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一 至 第一三〇
121**時間: 地點:
如今內而待郎、尚書、六部、九卿,外面督撫藩臬通同州縣,無論有交情沒有交
情,是凡在一應會著,都沒有一個不是你問這一任外官能多得幾文長,我問他一
趟優差能餘剩幾文短。甚至這一個大員說,某世交放某省欽差一次,僅僅的添開
了一爿當鋪,往返五六個月,風霜勞苦,我甚為他不值得。那一位權貴說,某給
事得了某道監察御史,衹有某省中丞送了一份幹■,可見得如今外省的銀錢,也
不如從前活潑了。其餘關涉國計民生,奉旨不談一語,而且交好愈深,則關心愈
密。品秩愈貴,則欲壑愈奢。現在我們老兄的官,雖不是當著古董兒賣把姓鄆的
,然而伯仁雖非我殺,究因由我而死。若非因怕一個小知縣不敢同抬到當典同拍
賣行都可以當銀子用的提督學院碰,誰肯安安穩穩的縣官不做,自己改就老教呢
?及至他做了老教,又嫌冰清鬼冷的沒得甚麼權利可操,當巧那一縣是向來收慣
渾漕,凡民間交納錢糧,竟有一兩銀子要完到三四千銅錢不等,他就訛著忘八喝
燒酒借這一筆賑,又好好的敲了知縣千把銀子竹槓,同前次訛的姓鄆的錢,一齊
帶著到原籍去享福去了。
對 我:(那人道)你們老兄理財的本領好,我們家裡那個弔膀子的花樣更不弱。就以去
年那個女過陰的小白菜而論,還不算是神出鬼沒的手段麼?
問 他:否!否!這些事任你天大的本事,都是神出幾文,沒有神進幾文的。你就沒聽俗
語戳狗還要折耗兩枚黃枚黃燒餅嗎?怎麼你也是學你令兄的脾氣,離了嫖不開口
的呢!
(說著,堂倌已過來算了賬,那邊桌上人也紛紛喫畢,我便下了酒樓,一逕回寓
(。)
(路上自己想,大約那個人所說的小白菜,就是我前年在黃花澇聽來的那句話。
()
(一路見兩邊店舖正在打烊,客棧裡棧夥見我回寓,就跟著點燈開門,說是)
說 是:有個甚麼姓真的老爺留了一張名片,來替你老爺請安。他因外面亂,要趕緊回家
,恐怕沒有工夫再來了,千萬叫我說到的。
(我就接過名片一看,原來是真曉輪。)
(咦!這就奇怪了,我同他一別許久,並未見來過一次,怎麼如今忽然想起我來
(呢?而且上年臨別,衹有他最假惺惺的可笑。)
(就此一假之後,杳無信音。)
(大約是見我閑住在省,沒有甚麼大了不得,就不來阿附我了。)
(倘他真有這種謬解在心裡,何以今天又突如其來的呢?總之,小人用心,不可
(忖度。)
(此地既無甚留戀,倒不如還是趁早走的好!因此終夜盤桓,去志更決。)
(正是:
( 君子每雪中送炭)
(小人才錦上添花。)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朱互蘭再領鶯燕班 祝如椿重酬風月債)
(我當時去志已決,第二日早起,就寫信一封,叫人送到院上去辭行。)
(又想宸章那裡,雖然沒有信給我,我也得知照他一聲南下。)
(並真曉輪昨天來過一次,更要寫封信與他,算是辭行謝步。)
(諸事甫畢,適值院上著人送程儀來,我只得如數收下了。)
(翌日,照例去稟謝。)
說 是:(見了面,又勉勵我幾句說)目下雖入仕途,苟有志氣,仍須安心讀書,力圖上
達。就是現在朝廷科舉已停,然讀書志在聖賢,衹要真學有根柢,也可以另為設
法的。
問 他:(我答應了幾聲)是。
問 他:此番回去究竟幾時出來?
對 我:小姪不過因為離桑梓太久,加以節近清明,想回去掃一掃墓,大約在中元左右就
可以出來的。
(他便點了點頭,拿眼線對茶碗上一看,我早知道他是要送客的意思。)
(剛巧有個文巡捕走上來,站在那格子外面,手裡拿著一封梅紅紙手本,手本上
(黏著一條極長的耳簽,欲進不進的立著。)
122**時間: 地點:
(此時已被他看見了,扭過頭去問甚麼事?那位巡捕就搶上一步,一隻手把手本
(呈上來,一隻手把手本耳簽理與他看。)
(我就一眼瞟去,無奈字跡太小,又是紅紙楷書,我再坐在迎亮地位,看不清楚
(,衹有「吳無凱」三字約略可辨。)
問 他:(再聽那巡捕低聲說)吳鎮過來,稟知本日交卸凱字營關防,並遵札會同新統稟
報散放恩餉日期。現在外在外面候著,請宮保的示,還是見他是不見他?
(我心里正想凱軍到底是裁撤了,只以新舊爭權,二虎不睦,遂使久練之軍,一
(旦散而為匪,貽害閭閻,未免可惜可恨。)
對 我:(忽見制台招呼一聲)叫他候著罷!
對 我:(我知是有客要見,就站起來回道)小姪此趟也不再過來請安了,等到年伯大拜
的時候再來叩喜罷!
問 他:好說!這個造化哪裡就能夠得上!
(便一面端起茶碗,外面戈什人等,一連聲喊送客。)
(花廳門外,從階正直達二堂旁垂花門,早有許多五顏六色頂戴的人,老少俱全
(,長短不一,都低頭垂手,一個個像又整齊又嚴肅的樣子,在那裡站班伺候。
()
(及至我走下來,剛過宅門口,早見適才那位巡捕老爺,手裡高高舉著一封大貼
(,在前頭引路,後面又緊跟著一位信字鬍鬚,圓胖面孔,看上去約有五十餘歲
(的人,頭上戴著一顆大紅頂子,一枝花翎,身上穿著行裝開氣袍,天青八團馬
(褂,一頭走著,一頭愁眉不展的,盡拿一隻手在那裡拈著鬍鬚,嘴裡還像不曉
(得是嘰咕的甚麼東西,自言自語,迎面走過。)
(我也就不及迴避,匆匆撞出儀門。)
一 面:(心裡想)大約這人就是吳元凱無疑了。
(我看他那番醜媳婦怕見公婆的樣兒,就恐怕今日見著老頭子,還有釘子碰呢!
()
(一路出了東轅門,就順便過江,買了一張招商局江裕輪船官艙客票,回來將行
(李搬上船,即日動身。)
(由此煙波浩淼,時止時行。)
(招商局輪船上下客貨,又比別船為多,所以沿途耽擱,直至第三日傍晚至京口
(。)
(那講台一帶洋房,同那金山寶塔,依然矗立雲霄,莊嚴在目。)
(我也就不再下落客棧,即時換坐內河戴生昌局小火輪,逕住姑蘇臺畔。)
(途次常州、無錫等縣,因停輪時刻太少,不便上坡閑玩,直等船到蘇州,方始
(登岸,在城外青陽地尋了一家客棧往下。)
123**時間: 地點:
(明日進城往馬醫科俞曲園太史那裡去一探我們二嫂子消息。)
(誰知這幾年音信未通,我們二嫂子業已亡故,靈柩停在幽蘭巷本宅,未回寶應
(原籍安葬。)
(我就又到幽蘭巷來,哪曉得一個人都不在家,衹有一名又聾又笨的老蒼頭看守
(門戶。)
(好容易我才把來歷告給他清楚了,又好容易才把家裡沒有人的話問明白了。)
(原來我們二嫂子自從我們豫卿二哥哥去世,又丟下二個姪兒子守節撫孤,不遺
(餘辦。)
(再他本是曲園太史的女公子,凡屬詩詞歌賦,無不家學淵源,因此春露秋霜,
(益增感慨。)
(不覺積勞成病,醫藥無靈,遺命同我們豫二哥兩柩就在蘇州擇地安葬,不必拘
(泥定入祖塋成例,過江過海,播屍動骨的,倒反不美,所以至今未回原籍,就
(是這個道理。)
124**時間: 地點:
(如今大姪兒念曾,號少侯,是我已經知道他由恩蔭刑部湖廣司主事,在七八年
(前頭,就已經補過實缺了的。)
(現因守制在籍,隨他姑丈現任河南巡撫陳筱石幕中襄理文案,游汴未回。)
(還有那個小的念祖,號少桐,人極顢頇,聽蒼頭說,捐了一個浙江候補知縣,
(正欲打點到省。)
(一者家裡太太出了這宗大亂子;二者寶應原籍那邊,儒卿大老爺不在了,打發
(急電來喊,他們二少爺連夜往寶應兼嗣去了,在此也不在家。)
(我聽了,就買份紙錢,草率在靈前焚化,又哭奠了一番,取道怏怏回寓。)
(當下一人無心無緒的暗想:家庭迭遭變故,已屬蕭條;現在又弱了一個大哥哥
(,一個二嫂子,如今更是手足中寥若晨星了。)
(及至自顧,尚復一事無成,終年東飄西蕩,好似野渡橫舟,隨風牽引。)
(唉!不知將來到底作何結局呢?後來我又回念一想,一個人在世上,如白駒過
(隙,繁華易盡,轉眼成空,又何必有意自尋苦惱呢?倒不如且上虎阜去逛一逛
(,然後再定三竺行止罷!於是且行且止的信步踱出金閶門外,度過吊橋,就僱
(定一只小游湖船,隨便買了一點酒果之類,叫舟子順著山塘一路慢慢放去。)
(不意我才上跳板,忽有一個人猛在我身後一拍,被他老大嚇了一驚。)
(及至再回頭看去,原來就是那上年在上海想邀我局賭,事未成機先露的那個穆
(柔齋寶貨。)
(每到寂寞無聊的時候,就偏會遇見他,這是個甚麼緣法呢?當下因笑對他道)
問 他:我說是誰?卻原來是你!我們上船談罷,不要因來天黑趕不轉。聽說這裡離虎丘
來回有二十多裡呢!
