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 至 第三〇

21**時間: 地點:
    (話說老殘與申東造議論玉賢正為有才,急於做官。)
    (所以喪天害理,至於如此,彼此嘆息一會。)
東 造:正是。我昨日說有要事與先生密商,就是為此。先生想,此公殘忍至於此極。兄
    弟不幸,偏又在他屬下。依他做,實在不忍;不依他做,又實無良法。先生閱歷
    最多,所謂『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矣』,必有良策,其何以
    教我?
老 殘:知難則易者至矣。閣下既不恥下問,弟先須請教宗旨何如。若求在上官面上討好
    ,做得烈烈轟轟,有聲有色,則只有依玉公辦法,所謂逼民為盜也。若要顧念『
    父母官』三字,求為民除害,亦有化盜為民之法。若官階稍大,轄境稍寬,略為
    易辦。若止一縣之事,缺分又苦,未免稍形棘手,然亦非不能也。
東 造:自然以為民除害為主,果能使地方安靜,雖無不次之遷,要亦不至於凍餒。『子
    孫飯』吃他做什麼呢!但是缺分太苦,前任養小隊五十名,盜案仍是疊出。加以
    虧空官款,因此罣誤去官。弟思如賠累而地方安靜,尚可設法彌補。若俱不可得
    ,算是為何事呢!
老 殘:五十名小隊,所費誠然太多。以此缺論,能籌款若干,便不致賠累呢?
東 造:不過千金,尚不吃重。
老 殘:此事卻有個辦法。閣下一年籌一千二百金,卻不用管我如何辦法,我可以代畫一
    策,包你境內沒有一個盜案。倘有盜案,且可以包你頃刻便獲。閣下以為何如?
東 造:能得先生去為我幫忙,我就百拜的感激了。
老 殘:我無庸去,只是教閣下個至良極美的法則。
東 造:閣下不去,這法則誰能行呢?
老 殘:正為薦一個行此法則的人。惟此人千萬不可怠慢,若怠慢此人,彼必立刻便去,
    去後禍必更烈。
      此人姓劉,號仁甫,即是此地平陰縣人,家在平陰縣西南桃花山裡面。其人
    少時,十四五歲在嵩山少林寺學拳棒。學了些時,覺得徒有虛名,無甚出奇致勝
    處,於是奔走江湖,將近十年。在四川峨眉山上遇見了一個和尚,武功絕倫。他
    就拜他為師,學了一套『太祖神拳』、一套『少祖神拳』。因請教這和尚,拳法
    從那裡得來的,和尚說係少林寺。他就大為驚訝,說:『徒弟在少林寺四五年,
    見沒有一個出色拳法,師父從那一個學的呢?』那和尚道:『這是少林寺的拳法
    ,卻不從少林寺學來。現在少林寺裡的拳法,久已失傳了。你所學者,太祖拳就
    是達摩傳下來的;那少祖拳就是神光傳下來的。當初傳下這個拳法來的時候,專
    為和尚們練習了這拳,身體可以結壯,精神可以悠久。若當朝山訪道的時候,單
    身走路,或遇虎豹,或遇強人,和尚家又不作帶兵器,所以這拳法專為保護身命
    的。筋骨強壯,肌肉堅固,便可以忍耐凍餓。你想,行腳僧在荒山野壑裡,訪求
    高人古德,於宿食兩字,一定難以周全的,此太祖、少祖傳下拳法來的美意了。
    那知後來少林寺拳法出了名,外邊來學的日多,學出去的人,也有做強盜的,也
    有奸淫人家婦女的,屢有所聞。因此,在現在這老和尚以前四五代上的一個老和
    尚,就將這正經拳法收起不傳,只用些外面光、不管事的拳法敷衍門面而已。我
    這拳法係從漢中府裡一個古德學來的,若能認真修練,將來可以到得甘鳳池的位
    分。』
      劉仁甫在四川住了三年,盡得其傳。
    
    
22**時間: 地點:
    當時正是粵匪擾亂的時候,他從四川出來,就在湘軍、淮軍營盤裡混過些時。因
    上兩軍,湘軍必須湖南人,淮軍必須安徽人,方有照應。若別省人,不過敷衍故
    事,得個把小保舉而已,大權萬不會有的。此公已保舉到個都司,軍務漸平。他
    也無心戀棧,遂回家鄉,種了幾畝田,聊以度日,閒暇無事,在這齊、豫兩省隨
    便遊行。這兩省練武功的人,無不知他的名氣。他卻不肯傳授徒弟,若是深知這
    人一定安分的,他就教他幾手拳棒,也十分慎重的。所以這兩省有武藝的,全敵
    他不過,都懼怕他。若將此人延為上賓,將這每月一百兩交付此人,聽其如何應
    用。大約他只要招十名小隊,供奔走之役,每人月餉六兩,其餘四十兩供應往來
    豪傑酒水之資,也就夠了。
      大概這河南、山東、直隸三省,及江蘇、安徽的兩個北半省,共為一局。此
    局內的強盜計分大小兩種,大盜係有頭領,有號令,有法律的,大概其中有本領
    的甚多。小盜則隨時隨地無賴之徒,及失業的頑民,胡亂搶劫,既無人幫助,又
    無槍火兵器,搶過之後,不是酗酒,便是賭博,最容易犯案的。譬如玉太尊所辦
    的人,大約十分中九分半是良民,半分是這些小盜。若論那些大盜,無論頭目人
    物,就是他們的羽翼,也不作興有一個被玉太尊捉著的呢。但是大盜卻容易相與
    ,如京中保鏢的呢,無論十萬二十萬銀子,只須一兩個人,便可保得一路無事。
    試問如此巨款,就聚了一二百強盜搶去,也很夠享用的,難道這一兩個鏢司務就
    敵得過他們嗎?只因為大盜相傳有這個規矩,不作興害鏢局的。所以凡保鏢的車
    上,有他的字號,出門要叫個口號。這口號喊出,那大盜就覿面碰著,彼此打個
    招呼,也決不動手的。鏢局幾家字號,大盜都知道的;大盜有幾處窩巢,鏢局也
    是知道的。倘若他的羽翼到了有鏢局的所在,進門打過暗號,他們就知道是那一
    路的朋友。
    
    
23**時間: 地點:
    當時必須留著喝酒吃飯,臨行還要送他三二百個錢的盤川。若是大頭目,就須盡
    力應酬,這就叫做江湖上的規矩。
      我方才說這個劉仁甫,江湖都是大有名的。京城裡鏢局上請過他幾次,他都
    不肯去。情願埋名隱姓,做個農夫。若是此人來時,待以上賓之禮,彷彿貴縣開
    了一個保護本縣的鏢局。他無事時,在街上茶館飯店裡坐坐,這過往的人,凡是
    江湖上朋友,他到眼便知,隨便會幾個茶飯東道,不消十天半個月,各處大盜頭
    目就全曉得了,立刻便要傳出號令:某人立足之地,不許打攪的。每月所餘的那
    四十金就是給他做這個用處的。至於小盜,他本無門徑,隨意亂做,就近處,自
    有人來暗中報信,失主尚未來縣報案,他的手下人倒已先將盜犯獲住。若是稍遠
    的地方做了案子,沿路也有他們的朋友,替他暗中捕下去。無論走到何處,俱捉
    得到的,所以要十名小隊子。其實,只要四五個應手的人已經足用了。那多餘的
    五六個人,為的是本縣轎子前頭擺擺威風,或者接差送差,跑信等事用的。
東 造:如閣下所說,自然是極妙的法則。但是此人既不肯應鏢局之聘,若是兄弟衙署裡
    請他,恐怕也不肯來,如之何呢?
