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 至 第三五

31**時間: 地點:
    (其時閻羅王早將手指收回,面前仍是雲霧遮住,看不見大磨子了。)
閻羅王:(閻羅王又已知道老殘心中所說的話)你心中以為口過是輕罪嗎?為的人人都這
    麼想,所以犯罪人多了。若有人把這道理說給人聽,或者世間有點驚懼,我們陰
    曹少作點難,也是個莫大號功德。
老 殘:(老殘心裡想道)倘若我得回陽,我倒願意廣對人說。只是口過為什麼有這麼大
    的罪,我到底不明白。
閻羅王:方才我問你殺、盜、淫這事,不但你不算犯什麼大罪,有些功德就可以抵過去的
    。即是尋常但凡明白點道理的人,也都不至於犯著這罪。惟這口過,大家都沒有
    仔細想一想。倘若仔細一想,就知道這罪比什麼罪都大,除卻逆倫,就數他最大
    了。我先講殺字律。我問你,殺人只能殺一個吧!陽律上還要抵命。即使逃了陽
    律,陰律上也只照殺一個人的罪定獄。若是口過呢,往往一句話就能把這一個人
    殺了,甚而至於一句話能斷送一家子的性命。若殺一個人,照一命科罪。若害一
    家子人,照殺一家子幾口的科罪。至於盜字律呢,盜人財帛罪小,盜人名譽罪大
    ,毀人名譽罪更大。毀人名譽的這個罪為甚麼更大呢?因世界上的大劫數,大概
    都從這裡起的。毀人名譽的人多,這世界就成了皂白不分的世界了。世界既不分
    皂白,則好人日少,惡人日多,必至把世界釀得人種絕滅而後已。故陰曹恨這一
    種人最甚,不但磨他幾十百次,還要送他到各種地獄裡去叫他受罪呢!你想這一
    種人,他斷不肯做一點好事的。他心裡說,人做的好事,他用巧言既可說成壞事
    ;他自己做壞事,也可以用巧言說成好事,所以放肆無忌憚的無惡不作了,這也
    是口過裡一大宗。又如淫字律呢,淫本無甚罪,罪在壞人名節。若以男女交媾謂
    之淫,倘人夫妻之間,日日交媾,也能算得有罪嗎?所以古人下個淫字,也有道
    理。若當真的漫無節制,雖然無罪,身體即要衰弱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若
    任意毀傷,在那不孝裡耽了一分罪去哩。若有節制,便一毫罪都沒有的。若不是
    自己妻妾,就科損人名節的罪了。要知苟合的事也不甚容易,不比隨意撒謊便當
    。若隨口造謠言損人名節呢,其罪與壞人名節相等。若聽旁人無稽之言隨便傳說
    ,其罪減造謠者一等。可知這樣損人名節,比實做損人名節的事容易得多,故統
    算一生積聚起來,也就很重的了。又有一種圖與女人遊戲,發生無根之議論,使
    女人不重名節,致有失身等事,雖非此人壞其名節,亦與壞人名節同罪。因其所
    以失節之因,誤信此人遊談所致故也。若挑唆是非,使人家不和睦,甚至使人抑
    鬱以死,其罪比殺人加一等。何以故呢?因受人挫折抑鬱以死,其苦比一刀殺死
    者其受苦猶多也。其他細微曲折之事,非一時間能說得盡的,能照此類推,就容
    易明白了。你試想一人在世數十年間,積算起來,應該怎樣科罪呢?
    (老殘一想,所說實有至理,不覺渾身寒毛都豎起來,心裡想道)
心 裡:我自己的口過,不知積算起來該怎樣呢?
閻羅王:(閻羅王又知道了)口過人人都不免的,但看犯大關節不犯,如不犯以上所說各
    大關節,言語亦有功德,可以口德相抵。可知口過之罪既如此重,口德之功亦不
    可思議。如人能廣說與人有益之事,天上酬功之典亦甚隆也。比如《金剛經》說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以七寶滿爾所恒河沙數三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得福
    多否?須菩提言:甚多,世尊。佛告須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於此經中,乃
    至受持四句偈等為他人說,而此福德勝前福德。』這是佛經上的話,佛豈肯騙人
    。要知『受持』二字很著力的,言人能自己受持,又向人說,福德之大,至比於
    無量數之恒河所有之沙的七寶布施還多。以比例法算口過,可知人自身實行惡業
    ,又向人演說,其罪亦比恒河中所有沙之罪過還重。以此推之,你就知道天堂地
    獄功罪是一樣的算法。若人於儒經、道經受持奉行,為他人說,其福德也是這樣
    。
    (老殘點頭會意。)
閻羅王:(閻羅王回頭向他侍從人說)你送他到東院去。
    (老殘隨了此人,下了臺子。)
    (往後走出後殿門,再往東行過了兩重院子,到了一處小小一個院落,上面三間
    (屋子。)
    (那人引進這屋子的客堂,揭開西間門簾,進內說了兩句話,只見裡面出來一個
    (三十多歲的人,見面作了個揖說)
老 殘:請屋裡坐。
    (那送來的人,便抽身去了。)
老 殘:(老殘進屋說)請教貴姓?
閻羅王:(那人說)姓顧名思義。
    (顧君讓老殘桌子裡面坐下,他自己卻坐桌子外面靠門的一邊。)
    (桌上也是紙墨筆硯,並堆著無窮的公牘。)
老 殘:補翁,請寬坐一刻,兄弟手下且把這件公事辦好。
    (筆不停揮的辦完,交與一個公差去了。)
老 殘:(卻向老殘道)一向久仰的很。
老 殘:(老殘連聲謙遜道)不敢。
顧 君:今日敝東請閣下吃飯,說公事忙,不克親陪,叫兄弟奉陪,多飲幾杯。
    (彼此又說了許多客氣話,不必贅述。)
老 殘:閣下公事忙的很,此處有幾位同事?
