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 至 第二〇

11**時間: 地點:
    (這日有辰牌時候,店裡住客,連那起身極遲的也都走了。)
    (店夥打掃房屋,掌櫃的帳已寫完,在門口閒坐。)
    (老殘也在門口長凳上坐下,向老董說道)
老 殘:聽說你們這府裡的大人,辦盜案好的很,究竟是個甚麼情形?
老 董:(那老董嘆口氣道)玉大人官卻是個清官,辦案也實在盡力,只是手太辣些。初
    起還辦著幾個強盜,後來強盜摸著他的脾氣,這玉大人倒反做了強盜的兵器了。
老 殘:這話怎麼講呢?
老 董:在我們此地西南角上,有個村莊,叫于家屯。這於家屯也有二百多戶人家。那莊
    上有個財主,叫于朝棟,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二子都娶了媳婦,養了兩個
    孫子,女兒也出了閣。這家人家過的日子很為安逸,不料禍事臨門,去年秋間,
    被強盜搶了一次。其實也不過搶去些衣服首飾,所值不過幾百吊錢。這家就報了
    案,經這玉大人極力的嚴拿,居然也拿住了兩個為從的強盜夥計,追出來的贓物
    不過幾件布衣服。那強盜頭腦早已不知跑到那裡去了。
      誰知因這一拿,強盜結了冤仇。到了今年春天,那強盜竟在府城裡面搶了一
    家子。玉大人雷厲風行的,幾天也沒有拿著一個人。過了幾天,又搶了一家子。
    搶過之後,大明大白的放火。你想,玉大人可能依呢?自然調起馬隊,追下來了
    。
      那強盜搶過之後,打著火把出城,手裡拿著洋槍,誰敢上前攔阻?出了東門
    ,望北走了十幾里地,火把就滅了。玉大人調了馬隊,走到街上,地保、更夫就
    將這情形詳細稟報。
    
    
12**時間: 地點:
    當時放馬追出了城,遠遠還看見強盜的火把。追了二三十里,看見前面又有火光
    ,帶著兩三聲槍響。玉大人聽了,怎能不氣呢?仗著膽子本來大,他手下又有二
    三十匹馬,都帶著洋槍,還怕什麼呢?一直的追去,不是火光,便是槍聲。到了
    天快明時,眼看離追上不遠了,那時也到了這于家屯了。過了于家屯再往前追,
    槍也沒有,火也沒有。
      玉大人心裡一想,說道:『不必往前追,這強盜一定在這村莊上了。』當時
    勒回了馬頭,到了莊上,在大街當中有個關帝廟下了馬。吩咐手下的馬隊,派了
    八個人,東南西北,一面兩匹馬把住,不許一個人出去。將地保、鄉約等人叫起
    ,這時天已大明了。這玉大人自己帶著馬隊上的人,步行從南頭到北頭,挨家去
    搜。搜了半天,一些形跡沒有。又從東望西搜去,剛剛搜到這于朝棟家,搜出三
    枝土槍,又有幾把刀,十幾根竿子。
      玉大人大怒,說強盜一定在他家了。坐在廳上,叫地保來問:『這是甚麼人
    家?』地保回道:『這家姓于。老頭子叫于朝棟,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叫于學詩
    ,二兒子叫于學禮,都是捐的監生。』玉大人立刻叫把這于家父子三個帶上來。
    你想,一個鄉下人,見了府裡大人來了,又是盛怒之下,那有不怕的道理呢?上
    得廳房裡,父子三個跪下,已經是颯颯的抖,那裡還能說話?
      玉大人說道:『你好大膽!你把強盜藏到那裡去了?』那老頭子早已嚇的說
    不出話來。還是他二兒子,在府城裡讀過兩年書,見過點世面,膽子稍為壯些,
    跪著伸直了腰,朝上回道:『監生家裡向來是良民,從沒有同強盜往來的,如何
    敢藏著強盜?』玉大人道:『既沒有勾當強盜,這軍器從那裡來的?』于學禮道
    :『因去年被盜之後,莊上不斷常有強盜來,所以買了幾根竿子,叫田戶、長工
    輪班來幾個保家。因強盜都有洋槍,鄉下洋槍沒有買處,也不敢買。所以從他們
    打鳥兒的回了兩三枝土槍,夜裡放兩聲,驚嚇驚嚇強盜的意思。』
      玉大人喝道:『胡說!那有良民敢置軍火的道理!你家一定是強盜!』回頭
    叫了一聲:『來!』那手下人便齊聲像打雷一樣答應了一聲:『嗏!』玉大人說
    :『你們把前後門都派人守了,替我切實的搜!』這些馬兵遂到他家,從上房裡
    搜起,衣箱櫥櫃全行抖擻一個盡,稍為輕便值錢一點的首飾,就掖在腰裡去了。
    搜了半天,倒也沒有搜出甚麼犯法的東西。那知搜到後來,在西北角上,有兩間
    堆破爛農器的一間屋子裡,搜出了一個包袱。裡頭有七八件衣裳,有三四件還是
    舊綢子的。馬兵拿到廳上,回說:『在堆東西的裡房搜出這個包袱,不像是自己
    的衣服,請大人驗看。』
      那玉大人看了,眉毛一皺,眼睛一凝,說道:『這幾件衣服,我記得彷彿是