老 殘:只是你去請他,自然他不肯來的,所以我須詳詳細細寫封信去,並拿救一縣無辜
    良民的話打動他,自然他就肯來了。況他與我交情甚厚,我若勸他,一定肯的。
    因為我二十幾歲的時候,看天下將來一定有大亂,所以極力留心將才,談兵的朋
    友頗多。此人當年在河南時,我們是莫逆之交,相約倘若國家有用我輩的日子,
    凡我同人,俱要出來相助為理的。其時講輿地、講陣圖、講製造、講武功的,各
    樣朋友都有。此公便是講武功的巨擘。後來大家都明白了,治天下的,又是一種
    人才,若是我輩所講所學,全是無用的。故爾各人都弄個謀生之道,混飯吃去,
    把這雄心便拋入東洋大海去了。雖如此說,然當時的交情義氣,斷不會敗壞的。
    所以我寫封信去,一定肯來的。
    (東造聽了,連連作揖道謝)
東 造:我自從掛牌委署斯缺,未嘗一夜安眠。今日得聞這番議論,如夢初醒,如病初癒
    ,真是萬千之幸!但是這封信是派個何等樣人送去方妥呢?
老 殘:必須有個親信朋友吃這一趟辛苦才好。若隨便叫個差人送去,便有輕慢他的意思
    ,他一定不肯出來,那就連我都要遭怪了。
東 造:(東造連連說)是的,是的。我這裡有個族弟,明天就到的,可以讓他去一趟。
    先生信幾時寫呢?就費心寫起來最好。
老 殘:明日一天不出門。我此刻正寫一長函致張宮保,托姚雲翁轉呈,為細述玉太尊政
    績的,大約也要明天寫完。並此信一總寫起,我後天就要動身了。
東 造:後天往那裡去?
老 殘:先往東昌府訪柳小惠家的收藏,想看看他的宋、元板書,隨後即回濟南省城過年
    。再後的行蹤,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了。今日夜已深了,可以睡罷。
    (立起身來。)
東 造:(東造叫家人)打個手照,送鐵老爺回去。
    (揭起門簾來,只見天地一色,那雪已下的混混沌沌價白,覺得照的眼睛發脹似
    (的。)
    (那階下的雪已有了七八寸深,走不過去了。)
    (只有這上房到大門口的一條路,常有人來往,所以不住的掃。)
    (那到廂房裡的一條路已看不出路影,同別處一樣的高了。)
    (東造叫人趕忙鏟出一條路來,讓老殘回房。)
    (推開門來,燈已滅了。)
    (上房送下一個燭台,兩支紅燭,取火點起,再想寫信,那筆硯竟違抗萬分,不
    (遵調度,只好睡了。)
    (到了次日,雪雖已止,寒氣卻更甚於前。)
    (起來喊店家秤了五斤木炭,生了一個大火盆,又叫買了幾張桑皮紙,把那破窗
    (戶糊了。)
    (頃刻之間,房屋裡暖氣陽迴,非昨日的氣象了。)
    (遂把硯池烘化,將昨日未曾寫完的信,詳細寫完封好。)
    (又將致劉仁甫的信亦寫畢,一總送到上房,交東造收了。)
    (東造一面將致姚雲翁的一函,加個馬封,送往驛站;一面將劉仁甫的一函,送
    (入枕頭箱內。)
    (廚房也開了飯來,二人一同吃過,又復清談片時,只見家人來報)
二 人:二老爺同師爺們都到了,住在西邊店裡呢。洗完臉,就過來的。
    (停了一會,只見門外來了一個不到四十歲模樣的人,尚未留鬚,穿了件舊寧綢
    (二藍的大毛皮袍子,玄色長袖皮馬褂,蹬了一雙絨靴,已經被雪泥浸了幫子了
    (,慌忙走進堂屋,先替乃兄作了個揖。)
東 造:(東造就說)這就是舍弟,號子平。
二 人:(回過臉來說)這是鐵補殘先生。
    (申子平走近一步,作了個揖)
申子平:久仰的很!
東 造:(東造便問)吃過飯了沒有?
子 平:才到,洗了臉就過來的,吃飯不忙呢。
東 造:吩咐廚房裡做二老爺的飯。
子 平:可以不必。停一刻,還是同他們老夫子一塊吃罷。
家 人:(家人上來回說)廚房裡已經吩咐,叫他們送一桌飯去,讓二老爺同師爺們吃呢
    。
    (那時又有一個家人揭了門簾,拿了好幾個大紅全帖進來,老殘知道是師爺們來
    (見東家的,就趁勢走了。)
    (到了晚飯之後,申東造又將老殘請到上房裡,將那如何往桃花山訪劉仁甫的話
    (,對著子平詳細問了一遍。)
子 平:從那裡去最近?
老 殘:從此地去怎樣走法,我卻不知道。昔年是從省城順黃河到平陰縣,出平陰縣向西
    南三十里地,就到了山腳下了。進山就不能坐車,最好帶個小驢子。到那平坦的
    地方,就騎驢。稍微危險些,就下來走兩步。進山去有兩條大路,西峪裡走進有
    十幾里的光景,有座關帝廟。那廟裡的道士與劉仁甫常相往來的。你到廟裡打聽
    ,就知道詳細了。那山裡關帝廟有兩處,集東一個,集西一個。這是集西的一個
    關帝廟。
    (申子平問得明白,遂各自歸房安歇去了。)
    (次日早起,老殘出去雇了一輛騾車,將行李裝好,候申東造上衙門去稟辭,他
    (就將前晚送來的那件狐裘,加了一封信,交給店家)
老 殘:等申大老爺回店的時候,送上去。此刻不必送去,恐有舛錯。
    (店裡掌櫃的慌忙開了櫃房裡的木頭箱子,裝了進去,然後送老殘動身上車,逕
    (往東昌府去了。)
    (無非是風餐露宿,兩三日工夫已到了東昌城內,找了一家乾淨車店住下。)
    (當晚安置停妥,次日早飯後便往街上尋覓書店。)
    (尋了許久,始覓著一家小小書店,三間門面,半邊賣紙張筆墨,半邊賣書。)
    (遂走到賣書這邊櫃台外坐下,問問此地行銷是些什麼書籍。)
掌櫃的:(那掌櫃的)我們這東昌府,文風最著名的。所管十縣地方,俗名叫做『十美圖
    』,無一縣不是家家富足,戶戶絃歌。所有這十縣用的書,皆是向小號來販。小
    號店在這裡,後邊還有棧房,還有作坊。許多書都是本店裡自雕板,不用到外路
    去販買的。你老貴姓,來此有何貴幹?
老 殘:我姓鐵,來此訪個朋友的。你這裡可有舊書嗎?
掌櫃的:有,有,有。你老要什麼罷?我們這兒多著呢!
老 殘:(一面回過頭來指著書架子上白紙條兒數道)你老瞧!這裡《崇辨堂墨選》、《
    目耕齋初二三集》。再古的還有那《八銘塾鈔》呢。這都是講正經學問的,要是
    講雜學的,還有《古唐詩合解》、《唐詩三百首》。再要高古點,還有《古文釋
    義》。還有一部寶貝書呢,叫做《性理精義》,這書看得懂的,可就了不得了!