顧 君:五百餘人。
老 殘:如此其多?
顧 君:我們是幕友,還有外面辦事的書吏一萬多人呢!
老 殘:公牘如此多,貴東一人問案來得及嗎?
顧 君:敝東親詢案,千萬中之一二;尋常案件,均歸五神訊辦。
老 殘:五神也只五人,何以足用?
顧 君:五神者,五位一班,不知道多少個五位呢,連兄弟也不知底細,大概也是分著省
    分的吧。如兄弟所管,就是江南省的事,其管別省事的朋友,沒有會過面的很多
    呢,即是同管江南省事的,還有不曾識面的呢!
老 殘:原來如此。
顧 君:今日吃飯共是四位,三位是投生的,惟有閣下是回府的。請問尊意,在飯後即回
    去,還是稍微遊玩遊玩呢?
老 殘:倘若遊玩些時,還回得去嗎?
顧 君:不為外物所誘,總回得去的。只要性定,一念動時便回去了。
老 殘:既是如此,鄙人還要考察一番地府裡的風景,還望閣下保護,勿令遊魂不返,就
    感激的很了。
顧 君:只管放心,不妨事的。但是有一事奉告,席間之酒,萬不可飲。至囑至囑!就是
    街上遊玩去,沽酒市脯也斷不可吃呢!
老 殘:謹記指教。
    
    
32**時間: 地點:
老 殘:(少時,外間人來說)席擺齊了,請師爺示,還請哪幾位?
    (聽他說了幾個名字,只見一刻人已來齊。)
    (顧君讓老殘到外間,見有七八位,一一作揖相見畢。)
    (顧君執壺,一座二座三座俱已讓過,方讓老殘坐了第四座。)
老 殘:讓別位吧!
顧 君:這都是我們同事了。
    (入座之後,看桌上擺得滿桌都是碟子,青紅紫綠都有,卻認不出是什麼東西。
    ()
    (看顧君一逕讓那三位吃酒,用大碗不住價灌,片刻工夫都大醉了,席也散了。
    ()
顧 君:(看著顧君吩咐家人將三位扶到東邊那間屋裡去,回頭向老殘道)閣下可以同進
    去看看。
    (原來這間屋內,盡是大牀。)
    (看著把三人每人扶在一張牀上睡下,用一個大被單連頭帶腳都蓋了下去,一面
    (著人在被單外面拍了兩三秒鐘工夫,三個人都沒有了,看人將被單揭起,仍是
    (一張空牀。)
    (老殘詫異,低聲問道)
老 殘:這是什麼刑法?
顧 君:不是刑法,此三人已經在那裡『呱呱』價啼哭了。
老 殘:三人投生,斷非一處,何以在這一間屋裡拍著,就會到那裡去呢?
顧 君:陰陽妙理,非閣下所能知的多著呢!弟有事不能久陪,閣下願意出遊,我著人送
    去何如?
老 殘:費心感甚。
    (顧君吩咐從人送去,只見一人上來答應一聲)
顧 君:是。
    (老殘作揖告辭,兼說謝謝酒飯。)
顧 君:(顧君送出堂門說)恕不送了。
    (那家人引著老殘,方下台階,不知怎樣一恍,就到了一個極大的街市,人煙稠
    (密,車馬往來,擊轂摩肩。)
    (正要問那引路的人是甚麼地方,誰知那引路的人,也不知道何時去了,四面尋
    (找,竟尋不著。)
心 裡:(心裡想道)這可糟了。我此刻豈不成了野鬼了嗎?
    (然而卻也無法,只好信步閒行。)
    (看那市面上,與陽世毫無分別,各店舖也是懸著各色的招牌,也有金字的、白
    (字的、黑字的。)
    (房屋也是高低大小,新舊不齊。)
    (只是天色與陽間差別,總覺暗沉沉的。)
    (老殘走了兩條大街,心裡說何不到小巷去看看,又穿了兩三條小巷,信步走去
    (,不覺走到一個巷子裡面。)
    (看見一個小戶人家,門口一個少年婦人,在雜貨擔子買東西。)
    (老殘尚未留心,只見那婦人抬起頭來,對著老殘看了一看,口中喊道)
老 殘:你不是鐵二哥哥嗎?你怎樣到這裡來的?
老 殘:(慌忙把買東西的錢付了)二哥哥,請家裡坐吧。
    (老殘看著十分面熟,只想不起來她是誰來,只好隨她進去,再作道理。)
    (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德業積成陰世富 善緣發動化身香)
    
    
33**時間: 地點:
    (話說老殘正在小巷中瞻望,忽見一個少年婦人將他叫住,看來十分面善,只是
    (想不起來,只好隨她進去。)
    (原來這家僅有兩間樓房,外面是客廳,裡間便是臥房了。)
    (老殘進了客屋,彼此行禮坐下,仔細一看)
老 殘:你可是石家妹妹不是?
心 裡:(那婦人道)是呀!二哥你竟認不得我了!相別本也有了十年,無怪你記不得了
    。還記當年在揚州,二哥哥來了,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不喜歡。那時我們姐妹們
    同居的四五個人,都來出閣。誰知不到五年,嫁的嫁,死的死,五分七散。回想
    起來,怎不叫人傷心呢!
    (說著眼淚就流下來了。)
老 殘:噯!當年石嬸娘見我去,同親姪兒一般待我。誰知我上北方去了幾年,起初聽說
    妹妹你出閣了,不到一二年,又聽你去世了,又一二年,聽說石嬸娘也去世了。
    回想人在世間,真如做夢一般,一醒之後,夢中光景全不相干,豈不可歎!當初
    親戚故舊,一個一個的,聽說前後死去,都有許多傷感,現在不知不覺的我也死
    了,悽悽惶惶的,我也不知道在哪裡去的是好。今日見著妹妹,真如見著至親骨
    肉一般。不知妹妹現在是同嬸嬸一塊兒住不是?不知妹妹見著我的父親母親沒有
    ?
