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  至  第二〇

11**時間: 地點:
    (其時已是十月,正中挂著大紅洋布的板門帘。)
    (前回跟著王鄉紳下鄉,王孝廉給他兩個銅錢買燒餅吃的那個二爺,正在廊檐底
    (下,提著一把溺壺走來;一見他來,連忙站住,虧他不忘前情,迎上來朝著王
    (孝廉打了一個千,問他幾時來的,王孝廉)
王孝廉:才到。
    (那二爺瞧瞧趙溫,也像認得,卻是不理他,一面說話,一面讓屋里坐。)
    (趙溫也跟了進去。)
    (原來居中是三間統廳,兩頭兩個房間,上頭也懸著一塊匾,是「崇恥堂」三個
    (字,下面落的是汪鳴鑾的款。)
    (趙溫念過「墨卷」,曉得這汪鳴鑾就是那做「能自疆齋文稿」的柳門先生,他
    (本是一代文宗,不覺肅然起敬。)
    (當中懸著一副御筆,寫的「龍虎」兩字,卻是石刻朱拓的,兩邊一副對聯,是
    (閻丹初閻老先生的款;天然幾上一個古鼎、一個瓶、一面鏡子,居中一張方桌
    (,兩旁八張椅子、四個茶幾。)
    (上面梁上,還有幾個像神像龕子的東西,紅漆描金,甚是好看。)
    (趙溫不認得是什麼東西,悄悄請教老前輩。)
王孝廉:(王孝廉對他說)這是盛『誥命軸子』的。
    (墨卷:即考生墨寫的卷子。)
    
    (誥命軸子:誥命,皇帝對五品以上的官員的封典;把誥命裱成的錦軸。)
    
    (趙溫還不懂得什麼叫「誥命」,正想追問,頭王鄉紳拖著一雙鞋,手里拿著
    (一根旱煙袋,已經出來了。)
    (王孝廉連忙上前請了一個安,王鄉紳把他一扶。)
    (跟手趙溫已經爬在地下了,王鄉紳忙過來呵下腰去扶他。)
    (嘴里雖說還禮,兩條腿卻沒有動,等到趙溫起來,他才還了一個楫。)
    (分賓坐下。)
    (趙溫坐的是東面一排第二張椅子,王孝廉坐的是西面第二張椅子,王鄉紳就在
    (西面第三張上坐了相陪。)
    (王鄉紳先開口問趙溫的爺爺、爸爸的好。)
    (誰知他到了此時,不但他爺爺臨走囑咐他到城之後,見了王鄉紳替他問好的話
    (,一句說不上來,連聽了王鄉紳的話,也不知如何回答。)
    (面孔漲得通紅,嘴里吱吱了半天,才回了個『好』字。)
    (王鄉紳見他如此,也就不同他再說別的了,只和王孝廉攀談幾句。)
    (言談之間,王鄉紳提起)
王鄉紳:有個舍親,姓錢號叫伯芳,是內人第二胞兄,在江南做過一任典史。那年新撫台
    到任,不上三個月,不知怎樣就把他『挂誤』了。卻不料他官雖然只做得一任,
    任上的錢倒著實弄得幾文回來。你們一進城,看見那一片新房子,就是他的住宅
    。做官不論大小,總要像他這樣,這官才不算白做。現在他已經托了人,替他謀
    干了一個『開復』,一過年,也想到京里走走,看有什麼路子,弄封把『八行』
    ,還是出來做他的典史。
王孝廉:既然有路子,為什麼不過班,到底是正印。
王鄉紳:何嘗不是如此。我也勸過他幾次。無奈我們這位內兄,他卻另有一個見解。他說
    :州、縣雖是親民之官,究竟體制要尊貴些,有些事情自己插不得身,下不得手
    ,自己不便,不免就要仰仗師爺同著二爺。多一個經手,就多一個扣頭,一層一
    層的剝削了去,到得本官就有限了;所以反不及他做典史的,倒可以事事躬親,
    實事求是。老侄,你想他這話,是一點不錯的呢。這人做官倒著實有點才干,的
    的確確是位理財好手。
王孝廉:俗話說的好,『千里為官只為財』。
王鄉紳:正是這話。現在我想明年趙世兄上京會試,倒可叫他跟著我們內兄一路前去,諸
    事托他招呼招呼,他卻是很在行的。
王孝廉:這是最好的,還有什麼說得。
    (當下王孝廉見王鄉紳眼睛不睬趙溫,瞧他坐在那里沒得意思,就把這話告訴他
    (一遍。)
    (趙溫除了說:『好』之外,亦沒有別的話可以回答。)
王孝廉:(王孝廉又替他問)錢老伯府上,應該過去請安?
王鄉紳:今天他下鄉收租去了。我替你們說好,明年再見罷。
    (當下留他兩人晚飯,就在大廳西首一間,住了一夜。)
    (次日一早起身,往省城而去。)
    (于是,曉行夜宿,在路非止一日,已經到了省城,找著下處,安頓行李。)
    (挂誤:官員因受牽累而去職。)
    