    前天城裡失盜那一家子的。姑且帶回衙門去,照失單查對。』就指著衣服向于家
    父子道:『你說這衣服那裡來的?』于家父子面面相窺,都回不出。還是于學禮
    說:『這衣服實在不曉得那裡來的。』玉大人就立起身來,吩咐:『留下十二個
    馬兵,同地保將于家父子帶回城去聽審!』說著就出去。跟從的人拉過馬來,騎
    上了馬,帶著餘下的人先進城去。
      這裡于家父子同他家裡人抱頭痛哭。這十二個馬兵說:『我們跑了一夜,肚
    子裡很餓,你們趕緊給我們弄點吃的,趕緊走罷!大人的脾氣誰不知道,越遲去
    越不得了。』地保也慌張的回去交代一聲,收拾行李,叫于家預備了幾輛車子,
    大家坐了進去。趕到二更多天,才進了城。
      這裡于學禮的媳婦,是城裡吳舉人的姑娘,想著他丈夫同他公公、大伯子都
    被捉去的,斷不能鬆散。
    
    
13**時間: 地點:
    當時同他大嫂子商議,說:『他們爺兒三個都被拘了去,城裡不能沒個人照料。
    我想,家裡的事,大嫂子,你老照管著。這裡我也趕忙追進城去,找俺爸爸想法
    子去。你看好不好?』他大嫂子說:『很好,很好。我正想著城裡不能沒人照應
    。這些管莊子的都是鄉下老兒,就差幾個去,到得城裡也跟傻子一樣,沒有用處
    的。』說著,吳氏就收拾收拾,選了一掛雙套飛車,趕進城去。到了他父親面前
    ,嚎陶大哭。這時候不過一更多天,比他們父子三個,還早十幾里地呢。
      吳氏一頭哭著,一頭把飛災大禍告訴了他父親。他父親吳舉人一聽,渾身發
    抖,抖著說道:『犯著這位喪門星,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妥了,我先去走一趟看罷
    !』連忙穿了衣服,到府衙門求見。號房上去回過,說:『大人說的,現在要辦
    盜案,無論甚麼人,一應不見。』吳舉人同裡頭刑名師爺素來相好,連忙進去見
    了師爺,把這種種冤枉說了一遍。師爺說:『這案在別人手裡,斷然無事。但這
    位東家向來不照律例辦事的。如能交到兄弟書房裡來,包你無事。恐怕不交下來
    ,那就沒法了。』
      吳舉人接連作了幾個揖,重托了出去。趕到東門口,等他親家、女婿進來。
    不過一鍾茶的時候,那馬兵押著車子已到。吳舉人搶到面前,見他三人面無人色
    。于朝棟看了看,只說了一句『親家救我』,那眼淚就同潮水一樣的直流下來。
      吳舉人方要開口,旁邊的馬兵嚷道:『大人久已坐在堂上等著呢!已經四五
    撥子馬來催過了,趕快走罷!』車子也並不敢停留。吳舉人便跟著車子走著,說
    道:『親家寬心!湯裡火裡,我但有法子,必去就是了。』說著,已到衙門口。
    只見衙裡許多公人出來催道:『趕緊帶上堂去罷!』當時來了幾個差人,用鐵鍊
    子將于家父子鎖好,帶上去。方跪下,玉大人拿了失單交下來,說:『你們還有
    得說的嗎?』于家父子方說得一聲『冤枉』,只聽堂上驚堂一拍,大嚷道:『人
    贓現獲,還喊冤枉!把他站起來!去!』左右差人連拖帶拽,拉下去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烈婦有心殉節 鄉人無意逢殃)
    
    
14**時間: 地點:
    (話說老董說到此處,老殘)
老 殘:那不成就把這人家爺兒三個都站死了嗎?
老 董:可不是呢!那吳舉人到府衙門請見的時候,他女兒──于學禮的媳婦──也跟到
    衙門口。借了延生堂的藥鋪裡坐下,打聽消息。聽說府裡大人不見他父親,已到
    衙門裡頭求師爺去了。吳氏便知事體不好,立刻叫人把三班頭兒請來。
      那頭兒姓陳,名仁美,是曹州府著名的能吏。吳氏將他請來,把被屈的情形
    告訴了一遍,央他從中設法。陳仁美聽了,把頭連搖幾搖,說:『這是強盜報仇
    ,做的圈套。你們家又有上夜的,又有保家的,怎麼就讓強盜把贓物送到家中屋
    子裡還不知道?也算得個特等馬虎了!』吳氏就從手上抹下一副金鐲子遞給陳頭
    ,說:『無論怎樣,總要頭兒費心!但能救得三人性命,無論花多少錢都願意。
    不怕將田地房產賣盡,咱一家子要飯吃去都使得。』
      陳頭兒道:『我去替少奶奶設法,做得成也別歡喜,做不成也別埋怨,俺有
    多少力量用多少力量就是了。這早晚,他爺兒三個恐怕要到了,大人已是坐在堂
    上等著呢。我趕快替少奶奶打點去。』說罷告辭。回到班房,把金鐲子望堂中桌
    上一擱,開口道:『諸位兄弟叔伯們,今兒于家這案明是冤枉,諸位有甚麼法子
    ,大家幫湊想想。如能救得他們三人性命,一則是件好事,二則大家也可沾潤幾
    兩銀子。誰能想出妙計,這副鐲就是誰的。』大家答道:『那有一准的法子呢!
