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 至 第五〇

41**時間: 地點:
    (一日,走到齊河縣城南門覓店,看那街上,家家客店都是滿的,心裡詫異)
心裡詫:從來此地沒有這麼熱鬧,這是甚麼緣故呢?
    (正在躊躇,只見門外進來一人,口中喊道)
口 中:好了,好了!快打通了!大約明日一早晨就可以過去了!
    (老殘也無暇訪問,且找了店家)
老 殘:有屋子沒有?
店 家:都住滿了,請到別家去罷。
老 殘:我已走了兩家,都沒有屋子,你可以對付一間罷,不管好歹。
店 家:此地實在沒法了。東隔壁店裡,午後走了一幫客,你老趕緊去,或者還沒有住滿
    呢。
    (老殘隨即到東邊店裡,問了店家,居然還有兩間屋子空著,當即搬了行李進去
    (。)
    (店小二跑來打了洗臉水,拿了一枝燃著了的線香放在桌上)
老 殘:客人抽煙。
老 殘:這兒為甚麼熱鬧?各家店都住滿了。
店 家:(店小二道)颳了幾天的大北風,打大前兒,河裡就淌凌,凌塊子有間把屋子大
    ,擺渡船不敢走,恐怕碰上凌,船就要壞了。到了昨日,上灣子凌插住了,這灣
    子底下可以走船呢,卻又被河邊上的凌,把幾隻渡船都凍的死死的。昨兒晚上,
    東昌府李大人到了,要見撫台回話,走到此地,過不去,急的甚麼似的。住在縣
    衙門裡,派了河夫、地保打凍。今兒打了一天,看看可以通了,只是夜裡不要歇
    手,歇了手,還是凍上。你老看,客店裡都滿著,全是過不去河的人。我們店裡
    今早晨還是滿滿的,因為有一幫客,內中有個年老的,在河沿上看了半天,說是
    『凍是打不開的了,不必在這裡死等,我們趕到雒口,看有法子想沒有,到那裡
    再打主意罷。』午牌時候才開車去的,你老真好造化。不然,真沒有屋子住。
    (店小二將話說完,也就去了。)
    (老殘洗完了臉,把行李鋪好,把房門鎖上,也出來步到河堤上。)
    (看見那黃河從西南上下來,到此卻正是個灣子,過此便向正東去了。)
    (河面不甚寬,兩岸相距不到二里。)
    (若以此刻河水而論,也不過百把丈寬的光景,只是面前的冰,插的重重疊疊的
    (,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
    (再望上游走了一二百步,只見那上流的冰,還一塊一塊的漫漫價來,到此地,
    (被前頭的攔住,走不動就站住了。)
    (那後來的冰趕上他,只擠得嗤嗤價響。)
    (後冰被這溜水逼的緊了,就竄到前冰上頭去,前冰被壓,就漸漸低下去了。)
    (看那河身不過百十丈寬,當中大溜約莫不過二三十丈,兩邊俱是平水。)
    (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結滿,冰面卻是平的,被吹來的塵土蓋住,卻像沙灘一般
    (。)
    (中間的一道大溜,卻仍然奔騰澎湃,有聲有勢,將那走不過去的冰擠的兩邊亂
    (竄。)
    (那兩邊平水上的冰,被當中亂冰擠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擠到岸上有五六尺
    (遠。)
    (許多碎冰被擠的站起來,像個小插屏似的。)
    (看了有點把鐘工夫,這一截子的冰又擠死不動了。)
    (老殘復行往下游走去,過了原來的地方,再往下走。)
    (只見有兩隻船,船上有十來個人,都拿著木杵打冰,望前打些時,又望後打。
    ()
    (河的對岸也有兩隻船,也是這麼打。)
    (看看天色漸漸昏了,打算回店。)
    (再看那堤上柳樹,一棵一棵的影子都已照在地下,一絲一絲的搖動,原來月光
    (已經放出光亮來了。)
    (回到店裡,開了門,喊店小二來,點上了燈。)
    (吃過晚飯,又到堤上閒步。)
    (這時北風已息,誰知道冷氣逼人,比那有風的時候還利害些。)
    (幸得老殘早已換上申東造所贈的羊皮袍子,故不甚冷,還支撐得住。)
    (只見那打冰船,還在那裡打。)
    (每個船上點了一個小燈籠,遠遠看去,彷彿一面是「正堂」二字,一面是「齊
    (河縣」三字,也就由他去了。)
    (抬起頭來,看那南面的山,一條雪白,映著月光分外好看。)
    (一層一層的山嶺,卻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幾片白雲夾在裡面,所以看不出是雲
    (是山。)
    (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雲、那是山來。)
    (雖然雲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為月在雲上,
    (雲在月下,所以雲的亮光是從背面透過來的。)
    (那山卻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所以光
    (是兩樣子的。)
    (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東去,越望越遠,漸漸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
    (白的,雲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麼來了。)
    (老殘對著雪月交輝的景致,想起謝靈運的詩,「明月照積雪,北風勁且哀」兩
    (句。)
    (若非經歷北方苦寒景象,那裡知道「北風勁且哀」的個「哀」字下的好呢?這
    (時月光照的滿地的亮,抬起頭來,天上的星一個也看不見,只有北邊,北斗七
    (星開陽搖光,像幾個淡白點子一樣,還看得清楚。)
    (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邊上面,杓在上,魁在下。)
心裡想:歲月如流,眼見斗杓又將東指了,人又要添一歲了。一年一年的這樣瞎混下去,
    如何是個了局呢?
又 想:(又想到)《詩經》上說的『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現在國家正當多
    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擔處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廢,將來
    又是怎樣個了局,國是如此,丈夫何以家為!
    (想到此地,不覺滴下淚來,也就無心觀玩景致,慢慢回店去了。)
    (一面走著,覺得臉上有樣物件附著似的,用手一摸,原來兩邊著了兩條滴滑的
    (冰。)
    (初起不懂什麼緣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
    (原來就是方才流的淚,天寒,立刻就凍住了,地下必定還有幾多冰珠子呢。)
    (悶悶的回到店裡,也就睡了。)
    (次日早起,再到堤上看看,見那兩隻打冰船,在河邊上,已經凍實在了。)
    (問了堤旁的人,知道昨兒打了半夜,往前打去,後面凍上;往後打去,前面凍
    (上。)
    (所以今兒歇手不打了,大總等冰結牢壯了,從冰上過罷。)
    (因此老殘也就只有這個法子了。)
    (閒著無事,到城裡散步一回,只有大街上有幾家鋪面,其餘背街上,瓦房都不
    (甚多,是個荒涼寥落的景象。)
    (因北方大都如此,故看了也不甚詫異。)
    (回到房中,打開書篋,隨手取本書看,卻好拿著一本《八代詩選》。)
    (記得是在省城裡替一個湖南人治好了病,送了當謝儀的。)
    (省城裡忙,未得細看,隨手就收在書箱子裡了。)
    (趁今天無事,何妨仔細看他一遍?原來是二十卷書,頭兩卷是四言,卷三至十
    (一是五言,十二至十四是新體詩,十五至十七是雜言,十八是樂章,十九是歌
    (謠,卷二十是雜著。)
    (再把那細目翻來看看,見新體裡選了謝朓二十八首,沈約十四首;古體裡選了
    (謝朓五十四首,沈約三十六首。)
    (心裡很不明白,就把那第十卷與那十二卷同取出來對著看看,實看不出新體、
    (古體的分別處來。)
又 想:(心裡又想)這詩是王壬秋闓運選的,這人負一時盛名,而《湘軍志》一書做的
    委實是好,有目共賞,何以這詩選的未愜人意呢?