石姑娘:我哪裡能見著伯父伯母呢?我想伯父伯母的為人,想必早已上了天了,豈是我們
    鬼世界的人所能得見呢!就是我的父母,我也沒有見著,聽說在四川呢。究竟怎
    樣也不得知,真是悽慘。
老 殘:然則妹妹一個人住在這裡嗎?
石姑娘:(石姑娘臉一紅)慚愧死人,我現在陰間又嫁了一回了。我現在的丈夫是個小神
    道,只是脾氣非常暴虐,開口便罵,舉手便打,忍辱萬分,卻也沒一點指望。
    (說著說著,那淚便點點滴滴的下來。)
老 殘:你何以要嫁的呢?
石姑娘:你想我死的時候,才十九歲,幸尚還沒有犯甚麼罪,閻王那裡只過了一堂,就放
    我自由了。只是我雖然自由,一個少年女人,上哪裡去呢?我婆家的翁姑找不著
    ,我娘家的父母找不著,叫我上哪裡去呢?打聽別人,據說凡生產過兒女的,婆
    家才有人來接,不曾生產過的,婆家就不算這個人了。若是同丈夫情義好的,丈
    夫有繫念之情,婆家也有人來接,將來繼配生子,一樣的祭祀。這雖然無後,尚
    不至於凍餒。你想我那陽間的丈夫,自己先不成個人,連他父母聽說也做了野鬼
    ,都得不著他的一點祭祀,況夫妻情義,更如風馬牛不相干了。總之,人凡做了
    女身,第一須嫁個有德行的人家,不拘怎樣都是享福的。停一會我指給你看,那
    西山腳下一大房子有幾百間,僕婢如雲,何等快樂。在陽間時不過一個窮秀才,
    一年掙不上百十吊錢。只為其人好善,又孝順父母,到陰間就這等闊氣。其實還
    不是大孝呢!若大孝的人,早已上天了,我們想看一眼都看不著呢。女人若嫁了
    沒有德行的人家,就可怕的很。若跟著他家的行為去做,便下了地獄,更苦不可
    耐,像我已經算不幸之幸了。若在沒德行的人家,自己知道修積,其成就的比有
    德行人家的成就還要大得多呢。只是當年在陽世時不知這些道理,到了陰間雖然
    知道,已不中用了。然而今天碰見二哥哥,卻又是萬分慶幸的事。只盼望你回陽
    後努力修為,倘若你成了道,我也可以脫離苦海了。
老 殘:這話奇了。我目下也是個鬼,同你一樣,我如何能還陽呢?即使還陽,我又知道
    怎修積!即使知道修積,僥倖成了道,又與你有甚麼相干呢?
石姑娘:一夫得道,九族昇天。我不在你九族內嗎?那時連我爹媽都要見面哩!
老 殘:我聽說一夫得道,九祖昇天。那有個九族昇天之說嗎?
石姑娘:九祖昇天,即是九族昇天。九祖享大福,九族亦蒙少惠,看親戚遠近的分別。但
    是九族之內,如已下地獄者,不能得益。像我們本來無罪者,一定可以蒙福哩!
老 殘:不要說成道是難極的事,就是還陽恐怕也不易罷!
石姑娘:我看你一身的生氣,決不是個鬼,一定要還陽的。但是將來上天,莫忘了我苦海
    中人,幸甚幸甚。
老 殘:那個自然。只是我現在有許多事要請教於你。鬼住的是什麼地方,人說在墳墓裡
    ,我看這街市同陽間一樣,斷不是墳墓可知。
石姑娘:你請出來,我說給你聽。
    (兩人便出了大門。)
石姑娘:(石姑娘便指那空中彷彿像黃雲似的所在)你見這上頭了沒有?那就是你們的地
    皮。這腳下踩的,是我們的地皮。陰陽不同天,更不同地呢!再下一層,是鬼死
    為聻的地方。鬼到人世去會作祟,聻到鬼世來亦會作祟。鬼怕聻,比人怕鬼還要
    怕得凶呢!
老 殘:鬼與人既不同地,鬼何以能到人世呢?
石姑娘:俗語常言,鬼行地中,如魚行水中;鬼不見地,亦如魚不見水。你此刻即在地中
    ,你見有地嗎?
老 殘:我只見腳下有地,難道這空中都是地嗎?
石姑娘:可不是呢!我且給憑據你看。
老 殘:(便手摻著老殘的手道)我同你去看你們的地去。
    (彷彿像把身子往上一攢似的,早已立在空中,原來要東就東,要西就西,頗為
    (有趣。)
    (便極力往上遊去。)
石姑娘:(石姑娘指道)你看,上邊就是你們的地皮了。你看,有幾個人在那裡化紙呢。
    (看那人世地皮上人,彷彿站在玻璃板上,看得清清楚楚。)
    (只見那上邊有三個人正化紙錢,化過的,便一串一串掛下來了。)
    (其下有八九個鬼在那裡搶紙錢。)
老 殘:這是件甚事?
石姑娘:這三人化紙,一定是其家死了人,化給死人的。那死人有罪,被鬼差拘了去,得
    不著,所以都被這些野鬼搶了去了。
老 殘:我正要請教,這陽間的所化紙錢銀錠子,果有用嗎?
石姑娘:自然有用,鬼全靠這個。
老 殘:我問你,各省風俗不同,銀錢紙錠亦都不同,到底哪一省行的是靠得住的呢?
石姑娘:都是一樣,哪一省行甚麼紙錢,哪一省鬼就用甚麼紙錢。
老 殘:譬如我們遨遊天下的人,逢時過節祭祖燒紙錢,或用家鄉法子,或用本地法子,
    有妨礙沒妨礙呢?
