第四一一 至 第四二〇
411**時間: 地點:
(說話的,只說那秦淮風景,沒些來歷。)
(看官有所不知,在下就中單表近代一個有名的富郎陳秀才,名珩,在秦淮湖口居住。)
(娶妻馬氏,極是賢德,治家勤儉。)
(陳秀才有兩個所:一所庄房,一所住居,都在秦淮湖口。)
(庄房卻在對湖。)
(那陳秀才專好結客,又喜風月,逐日呼朋引類,或往青樓嫖妓,或落游船飲酒。)
(幫閑的不離左右,筵席上必有紅裙。)
(清唱的,時供新調;修癢的,百樣騰挪;送花的,日逐荐鮮;司廚的,多方獻異。)
(利之所在,無所不趨。
(為因那陳秀才是個撒漫的都總管,所以那些眾人多把做一場好買賣,齊來趨奉他。)
(若是無錢慳吝的人,休想見著他每的影。)
(那時南京城裡沒一個不曉得陳秀才的。)
(陳秀才又吟得詩,作得賦,做人又極溫存幫襯,合行院中姊妹,也沒一個不喜歡陳秀才
(的。)
(好不受用!好不快樂!果然是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光陰如隙駒,陳秀才風花雪月了七八年,將家私弄得乾淨快了。)
(馬氏每每苦勸,只是舊性不改,今日三,明日四,雖不比日前的鬆快容易,手頭也還棚
(湊得來。)
(又花費了半年把,如今卻有些急迫了。)
馬 氏:(馬氏倒也看得透)索性等他敗完了,倒有個住場。
(所以再不去勸他。)
(陳秀才燥慣了脾胃,一時那裡變得轉?卻是沒銀子使用,眾人攛掇他寫一紙文契,往那
(三山街開解鋪的徽州衛朝奉處借銀三百兩。)
(那朝奉又是一個愛財的魔君,終是陳秀才的名頭還大,衛朝奉不怕他還不起,遂將三百
(銀子借與,三分起息。)
(陳秀才自將銀子依舊去花費,不題。)
412**時間: 地點:
(卻說那衛朝奉平素是個極刻剝之人。)
(初到南京時,只是一個小小解鋪,他卻有百般的昧心取利之法。)
(假如別人將東西去解時,他卻把那九六七銀子,充作紋銀,又將小小的等子稱出,還要
(欠幾分兌頭。)
(後來贖時,卻把大大的天平兌將進去,又要你找足兌頭,又要你補勾成色,少一絲時,
(他則不發貨。)
(又或有將金銀珠寶首飾來解的,他看得金子有十分成數,便一摸二樣,暗地裡打造來換
(了;粗珠換了細珠,好寶換了低石。)
(如此行事,不能細述。)
(那陳秀才這三百兩債務,衛朝奉有心要盤他這所庄房,等閑再不叫人來討。)
(巴巴的盤到了三年,本利卻好一個對合了,衛朝奉便著人到陳家來索債。)
(陳秀才那時已弄得瓮盡杯乾,只得收了心,在家讀書,見說衛家索債,心裡沒做理會處
(。)
陳秀才:(只得三回五次回說)不在家,待歸時來討。
(又道是,怕見的是怪,難躲的是債。)
(是這般回了幾次,他家也自然不信了。)
(衛朝奉逐日著人來催逼,陳秀才則不出頭。)
(衛朝奉只是著人上門坐守,甚至以濁語相加,陳秀才忍氣吞聲。)
(正是:
( 有錢神也怕,到得無錢鬼亦欺。)
(早知今日來忍辱,卻悔當初大燥脾。)
(陳秀才吃攪不過,沒極奈何,只得出來與那原中說道)
陳秀才:衛家那主銀子,本利共該六百兩,我如今一時間委實無所措置,隔湖這一所庄房,約值千
餘金之價,我意欲將來准與衛家,等衛朝奉找足我千金之數罷了。列位與我周全此事,自
當相謝。
(眾人料道無銀得還,只得應允了,去對衛朝奉說知。)
衛朝奉:我已曾在他家庄裡看過。這所庄子怎便值得這一千銀子?也虧他開這張大口。就是只准那
六百兩,我也還道過分了些,你們眾位怎說這樣話?