又 想:(既而又想)沈歸愚選的《古詩源》,將那歌謠與詩混雜一起,也是大病。王漁
    洋《古詩選》,亦不能有當人意,算來還是張翰風的《古詩錄》差強人意。莫管
    他怎樣呢,且把古人的吟詠消遣閒愁罷了。
    (看了半日,復到店門口閒立。)
    (立了一會,方要回去,見一個戴紅纓帽子的家人,走近面前,打了一個千兒)
家 人:鐵老爺,幾時來的?
老 殘:我昨日到的。
    (嘴裡說著,心裡只想不起這是誰的家人。)
    (那家人見老殘楞著,知道是認不得了,便笑說道)
家 人:家人叫黃升,敝上是黃應圖黃大老爺。
老 殘:哦!是了,是了。我的記性真壞!我常到你們公館裡去,怎麼就不認得你了呢!
黃 升:你老『貴人多忘事』罷咧。
老 殘:(老殘笑道)人雖不貴,忘事倒實在多的。你們貴上是幾時來的?住在什麼地方
    呢?我也正悶的慌,找他談天去。
黃 升:敝上是總辦莊大人委的,在這齊河上下買八百萬料。現在料也買齊全了,驗收委
    員也驗收過了,正打算回省銷差呢。剛剛這河又插上了,還得等兩天才能走呢。
    你老也住在這店裡嗎?在那屋裡?
老 殘:(老殘用手向西指道)就在這西屋裡。
黃 升:敝上也就住在上房北屋裡,前兒晚上才到。前些時都在工上,因為驗收委員過去
    了,才住到這兒的。此刻是在縣裡吃午飯。吃過了,李大人請著說閒話,晚飯還
    不定回來吃不吃呢。
    (老殘點點頭,黃升也就去了。)
    (原來此人名黃應圖,號人瑞,三十多歲年紀,係江西人氏。)
    (其兄由翰林轉了御史,與軍機達拉密至好。)
    (故這黃人瑞捐了個同知,來山東河工投效。)
    (有軍機的八行,撫台是格外照應的,眼看大案保舉出奏,就是個知府大人了。
    ()
    (人倒也不甚俗,在省城時,與老殘亦頗來往過數次,故此認得。)
    (老殘又在店門口立了一刻,回到房中,也就差不多黃昏的時候。)
    (到房裡又看了半本詩,看不見了,點上蠟燭。)
    (只聽房門口有人進來,嘴裡喊道)
老 殘:補翁,補翁!久違的很了!
    (老殘慌忙立起來看,正是黃人瑞。)
    (彼此作過了揖,坐下,各自談了些別後的情事。)
黃人瑞:補翁還沒有用過晚飯罷?我那裡雖然有人送了個一品鍋,幾個碟子,恐怕不中吃
    。倒是早起我叫廚子用口蘑燉了一隻肥雞,大約還可以下飯,請你到我屋子裡去
    吃飯罷。古人云:『最難風雨故人來』,這凍河的無聊,比風雨更難受,好友相
    逢,這就不寂寞了。
老 殘:甚好,甚好,既有嘉肴,你不請我,也是要來吃的。
    (人瑞看桌上放的書,順手揭起來一看,是《八代詩選》)
人 瑞:這詩總還算選得好的。
人 瑞:(也隨便看了幾首,丟下來說道)我們那屋裡坐罷。
    (於是兩個人出來。)
    (老殘把書理了一理,拿把鎖把房門鎖上,就隨著人瑞到上房裡來。)
    (看是三間屋子,一個裡間,兩個明間。)
    (堂屋門上掛了一個大呢夾板門簾,中間安放一張八仙桌子,桌子上鋪了一張漆
    (布。)
人 瑞:飯得了沒有?
家 人:還須略等一刻,雞子還不十分爛。
人 瑞:先拿碟子來吃酒罷。
    (家人應聲出去,一霎時轉來,將桌子架開,擺了四雙筷子,四隻酒杯。)
老 殘:還有那位?
人 瑞:停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杯筷安置停妥,只有兩張椅子,又出去尋椅子去。)
人 瑞:我們炕上坐坐罷。
    (明間西首本有一個土炕,炕上鋪滿了蘆蓆。)
    (炕的中間,人瑞鋪了一張大老虎絨毯,毯子上放了一個煙盤子,煙盤兩旁兩條
    (大狼皮褥子,當中點著明晃晃的個太谷燈。)
    (怎樣叫做「太谷燈」呢?因為山西人財主最多,卻又人人吃煙,所以那裡煙具
    (比別省都精緻。)
    (太谷是個縣名,這縣裡出的燈,樣式又好,火力又足,光頭又大,五大洲數他
    (第一。)
    (可惜出在中國,若是出在歐美各國,這第一個造燈的人,各報上定要替他揚名
    (,國家就要給他專利的憑據了。)
    (無奈中國無此條例,所以叫這太谷第一個造燈的人,同那壽州第一個造斗的人
    (,雖能使器物利用,名滿天下,而自己的聲名埋沒。)
    (雖說擇術不正,可知時會使然。)
    (閒話少說,那煙盤裡擺了幾個景泰藍的匣子,兩枝廣竹煙槍,兩邊兩個枕頭。
    ()
    (人瑞讓老殘上首坐了,他就隨手躺下,拿了一枝煙籤子,挑煙來燒)
人 瑞:補翁,你還是不吃嗎?其實這樣東西,倘若吃得廢時失業的,自然是不好。若是
    不上癮,隨便消遣消遣,倒也是個妙品,你何必拒絕的這麼利害呢?
老 殘:我吃煙的朋友很多,為求他上癮吃的,一個也沒有,都是消遣消遣,就消遣進去
    了。及至上癮以後,不但不足以消遣,反成了個無窮之累。我看你老哥,也還是
    不消遣的為是。
人 瑞:我自有分寸,斷不上這個當的。
    (說著,只見門簾一響,進來了兩個妓女。)
    (前頭一個有十七八歲,鴨蛋臉兒;後頭一個有十五六歲,瓜子臉兒。)
    (進得門來,朝炕上請了兩個安。)
人 瑞:你們來了?
老 殘:(朝裡指道)這位鐵老爺,是我省裡的朋友。翠環,你就伺候鐵老爺,坐在那邊
    罷。
    (只見那個十七八歲的就挨著人瑞在炕沿上坐下了。)
    (那十五六歲的,卻立住,不好意思坐。)
    (老殘就脫了鞋子,挪到炕裡邊去盤膝坐了,讓他好坐。)
    (他就側著身,趔趄著坐下了。)
老 殘:(老殘對人瑞道)我聽說此地沒有這個的,現在怎樣也有了?
人 瑞:不然,此地還是沒有。他們姐兒兩個,本來是平原二十里鋪做生意的。他爹媽就
    是這城裡的人,他媽同著他姐兒倆在二十里鋪住。前月他爹死了,他媽回來,因
    恐怕他們跑了,所以帶回來的,在此地不上店。這是我悶極無聊,叫他們找了來
    的。這個叫翠花,你那個叫翠環,都是雪白的皮膚,很可愛的。你瞧他的手呢,
    包管你合意。
老 殘:(老殘笑道)不用瞧,你說的還會錯嗎?