(柔齋一面跟我跳上船坐下來,一面笑道)
一 面:好呀!你好自在,好快活!怎麼說是回府的人,竟躲在這裡住這幾年,怪不得前
天我陪我們洋東上撫臺衙門去,偶然路過城裡百善橋幽蘭巷,見有一家門首掛了
一方黑底白螺鈿字的公館牌子,上面是寫著『太子少保兵部尚書福建巡撫部院王
公館』一行大字。我當時就疑惑到是你住在這裡,正想要停個一兩天去,問問看
是不是?誰知竟被我一卦打著了,你想怪不怪呢?
對 我:你就可巧沒有打得著,我何嘗住在這裡呢?那幽蘭巷的宅子是我們大房先兄住的
,新近又是嫂子不在了,所以門口那公館牌子就改用素字。但不知你何時又會冒
出一個甚麼洋東來呢?別後朱寓光景何如?以前你那幾位朋友如鮑宋忠、方天蔭
,一向生計界上可有做著個把闊老貴的麼?
柔 齋:(柔齋笑道)你別要又來腰裡夾著個死老鼠,假充打獵的了。甚麼老貴小貴的?
這幾年我是早經洗手不幹了,如今同一個英國人,名字叫C。Y。Madsun
(西槐美脫生)的那裡充當翻譯。但他是久經在中國長大了的,一切風土人情、
農工商學,無有不知道。從前在蘇滬一帶協助李文忠剿辦粵匪殉難赫赫有名的華
爾袞,就是他的祖父。我看見他到現在日記篋裡,還有兩張紀念照片呢!一張江
水汪揚,如上海十六鋪狀,上有英國兵艦兩艘,其一艘桅竿盡處,架一極巨開花
炮,炮上騎一人,左手挾發電機,右手執視遠鏡,炮口裊裊然作煙彈橫飛勢。先
是粵匪攻上海城,久不下,偽北王某,乃馳書於法蘭西兵頭,約其假道攻城,得
地分治。不道天下從人,事機敗露,下書者為華爾邏騎所獲,遂密斬來使,行李
代桃僵之計,就詐約翌日黎明,囑賊酋親領兵由西門進城,法人當為後盾。偽北
王得覆,不暇研究真假,遽命依期進發。誰知前軍行至斜橋(離西門約五里)地
面,忽有一極猛烈的開花炮彈,自空墮落,勢同將軍從天上飛來,迫不及避,以
致前鋒各軍同時灰燼。偽北王人本機警,這一次雖坦然而來,究竟步步防備,是
以得免於難。至當時有人看見有粵匪肢體耳目,被炮擊飛至十八里外之龍華鎮寺
前,黏一楊樹上,隨風飄蕩,宛轉如生。我戲改唐人詩句『風吹手足飄飄舉,猶
是疆場對壘舞』以紀其事。據美脫生告給我說,那騎在桅竿上放炮的,就是他祖
父華爾。其一張則洋裝而戴中國紅花翎,因當時華爾已積功保至中國提督軍門也
。如今政府裡幾位王爺中堂,有曉得此事的,都推念他祖父急難恤鄰,無分畛域
,又因討賊陣亡,是個有功於中國的人,不得以非我種視之。所以就愛屋及烏到
美脫生身上,派他充商部顧問官,兼辦陝甘礦產調查員,藉資調劑的意思。前日
他還托我代覓一位中國經史刑律以及公私文件學有根柢的這麼個人,想一同前往
辦理文案。我想一個人學問既好,不見得沒處喫飯,恐未必肯跑這麼遠,充無罪
之軍,是非一要交情深厚,譬如算拿他薪水做用費,用作無兒的,到長安去走一
趟,以便探訪唐時古績;二要其人本有乘長風破萬里浪的志趣,素日視五嶽三山
如在眼底,梯山航海本屬慣家,或可高興前往。小雅,你如果肯走一趟,湊這個
趣,你我既可長途作伴,又可往西安研究唐宮花草,更可以如得金銀礦。我們入
點優先股在內,將來也可以作為謀利之資,一舉而三善存焉!你如有意,我當極
力推轂,並囑令薪水從豐,先送一年做安家費,以示特別何如?
對 我:你別要著急,我們先把素蘭別後的話談一談再說。至於這件萬里從人的事,卻不
敢草率定議,須等明天候見過了你們洋東,看是個甚麼道理,再定行止不遲!
(柔齋聽了,就笑道)
柔 齋:要知心腹事,須聽口邊言。簡直一見面起首,至到此時,嘴裡不住的素蘭朱寓,
朱寓素蘭問不了,可見得比一千個人都放在心上。殊不知一個妓女,樽前送客,
被底迎郎,是其應盡的義務。臨行幾點相思淚,灑向秋階發海棠,是其應有的文
章,本不足縈人觀念。乃往往一個是落花空有意,一個是流水本無情,徒令紅氍
毹上,演多少才子佳人。綠綺琴中,譜若干淒風苦雨而已。至於釵光斜掠,燈影
橫灺,未免有情,誰能遣此?小雅,你須知此等愛情,係君自相愛自相情耳!而
非彼美的腦氣筋中所有天名之愛情也。即佛老所云,無情者之於有情,如鈴借風
鳴,風過便熄;釜因火熱,火熄仍寒。若蓮藕雖幹,柔絲未斷;柳條既萃,弱絮
猶飛,則為有情者之於有情,似非青樓中人所能達其目的。然而天下事亦有未盡
然者。
(我聽了,嘴雖不說,心裡卻佩服他學有進步,知道這然而句特特下一轉語,是
(夙悉我同素蘭交非泛泛,故欲借亦有未盡然者六字,截斷上文,另為素蘭開一
(生面,想必卻還有甚麼話說出來呢?我遂不言語。)
柔 齋:(只見柔齋又接著道)即如以朱素蘭而論,自從你走後,就厭倦風塵,不欲再作
倚門賣笑。但他一向是揮霍慣了的,家無餘蓄。聽說近日又包了一個甚麼四川人
姓夏的,是在上海山東路開合記土棧帶賣嗎啡的那個壽頭碼子,被素蘭圈禁在家
裡不放,一切穿喫用度,都是你這位貴相知一手經理。不意好花易謝,滿月易虧
,不上半年,就又弄得支持不住了,只好改掛一扇花文卿的牌子,在四馬路領了
幾個雛妓,重理舊業。我再探聽那姓夏的,原來不是真開土棧連賣嗎啡。卻是大
夥強盜賣燈草,不過掩身子的勾當,實實在在是在外面假裝體面,掛著金字招牌
,內裡專把人家做臺基,勾引一班良家子女,蝶浪蜂狂,逾閑蕩檢。這些混賬事
,本是他衣食父母,不足為奇。所可異的是一個婦人相與人,有的愛名,有的愛
利,還有愛性情溫柔,也有愛人品出眾。現在照我這兩隻波斯眼看起來,那姓夏
的嫖經上『潘、呂、鄧、小、閑』五個字密訣,連一個字都沒有。你說我何以見
得他沒有呢?潘安的貌,鄧通的財,這是擺在外面的,有沒有也不消我辯得。家
裡既開了臺基,自然是終日沒有閑空在女人面前打轉轉兒了。生得一副大麻臉,
說起話來,就是最輕的喉嚨,也像唱大花臉似的。若說到那第二層呂不韋上,我
看他那副尊範,貌既不揚,土星尤陷。倘照存乎中而形乎外的老法子推度起來,
這一個字又是在不可定之間,所以我看朱素蘭有如張天師被鬼迷的一般,同他要
好,把自己累得落花流水,不可收拾,竟沒有一絲抱怨處,真是香油拌藻菜,各
人各心愛了。
(柔齋說過了,我想到)
柔 齋:怎麼素妹妹一個精明強幹的人,也會做起糊塗事來呢?