石姑娘:都無妨礙。譬如揚州人在福建做生意,得的錢都是爛板洋錢,匯到揚州就變成英
    洋,不過稍微折耗而已。北五省用銀子,南京、蕪湖用本洋,通匯起來還不是一
    樣嗎?陰世亦復如此,得了別省的錢,換作本省通用的錢,代了去便了。
老 殘:祭祀祖、父,能得否?
石姑娘:一定能得,但有分別、如子孫祭祀時念及祖、父,雖隔千里萬里,祖、父立刻感
    應,立刻便來享受。如不當一回事,隨便奉行故事,毫無感情,祖、父在陰間不
    能知覺,往往被野鬼搶去。所以孔聖人說『祭如在』,就是這個原故。聖人能通
    幽明,所以制禮作樂,皆是極精微的道理。後人不肯深心體會,就失之愈遠了。
老 殘:陽間有燒房化庫的事,有用沒用呢?
石姑娘:有用。但是房子一事,不比銀錢,可以隨處變換。何處化的庫房,即在何處,不
    能挪移。然有一個法子,也可以行。如化庫時,底下填滿蘆席,莫教他著土,這
    房子化到陰間,就如船隻一樣,雖千里萬里也牽得去。
老 殘:(老殘點頭道)頗有至理。
    (於是同回到家裡,略坐一刻,可巧石姑娘的丈夫也就歸來。)
    (見有男子在房,怒目而視,問石姑娘這是何人?石姑娘大有觳觫之狀,語言蹇
    (澀。)
    (老殘不耐煩,高聲)
高 維:我姓鐵,名叫鐵補殘,與石姑娘係表兄妹。今日從貴宅門口過,見我表妹在此,
    我遂入門問訊一切。我卻不知陰曹規矩,親戚准許相往來否?如其不許,則冒昧
    之罪在我,與石姑娘無涉。
    (那人聽了,向了老殘仔細看了一會)
老 殘:在下名折禮思,本係元朝人,在陰曹做了小官,於今五百餘年了。原妻限滿,轉
    生山東去了,故又續娶令表妹為妻。不知先生惠顧,失禮甚多。先生大名,陽世
    雖不甚大,陰間久已如雷震耳。但風聞仙壽尚未滿期,即滿期亦不會閒散如此,
    究竟是何原故,乞略示一二。
老 殘:在下亦不知何故,聞係因一個人命牽連案件,被差人拘來。既自見了閻羅天子,
    卻一句也不曾問到。原案究竟是哪一案,是何地何人何事。與我何干係,全不知
    道,甚為悶悶。
折禮思:(折禮思笑道)陰間案件,不比陽世,先生一到,案情早已冰消瓦解,故無庸直
    詢。但是既蒙惠顧,禮宜備酒撰款待,惟陰間酒食,大不利於生人,故不敢以相
    敬之意致害尊體。
老 殘:初次識荊,亦斷不敢相擾。但既蒙不棄,有一事請教。僕此刻孤魂飄泊,無所依
    據,不知如何是好?
折禮思:閣下不是發願要遊覽陰界嗎?等到閣下遊興衰時,自然就返本還原了,此刻也不
    便深說。
老 殘:舍下太狹隘,我們同到酒樓上熱鬧一霎兒罷!
    (便約老殘一同出了大門。)
    (老殘問向哪方走,析禮思說)
老 殘:我引路罷。
    (就前行拐了幾個彎,走了三四條大街,行到一處,迎面有條大河,河邊有座酒
    (樓,燈燭輝煌,照耀如同白日。)
    (上得樓去,一間一間的雅座,如蜂窩一般。)
    (折禮思揀了一個座頭入去,有個酒保送上菜單來。)
    (折公選了幾樣小菜,又命取花名冊來。)
    (折公取得,遞與老殘說)
折 公:閣下最喜招致名花,請看陰世比陽間何如?
老 殘:(老殘接過冊子來驚道)陰間何以亦有此事。僕未帶錢來,不好相累。
折 公:些小東道,尚做得起,請即挑選可也。
    (老殘打開一看,既不是北方的金桂玉蘭,又不是南方的寶寶媛媛,冊上分著省
    (份,寫道某省某縣某某氏。)
老 殘:(大驚不止)這不都是良家婦女嗎?何以當著妓女!
折禮思:此事言之甚長。陰間本無妓女,係菩薩發大慈悲,所以想出這個法子。陰間的妓
    女,皆係陽間的命婦罰充官妓的,卻只入酒樓陪坐,不薦枕席。陰間亦有薦枕席
    的娼妓,那都是野鬼所為的事了。
老 殘:陽間命婦,何以要罰充官妓呢?
折禮思:因其惡口咒罵所致。凡陽間咒罵人何事者,來生必命自受。如好咒罵人短命早死
    等,來世必夭折一度,或一歲而死,或兩三歲而死。陽間妓女,本係前生犯罪之
    人,判令投生妓女,受辱受氣,更受鞭扑等類種種苦楚。將苦楚受盡,也有即身
    享福的,也有來生享福的。惟罪重者,一生受苦,無有快樂時候。若良家婦女,
    自己丈夫眠花宿柳,自己不能以賢德感化,令丈夫回心,卻極口咒罵妓女,並咒
    罵丈夫;在被罵的一邊,卻消了許多罪,減去受苦的年限。如應該受十年苦的,
    被人咒罵得多,就減作九年或八年不等。而咒罵人的,一面咒罵得多了,陰律應
    判其來生投生妓女,一度亦受種種苦惱,以消其極口咒罵之罪。惟犯此過的太多
    ,北方尚少,南方幾至無人不犯,故菩薩慈悲,將其犯之輕者,以他別樣口頭功
    德抵銷。若犯得重者,罰令在陰間充官妓若干年,滿限以後往生他方,總看他咒
    罵的數目,定他充妓的年限。
老 殘:人在陽間挾妓飲酒,甚至眠花宿柳,有罪沒有?