    (開復:復職。)
    
    (八行:信,因信箋印為八行,故稱。)
    
    (過班:過通關系而升官。)
    
    
12**時間: 地點:
    (且說趙溫雖然中舉,世路上一切應酬,究未諳練。)
    (前年小考,以及今年考取遺才,學台大人,雖說見過兩面,一直是一個坐著點
    (名,一個提籃接卷,卻是沒有交談過,這番中了舉人,前來叩見,少不得總要
    (攀談兩句。)
    (他平時見了稍些闊點的人,已經坐立不安,語無倫次,何況學台大人,欽差體
    (制,何等威嚴,未曾見面,已經嚇昏的了。)
    (虧得王孝廉遇事招呼,隨時指教,凡他所想不到的,都替他想到。)
    (頭一天晚上,教他怎樣磕頭,怎樣回話,賽如春秋二季,「明倫堂」上演禮一
    (般,好容易把他教會。)
    (又虧得趙溫質地聰明,自己又操演了一夜,頂到天明,居然把一應禮節,牢記
    (在心。)
    (少停,王孝廉睡醒,趙溫忙即催他起來洗臉。)
    (自己換了袍套。)
    (手里捏著手本。)
    (王孝廉又叫他封了四吊錢的錢票,送給學台大人做「贄見」,另外帶了些錢做
    (一應使費。)
    (到了轅門,找到巡捕老爺,趙溫朝他作了一個揖,拿手本交給他,求他到大人
    (跟前代回,另外又送了這巡捕一吊錢的「門包」。)
    (巡捕嫌少,講來講去,又加了二百錢,方才去回。)
    (等了一會子,巡捕出來說)
巡 捕:大人今天不見客。
    (問他親供填了沒有。)
    (趙溫聽說大人不見,如同一塊石頭落地,把心放下,趕忙到承差屋里,將親供
    (恭恭敬敬的填好,交代明白。)
    (一應使費,俱是王孝廉隔夜替他打點停當,趙溫到此不過化上幾個喜錢,沒有
    (別的嚕嗦。)
    (當下事畢回寓,整頓行裝,兩人一直回鄉。)
    (王孝廉又教給他寫殿試策白折子,預備來年會試不題。)
    (遺才:科舉考試的名詞,指秀才未列于科考前三等者,可以再參加「錄科」和
    (「遺錄」考試,凡錄取者可應分試。)
    
    (「明倫堂」:學宮中的禮堂。)
    
    (演禮:指祭孔典禮。)
    
    (贄見:見官員的禮物。)
    
    (殿試策白折子:殿試策,指考策題一種。)
    (白折子,是當時考卷的一種。)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間已過新年,趙溫一家門便忙著料理上京會試
    (的事情。)
    
    
13**時間: 地點:
    (一日飯后,人報王鄉紳處有人下書。)
    (趙溫拆開看時,前半篇無非新年吉祥話頭,又說:『舍親處,已經說定結伴同
    (行,兩得裨益。)
    (舊仆賀根,相隨多年,人甚可靠,干北道情形,亦頗熟悉,望即錄用』云云。
    ()
    (趙溫知道,便是托王鄉坤所荐的那位管家了。)
    (只見賀根頭上戴一頂紅帽子,身穿一件藍羽緞棉袍,外加青緞馬褂,腳下還登
    (著一雙粉底烏靴,見了趙溫,請了一個安,嘴里說了聲)
嘴 里:謝少爺賞飯吃。
    