又接著:(既而又轉念道)天下糊塗事,哪一件不是精明強幹的人做出來的呢?
(頃刻萬緒千絲,又似煩惱,又似感傷,要想拿詢問方、鮑別後的事,把這顛倒
(妄想岔開去,誰知越岔越不好受,始知道前人譜《思凡》一曲,內有:
( 佛殿青燈冉冉,雲堂鐘鼓沉沉,夜來獨自展孤衾,未睡愁難安枕。)
(自將津唾咽凡心,怎奈凡轉甚。)
(等句,實為深於閱歷之語。)
又接著:(因向柔齋道)他既自外生成,美人已歸沙吒利,我們又何必更尋煩惱,韻士強
為古押衙呢?還是你說說你那兩個朋友,近來光景如何罷!我倒是很為紀念的。
柔 齋:唉!方、鮑二公,他們也是時運不濟,現在上海翻戲黨竟被人連篇纍牘的刻出書
來了,如今是風聲越鬧的一天緊似一天,馬路上差不多連三歲小孩子都要快知道
做正賬做反賬,甚麼抓老貴,上頭子〔黨中人視人為何界中人,即以何界之最可
羨慕,最可歆動之事相引誘,名曰『上頭子』。大致不外名、利、色三字。〕那
些生意經了。現在動不動還要壞事,〔被受害者舉發,將所騙錢退回,謂之壞事
〕,輕則吐錢,重則喫官司,所以他們有幾個顧體面的人,都一時開碼頭的開碼
頭,另謀生業的另謀生業,類皆王道士求雨,各散天尊。惟內中有兩種人不散,
且更利用別人各散,好讓他喫獨食,做專利買賣。
對 我:是哪兩種人不散呢?
柔 齋:一種人是身上除鈕子斷銅,終日連那話兒二十一口。他們既不怕打官司,又不怕
壞事,這是不散的。還有一種財可通神,勢能役鬼,在這裡頭
起家私來的人,
諸如朱祥林,他們銀子也多了,朋友也廣了,住在租界裡,外國官不得而知,中
國官查考不到,而且新衙門、上海道都同他有交情。再加平時小事不做,是做起
來都非是一萬就是八千,遇著為難時節,衹要拿出他零頭數目來,無論是甚麼知
府也罷,燈台也罷,不怕不跟著他桌腿呼呼轉。所以這等人,也是用不著散的。
對 我:如今上海各報上,說得城裡城外各官,奏調的奏調,怎麼竟會受起賭匪驅策來呢
?
(柔齋聽著,拿鼻子對我一笑道)
柔 齋:要不是清兒明兒的,哪裡會有成千成萬的黃兒白兒的來呢?你就沒看見那上次燈
台札飭廨員的札稿嗎?略謂:
朱祥林係督憲訪拿要犯,為租界積年賭匪,該丞豈竟未寓目耶?何以始
則一再飭拿,延不獲案,既則甫經到堂,又被保出?著限文到十日,速將賭匪朱
祥林務獲究報,仍將遵辦情形,稟道候奪。
云云。後來及至拿到了,他妻子就在燈台衙門去攔輿呈訴,說他丈夫朱祥林
係瑞祥之祥,林木之林,與督憲訪拿的朱祥麟實係兩人,求恩飭廨查明開釋。當
奉批示:
著候飭廨確查該氏夫朱祥林,是否即係督憲訪拿之朱祥麟,再行祥候核
奪。
如此不消幾個磨磨旋,就含糊保釋了。你想,要是真心為商旅除大害,為地
方謀公益,何難嚴詞拒駁,徹底澄清的辦一辦呢?又何以未拿到朱祥林之先,札
廨公文,就如彼之刻;既拿到朱祥林之後,自批語句,又如此之寬呢?所以我說
,他們這件事,若雲無運動在內,豈不是告給人閻羅王沒有生殖器,連小兒都不
肯相信麼?
對 我:天下無難事,只怕心不專。這件禁止翻戲黨的事,又不是立憲要資格,要基礎,
要年限,有許多的難處,如今是沒有叫我辦!
柔 齋:如果叫你辦,你打算怎麼樣呢?
對 我:我有甚麼樣,一不要出票拿人,二不要開堂訊供,只須延聘深知該黨內容者一二
人來,將前後圈套,編纂成書,附以圖說,然後派委專理其事。每日候各輪船到
埠時,先行在碼頭散放一次。後再到各客棧查照進客簿,按號分給,如不買者,
看過隨時取回,買者酌收成本。如此款不虛糜,事可實做。只須行之一年,則遍
天下婦孺皆知,而右輩本非生而業此。一經無所得食,勢必不禁自禁,另外謀生
矣!豈不勝諸今日下一逮捕令,明日判一照會簽,徒令禁者自禁,翻者自翻,高
出乎萬萬哉嗎?
(柔齋亦深贊為釜底抽薪之計,可以將來一勞永逸。)
對 我:(彼此方欲再往下談別後事,忽然聽得舟子呼道)前頭留留神,有一隻大船來了
,我們讓開點罷!
柔 齋:(又一人道)不打緊,我們慢慢的靠左岸走,好在是虎丘快要到了,他們船雖大
,不見得就會撞到我們呀!
(話言未了,早看見一隻樓船,打著細十番,吹著簫管,唱著小調,船上一窩蜂
(坐了十幾個紅紅綠綠的歌妓,都簇擁著一位男不折男,女不折女的這麼一個怪
(物,在那裡廝混。)
(我再留神一看,頭上卷著劉海發,戴著外國帽,身上裹了一件大紅猩猩血、鑲
(三道顧繡花邊、白狐天馬出風的一口鍾雪衣,裡面穿的是甚麼顏色衣裳,卻看
(不清楚,斜靠在船艙煙炕上抽鴉片煙。)
(下面是鞋是靴,被船欄杆遮蔽了,只見有兩隻天然足,元色絲襪,蹺得無高不
(高的,擱在一個小丫鬟的肩頭上,還嫌他站立不穩,不住的拿腳去在他項脖邊
(蹂躪。)
(另外又有兩名年紀在十七八歲的小男家人,立在那炕邊伺候著裝水煙,滾鴉片
(煙泡子。)
(當有一名歌妓輕敲檀板,巧轉珠喉,唱道)
對 我:人兒我的天,人兒我的天,儂這裡登檔一望,惟見遠樹含煙。平原如此,不知道
路幾千?青山有限三春暮,紅豆無言一線牽,看迢迢萬里關河月,習習千條柳絮
風。
對 我:(那人唱到此處,又把嗓子提高了一調,唱道)都收入愁人眼底,孤客樽前,怎
麼不叫人熱淚灑漣漣?
(唱完了,那炕上的怪物便豎著左手大姆指喊了一)
喊了一:好!真好!
對 我:(旁邊有幾個姊妹們也讚道)再菊唱兩聲改良格新曲子,到交關好篤,怪弗得俚
屋裡總歸有瘟生喫酒碰和格!
喊了一:(又一個道)勒浪蘇州場化,倒是喫臺把酒還嘸捨,弗問俚是個捨格客人,衹要
一到子臺面上,嘸不兩塊頭坐底洋鈿,就弗敢坐,難末一般滑頭大少爺弗敢來哉
!所以薈芳裡格王媛媛、太原裡格周蘭芬,搭子清和坊格花寶寶三家頭,每日夜
裡,總歸打發兩個阿姐,一個叫捨老二,一個叫捨老三,到外面去瞎三話四,拉
子客人來喫酒格。
(我正在那裡看得出神,忽然船窗沿窗輕輕挨過,不提防,被那怪物一搭福橘渣
(子從窗口拋將過來,剛巧打在我左眼簾上,特地嚇了一跳。)
柔 齋:(柔齋笑道)太太今天唱打櫻桃了,要莫就大大方方的過來,陪我們談談天,做
甚麼總歸這樣齷齷齪齪的弔膀子呀?
喊了一:(那邊船上人也嚷道)舍人弔俚格膀子,覅擱著鴨矢臭戤戤俚。……
(柔齋沒等他罵完,便高聲喊道)
柔 齋:祝如椿,祝如椿,不記申江明月夜,馬車同坐笑談心,軟語說更深。難不成一到
蘇州來,就當真的板著面孔做太太了麼?
對 我:他是哪家太太?
柔 齋:(柔齋用手一指道)那邊船上掛的兩隻燈籠,你看去!
(我再回過頭一瞧,只見那只樓船,已將兩面遮簾放下,船上鴉雀無聲,舟子打
(著雙槳,慢慢的橕將開去,頃刻蕩漾中流,相離已遠。)
(我才看見那船頭上,一邊掛了一面號新轎燈。)
(燈上字足有八寸寬五寸長一個,一面是「前湖南嶽常灃兵備道」,一面是「江
(蘇即補分府」。)
(那一邊是甚麼字,卻在反面看不見。)
對 我:原來這個怪物是你認識的熟人,怎麼被你參了兩句野狐禪,他就靜悄悄的走了,
這是捨格原故呢?大約看上去,格格當中,總有一個是俚格姘頭勒海哉!