折 公:不能無罪,但是有可以抵銷之罪耳。如飲酒茹葷,亦不能無罪,此等統謂之有可
    抵銷之罪,故無大妨礙。
老 殘:既是陽間挾妓飲酒有罪,何以陰間又可以挾妓飲酒,豈倒反無罪耶?
折 公:亦有微罪。所以每叫一局,出錢兩千文,此錢即贖罪錢也。
老 殘:陽間叫局,也須出錢,所出之錢可算贖罪不算呢?
折 公:也算也不算。何以謂之也算也不算?因出錢者算官罪,可以抵銷;不出錢算私罪
    ,不准抵銷,與調戲良家婦女一樣。所以叫做也算也不算。
老 殘:何以陽間出了錢還算可以抵銷之公罪,而陰間出了錢即便抵銷無罪,是何道理呢
    ?
折 公:陽間叫局,自然是狎褻的意思,陰間叫局則大不然。凡有錢之富鬼,不但好叫局
    ,並且好多叫局。因官妓出局,每出一次局,抵銷輕口咒罵一次。若出局多者,
    早早抵銷清淨,便可往生他方,所以陰間富翁喜多叫局,讓他早早消罪的意思,
    係發於慈悲的念頭,故無罪。不但無罪,且還有微功呢。所以有罪無罪,專爭在
    這發念時也。若陽間為慈悲念上發動的,亦無餘罪也。
    (老殘點頭歎息。)
折 公:講了半天閒話,你還沒有點人,到底叫誰呀?
    (老殘隨手指了一名。)
折 公:不可不可!至少四名。
    (老殘無法,又指了三名。)
    (折公亦揀了四名,交與酒保去了。)
    (不到兩秒鐘工夫,俱已來到。)
    (老殘留心看去,個個容貌端麗,亦復畫眉塗粉,豔服濃妝。)
    (雖強作歡笑,卻另有一種陰冷之氣,逼人肌膚,寒毛森森欲豎起來。)
    (坐了片刻,各自散去。)
    (折公付了錢鈔,與老殘出來)
折 公:我們去訪一個朋友吧。
老 殘:甚好。
    (走了數十步,到了一家,竹籬茅舍,倒也幽雅。)
    (折公扣門,出來一個小童,開門讓二人進去。)
    (進得大門,一個院落,上面三間敞廳。)
    (進得敞廳,覺桌椅條檯,亦復佈置得井井有條。)
    (牆上卻無字畫,三面粉壁,一抹光的,只有西面壁上題著幾行大字,字有茶碗
    (口大。)
    (老殘走上前去一看,原來是一首七律。)
    (寫道)
    (野火難消寸草心,百年荏苒到如今。)
    (牆根蚯蚓吹殘笛,屋角鴉梟弄好音。)
    (有酒有花春寂寂,無風無雨晝沉沉。)
    (閑來曳杖秋郊外,重疊寒雲萬里深。)
    (老殘在牆上讀詩,只聽折禮思問那小童道)
老 殘:你主人哪裡去了?
折禮思:(小童答道)今日是他的忌辰,他家曾孫祭奠他呢,他享受去了。
折禮思:那麼回來還早呢,我們去吧。
    (老殘又隨折公出來。)
    (折公問老殘上哪裡去呢,老殘)
老 殘:我不知道上哪裡去。
    (折公凝了一凝神,忽然向老殘身上聞了又聞)
老 殘:我們回去,還到我們舍下坐坐吧。
    (不到幾時,已到折公家下。)
    (方進了門,石姑娘迎接上來,走至老殘面前,用鼻子嗅了兩嗅,眉開眼笑的說
    ()
石姑娘:恭喜二哥哥!
折 公:我本想同鐵先生再遊兩處的,忽然聞著若有檀香味似的,我知道必是他身上發出
    來的,仔細一聞果然,所以我說趕緊回家吧。我們要沾好大的光呢!
石姑娘:可盼望出好日子來了。
折禮思:你看此刻香氣又大得多了。
老 殘:(老殘只是愣)我不懂你們說的甚麼話。
石姑娘:二哥哥,你自己聞聞看。
    (老殘果然用鼻子嗅了嗅,覺得有股子檀香味)
老 殘:你們燒檀香的嗎?
石姑娘:陰間哪有檀香燒!要有檀香,早不在這裡了。這是二哥哥你身上發出來的檀香,
    必是在陽間結得佛菩薩的善緣,此刻發動,頃刻你就要上西方極樂世界的。我們
    這裡有你這位佛菩薩來一次,不曉得要受多少福呢!