原 中:(原中道)朝奉,這座庄居,六百銀子也不能勾得他。乘他此時窘迫之際,胡亂找他百把
銀子,准了他的庄,極是便宜。倘若有一個出錢主兒買了去,要這樣美產就不能勾了。
(衛朝奉聽說,紫脹了面皮道)
衛朝奉:當初是你每眾人總承我這樣好主顧,放債、放債,本利絲毫不曾見面,反又要我拿出銀子
來。我又不等屋住,要這所破落房子做甚麼?若只是這六百兩時,便認虧些准了;不然時
,只將銀子還我。
(就叫伴當每隨了原中去說。)
(眾人一齊多到陳家來,細述了一遍,氣得那陳秀才目睜口呆。)
(卻待要發話,實是自己做差了事,又沒對付處銀子,如何好與他爭執?只得賠個笑面道
()
陳秀才:若是千金不值時,便找勾了八百金也罷。當初創造時,實費了一千二三百金之數,今也論
不得了。再煩列位去通小生的鄙意則個。
原 中:難,難,難。方才我們只說得百把銀子,衛朝奉兀自變了臉道:『我又不等屋住!若要找
時,只是還我銀子。』這般口氣,相公卻說個『八百兩』三字,一萬世也不成!
陳秀才:財產重事,豈能一說便決?衛朝奉見頭次索價大多,故作難色,今又減了二百之數,難道
還有不願之理?
(眾人吃央不過,只得又來對衛朝奉說了。)
(衛朝奉也不答應,進起了面皮,竟走進去。)
(喚了四五個伴當出來,對眾人)
衛朝奉:朝奉叫我每陳家去討銀子,准房之事,不要說起了。
(眾人覺得沒趣,只得又同了伴當到陳家來。)
(眾人也不回話,那幾個伴當一片聲道)
伴 當:朝奉叫我們來坐在這裡,等兌還了銀子方去。
(陳秀才聽說,滿面羞慚,敢怒而不敢言。)
陳秀才:(只得對眾人道)可為我婉款了他家伴當回去,容我再作道理。
(眾人做歉做好,勸了他們回去,眾人也各自散了。)
(陳秀才一肚皮的鳥氣,沒處出豁,走將進來,捶台拍凳,短嘆長吁。)
(馬氏看了他這些光景,心下已自明白。)
馬 氏:官人何不去花街柳陌,楚館秦樓,暢飲酣酒,通宵遣興?卻在此處咨嗟愁悶,也覺得少些
風月了。
陳秀才:娘子直恁地消遣小生。當初只為不聽你的好言,忒看得錢財容易,致今日受那徽狗這般嘔
氣。欲將那對湖庄房准與他,要他找我二百銀子,叵耐他抵死不肯,只顧索債。又著數個
伴當住在吾家坐守,虧得眾人解勸了去,明早一定又來。難道我這所庄房止值得六百銀子
不成?如今卻又沒奈何了。
馬 氏:你當初撒漫時節,只道家中是那無底之倉,長流之水,上千的費用了去,誰知到得今日,
要別人找這一二百銀子卻如此煩難。既是他不肯時,只索准與他罷了,悶做甚的?若象三
年前時,再有幾個庄子也准去了,何在乎這一個!
(陳秀才被馬氏數落一頓,默默無言。)
(當夜心中不快,吃了些晚飯,洗了腳手睡了。)
(又道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陳秀才有這一件事在心上,翻來覆去,巴不到天明。)
(及至五更鳴唱,身子困倦,騰朧思睡。)
家 僮:(只聽得家僮三五次進來說道)衛家來討銀子一早起了。
(陳秀才忍耐不住,一骨碌扒將起來,請攏了眾原中,寫了一紙賣契:將某處庄賣到某處
(銀六百兩。)
(將出來交與眾人。)
(眾人不比昨日,欣然接了去,回復衛朝奉。)
(陳秀才雖然氣憤不過,卻免了門頭不清淨,也只索罷了。)
(那衛朝奉也不是不要庄房,也不是真要銀子,見陳秀才十分窘迫,只是逼債,不怕那庄
(子不上他的手。)
413**時間: 地點:
(如今陳秀才果然吃逼不過,只得將庄房准了。)
(衛朝奉稱心滿意,已無話說。)
414**時間: 地點:
(卻說那陳秀才自那准庄之後,心下好不懊恨,終日眉頭不展,廢寢忘餐。)
陳秀才:(時常咬牙切齒道)我若得志,必當報之!
馬 氏:(馬氏見他如此)不怨自己,反恨他人!別個有了銀子,自然千方百計要尋出便益來,誰
象你將了別人的銀子用得落得,不知曾幹了一節什麼正經事務,平白地將這樣美產賤送了
!難道是別人央及你的不成?