    只好相機行事,做到那裡說那裡話罷。』說過,各人先去通知已站在堂上的夥計
    們留神方便。
      這時于家父子三個已到堂上,玉大人叫把他們站起來。就有幾個差人橫拖倒
    拽,將他三人拉下堂去。這邊值日頭兒就走到公案面前,跪了一條腿,回道:『
    稟大人的話:今日站籠沒有空子,請大人示下。』那玉大人一聽,怒道:『胡說
    !我這兩天記得沒有站甚麼人,怎會沒有空子呢?』值日差回道:『只有十二架
    站籠,三天已滿。請大人查簿子看。』大人一查簿子,用手在簿子上點著說:『
    一,二,三,昨兒是三個。一,二,三,四,五,前兒是五個。一,二,三,四
    ,大前兒是四個。沒有空,倒也不錯的。』差人又回道:『今兒可否將他們先行
    收監,明天定有幾個死的,等站籠出了缺,將他們補上好不好?請大人示下!』
      玉大人凝了一凝神,說道:『我最恨這些東西!若要將他們收監,豈不是又
    被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嗎?斷乎不行!你們去把大前天站的四個放下,拉來我看。
    』差人去將那四人放下,拉上堂去。大人親自下案,用手摸著四人鼻子,說道:
    『是還有點游氣。』復行坐上堂去,說:『每人打二千板子,看他死不死!』那
    知每人不消得幾十板子,那四個人就都死了。眾人沒法,只好將于家父子站起,
    卻在腳下選了三塊厚磚,讓他可以三四天不死,趕忙想法。誰知什麼法子都想到
    ,仍是不濟。
      這吳氏真是好個賢惠婦人!他天天到站籠前來灌點參湯,灌了回去就哭,哭
    了就去求人。響頭不知磕了幾千,總沒有人挽回得動這玉大人的牛性。于朝棟究
    竟上了幾歲年紀,第三天就死了,于學詩到第四天也就差不多了。吳氏將于朝棟
    屍首領回,親視含殮,換了孝服,將他大伯、丈夫後事囑托了他父親,自己跪到
    府衙門口,對著于學禮哭了個死去活來。末後向他丈夫說道:『你慢慢的走,我
    替你先到地下收拾房子去!』說罷,袖中掏出一把飛利的小刀,向脖子上只一抹
    ,就沒有了氣了。
      這裡三班頭腦陳仁美看見,說:『諸位,這吳少奶奶的節烈,可以請得旌表
    的。我看,倘若這時把于學禮放下來,還可以活。我們不如借這個題目上去替他
    求一求罷。』眾人都說:『有理。』陳頭立刻進去找了稿案門上,把那吳氏怎樣
    節烈說了一遍,又說:『民間的意思說,這節婦為夫自盡,情實可憫。可否求大
    人將他丈夫放下,以慰烈婦幽魂?』稿案說:『這話很有理,我就替你回去。』
    抓了一頂大帽子戴上,走到簽押房。見了大人,把吳氏怎樣節烈,眾人怎樣乞恩
    ,說了一遍。
      玉大人笑道:『你們倒好,忽然的慈悲起來了!你會慈悲于學禮,你就不會
    慈悲你主人嗎?這人無論冤枉不冤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將來連我前程
    都保不住。俗語說的好,斬草要除根,就是這個道理。況這吳氏尤其可恨,他一
    肚子覺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若不是個女人,他雖死了,我還要打他二千板子出
    出氣呢!你傳話出去,誰要再來替于家求情,就是得賄的憑據。不用上來回,就
    把這求情的人也用站籠站起來就完了!』稿案下來,一五一十將話告知了陳仁美
    。大家嘆口氣就散了。
      那裡吳家業已備了棺木前來收殮。到晚,于學詩、于學禮先後死了。一家四
    口棺木,都停在西門外觀音寺裡,我春間進城還去看了看呢!
老 殘:于家後來怎麼樣呢,就不想報仇嗎?
老 董:那有甚麼法子呢!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卻忍受,更有什麼法子?倘若是上控,照
    例仍舊發回來審問,再落在他手裡,還不是又饒上一個嗎?
      那于朝棟的女婿倒是一個秀才。四個人死後,于學詩的媳婦也到城裡去了一
    趟,商議著要上控。就有那老年見過世面的人說:『不妥,不妥!你想叫誰去呢
    ?外人去,叫做事不干己,先有個多事的罪名。若說叫于大奶奶去罷,兩個孫子
    還小,家裡偌大的事業,全靠他一人支撐呢。他再有個長短,這家業怕不是眾親
    族一分,這兩個小孩子誰來撫養?反把于家香煙絕了。』又有人說:『大奶奶是
    去不得的,倘若是姑老爺去走一趟,到沒有什麼不可。』他姑老爺說:『我去是
    很可以去,只是與正事無濟,反叫站籠裡多添個屈死鬼。你想,撫台一定發回原
    官審問,縱然派個委員前來會審,官官相護,他又拿著人家失單衣服來頂我們。
    我們不過說:『那是強盜的移贓。』他們問:『你瞧見強盜移的嗎?』你有什麼
    憑據?那時自然說不出來。他是官,我們是民;他是有失單為憑的,我們是憑空
    裡沒有證據的。你說,這官事打得贏打不贏呢?』眾人想想也是真沒有法子,只
    好罷了。
      後來聽得他們說,那移贓的強盜,聽見這樣,都後悔的了不得,說:『我當
    初恨他報案,毀了我兩個弟兄,所以用個借刀殺人的法子,讓他家吃幾個月官事
    ,不怕不毀他一兩千吊錢。誰知道就鬧的這麼利害,連傷了他四條人命!委實我
    同他家也沒有這大的仇隙。』
    (老董說罷,復道)
老 董:你老想想,這不是給強盜做兵器嗎?