老 殘:(老殘笑道)這些書我都不要。
掌櫃的:(那掌櫃的)還有,還有。那邊是《陽宅三要》、《鬼撮腳》、《淵子平》,諸
    子百家,我們小號都是全的。濟南省城,那是大地方,不用說。若要說黃河以北
    ,就要算我們小號是第一家大書店了。別的城池裡都沒有專門的書店,大半在雜
    貨鋪裡帶賣書。所有方圓二三百里,學堂裡用的三、百、千、千,都是在小號裡
    販得去的,一年要銷上萬本呢。
老 殘:貴處行銷這『三百千千』,我倒沒有見過。是部什麼書?怎樣銷得這們多呢?
掌櫃的:噯!別哄我罷!我看你老很文雅,不能連這個也不知道。這不是一部書,『三』
    是《三字經》,『百』是《百家姓》,『千』是《千字文》。那一個『千』字呢
    ,是《千家詩》。這《千家詩》還算一半是冷貨,一年不過銷百把部。其餘三、
    百、千,就銷的廣了。
老 殘:難道《四書》《五經》都沒有人買嗎?
掌櫃的:怎麼沒有人買呢,《四書》小號就有。《詩》、《書》、《易》三經也有。若是
    要《禮記》、《左傳》呢,我們也可以寫信到省城裡捎去。你老來訪朋友,是那
    一家呢?
老 殘:是個柳小惠家。當年他老大爺做過我們的漕台,聽說他家收藏的書極多。他刻了
    一部書,名叫《納書楹》,都是宋、元板書。我想開一開眼界,不知道有法可以
    看得見嗎?
掌櫃的:柳家是俺們這兒第一個大人家,怎麼不知道呢!只是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
    他們少爺叫柳鳳儀,是個兩榜,那一部的主事。聽說他家書多的很,都是用大板
    箱裝著,只怕有好幾百箱子呢。堆在個大樓上,永遠沒有人去問他。有近房柳三
    爺,是個秀才,常到我們這裡來坐坐。我問過他:『你們家裡那些書是些甚麼寶
    貝?可叫我們聽聽罷咧。』他說:『我也沒有看見過是甚麼樣子。』我說:『難
    道就那麼收著不怕蛀蟲嗎?』
    (掌櫃的說到此處,只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拉了拉老殘)
掌櫃的:趕緊回去罷,曹州府裡來的差人,急等著你老說話呢,快點走罷。
老 殘:(老殘聽了)你告訴他等著罷,我略停一刻就回去了。
掌櫃的:(那人道)我在街上找了好半天了。俺掌櫃的著急的了不得,你老就早點回店罷
    。
老 殘:不要緊的。你既找著了我,你就沒有錯兒了,你去罷。
    (店小二去後,書店掌櫃的看了看他去的遠了,慌忙低聲向老殘說道)
掌櫃的:你老店裡行李值多少錢?此地有靠得住的朋友嗎?
老 殘:我店裡行李也不值多錢,我此地亦無靠得住的朋友。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掌櫃的:曹州府現是個玉大人,這人很惹不起的。無論你有理沒理,只要他心裡覺得不錯
    ,就上了站籠了。現在既是曹州府裡來的差人,恐怕不知是誰扳上你老了,我看
    是凶多吉少,不如趁此逃去罷。行李既不值多錢,就捨去了的好,還是性命要緊
    !
老 殘:不怕的。他能拿我當強盜嗎?這事我很放心。
    (說著,點點頭,出了店門。)
    (街上迎面來了一輛小車,半邊裝行李,半邊坐人。)
    (老殘眼快,看見喊道)
老 殘:那車上不是金二哥嗎?
    (即忙走上前去。)
老 殘:(那車上人也就跳下車來,定了定神)噯呀!這不是鐵二哥嗎?你怎樣到此地,
    來做什麼的?
    (老殘告訴了原委,就說)
老 殘:你應該打尖了,就到我住的店裡去坐坐談談罷。你從那裡來?往那裡去?
掌櫃的:(那人道)這是甚麼時候,我已打過尖了,今天還要趕路程呢。我是從直隸回南
    ,因家下有點事情,急於回家,不能耽擱了。
老 殘:既是這樣說,也不留你。只是請你略坐一坐,我要寄封信給劉大哥,托你帶去罷
    。
    (說過,就向書店櫃台對面,那賣紙張筆墨的櫃台上,買了一枝筆、幾張紙、一
    (個信封,借了店裡的硯台,草草的寫了一封,交給金二。)
老 殘:(大家作了個揖)恕不遠送了。山裡朋友見著都替我問好。
    (那金二接了信,便上了車。)
    (老殘也就回店去了。)
    (不知那曹州府來的差人究竟是否捉拿老殘,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桃花山月下遇虎 柏樹峪雪中訪賢)
    
    
24**時間: 地點:
    (話說老殘聽見店小二來告,說曹州府有差人來尋,心中甚為詫異)
老 殘:難道玉賢竟拿我當強盜待嗎?
    (及至步回店裡,見有一個差人,趕上前來請了一個安。)
    (手中提了一個包袱,提著放在旁邊椅子上,向懷內取出一封信來,雙手呈上,
    (口中)
口 中:申大老爺請鐵老爺安!
    (老殘接過信來一看,原來是申東造回寓,店家將狐裘送上,東造甚為難過,繼
    (思狐裘所以不肯受,必因與行色不符。)
    (因在估衣鋪內選了一身羊皮袍子馬褂,專差送來。)
    (並寫明如再不收,便是絕人太甚了。)
    (老殘看罷,笑了一笑,就向那差人說)
老 殘:你是府裡的差嗎?
差 人:是曹州府城武縣裡的壯班。
    (老殘遂明白,方才店小二是漏吊下三字了。)
    
    
25**時間: 地點:
    (當時寫了一封謝信,賞了來差二兩銀子盤費,打發去後,又住了兩天。)
    (方知這柳家書,確係關鎖在大箱子內,不但外人見不著,就是他族中人,亦不
    (能得見。)
    (悶悶不樂,提起筆來,在牆上題一絕道:
    (  滄葦遵王士禮居,藝芸精舍四家書。)
    (一齊歸入東昌府,深鎖嫏嬛飽蠹魚!)
    (題罷,唏噓了幾聲,也就睡了。)
    (暫且放下。)
    
    
26**時間: 地點:
    (卻說那日東造到府署稟辭,與玉公見面,無非勉勵些「治亂世用重刑」的話頭
    (。)
    (他姑且敷衍幾句,也就罷了。)
    (玉公端茶送出,東造回到店裡,掌櫃的恭恭敬敬將袍子一件、老殘信一封,雙
    (手奉上。)
    (東造接來看過,心中悒悒不樂。)
申子平:(適申子平在旁邊)大哥何事不樂?
    (東造便將看老殘身上著的仍是棉衣,故贈以狐裘,並彼此辯論的話述了一遍)
東 造:你看,他臨走到底將這袍子留下,未免太矯情了!
子 平:這事大哥也有點失於檢點。我看他不肯,有兩層意思,一則嫌這裘價值略重,未
    便遂受;二則他受了,也實無用處。斷無穿狐皮袍子,配上棉馬褂的道理。大哥
    既想略盡情誼,宜叫人去覓一套羊皮袍子、馬褂,或布面子,或繭紬面子均可。
    差人送去,他一定肯收。我看此人並非矯飾作偽的人,不知大哥以為何如?