    
14**時間: 地點:
說 了:家主人請少爺的安。
    (趙溫因他如此打扮,鄉下從未見過,不覺心中呆了半天,不知拿什麼話回答他
    (方好。)
    (幸虧賀根知竅,看見少爺說不出話,便求少爺帶著到上頭,見見老太爺請請安
    (。)
    (趙溫只得同他進去,先見他爺爺。)
    (帶見過之後,他爺爺說)
嘴 里:這個人是你王公公荐來的,僧來看佛面,不可輕慢于他。
    (就留他在書房里住。)
    (等到吃飯的時候,他爺爺一定又要從鍋里另外盛出一碗飯、兩樣菜給賀根吃。
    ()
    (一應大小事務,都不要他動手,後來還是王孝廉過來看見,就說)
後 來:現在這賀二爺既然是府上的管家,不必同他客氣,事情都要叫他經經手,等他弄
    熟之後,好跟世兄起身。
    (趙家聽得如此,才漸漸的差他做事。)
    (到了十八這一天,便是擇定長行的吉日。)
    (一切送行辭行的繁文,不用細述。)
    
    
15**時間: 地點:
    (這日仍請王孝廉伴送到城。)
    (此番因與錢典史同行,所以一直徑奔他家,安頓了行李,同到王府請安。)
    (見面之後,留吃夜飯;台面上只有他郎舅、叔侄三個人說的話,趙溫依然插不
    (下嘴。)
    (飯罷,臨行之時,王鄉紳朝他拱拱手,說了)
說 了:耳聽好音。
後 來:(又朝他大舅子作了個揖)恕我明天不來送行。到京住在那里,早早給我知道。
王孝廉:(又同王孝廉說了聲)我們再會罷。
    (方才進去。)
    (三人一同回到錢家,住了一夜。)
    (次日,錢、趙二人,一同起身。)
    (王孝廉直等送過二人之後,方才下鄉。)
    (話分兩頭。)
    
    
16**時間: 地點:
    (單說錢典史一向是省儉慣的,曉得賀根是他妹丈所荐,他便不帶管家,一路呼
    (喚賀根做事。)
    (過了兩天,不免忘其所以,漸漸的擺出舅老爺款來。)
    (背地里不知被賀根咒罵了幾頓。)
    (幸虧趙溫初次為人,毫無理會。)
    (況兼這錢典史是勢利場中歷練過來的,今見起溫是個新貴,前程未可限量;雖
    (然有些事情欺他是鄉下人,暗里賺他錢用,然而面子上總是做得十二分要好。
    ()
    (又打聽得趙溫的座師吳翰林新近開了坊,升了右春坊、右贊善。)
    (京官的作用不比尋常,他一心便想巴結到這條路上。)
    (右春坊、右贊善:官名,在明清,實際上是各翰林院編修等之升轉。)
    
    (有天落了店,吃完了飯,叫賀根替他把鋪蓋打開,點上煙燈。)
    
    
17**時間: 地點:
    (其時趙溫正拿著一本新科闈墨,在外間燈下揣摩。)
錢典史:(錢典史便說)堂屋里風大,不如到煙鋪上躺著念的好。
    (趙溫果然聽話,便捧了文章進來,在煙鋪空的一邊躺下,嘴里還是念個不了,
    (錢典史卻不便阻他,自己呼了幾口煙,又吃些水果、于點心之類,又拿起茶壺
    (,就著壺嘴抽上兩口,把壺放下,順手拎過一支紫銅水煙袋,坐在床沿上吃水
    (煙,一個吃個不了。)
    (後來,錢典史被他噪聒的實在不耐煩,便借著賀根來出氣。)
    