老 殘:這強盜所說的話又是誰聽見的呢?
老 董:那是陳仁美他們碰了頂子下來,看這于家死的實在可慘,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
    金鐲子,心裡也有點過不去。所以大家動了公憤,齊心齊意要破這一案。又加著
    那鄰近地方,有些江湖上的英雄,也恨這夥強盜做的太毒,所以不到一個月,就
    捉住了五六個人。有三四個牽連著別的案情的,都站死了。有兩三個專只犯于家
    移贓這一案的,被玉大人都放了。
老 殘:玉賢這個酷吏,實在令人可恨!他除了這一案不算,別的案子辦的怎麼樣呢?
老 董:多著呢,等我慢慢的說給你老聽。就咱這個本莊,就有一案,也是冤枉,不過條
    把人命就不算事了。我說給你老聽……
    (正要往下說時,只聽他夥計王三喊道)
老 殘:掌櫃的,你怎麼著了?大家等你挖麵做飯吃呢!你老的話布口袋破了口兒,說不
    完了!
    (老董聽著就站起,走往後邊挖麵做飯。)
    (接連又來了幾輛小車,漸漸的打尖的客陸續都到店裡。)
    (老董前後招呼,不暇來說閒話。)
    (過了一刻,吃過了飯,老董在各處算飯錢,招呼生意,正忙得有勁。)
    (老殘無事,便向街頭閒逛。)
    (出門望東走了二三十步,有家小店賣油鹽雜貨。)
    (老殘進去買了兩包蘭花潮煙。)
    (順便坐下,看櫃台裡邊的人約有五十多歲光景,就問他)
老 董:貴姓?
老 殘:(那人道)姓王,就是本地人氏。你老貴姓?
老 殘:姓鐵,江南人氏。
老 董:(那人道)江南真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像我們這地獄世界。
老 殘:此地有山有水,也種稻,也種麥,與江南何異?
老 董:(那人嘆口氣道)一言難盡!
    (就不往下說了。)
老 殘:你們這玉大人好嗎?
老 董:(那人道)是個清官!是個好官!衙門口有十二架站籠,天天不得空,難得有天
    把空得一個兩個的。
    
    
15**時間: 地點:
    (說話的時候,後面走出一個中年婦人,在山架上檢尋物件,手裡拿著一個粗碗
    (,看櫃台外邊有人。)
    (他看了一眼,仍找物件。)
老 殘:那有這麼些強盜呢?
老 董:(那人道)誰知道呢!
老 殘:恐怕總是冤枉得多罷?
老 董:(那人道)不冤枉,不冤枉!
老 殘:聽說他隨便見著甚麼人,只要不順他的眼,他就把他用站籠站死。或者說話說的
    不得法,犯到他手裡,也是一個死。有這話嗎?
老 董:(那人說)沒有!沒有!
    (只是覺得那人一面答話,那臉就漸漸發青,眼眶子就漸漸發紅。)
    (聽到「或者說話說的不得法」這兩句的時候,那人眼裡已經擱了許多淚,未曾
    (墜下。)
    (那找尋物件的婦人,朝外一看,卻止不住淚珠直滾下來,也不找尋物件,一手
    (拿著碗,一手用袖子掩了眼睛,跑往後面去,才走到院子裡,就䰰䰰的哭起來
    (了。)
    (老殘頗想再望下問,因那人顏色過於淒慘,知道必有一番負屈含冤的苦,不敢
    (說出來的光景,也只好搭訕著去了。)
    (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看了兩頁書。)
    (見老董事也忙完,就緩緩的走出,找著老董閒話。)
    (便將剛才小雜貨店裡所見光景告訴老董,問他是甚麼緣故。)
老 董:這人姓王,只有夫妻兩個,三十歲上成家。他女人小他頭十歲呢。成家後只生了
    一個兒子,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這家店裡的貨,粗笨的,本莊有集的時候買進
    。那細巧一點子的,都是他這兒子到府城裡去販買。春間,他兒子在府城裡,不
    知怎樣,多吃了兩杯酒,在人家店門口,就把這玉大人怎樣糊塗,怎樣好冤枉人
    ,隨口瞎說。被玉大人心腹私訪的人聽見,就把他抓進衙門。大人坐堂,只罵了
    一句說:『你這東西謠言惑眾,還了得嗎!』站起站籠,不到兩天就站死了。你
    老才見的那中年婦人就是這王姓的妻子,他也四十歲外了。夫妻兩個只有此子,
    另外更無別人。你提起玉大人,叫他怎樣不傷心呢?
老 殘:這個玉賢真正是死有餘辜的人,怎樣省城官聲好到那步田地?煞是怪事!我若有
    權,此人在必殺之例。
老 董:你老小點嗓子!你老在此地,隨便說說還不要緊。若到城裡,可別這麼說了,要
    送性命的呢!
