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一 至 第二五〇

241**時間: 地點:
    (卻說浙江吏治,自從傅署院到任以來,竭力整頓,雖然不能有十二分起色,然
    (而局面已為之一變。)
    (若從外面子上看他,卻是真正的一個清官:照壁舊了也不彩畫;轅門倒了也不
    (收拾;暖閣破了也不裱糊。)
    (首縣奉了他的命,不敢前來辦差。)
    (一個堂堂撫台衙門,竟弄得像破窯一樣:大堂底下,草長沒脛,無人剪除;馬
    (糞堆了幾尺高,也無人打掃。)
    (人家都說碰到這位上司,自己不要辦差,又不准別人辦差,做首縣的應該大發
    (財源。)
    (誰知外面花費雖無,里面孝敬卻不能少,不過折成現的罷了。)
    (所以但就情形而論,只有比起從前儉朴了許多,不能不說是他的好處,至于要
    (錢的風氣,卻還未能改除。)
說 是:(俗語說的好)千里為官只為財。
    (做書的人實實在在沒有瞧見真不要錢的人,所以也無從捏造了。)
    (板輿:古代老人常用的一種板車,由人扛抬,后借指官吏迎養父母。)
    
    (閑話休題。)
    
    
242**時間: 地點:
    (且說署院自從到任至今,正是光陰似水,日月如梭,彈指間已過半載。)
    (朝廷因他居官清正,聲名尚好,就下了一道上諭,命他補授是缺。)
    (他出京的時候是一個三品京堂,如今半年之間,已做到封疆大吏,自然是感激
    (天恩,力圖報稱,立刻具折謝恩。)
    (合屬官員得信之余,一齊上院叩賀,不消細說。)
    (從此以後,他老人家更打起精神,勵精圖治。)
    (閑下來還要課小少爺讀書。)
    (他太太早已去世,小少爺是姨太太養的,年方一十二歲,居然開筆能做「破承
    (」。)
    (傅撫院更是得意非凡。)
    (拿了一本「文法啟蒙」,天天講給小少爺聽。)
喊了一:(還說)我們這種人家世受國恩,除了做八股考功名,將來報效國家,并沒有第
    二條路可以走得。
    (他一家骨肉,只有親丁三口,并無別的拖累,所以他于做官課子之外,一無他
    (事。)
    (今見天恩高厚,將他補授斯缺,心中更為快樂。)
    (一天,適當轅期,會客之後,回到上房吃飯。)
    (正想吃過飯考問兒子的功課。)
    (他一向吃飯,因為人少,都是姨太太陪著吃的。)
    
    
243**時間: 地點:
    (這日等了半天,姨太太竟未出來。)
    (他總以為姨太太另有別的事情,偶然遲到,不以為意,誰知等到吃完,姨太太
    (始終不見。)
    (問問老媽,都不肯說話。)
    (後來又問兒子。)
    (畢竟兒子年輕嘴快,回稱)
回 稱:我娘困在床上,從早上哭到此刻,還沒有梳頭。
    (傅撫院聽了詫異,一時摸不著頭腦,只得又問兒子。)
    (旁邊伺候的老媽一齊做眉眼給少爺,叫他不要說。)
    (被傅撫院瞧見,罵了老媽兩句說)
傅撫院:你們偏會鬼鬼祟祟,有甚麼事情要瞞我?
    (一定追著兒子要問個明白。)
    (少爺無法,只得)
只 得:我亦不知道甚麼。今兒早上,門上湯二爺來說,有個媳婦長的很標致,還帶了一
    個孩子,說是來找爸爸的。我娘就為著這個生氣。
    (傅撫院一聽這話,心上老大吃驚,盤算了半天,一聲不響。)
喊了一:(歇了一會)現在這女人在那里?
少 爺:他要來,湯二爺叫把門的看好了門,不許他進來。我娘囑咐湯二爺,等他來的時
    候打他出去。
傅撫院:(傅撫院著急道)此刻到底這人在那里?
少 爺:連我不知道。
    (老媽見主人發急,曉得事情瞞不住,只得)
只 得:這女人,據他自己說是北京下來的,現住在衙門西邊一小客棧里。來了好兩天了
    。他說他認得老爺有靠十年光景,從前老爺許過他甚麼,他所以找了來的。
傅撫院:那里有這回事!我也不認得什麼女人。
老 媽:他是這們說呢,我們也不曉得。
傅撫院:我不問你這個,到底他到衙門里來過沒有?
老 媽:這個不知道。我們亦是聽見湯二爺說的。
傅撫院:(傅撫院便吩咐)叫湯升來,我問他。
    (原來這湯升是傅撫院的心腹門上。)
    (他家的規矩:凡老人家手里用的人,兒子都不能直呼名字,所以少爺也稱他為
    (湯二爺。)
    (閑話休題。)
    