東 造:很是,很是。你就叫人照樣辦去。
    (子平一面辦妥,差了個人送去,一面看著乃兄動身赴任。)
    (他就向縣裡要了車,輕車簡從的向平陰進發。)
    (到了平陰,換了兩部小車,推著行李,在縣裡要了一匹馬騎著。)
    (不過一早晨,已經到了桃花山腳下。)
    (再要進去,恐怕馬也不便。)
    (幸喜山口有個村莊,只有打地鋪的小店,沒法,暫且歇下。)
    (向村戶人家雇了一條小驢,將馬也打發回去了。)
    (打過尖,吃過飯,向山裡進發。)
    (才出村莊,見面前一條沙河,有一里多寬,卻都是沙,惟有中間一線河身,土
    (人架了一個板橋,不過丈數長的光景。)
    (橋下河裡雖結滿了冰,還有水聲,從那冰下潺潺的流,聽著像似環佩搖曳的意
    (思。)
    (知道是水流帶著小冰,與那大冰相撞擊的聲音了。)
    (過了沙河,即是東峪。)
    (原來這山從南面迤邐北來,中間龍脈起伏,一時雖看不到,只是這左右兩條大
    (峪,就是兩批長嶺,岡巒重沓,到此相交。)
    (除中峰不計外,左邊一條大谿河,叫東峪;右邊一條大谿河,叫西峪。)
    (兩峪裡的水,在前面相會,並成一谿,左環右轉,彎了三灣,才出谿口。)
    (出口後,就是剛才所過的那條沙河了。)
    (子平進了山口,抬頭看時,只見不遠前面就是一片高山,像架屏風似的,迎面
    (豎起,土石相間,樹木叢雜。)
    (卻當大雪之後,石是青的,雪是白的,樹上枝條是黃的,又有許多松柏是綠的
    (,一叢一叢,如畫上點的苔一樣。)
    (騎著驢,玩著山景,實在快樂得極,思想做兩句詩,描摹這個景象。)
    (正在凝神,只聽壳鐸一聲,覺得腿裡一軟,身子一搖,竟滾下山澗去了。)
    (幸喜這路本在澗旁走的,雖滾下去,尚不甚深。)
    (況且澗裡兩邊的雪本來甚厚,只為面上結了一層薄冰,做了個雪的包皮。)
    (子平一路滾著,那薄冰一路破著,好像從有彈鐄的褥子上滾下來似的。)
    (滾了幾步,就有一塊大石將他攔住,所以一點沒有碰傷。)
    (連忙扶著石頭,立起身來,那知把雪倒戳了兩個一尺多深的窟窿。)
    (看那驢子在上面,兩隻前蹄已經立起,兩隻後蹄還陷在路旁雪裡,不得動彈。
    ()
    (連忙喊跟隨的人,前後一看,並那推行李的車子,影響俱無。)
    (你道是甚麼緣故呢?原來這山路,行走的人本來不多,故那路上積的雪,比旁
    (邊稍為淺些,究竟還有五六寸深。)
    (驢子走來,一步步的不甚吃力。)
    (子平又貪看山上雪景,未曾照顧後面的車子,可知那小車輪子,是要壓倒地上
    (往前推的,所以積雪的阻力顯得很大。)
    (一人推著,一人挽著,尚走得不快,本來去驢子已落後有半里多路了。)
    (申子平陷在雪中,不能舉步,只好忍著性子,等小車子到。)
    (約有半頓飯工夫,車子到了,大家歇下來想法子。)
    (下頭人固上不去,上頭的人也下不來。)
申子平:(想了半天)只好把捆行李的繩子解下兩根,接續起來,將一頭放了下去。
    (申子平自己繫在腰裡,那一頭,上邊四五個人齊力收繩,方才把他吊了上來。
    ()
    (跟隨人替他把身上雪撲了又撲,然後把驢子牽來,重復騎上,慢慢的行。)
    (這路雖非羊腸小道,然忽而上高,忽而下低,石頭路徑,冰雪一涼,異常的滑
    (。)
    (自飯後一點鐘起身,走到四點鐘,還沒有十里地。)
心裡想:聽村莊上人說,到山集不過十五里地,然走了三個鐘頭,才走了一半。
    (冬天日頭本容易落,況又是個山裡,兩邊都有嶺子遮著,愈黑得快。)
    (一面走著,一面的算,不知不覺,那天已黑下來了。)
心裡想:(勒住了驢韁,同推車子商議道)看看天已黑下來了,大約還有六七里地呢,路
    又難走,車子又走不快,怎麼好呢?
車 夫:那也沒有法子,好在今兒是個十三日,月亮出得早,不管怎麼,總要趕到集上去
    。大約這荒僻山徑,不會有強盜,雖走晚些,到也不怕他。
子 平:強盜雖沒有,倘或有了,我也無多行李,很不怕他,拿就拿去,也不要緊。實在
    可怕的是豺狼虎豹,天晚了,倘若出來個把,我們就壞了。
車 夫:這山裡虎倒不多,有神虎管著,從不傷人,只是狼多些。聽見他來,我們都拿根
    棍子在手裡,也就不怕他了。
    (說著,走到一條橫澗跟前,原是本山的一支小瀑布,流歸谿河的。)
    (瀑布冬天雖然乾了,那沖的一條山溝,尚有兩丈多深,約有二丈多寬。)
    (當面隔住,一邊是陡山,一邊是深峪,更無別處好繞。)
    (子平看見如此景象,心裡不禁作起慌來,立刻勒住驢頭,等那車子走到)
子 平:可了不得!我們走岔了路,走到死路上了!
    (那車夫把車子歇下,喘了兩口氣)
車 夫:不能,不能!這條路影一順來的,並無第二條路,不會差的。等我前去看看,該
    怎麼走。
車 夫:(朝前走了幾十步,回來說)路倒是有,只是不好走,你老下驢罷。
    (子平下來,牽了驢,依著走到前面看時,原來轉過大石,靠裡有人架了一條石
    (橋。)
    (只是此橋僅有兩條石柱,每條不過一尺一二寸寬,兩柱又不緊相黏靠,當中還
    (罅著幾寸寬一個空當兒,石上又有一層冰,滑溜滑溜的。)
子 平:可嚇煞我了!這橋怎麼過法?一滑腳就是死,我真沒有這個膽子走!
車 夫:(車夫大家看了說)不要緊,我有法子。好在我們穿的都是蒲草毛窩,腳下很把
    滑的,不怕他。
子 平:(一個人道)等我先走一趟試試。
    (遂跳竄跳竄的走過去了,嘴裡還喊著)
嘴裡還:好走,好走!
子 平:(立刻又走回來說)車子卻沒法推,我們四個人抬一輛,作兩趟抬過去罷。
申子平:車子抬得過去,我卻走不過去。那驢子又怎樣呢?
車 夫:不怕的,且等我們先把你老扶過去,別的你就不用管了。
子 平:就是有人扶著,我也是不敢走。告訴你說罷,我兩條腿已經軟了,那裡還能走路
    呢!
車 夫:那們也有辦法,你老大總睡下來,我們兩個人抬頭,兩個人抬腳,把你老抬過去
    ,何如?
子 平:不妥,不妥!
車 夫:(又一個車夫)還是這樣罷,解根繩子,你老拴在腰裡,我們夥計,一個在前頭
    ,挽著一個繩頭,一個夥計在後頭,挽著一個繩頭,這個樣走,你老膽子一壯,
    腿就不軟了。
子 平:只好這樣。
    (於是先把子平照樣扶掖過去,隨後又把兩輛車子抬了過去。)
    (倒是一個驢死不肯走,費了許多事,仍是把他眼睛蒙上,一個人牽,一個人打
    (,才混了過去。)
    (等到忙定歸了,那滿地已經都是樹影子,月光已經很亮的了。)
    (大家好容易將危橋走過,歇了一歇,吃了袋煙,再望前進。)
    (走了不過三四十步,聽得遠遠嗚嗚的兩聲。)
車 夫:虎叫!虎叫!