陳秀才:事到如今,我豈不知自悔?但作過在前,悔之無及耳。
馬 氏:說得好聽,怕口裡不象心裡,『自悔』兩字,也是極難的。又道是:『敗子若收心,猶如
鬼變人。』這時節手頭不足,只好縮了頭坐在家裡怨恨;有了一百二百銀子,又好去風流
撒漫起來。
陳秀才:(陳秀才嘆口氣道)娘子兀自不知我的心事!人非草木,豈得無知!我當初實是不知稼牆
,被人鼓舞,朝歌暮樂,耗了家私。今已歷盡淒涼,受人冷淡,還想著『風月』兩字,真
喪心之人了!
馬 氏:恁他說來,也還有些志氣。我道你不到烏江心不死,今已到了烏江,這心原也該死了。我
且問你,假若有了銀子,你卻待做些甚麼?
陳秀才:若有銀子,必先恢復了這庄居,羞辱那徽狗一番,出一口氣。其外或開個舖子,或置些田
地,隨緣度日,以待成名,我之願也。若得千金之資,也就勾了。卻那裡得這銀子來?只
好望梅止渴,畫餅充飢。
(說罷往桌上一拍,嘆一口氣。)
馬 氏:(馬氏微微的笑道)若果然依得這一段話時,想這千金有甚難處之事?
(陳秀才見說得有些來歷,連忙問道)
陳秀才:銀子在那裡?還是去與人挪借?還是去與朋友們結會?不然銀子從何處來?
馬 氏:(馬氏又笑道)若挪借時,又是一個衛朝奉了。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見你這般時勢
,那個朋友肯出銀子與你結會?還是求著自家屋裡,或者有些活路,也不可知。
陳秀才:自家屋裡求著兀誰的是?莫非娘子有甚扶助小生之處?望乞娘子提掇指點小生一條路頭,
真莫大之恩也!
馬 氏:你平時那一班同歡同賞。知間識趣的朋友,怎沒一個來瞅睇你一瞅睇?原來今日原只好對
著我說什麼提掇也不提掇。我女流之輩,也沒甚提掇你處。只要與你說一說過。
陳秀才:娘子有甚說話?任憑措置。
馬 氏:你如今當真收心務實了麼?
陳秀才:娘子,怎還說這話?我陳珩若再向花柳叢中看腳時,永遠前程不言,死於非命!
馬 氏:既恁他說時,我便贖這庄子還你。
(說罷,取了鑰匙直開到廂房裡一條黑弄中,指著一個皮匣,對陳秀才道)
馬 氏:這些東西,你可將去贖庄;餘下的,可原還我。
(陳秀才喜自天來,卻還有些半信不信,揭開看時,只見雪白的擺著銀子,約有千餘金之
(物。)(陳秀才看了,不覺掉下淚來。)
馬 氏:官人為何悲傷?
陳秀才:陳某不肖,將家私蕩盡,賴我賢妻熬清淡守,積攢下諾多財物,使小生恢復故業,實是在
為男子,無地可自容矣!
馬 氏:官人既能改過自新,便是家門有幸。明日可便去贖取庄房,不必遲延了。
(陳秀才當日歡喜無限,過了一夜。)
(次日,著人情過舊日這幾個原中去對衛朝奉說,要兌還六百銀子,贖取庄房。)
(衛朝奉卻是得了便宜的,如何肯便與他贖?推說道)
衛朝奉:當初誰與我時,多是些敗落房子,荒蕪地基。我如今添造房屋,修理得錦錦簇簇,周回花
木,哉植得整整齊齊。卻便原是這六百銀子贖了去,他倒安穩!若要贖時,如今當真要找
足一千銀子,便贖了去。
(眾人將此話回復了陳秀才。)
陳秀才:既是恁地,必須等我親看一看,果然添造修理,估值幾何,然後量找便了。(便同眾人到
(庄裡來)朝奉在麼?
養 娘:(只見一個養娘說道)朝奉卻才解鋪裡去了。我家內眷在裡面,官人們沒事不進去罷。
陳秀才:我們略在外邊踏看一看不妨。
(養娘放眾人進去看了一遭,卻見原只是這些舊屋,不過補得幾塊地板,筑得一兩處漏點
(,修得三四根折欄杆,多是有數,看得見的,何曾添個甚麼?)
(陳秀才回來,對眾人)
陳秀才:庄居一無所增,如何卻要我找銀子?當初我將這庄子抵債,要他找得二百銀子,他乘我手
中窘迫,貪圖產業,百般勒掯,上了他手,今日又要反找。貓兒食拌貓兒飯,天理何在?