    
244**時間: 地點:
    (且說姨太太先前也是聽見丫頭們咕咕唧唧,說甚麼有個女人來找老爺。)
    (姨太太醋性是最大不過的,聽了生疑,便向丫頭追究。)
    (丫頭說是湯二爺說的。)
    (姨太太便把湯二爺叫上來,拷問此事。)
    (沒了大太太,姨太太便做了中官,當家人的那里還有不巴結他的,便一五一十
    (說了一遍。)
    
    
245**時間: 地點:
    (當時姨太太便氣的幾乎發厥。)
    (這時候傅撫院正在廳上會客,老媽們屢次三番要出來報信,因為會的是些正經
    (客,恐怕不便,所以沒有敢回。)
    (等到傅撫院送客回來吃飯,姨太太肝厥已平下去了,只是還躺在床上不肯起來
    (。)
    (傅撫院向兒子追問此事,以及傳喚湯二爺,他都聽在耳朵里,裝做不聽見,不
    (作聲,看他們怎樣。)
    (停了一刻,湯升穿了長褂子上來。)
    (傅撫院正要問他,一想守著多少人,說出來不便,便起身要帶湯升到簽押房里
    (去盤問。)
    (剛剛走到廊檐底下,已經被姨太太聽見,直著嗓子大喊起來,又像拿頭在板壁
    (上碰的蓬蓬冬冬的響。)
    (傅撫院一聽聲音不對,立刻縮住了腳。)
    (再一細聽,姨太太已經放聲大哭起來,說甚麼)
說甚麼:老不死的!面子上假正經,倒會在外頭騙人家的女人,還養了雜種的兒子!你們
    帶聲信給那老不死的:他要去會那不要臉的婊子,叫他先拿繩子來勒死我,再去
    拿八抬轎抬那婊子進來!
    (一面罵,一面又問少爺在那里。)
    (先是少爺聽見娘生氣,丟掉飯碗,早已溜在后院去了。)
    (好容易被丫頭、老婆子找著,一齊)
一 面:我的小祖宗,你快上去罷!姨太太要同老爺拚命,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小少爺起先還不肯去,後來被丫頭、老婆子連哄帶騙的,才騙到上房。)
    (他娘一看見了他,就下死的打了兩拳頭。)
    (手里打的兒子,嘴里卻罵的老爺)
嘴 里:我們娘兒倆今兒一齊死給他看!替他拔去眼中釘,肉中刺,好等他們來過現成日
    子!橫豎你老子有了那個雜種,也可以不要你了!
嘴 里:(說著,又叫)拿繩子來,我先勒死了你,我再死!
    (兒子捱了兩拳頭,早已哇的哭了。)
    (傅撫院本來站在廊檐底下的,後來聽見姨太太要找少爺,知道事情鬧大了,只
    (得回轉上房,到套間里,在靠窗一張椅子上坐下嘆氣。)
    (姨太太也不睬他。)
    (後來看見小婆打兒子,又要勒死兒子,他老人家也動了真氣,便氣憤憤站起來
    (說道)
後 來:兒子是我養的。你們做妾婦的人不懂得道理,好歹有我管教,你須打他不得!
    (姨太太一聽這話,格外生氣,便使勁唾了傅撫院一口道)
姨太太:你說兒子是你養的,難道不是我十月懷胎懷出來的?我是他的娘,我就可以打得
    他!
    (說著,須手又打了兒子幾巴掌。)
    (兒子又哭又跳。)
傅撫院:豈有此理!我們這種詩禮人家,一個做小老婆的都要如此顛狂起來,還了得!
姨太太:小老婆不是人?
傅撫院:人家縱容小老婆,把小老婆頂在頭上,我這個老爺不比別人,我要照我的家教。
    從前老太爺臨終的時候有過遺囑的,不好我就要……
    (話未說完,姨太太逼著問道)
姨太太:你要怎麼樣?
    (傅撫院又縮住了嘴,不肯說出來。)
姨太太:開口老太爺遺囑,閉口老太爺遺囑,難道你在外頭相與那不成器的女人,也是老
    太爺的遺囑上有的嗎!既然家教好,從前就不該應同那臭婊子來往!也不曉得姓
    張的、姓王的養了雜種,一定要拉到自己身上。