老 殘:承關照,我留心就是了。
    (當日吃過晚飯,安歇。)
    (第二天,辭了老董,上車動身。)
    (到晚,住了馬村集。)
    (這集比董家口略小些,離曹州府城只有四五十里遠近。)
    (老殘在街上看了,只有三家車店,兩家已經住滿,只有一家未有人住。)
    (大門卻是掩著。)
    (老殘推門進去,找不著人。)
出 來:(半天才有一個人出來)我家這兩天不住客人。
    (問他甚麼緣故,卻也不說。)
    (欲往別家,已無隙地,不得已,同他再三商議。)
    (那人才沒精打采的開了一間房間,嘴裡還)
嘴裡還:茶水飯食都沒有的,客人沒地方睡,在這裡將就點罷。我們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
    ,店裡沒人,你老吃飯喝茶,門口南邊有個飯店帶茶館,可以去的。
老 殘:(老殘連聲說)勞駕,勞駕!行路的人怎樣將就都行得的。
嘴裡還:(那人說)我睏在大門旁邊南屋裡,你老有事,來招呼我罷。
    (老殘聽了「收屍」二字,心裡著實放心不下。)
    
    
16**時間: 地點:
    (晚間吃完了飯,回到店裡,買了幾塊茶乾,四五包長生果,又沽了兩瓶酒,連
    (那沙瓶攜了回來。)
    (那個店夥早已把燈掌上,老殘對店夥道)
老 殘:此地有酒,你閂了大門,可以來喝一杯吧。
老 殘:(店夥欣然應諾,跑去把大門上了大閂,一直進來,立著說)你老請用罷,俺是
    不敢當的。
    (老殘拉他坐下,倒了一杯給他。)
    (他歡喜的支著牙,連說)
嘴裡還:不敢。
    (其實酒杯子早已送到嘴邊去了。)
    (初起說些閒話,幾杯之後,老殘便問)
老 殘:你方才說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這話怎講?難道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手裡了嗎?
嘴裡還:(那店夥說道)仗著此地一個人也沒有,我可以放肆說兩句。俺們這個玉大人真
    是了不得!賽過活閻王,碰著了,就是個死!
      俺掌櫃的進城,為的是他妹夫。他這妹夫也是個極老實的人。因為掌櫃的哥
    妹兩個極好,所以都住在這店裡後面。他妹夫常常在鄉下機上買幾匹布,到城裡
    去賣,賺幾個錢貼補著零用。那天背著四匹白布進城,在廟門口擺在地下賣,早
    晨賣去兩匹,後來又賣去了五尺。末後又來一個人,撕八尺五寸布,一定要在那
    整匹上撕。說情願每尺多給兩個大錢,就是不要撕過那匹上的布。鄉下人見多賣
    十幾個錢,有個不願意的嗎?自然就給他撕了。誰知沒有兩頓飯工夫,玉大人騎
    著馬,走廟門口過,旁邊有個人上去不知說了兩句甚麼話,只見玉大人朝他望了
    望,就說;『把這個人連布帶到衙門裡去。』
      到了衙門,大人就坐堂,叫把布呈上去,看了一看,就拍著驚堂問道:『你
    這布那裡來的?』他說:『我鄉下買來的。』又問:『每個有多少尺寸?』他說
    :『一個賣過五尺,一個賣過八尺五寸。』大人說:『你既是零賣,兩個是一樣
    的布,為甚麼這個上撕撕,那個上扯扯呢?還剩多少尺寸,怎麼說不出來呢?』
    叫差人:『替我把這布量一量!』當時量過,報上去說:『一個是二丈五尺,一
    個是二丈一尺五寸。』
      大人聽了,當時大怒,發下一個單子來,說:『你認識字嗎?』他說:『不
    認識。』大人說:『念給他聽!』旁邊一個書辦先生拿過單子念道:『十七日早
    ,金四報:昨日太陽落山時候,在西門外十五里地方被劫。是一個人從樹林子裡
    出來,用大刀在我肩膀上砍了一刀,搶去大錢一吊四百,白布兩個。一個長二丈
    五尺,一個長二丈一尺五寸。』念到此,玉大人說:『布匹尺寸顏色都與失單相
    符,這案不是你搶的嗎?你還想狡強嗎?拉下去站起來!把布匹交還金四完案。
    』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萬家流血頂染猩紅 一席談心辯生狐白)
    
    
17**時間: 地點:
    (話說店夥說到將掌櫃的妹夫扯去站了站籠,布匹交金四完案。)
老 殘:這事我已明白,自然是捕快做的圈套,你們掌櫃的自然應該替他收屍去的。但是
    他一個老實人,為什麼人要這麼害他呢,你掌櫃的就沒有打聽打聽嗎?