    (一頭走著,一頭留神聽著。)
    (又走了數十步,車夫將車子歇下)
車 夫:老爺,你別騎驢了,下來罷。聽那虎叫,從西邊來,越叫越近了,恐怕是要到這
    路上來。我們避一避罷,倘到了跟前,就避不及了。
    (說著,子平下了驢。)
車 夫:咱們捨掉這個驢子喂他罷。
    (路旁有個小松,他把驢子韁繩拴在小松樹上,車子就放在驢子旁邊,人卻倒迴
    (走了數十步,把子平藏在一處石壁縫裡。)
    (車夫有躲在大石腳下,用些雪把身子遮了的。)
    (有兩個車夫,盤在山坡高樹枝上的,都把眼睛朝西面看著。)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西邊嶺上月光之下,竄上一個物件來。)
    (到了嶺上,又是嗚的一聲。)
    (只見把身子往下一探,已經到了西澗邊了,又是嗚的一聲。)
    (這裡的人又是冷,又是怕,止不住格格價亂抖,還用眼睛看著那虎。)
    (那虎既到西澗,卻立住了腳,眼睛映著月光,灼亮灼亮,並不朝著驢子看,卻
    (對著這幾個人,又嗚的一聲,將身子一縮,對著這邊撲過來了。)
    (這時候山裡本來無風,卻聽得樹梢上呼呼地響,樹上殘葉漱漱地落,人面上冷
    (氣棱棱地割。)
    (這幾個人早已嚇得魂飛魄散了。)
    (大家等了許久,卻不見虎的動靜。)
    (還是那樹上的車夫膽大,下來喊眾人道)
車 夫:出來罷!虎去遠了。
    (車夫等人次第出來,方才從石壁縫裡把子平拉出,已經嚇得呆了。)
    (過了半天,方能開口說話)
車 夫:我們是死的是活的哪?
車 夫:虎過去了。
子 平:虎怎樣過去的?一個人沒有傷麼?
車 夫:(那在樹上的車夫)我看他從澗西沿過來的時候,只是一穿,彷彿像鳥兒似的,
    已經到了這邊了。他落腳的地方,比我們這樹梢還高著七八丈呢。落下來之後,
    又是一縱,已經到了這東嶺上邊,嗚的一聲向東去了。
    (申子平聽了,方才放下心來)
申子平:我這兩隻腳還是稀軟稀軟,立不起來,怎樣是好?
車 夫:(眾人道)你老不是立在這裡呢嗎?
    (子平低頭一看,才知道自己並不是坐著,也笑了)
子 平:我這身子真不聽我調度了。
    (於是眾人攙著,勉強移步,走了約數十步,方才活動,可以自主。)
子 平:(嘆了一口氣道)命雖不送在虎口裡,這夜裡若再遇見剛才那樣的橋,斷不能過
    !肚裡又飢,身上又冷、活凍也凍死了。
    (說著,走到小樹旁邊,看那驢子也是伏在地下,知是被那虎叫嚇的如此。)
    (跟人把驢子拉起,把子平扶上驢子,慢慢價走。)
子 平:(轉過一個石嘴,忽見前面一片燈光,約有許多房子,大家喊道)好了,好了!
    前面到了集鎮了!
    (只此一聲,人人精神震動。)
    (不但人行,腳下覺得輕了許多,即驢子亦不似從前畏難苟安的行動。)
    (那消片刻工夫,已到燈光之下。)
    (原來並不是個集鎮,只有幾家人家,住在這山坡之上。)
    (因山有高下,故看出如層樓疊榭一般。)
    (到此大家商議,斷不再走,硬行敲門求宿,更無他法。)
    
    
27**時間: 地點:
    (當時走近一家,外面係虎皮石砌的牆,一個牆門,裡面房子看來不少,大約總
    (有十幾間的光景。)
    (於是車夫上前扣門,扣了幾下,裡面出來一個老者,鬚髮蒼然,手中持了一枝
    (燭台,燃了一枝白蠟燭,口中)
口 中:你們來做甚麼的?
    (申子平急上前,和顏悅色的把原委說了一遍)
申子平:明知並非客店,無奈從人萬不能行,要請老翁行個方便。
申子平:(那老翁點點頭)你等一刻,我去問我們姑娘去。
    (說著,門也不關,便進裡面去了。)
    (子平看了,心下十分詫異)
子 平:難道這家人家竟無家主嗎?何以去問姑娘,難道是個女孩兒當家嗎?
申子平:(既而想道)錯了,錯了。想必這家是個老太太做主,這個老者想必是他的侄兒
    。姑娘者,姑母之謂也。理路甚是,一定不會錯了。
    (霎時,只見那老者隨了一個中年漢子出來,手中仍拿燭台)
出 來:請客人裡面坐。
    (原來這家,進了牆門就是一平五間房子,門在中間,門前台階約十餘級。)
    (中年漢子手持燭台,照著申子平上來。)
子 平:(子平吩咐車夫等)在院子裡略站一站,等我進去看了情形,再招呼你們。
    (子平上得台階,那老者立於堂中)
子 平:北邊有個坦坡,叫他們把車子推了,驢子牽了,由坦坡進這房子來罷。
    (原來這是個朝西的大門。)
    (眾人進得房來,是三間敞屋,兩頭各有一間,隔斷了的。)
    (這敞屋北頭是個炕,南頭空著,將車子同驢安置南頭,一眾五人,安置在炕上
    (。)
子 平:(然後老者問了子平名姓)請客人裡邊坐。
    (於是過了穿堂,就是台階。)
    (上去有塊平地,都是栽的花木,映著月色,異常幽秀。)
    (且有一陣陣幽香,清沁肺腑。)
    (向北乃是三間朝南的精舍,一轉俱是迴廊,用帶皮杉木做的闌柱。)
    (進得房來,上面掛了四盞紙燈,斑竹紮的,甚為靈巧。)
    (兩間敞著,一間隔斷,做個房間的樣子。)
    (桌椅几案,布置極為妥協,房間掛了一幅褐色布門簾。)
子 平:(老看到房門口,喊了一聲)姑娘,那姓申的客人進來了。
    (卻看門簾掀起,裡面出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
    (穿了一身布服,二藍褂子,青布裙兒,相貌端莊瑩靜,明媚閑雅。)
    (見客福了一福,子平慌忙長揖答禮。)
女 子:請坐。
子 平:(即命老者)趕緊的做飯,客人餓了。
    (老者退去。)
那女子:先生貴姓?來此何事?
    (子平便將「奉家兄命特訪劉仁甫」的話說了一遍。)
那女子:劉先生當初就住這集東邊的,現在已搬到柏樹峪去了。
子 平:柏樹峪在什麼地方?