我陳某當初軟弱,今日不到得與他作弄。眾人可將這六百銀子交與他,教他出屋還我。只
這等,他已得了三百兩利錢了。
(眾人本自不敢去對衛朝奉說,卻見陳秀才搬出好些銀子,已自酥了半邊,把那舊日的奉
(承腔子重整起來,都應道)
眾 人:相公說的是,待小人們去說。
(眾人將了銀子去交與衛朝奉。)
(衛朝奉只說少,不肯收;卻是說眾人不過,只得權且收了,卻只不說出屋日期。)
(眾人道他收了銀子,大頭已定,取了一紙收票來,回復了陳秀才,俱各散訖。)
(過了幾日,陳秀才又著人去催促出房。)
衛朝奉:(衛朝奉卻道)必要找勾了修理改造的銀子便去,不然時,決不搬出。
(催了幾次,只是如此推托。)
陳秀才:(陳秀才憤恨之極)這廝恁地恃強!若與他經官動府,雖是理上說我不過,未必處得暢快
。慢慢地尋個計較處置他,不怕你不搬出去。當初嘔了他的氣,未曾泄得,他今日又來欺
負人,此恨如何消得!
(那時正是十月中旬天氣,月明如晝,陳秀才偶然走出湖房上來步月,閑行了半響。)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只見秦准湖裡上流頭,黑洞洞退將一件物事來。)
(陳秀才注目一看,吃了一驚。)
(原來一個死屍,卻是那揚子江中流入來的。)
(那屍卻好流近湖房邊來,陳秀才正為著衛朝奉一事躊躇,默然自語道)
陳秀才:有計了!有計了!
(便喚了家僮陳祿到來。)
(那陳祿是陳秀才極得用的人,為人忠直,陳秀才每事必與他商議。)
陳秀才:(當時對他)我受那衛家狗奴的氣,無處出豁,他又不肯出屋還我,怎得個計較擺布他便
好?
陳秀才:(陳祿道)便是官人也是富貴過來的人,又不是小家子,如何受這些狗蠻的氣!我們看不
過,常想與他性命相搏,替官人泄恨。
陳秀才:我而今有計在此,你須依著我,如此如此而行,自有重賞。
陳秀才:(陳祿不勝之喜)好計!好計!
(唯唯從命,依計而行。)
(當夜各自散了。)
(次日,陳祿穿了一身寬敞衣服,央了平日與主人家往來得好的陸三官做了媒人,引他望
(對湖去投靠衛朝奉。)
(衛朝奉見他人物整齊,說話俗俐,收納了,撥一間房與他歇落。)
(叫他穿房入戶使用,且是勤謹得用。)
(過了月餘,忽一日,衛朝奉早起尋陳祿叫他買柴,卻見房門開著,看時不見在裡面。)
(到各處尋了一會,則不見他。)
(又著人四處找尋,多回說不見。)
(衛朝奉也不曾費了什麼本錢在他身上,也不甚要緊。)
(正要尋原媒來問他,只見陳秀才家三五個僕人到衛家說道)
僕 人:我家一月前,逃走了一個人,叫做陳祿,聞得陸三官領來投靠你家。快叫他出來隨我們去
,不要藏匿過了。我家主見告著狀哩!
衛朝奉:便是一月前一個人投靠我,也不曉得是你家的人。不知何故,前夜忽然逃去了,委實沒這
人在我家。
僕 人:豈有又逃的理?分明是你藏匿過了,哄騙我們。既不在時,除非等我們搜一搜看。
衛朝奉:(衛朝奉托大道)便由你們搜,搜不出時,吃我幾個面光。
(眾人一擁入來,除了老鼠穴中不搜過。)
(衛朝奉正待發作,只見眾人發聲喊道)
僕 人:在這裡了!
(衛朝奉不知是甚事頭,近前來看,原來在土鬆處翻出一條死人腿。)
(衛朝奉驚得目睜口呆,眾人一片聲道)
僕 人:已定是衛朝奉將我家這人殺害了,埋這腿在這裡。去請我家相公到來,商量去出首。
(一個人慌忙去請了陳秀才到來。)
(陳秀才大發雷霞,嚷道)
陳秀才:人命關天,怎便將我家人殺害了?不去府裡出首,更待何時!
(叫眾人提了人腿便走。)
(衛朝奉搭搭地抖著,攔住了道)
衛朝奉:我的爺!委實我不曾謀害人命。
陳秀才:放屁!這個人腿那裡來的?你只到官分辨去!
(那富的人,怕的是見官,況是人命?只得求告道)
衛朝奉:且慢慢商量,如今憑陳相公怎地處分,饒我到官罷!怎吃得這個沒頭官司?