柔 齋:(柔齋笑道)你快替我不要說這二蘇白了,再要說下去,我的小肚子可要笑疼了
。至於這件事,等我們游過虎丘回來,慢慢的告給你,到很可以夠做一回書的呢
!
(說著,已是船到山腳下。)
(兩人走上去沒有多遠,就是迎面一方千人石,石上題詠甚多,足有三尺餘厚,
(七八丈圍圓。)
(我因天色向晚,也無心再去看那石上的詩句,僅僅從身旁摸出一把小洋刀來,
(揀石上空處,畫了「某年月日,八寶漁洋舊主王小雅,偕友穆柔齋至此一遊」
(一行半真半草的字,便從千人石面前過去。)
(寺裡寺外,遊玩一番,卻也沒得甚麼隨喜處。)
(衹有兩座荒塚,一座是吳王闔閭的墳墓,當日陪葬宮人數千名,珠寶古玩數十
(萬,因金銀氣太重,葬三日化為白虎,蹲據其上,故名虎丘。)
(這是載在史冊,人人都知道的。)
(還有那唐時妓真娘也名附葬於虎丘寺之側。)
(一時游虎丘者,類喜捨吳王而奠真娘,所以就有一般好議論的人,做了幾句懷
(古。)
(那起首兩句,我已經忘記了,末兩句我尚可約略記得,就像是)
(不弔英雄兒女)
(真娘墓上獨題詩。)
(後來又有人說是:
( 何事世人都好色?)
(真娘墓上獨題詩。)
(或者是我一時忘記了,信手拈來,也未可必。)
(當下我們兩人閑眺了一番,只見一片白草黃沙,僧歸遠渡。)
(加以夕陽墜地,回光作慘碧色,幾疑磷火照人,益增惆悵。)
(因約柔齋趁早回船,於路叫船家將預先留下的那樽三白酒、幾品果菜取出來,
(兩人淺斟低酌,對著那四野黃昏,一彎新月,開懷暢飲;一面聽船家唱著山歌
(,搖著軟櫓,欸乃而回。)
(我忽然又想起那男裝婦人來,因問柔齋,到底是個甚麼人?只見他笑容可掬的
(說出幾句話來,正是:
( 才從鸚鵡洲邊過)
(又向吳王墓上回。)
(要知柔齋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再講。)
(第二十九回 賓鴻棧醉夢兩模糊 普天香中西雙輯睦)
柔 齋:這個人說起來,五六年前頭他就在上海當書寓先生了。彼時年歲又輕,風頭又足
,再加有一種逐臭之夫去奉承他:說他眼界兒比別人高,身價兒比別人重,心術
兒比別人好。殊不知那些瘟生,連一句都沒有說得著,全個兒是些門外漢的話。
就是有兩個闊老官在他身上走。你想,一個人到做了闊老,那心計兒自然是十個
之中有九個是粗的了。所以也就人雲亦云,豬八戒喫人參果子,食而不知其味。
及至去年他在上海同春坊重張艷幟,就同我碰巧是洛陽女兒對門居,聽見人說,
從前曾經跟過一個甚麼咸允昇咸老六的,如今是又從咸老六家裡重行出來做本家
,我就千不合萬不捨,不合想去他這一隻老虎頭上拍蒼蠅,同他弔膀子。由在金
穀春代過一次局,以後就天天喫大菜,跑馬四,看髦兒戲,是可以花錢的事,無
一不做到。而且他還喜歡跑個夜馬車,專門在張家花園青草地上,席地幕天過夜
。一直要挨到第二日大清早,租界工各局裡的垃圾車上了街,他才肯轉來。等到
晚上仍是這種樣。不然,就夥了堂子裡相幫打雜的,一窩兒坐下來接龍莊、攤牌
九,再沒得個好好的讓你過一夜的。我起先也是疑惑他身價重,眼界高,差不多
的客人他瞧不起。後來我小錢花的也不少了,碰和喫酒,日日當飯喫,他還是那
副不生不熟的樣子。問問他,總以慢慢瞧三個字回覆我了事。
及至走出去一打聽,無一個人不說,你怎麼同這一個鴉鴉烏雙料的婊蛋在一
起的呀?他只配想出法子同他掉花槍。你若要用真心去待他,倒反要喫他的苦了
。去年有個外路客人,說是在檳榔當細崽的,在他身上先用了若干錢,也是橫不
著實,豎不著實。後來那人就拿了一張后馬路同康莊的一萬銀子期票來,托他第
二日清早派人去折現。到底眼睛是黑的,銀子是白的,他聽說有一萬之多,就自
己坐了包車去,找到那家莊上。剛要朝裡走,不意裡面也有個人朝外來,身上的
衣服是穿得闊闊的,臉上戴了一副茶晶目鏡,問他來做甚麼事?他道:『我有一
張票子,來照照期。請問你們這裡可是某某莊麼?』那人道:『下是!你票子在
哪裡?拿出來與我看。』他就順手在身上將票子取出,交給那人一看,那人道:
『哦!這張票是某人的呀!上面尚未到期。』他又道:『我們想稍微認點利息,
先付一半或會付,可好不好?』那人又躊躇了半晌道:『認利也不必,好在這張
票子的期限不遠,但他平時要銀子用,賬上都是一萬八千付慣了的,零付又不便
付,不如在我這裡先墊二百元去用用罷!也不必入賬了。票子你還權時帶回去,
知照他本人,等到了期上,我再照數扣罷!』說著,就在一個小皮匣裡查出二百
元鈔票,遞給他道:『我適因有事,也不請你到裡面去坐了,把這個權且帶回去
,給他先用起來罷!如若不夠,再來取就是了。』他接了鈔票,一路在車上自思
自想道:原來這個人真有錢,我倒要另眼待他才好呢!不然,這白花花的一萬銀
子,豈不是要落到別人手裡去了麼?便一個人打主意,回去如何灌他米湯,如何
拍他馬屁,衹要弄得他好過,一個人的心,究竟不是鐵打的,包管不會跳到那裡
去。何況他是一上就愛我若掌上之珍,不過我的心不大勢罷!
125**時間: 地點:
如今是兩好合一好,還怕不一拍就上麼?主意想定,那車子也就到了門。他便從
此待那客人一舉一動,都大變向日宗旨,甚至那人說太陽是從西邊出的,他都不
肯說從東邊出。那人說,今天要用一千托你替我墊一墊,他都不勸他用九百九。
由此一口氣就被那人脫騙了整整的有二三千去,身體貼在裡頭,更是不消說得的
了。
再等過幾天,那票子到期,他就走到莊上去付錢。不意莊上說,這張票子是
假的,叫他退來手。他爭道:『我前半月還來照票的呢!你們這裡有一位擋手先
生說票子未到期,認息又不便,就好意墊了二百塊子洋錢鈔票,把我們先用起來
。怎麼如今一轉臉,就說票子是假的了?這句話我不依!』那莊上人笑道:『你
這個人莫非有失心瘋麼?要莫就是見了鬼了。天下那裡有這樣好人,同你連一面
都不識,就會把大搭鈔票把你用,除非你的屁股比別人家臉還要標緻點兒。快走
!快走!再在這裡胡鬧,我們就要報巡捕房了。』他心裡也曉得這件事有點蹊蹺
,上海外國官司是不大好打的,這件私用假鈔票的罪名辦起來,極輕也得有十年
外國牢間,不要回來一萬銀子沒有拿得到,再去丟醜把人家看罷!只得嘴裡依舊
說硬話,腳底下早像擦上油的一樣滑著走了。再回去趕著叫相幫去尋那客人,也
不知去向。只算是做了一世的收生婆,還把個臍帶子割斷在人手裡,弄得賠了夫
人又折兵,大哭一場了事。始知我們生意不成,還是銀錢未到的緣故。甚麼身價
重眼界高,都不是真病。小雅你想,我們盜了二十四道毛的人,還要猜不透他的
這個古董貨,一天一天下去,喫他的痗水。右要是玩笑上一些不通的壽頭碼子,
更要被他哄騙得團團轉了。所以我只從耳朵裡聽見過這句話,就奉旨不敢再同他
瞎搭。
對 我:你以後還去過沒有呢?
柔 齋:噯唷!我嚇得連長翅膀都來不及了,哪裡還有甚麼心腸去呢?
柔 齋:(我聽了,不覺大笑道)然則你是一隻野雞了,怪不得那祝如椿嫌你不合口味,
只肯學孔夫子三嗅而作呢!
柔 齋:你這個人割裂聖經,應得何罪?怎麼把我好好的一個人當起扁毛畜生來?