    (翠花倚住人瑞,對翠環道)
翠 花:你燒口煙給鐵老爺吃。
人 瑞:鐵爺不吃煙,你叫他燒給我吃罷。
    (就把煙籤子遞給翠環。)
    (翠環鞠拱著腰燒了一口,上在斗上,遞過去。)
    (人瑞呼呼價吃完。)
    (翠環再燒時,那家人把碟子、一品鍋均已擺好)
翠 環:請老爺們用酒罷。
人 瑞:(人瑞立起身來說)喝一杯罷,今天天氣很冷。
    (遂讓老殘上坐,自己對坐,命翠環坐在上橫頭,翠花坐下橫頭。)
    (翠花拿過酒壺,把各人的酒加了一加,放下酒壺,舉箸來先布老殘的菜。)
老 殘:請歇手罷,不用布了。我們不是新娘子,自己會吃的。
    (隨又布了黃人瑞的菜。)
    (人瑞也替翠環布了一箸子菜。)
翠 環:(翠環慌忙立起身)儜那歇手。
    (又替翠花布了一箸。)
翠 花:我自己來吃罷。
    (就用勺子接了過來,遞到嘴裡,吃了一點,就放下來了。)
    (人瑞再三讓翠環吃菜,翠環只是答應,總不動手。)
    (人瑞忽然想起,把桌子一拍)
人 瑞:是了,是了!
翠 花:(遂直著嗓子喊了一聲)來啊!
    (只見門簾外走進一個家人來,離席六七尺遠,立住腳。)
    (人瑞點點頭,叫他走進一步,遂向他耳邊低低說了兩句話。)
人 瑞:(只見那家人連聲道)喳,喳。
    (回過頭就去了。)
    (過了一刻,門外進來一個著藍布棉襖的漢子,手裡拿了兩個三弦子,一個遞給
    (翠花,一個遞給翠環。)
向翠環:(嘴裡向翠環)叫你吃菜呢,好好的伺候老爺們。
    (翠環彷彿沒聽清楚,朝那漢子看了一眼。)
翠 環:(那漢子道)叫你吃菜,你還不明白嗎?
翠 環:(翠環點頭道)知道了。
    
    
42**時間: 地點:
    (當時就拿起筷子來布了黃人瑞一塊火腿,又夾了一塊,布給老殘。)
老 殘:不用布最好。
人 瑞:(人瑞舉杯道)我們乾一杯罷!讓他們姐兒兩個唱兩曲,我們下酒。
    (說著,他們的三弦子已都和好了弦,一遞一段的唱了一支曲子。)
    (人瑞用筷子在一品鍋裡撈了半天,看沒有一樣好吃的,便說道)
人 瑞:這一品鍋裡的物件,都有徽號,儜知道不知道?
老 殘:不知道。
人 瑞:(他便用筷子指著說道)這叫『怒髮衝冠』的魚翅;這叫『百折不回』的海參;
    這叫『年高有德』的雞;這叫『酒色過度』的鴨子;這叫『恃強拒捕』的肘子;
    這叫『臣心如水』的湯。
    (說著,彼此大笑了一會。)
    (他們姐兒兩個,又唱了兩三個曲子。)
    (家人捧上自己做的雞來。)
老 殘:酒很夠了,就趁熱盛飯來吃罷。
    (家人當時端進四個飯來。)
    (翠花立起,接過飯碗,送到各人面前,泡了雞湯,各自飽餐。)
    (飯後,擦過臉,人瑞)
人 瑞:我們還是炕上坐罷。
    (家人來撤殘肴,四人都上炕去坐。)
    (老殘敧在上首,人瑞敧在下首。)
    (翠花倒在人瑞懷裡,替他燒煙。)
    (翠環坐在炕沿上,無事做,拿著弦子,崩兒崩兒價撥弄著玩。)
人 瑞:老殘,我多時不見你的詩了,今日總算『他鄉遇故知』,儜也該做首詩,我們拜
    讀拜讀。
老 殘:這兩天我看見凍河,很想做詩,正在那裡打主意,被你一陣胡攪,把我的詩也攪
    到那『酒色過度』的鴨子裡去了!
人 瑞:你快別『恃強拒捕』,我可就要『怒髮衝冠』了!
    (說罷,彼此呵呵大笑。)
老 殘:有,有,有,明天寫給你看。
人 瑞:那不行!你瞧,這牆上有斗大一塊新粉的,就是為你題詩預備的。
老 殘:(老殘搖頭道)留給你題罷。
人 瑞:(人瑞把煙槍望盤子裡一放)稍緩即逝,能由得你嗎?
    (就立起身來,跑到房裡,拿了一枝筆、一塊硯台、一錠墨出來,放在桌上)
出 來:翠環,你來磨墨。
    (翠環當真倒了點冷茶,磨起墨來。)
    (霎時間,翠環)
翠 環:墨得了,儜寫罷。
人 瑞:(人瑞取了個布撣子)翠花掌燭,翠環捧硯,我來撣灰。
    (把枝筆遞到老殘手裡,翠花舉著蠟燭台,人瑞先跳上炕,立到新粉的一塊底下
    (,把灰撣了。)
    (翠花、翠環也都立上炕去,站在左右。)
人 瑞:(人瑞招手道)來,來,來!
老 殘:(老殘笑說道)你真會亂!
    (也就站上炕去,將筆在硯台上蘸好了墨,呵了一呵,就在牆上七歪八扭的寫起
    (來了。)
    (翠環恐怕硯上墨凍,不住的呵,那筆上還是裹了細冰,筆頭越寫越肥。)
    (頃刻寫完,看是:
    (  地裂北風號,長冰蔽河下。)
    (後冰逐前冰,相陵復相亞。)
    (河曲易為塞,嵯峨銀橋架。)
    (歸人長咨嗟,旅客空嘆吒。)
    (盈盈一水間,軒車不得駕。)
    (錦筵招妓樂,亂此淒其夜。)
人 瑞:(人瑞看了)好詩,好詩!為甚不落款呢?
老 殘:題個江右黃人瑞罷。
人 瑞:那可要不得!冒了個會做詩的名,擔了個挾妓飲酒革職的處分,有點不合算。
    (老殘便題了「補殘」二字,跳下炕來。)
    (翠環姐妹放下硯台燭台,都到火盆邊上去烘手。)
    (看炭已將燼,就取了些生炭添上。)
    (老殘立在炕邊,向黃人瑞拱拱手)
老 殘:多擾,多擾!我要回屋子睡覺去了。
人 瑞:(人瑞一把拉住)不忙,不忙!我今兒聽見一件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係著無
    限的性命,有夭矯離奇的情節,正要與你商議,明天一黑早就要復命的。你等我
    吃兩口煙,長點精神,說給你聽。
    (老殘只得坐下。)
    (未知究竟是段怎樣的案情,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娓娓青燈女兒酸語 滔滔黃水觀察嘉謨)
    
    
43**時間: 地點:
    (話說老殘復行坐下,等黃人瑞吃幾口煙,好把這驚天動地的案子說給他聽,隨
    (便也就躺下來了。)
    (翠環此刻也相熟了些,就倚在老殘腿上)
翠 環:鐵老,你貴處是那裡?這詩上說的是什麼話?
    (老殘──告訴他聽。)
老 殘:(他便凝神想了一想)說的真是不錯。但是詩上也興說這些話嗎?
老 殘:詩上不興說這些話,更說什麼話呢?