陳秀才:當初圖我產業,不肯找我銀子的是你!今日占住房子,要我找價的也是你!恁般強橫,今
日又將我家人收留了,謀死了他!正好公報私仇,卻饒不得!
衛朝奉:我的爺,是我不是。情願出屋還相公。
陳秀才:你如何謊說添造房屋?你如今只將我這三百兩利錢出來還我,修理庄居,寫一紙伏辨與我
,我們便淨了口,將這只腳燒化了,此事便泯然無跡。不然時今日天清日白,在你家裡搜
出人腿來,人目昭彰,一傳出去,不到得輕放過了你。
(衛朝奉冤屈無伸,卻只要沒事,只得寫了伏辨,遞與陳秀才。)
(又逼他兌還三百銀子,催他出屋。)
(衛朝奉沒奈何,連夜搬往三山街解鋪中去。)
(這裡自將腿藏過了。)
(陳秀才那一口氣,方才消得。)
(你道衛家那人腿是那裡的,原來陳秀才十月半步月之夜,偶見這死屍退來,卻叫家僮陳
(祿取下一條腿。)
(次日只做陳祿去投靠衛家,卻將那只腿悄地帶入。)
(乘他每不見,卻將腿去埋在空外停當,依舊走了回家。)
(這裡只做去尋陳祿,將那人腿搜出,定要告官,他便慌張,沒做理會處,只得出了屋去
(。)
(又要他白送還這三百銀子利錢,此陳秀才之妙計也。)
(陳秀才自此恢復了庄,便將餘財十分作家,竟成富室。)
(後亦舉孝廉,不仕而終。)
(陳祿走在外京多時,方才重到陳家來。)
(衛朝奉有時撞著,情知中計,卻是房契已還,當日一時急促中事,又沒個把柄,無可申
(辨處。)
(又畢竟不知人腿來歷,到底懷著鬼胎,只得忍著罷了。)
(這便是「陳秀才巧計賺原房」的話。)
(有詩為證)
(撒漫雖然會破家,欺貪克剝也難誇!)
(試看橫事無端至,只為生平種毒賒。)
(卷十六 張溜兒熟布迷魂局 陸蕙娘立決到頭緣)
(詩曰:
( 深機密械總徒然,詭計奸謀亦可憐。)
(賺得人亡家破日,還成撈月在空川。)
415**時間: 地點:
(話說世間最可惡的是拐子。)
(世人但說是盜賊,便十分防備他。)
(不知那拐子,便與他同行同止也識不出弄喧搗鬼,沒形沒影的做將出來,神仙也猜他不
(到,倒在懷裡信他。)
(直到事後曉得,已此追之不及了。)
(這卻不是出跳的賊精,隱然的強盜?)
(今說國朝萬歷十六年,浙江杭州府北門外一個居民,姓扈,年已望六。)
(媽媽新亡,有兩個兒子,兩個媳婦,在家過活。)
(那兩個媳婦,俱生得有些顏色,且是孝敬公公。)
416**時間: 地點:
(一日,爺兒三個多出去了,只留兩個媳婦在家。)
(閉上了門,自在裡面做生活。)
(那一日大雨淋漓,路上無人行走。)
(日中時分,只聽得外面有低低哭泣之聲,十分淒摻悲咽,卻是婦人聲音。)
(從日中哭起,直到日沒,哭個不住。)
(兩個媳婦聽了半日,忍耐不住,只得開門同去外邊一看。)
(正是:
( 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若是說話的與他同時生,並肩長,便劈手扯住,不放他兩個出去,縱有天大的事,也惹
(他不著。)
(原來大凡婦人家,那閑事切不可管,動止最宜謹慎。)
(丈夫在家時還好,若是不在時,只宜深閨靜處,便自高枕無憂,若是輕易攬著個事頭,
(必要纏出些不妙來。)
(那兩個媳婦,當日不合開門出來,卻見是一個中年婆娘,人物也到生得乾淨。)
(兩個見是個婦人,無甚妨礙,便動問道)
媳 婦:媽媽何來?為甚這般苦楚?可對我們說知則個。
婆 娘:(那婆娘掩著眼淚道)兩位娘子聽著:老妻在這城外鄉間居住。老兒死了,止有一個兒子
和媳婦。媳婦是個病塊,兒子又十分不孝,動不動將老身罵置,養贍又不周全,有一頓,
沒一頓的。今日別口氣,與我的兄弟相約了去縣裡告他忤逆,他叫我前頭先走,隨後就來
。誰想等了一日,竟不見到。雨又落得大,家裡又不好回去,枉被兒子媳婦恥笑,左右兩
難。為此想起這般命苦,忍不住傷悲,不想驚動了兩位娘子。多承兩位娘子動問,不敢隱
瞞,只得把家醜實告。
(他兩個見那婆娘說得苦惱,又說話小心)
媳 婦:如此,且在我們家裡坐一坐,等他來便了。
(兩個便扯了那婆子進去。)
媳 婦:(說道)媽媽寬坐一坐,等雨住了回去。自親骨肉雖是一時有些不是處,只宜好好寬解,
不可便經官動府,壞了和氣,失了體面。
婆 娘:多謝兩位相勸,老身且再耐他幾時。
(一遞一句,說了一回,天色早黑將下來。)
婆 娘:天黑了,只不見來,獨自回去不得,如何好?