對 我:柔齋,我莫要急臉,我並非是把你當作畜生看待,只因常聽見我們那裡人,父母
打小孩子有一句譬語,叫做家雞打得團團轉,野雞打得插翅飛。你想,那些團團
轉的壽頭碼子,既名為家雞,你這插翅飛的大嫖客,自然是一隻野雞了!
柔 齋:這一比更比得荒廖絕倫,世間上當嫖客的人,本是替娼妓做養老兒子,然而也不
能像你這樣直言拜上的瞎說!
對 我:我以後不說就是了,你何必這樣的發急呢?到底現在那祝如椿既是跟了咸老六,
為何又到上海做生意,為何又重來蘇州?這裡頭的緣故,你可能知道一點麼?
柔 齋:(柔齋笑道)我們平時遇事,真是眼觀八面,耳聽十六方,這件事情我焉能不知
道呢!但他其中的緣故,極為複雜,要是從頭至尾告給你,就怕說到光緒六十年
也說不清楚。歸總一句,他那個人叫做『今日不談明日事,這山望見那山高。睡
在樹下等棗子,掩著耳朵咬核桃。』可為畢世榮枯的讖語。
對 我:你在外面空手白腳的創世,創了許多年,怎麼又會鬧起書呆子脾氣來呢?我們兩
個人又不是和尚,忽然的參起禪語來做甚麼?
柔 齋:你不曉得他那個人的事實呢!說起來可以算得嚕嗦到十二分。即以這一趟重出來
做生意而論,大家都曉得他從前跟咸老六同拼命似的跟的,如今因為咸老六的功
名是在蘇州蘭谿捐上,被他到江西上饒縣境去一票買了二三十口小女孩子,販回
上海賣的那一件事上發作了參掉的,家裡大大小小,無一個不以他為怨府,大太
太更是嘖有煩言。就是咸老六嘴上雖不便說,到底心裡究竟有幾分不如意,因此
愛情上熱度,未免不如從前,就淡了許多。後來咸老六上黑龍江去,想謀幹開復
,他就乘此到上海重幹舊營生。雖然是一個馬頭兒向東,一個驢頭兒向西,然而
一天不出姓鹹的家門,總一天不能不算他是咸六太太。就是他自己,也以六太太
自居。所以那些無新無舊的客人,不問認識他不認識他,都以為他是同咸老六串
通出來放白鴿的。你想,這個風聲出去,誰是真二百五真洋盤,再肯來花這個冤
枉錢呢?又加他外面臉上雖搽著脂兒粉兒,頭上戴著朵花兒,身上裹著綢兒緞兒
,似乎不老到那裡去,無如年歲不肯讓人,究竟多一年是一年的局境。而且為人
齷齪不過,一雙天腳,從正月初一起,一直到十二月三十日,都莫想他同水大哥
去親一親嘴。穿了一雙外國球牌黑絲襪,自從上了腳,定要把襪底穿破了才捨得
脫下來換洗。提起鴉片煙,格外是一日到夜抽成了精,不問生張熟李,衹要他眼
線射得著,手指撈得到,都可以一律捉住打腰翻,大則一元五角,小則一兩角數
十文,也都是好的。可見得人說一個婦女家喫會了鴉片煙就不要臉,這句話不是
假的啊!
對 我:也不盡然是婦女家喫上鴉片煙就不要臉,就是男子漢因喫上鴉片煙,父母不以為
子,妻妾不以為夫,弟兄不以為手足,蹩腳的我也不曉得眼睛裡看見多多少少呢
!不過是中國的婦人,本來就無自立性質,若再喫上了鴉片煙,那就格外是朝死
路上跑了!但是他那種行為,還成個甚麼長三上書寓先生呢?豈不是直個兒像花
煙間裡的煙妓了麼?我只可惜他那種白大食喫慣了,來日方長,一旦要用到自己
的錢,未免肉麻難過,看怎麼好?
柔 齋:(柔齋笑道)這種特別婊子,本來就是老鼠眼睛寸寸光,得一天過一天的東西。
他哪裡還有甚麼深謀遠慮呢?且更比別人多一種壞脾氣,最喜歡目天下人為無知
,除卻他自己是聰明人,那外面的聰明人都死絕了。衹要你晦氣到他家裡去,喫
過一兩臺酒,碰過一兩場和,他明日看見你,不問人家身上有錢沒有錢,就要同
你玩言化子。你若放明白點兒給他便罷,如其不然,無論在甚麼體面地方,他就
能不顧死活,硬坍人家臺,說人家欠嫖錢,就把那種肉麻當有趣的話都一齊出來
了:『哎唷!大少爺呀!儂先生是肉身陪伴耐大少爺的呀!怎麼覺倒蠻會困格,
酒倒蠻會喫格,現在到討起銅鈿來,就這樣格瞎三話四的哇!』倘若要遇著一個
些微顧臉面的人,你看怎麼能受?你倒替他想想瞧。所以去年七八月間,我曾經
聽見人說,他同一個五六年前的舊客人討嫖賬,討反了臉,那人本來就同他沒有
甚麼交情可看,從前喫他的痗水,正在一肚皮牢騷沒處發洩呢!現今兩下既反了
臉,就正好出這口怨氣。他自己也明白從前把山東路人家走的不少,就是這幾個
錢舊賬,也記不清是有是無了,趕忙的隨風轉舵,先又假哭了一哭,後又假笑了
一笑,拍著那人的肩背放刁道:『二少耐還不曉得儂格脾氣嗎?儂向耐討還這幾
個銅鈿,實情是因為堂子裡生意現在是越弄越弗局哉!耐同儂反仔麵孔,阿要難
為情?』說著,又把眼梢對那人眇了一眇,無如那人心裡是一定主意,任憑你說
下天書來都不把錢,索性給他一個三個不開口,神難下手。他也就乘此下臺,忍
著氣轉去。前天我又聽見人說,他近來把帶到上海去做小先生的那兩個丫頭連胞
嫁掉了,身價一個是三千金,一個是九百金。大約此番又回蘇州來做太太,就是
得的這兩筆錢了!
對 我:一個人賣慣了私鹽走慣了硝,這倒也難怪他。但是那姓鹹的大小是個朝廷的命官
,究竟何所圖而一定要這種破貨,貽中 之羞呢?
柔 齋:這件事越是做官的人家越難保。不是我替咸老六說句遮羞的話,從來強妻逆子,
就已無法可治。愛妾流倡,自然是更加一等了,你就沒有看見早日報上刊載淮揚
道揚文昇觀察稟報督撫的一通稟稿麼?我念給你聽,你就相信,大凡小婆子是天
下老鴉一樣黑了。
(說著,便又在懷內掏出一隻小金錶來,拿在手中,望了一望,見那表上的小針
(,剛指到酉正,就對我)
對 我:哦!怪不得天要漸漸的黑下來呢,已快有七句鍾了!寓處裡開夜飯,忽然少了我
這麼一個人,豈不回去又要惹他們笑話我到哪裡偷打野雞去了麼?
對 我:你沒看見那月亮,先時是發白色的,此時漸漸放光了麼?這就是天要黑了的證據
了。至於說遲回去怕有人笑你打野雞,衹要自己從來未經做過這件事,就說何妨
?我們只須催船家快一點兒走就是了,你說罷!
柔 齋:(柔齋笑道)我今日真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表了。
(因一面叫舟加勁蕩槳,一面念道:
( 據丁憂浙江候補府經歷謝承忠呈稱:職父原任淮揚道謝元福病故後,
(眷屬流寓清江。)
(職因丁憂回籍掃墓,詎有男僕王三、女僕殷奶媽,欺職弟連樹等均在年幼,內
(外勾串,將衣服飾物偷盜一空,計贓值銀一萬餘兩。)
(並敢播弄讒言,離間骨肉。)
(職回查知,開單呈縣押追,迄今日久,所追贓物無多,乞親提究辦等情到道。
()
(飭據清河縣面,嚴訊該犯等,供詞習狡,難以清追。)
(查該僕王三及僕婦殷奶媽,欺凌幼主,離間骨肉,已屬忘恩背義;尤敢勾通串
(竊,贓逾鉅萬,實難稍從寬貸。)
(職道詳加查訪,該僕等狼狽為奸,平日惡跡纍纍,其狂悖情形,事關風化,未
(便形諸公牘。)
(合境士民,咸為髮指,即立置重典,亦屬罪有應得。)
(若任其狡供幸脫,此等悍黠陰險之徒,難保不挾嫌報復,釀成巨案。)
(應將男僕王三一名,永遠監禁,女僕殷奶媽一名,同惡相濟,姑念婦女無知,
(酌予監禁二十年,以昭 戒,而肅法紀。)
(除飭清河縣遵辦外,合無仰懇憲臺,俯賜批示只遵。)
對 我:小雅你想,既雲事關風化,未便形諸公牘,不是中 之言是甚麼呢?但這謝老道
從翰林起家,金陵克復後,即以道員分省江蘇,兩任淮揚海道,提倡後學,雅重
儒生,還不失為書生本色,無詐無虞的君子。怎麼竟就新死鬼骨肉未寒,未亡人
已心腸改變了呢?推原其始,總由於中國女學未明,人格自視太低。兼之婦女冶
容誨淫,每甘居於希恩沽寵地位,幾欲得男子憐愛則生,失男子憐愛則死。由此
勾心斗角,日事花兒朵兒,顰兒笑兒,無一事不欲高出同儕,取悅男子;而又因
束縛太過,往往面從心違。是以苟脫羈絆,未有不自幸超越男子管轄權之外,而
寡廉鮮恥為所欲為者。我每見有孀婦罵街,開口便說:『我是沒有丈夫的人,誰
敢來管我?』即此一語,其自幸丈夫已死,無人管束,已心跡昭著。若定以妻妾
之貞淫,為若夫一生名譽之得失,未免又入於刻薄一道了。固無論方孝儒、史可
法諸人,若使在今日,取了一個爛污婊子做小老婆,未必即能真會感化得他不發
騷不偷人。即或能,亦於道德文章絲毫無補。所以我說,只好把他們當作小貓小
狗兒拳養著玩罷了!又去同他們頂甚麼真呢?他們又知道甚麼東西叫做丈夫臉面
呢?倘要一定攻良,我還是抱定這一句話,除非廣興女界教育不可,使中國婦女
人人有自立性質,不靠著男子穿兒喫兒的,就自然沒有這種下流事做出來了。男
人家見他們女界思想一高,文明一進,也就自然不敢來求全責備,把他們當作玩
物看待了!