翠 環:我在二十里鋪的時候,過往客人見的很多,也常有題詩在牆上的。我最喜歡請他
    們講給我聽,聽來聽去,大約不過兩個意思:體面些的人總無非說自己才氣怎麼
    大,天下人都不認識他;次一等的人呢,就無非說那個姐兒長的怎麼好,同他怎
    麼樣的恩愛。
      那老爺們的才氣大不大呢,我們是不會知道的。只是過來過去的人怎樣都是
    些大才,為啥想一個沒有才的看看都看不著呢?我說一句傻話,既是沒才的這麼
    少,俗語說的好,『物以稀為貴』,豈不是沒才的倒成了寶貝了嗎?這且不去管
    他。
      那些說姐兒們長得好的,無非卻是我們眼面前的幾個人,有的連鼻子眼睛還
    沒有長的周全呢,他們不是比他西施,就是比他王嬙。不是說他沉魚落雁,就是
    說他閉月羞花。王嬙俺不知道他老是誰,有人說,就是昭君娘娘。我想,昭君娘
    娘跟那西施娘娘難道都是這種乏樣子嗎?一定靠不住了。
      至於說姐兒怎樣跟他好,恩情怎樣重。我有一回發了傻性子,去問了問,那
    個姐兒說:『他住了一夜就麻煩了一夜,天明問他要討個兩數銀子的體己,他就
    抹下臉來,直著脖兒梗,亂嚷說:我正賬昨兒晚上就開發了,還要什麼體己錢?
    』那姐兒哩,再三央告著說:『正賬的錢呢,店裡夥計扣一分,掌櫃的又扣一分
    ,賸下的全是領家的媽拿去,一個錢也放不出來。俺們的胭脂花粉,跟身上穿的
    小衣裳,都是自己錢買。光聽聽曲子的老爺們,不能向他要。只有這留住的老爺
    們,可以開口討兩個伺候辛苦錢。』再三央告著,他給了二百錢一個小串子,望
    地下一摔,還要撅著嘴說:『你們這些強盜婊子,真不是東西!混帳王八旦!』
    你想有恩情沒有?因此,我想,做詩這件事是很沒有意思的,不過造些謠言罷了
    。你老的詩,怎麼不是這個樣子呢?
老 殘:(老殘笑說道)『各師父備傳授,各把戲各變手。』我們師父傳我們的時候,不
    是這個傳法,所以不同。
    (黃人瑞剛才把一筒煙吃完,放下煙槍)
黃人瑞: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做詩不過是造些謠言,這句話真被這孩子
    說著了呢!從今以後,我也不做詩了,免得造些謠言,被他們笑話。
翠 環:誰敢笑話你老呢!俺們是鄉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胡說亂道,你老爺可別怪著我
    ,給你老磕個頭罷!
    (就側著身子,朝黃人瑞把頭點了幾點。)
黃人瑞:誰怪著你呢,實在說的不錯,倒是沒有人說過的話!可見『當局者迷,旁觀看清
    』。
老 殘:這也罷了,只是你趕緊說你那稀奇古怪的案情罷。既是明天一黑早要復命的,怎
    麼還這麼慢騰斯禮的呢?
人 瑞:不用忙,且等我先講個道理你聽,慢慢的再說那個案子。我且問你,河裡的冰明
    天能開不能開?
老 殘:不能開。
人 瑞:冰不能開,冰上你敢走嗎?明日能動身嗎?
老 殘:不能動身。
人 瑞:既不能動身,明天早起有甚麼要事沒有?
老 殘:沒有。
黃人瑞:卻又來!既然如此,你慌著回屋子去幹甚麼?當此沉悶寂寥的時候,有個朋友談
    談,也就算苦中之樂了。況且他們姐兒兩個,雖比不上牡丹、芍藥,難道還及不
    上牽牛花、淡竹葉花嗎?剪燭斟茶,也就很有趣的。我對你說:在省城裡,你忙
    我也忙,總想暢談,總沒有個空兒。難得今天相遇,正好暢談一回。我常說:人
    生在世,最苦的是沒地方說話。你看,一天說到晚的話,怎麼說沒地方說話呢?
    大凡人肚子裡,發話有兩個所在:一個是從丹田底下出來的,那是自己的話;一
    個是從喉嚨底下出來的,那是應酬的話。省城裡那們些人,不是比我強的,就是
    不如我的。比我強的,他瞧不起我,所以不能同他說話;那不如我的,又要妒忌
    我,又不能同他說話。難道沒有同我差不多的人嗎?境遇雖然差不多,心地卻就
    大不同了。他自以為比我強,就瞧不起我;自以為不如我,就妒我,所以直沒有
    說話的地方。像你老哥總算是圈子外的人,今日難得相逢,我又素昔佩服你的,
    我想你應該憐惜我,同我談談。你偏急著要走,怎麼教人不難受呢?
老 殘:好,好,好!我就陪你談談。我對你說罷,我回屋子也是坐著,何必矯強呢?因
    為你已叫了兩個姑娘,正好同他們說說情義話,或者打兩個皮科兒嘻笑嘻笑,我
    在這裡不便。--其實我也不是道學先生想吃冷豬肉的人,作甚麼偽呢!
人 瑞:我也正為他們的事情,要同你商議呢。
    (站起來,把翠環的袖子抹上去,露出臂膊來,指給老殘看)
老 殘:你瞧,這些傷痕教人可慘不可慘呢!
    (老殘看時,有一條一條青的,有一點一點紫的。)
人 瑞:這是膀子上如此,我想身上更可憐了。翠環,你就把身上解開來看看。
    (翠環這時兩眼已擱滿了汪汪的淚,只是忍住不叫他落下來,被他手這們一拉,
    (卻滴滴的連滴了許多淚。)
翠 環:看什麼,怪臊的!
人 瑞:你瞧!這孩子傻不傻?看看怕甚麼呢?難道做了這項營生,你還害臊嗎?
翠 環:怎不害臊!
翠 花:(翠花這時眼眶子裡也擱著淚)儜別叫他脫了。
    (回頭朝窗外一看,低低向人瑞耳中不知說了兩句什麼話,人瑞點點頭,就不作
    (聲了。)
    (老殘此刻敧在炕上,心裡想著)
心裡想:這都是人家好兒女,父母養他的時候,不知費了幾多的精神,歷了無窮的辛苦。
    淘氣碰破了塊皮,還要撫摩的。不但撫摩,心裡還要許多不受用。倘被別家孩子
    打了兩下,恨得甚麼似的。那種痛愛憐惜,自不待言。誰知撫養成人,或因年成
    饑饉,或因其父吃鴉片煙,或好賭錢,或被打官司拖累,逼到萬不得已的時候,
    就糊裡糊塗將女兒賣到這門戶人家,被鴇兒殘酷,有不可以言語形容的境界。
    (因此觸動自己的生平所見所聞,各處鴇兒的刻毒,真如一個師父傳授,總是一
    (樣的手段,又是憤怒,又是傷心,不覺眼睛角裡,也自有點潮絲絲的起來了。
    ()
    
    
44**時間: 地點:
    (此時大家默無一言,靜悄悄的。)
    (只見外邊有人掮了一捲行李,由黃人瑞家人帶著,送到裡間房裡去了。)
    (那家人出來,向黃人瑞道)
家 人:請老爺要過鐵老爺的房門鑰匙來,好送翠環行李進去。
老 殘:自然也掮到你們老爺屋裡去。
人 瑞:得了,得了!別吃冷豬肉了,把鑰匙給我罷。
老 殘:那可不行!我從來不幹這個的。
人 瑞:我早吩咐過了,錢已經都給了。你這是何苦呢?
老 殘:錢給了不要緊,該多少我明兒還你就截了。既已付過了錢,他老鴇子也沒有甚麼
    說的,也不會難為了他,怕什麼呢?
翠 花:你當真的教他回去,跑不了一頓飽打,總說他是得罪了客。
老 殘:我還有法子,今兒送他回去,告訴他,明兒仍舊叫他,這也就沒事了。況且他是
    黃老爺叫的人,干我甚麼事呢?我情願出錢,豈不省事呢?