    
18**時間: 地點:
    (先說他偷懶不肯做事,後來又說他今天在路上買饅頭,四個錢一個,他硬要五
    (個半錢一個,十二個饅頭,便賺了十八了錢,真真是混帳東西!頭里賀根聽見
    (舅老爺說他偷懶,已經滿肚皮不願意,後來又說他賺錢,又罵他混帳,他卻忍
    (不住了,頓時嘴里嘰哩咕嚕起來,甚麼「賺了錢買棺材,裝你老爺」,還說甚
    (麼「混帳東西,是咱大舅子」。)
    (錢典史不聽則已,聽了之時,立刻無明火三丈高,放下水煙袋,提起根煙槍就
    (趕過來打。)
    (賀根也不是好纏的,看見他要打,便把腦袋向錢典史懷內一頂)
賀 根:你打你打!不打是咱大舅子!
    (錢典史見他如此,倒也動手不得,嘴里吆喝)
嘴 里:好個撒野東西!回來寫信給你老爺,他荐的好人,連我都不放在眼里!
    (賀根正待回話,幸虧得店家聽見頭鬧得不像樣,進來好勸歹勸,才把賀根拉
    (開。)
    (這里錢典史還在那里氣得發抖。)
    (當他二人鬧時,趙溫想上來勸,但不知怎樣勸的好。)
    (後來見店家把賀根拉開,他又呆了半天,才說了一聲)
後 來:天也不早了,錢老伯也好困覺了。
    (錢典史聽了這話,便正言厲顏的對他說道)
錢典史:世兄!用到這樣管家,你做主人的總要有點主人的威勢才好。像你這樣好說話,
    一個管家治不下,讓他動不動得罪客人,將來怎樣做官管黎民呢?
    (趙溫明曉得這場沒趣是錢典史自己找的,無奈他秉性柔弱,一句也對答不上,
    (只好索性讓他說,自己呆呆的聽著。)
錢典史:想我從前在江南做官的時候,衙門雖小,上下也有三五個管家,還有書辦、差役
    ,都是我一個人去治伏他們,一個不當心,就被他們賺了去,像你一個底下人都
    治不服,那還了得!
趙 溫:為著他是王公公荐的人,爺爺囑咐過,要同他客氣點,所以有些事情都讓他些。
錢典史:(錢典史哈哈冷笑道)你將來要把他讓成功謀反叛逆,才不讓他呢!這種東西,
    叫我一天至少罵他一百頓,還要同他客氣!真真奇談!
趙 溫:既然老伯如此說,我明天管他就是了。
錢典史:我并不是要叫你管他,我是告訴你做官的法子。
趙 溫:(趙溫心下疑惑道)這與做官有甚麼相干?
    (又不便駁他,只好拉長著耳朵聽他講。)
錢典史:『齊家而后治國,治國而后平天下』,這兩句話你們讀書人是應該知道的。一個
    管家治不服,怎麼好算得齊家?不能齊家,就不能治國。試問皇上家要你這官做
    甚麼用呢?你也可以不必上京會試趕功名了。就如我,從前雖然做過一任典史,
    倒著實替皇家出點力,不要說衙門里的人都受我節制,就是那些四鄉八鎮的地保
    、鄉約、圖正、董事,那一個敢欺我!
    (趙溫雖然是鄉下人,也曉得典史比知縣小;聽他說得高興,有意打趣他,便問
    (他)
便問他:請教老伯:典史的官,比知縣大是小?
錢典史:(錢典史欺他是外行)一般大。他管得到的地方,我都管得到。論起來,這一縣
    之主還要算是我。有起事情來,我同他客氣,讓他坐在當中,所以都稱他『正堂
    』。我坐的是下首主位,所以都稱我『右堂』。其實是一樣的,不分甚麼大小。
趙 溫:典史總要比知府小些。
    (鄉約、圖正:鄉約,奉命在鄉中管事的人。)
    (圖正:農村中管本圖魚鱗冊的人;魚鱗冊即為賦役而設的土地冊。)
    