嘴裡還:(店夥道)這事,一被拿我們就知道了,都是為他嘴快惹下來的亂子。我也是聽
    人家說的。府裡南門大街西邊小衚衕裡,有一家子只有父子兩個。他爸爸四十來
    歲,他女兒十七八歲,長的有十分人材,還沒有婆家。他爸爸做些小生意,住了
    三間草房,一個土牆院子。這閨女有一天在門口站著,碰見了府裡馬隊上什長花
    胳膊王三,因此王三看他長的體面,不知怎麼,胡二巴越的就把他弄上手了。過
    了些時,活該有事,被他爸爸回來一頭碰見,氣了個半死,把他閨女著實打了一
    頓,就把大門鎖上,不許女兒出去。不到半個月,那花胳膊王三就編了法子,把
    他爸爸也算了個強盜,用站籠站死。後來不但他閨女算了王三的媳婦,就連那點
    小房子也算了王三的產業。
      俺掌櫃的妹夫,曾在他家賣過兩回布,認得他家,知道這件事情。有一天,
    在飯店裡多吃了兩盅酒,就發起瘋來。同這北街上的張二禿子,一面吃酒,一面
    說話,說怎麼樣緣故,這些人怎麼樣沒個天理。那張二禿子也是個不知利害的人
    ,聽得高興,盡往下問,說:『他還是義和團裡的小師兄呢,那二郎、關爺多少
    正神常附在他身上,難道就不管管他嗎?』他妹夫說:『可不是呢!聽說前些時
    ,他請孫大聖,孫大聖沒有到,還是豬八戒老爺下來的。倘若不是因為他昧良心
    ,為什麼孫大聖不下來,倒叫豬八戒下來呢?我恐怕他這樣壞良心,總有一天碰
    著大聖不高興的時候,舉起金箍棒來給他一棒,那他就受不住了。』二人談得高
    興,不知早被他們團裡朋友報給王三,把他們兩人面貌記得爛熟。沒有數個月的
    工夫,把他妹夫就毀了。張二禿子知道勢頭不好,仗著他沒有家眷,『天明四十
    五』,逃往河南歸德府去找朋友去了。
      酒也完了,你老睡罷。明天倘若進城,千萬說話小心!俺們這裡人人都耽著
    三分驚險,大意一點兒,站籠就會飛到脖兒梗上來的。
嘴裡還:(於是站起來,桌上摸了個半截線香,把燈撥了撥)我去拿油壺來添添這燈。
老 殘:不用了,各自睡罷。
    (兩人分手。)
    (到了次日早晨,老殘收檢行李,叫車夫來搬上車子。)
    (店夥送出,再三叮嚀)
老 殘:進了城去,切勿多話。要緊,要緊!
老 殘:(老殘笑著答道)多謝關照。
    (一面車夫將車子推動,向南大路進發。)
    (不過午牌時候,早已到了曹州府城。)
    (進了北門,就在府前大街尋了一家客店,找了個廂房住下。)
    (跑堂的來問了飯菜,就照樣辦來吃過了,便到府衙門前來觀望觀望。)
    (看那大門上懸著通紅的彩綢,兩旁果真有十二個站籠,卻都是空的,一個人也
    (沒有。)
心裡詫:難道一路傳聞都是謊話嗎?
    (踅了一會兒,仍自回到店裡。)
    (只見上房裡有許多戴大帽子的人出入,院子裡放了一肩藍呢大轎。)
    (許多轎夫穿了棉襖褲,也戴著大帽子,在那裡吃餅。)
    (又有幾個人穿著號衣,上寫著「城武縣民壯」字樣,心裡知道這上房住的必是
    (城武縣了。)
心裡詫:(過了許久,見上房裡家人喊了一聲)伺候。
    (那轎夫便將轎子搭到階下。)
    (前頭打紅傘的拿了紅傘,馬棚裡牽出了兩匹馬,登時上房裡紅呢簾子打起,出
    (來了一個人。)
    (水晶頂,補褂朝珠,年紀約在五十歲上下,從台階上下來,進了轎子,呼的一
    (聲,抬起出門去了。)
    (老殘見了這人,心裡想到)
老 殘:何以十分面善?我也未到曹屬來過,此人是在那裡見過的呢?……
    (想了些時,想不出來,也就罷了。)
    (因天時尚早,復到街上訪問本府政績,竟是一口同聲說好,不過都帶有慘淡顏
    (色,不覺暗暗點頭,深服古人「苛政猛於虎」一語真是不錯。)
    (回到店中,在門口略為小坐。)
    (卻好那城武縣已經回來,進了店門,從玻璃窗裡朝外一看,與老殘正屬四目相
    (對。)
    (一恍的時候,轎子已到上房階下,那城武縣從轎子裡出來,家人放下轎簾,跟
    (上台階。)
    (遠遠看見他向家人說了兩句話,只見那家人即向門口跑來,那城武縣仍站在台
    (階上等著。)
    (家人跑到門口,向老殘道)
家 人:這位是鐵老爺麼?
老 殘:正是。你何以知道?你貴上姓甚麼?
家 人:小的主人姓申,新從省裡出來,撫台委署城武縣的,說請鐵老爺上房裡去坐呢。
    (老殘恍然想起,這人就是文案上委員申東造。)
    (因雖會過兩三次,未曾多餘接談,故記不得了。)
    (老殘當時上去,見了東造,彼此作了個揖。)
    (東造讓到裡間屋內坐下,嘴裡連稱)
東 造:放肆,我換衣服。
    
    
18**時間: 地點:
東 造:(當時將官服脫去,換了便服,分賓主坐下)補翁是幾時來的?到這裡多少天了
    ?可是就住在這店裡嗎?
老 殘:今日到的,出省不過六七天,就到此地了。東翁是幾時出省?到過任再來的嗎?
東 造:兄弟也是今天到,大前天出省,這夫馬人役是接到省城去的。我出省的前一天,
    還聽姚雲翁說,宮保看補翁去了,心裡著實難過,說自己一生契重名士,以為無
    不可招致主人,今日竟遇著一個鐵君,真是浮雲富貴。反心內照,愈覺得齷齪不
    堪了!
老 殘:宮保愛才若渴,兄弟實在欽佩的。至於出來的原故,並不是肥遯鳴高的意思。一
    則深知自己才疏學淺,不稱揄揚;二則因這玉太尊聲望過大,到底看看是個何等
    人物。至『高尚』二字,兄弟不但不敢當,且亦不屑為。天地生才有數,若下愚
    蠢陋的人,高尚點也好借此藏拙;若真有點濟世之才,竟自遯世,豈不辜負天地
    生才之心嗎?