對 我:柔齋你此論甚是,倒不打算你一二年不見,竟文明得許多了,以後我竟要大大的
領教呢!
(說著,那只船已是快行抵碼頭,我忙著開發船家酒錢,同柔齋兩人登岸。)
(柔齋便約我明日到普天香去喫大菜,以便提議西行的事,我也就隨口答應了他
(。)
(一面他回他的中華旅館,我回我的賓鴻客棧。)
(當晚無話。)
(索性喫點東西,早些脫衣就寢。)
(誰知一覺睡醒,天還未亮,於是就輕輕的開了房門,走出外面曬臺上去一望,
(仰見涼露冷冷,月色正旺,遠聽城頭更鼓,正打四更,始知離天亮尚遠。)
(我就重行掩好衣服,趿著拖鞋,一處處巡去。)
(不意十個房間裡,倒有一半裡面是成雙作對的幹這個把戲。)
(再去聽四遠晨雞,已是一遞一聲的唱和、各房聲息逐漸寧靜許多,似入睡鄉光
(景,我也回房重複和衣睡下,自想這可不是做夢,必定那客棧裡本來就開臺基
(的。)
(唉!這就遠不如上海外國人的規矩了,租界嘴說風俗不好,競尚淫靡,然而不
(好有不好的去處,淫靡有淫靡的地方,非同蘇州濱裡一味的良莠不齊,隨地皆
(是。)
(唉!可怪朝廷日日講立憲基礎,官吏日日講地方自治,怎麼共州這麼樣一個兩
(省通衢,三吳重鎮,竟坐使癡男怨女,到處成雙。)
(浪蝶狂蜂,隨緣作伴,而有地方專責者,何以不加禁止呢?這就難怪人說,我
(們官場腐敗達於極點了。)
126**時間: 地點:
(忽然又想起日間柔齋所說的,前任淮揚道謝子受,故後流寓青江,為刁僕王三
(串騙家財,姦淫主母的一件事。)
(現任淮揚道稟中,雖未敘明,然實欲蓋彌彰,無可遁飾。)
(曾記從前我年伯李筱軒作過一封薦信於我,命我親往呈遞,說可以就近栽培,
(或可免離桑梓。)
(至蒙謝觀察款待優渥,深感不忘。)
(緣觀察係咸豐乙卯補行壬子鄉試中式舉人,同我父親與筱軒年伯,都是鄉榜大
(同年,因此又多了一重淵源,倍承親愛。)
127**時間: 地點:
對 我:(當時淮楊一帶,有童子三五成群,沿街謠唱道)江以北,謝與徐,育英才,安
閻閭。江以南,誰與俱?
(徐係指前淮北公司徐星槎分轉,其人迷信僊佛,有梁武帝之風,專致其心力財
(力於人天因果,故自揚以迄於淮海一帶而下抵雲臺山,大小寺觀不下一千餘所
(,紅牆碧瓦,佛像莊嚴,皆徐獨力修建。)
(所以未幾以挪空公款過巨,為前任撫督帥鹿大軍機傳霖所參,奉旨坐臺。)
(然而此二公當時人心未嘗不深響慕,何以轉眼白雲,即成蒼狗,竟以一死一戍
(了之?且謝公身後,更多此一重孽案。)
(這就更難怪人說我們中國天道地憑,鬼神禍水了。)
(由此思前想後,心時轆轤了約有半小時之久。)
(我看見窗紙發白,才漸漸的睡去。)
(一覺醒來,已是午後一點多鍾,忙著披衣起坐,棧夥送上臉水,漱洗已畢,我
(就捧了一支水煙袋,有意無意的踱將出去。)
(忽聽見後面履聲橐橐,接著又是棧夥喊道)
又接著:三十號房間裡客人,有客來哉!
(我忙縮轉身回頭一看,原來是柔齋同一個外國人走將進來。)
(一見面,那外國人就指我問柔齋道)
柔 齋:是他麼?
柔 齋:正是!
(他便忙著除了帽子,走過來同我見禮,又說上許多久慕大名,專誠拜謁的話。
()
(我一面讓他們進房坐下,一面穿好衣服,同柔齋道)
一 面:你們從哪裡來?昨日回寓可遲了麼?
柔 齋:遲倒不過遲,就是日間說多了話,覺得回去睏倦得很。今天本想是到普天香去寫
條子來請你,後來我們東翁說,用不著寫條子了,還是我們自己過去,似乎恭敬
點兒,所以就一逕走寓裡來的。
對 我:真是不敢當!你們貴東人,既文明又說得一口好中國官話,彼此可以直接交涉,
卻真難得的。
柔 齋:原來呢!我們美脫生君言語嗜好,就像不是個英國人,所以大家遇起事來,絕不
隔閡的。而且逢場作戲,最喜歡選舞徵歌,兼之妙解中國音律,就如蘇州、上海
各處幾個堂子裡,喫外國飯的先生大姐,沒有一個不認識他的。恐怕上起場來,
你我還不是他對手呢!
對 我:君子交人以禮,久而敬之。你怎麼見著面不問有人沒人,總是一味瞎三話四的做
甚麼呢?
柔 齋:(柔齋也笑道)不要緊,我們是鬧慣了的。前天有人從北京來,說幾位新進軍機
處的大人先生們,沒有事,背著老爺子還是各人臚舉各人的姨太太,你是甚麼好
,我是甚麼好呢!莫說我們這些草茅下士了!
(說著,便邀了我同美脫生一齊坐了原來的馬車,往普天香來。)
(一進大門,上了樓梯,早有個待者迎過來,笑嘻嘻的)
笑嘻嘻:你老爺定了座沒有?
柔 齋:沒有定,我們就在一向那間六號裡坐罷!
那待者:(那待者又笑著回道)還對不起你老爺,六號巧沒有空,今天是一大早就被城裡
一家大鄉紳派了人來定去,說是定了請一位廣東過來的唐撫臺,吩咐的是今天四
點鐘。此時敢要到快了,請你老爺另外揀一間罷!
對 我:隨便坐就是了。
那待者:(那待者也忙答道)有!有!有!這邊五號空著呢!又是四面玻璃窗,就是隔壁
局,也可以看得見的。
(說著,便把我們領到五號房間裡坐,一人面前派了一付刀叉,又送上一搭局票
(,一搭請客票。)
(又問喝甚麼酒?柔齋)
柔 齋:上好的香檳可有?