媳 婦:媽媽,便在我家歇一夜,何妨?粗茶淡飯,便吃了餐把,那裡便費了多少?
婆 娘:只是打攪不當。
(那婆娘當時就裸起雙袖,到灶下去燒火,又與他兩人量了些米煮夜飯。)
(指台抹凳,擔湯擔水,一攬包收,多是他上前替力。)
媳 婦:等媳婦們伏侍,甚麼道理到要媽媽費氣力?
媽 媽:在家裡慣了,是做時便倒安樂,不做時便要困倦。娘子們但有事,任憑老身去做不妨。
(當夜洗了手腳,就安排他兩個睡了,那婆娘方自去睡。)
(次日清早,又是那婆娘先起身來,燒熱了湯,將昨夜剩下米煮了早飯,拂拭淨了椅桌。
()
(力力碌碌,做了一朝,七了八當。)
(兩個媳婦起身,要東有東,要西有西,不費一毫手腳,便有七八分得意了。)
媳 婦:(便兩個商議道)那媽媽且是熟分肯做,他在家裡不象意,我們這裡正少個人相幫。公公
常說要娶個晚婆婆,我每勸公公納了他,豈不兩便?只是未好與那媽媽啟得齒。但只留著
他,等公公來再處。
(不一日,爺兒三個回來了,見家裡有這個媽媽,便問媳婦緣故。)
(兩個就把那婆娘家裡的事,依他說了一遍。)
媳 婦:(又道)這媽媽且是和氣,又十分勤謹。他已無了老兒,兒子又不孝,無所歸了。可憐!
可憐!
(就把妯娌商量的見識,叫兩個丈夫說與公公知道。)
扈 老:(扈老道)知他是甚樣人家?便好如此草草!且留他住幾時著。
(口裡一時不好應承,見這婆娘乾淨,心裡也欲得的。)
(又過了兩日,那老兒沒搭煞,黑暗裡已自和那婆娘摸上了。)
(媳婦們看見了些動靜,對丈夫道)
媳 婦:公公常是要娶婆婆,何不就與這媽媽成了這事?省得又去別尋頭腦,費了銀子。
兒 子:(兒子每也道)說得是。
(多去勸著父親,媳婦們已自與那婆娘說通了,一讓一個肯。)
(擺個家筵席兒,歡歡喜喜,大家吃了幾杯,兩口兒成合。)
(過得兩日,只見兩個人問將來。)
(一個說是媽媽的兄弟,一個說是媽媽的兒子。)
媽 媽:(說道)尋了好幾日,方問得著是這裡。
(媽媽聽見走出來,那兒子拜跪討饒,兄弟也替他請罪。)
(那媽媽怒色不解,千咒萬罵。)
(扈老從中好言勸開。)
(兄弟與兒子又勸他回去。)
媽 媽:(媽媽又罵兒子道)我在這裡吃口湯水,也是安樂的,倒回家裡在你手中討死吃?你看這
家媳婦,待我如何孝順?