錢典史:他在府城里,我在縣城里,我管不著他,他亦管不著我。趙世兄,你不要看輕了
    這典史,比別的官都難做。等到做順了手,那時候給你狀元,你還不要呢。我這
    句話,并不是瞧不起狀元。常常聽見人說,翰林院里的人都是清貴之品,將來放
    了外任,不是主考,就是學政,自然有那些手底下的官兒前來孝敬,自己用不著
    為難。然而隔著一層,到底不大順手。何如我們做典史的,既不比做州、縣的,
    每逢出門,定要開鑼喝道,叫人家認得他是官。我們便衣就可上街,甚麼煙館里
    ,窯子里,賭場上,各處都可去得。認得咱的,這一縣之內,都是咱的子民,誰
    敢不來奉承;不認得的,無事便罷,等到有起事情來,咱亦還他一個鐵面無私。
    不上兩年,還有誰不認得咱的?一年之內,我一個生日,我們賤內一個生日,這
    兩個生日是刻板要做的。下來老太爺生日,老太太生日,少爺做親,姑娘出嫁,
    一年上總有好幾回。
趙 溫:我聽見王大哥講過,老伯還沒養世兄,怎麼倒做起親來呢?
錢典史:你原來未入仕途,也難怪你不知道。大凡像我們做典史的,全靠著做生日,辦喜
    事,弄兩個錢。一樁事情收一回分子,一年有上五六樁事情,就受五六回的分子
    。一回受上幾百吊,通扯起來就有好兩千。真真大處不可小算。不要說我連著兒
    子、閨女都沒有,就是先父、先母,我做官的時候,都已去世多年。不過托名頭
    說在原籍,不在任上,打人家個把式罷了。這些錢都是面子上的,受了也不罪過
    ,還有那不在面子上的,只要事在人為,卻是一言難盡。我這番出山,也不想別
    的處,只要早些選了出來,到了任,隨你甚麼苦缺,只要有本事,總可以生發的
    。
    (說到這里,忽聽窗外有人)
又有人:天不早了,客人也該睡了,明天好趕路。
    (原來是車夫半夜里起來解手,正打窗下走過,聽見里面高談闊論,所以才說這
    (兩句。)
錢典史:(錢典史聽了笑道)真的我說到高興頭上,把明兒趕路也就忘記了。
    (當下便催著趙溫睡下,自己又吃了幾袋水煙,方始安寢。)
    (次日依舊趕路不提。)
    
    
19**時間: 地點:
    (卻說他主僕三人,一路曉行夜宿,在河南地面上,又遇著一場大雪,直至二月
    (二十后,方才到京。)
    (錢典史另有他那一幫人,天天出外應酬,忙個不了。)
    (這里趙溫會著幾個同年,把一應投文復試的事,都托了一位同年替他帶辦,免
    (得另外求人,倒也省事不少。)
    (不過大幫復試已過,直好等到二十八這一天,同著些後來的在殿廷上復的試,
    (居然取在三等里面,奉旨准他一體會試。)
    (趙溫便高興的了不得,寫信稟告他爺爺、父親知道。)
    (這里自從到京,頭一樁忙著便是拜老師。)
    (趙溫請教了同年,把貼子寫好,又封了二兩銀子的贄見,四吊錢的門包。)
    (他老師吳贊善,住在順治門外,趙、錢二位卻住在米市胡同,相去還不算遠。
    ()
    (這天趙溫起了一個大早,連累了錢典史也爬起來,忙和著替他弄這樣,弄那樣
    (,穿袍子,打腰折,都是錢典史親自動手。)
賀 根:(又招呼賀根)貼子拿好,車叫來沒有。
    (一霎時,簇新的轎車停在門前。)
    (趙溫出外上車,錢典史還送到門口。)
    (這里掌鞭的就把鞭子一灑,那牲口就拉著走了。)
    (一霎時到了吳贊善門前,趙溫下車,舉眼觀看,只見大門之外,一雙裹腳條,
    (四塊包腳布,高高貼起,上面寫著甚麼「詹事府示:不准喧嘩,如違送究」等
    (話頭。)
    (原來為時尚早,吳家未曾開得大門。)
    (門上一副對聯,寫著「皇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十個大字。)
    (趙溫心下揣摩,這一定是老師自己寫的。)
    (就在門外徘徊了一回,方聽得呀的一聲,大門開處,走出一位老管家來。)
    (趙溫手捧名貼,含笑向前,道了來意。)
    (那老管家知道是主人去年考中的門生,連忙讓在門房里坐,取了手本、贄見,
    (往里就跑。)
    (停了一會子,不見出來。)
    (趙溫心下好生疑惑。)
    (原來這些當窮京官的人,好容易熬到三年放了一趟差,原指望多收幾個財主門
    (生,好把舊欠還清,再拖新帳。)
    (那吳贊善自從二月初頭到于今,那些新舉人來京會試的,他已見過不少。)
    (見了張三,探聽李四,見了李四,探聽張三。)
    (如若是同府同縣,自然是一問便知;就是同府隔縣,問了不知便罷,只要有點
    (音頭,他見了面,總要搜尋這些人的根底。)
    (此亦大概皆然,并不是吳贊善一人如此。)
    (目下單說吳贊善,他早把趙溫的家私,問在肚里,便知道他是朝邑縣一個大大
    (的土財主,又是暴發戶,早已打算,他若來時,這一分贄見,至少亦有二三百
    (兩。)
    (等到家人拿進手本,這時候他正是一夢初醒,臥床未起;聽見『趙溫』兩字,
    (便叫)
家 人:請到書房里坐,泡蓋碗茶。
    (老家人答應著。)
    (幸虧太太仔細,便問)
便問他:贄見拿進來沒有?
    