    (傅撫院被他頂的無話說,連連冷笑道)
連 連:你們聽聽,他這話說的奇怪不奇怪!來的女人是個什麼人也沒有問個明白,一定
    要栽在我身上。等弄明白了,再同我鬧也不遲。
    (姨太太正還要說,人報)
姨太太:表太太來了。
    (傅撫院立刻起身迎了出去,朝著進來的那個老婦人叫了一聲)
傅撫院:表嫂。
連 連:豈有此理!請表嫂開導開導他。表嫂在這里吃了晚飯去;我有公事,不能陪了。
    (原來傅撫院請的帳房就是他的表兄,這表太太便是表兄的家小。)
    (傅撫院因為自己人少,就叫表兄、表嫂一齊住在衙門內,樂得有個照應。)
    (這天家人、丫頭們看見姨太太同老爺嘔氣,就連忙的送信給表太太,請他過來
    (勸解勸解。)
    (傅撫院此時心挂兩頭,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一見表嫂到來,便借此為由,推
    (頭有公事,到外邊去了。)
    (湯升一直站在廊檐底下伺候著,看見老爺出來,亦就跟了出來,一走走進簽押
    (房,傅撫院坐著,湯升站著。)
傅撫院:(傅撫院問湯升道)那女人是幾時來的?共總來過幾次?現在住在那里?他來是
    個甚麼意思?
湯 升:這女人來了整整有五六天了,住在衙門西邊一小客棧里。來的那一天,先叫人來
    找小的,小的沒有去。第二天晚上,他就同了孩子一齊跑了來。把門的沒有叫他
    進來,送個信給小的。小的趕出去一看,那婦人倒也穿的干干淨淨,小孩子看上
    去有七八歲光景,倒生的肥頭大耳。
傅撫院:我不問你這個,問他到這里是個甚麼意思?
    (湯升湊前一步,低聲回道)
湯 升:小的出去見了他,就問他來干甚麼的。他說八年前就同老爺在京里認識,後來有
    了肚子。沒有養,老爺曾經有過話給他,說將來無論生男生女,連大人孩子都是
    老爺的。但是家里不便張揚,將來只好住在外頭。後來十月臨盆,果然養了個兒
    子,就是現在帶來的那個孩子了。
傅撫院:既然孩子是我養的,我又有過話,他為甚麼一養之後不來找我,要到這七八年呢
    ?
湯 升:小的何嘗不是如此說。況且這七八年老爺一直在京里,又沒有出門,為什麼不來
    找呢?
傅撫院:是啊。他怎麼說?
湯 升:他說他還沒有養,他娘就把他帶到天津衛,孩子是在天津衛養的。養過孩子之後
    ,一直想守著老爺;老鴇不肯,一定要他做生意。頂到大前年才贖的身。因為手
    里沒有錢,又在天津衛做了兩年生意。今年二月上京,意思就想找老爺。不料老
    爺已放了外任,他所以趕了來的。
    (傅撫院聽了,皺皺眉頭,又搖搖頭,半晌不說話。)
    (歇了一回,自言自語)
自言自:他在天津贖身,是那個化的錢?他怎麼會知道我在這里?
湯 升:在窯子里做生意,怕少了冤桶化錢。老爺是一省巡撫,能夠瞞得了人嗎?
傅撫院:你不要聽他胡說。我也不認得這種人。你去嚇嚇他,如果再來,我就要拿他發到
    首縣里重辦,立刻打他的遞解。
湯 升:這些話小的都說過了。他自從來過一次之後,以後天天晚上坐在二門外頭,頂到
    關宅門才走。頭三天還講情理,說他此來并不要老爺為難,只要老爺出去會他一
    面,給他一個下落,他就走的。而且不要老爺難為錢,他出去做做生意,自己還
    可以過得。他還說這七八年沒見老爺寄過一個錢,他亦過到如今了,兒子亦這們
    大了。大家有情義,何必叫老爺一時為難呢。但是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將來總
    得有個著落,不能不說說明白。
    (冤桶:常受欺騙的人。)
    