東 造:屢聞至論,本極佩服,今日之說,則更五體投地。可見長沮、桀溺等人為孔子所
    不取的了。只是目下在補翁看來,我們這玉太尊究竟是何等樣人?
老 殘:不過是下流的酷吏,又比郅都、甯成等人次一等了。
東 造:(東造連連點頭)弟等耳目有所隔閡,先生布衣遊歷,必可得其實在情形。我想
    太尊殘忍如此,必多冤枉,何以竟無上控的案件呢?
    (老殘便將一路所聞細說一遍。)
    (說得一半的時候,家人來請吃飯。)
    (東造遂留老殘同吃,老殘亦不辭讓。)
    (吃過之後,又接著說去。)
老 殘:(說完了)我只有一事疑惑,今日在府門前瞻望,見十二個站籠都空著,恐怕鄉
    人之言,必有靠不住處。
東 造:這卻不然。我適在菏澤縣署中,聽說太尊是因為晚日得了院上行知,除已補授實
    缺外,在大案裡又特保了他個以道員在任候補,並俟歸道員班後,賞加二品銜的
    保舉。所以停刑三日,讓大家賀喜。你不見衙門口掛著紅彩綢嗎?聽說停刑的頭
    一日即是昨日,站籠上還有幾個半死不活的人,都收了監了。
    (彼此嘆息了一回。)
老 殘:旱路勞頓,天時不早了,安息罷。
東 造:明日晚間,還請枉駕談談。弟有極難處置之事,要得領教,還望不棄才好。
    (說罷,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老殘起來,見那天色陰的很重,西北風雖不甚大,覺得棉袍子在身
    (上有飄飄欲仙之致。)
    (洗過臉,買了幾根油條當了點心,沒精打采的到街上徘徊些時。)
    (正想上城牆上去眺望遠景,見那空中一片一片的飄下許多雪花來。)
    (頃刻之間,那雪便紛紛亂下,迴旋穿插,越下越緊。)
    (趕急走回店中,叫店家籠了一盆火來。)
    (那窗戶上的紙,只有一張大些的,懸空了半截,經了雪的潮氣,迎著風霍鐸霍
    (鐸價響。)
    (旁邊零碎小紙,雖沒有聲音,卻不住的亂搖。)
    (房裡便覺得陰風森森,異常慘淡。)
    (老殘坐著無事,書又在箱子裡不便取,只是悶悶的坐,不禁有所感觸。)
    (遂從枕頭匣內取出筆硯來,在牆上題詩一首,專詠玉賢之事。)
    (詩曰:
    (  得失淪肌髓,因之急事功。)
    (冤埋城闕暗,血染頂珠紅。)
    (處處鵂鶹雨,山山虎豹風。)
    (殺民如殺賊,太守是元戎!)
    (下題「江南徐州鐵英題」七個字。)
    (寫完之後,便吃午飯。)
    (飯後,那雪越發下得大了。)
    (站在房門口朝外一看,只見大小樹枝,彷彿都用簇新的棉花裹著似的,樹上有
    (幾個老鴉,縮著頸項避寒,不住的抖擻翎毛,怕雪堆在身上。)
    (又見許多麻雀兒,躲在屋簷底下,也把頭縮著怕冷,其飢寒之狀殊覺可憫。)
因 想:這些鳥雀,無非靠著草木上結的實,並些小蟲蟻兒充飢度命。現在各樣蟲蟻自然
    是都入蟄,見不著的了。就是那草木之實,經這雪一蓋,那裡還有呢?倘若明天
    晴了,雪略為化一化,西北風一吹,雪又變做了冰,仍然是找不著,豈不要餓到
    明春嗎?
    (想到這裡,覺得替這些鳥雀愁苦的受不得。)
又 想:(轉念又想)這些鳥雀雖然凍餓,卻沒有人放槍傷害他,又沒有什麼網羅來捉他
    ,不過暫時飢寒,撐到明年開春,便快活不盡了。若像這曹州府的百姓呢,近幾
    年的年歲,也就很不好。又有這麼一個酷虐的父母官,動不動就捉了去當強盜待
    ,用站籠站殺,嚇的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於飢寒之外,又多一層懼怕,豈不比
    這鳥雀還要苦嗎!
    (想到這裡,不覺落下淚來。)
    (又見那老鴉有一陣呱呱的叫了幾聲,彷彿他不是號寒啼飢,卻是為有言論自由
    (的樂趣,來驕這曹州府百姓似的。)
    (想到此處,不覺怒髮衝冠,恨不得立刻將玉賢殺掉,方出心頭之恨。)
    (正在胡思亂想,見門外來了一乘藍呢轎,並執事人等,知是申東造拜客回店了
    (。)
因 想:我為甚麼不將這所見所聞的,寫封信告訴張宮保呢?
    (於是從枕箱裡取出信紙信封來,提筆便寫。)
    (那知剛才題壁,在硯台上的墨早已凍成堅冰了,於是呵一點寫一點。)
    (寫了不過兩張紙,天已很不早了。)
    (硯台上呵開來,筆又凍了,筆呵開來,硯台上又凍了,呵一回,不過寫四五個
    (字,所以耽擱工夫。)
    (正在兩頭忙著,天色又暗起來,更看不見。)
    (因為陰天,所以比平常更黑得早,於是喊店家拿盞燈來。)
    (喊了許久,店家方拿了一盞燈,縮手縮腳的進來,嘴裡還喊道)
嘴裡還:好冷呀!