黃人瑞:我原是為你叫的,我昨兒已經留了翠花,難道今兒好叫翠花回去嗎?不過大家解
    解悶兒,我也不是一定要你如此云云。昨晚翠花在我屋裡講了一夜,坐到天明,
    不過我們借此解個悶,也讓他少挨兩頓打,那兒不是積功德呢?我先是因為他們
    的規矩,不留下是不准動筷子的。倘若不黑就來,坐到半夜裡餓著肚子,碰巧還
    省不了一頓打。因為老鴇兒總是說,客人既留你到這時候,自然是喜歡你的,為
    甚麼還會叫你回來?一定是應酬不好,碰的不巧,就是一頓。所以我才叫他們告
    訴說:都已留下了,你不看見他那夥計叫翠環吃菜麼?那就是個暗號。
    (說到此處,翠花向翠環道)
翠 花:你自己央告央告鐵爺,可憐可憐你罷。
老 殘:我也不為別的,錢是照數給。讓他回去,他也安靜,我也安靜些。
    (翠花鼻子裡哼了一聲,說)
翠 花:你安靜是實,他可安靜不了的!
    (翠環歪過身子,把臉兒向著老殘道)
翠 環:鐵爺,我看你老的樣子,怪慈悲的,怎麼就不肯慈悲我們孩子一點嗎?你老屋裡
    的炕,一丈二尺長呢,你老鋪蓋不過佔三尺寬,還多著九尺地呢,就捨不得賞給
    我們孩子避一宿難嗎?倘若賞臉,要我孩子伺候呢,裝煙倒茶,也還會做。倘若
    惡嫌的很呢,求你老包涵些,賞個炕畸角混一夜,這就恩典得大了!
    (老殘伸手在衣服袋裡將鑰匙取出,遞與翠花)
老 殘:聽你們怎麼攪去罷,只是我的行李可動不得的。
    (翠花站起來,遞與那家人)
翠 花:勞你駕,看他夥計送進去就出來,請你把門就鎖上。勞駕,勞駕!
    (那家人接著鑰匙去了。)
老 殘:(老殘用手撫摩著翠環的臉)你是那裡人,你鴇兒姓甚麼?你是幾歲賣給他的?
翠 環:俺這媽姓張。
    (說了一句就不說了,袖子內取出一塊手巾來擦眼淚,擦了又擦,只是不作聲。
    ()
老 殘:你別哭呀!我問你老底子家裡事,也是替你解悶的,你不願意說,就不說也行,
    何苦難受呢?
翠 環:我原底子沒有家!
翠 花:你老別生氣,這孩子就是這脾氣不好,所以常挨打。其實也怪不得他難受,二年
    前他家還是個大財主呢,去年才賣到俺媽這兒來。他為自小兒沒受過這個折騰,
    所以就種種的不過好。其實俺媽在這裡頭,算是頂善和的哩。他到了明年,恐怕
    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
    (說到這裡,那翠環竟掩面嗚咽起來。)
翠 花:(翠花喊道)嘿!這孩子可是不想活了!你瞧,老爺們叫你來為開心的,你可哭
    開自己咧!那不得罪人嗎?快別哭咧!
老 殘:不必,不必!讓他哭哭很好。你想,他憋了一肚子的悶氣,到那裡去哭?難得遇
    見我們兩個沒有脾氣的人,讓他哭個夠,也算痛快一回。
翠 花:(用手拍著翠環道)你就放聲哭也不要緊,我知道黃老爺是沒忌諱的人。只管哭
    ,不要緊的。
黃人瑞:(黃人瑞在旁大聲嚷道)小翠環,好孩子,你哭罷!勞你駕,把你黃老爺肚裡憋
    的一肚子悶氣,也替我哭出來罷!
    (大家聽了這話,都不禁發了一笑,連翠環遮著臉也撲嗤的笑了一聲。)
    (原來翠環本來知道在客人面前萬不能哭的,只因老殘問到他老家的事,又被翠
    (花說出他二年前還是個大財主,所以觸起他的傷心,故眼淚不由的直穿出來,
    (要強忍也忍不住。)
    (及至聽到老殘說他受了一肚子悶氣,到那裡去哭,讓他哭個夠,也算痛快一回
    (。)
心裡想:自從落難以來,從沒有人這樣體貼過他,可見世界上男子並不是個個人都是拿女
    兒家當糞土一般作踐的。只不知道像這樣的人世界上多不多,我今生還能遇見幾
    個?想既能遇見一個,恐怕一定總還有呢。
    (心裡只顧這麼盤算,倒把剛才的傷心盤算的忘記了,反側著耳朵聽他們再說什
    (麼。)
    
    
45**時間: 地點:
    (忽然被黃人瑞喊著,要託他替哭,怎樣不好笑呢?所以含著兩包眼淚,撲嗤的
    (笑了一聲,並抬起頭來看了人瑞一眼。)
    (那知被他們看了這個形景,越發笑個不止。)
    (翠環此刻心裡一點主意沒有,看看他們傻笑,只好糊裡糊塗,陪著他們嘻嘻的
    (傻了一回。)
老 殘:哭也哭過了,笑也笑過了,我還要問你。怎麼二年前他還是個大財主?翠花,你
    說給我聽聽。
翠 花:他是俺這齊東縣的人。他家姓田,在這齊東縣南門外有二頃多地,在城裡還有個
    雜貨鋪子。他爹媽只養活了他,還有他個小兄弟,今年才五六歲呢!他還有個老
    奶奶,俺們這大清河邊上的地,多半是棉花地,一畝地總要值一百多吊錢呢!他
    有二頃多地,不就是兩萬多吊錢嗎?連上鋪子,就夠三萬多了。俗說『萬貫家財
    』,一萬貫家財就算財主,他有三萬貫錢,不算個大財主嗎?
老 殘:怎麼樣就會窮呢?
翠 花:那才快呢!不消三天,就家破人亡了!這就是前年的事情。俺這黃河不是三年兩
    頭的倒口子嗎?莊撫台為這個事焦的了不得似的。聽說有個甚麼大人,是南方有
    名的才子,他就拿了一本甚麼書給撫台看,說這個河的毛病是太窄了,非放寬了
    不能安靜,必得廢了民埝,退守大堤。
      這話一出來,那些候補大人個個說好。撫台就說:『這些堤裡百姓怎樣好呢
    ?須得給錢叫他們搬開才好。』誰知道這些總辦候補道王八旦大人們說:『可不
    能叫百姓知道。你想,這堤埝中間五六里寬,六百里長,總有十幾萬家,一被他
    們知道了,這幾十萬人守住民埝,那還廢的掉嗎?』莊撫台沒法,點點頭,嘆了
    口氣,聽說還落了幾點眼淚呢。這年春天就趕緊修了大堤,在濟陽縣南岸,又打
    了一道隔堤。這兩樣東西就是殺這幾十萬人的一把大刀!可憐俺們這小百姓那裡
    知道呢!
      看看到了六月初幾裡,只聽人說:『大汛到咧!大汛到咧!』那埝上的隊伍
    不斷的兩頭跑。那河裡的水一天長一尺多,一天長一尺多,不到十天工夫,那水
    就比埝頂低不很遠了,比著那埝裡的平地,怕不有一兩丈高!到了十三四裡,只
    見那埝上的報馬,來來往往,一會一匹,一會一匹。到了第二天晌午時候,各營
    盤裡,掌號齊人,把隊伍都開到大堤上去。
      那時就有急玲人說:『不好!恐怕要出亂子!俺們趕緊回去預備搬家罷!』
    誰知道那一夜裡,三更時候,又趕上大風大雨,只聽得稀里花拉,那黃河水就像
    山一樣的倒下去了。那些村莊上的人,大半都還睡在屋裡,呼的一聲,水就進去
    。驚醒過來,連跑是跑,水已經過了屋簷。天又黑,風又大,雨又急,水又猛,
    --你老想,這時候有什麼法子呢?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大縣若蛙半浮水面 小船如蟻分送饅頭)
    
    
46**時間: 地點:
翠 花:(話說翠花接著說道)到了四更多天,風也息了,雨也止了,雲也散了,透出一
    個月亮,湛明湛明。那村莊裡頭的情形是看不見的了,只有靠民埝近的,還有那
    抱著門板或桌椅板凳的,飄到民埝跟前,都就上了民埝。還有那民埝上住的人,
    拿竹竿子趕著撈人,也撈起來的不少。這些人得了性命,喘過一口氣來,想一想
    ,一家人都沒有了,就賸了自己,沒有一個不是號啕痛哭。喊爹叫媽的,哭丈夫
    的,疼兒子的,一條哭聲,五百多里路長,你老看慘不慘呢!