    (正在議論,只覺那香味越來得濃了,兩個小樓忽然變成金闕銀台一般。)
    (那折禮思夫婦衣服也變得華麗了,面目也變得光彩得多了,老殘詫異不解何故
    (,正欲詢問。)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外編卷一 (老殘遊記殘稿)
    (堂堂塌,堂堂塌,今日天氣清和,在下唱一個道情兒給諸位貴官解悶何如?唱
    (道)
    (儘風流,老乞翁。)
    (托缽盂,朝市中。)
    (人人笑我真無用。)
    (遠離富貴鑽營苦,閒看乾坤造化工。)
    (興來長嘯山河動。)
    (雖不是,相如病渴;有些兒,尉遲裝瘋。)
    (在下姓百名鍊生,鴻都人氏。)
    (這個「鴻都」,卻不是「南昌故郡,洪都新府」的那個「洪都」,到是「臨邛
    (道士鴻都客,能以精神致魂魄」的那個「鴻都」。)
    (究竟屬哪一省哪一府,連我也不知道,大約不過是北京、上海等處便是。)
    (少不讀書,長不成器,只好以乞丐為生。)
    (非但乞衣乞食,並且遇著高人賢士,乞他幾句言語,我覺得比衣食還要緊些。
    ()
    (適才所唱這首道情,原是套的鄭板橋先生的腔調。)
    (我手中這魚鼓簡板也是歷古相傳,聽得老年人說道,這是漢朝一個鐘離祖師傳
    (下來的。)
    (只是這「堂堂塌」三聲,就有規勸世人的意思在內,更沒有甚麼工、尺、上、
    (一、四、合、凡等字。)
    (噯!堂堂塌,堂堂塌,你到了堂堂的時候,須要防他塌,他就不塌了;你不防
    (他塌,也就是一定要塌的了。)
    (這回書,因老殘遊歷高麗、日本等處,看見一個堂堂箕子遺封,三千年文明國
    (度,不過數十年間,就倒塌到這步田地,能不令人痛哭也麼哥!在下與老殘五
    (十年形影相隨,每逢那萬里飛霜、千山落木的時節,對著這一燈如豆、四壁蟲
    (吟。)
    (老殘便說:在下便寫,不知不覺已成了《老殘遊記》六十卷書。)
    (其前二十卷,已蒙天津《日日新聞》社主人列入報章,頗蒙海內賢士大夫異常
    (稱許。)
    (後四十卷因被老殘隨手包藥,遺失了數卷,久欲補綴出來再為請教,又被這「
    (懶」字一個字耽閣了許多的時候。)
    (目下不妨就把今年的事情敘說一番,卻也是俺叫化子的本等。)
    
    
34**時間: 地點:
    (卻說老殘於乙巳年冬月在北京前門外蝶園中住了三個月,這蝶……(編者按:
    (這中間遺失稿箋一張,約四百字左右)也安閑無事。)
    
    
35**時間: 地點:
    (一日正在家中坐著,來了兩位,一個叫東閣子、一個叫西園公)
東閣子:近日朝廷整頓新政,大有可觀了。滿街都換了巡警兵,到了十二點鐘以後,沒有
    燈籠就不許走路,並且這些巡警兵都是從巡警學堂裡出來的,人人都有規矩。我
    這幾天在街上行走,留意看那些巡兵,有站崗的,有巡行的,從沒有一個跑到人
    家鋪面裡去坐著的。不像以前的巡兵,遇著小戶人家的婦女,還要同人家胡說亂
    道。人家不依,他還要拿棍子打人家。不是到這家店裡要茶吃,便是到那家要煙
    吃,坐在板凳上蹺著一隻腳唱二簧調、西幫子。這些毛病近來一洗都空了。
東閣子:不但沒有毛病,並且和氣的很。前日大風,我從百順衚衕福順家出來,回粉坊琉
    璃街。剛走到大街上,燈籠被風吹歪了。我沒有知道,哪知燈籠一歪,蠟燭火就
    燎到燈籠泡子上,那紙燈籠便呼呼的著起來了。我覺得不好,低頭一看,那燈籠
    已燒去了半邊,沒法,只好把它扔了。走了幾步,就遇見了一個巡警兵上來,說
    道:『現在規矩,過了十二點鐘,不點燈籠就不許走路。此刻已有一點多鐘,儜
    沒有燈籠,可就犯規了。』我對他說:『我本是有燈的,被風吹燒著了,要再買
    一個,左近又沒有燈籠鋪,況且夜已深了,就有燈籠鋪,已睡覺了,我有甚麼法
    子呢?』那巡兵道:『儜往哪裡去?』我說:『回粉坊琉璃街去。』巡兵道:『
    路還遠呢,我不能送儜去。前邊不遠,有東洋車子,我送儜去僱一輛車坐回去罷
    。』我說:『很好很好。』他便好好價拿手燈照著我,送到東洋車子眼前,看著
    坐上車,還摘了帽子呵呵腰才去,真正有禮。我中國官人總是橫聲惡氣,從沒有
    這麼有禮過,我還是頭一遭兒見識呢!
老 殘:巡警為近來治國第一要務,果能如此,我中國前途大有可望了。
東閣子:(西園公道)不然。你瞧著罷,不到三個月,這些巡警都要變樣子的。我講一件
    事給你們聽,昨日我到城裡去會一個朋友,聽那朋友說道:『前日晚間,有一個
    巡警局委員在大街上撒尿,巡警兵看見,前來抓住說:「嘿!大街上不許撒尿,
    你犯規了。」那委員從從容容的撒完了尿,大聲嚷道:「你不認得我嗎?我是老
    爺,你怎樣敢來拉我?」那巡兵道:「我不管老爺不老爺,你只要犯規,就得同
    我到巡警局去。」那委員更怒,罵道:「瞎眼的王八蛋!我是巡警局的老爺,你
    都不知道!」那巡兵道:「大人傳令時候,只說有犯規的便扯了去,沒有說是巡
    警局老爺就可以犯規。儜無論怎樣,總得同我去。」那委員氣極,舉手便打,那
    巡警兵亦怒道:「你這位老爺怎麼這們不講理!我是辦的公事,奉公守法的,你
    怎樣開口便罵,舉手便打?你若再無禮,我手中有棍子,我可就對不起你了。」
    那委員怒狠狠的道:「好東西,走走走!我到局子裡揍你個王八蛋去!」便同到
    局子裡,便要坐堂打這個巡兵。他同事中有一人上來勸道:「不可!不可!他是
    蠢人,不認得老兄,原諒他初次罷。」那委員怒不可遏,一定要坐堂打他。內中
    有一個明白的同事說道:「萬萬不可亂動,此種巡兵在外國倒還應該賞呢。老兄
    若是打了他或革了他,在京中人看著原是理當的,若被項宮保知道,恐怕老兄這
    差使就不穩當了。」那委員怒道:「項城便怎樣?他難道不怕大軍機麼?我不是
    沒來歷的人,我怕他做甚麼?」那一個同事道:「老兄是指日飛陞的人,何苦同
    一小兵嘔氣呢?」那一個明白事的,便出來對那拉委員來的巡警兵道:「你辦事
    不錯,有人撒尿,理當拉來。以後裁判,便是我們本局的事了。你去罷。」那兵
    垂著手,併一併腳,直直腰去了。』老兄試想一想,如此等事,京城將來層見迭
    出,怕那巡警不鬆懈麼?況天水侍郎由下位驟升堂官,其患得患失的心必更甚於
    常人。初疑認真辦事可以討好,所以認真辦事,到後來閱歷漸多,知道認真辦事
    不但不能討好,還要討不好。倒不如認真逢迎的討好還靠得住些,自然走到認真
    逢迎的一條路上去了。你們看是不是呢?