那女子:在集西,有三十多里的光景。那邊路比這邊更僻,愈加不好走了。家父前日退值
    回來,告訴我們說,今天有位遠客來此,路上受了點虛驚。吩咐我們遲點睡,預
    備些酒飯,以便款待。並說:『簡慢了尊客,千萬不要見怪。』
    (子平聽了,驚訝之至)
子 平:荒山裡面,又無衙署,有什麼值日、退值?何以前天就會知道呢?這女子何以如
    此大方,豈古人所謂有林下風範的,就是這樣嗎?到要問個明白。
    (不知申子平能否察透這女子形跡,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一客吟詩負手面壁 三人品茗促膝談心)
    
    
28**時間: 地點:
    (話說申子平正在凝思,此女子舉止大方,不類鄉人,況其父在何處退值?正欲
    (詰問,只見外面簾子動處,中年漢子已端進一盤飯來。)
那女子:就擱在這西屋炕桌上罷。
    (這西屋靠南窗原是一個磚砌的暖炕,靠窗設了一個長炕几,兩頭兩個短炕几,
    (當中一個正方炕桌,桌子三面好坐人的。)
    (西面牆上是個大圓月洞窗子,正中鑲了一塊玻璃,窗前設了一張書案。)
    (中堂雖未隔斷,卻是一個大落地罩。)
    (那漢子已將飯食列在炕桌之上,卻只是一盤饅頭,一壺酒,一罐小米稀飯,倒
    (有四肴小菜,無非山蔬野菜之類,並無葷腥。)
女 子:先生請用飯,我少停就來。
    (說著,便向東房裡去了。)
    (子平本來頗覺飢寒,於是上炕先飲了兩杯酒,隨後吃了幾個饅頭。)
    (雖是蔬菜,卻清香滿口,比葷菜更為適用。)
    (吃過饅頭,喝了稀飯,那漢子舀了一盆水來,洗過臉,立起身來,在房內徘徊
    (徘徊,舒展肢體。)
    (抬頭看見北牆上掛著四幅大屏,草書寫得龍飛鳳舞,出色驚人,下面卻是雙款
    (:上寫著「西峰柱史正非」,下寫著「黃龍子呈稿」。)
    (草字雖不能全識,也可十得八九。)
    (仔細看去,原來是六首七絕詩,非佛非仙,咀嚼起來,倒也有些意味。)
    (既不是寂滅虛無,又不是鉛汞龍虎。)
    (看那月洞窗下,書案上有現成的紙筆,遂把幾首詩抄下來,預備帶回衙門去,
    (當新聞紙看。)
    (你道是怎樣個詩?請看,詩曰:
    (  曾拜瑤池九品蓮,希夷授我指元篇。)
    (光陰荏苒真容易,回首滄桑五百年。)
    (紫陽屬和翠虛吟,傳響空山霹靂琴。)
    (剎那未除人我相,天花黏滿護身雲。)
    (情天欲海足風波,渺渺無邊是愛河。)
    (引作園中功德水,一齊都種曼陀羅。)
    (石破天驚一鶴飛,黑漫漫夜五更雷。)
    (自從三宿空桑後,不見人間有是非。)
    (野馬塵埃晝夜馳,五蟲百卉互相吹。)
    (偷來鷲嶺涅槃樂,換取壺公杜德機。)
    (菩提葉老法華新,南北同傳一點燈。)
    (五百天童齊得乳,香花供奉小夫人。)
    (子平將詩抄完,回頭看那月洞窗外,月色又清又白,映著那層層疊疊的山,一
    (步高一步的上去,真是仙境,迥非凡俗。)
    
    
29**時間: 地點:
    (此時覺得並無一點倦容,何妨出去上山閑步一回,豈不更妙。)
    (才要動腳,又想)
又 想:這山不就是我們剛才來的那山嗎?這月不就是剛才踏的那月嗎?為何來的時候,
    便那樣的陰森慘淡,令人怵魄動心?此刻山月依然,何以令人心曠神怡呢?
女 子:(就想到王右軍說的)情隨境遷,感慨係之矣。
    (真正不錯。)
女 子:(低徊了一刻,也想做兩首詩,只聽身後邊嬌滴滴的聲音說道)飯用過了罷?怠
    慢得很。
    (慌忙轉過頭來,見那女子又換了一件淡綠印花布棉襖,青布大腳褲子,愈顯得
    (眉似春山,眼如秋水。)
    (兩腮濃厚,如帛裹朱,從白裡隱隱透出紅來,不似時下南北的打扮,用那胭脂
    (塗得同猴子屁股一般。)
    (口頰之間若帶喜笑,眉眼之際又頗似振矜,真令人又愛又敬。)
女 子:何不請炕上坐,暖和些。
    (於是彼此坐下。)
女 子:(那老蒼頭進來,問姑娘道)申老爺行李放在什麼地方呢?
姑 娘:太爺前日去時,吩咐就在這裡間太爺榻上睡,行李不用解了。跟隨的人都吃過飯
    了嗎?你叫他們早點歇罷。驢子喂了沒有?
姑 娘:(蒼頭一一答應,說)都齊備妥協了。
姑 娘:你煮茶來罷。
    (蒼頭連聲應是。)
子 平:塵俗身體,斷不敢在此地下榻。來時見前面有個大炕,就同他們一道睡罷。
女 子:無庸過謙,此是家父吩咐的。不然,我一個山鄉女子,也斷不擅自迎客。
子 平:蒙惠過分,感謝已極。只是還不曾請教貴姓?尊大人是做何處的官,在何處值日
    ?
女 子:敝姓涂氏。家父在碧霞宮上值,五日一班。合計半月在家,半月在宮。
子 平:這屏上詩是何人做的?看來只怕是個仙家罷?
女 子:是家父的朋友,常來此地閒談,就是去年在此地寫的。這個人也是個不衫不履的
    人,與家父最為相契。
子 平:這人究竟是個和尚,還是個道士?何以詩上又像道家的話,又有許多佛家的典故
    呢?
女 子:既非道士,又非和尚,其人也是俗裝。他常說:『儒、釋、道三教,譬如三個鋪
    面掛了三個招牌,其實都是賣的雜貨,柴米油鹽都是有的。不過儒家的鋪子大些
    ,佛、道的鋪子小些,皆是無所不包的。』又說:『凡道總分兩層:一個叫道面
    子,一個叫道裡子。道裡子都是同的,道面子就各有分別了,如和尚剃了頭,道
    士挽了個髻,叫人一望而知,那是和尚、那是道士。倘若叫那和尚留了頭,也挽
    個髻子,披件鶴氅;道士剃了髮,著件袈裟,人又要顛倒呼喚起來了。難道眼耳
    鼻舌不是那個用法嗎?』又說:『道面子有分別,道裡子實是一樣的。』所以這
    黃龍先生,不拘三教,隨便吟詠的。
子 平:得聞至論,佩服已極,只是既然三教道裡子都是一樣,在下愚蠢得極,倒要請教
    這同處在甚麼地方?異處在甚麼地方?何以又有大小之分?儒教最大,又大在甚
    麼地方?敢求揭示。
女 子:其同處在誘人為善,引人處於大公。人人好公,則天下太平;人人營私,則天下
    大亂。惟儒教公到極處,你看,孔子一生遇了多少異端?如長沮、桀溺、荷蓧丈
    人等類,均不十分佩服孔子,而孔子反贊揚他們不置,是其公處,是其大處。所
    以說:『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若佛、道兩教,就有了褊心。惟恐後世人不崇
    奉他的教,所以說出許多天堂地獄的話來嚇唬人。這還是勸人行善,不失為公。
    甚則說崇奉他的教,就一切罪孽消滅;不崇奉他的教,就是魔鬼入宮,死了必下
    地獄等辭,這就是私了。至於外國一切教門,更要力爭教興兵接戰,殺人如麻。
    試問,與他的初心合不合呢?所以就愈小了。若有的教說,為教戰死的血光如玫
    瑰紫的寶石一樣,更騙人到極處!只是儒教可惜失傳已久,漢儒拘守章句,反遺
    大旨。到了唐朝,直沒人提及。韓昌黎是個通文不通道的腳色,胡說亂道!他還
    要做篇文章,叫做〈原道〉,真正原到道反面去了!他說:『君不出令,則失其
    為君;民不出粟、米、絲、麻以奉其上,則誅。』如此說去,那桀、紂很會出令
    的,又很會誅民的,然則桀、紂之為君是,而桀、紂之民全非了,豈不是是非顛
    倒嗎?他卻又要闢佛、老,倒又與和尚做朋友。所以後世學儒的人,覺得孔、孟
    的道理太費事,不如弄兩句闢佛、老的口頭禪,就算是聖人之徒,豈不省事。弄
    的朱夫子也出不了這個範圍,只好據韓昌黎的〈原道〉去改孔子的《論語》,把
    那『攻乎異端』的『攻』字,百般扭捏,究竟總說不圓,卻把孔、孟的儒教被宋
    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於絕了!