翠 環:(翠環接著道)六月十五這一天,俺娘兒們正在南門鋪子裡,半夜裡聽見人嚷說
    :『水下來了!』大家聽說,都連忙起來。這一天本來很熱,人多半是穿著褂褲
    ,在院子裡睡的。雨來的時候,才進屋子去。剛睡了一朦朦覺,就聽外邊嚷起來
    了,連忙跑到街上看,城也開了,人都望城外跑。城圈子外頭本有個小埝,每年
    倒口子用的,埝有五尺多高,這些人都出去守小埝。那時雨才住,天還陰著。
      一霎時,只見城外人,拼命價望城裡跑。又見縣官也不坐轎子,跑進城裡來
    ,上了城牆。只聽一片聲嚷說:『城外人家,不許搬東西!叫人趕緊進城,就要
    關城,不能等了!』俺們也都扒到城牆上去看,這裡許多人用蒲包裝泥,預備堵
    城門。縣大老爺在城上喊:『人都進了城了,趕緊關城。』城廂裡頭本有預備的
    土包,關上城,就用土包把門後頭疊上了。
      俺有個齊二叔住在城外,也上了城牆,這時候,雲彩已經回了山,月亮很亮
    的。俺媽看見齊二叔,問他:『今年怎正利害?』齊二叔說:『可不是呢!往年
    倒口子,水下來,初起不過尺把高。正水頭到了,也不過二尺多高,沒有過三尺
    的。總不到頓把飯的工夫,水頭就過去,總不過二尺來往水。今年這水真霸道!
    一來就一尺多,一霎就過了二尺!縣大老爺看勢頭不好,恐怕小埝守不住,叫人
    趕緊進城罷。那時水已將近有四尺的光景了。大哥這兩天沒見,敢是在莊子上麼
    ?可擔心的很呢!』俺媽就哭了,說:『可不是呢!』
    
    
47**時間: 地點:
      當時只聽城上一片嘈嚷,說:『小埝漫咧!小埝漫咧!』城上的人呼呼價往
    下跑。俺媽哭著就地一坐,說:『俺就死在這兒不回去了!』俺沒法,只好陪著
    在旁邊哭。只聽人說:『城門縫裡過水!』那無數人就亂跑,也不管是人家,是
    店,是鋪子,抓著被褥就是被褥,抓著衣服就是衣服,全拿去塞城門縫子。一會
    兒把咱街上估衣鋪的衣服,布店裡的布,都拿去塞了城門縫子。漸漸聽說:『不
    過水了!』又聽嚷說:『土包單弱,恐怕擋不住!』這就看著多少人到俺店裡去
    搬糧食口袋,望城門洞裡去填。一會看著搬空了,又有那紙店裡的紙,棉花店裡
    的棉花,又是搬個乾淨。
      那時天也明了,俺媽也哭昏了。俺也沒法,只好坐地守著。耳朵裡不住的聽
    人說:『這水可真了不得!城外屋子已經過了屋簷!這水頭怕不快有一丈多深嗎
    ?從來沒聽說有過這麼大的水!』後來還是店裡幾個夥計,上來把俺媽同俺架了
    回去。回到店裡,那可不像樣子了!聽見夥計說:『店裡整布袋的糧食都填滿了
    城門洞,囤子裡的散糧被亂人搶了一個精光。只有潑灑在地下的,掃了掃,還有
    兩三擔糧食。』店裡原有兩個老媽子,他們家也在鄉下,聽說這麼大的水,想必
    老老小小也都是沒有命了,直哭的想死不想活。
      一直鬧到太陽大歪西,夥計們才把俺媽灌醒了。大家喝了兩口小米稀飯。俺
    媽醒了,睜開眼看看,說:『老奶奶呢?』他們說:『在屋裡睡覺呢,不敢驚動
    他老人家。』俺媽說:『也得請他老人家起來吃點麼呀!』待得走到屋裡,誰知
    道他老人家不是睡覺,是嚇死了。摸了摸鼻子裡,已經沒有氣。俺媽看見,哇的
    一聲,吃的兩口稀飯,跟著一口血塊子一齊嘔出來,又昏過去了。虧得個老王媽
    在老奶奶身上盡自摩挲,忽然嚷道:『不要緊!心口裡滾熱的呢。』忙著嘴對嘴
    的吹氣,又喊快拿薑湯來。到了下午時候,奶奶也過來了,俺媽也過來了,這算
    是一家平安了。
      有兩個夥計,在前院說話:『聽說城下的水有一丈四五了,這個多年的老城
    ,恐怕守不住。倘若是進了城,怕一個活的也沒有!』又一個夥計道:『縣大老
    爺還在城裡,料想是不要緊的。』
老 殘:(老殘對人瑞道)我也聽說,究竟是誰出的這個主意,拿的是什麼書,你老哥知
    道麼?
人 瑞:我是庚寅年來的,這是己丑年的事,我也是聽人說,未知確否。據說是史鈞甫史
    觀察創的議,拿的就是賈讓的《治河策》。他說當年齊與趙、魏以河為境,趙、
    魏瀕山,齊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里,河水東抵齊堤,則西泛趙、魏,趙、魏
    亦為堤,去河二十五里。
      那天,司道都在院上,他將這幾句指與大家看,說:『可見戰國時兩堤相距
    是五十里地了,所以沒有河患。今日兩民埝相距不過三四里,即兩大堤相距尚不
    足二十里。比之古人,未能及半,若不廢民埝,河患斷無已時。』宮保說:『這
    個道理我也明白,只是這夾堤裡面盡是村莊,均屬膏腴之地,豈不要破壞幾萬家
    的生產嗎?』
      他又指《治河策》給宮保看,說:『請看這一段說:難者將曰:若此敗壞城
    郭田廬家墓以萬數,百姓怨恨。賈讓說:昔大禹治水,山陵當路者毀之,故鑿龍
    門,闢伊闕,折砥柱,破碣石,墮斷天地之性,尚且為之。況此乃人工所造,何
    足言也?』且又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宮保以為夾堤裡的百姓,廬墓生產可惜
    ,難道年年決口就不傷人命嗎,此一勞永逸之事。所以賈讓說:大漢方制萬裡,
    豈其與水爭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載無恙,故謂之上策。漢朝方
    制,不過萬里,尚不當與水爭地。我國家方制數萬里,若反與水爭地,豈不令前
    賢笑後生嗎?』又指儲同人批評云:『三策遂成不刊之典,然自漢以來,治河者
    率下策也。悲夫!漢、晉、唐、宋、元、明以來,讀書人無不知賈讓《治河策》
    等於聖經賢傳,惜治河者無讀書人,所以大功不立也。宮保若能行此上策,豈不
    是賈讓二千年後得一知己?功垂竹帛,萬世不朽!』宮保皺著眉頭道:『但是一
    件要緊的事,只是我捨不得這十幾萬百姓現在的身家。』兩司道:『如果可以一
    勞永逸,何不另酬一筆款項,把百姓遷徙出去呢?』宮保說:『只有這個辦法,
    尚屬較妥。』後來聽說籌了三十萬銀子,預備遷民,至於為甚麼不遷,我卻不知
    道了。
人 瑞:(人瑞對著翠環說道)後來怎麼樣呢?你說呀!