老 殘:(老殘歎道)此吾中國之所以日弱也!中國有四長,皆甲於全球:廿三行省全在
    溫帶,是天時第一;山川之孕蓄,田原之腴厚,各省皆然,是地理第一;野人之
    勤勞耐苦,君子之聰明穎異,是人質第一;文、周、孔、孟之書,聖祖、世宗之
    訓,是政教第一;理應執全球的牛耳才是。然而國日以削,民日以困,駸駸然將
    至於危者,其故安在?風俗為之也。外國人無論賢愚,總以不犯法為榮;中國人
    無論賢愚,總以犯法為榮。其實平常人也不敢犯法,所以犯法的,大概只三種人
    ,都是有所倚仗,就犯法了。哪三種人呢?一種倚官犯法;一種倚眾犯法;一種
    倚無賴犯法。倚官犯法的,並不是做了官就敢犯,他既做了官,必定怕丟官,倒
    不敢犯法的。是他那些官親或者親信的朋友,以及親信的家丁。這三樣人裡頭,
    又以官家親信的家丁犯法尤甚,那兩樣稍微差點。你想,前日巡警局那個撒尿的
    委員,不是倚仗著有個大軍機的靠山嗎?這都在倚官犯法部裡。第二種就是倚眾
    犯法。如當年科歲考的童生,鄉試的考生,到了應考的時候,一定要有些人特意
    犯法的。第二便是今日各學堂的學生,你看那一省學堂裡沒有鬧過事。究竟為了
    甚麼大事麼?不過覺得他們人勢眾了,可以任意妄為,隨便找個題目暴動暴動,
    覺得有趣,其實落了單的時候,比老鼠還不中用。第三便是京城堂官宅子裡的轎
    夫,在外橫行霸道,屢次打戲園子等情,都老爺不敢過問,這都在倚眾犯法部裡
    。第三種便是倚無賴犯法,地方土棍、衙門口的差役等人,他就仗著屁股結實。
    今日犯法,捉到官裡去打了板子。明日再犯法,再犯再打,再打再犯,官也無可
    如何了。這叫做倚無賴犯法。大概天下的壞人無有越過這三種的。
西園子:儜這話我不佩服。倘若說這三種裡有壞人則可,若要說天下壞人沒有越過這三種
    的,未免太偏了。請教:強盜、鹽梟等類也在這三種裡嗎?
老 殘:自然不在那裡頭。強盜似乎倚無賴犯法,鹽梟似乎倚眾犯法,其實皆不是的。
西園子:既是這麼說,難道強盜、鹽梟比這三種人還要好點嗎?
老 殘:以人品論,是要好點。何以故呢?強盜雖然犯法,大半為饑寒所迫,雖做了強盜
    ,常有怕人的心思。若有人說強盜時,他聽了總要心驚膽怕的,可見天良未昧。
    若以上三種人犯了法,還要自鳴得意,覺得我做得到,別人做不到。聞說上海南
    洋公學鬧學之後,有一個學生在名片上居然刻著『南洋公學退學生』,竟當做一
    條官銜,必以為天下榮譽沒有比這再好的。你想是不是天良喪盡呢?有一日,我
    在張家花園吃茶,聽見隔座一個人對他朋友說:『去年某學堂奴才提調不好,被
    我罵了一頓,退學去了。今年又在某處監督,被我罵了一頓。這些奴才好不好,
    都是要罵的,常罵幾回,這些監督、教習等人就知道他們做奴才的應該怎樣做法
    呢。可恨我那次要眾人退學,眾人不肯。這些人都是奴性,所以我不願與之同居
    ,我竟一人退學了。』
老 殘:(老殘對西園子道)儜聽一聽這種議論,尚有一分廉恥嗎?我所以說強盜人品還
    在他們之上,其要緊的關鍵,就在一個以犯法為非,一個以犯法為得意。以犯法
    為非,尚可救藥;以犯法為得意,便不可救了。我再加一個譬語,讓儜容易明白
    。女子以從一而終為貴,若經過兩三個丈夫,人都瞧不起他,這是一定的道理罷
    ?
西園子:那個自然。
老 殘:閣下的如夫人,我知道是某某小班子裡的,閣下費了二千金付出來的。他在班子
    裡時很紅,計算他從十五歲打頭客起,至十九歲年底出來,四、五年間所經過的
    男人,恐怕不止一百罷?
西園子:那個自然。
老 殘:閣下何以還肯要他呢?譬如有某甲之妻,隨意與別家男子一住兩三宿,並愛招別
    家男子來家隨意居住,常常罵本夫某甲不知做奴才的規矩。倘若此人願意攜帶二
    千金來嫁閣下,閣下要不要呢?
西園子:自然不要。不但我不要,恐怕天下也沒人敢要。
老 殘:然則閣下早已知道有心犯法的人品,實在不及那不得已而後犯法的多矣。婦人以
    失節為重,妓女失節,人猶娶之,為其失節出於不得已也。某甲之妻失節,人不
    敢要,為其以能失節為榮也。強盜、鹽梟之犯法,皆出於饑寒所迫,若有賢長官
    ,皆可化為良民,故人品實出於前三種有心犯法者之上。二公以為何如?