    (子平聽說,肅然起敬道)
子 平: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真是聞所未聞!只是還不懂,長沮、桀溺倒是異端,
    佛老倒不是異端,何故?
女 子:皆是異端。先生要知『異』字當不同講,『端』字當起頭講。『執其兩端』是說
    執其兩頭的意思。若『異端』當邪教講,豈不『兩端』要當杈教講?『執其兩
    端』便是抓住了他個杈教呢,成何話說呀?聖人意思,殊途不妨同歸,異曲不
    妨同工。只要他為誘人為善,引人為公起見,都無不可。所以叫做『大德不踰閑
    ,小德出入可也。』若只是為攻訐起見,初起尚只攻佛攻老,後來朱、陸異同,
    遂操同室之戈,併是祖孔、孟的,何以朱之子孫要攻陸,陸之子孫要攻朱呢?此
    之謂『失其本心』,反被孔子『斯害也已』四個字定成鐵案!
    (子平聞了,連連贊嘆)
子 平:今日幸見姑娘,如對明師。但是宋儒錯會聖人意旨的地方,也是有的,然其發明
    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即如『理』『欲』二字,『主敬』『存誠』等字,雖皆
    是古聖之言。一經宋儒提出,後世實受惠不少,人心由此而正,風俗由此而醇。
    (那女子嫣然一笑,秋波流媚,向子平睇了一眼。)
    (子平覺得翠眉含嬌,丹脣啟秀,又似有一陣幽香,沁入肌骨,不禁神魂飄蕩。
    ()
    (那女子伸出一隻白如玉、軟如棉的手來,隔著炕桌子,握著子平的手。)
那女子:(握住了之後)請問先生,這個時候,比你少年在書房裡,貴業師握住你手『扑
    作教刑』的時候何如?
    (子平默無以對。)
女 子:憑良心說,你此刻愛我的心,比愛貴業師何如?聖人說的,『所謂誠其意者,毋
    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孔子說:『好德如好色。』孟子說:『食色,
    性也。』子夏說:『賢賢易色。』這好色乃人之本性。宋儒要說好德不好色,非
    自欺而何?自欺欺人,不誠極矣!他偏要說『存誠』,豈不可恨!聖人言情言禮
    ,不言理欲。刪《詩》以〈關雎〉為首,試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
    不得』,至於『輾轉反側』,難直可以說這是天理,不是人欲嗎?舉此可見聖人
    決不欺人處。〈關雎〉序上說道:『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是不期然而
    然的境界。即如今夕,嘉賓惠臨,我不能不喜,發乎情也。先生來時,甚為困憊
    ,又歷多時,宜更憊矣,乃精神煥發,可見是很喜歡。如此,亦發乎情也。以少
    女中男,深夜對坐,不及亂言,止乎禮義矣,此正合聖人之道。若宋儒之種種欺
    人,口難罄述。然宋儒固多不是,然尚有是處。若今之學宋儒者,直鄉愿而已,
    孔、孟所深惡而痛絕者也!
    (話言未了,蒼頭送上茶來,是兩個舊瓷茶碗,淡綠色的茶,才放在桌上,清香
    (已竟撲鼻。)
女 子:(只見那女子接過茶來,漱了一回口,又漱一回,都吐向炕池之內去,笑道)今
    日無端談到道學先生,令我腐臭之氣,沾污牙齒,此後只許談風月矣。
    (子平連聲諾諾,卻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覺得清爽異常。)
    (嚥下喉去,覺得一直清到胃脘裡,那舌根左右,津液汨汨價翻上來,又香又甜
    (。)
    (連喝兩口,似乎那香氣又從口中反竄到鼻子上去,說不出來的好受)
口 中:這是什麼茶葉?為何這麼好吃?
女 子:茶葉也無甚出奇,不過本山上出的野茶,所以味是厚的。卻虧了這水,是汲的東
    山頂上的泉。泉水的味,愈高愈美。又是用松花作柴,沙瓶煎的。三合其美,所
    以好了。尊處吃的都是外間賣的茶葉,無非種茶,其味必薄。又加以水火俱不得
    法,味道自然差的。
口 中:(只聽窗外有人喊道)璵姑,今日有佳客,怎不招呼我一聲?
    (女子聞聲,連忙立起)
女 子:龍叔,怎樣這時候會來?
    (說著,只見那人已經進來,著了一件深藍布百衲大棉襖,科頭,不束帶亦不著
    (馬褂。)
    (有五十來歲光景,面如渥丹,鬚髯漆黑,見了子平,拱一拱手)
子 平:申先生,來了多時了?
子 平:到有兩三個鐘頭了,請問先生貴姓?
女 子:(那人道)隱姓埋名,以黃龍子為號。
子 平:萬幸,萬幸!拜讀大作,已經許久。
女 子:也上炕來坐罷。
    (黃龍子遂上炕,至炕桌裡面坐下)
黃龍子:璵姑,你說請我吃筍的呢。筍在何處?拿來我吃。
璵 姑:前些時倒想挖去的,偶然忘記,被滕六公佔去了。龍叔要吃,自去找滕六公商量
    罷。
    (黃龍子仰天大笑。)
子 平:(子平向女子道)不敢冒犯,這『璵姑』二字想必是大名罷?
女 子:小名叫仲嶼,家姊叫伯璠,故叔伯輩皆自小喊慣的。
黃龍子:(黃龍子向子平道)申先生睏不睏?如其不睏,今夜良會,可以不必早睡,明天
    遲遲起來最好。柏樹峪地方,路極險峻,很不好走。又有這場大雪,路影看不清
    楚,跌下去有性命之憂。劉仁甫今天晚上檢點行李,大約明日午牌時候,可以到
    集上關帝廟。你明天用過早飯動身,正好相遇了。
子 平:(子平聽說大喜)今日得遇諸仙,三生有幸。請教上仙誕降之辰,還是在唐在宋
    ?
黃龍子:(黃龍子又大笑道)何以知之?
子 平:尊作明說『回首滄桑五百年』,可知斷不止五六百歲了。
黃龍子:『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此鄙人之遊戲筆墨耳。公直當《桃花源記》讀可矣。
    (就舉起茶杯,品那新茶。)
    (璵姑見子平杯內茶已將盡,就持小茶壺代為斟滿。)
子 平:(子平連連欠身道)不敢。
    (亦舉起杯來詳細品量。)
    (卻聽窗外遠遠唔了一聲,那窗紙微覺颯颯價動,屋塵簌簌價落。)
    (想起方才路上光景,不覺毛骨森竦,勃然色變。)
子 平:(黃龍道)這是虎嘯,不要緊的。山家看著此種物事,如你們城市中人看騾馬一
    樣,雖知他會踢人,卻不怕他。因為相習已久,知他傷人也不是常有的事。山上
    人與虎相習,尋常人固避虎,虎也避人,故傷害人也不是常有的事,不必怕他。
子 平:聽這聲音,離此尚遠,何以窗紙竟會震動,屋塵竟會下落呢?