傅撫院:越發胡說了!再怎麼說,打他兩個耳刮子。
湯 升:小的亦是這怎麼說,叫他把嘴里放干淨些。那知他不服,就同小的拌嘴。到昨天
    晚上,越發鬧的凶,一定要進來。幸虧被把門的攔著,沒有被他闖進宅門。齊巧
    丫頭們出來有事情,看見這個樣子,進去對姨太太說了。小的就曉得被他們瞧見
    不得,起先還攔他們不要說,怕的是鬧口舌是非。他們不聽,今兒果然幾乎鬧出
    事來。
傅撫院:我家里的事情還鬧不了,那里又跑出來這個女人。你叫人去同他說,叫他放明白
    些,快些離開杭州,如果再在這里纏不清,將來送他到縣里去,他可沒有便宜的
    。
    (傅撫院把話說完,湯升雖然答應了幾聲)
湯 升:是。
    (卻是站著不走。)
傅撫院:(傅撫院問他)還站在這里做甚麼?
湯 升:老爺明鑒:那女人實在利害得很,說出來的話,句句斬釘截鐵。起先小的有些話
    不敢回老爺,現在卻不能不回明一聲,好商量想個法子對付他。
傅撫院:奇怪,你倒怕起他來了?
湯 升:小的不是怕他,怕的是這種女人。他既然潑出來趕到這里,他還顧甚麼臉面。生
    怕被他張揚出去,外頭的名聲不好聽。
傅撫院:送到縣里去,打他的嘴巴,辦他的遞解就是了。
湯 升:不瞞老爺說:這結話小的都同他講過了。他非但不怕,而且笑嘻嘻的說:『你們
    不去替我回,你家老爺再不出來會我,我為他守了這許多年,吃了多少苦,真正
    有冤沒處伸,我可要到錢塘縣里去告了。』
傅撫院:告那個?
湯 升:小的也不曉得告的是那個。
傅撫院:等他告呢,我看錢塘縣有多大的膽量,敢收他的呈子!
湯 升:小的亦是怎麼想。後來他亦料到這一層,他說縣里不准到府里,府里不准到道里
    ,道里不准到司里。杭州打不贏官司,索性趕到北京告御狀。
    (傅撫院聽了這話,氣的胡子一根根筆直,連連)
連 連:好個潑辣的女人!湯升,你可曉得老爺是講理學的人,凡事有則有,無則無,從
    不作欺人之談的。這女人還是那年我們中國同西洋打仗,京里信息不好,家眷在
    頭住著不放心,一齊搬了回去,是國子監孫老爺高興,約我出去吃過幾回酒,
    就此認得了他。後來他有了身孕,一定栽在我身上,說是我的。當初我想兒子的
    事,多一個好一個,因此就答應了下來。誰知後來我有事情出京,等到回去不上
    兩個月,再去訪訪,已經找不著了。當時我一直記挂他,不知所生的是男是女。
    倘若是個女兒呢,落在他們門頭人家,將來長大之後,無非還做老本行,那如何
    使得呢。所以我今天聽說是個男孩子,我這條心已放了一大半,好歹由他去,不
    與我相干。不是我心狠,肯把兒子流落在外頭,你瞧我家里鬧的這個樣子,以後
    有得是飢荒!況且這女人也不是個好惹的。我如今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謝謝罷,
    我不敢請教了!
湯 升:既然老爺不收留他,或者想個什麼法子打發他走。不要被他天天上門,弄得外頭
    名聲不好聽,頭姨太太曉得了,還要嘔氣。
傅撫院:你這人好糊塗!你把他送到錢塘縣去,叫陸大老爺安放他,不就結了嗎。
湯 升:一到首縣,外頭就一齊知道了。