(兒子見說這話,已此曉得娘嫁了這老兒了。)
(扈老便整酒留他兩人吃。)
兒 子:(那兒子便拜扈老道)你便是我繼父了。我娘喜得終身有托,萬千之幸。
(別了自去。)
(似此兩三個月中,往來了幾次。)
(忽一日,那兒子來說)
兒 子:孫子明日行聘,請爹娘與哥嫂一門同去吃喜酒。
媽 媽:(那媽媽)兩位娘子怎好輕易就到我家去?我與你爺、兩位哥哥同來便了。
(次日,媽媽同他父子去吃了一日喜酒,歡歡喜喜,醉飽回家。)
(又過了一個多月,只見這個孫子又來登門)
孫 子:明日畢姻,來請闔家尊長同觀花燭。
媽 媽:是必求兩位大娘同來光輝一光輝。
(兩個媳婦巴不得要認媽媽家裡,還悔道前日不去得,賠下笑來應承。)
(次日盛壯了,隨著翁媽丈夫一同到彼。)
(那媽媽的媳婦出來接著,是一個黃瘦有病的。)
(日將下午,那兒子請媽媽同媳婦迎親,又要請兩位嫂子同去。)
兒 子:(說道)我們鄉間風俗,是女眷都要去的。不然只道我們不敬重新親。
媽 媽:(媽媽對兒子道)汝妻雖病,今日已做了婆婆了,只消自去,何必煩勞二位嫂子?
兒 子:妻子病中,規摸不雅,禮數不周,恐被來親輕薄。兩位嫂子既到此了,何惜往迎這片時?
使我們好看許多。
媽 媽:這也是。
(那兩個媳婦,也是巴不得去看看耍子的。)
(媽媽就同他自己媳婦,四人作隊兒,一伙下船去了。)
(更餘不見來,兒子)
兒 子:卻又作怪!待我去看一看來。
兒 子:(又去一回,那孫子穿了新郎衣服,也說道)公公寬坐,孫兒也出門望望去。
(搖搖擺擺,踱了出來,只剩得爺兒三個在堂前燈下坐著。)
(等候多時,再不見一個來了。)
(肚裡又飢,心下疑惑,兩個兒子走進灶下看時,清灰冷火,全不象個做親的人家。)
(出來對父親說了,拿了堂前之燈,到裡面一照,房裡空蕩蕩,並無一些箱籠衣衾之類,
(止有幾張椅桌,空著在那裡。)
兒 子:(心裡大驚道)如何這等?
(要問鄰舍時,夜深了,各家都關門閉戶了。)
(三人卻象熱地上螻蟻,鑽出鑽入。)
兒 子:(亂到天明,才問得個鄰舍道)他每一班何處去了?
(鄰人多說不知。)
鄰 人:(又問)這房子可是他家的?
鄰 人:是城中楊衙裡的,五六月前,有這一家子來租他的住,不知做些甚麼。你們是親眷,來往
了多番,怎麼倒不曉得細底,卻來問我們?
(問了幾家,一般說話。)
鄰 人:(有個把有見識的道)定是一伙大拐子,你們著了他道兒,把媳婦騙的去了。
(父子三人見說,忙忙若喪家之狗,踉踉蹌蹌,跑回家去,分頭去尋,那裡有個去向?只
(得告了一紙狀子,出個廣捕,卻是渺渺茫茫的事了。)
(那扈老兒要娶晚婆,他道是白得的,十分便宜。)
(誰知到為這婆子白白裡送了兩個後生媳婦!這叫做「貪小失大」,所以為人切不可做那
(討便宜苟且之事。)
(正是)
(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貪看天上月,失卻世間珍。)
(這話丟過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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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且說一個拐兒,拐了一世的人,倒後邊反著了一個道兒。)
(這本話,卻是在浙江嘉興府桐鄉縣內。)
(有一秀才,姓沈名燦若,年可二十歲,是嘉興有名才子。)
(容貌魁峨,胸襟曠達。)
(娶妻王氏,姿色非凡,頗稱當對。)
(家私豐裕,多虧那王氏守把。)
(兩個自道佳人才子,一雙兩好,端的是如魚似水,如膠似漆價相得。)
(只是王氏生來嬌怯、厭厭弱病嘗不離身的。)
(燦若十二歲上進學,十五歲超增補廩,少年英銳,白恃才高一世,視一第何啻拾芥!平
(時與一班好朋友,或以詩酒娛心,或以山水縱目,放蕩不羈。)
(其中獨有四個秀才,情好更駕。)
(自古惺惺惜惺惺,才子惜才子。
(卻是嘉善黃平之,秀水何澄,海鹽樂爾嘉,同邑方昌,都一般兒你羨我愛,這多是同郡
(朋友。)
(那本縣知縣姓稽,單諱一個清字,常州江陰縣人。)
(平日敬重斯文,喜歡才士,也道燦若是個青雲決科之器,與他認了師生,往來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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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年正是大比之年,有了科舉。)
(燦若歸來打疊衣裝,上杭應試,與王氏話別。)
(王氏挨著病軀,整頓了行李,眼中流淚道)
王 氏:官人前程遠大,早去早回。奴未知有福分能勾與你同享富貴與否?