    (把燈放下,手指縫裡夾了個紙煤子,吹了好幾吹才吹著。)
    (那燈裡是新倒上的凍油,堆的像大螺絲殼似的,點著了還是不亮。)
店 家:等一會,油化開就亮了。
    (撥了撥燈,把手還縮到袖子裡去,站著看那燈滅不滅。)
    (起初燈光不過有大黃豆大,漸漸的得了油,就有小蠶豆大了。)
    
    
19**時間: 地點:
店 家:(忽然抬頭看見牆上題的字,驚惶道)這是你老寫的嗎?寫的是啥?可別惹出亂
    子呀!這可不是玩兒的!
店 家:(趕緊又回過頭,朝外看看,沒有人)弄的不好,要壞命的!我們還要受連累呢
    !
老 殘:(老殘笑道)底下寫著我的名字呢,不要緊的。
老 殘:(說著,外面進來了一個人,戴著紅纓帽子,叫了一聲)鐵老爺。
    (那店家就趔趔趄趄的去了。)
店 家:(那進來的人道)敝上請鐵老爺去吃飯呢。
    (原來就是申東造的家人。)
老 殘:請你們老爺自用罷,我這裡已經叫他們去做飯,一會兒就來了,說我謝謝罷。
店 家:(那人道)敝上說,店裡飯不中吃。我們那裡有人送的兩隻山雞,已經都片出來
    了,又片了些羊肉片子,說請鐵老爺務必上去吃火鍋子呢。敝上說,如鐵老爺一
    定不肯去,敝上就叫把飯開到這屋裡來吃。我看,還是請老爺上去罷。那屋子裡
    有大火盆,有這屋裡火盆四五個大,暖和得多呢。家人們又得伺候,請你老成全
    家人罷!
    (老殘無法,只好上去。)
老 殘:(申東造見了)補翁,在那屋裡做什麼,恁大雪天,我們來喝兩杯酒罷!今兒有
    人送來極新鮮的山雞,燙了吃,很好的,我就借花獻佛了。
    (說著,便入了座。)
    (家人端上山雞片,果然有紅有白,煞是好看。)
    (燙著吃,味更香美。)
東 造:先生吃得出有點異味嗎?
老 殘:果然有點清香,是什麼道理?
東 造:這雞出在肥城縣桃花山裡頭的。這山裡松樹極多,這山雞專好吃松花松實,所以
    有點清香,俗名叫做『松花雞』。雖在此地,亦很不容易得的。
    (老殘贊嘆了兩句,廚房裡飯菜也就端上桌子。)
    (兩人吃過了飯。)
    (東造約到裡間房裡吃茶、向火。)
    
    
20**時間: 地點:
老 殘:(忽然看見老殘穿著一件棉袍子)這種冷天,怎麼還穿棉袍子呢?
老 殘:毫不覺冷。我們從小兒不穿皮袍子的人,這棉袍子的力量恐怕比你們的狐皮還要
    暖和些呢。
東 造:那究竟不妥。
老 殘:(喊)來個人!你們把我扁皮箱裡,還有一件白狐一裹圓的袍子取出來,送到鐵
    老爺屋子裡去。
老 殘:千萬不必,我決非客氣!你想,天下有個穿狐皮袍子搖串鈴的嗎?
東 造:你那串鈴本可以不搖,何必矯俗到這個田地呢!承蒙不棄,拿我兄弟還當個人,
    我有兩句放肆的話要說,不管你先生惱我不惱我。昨兒聽先生鄙薄那肥遯鳴高的
    人,說道:『天地生才有限,不宜妄自菲薄。』這話,我兄弟五體投地的佩服。
    然而先生所做的事情,卻與至論有點違背。宮保一定要先生出來做官,先生卻半
    夜裡跑了,一定要出來搖串鈴。試問,與那鑿坏而遁,洗耳不聽的,有何分別呢
    ?兄弟話未免鹵莽,有點冒犯,請先生想一想,是不是呢?
老 殘:搖串鈴誠然無濟於世道,難道做官就有濟於世道嗎?請問,先生此刻已經是城武
    縣一百里萬民的父母了,其可以有濟於民處何在呢?先生必有成竹在胸,何妨賜
    教一二呢?我知先生在前已做過兩三任官的,請教已過的善政,可有出類拔萃的
    事跡呢?
東 造:不是這麼說。像我們這些庸材,只好混混罷了。閣下如此宏材大略,不出來做點
    事情,實在可惜。無才者抵死要做官,有才者抵死不做官,此正是天地間第一憾
    事!
老 殘:不然。我說無才的要做官很不要緊,正壞在有才的要做官,你想,這個玉太尊不
    是個有才的嗎?只為過於要做官,且急於做大官,所以傷天害理的做到這樣。而
    且政聲又如此其好,怕不數年之間就要方面兼圻的嗎。官愈大,害愈甚。守一府
    則一府傷,撫一省則一省殘,宰天下則天下死!由此看來,請教還是有才的做官
    害大,還是無才的做官害大呢?倘若他也像我,搖個串鈴子混混,正經病人家不
    要他治;些小病痛也死不了人。即使他一年醫死一個,歷一萬年,還抵不上他一
    任曹州府害的人數呢!
    (未知申東造又有何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借箸代籌一縣策 納楹閒訪百城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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