傅撫院:陸某人不比別人,我的事情他一定出力的。他這些本事狠大,等他去連騙帶嚇,
    再給上幾個錢,還有大不了的事。
湯 升:橫豎是要給他錢他才肯走路。小的出去就同他講,有了錢,他自然會走,何必又
    要發縣,多一周折呢?
傅撫院:(傅撫院發急道)你這個人好糊塗!錢雖是一樣給他,你為什麼定要老爺自己掏
    腰,你才高興?
    (湯升至此,方才明白老爺的意思,這筆錢是要首縣替他出,他自己不肯掏腰的
    (緣故,只得一聲不響,退了下來。)
傅撫院:(剛走到門房里,三小子來回道)大爺,那個女人又來了。
湯 升:(湯升搖了一搖頭)自己做的事卻要別人出錢替他了,通天底上那有這樣便宜事
    情!說不得,吃了他的飯,只好苦著這副老臉去替他干,還有甚麼說的!
    (一面自言自語,一面走出門房,到了宅門外頭。)
    (那女人正在那里,一手拉著孩子,一手指著把門的罵呢。)
    (那女人穿的是淺藍竹布褂,底下扎著腿,外面加了一條元色裙子,頭上戴著金
    (簪子,金耳圈,卻也梳的是圓頭。)
    (瘦伶伶的臉,爆眼睛,長眉毛,一根鼻梁筆直,不過有點翹嘴唇。)
    (雖然不施脂粉,皮膚倒也雪雪白。)
    (手上戴了一副絞絲銀鐲子,一對金蓮,叫大不大,叫小不小,穿著印花布的紅
    (鞋。)
    (只因他來過幾次都是晚上,所以湯升未曾看得清楚,今番是白天,特地看了一
    (個飽。)
    (至于他那個兒子,雖然肥頭大耳,卻甚聰明伶俐,叫他喊湯升大爺,他聽說話
    (,就喊他為大爺。)
    (這時候因為女人要進來,把門的不准他進來,嘴里還不干不淨的亂說,所以女
    (人動了氣,拿手指著他罵。)
    (齊巧被湯升看見,呵斥了把門的兩句。)
    (因為白天在宅門外頭,倘或被人看見不雅,就讓女人到門房里坐,叫三小子泡
    (茶讓女人喝,又叫買點心給孩子吃。)
    (張羅了半天,方才坐定。)
女 人:我的事情怎麼樣了?托了你湯大爺,料想總替我回過的了?我也不想賴到這里,
    在這里多住一天,多一天澆裹。說明白了,也好早些打發我們走。我不是那不開
    眼的人,銀子元寶再多些都見過,只要他會我一面,說掉兩句,我立刻就走。不
    走不是人!他若是不會我,叫他寫張字據給我也使得。他做大官大府的人,三妻
    四妾,不能保住他不討。他給我一張字,將來我也好留著做個憑據。
湯 升:這些話都不用說了,倒是你有甚麼過不去的事情,告訴我們,替你想個法子,打
    發你動身是正經。這些話都是白說的。
女 人:我不稀罕錢,我只要同他見一面,他一天不見我,我一天不走!
    (後來被湯升好騙歹騙,好說歹說,女人方才應允,笑著說道)
後 來:送我到錢塘縣我是不怕的。但是我既然同他要好,我為甚麼一定要鬧到錢塘縣去
    ,出他的壞名聲呢。現在是你出來打圓場,我決不敲他的竹杠,只要他把從前七
    八年的用度算還不了我,另外再找補我幾吊銀子,我也是個爽快人,說一句,是
    一句,無論窮到討飯,也決計不來累他,湯大爺,你是明白人,你老爺不肯寫憑
    據給我,卻要我同他一刀兩斷,自己評評良心,這一點子是不好再少的了。
    (澆裹:開支。)
    