    
20**時間: 地點:
    (話說間,老家人已把手本連二兩頭銀子,一同交給丫環拿進來了。)
    (太太接到手里,掂了一掂,嘴里說了聲)
太 太:只好有二兩。
    (吳贊善不聽則已,聽了之時,一骨碌忙從床上跳下,大衣也不及穿,搶過來打
    (開一看,果然只有二兩銀子。)
    (心內好像失落掉一件東西似的,面色登時改變起來。)
    (歇了一會子,忽然笑道)
忽 然:不要是他們的門包也拿了進來?那姓趙的很有錢,斷不至于只送這一點點。
家 人:(老家人)家人們另外是四吊錢。姓趙的說的明明白白,只有二兩銀子的贄見。
    (吳贊善聽到這里,便氣得不可開交了,嘴里一片聲嚷)
嘴 里:退還給他,我不等他這二兩銀子買米下鍋!回頭他……叫他不要來見我!
    (說著賭氣仍舊爬上床去睡了。)
    (老家人無奈,只得出來回復趙溫,替主人說)
只 得:道乏。
    (今天不見客。)
    (說完了這句,就把手本向桌上一撩,卻把那二兩頭揣了去了。)
    (趙溫扑了一個空,尤精打采,怏怏的出門坐車回去。)
    (錢典史接著,忙問)
錢典史:回來的為什麼這般快?可會見了沒有?
趙 溫:今兒老師不見客。
錢典史:就該明兒再去。
    (到了明日,又起一個早跑了去。)
    (那老家人回也不替他回一聲,讓他一個人在門房里坐了老大一會子,才向他說
    (道)
家 人:我看你老還是回去罷,明日不用來了。
    (趙溫聽了這話,心上不懂。)
    (正待問他,老家人便說)
問 他:我就要跟著出門,你老也不用坐了。
    (趙溫無奈,只得依舊坐車回寓。)
    (錢典史知道他又不曾見著,曉得這頭有點不對,便把從前要靠趙溫走他老師
    (這條門路的心,也就淡了下來。)
    (過了幾天,恰是初八頭場。)
    (趙溫進去,狠命用心,做了三篇文章,又恭恭敬敬的寫到卷子上。)
    (聽見人說,三場試卷沒有一個添注涂改,將來調起墨卷來,要比別人沾光,他
    (所以就在這上頭用工夫。)
    (誰知到了初十那一天,落太陽的時候,他還有一首詩不曾寫,忽然來了許多穿
    (靴子,戴頂子的,嚷著)
忽 然:搶卷子。
    (還有一個人,手里拿著一個大喇叭,照著他嗚嗚的吹,把他鬧急了,趕忙提起
    (筆來寫。)
    (偏生要好不得好,一首八韻詩,當中脫落掉四句,只好添注了二十字,把他惱
    (的了不得。)
    (匆匆忙忙,收拾了考籃,交了卷子出去。)
    (自己始終不放心,直到第二天「藍榜」貼了出來,沒有他的名字,方才把心放
    (下。)
    (接連二場、三場,他一連吃了九天辛苦。)
    (出場之後,足足困了兩日兩夜,方才困醒。)
    (以後就是門生請主考,同年團拜。)
    (因為副主考請假回家修墓,尚沒有來京,所以只請了吳贊善一個人。)
    (藍榜:用藍筆寫的榜。)
    (鄉會試時寫作不合規定者,取消參加考試資格,并公布出榜。)
    