那待者:有!有!有!待我去取一瓶來。
(我聽了,正要擋他,犯不著喝這麼貴酒,還是改中國葡萄酒好。)
(忽聽見外面一陣靴響,走進幾個短鬢長鬚,龜行鶴步的老者,一個個都朝那六
(號房間裡走去。)
(正是:
( 方共琴樽說豪素)
(又從黼黻認衣冠。)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釋嫌疑妙判仰前型 說考試奇談出後進)
(我正在阻擋那待者去拿香檳酒,說我們犯不著喫這麼貴物,還是改用中國自制
(的葡萄好,忽然一陣靴響,走進了幾個白鬢斑斑的老翁來,一個駝腰鮐背,鶴
(髮童顏,都怡然有長者之風。)
(我就忙對那一起人看了一眼,只見內中有位是前任江蘇巡撫陸公春。)
(唉!這位真正是好官嚇!可惜政府裡有眼無珠,聽其置散投閑,不加錄用。)
(一般仗馬寒蟬,反得各居顯要,屍位素餐,未免好惡倒置,令人不解。)
(且他從前宰江寧時,曾經與父親同寅,其時我們做上元外翰,他正由實授江寧
(縣兼署上元篆務。)
(及至後來,他開府陳藩,薦長江蘇巡撫。)
(我因從北京遭庚子之亂,避難南來,趁在滬寓無事,住蘇州去謁見過他兩次。
()
(當蒙俯念先情,恩禮備至。)
(臨行又厚贈資斧,以壯行色。)
(所以我是的的確確認識是他,決不會指鹿為馬的。)
(但他那時做州縣官,卻不折現在一起膏梁文繡之徒,只知一日到夜同小奶奶打
(馬弔,其餘就是嚇來嚇的對著家丁用人,要倒八折二百五官腔。)
(若地方應辦事件,如撫字催科,學堂巡警,目下又多添一樣洋人交涉,都一律
(的視官為傳捨,等諸具文。)
(我且說一件陸公從前在江寧縣任上斷的案子,事屬離奇,判尤敏捷,誠不愧爐
(錘在手,游刃有餘。)
(方之蒲留僊《聊齋志異》中《胭脂》一則,洵足後先媲美。)
(事緣有梅幕府者,延金生菊如為子教讀。)
(梅素性多疑,又加為諸侯師多年,遇事武斷。)
(忽謂其妾周荷姑及婢女銀銀與金生有私,遂致涉訟。)
(陸公當日廉得其實在情形,授筆立判曰:
( 照得梅紹章遣控金菊如一案,研訊數堂,迄無確供。)
(中 不可言,何況事無實據。)
(縲紲非其罪,肯教士也貪冤?本縣觀金菊如章句書生,鄉村學究。)
(適子之館,未及半年;招我由房,難通一面。)
(縱使《國風》好色,豈忘君子懷刑?梅周氏貌尚端莊,年非韶稚,久已與梅公
(而偕隱,何至見金夫不有躬?梅宦生長名閥,身襲崇封,遺抱數言,亦知大體
(,決不因主賓失好,自污污人。)
(大約別嫌明微者,名門之家範;爭妍妒寵者,婦女之恒情。)
(周氏附中婦大婦之班。)
(久抱衾裯而怨命;金生少經師人師之化,惟憑夏楚以收威。)
(此豸娟娟,偶具先生之饌;群雌粥粥,遂疑逾東家之牆。)
(梅宦偏聽人言,恐疏閨範,嫌疑原當自白,防閑不厭過嚴。)
(投牒公堂,初非好訟,今眾口雷同,兩心冰釋。)
(炎涼異性,荷菊非併蒂之花。)
(貴賤殊形,金銀豈一爐之汞?賓東未洽,別聘名師;婢妾無辜,仍還舊主。)
(門楣善保,子孫必可興昌;屋漏稍虧,神鬼豈能宥恕?倘該職專房有屬,無調
(象馴獅之術,何妨開閣放姬?爾生員就館不終,遇瓜田李下之嫌,益宜守身如
(玉。)
(此判。)
(諸如此類,足垂千古者,比比皆是。)
(自有後日為公立傳者,任搜羅瑰寶之責,無待我為贅言。)
(惟尚有一事,措置頗極倜儻,足解人頤。)
(相傳公任民社時每喜黑夜微行,查密姦宄。)
128**時間: 地點:
(一日,行至某處,忽見有三五秀才,相聚談笑甚歡。)
那待者:(公就立下來乘間問道)君等議論風生,想皆名下士,應知此間邑宰陸某賢否?
柔 齋:(不意內中有一個人答曰)不好!不好!
那待者:(公又問)你如何知道他不好?
柔 齋:(那人道)凡為地方官者,俗稱民之父母。現在我已四十歲,尚未娶妻;東鄰有
某氏女,年亦過花信,尚未有夫。豈有賢父母坐視其子女鰥寡,終其身而不顧耶
?懂憒若此,烏得曰賢?
(公聞之默然。)
(黎審其姓氏裡居,翌晨飛簽捕之。)
(一面懸牌示眾,略謂:該文生某,藐視官長,肆為蜚談,本縣當定於某日處以
(極有趣極相當之刑法,以為目無長上者戒。)
(屆期許爾軍民人等,咸來觀審,切切毋違。)
(特諭。)
(一時此唱彼和,傳為笑談。)
(無論認識那秀才及不認識那秀才的人,都替他捏著一把汗。)
有 的:這刑法是件極可怕的東西,如今忽然以極有趣三字出之,又為該秀才藐視官長之
罪之相當辦法,難不成還會破天荒打板子麼?或者上面一進說的好過,也叫他下
面受相當之好過,弄個木驢子把他騎起來,游四城門,亦未可知!
有 的:中國歲試放榜,是有名一縣轟出二三十名屁股罩子來,向例不准用刑,此所謂士
可殺而不可辱,就是這個道理。除非由縣先向該學官咨取年貌三代,及入學的年
分,將衣領稟請學憲詳革了,才可以動手打板子的呢!不然,衹要你碰一碰,就
是毆辱斯文,與擅責職官的罪名不相上下。
(我這件事,卻是熟了不要熟的過來人。)
(只因那年我父親在南京做教官的時候,上元縣陳謨,人一個本學秀才名字叫歐
(陽魁,綽號叫做歐伯伯,因為南京人遇著可怕的人,每以伯伯呼之,故有此美
(譽。)
(他祖居金陵城北薛家巷妙相庵,隔壁是一個極不安分的壞人,遇事不守臥碑,
(武斷鄉曲。)
(後來合當有事。)
(剛剛他所住的是歐陽宗祠。)
(宗祠旁邊就鄰近該段保甲局委員駐札之所。)
(剛巧妙相庵一個方丈大和尚道悅,時常同保甲委員胡紹庭的太太作葉子戲,略
(如寧邑之叉麻雀、揚州之蹩棍各種賭博。)
(不意面是禪房幽邃,一面是局所森嚴,竟會被歐伯伯偵探著了,遂夥同妙相庵
(內附設之同文館一個姓劉的學生,據雲係前任淮揚海道劉佐禹的二公子,斬關
(直入,雙雙擒下。)
(當經鄰右一個姓孔的,行一,人每稱他做孔老大;一個姓方的,行二,和每稱
(他做方老二,出為排解,始行釋放。)
(誰知那道悅比歐伯伯還壞,自從放他下來,就一口氣跑到上元縣衙門,擊鼓鳴
(冤,備訴文生歐陽連魁私設公堂,籍端敲詐等情。)
(當奉陳大令准理,飭傳質訊。)
(這件舉動非是我說就是陳謨陳大令不好了,所謂光棍好打,過門難還。)
(那姓歐陽的既是學校中人,理應會同該管學官派鬥協傳,不應逕往差提,以致
(授人以隙,把去的兩名差役,被歐伯伯劈劈拍拍拍拍劈劈一頓皮鞭子,打得抱
(頭鼠竄而回,都哭著說)
柔 齋:小的們奉了大老爺鈞票,前去拘提文生歐陽連魁,詎料他不但不遵傳喚,反說他
是秀才,自有他該管老師做主,我們家老爺不配出票子提他。小的們才想說,官
差吏差,來人不差,我們夥計們只知奉承本官命令行事!你有甚麼理盡可以到堂
上去說。不意他竟不由分辯,就叫了兩名馬夫來,先把大門閉上,然後兩個伏伺
一個,霎時間捆捆紮紮,硬把小的們各人褲子脫掉了,四馬攢蹄,一人賞一千皮
鞭子,他嘴裡還連說帶罵的道:『本先生本可以不打你們的,只因打了你們的屁
股,就如同你的你們本官的臉一樣,所以才一家賞你們一弔大。但看這一次還敢
再到我門上來放肆麼?』小的們那時,業已是打昏了,幸虧同去的內中有個夥計
玲瓏點,再四哀懇說:『這一趟求你大先生饒我們小的個初犯,下次就是被本官
一板子將屁股打成兩截,我們也再不敢來了!』裡說方,外說圓,好容易他才肯
將小的們放轉來。稟求大老爺鈞鑒做主,看是怎麼辦?
有 的:(內中還有一個去差嘰咕道)你們都不過被一陣窮打,好在是當衙門的人,穿的
板子戴的枷,屁股上一上就有老繭,不算得是件甚麼事。衹有我還被那廝訛著喝
一飽回龍湯才來的呢!晦氣不晦氣!
129**時間: 地點:
(其時陳大令聽見差人回來說,已氣得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大約是這一番他老先生卻動了真氣了,就立時移文到學裡來咨取那姓歐陽的年
(貌三代,等不及我們查覆過去,他又先行電稟了學院,請將文生歐陽連魁暫革
(衣領,以便歸案刑訊,一俟學臺回電照準,就即刻簽派五班出去拿人。)
(我那一日,正從江寧府衙門出來,打從回上元學署。)
有 的:(不意看見縣署頭門口,擁擠得實實在在,一個個人都喊說)看秀才打板子啊!