    (湯升聽了他話,又是喜,又是愁:喜的是女人肯走,愁的是數目太大,老爺自
    (己又不肯往外拿,卻要叫我同錢塘縣陸大老爺商量,得知人家肯與不肯呢?想
    (了一會,總覺數目太大,再三的磋磨,好容易講明白,一共六千銀子。)
    (女人在門房里坐等。)
    (湯升想來想去,總不便向首縣開口,只得又上去回老爺。)
    
    
246**時間: 地點:
    (其時傅撫院正在上房里同姨太太講和。)
傅撫院:(傅撫院同姨太太說道)那個混帳女人已經送到首縣里去了,叫他連夜辦遞解,
    大約明天就離杭州了。
    (姨太太聽了方才無話。)
    (湯升上來一見這個樣子,不便說甚麼,只好回了兩件別的公事,支吾過去,卻
    (出去在簽押房里等候。)
    (傅撫院會意,便亦踱了出來,劈口便問)
傅撫院:怎麼樣了?
湯 升:(湯升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這女人很講情理,似乎不便拿他發縣。請老爺的示
    ,這筆銀子怎麼說?據小的意思,還是早把他打發走的干淨。
傅撫院:話雖如此說,六千數目總太大。
湯 升:像這樣的事,從前那位大人也有過的,聽說化到頭兩萬事情才了。
    (傅撫院聽說,半天不言語,意思總不肯自己掏腰。)
    (湯升情急智生,忽然想出一條主意)
湯 升:外頭有個人想求老爺密保他一下,為的老爺不要錢,他不敢來送。等小的透個風
    給他,把這事承當了去。橫豎只做一次,也累不到老爺的清名。就是將來外面有
    點風聲,好在這錢不是老爺自己得的,自可以問心無愧。
傅撫院:是啊。只要這錢不是我拿的,隨你們去做就是了。但是也只好問人家要六千,多
    要一個便是欺人,欺人自欺,那里斷斷不可!
    (湯升聽了這話,心上要笑又不敢笑,只得答應著退下。)
    (不到三天把事辦妥,女人離了杭州。)
    (湯升亦賺著不少。)
    (那個想保舉的人,你說是誰?就是本省的糧道。)
    (他同湯升說明,想中丞給他一個密保,他肯出這筆銀子。)
    (中丞應允,他就立刻墊了出來。)
    
    
247**時間: 地點:
    (且說這糧道姓賈字筱芝,是個孝廉方正出身,由知縣直爬到道員。)
    (生平長于逢迎,一舉一動,甚合傅撫院的脾氣。)
    (新近又有此一功,因此傅撫院就保了他一本。)
    (適遇河南臬司出缺,朝廷就升他為河南按察使。)
    (辭別同寅,北上請訓,都不用細述。)
    (孝廉方正:是清代科舉制度中的一項規定─凡品行端正并有孝行的,可由地方
    (長官保舉、考察后,任用為州、縣、教職等官職。)
    