    (東閣、西園同聲說是。)
東閣子:可是近日補哥出去遊玩了沒有?
老 殘:沒有地方去呢。閣下是熟讀《北里志》、《南部煙花記》這兩部書,近來是進步
    呢,是退化呢?
東閣子:大有進步。此時衛生局已開了捐,分頭二三等,南北小班子俱是頭等。自從上捐
    之後,各家都明目張膽的掛起燈籠來。頭等上寫著某某清吟小班,二等的寫某某
    茶室,三等的寫三等某某下處。那二三等是何景象,我卻不曉得,那頭等卻是清
    爽得多了。以前混混子隨便可以占據屋子坐著不走,他來時回他沒有屋子,還是
    不依,往往的把好客央告得讓出屋子來給他們。此時雖然照舊坐了屋子儘是不走
    ,若來的時候回他沒屋子,他卻不敢發膘了。今日清閒無事,何妨出去溜達溜達
    。
老 殘:好啊!自從庚子之後,北地胭脂我竟未曾寓目,也是缺典,今日同行甚佳。
    (說著便站起身來,同出了大門,過大街,行不多遠,就到石頭衚衕口了。)
    (進了石頭衚衕,望北慢慢地走著,剛到穿心店口,只見對面來了一挂車子,車
    (裡坐了一個美人,眉目如畫,面上的光彩頗覺動人。)
老 殘:(老殘向東閣子道)這個人就不錯,儜知道他叫甚麼?
東閣子:很面熟,只是叫不出名字來。
    (看著那車子已進穿心店去,三人不知不覺的也就隨著車子進了穿心店。)
東閣子:(東閣子嚷道)車子裡坐的是誰?
老 殘:(那美人答道)是我。你不是小明子麼?怎麼連我也看不出來哪?
東閣子:我還是不明白,請你報一報名罷。
老 殘:(車中美人道)我叫小蓉。
東閣子:你在誰家?
老 殘:(小蓉道)榮泉班。
    (說著,那車子走得快,人走得慢,已漸漸相離得遠了。)
    (看官,你道這小蓉為甚麼管東閣子叫小明子呢?豈不輕慢得很嗎?其實不然,
    (因為這北京是天子腳下,富貴的大半是旗人。)
    (那旗人的性情,最惡嫌人稱某老爺的,所以這些班子裡揣摩風氣,凡人進來,
    (請問貴姓後,立刻就要請問行幾的。)
    (初次見面,可以稱某大爺,某二爺,漢人稱姓,旗人稱名。)
    (你看《紅樓夢》上,薛蟠是漢軍,稱薛大爺,賈璉、賈環就稱璉二爺、環三爺
    (了,就是這個體例。)
    (在《紅樓夢》的時候,璉二爺始終稱璉二爺,環三爺始終稱環三爺。)
    (北京風俗,初見一二面時稱璉二爺、環三爺,若到第三面時,再稱璉二爺、環
    (三爺,客人就要發膘鬧脾氣,送官、封門等類的辭頭汨汨的冒出口來的,必定
    (要先稱他二爺、三爺才罷。)
    (此之謂普通親熱。)
    (若特別的親熱呢,便應該叫小璉子、小環子。)
    (漢人呢,姓張的、姓李的,由張二爺、李三爺漸漸的熬到小張子、小李子為度
    (。)
    (這個道理不但北方如此,南方自然以蘇、杭為文物聲明之地,蘇、杭人鬍子白
    (了,聽人叫他一聲「度少牙」,還喜歡的了不得呢。)
    (可見這是南北的同情了。)
    (東閣子人本俊利,加之他的朋友都是漂亮不過的人,或當著極紅的烏布;或是
    (大學堂的學生;或是庚子年的道員,方引見去到省;或是匯兑莊的大老板。)
    (因為有這班朋友,所以各班子見了他,無不恭敬親熱,也無人不認識他,才修
    (出這「小明子」三個字的徽號,在旁人看著,比得頭等寶星還榮耀些呢。)
    (閒話少講,卻說三人慢慢地走到了榮泉班門口,隨步進去。)
    (只聽門房裡的人「嘷」的叫了一聲,也不知他叫的是甚麼。)
    (老殘便問,東閣子)
東閣子:他是喊的『瞧廳』兩個字,原是叫裡面人招呼屋子的意思。
東閣子:(三人進了大門,過了一道板壁腰門,上子穿堂的台階,已見有個人把穿堂東邊
    (的房門簾子打起,口稱)請老爺們這裡屈坐屈坐。
    (三人進房坐下,看牆上囗囗,知是素雲的屋子。)
    (那伙計還在門口立著,東閣子)
東閣子:都叫來見見!
老 殘:(那伙計便大聲嚷道)都見見咧!都見見咧!
    (只見一個個花丟丟、粉郁郁的,都來走到屋門口一站,伙計便在旁邊報名。)
    (報名後立一秒鐘的時候,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去了。)
    (一共來了六七個人,雖無甚美的,卻也無甚醜的。)
老 殘:(伙計報道)都來齊了。
東閣子:知道了,我們坐一坐。
老 殘:(老殘詫異)為何不見小蓉?
東閣子:紅腳色例不見客,少停自會來的。
    (約有五六分鐘工夫,只見房門簾子開處,有個美人進來,不方不圓的個臉兒,
    (打著長長的前劉海,是上海的時裝,穿了一件竹青摹本緞的皮襖,模樣也無甚
    (出眾處,只是一雙眼睛透出個伶俐的樣子來。)
東閣子:(進門便笑,向東閣子道)小明子呀,你怎麼連我也不認得了呀!你怎麼好幾個
    月不來,公事很忙嗎?
東閣子:我在街上,你在車子裡一幌……
    
    
    
    (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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