    (趙溫穿著衣帽,也混在頭。)
    (錢典史跟著溜了進去瞧熱鬧。)
    (只見吳贊善坐在上面看戲,趙溫坐的地方離他還遠著哩。)
    (一直等到散戲,沒有看見吳贊善理他。)
    (大家散了之後,錢典史不好明言,背地里說)
錢典史:有現成的老師尚不會巴結,叫我們這些趕門子,拜老師的怎樣呢?從此以後,就
    把趙溫不放在眼里。轉念一想,讀書人是包不定的,還怕他聯捷上去,姑且再等
    他兩天。
    (趙溫自從出場之後,自己就把頭篇抄了兩分出來:一分寄到家里,一分帶在身
    (上,隨時好請教人。)
    (人家都恭維他文章怎麼做的好,一定聯捷的,他自己也拿穩一定是高中的了。
    ()
    (就有人來說,四月初九放榜,初八寫榜。)
    (從幾天頭里,他就沒有好生睡覺。)
    (到了初八黑早,還沒有天亮,他就喚醒了賀根,叫他琉璃廠去等信。)
賀 根:我的爺!這會子人家都在家里睡覺,趕去做嗎?
    (趙溫一定要他去,賀根推頭天還早,一定要歇一會子再去。)
    (主僕兩個就拌起嘴來。)
    (還是錢典史聽不過,爬起來幫著趙溫吆喝了兩句,他才嘰哩咕嚕的一路罵了出
    (去。)
    (這一天,趙溫就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茶飯無心,坐立不定。)
    (到得下午,便有人來說,誰又中了,誰又中了。)
    (偏生賀根從天不亮出去,一直到晚不曾回來。)
    (趙溫急的跳腳,等到晚上,街上人說榜都填完了,只等著「填五魁」了。)
    (賀根知道沒了指望,方才回寓。)
    (填五魁:五魁,即五經魁,鄉試的前五名,在發榜時是最后從第五名倒填至第
    (一名。)
    
    (趙溫見了他眼睛里出火,罵他)
趙 溫:沒良心的東西。
    (賀根恨極,便說)
便問他:還有五魁沒有出來,等我再去打聽去。
    (一面說,一面跑了出來,找到一個賣燒餅的,同他商議,假充報子,說他少爺
    (中了會魁,好訛他的錢分用。)
    (賣燒餅的依他話,便跑了來敲門報喜。)
    (賀根是早在大門前頭等好的了,一見報子來到,也跟了進來。)
    (趙溫自然歡喜,問要賞他多少銀子。)
賀 根:這是頭報,應該多賞他幾兩。
趙 溫:賞他二兩。
    (報喜人嚷著嫌少,一定要一個大元寶。)
    (後來還是賀根做好做歹,給了十兩一錠。)
    (那報喜人去了,賀根跟著出去,定要分他八兩,賣燒餅的只肯五兩。)
    (兩個人在那里吵嘴,被錢典史出去出小恭,一齊聽了去,就說)
錢典史:賀根,你少爺已經不中進士,不該再騙他錢用。
賀 根:你老別多嘴。我騙他的錢,與你什麼相干,誰要說破這件事,咱們白刀子進去,
    紅刀子出來,叫他等著罷!
    (錢典史聽了這話,把舌頭一伸,縮不進去,那里還敢多嘴。)
    (只可憐趙溫白送了十兩銀子,空歡喜了一夜。)
    (到第二天,不見人來替他道喜,又買本題名錄來一看,自己沒有名字,才知昨
    (夜受人之騙,氣的一天沒有吃飯。)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苦鑽差黑夜謁黃堂 悲鐫級藍呢糊綠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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