    
248**時間: 地點:
    (單說他此次本是奉了老太太,同了家眷一塊兒去的。)
    (將到省城時候,有天落了店,他便上去同老太太商量道)
湯 升:再走三天,就要到省城了。請老太太把從前兒子到浙江糧道上任的時候,教訓兒
    子的話,拿出來操演操演。倘若有忘記的,兒子好告訴老太太,省得臨時說不出
    口。
老太太:那些話我都記得。
    (賈臬台便從下一站打尖為始,約摸離著店還有頭二里路,一定叫轎夫趕到前頭
    (,在店門外下轎,站立街旁。)
    (有些地方官來接差的,也只好陪他站著。)
    (老遠的望見老太太轎子的影子,他早已跪下了。)
    (等到轎子到了跟前,他還要嘴報一句)
湯 升:兒子某人,接老太太的慈駕。
    (老太太在轎子點一點頭,他方從地上爬了起來,扶著轎杠,慢慢的扶進店門
    (。)
老太太:(老太太在轎子吩咐道)你現在是朝廷的三品大員了,一省刑名,都歸你管。
    你須得忠心辦事,報效朝廷,不要辜負我這一番教訓。
    (賈臬台聽到這,一定要回過身來,臉朝轎門,答應一聲)
賈臬台:是。
    
    
249**時間: 地點:
說 一:(再說一句)兒子謹遵老太太的教訓。
    
    
250**時間: 地點:
    (說話間,老太太下轎,他趕著自己上來,攙扶著老太太進屋,又張羅了一番,
    (然後出來會客。)
    (惹得接差的官員,看熱鬧的百姓一齊都說)
老太太:這位大人真正是個孝子咧!
    (誰知他午上打尖是如此,晚上住店亦是如此,到了出店的時候,一定還要跪送
    (。)
    (所有沿途地方官止見得一遭,覺得稀奇;倒是省派出接他老人家的差官,一
    (路看了幾天,甚為詫異,私底下同人講道)
說 一:大人每天幾次跪著接老太太,乃是他的禮信得如此。何以老太太教訓他的話,顛
    來倒去,總是這兩句,從來沒有換過,是個甚麼緣故?
    (大眾聽了他言,一想果然不錯。)
    (到了第三天,將到開封,這天更把他忙的了不得:早上從店里出來送一次,打
    (尖迎一次,打尖完又送一次,離城五里,又下來稟安一次。)
    (頂到城門,合省官員出城接他的,除照例儀注行過后,他便一直扶了老太太的
    (轎子,從城外走到城里,頂到行轅門口,又下來跪一次。)
    (一路上老太太又吩咐了許多話,忙得他不時躬身稱是。)
    (等到安頓了老太太,方才出來稟見中丞。)
    (大家曉得他是個孝子,都拿他十分敬重。)
    (等到接印的那一天,他自己望闕謝恩,拜過印,磕過頭還不算,一定還要到
    (頭請老太太出來行禮。)
    (老太太穿了補褂,由兩個管家拿竹椅子從頭抬了出來。)
    (賈臬台親自攙老太太下來行禮。)
    (老太太磕頭的時候,他亦跪在老太太身后,等老太太行完了禮,他才跟著起來
    (,躬身向老太太說道)
老太太:兒子蒙皇上天恩,補授河南按察使。今兒是接印的頭一天,凡百事情,總得求老
    太太教訓。
    (老太太正待坐下說話,忽然一口痰涌了上來,咳個不了,急的賈臬台忙把老太
    (太攙扶坐下,自己拿拳頭替老太太捶背。)
    (管家們又端上茶來。)
    (老太太坐了一回,好容易不咳了,少停又哇的吐了一口痰,但是覺得頭昏眼花
    (,有些坐不住。)
老太太:(一眾官員齊說)老太太年紀大了,不可勞動,還是拿椅子抬到上房歇息的好。
    (老太太也曉得自己撐持不住,只得由人拿他送了進去。)
    (賈臬台跟到上房,又張羅了半天,方才出來,把照例文章做過,上院拜客,不
    (用細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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