翠 環:後來我媽拿定主意,聽他去,水來,俺就淹死去!
翠 花:那下一年我也在齊東縣,俺住在北門俺三姨家。北門離民埝相近,北門外大街鋪
    子又整齊,所以街後兩個小埝都不小,聽說是一丈三的頂。那邊地勢又高,所以
    北門沒有漫過來。十六那天,俺到城牆上,看見那河裡漂的東西,不知有多少呢
    ,也有箱子,也有桌椅板凳,也有窗戶門扇。那死人更不待說,漂的滿河都是,
    不遠一個,不遠一個,也沒人顧得去撈。有有錢的,打算搬家,就是雇不出船來
    。
老 殘:船呢?上那裡去了?
翠 花:都被官裡拿了差,送饅頭去了。
老 殘:送饅頭給誰吃?要這些船幹啥?
翠 花:饅頭功德可就大了!那莊子上的人,被水沖的有一大半。還有一少半呢,都是急
    玲點的人,一見水來,就上了屋頂,所以每一個莊子裡屋頂上總有百把幾十人。
    四面都是水,到那兒摸吃的去呢?有餓急了,重行跳到水裡自盡的。虧得有撫台
    派的委員,駕著船各處去送饅頭,大人三個,小孩兩個。第二天又有委員駕著空
    船,把他們送到北岸。這不是好極的事嗎?誰知這些渾蛋還有許多蹲在屋頂上不
    肯下來呢!問他為啥,他說在河裡有撫台給他送,到了北岸就沒人管他吃,
    那就餓死了。其實撫台送了幾天就不送了,他們還是餓死。儜說這些人渾不渾呢
    ?
老 殘:(老殘向人瑞道)這事真正荒唐!是史觀察不是,雖未可知,然創此議主人,卻
    也不是壞心,並無一毫為己私見在內。只因但會讀書,不諳世故,舉手動足便錯
    。孟子所以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豈但河工為然?天下大事,壞於奸臣
    者十之三四;壞於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
翠 花:(又問翠環道)後來你爹找著了沒有?還是就被水沖去了呢?
翠 環:(翠環收淚道)那還不是跟水去了嗎!要是活著,能不回家來嗎?
    (大家嘆息了一會。)
老 殘:(老殘又問翠花道)你才說他,到了明年,只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這
    話是個甚麼緣故?
翠 花:俺這個爹不是死了嗎?喪事裡多花了一百幾十吊錢。前日俺媽賭錢,擲骰子又輸
    了二三百吊錢。共總虧空四百多吊,今年的年,是萬過不去的了。所以前兒打算
    把環妹賣給蒯二禿子家,這蒯二禿子出名的利害,一天沒有客,就要拿火筷子烙
    人。俺媽要他三百銀子,他給了六百吊錢,所以沒有說妥。你老想,現在到年,
    還能有多少天?這日子眼看著越過越緊,倘若到了年下,怕他不賣嗎?這一賣,
    翠環可就夠他難受了。
    (老殘聽了,默無一言,翠環卻只揩淚。)
黃人瑞:殘哥,我才說,為他們的事情要同你商議,正是這個緣故。我想,眼看著一個老
    實孩子送到鬼門關裡頭去,實在可憐。算起不過三百銀子的事情,我願意出一半
    ,那一半找幾個朋友湊湊,你老哥也隨便出幾兩,不拘多少。但是這個名我卻不
    能擔,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回去,這事就容易辦了。你看好不好?
老 殘:這事不難。銀子呢,既你老哥肯出一半,那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罷。再要跟人家
    化緣,就不妥當了,只是我斷不能要他,還得再想法子。
    (翠環聽到這裡,慌忙跳下炕來,替黃、鐵二公磕了兩個頭)
翠 環:兩位老爺菩薩,救命恩人,捨得花銀子把我救出火坑。不管做甚麼,丫頭、老媽
    子,我都情願。只是有一件事,我得稟明在前。我所以常挨打,也不怪俺這媽,
    實在是俺自己的過犯。俺媽當初,因為實在餓不過了,所以把我賣給俺這媽,得
    了二十四吊錢,謝犒中人等項去了三四吊,只落了二十吊錢。接著去年春上,俺
    奶奶死了,這錢可就光了。俺媽領著俺個小兄弟討飯吃,不上半年,連餓帶苦,
    也就死了。只剩了俺一個小兄弟,今年六歲。虧了俺有個舊街坊李五爺,現在也
    住在這齊河縣,做個小生意,他把他領了去,隨便給點吃吃。只是他自顧還不足
    的人,那裡能管他飽呢?穿衣服是更不必說了。所以我在二十里鋪的時候,遇著
    好客,給個一吊八百的呢,我就一兩個月攢個三千兩吊的給他寄來。現在蒙兩位
    老爺救我出來,如在左近二三百里的地方呢,那就不說了,我總能省幾個錢給他
    寄來。倘要遠去呢,請兩位恩爺總要想法,許我把這個孩子帶著,或寄放在庵裡
    廟裡,或找個小戶人家養著。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做鬼都感激二位爺的恩
    典,結草銜環,一定會報答你二位的!可憐俺田家就這一線的根苗!……
    (說到這裡,便又號啕痛哭起來。)
人 瑞:這又是一點難處。
老 殘:這也沒有什麼難,我自有個辦法。
人 瑞:(遂喊道)田姑娘,你不用哭了,包管你姊兒兩個一輩子不離開就是了。你別哭
    ,讓我們好替你打主意。你把我們哭昏了,就出不出好主意來了。快快別哭罷!
    (翠環聽罷,趕緊忍住淚,替他們每人磕了幾個響頭。)
    (老殘連忙將他攙起,誰知他磕頭的時候,用力太猛,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苞,
    (苞又破了,流血呢。)
老 殘:(老殘扶他坐下)這是何苦來呢!
    (又替他把額上血輕輕揩了,讓他在炕上躺下,這就來向人瑞商議說)
人 瑞:我們辦這件事,當分個前後次第。以替他贖身為第一步,以替他擇配為第二步。
    贖身一事又分兩層:以私商為第一步;公斷為第二步。此刻別人出他六百吊,我
    們明天把他領家的叫來,也先出六百吊,隨後再添。此種人不宜過於爽快,你過
    爽快,他就覺得奇貨可居了。此刻銀價每兩換兩吊七百文,三百兩可換八百一十
    吊,連一切開銷,一定足用的了。看他領家的來,口氣何如。倘不執拗,自然私
    了的為是。如懷疑刁狡呢,就托齊河縣替他當堂公斷一下,仍以私了結局。人翁
    以為何如?
人 瑞:極是,極是!
老 殘:老哥固然萬無出名之理,兄弟也不能出全名,只說是替個親戚辦的就是了。等到
    事情辦妥,再揭明擇配的宗旨。不然,領家的是不肯放的。
人 瑞:很好。這個辦法,一點不錯。
老 殘:銀子是你我各出一半,無論用多少,皆是這個分法。但是我行篋中所有,頗不敷
    用,要請你老哥墊一墊。到了省城,我就還你。
人 瑞:那不要緊,贖兩個翠環,我這裡的銀子都用不了呢!只要事情辦妥,老哥還不還
    都不要緊的。
老 殘:一定要還的!我在有容堂還存著四百多銀子呢!你不用怕我出不起,怕害的我沒
    飯吃。你放心罷!