你們來呀,看希希罕兒呀!
(我也走上去,挨進「公生明」一看,只見陳大令高坐堂皇,一面喝叫重打,一
(面就順手在刑杖籤筒內抽了一支紅頭籤子,對準下面飛來。)
(我再將兩道眼光跟緊他那支籤朝丹墀下一看,原來是有三四個戴紅黑高帽的皂
(隸,同捆豬似的按捺著一個年約二十外,團白面,近視眼的人在地下。)
(那支籤撩下,正同皂隸們擱在他尊臀上作勢的小笞無意中不偏不倚,卻成了一
(個十字架模樣,不住聲喊說)
笑了一:求大公祖賞體面!
有 的:(後來又改口)求大老爺賞體面,今天若要一打,革生就永遠沒有地方可以去混
飯喫了!
(我聽到這裡,頗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且他終屬辱在門牆,不忍再朝下看,
(只得逕分開眾人,取路回署。)
(到了第二日上,我再打發人去探聽探聽,究竟此事作何了局?才知道這都是陳
(大令預先囑咐站班的好了的,叫他們有意將小板子放在他屁股上,磨礪以須,
(打倒不一定要打他,只須藉此以生
其羞惡之心,好使他以後勉為善人。)
(再者,這件事不然還不至於鬧得這麼大,即陳大令亦不盡聽差役一面之詞,濫
(用壓力,多半因為他自作自受,從毆差奪票之後,猶以為未足,又嫁禍別人,
(做了好些寶塔詩,要遍貼通衢,肆行毀謗。)
(我當時曾經叫人抄了一張來,見他上面寫的是:
( 胡腐儒,太糊塗,聽信妻孥,道悅本凶徒。)
(歐陽子,亦豪奴,爭鬥理派禿驢輸。)
(不修帷薄,騰笑閻閭。)
(年將半百,眼見要嗚呼,又何必助淫僧去見陳謨。)
(一派嘻笑,甚於怒罵,以致激怒陳大令不能不辦。)
(諸如現今威而不猛,怒而有節,尚屬為讀書人留有餘地步,即為子孫種無限陰
(功的一宗善政呢!)
130**時間: 地點:
(如今那位腹誹陸春帥的窮秀才,既未照例詳革衣領,焉得有打板子之一日?而
(且木驢子這一件東西,是從前一部《倭袍》小說上,治淫婦謀害親夫用的。)
(我朝深仁厚德,早通飭各直省督撫將軍,嚴戒所屬,不得以非刑逼供。)
(雍正年又有:
(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暨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
(諭旨,分書各州縣大堂對面之「公生明」牌樓及暖閣上面朝裡掛之匾額上。)
(此匾直對公案,是專使有親民之責者見之,觸目驚心之意。)
(天語煌煌,久為定例,何得再有此風?加以《倭袍》一書,半多齊東野人之語
(,更未可深信,其非處治秀才毀謗官長之罪,可想而知。)
(所以當時這一班人,如杞民憂天,議論傳訛,莫衷一是。)
(光陰轉瞬,已交牌上所示日期,一幹男男女女,都不約而同的簇擁到江寧縣衙
(門口來看熱鬧。)
(只見儀門兩旁,各擺了一只大木桶在那裡,有一名典史帶著本署差役們守著。
()
笑了一:(桶上標著)如欲進內觀審處治某秀才一案者,著各輸銀錢隨意。
(到底金陵是個省會之區,久稱富庶,不消一刻,早已將那只木桶丟得如撲滿一
(般。)
(隨即聽見裡面傳鼓陞堂,重門洞啟。)
(宮鐘坐大堂,命帶某秀才,略諭數語,大約不過是說,爾自己短於理財,不知
(自立,敢以無妻之咎責備長官。)
(本意治爾以應得之罪,今姑念爾四十無妻,勢將絕後,背人數語,當是憤懣之
(辭。)
笑了一:(且聖人云)不孝有三,無嗣為大。
(本縣忝任斯土,義難坐觀,茲已思得一策,幸能集腋成裘,共襄厥舉。)
(某氏既拒爾雲今尚無夫,可憑本縣當堂配定,以便各遂所欲。)
笑了一:(言罷,又離公座立起身來,對著那堂下一班出錢聽審的人指道)某生你看,使
爾無到而有妻,使爾婦無夫而有夫,皆堂下諸君之力也。若男若女,若長若幼,
均與爾有將伯之誼,催妝之功,是不可以不謝。
(愛命秀才望眾人籠統四拜,即令鼓吹輿馬,並輦資以送其歸。)
(此是當時我偶在普天香大菜館見著陸春帥,因而一時想起的。)
(他那時做州縣的辰光,真不愧儒雅廉明,愛民如子。)
(何以一經昇到封疆大吏,倒反聽其閑散起來?莫非方今聖明在上,洞燭時艱,
(不忍牛驥以併駕而俱疲,工尺因混吹而莫辨,所以才令暫游湖上,留以待時?
(諸如以上種種思想,現在寫出來一大篇話,在當時不過略從心上過了一過,並
(未出諸齒頰。)
笑了一:(隨即就回轉頭來對柔齋道)人說蘇州人蘇空頭,最喜說空頭話,怎麼這裡的待
者說六號有人,就真有人,又這樣信實起來呢?
柔 齋:(柔齋笑道)他這句話不犯著同你撒謊。但是蘇州人所做空頭事甚多,也不單是
句把空頭話呢!諸如有一種甚麼叫做『十可怪』,我卻記不清楚了。大約是一可
怪,『祖宗供在二門外』;二可怪,『小衣尿布攔街曬』;三可怪,『男人開店
女人賣』;四可怪,『和尚當作老子待』;五可怪,『囡女偷人娘不怪』;六可
怪,『鬍鬚拖到馬桶蓋』。柔齋說到此處,剛巧待者送上各人所要的菜來:美脫
生是要的一樣雞絲冬菇蕩、一樣青蟹、一樣炸竹雞;柔齋舊要的一樣鮑魚火腿湯
、一樣豬排、一樣虎皮鴿蛋;我是要的一樣三絲湯、一樣清燉鰣魚、一樣冬菇鴨
飯。
(他忽然停住不說,舉起刀叉來便邀我同美脫生道)
笑了一:來!來!來!我們來修五臟廟,停會兒再講。
(如此又過了一刻,名人面前的菜差不多喫到第二樣了,我因笑問道)
對 我:柔齋,你還有那四可怪呢!怎麼就不說了?
(柔齋聽我問,笑了一笑道)
笑了一:其餘的四可怪,都被我變了豬排鴿蛋,喫下肚去了,你還問做怎的?
(美脫生不懂此話怎講,忙向我)
向 我:甚麼叫做十可怪?又是甚麼會變豬排鴿蛋?
向 我:你不曉得!這都是蘇州人在日用民生上集出來些土語,因為他們祖宗牌位是向喜
供在二門頭上,略如我們中國各店舖供奉玄壇一樣,都喜歡一律高高乎在上。尿
布小衣,從不知衛生為何事,竟是大家小戶攔街亂曬。至於市上各店面,無論居
何營業,每喜用婦女同買客接洽,相習成風,最鄙薄。囡女蘇州未出閨門幼女之
通稱,偷人又適為囡女道德污點,風化攸關,中外同理。乃蘇州人之為娘者,對
於囡女偷人一房舍,竟含有不怪二字之性質,乃可謂真怪!且更有視其偷人之多
寡為姿色優劣之目的者,其或怪不更加一等哉!蘇俗糞夫多用男子,每晨由樓上
連舉三四桶,拾級而下,其頂上之馬桶蓋,適與須齊,殊為三吳惡俗,亦他處糞
夫所不能也。和尚久為中國鬼神代表,吳人信鬼,就不免崇奉和尚,一切輸金錢
,嚴供奉,不啻孝子事親,說把和尚當老子,當是指此。然而寄語吳人,倘能把
老子當和尚,一轉移間,豈非大妙呢?
(我解釋甫畢,連美脫生都聽了笑將起來。)
(待者來問竹雞上海還未到,請老爺們另外改點一樣罷!我對美脫生道)
待 者:鷓鴣何如?
待 者:鷓鴣這邊人叫他做白鴣鴣,恐怕也沒有。
(美脫生聽他回這樣也沒有,那樣也沒有,便對待者道)
向 我:你們隨便做罷!
待 者:(待者笑道)蛇面更沒有,我們小館裡衹有香蕉、豬油、幹母、杏仁,各種布西
做點心,這件甚麼蛇面不蛇面,大約是廣東菜,此地蘇州人莫要說喫了,連聽聽
還要害怕呢!再不然,你老爺改一樣蝦仁衣面,或是江瑤同雞火衣面也罷!我們
這是用上等雞汁,同白塔油做出來的。
(美脫生知道那待者是誤會,也就笑了笑,點點頭)
點點頭:好,隨你去辦罷!
(這待者才歡喜答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