燦 若:娘子說那裡話?你有病在身,我去後須十分保重!
(也不覺掉下淚來。)
(二人執手分別,王氏送出門外,望燦若不見,掩淚自進去了。)
(燦若一路行程,心下覺得不快。)
(不一日,到了杭州,尋客店安下。)
(匆匆的進過了三場,頗稱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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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燦若與眾好朋友游了一日湖,大醉回來睡了。)
(半夜,忽聽得有人扣門,披衣而起。)
(只見一人高冠敞袖,似是道家裝扮。)
燦 若:先生夤夜至此,何以教我?
道 人:(那人道)貧道頗能望氣,亦能斷人陰陽禍福。偶從東南來此,暮夜無處投宿,因扣尊肩
,多有驚動!
燦 若:既先生投宿,便同榻何妨。先生既精推算,目下榜期在邇,幸將賤造推算,未知功名有分
與否,願決一言。
道 人:(那人道)不必推命,只須望氣。觀君丰格,功名不患無緣,但必須待尊閫天年之後,便
得如意。我有二句詩,是君終身遭際,君切記之:鵬翼摶時歌六憶,鸞膠續處舞雙鳧。
(燦若不解其意,方欲再問,外面貓兒捕鼠,撲地一響,燦若嚇了一跳,卻是南柯一夢。
()
燦 若:此夢甚是詫異!那道人分明說,待我荊妻亡故,功名方始稱心。我情願青衿沒世也罷,割
恩愛而博功名,非吾願也。
(兩句詩又明明記得,翻來覆去睡不安穩。)
燦 若:(又道)夢中言語,信他則甚!明日倘若榜上無名,作速回去了便是。
(正想之際,只聽得外面叫喊連天,鑼聲不絕,扯住討賞,報燦若中了第三名經魁。)
(燦若寫了票,眾人散訖。)
(慌忙梳洗上轎,見座主,會同年去了。)
(那座師卻正是本縣稽清知縣,那時解元何澄,又是極相知的朋友。)
(黃平之、樂爾嘉、方昌多已高錄,俱各歡喜。)
(燦若理了正事,天色傍晚,乘轎回寓。)
(只見那店主趕著轎,慌慌的叫道)
店 主:沈相公,宅上有人到來,有緊急家信報知,侯相公半日了。
(燦若聽了「緊急家信」四字,一個衝心,忽思量著夢中言語,卻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
(上八落。)
(正是)
(青龍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到得店中下轎,見了家人沈文,穿一身素淨衣服,便問道)
燦 若:娘子在家安否?誰著你來寄信?
沈 文:(沈文道)不好說得,是管家李公著寄信來。官人看書便是。
(燦若接過書來,見書封筒逆封,心裡有如刀割。)
(拆開看罷,方知是王氏於二十六日身故,燦若驚得呆了。)
(卻似:
(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雪水來。)
(半響做聲不得,驀然倒地。)
(眾人喚醒,扶將起來。)
(燦若咽住喉朧,千妻萬妻的哭,哭得一店人無不流淚。)
燦 若:(道)早知如此,就不來應試也罷,誰知便如此永訣了!(問沈文道)娘子病重,緣何不
早來對我說?
沈 文:(沈文道)官人來後,娘子只是舊病懨懨,不為甚重。不想二十六日,忽然暈倒不醒,為
此星夜趕來報知。
(燦若又硬咽了一回,疾忙叫沈文雇船回家去,也顧不得他事了。)
(暗思一夢之奇,二十七日放榜,王氏卻於二十六日間亡故,正應著那「鵬翼摶時歌六憶
(」這句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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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整備離店,行不多路,卻遇著黃平之抬將來。)
(二人又是同門,相見罷,黃平之道)
黃平之:觀兄容貌,十分悲慘,未知何故?
(燦若噙著眼淚,將那得夢情由,與那放榜報喪、今趕回家之事,說了一遍。)
黃平之:(平之嗟嘆不已道)尊兄且自寧耐,毋得過傷。待小弟見座師與人同袍為兄代言其事,兄
自回去不妨。
(兩人別了。)
(燦若急急回來,進到裡面,撫屍慟哭,幾次哭得發昏。)
(擇時入殮已畢,停樞在堂。)
(夜間燦若只在靈前相伴。)
(不多時,過了三、四七。)
(眾朋友多來吊唁,就中便有說著會試一事的,燦若漠然不顧)
燦 若:我多因這蝸角虛名,賺得我連理枝分,同心結解,如今就把一個會元搬在地下,我也無心
去拾他了。
(這是王氏初喪時的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