人 瑞:就是這們辦,明天早起,就叫他們去喊他領家的去。
翠 花:早起你別去喊。明天早起,我們姐兒倆一定要回去的。你老早起一喊,倘若被他
    們知道這個意思,他一定把環妹妹藏到鄉下去再講盤子,那就受他的拿捏了。況
    且他們抽鴉片煙的人,也起不早。不如下午,你老先著人叫我們姐兒倆來,然後
    去叫俺媽,那就不怕他了。只是一件,這事千萬別說我說的。環妹妹是超陞了的
    人,不怕他,俺還得在火坑裡過活兩年呢!
人 瑞:那自然,還要你說嗎?明天我先到縣衙門裡,順便帶個差人來。倘若你媽作怪,
    我先把翠環交給差人看管,那就有法制他了。
    (說著,大家都覺得喜歡得很。)
老 殘:(老殘便對人瑞道)他們事已議定,大概如此,只是你先前說的那個案子呢,我
    到底不放心。你究竟是真話是假話?說了我好放心。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烈焰有聲驚二翠 嚴刑無度逼孤孀)
    
    
48**時間: 地點:
    (話說老殘與黃人瑞方將如何拔救翠環之法商議停妥,老殘便向人瑞道)
老 殘:你適才說,有個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係著無限的人命,又有天矯離奇的情節
    ,到底是真是假?我實實的不放心。
人 瑞:別忙,別忙。方才為這一個毛丫頭的事,商議了半天。--正經勾當,我的煙還
    沒有吃好,讓我吃兩口煙,提提神,告訴你。
    (翠環此刻心裡蜜蜜的高興,正不知如何是好,聽人瑞要吃煙,趕緊拿過籤子來
    (,替人瑞燒了兩口吃著。)
人 瑞:這齊河縣東北上,離城四十五里,有個大村鎮,名叫齊東鎮,就是周朝齊東野人
    的老家。這莊上有三四千人家,有條大街,有十幾條小街。路南第三條小街上,
    有個賈老翁。這老翁年紀不過五十望歲,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在時
    ,有三十多歲了,二十歲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娘。魏、賈這兩家都是靠莊田吃飯
    ,每人家有四五十頃地。魏家沒有兒子,只有這個女兒,卻承繼了一個遠房侄兒
    在家,管理一切事務。只是這個承繼兒子不甚學好,所以魏老兒很不喜歡他,卻
    喜歡這個女婿如同珍寶一般。誰知這個女婿去年七月,感了時氣,到了八月半邊
    ,就一命嗚呼哀哉死了。過了百日,魏老頭恐怕女兒傷心,常常接回家來過個十
    天半月的,解解他的愁悶。
      這賈家呢,第二個兒子今年二十四歲,在家讀書。人也長的清清秀秀的,筆
    下也還文從字順。賈老兒既把個大兒子死了,這二兒子便成了個寶貝,恐怕他勞
    神,書也不教他念了。他那女兒今年十九歲,像貌長的如花似玉,又加之人又能
    幹,家裡大小事情,都是他做主。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個渾名,叫做『賈探春』
    。老二娶的也是本村一個讀書人家的女兒,性格極其溫柔,輕易不肯開口,所以
    人越發看他老實沒用,起他個渾名叫『二呆子』。
      這賈探春長到一十九歲,為何還沒有婆家呢?只因為他才貌雙全,鄉莊戶下
    ,那有那麼俊俏男子來配他呢?只有鄰村一個吳二浪子,人卻生得倜儻不群。像
    貌也俊,言談也巧,家道也豐富,好騎馬射箭。同這賈家本是個老親,一向往來
    ,彼此女眷都是不迴避的。只有這吳二浪子曾經托人來求親,賈老兒暗想,這個
    親事倒還做得。只是聽得人說,這吳二浪子,鄉下已經偷上了好幾個女人,又好
    賭,又時常好跑到省城裡去玩耍,動不動一兩個月的不回來。心裡算計,這家人
    家,雖算鄉下的首富,終久家私要保不住,因此就沒有應許。以後卻是再要找個
    人材家道相平的,總找不著,所以把這親事就平擱下了。
      今年八月十三是賈老大的週年,家裡請和尚拜了三天讖。是十二、十三、十
    四三天。經讖拜完,魏老兒就接了姑娘回家過節。誰想當天下午,陡聽人說,賈
    老兒家全家喪命。這一慌真就慌的不成話了!連忙跑來看時,卻好鄉約、里正俱
    已到齊。全家人都死盡,止有賈探春和他姑媽來了,都哭的淚人似的。頃刻之間
    ,魏家姑奶奶--就是賈家的大娘子--也趕到了。進得門來,聽見一片哭聲,
    也不曉得青紅皂白,只好號啕大哭。
    
    
49**時間: 地點:
      當時裡正前後看過,計門房死了看門的一名,長工二名;廳房堂屋倒在地下
    死了書童一名;廳房裡間賈老兒死在炕上;二進上房,死了賈老二夫妻兩名,旁
    邊老媽子一名,炕上三歲小孩子一名;廚房裡老媽子一名,丫頭一名;廂房裡老
    媽子一名;前廳廂房裡管帳先生一名。大小男女,共死了一十三名。
    
    
50**時間: 地點:
    當時具稟,連夜報上縣來。
      縣裡次日一清旱,帶同仵作下鄉──相驗。沒有一個受傷的人骨節不硬、皮
    膚不發青紫。既非殺傷,又非服毒,這沒頭案子就有些難辦。一面賈家辦理棺斂
    ,一面縣裡具稟申報撫台。縣裡正在序稿,突然賈家遣個抱告,言已查出被人謀
    害形跡。
    (方說到這裡,翠環抬起頭來喊道)
翠 環:儜瞧!窗戶怎樣這們紅呀?
翠 環:(一言未了,只聽得必必剝剝的聲音,外邊人聲嘈雜,大聲喊叫說)起火!起火
    !
    (幾個連忙跑出上房門來,才把簾子一掀,只見那火正是老殘住的廂房後身。)
    (老殘連忙身邊摸出鑰匙,去開房門上的鎖。)
黃人瑞:(黃人瑞大聲喊道)多來兩個人,幫鐵老爺搬東西!
    (老殘剛把鐵鎖開了,將門一推,只見房內一大團黑煙望外一撲,那火舌已自由
    (窗戶裡冒出來了。)
    (老殘被那黑煙沖來,趕忙望後一退,卻被一塊磚頭絆住,跌了一交。)
    (恰好那些來搬東西的人正自趕到,就勢把老殘扶起,攙過東邊去了。)
    (當下看那火勢,怕要連著上房,黃人瑞的家人就帶著眾人,進上房去搶搬東西
    (。)
    (黃人瑞站在院心裡,大叫道)
黃人瑞:趕先把那帳箱搬出,別的卻還在後!
    (說時,黃升已將帳箱搬出。)
    (那些人多手雜的,已將黃人瑞箱籠行李都搬出來放在東牆腳下。)
    (店家早已搬了幾條長板凳來,請他們坐。)
    (人瑞檢點物件,一樣不少,卻還多了一件,趕忙叫人搬往櫃房裡去。)
    (看官,你猜多的一件是何物事?原來正是翠花的行李。)
    (人瑞知道縣官必來看火,倘若見了,有點難堪,所以叫人搬去。)
人 瑞:(並對二翠道)你們也往櫃房裡避一避去,立刻縣官就要來的。
    (二翠聽說,便順牆根走往前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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