黃龍子:(黃龍道)這就叫做虎威。因四面皆山,故氣常聚,一聲虎嘯,四山皆應。在虎
    左右二三十里,皆是這樣。虎若到了平原,就無這威勢了。所以古人說,龍若離
    水,虎若離山,便要受人狎侮的。即如朝廷裡做官的人,無論為了甚麼難,受了
    甚麼氣,只是回家來對著老婆孩子發發標,在外邊決不敢發半句硬話,也是不敢
    離了那個官。同那虎不敢去山,龍不敢失水的道理,是一樣的。
子 平:(子平連連點頭)不錯,是的。只是我還不明白,虎在山裡,為何就有這大的威
    勢,是何道理呢?
黃龍子:你沒有念過《千字文》麼?這就是『空谷傳聲,虛堂習聽』的道理。虛堂就是個
    小空谷,空谷就是個大虛堂。你在這門外放個大爆竹,要響好半天呢!所以山城
    的雷,比平原的響好幾倍,也是這個道理。
黃龍子:(說完,轉過頭來,對女子道)璵姑,我多日不聽你彈琴了,今日難得有嘉客在
    此,何妨取來彈一曲,連我也沾光聽一回。
璵 姑:龍叔,這是何苦來!我那琴如何彈得,惹人家笑話!申公在省城裡,彈好琴的多
    著呢,何必聽我們這個鄉裡迓鼓!倒是我去取瑟來,龍叔鼓一調瑟罷,還稀罕點
    兒。
黃龍子:也罷,也罷!就是我鼓瑟,你鼓琴罷,搬來搬去,也很費事,不如竟到你洞房裡
    去彈罷!好在山家女兒,比不得衙門裡小姐,房屋是不准人到的。
黃龍子:(說罷,便走下炕來,穿了鞋子,持了燭,對子平揮手說)請裡面去坐,璵姑引
    路。
    (璵姑果然下了炕,接燭先走,子平第二,黃龍第三。)
    (走過中堂,揭開了門簾,進到裡間。)
    (是上下兩個榻,上榻設了衾枕,下榻堆積著書畫。)
    (朝東一個窗戶,窗下一張方桌,上榻面前有個小門。)
璵 姑:(璵姑對子平道)這就是家父的臥室。
    (進了榻旁小門,彷彿迴廊似的,卻有窗軒,地下駕空鋪的木板。)
    (向北一轉,又向東一轉,朝北朝東俱有玻璃窗。)
    (北窗看著離山很近,一片峭壁,穿空而上,朝下看,像甚深似的。)
    (正要前進,只聽砰硼霍落幾聲,彷彿山倒下來價響,腳下震震搖動,子平嚇得
    (魂不附體。)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驪龍雙珠光照琴瑟 犀牛一角聲叶箜篌)
    
    
30**時間: 地點:
    (話說子平聽得天崩地塌價一聲,腳下震震搖動,嚇得魂不附體,怕是山倒下來
    (。)
黃龍子:(黃龍子在身後說道)不怕的,這是山上的凍雪被泉水漱空了,滾下一大塊來,
    夾冰夾雪,所以有這大的聲音。
    (說著,又朝向北一轉,便是一個洞門。)
    (這洞不過有兩間房大,朝外半截窗台,上面安著窗戶。)
    (其餘三面俱斬平雪白,頂是圓的,像城門洞的樣子。)
    (洞裡陳設甚簡,有幾張樹根的坐具,卻是七大八小的不勻,又都是磨得絹光。
    ()
    (几案也全是古籐天生的,不方不圓,隨勢製成。)
    (東壁橫了一張枯槎獨睡榻子,設著衾枕。)
    (榻旁放了兩三個黃竹箱子,想必是盛衣服什物的了。)
    (洞內並無燈燭,北牆上嵌了兩個滴圓夜明珠,有巴斗大小,光色發紅,不甚光
    (亮。)
    (地下鋪著地毯,甚厚軟,微覺有聲。)
    (榻北立了一個曲尺形書架,放了許多書,都是草訂,不曾切過書頭的。)
    (雙夜明珠中間挂了幾件樂器,有兩張瑟、兩張琴,是認得的,還有些不認得的
    (。)
    (璵姑到得洞裡,將燭台吹息,放在窗戶台上。)
    (方才坐下,只聽外面唔唔價七八聲,接連又許多聲,窗紙卻不震動。)
子 平:這山裡怎樣這們多的虎?
璵 姑:(璵姑笑道)鄉裡人進城,樣樣不識得,被人家笑話。你城裡人下鄉,卻也是樣
    樣不識得,恐怕也有人笑你。
子 平:你聽,外面唔唔價叫的,不是虎嗎?
璵 姑:這是狼嘷,虎那有這麼多呢?虎的聲音長,狼的聲音短,所以虎名為『嘯』,狼
    名為『嘷』。古人下字眼都是有斟酌的。
    (黃龍子移了兩張小長几,摘下一張琴、一張瑟來。)
    (璵姑也移了三張凳子,讓子平坐了一張。)
    (彼此調了一調弦,同黃龍各坐了一張凳子。)
    (弦已調好,璵姑與黃龍商酌了兩句,就彈起來了。)
    (初起不過輕挑漫剔,聲響悠柔,一段以後,散泛相錯,其聲清脆,兩段以後,
    (吟揉漸多。)
    (那瑟之勾挑夾縫中,與琴之綽注相應,粗聽若彈琴鼓瑟,各自為調,細聽則如
    (珠鳥一雙,此唱彼和,問來答往。)
    (四五段以後,吟揉漸少,雜以批拂、蒼蒼涼涼,磊磊落落,下指甚重,聲韻繁
    (興。)
    (六七八段,間以曼衍,愈轉愈清,其調愈逸。)
    (子平本會彈十幾調琴,所以聽得入彀,因為瑟是未曾聽過,格外留神。)
    (那知瑟的妙用也在左手,看他右手發聲之後,那左手進退揉顫,其餘音也就隨
    (著猗猗靡靡,真是聞所未聞。)
    (初聽還在算計他的指法、調頭,既而便耳中有音,目中無指。)
    (久之,耳目俱無,覺得自己的身體飄飄蕩蕩,如隨長風,浮沉於雲霞之際。)
    (久之又久,心身俱忘,如醉如夢。)
    (於恍惚杳冥之中,錚鏦數聲,琴瑟俱息,乃通見聞,人亦警覺。)
子 平:(欠身而起)此曲妙到極處!小子也曾學彈過兩年,見過許多高手。從前聽過孫
    琴秋先生彈琴,有《漢宮秋》一曲,似為絕非凡響,與世俗的不同。不想今日得
    聞此曲,又高出孫君《漢宮秋》數倍,請教叫什麼曲名?有譜沒有?
璵 姑:此曲名叫《海水天風之曲》,是從來沒有譜的。不但此曲為塵世所無,即此彈法
    亦山中古調,非外人所知。你們所彈的皆是一人之曲,如兩人同彈此曲,則彼此
    宮商皆合而為一。如彼宮,此亦必宮;彼商,此亦必商,斷不敢為羽為徵。即使
    三四人同鼓,也是這樣,實是同奏,並非合奏。我們所彈的曲子,一人彈與兩人
    彈,迥乎不同。一人彈的,名『自成之曲』;兩人彈,則為『合成之曲』。所以
    此宮彼商,彼角此羽,相協而不相同。聖人所謂『君子和而不同』,就是這個道
    理。『和』之一字,後人誤會久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