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 至 第一二〇
111**時間: 地點:
(其時真、賈諸人,也都圍攏上去,爭相安慰。)
有 的:次翁吉人天相,少君偶爾不豫,轉瞬即可佔不藥之喜的。
有 的:小孩子家,頂是胎教要緊,所以古人一月如滴露,兩月如桃花,三月分男女,分
過男女,做父母的就不能再破胎戒,否則嬰兒在先天裡受過淫火激射,就保不住
後天不鬧痧麻痘疹,急慢驚風的各種亂子了。
笑了一:(又有一個道)哦,是呀!我去年內人生產,那小孩子身上沒頭沒臉號志是敷了
一層雞蛋白似的。後來接連鬧甚麼赤游內丹、馬牙,怪不得人說是我不守胎教,
弄出來的把把戲呢!多半就是這個先天期裡未能遵戒的道理罷!
(我聽了,生怕宸章聽了不便,就一面叫人撤去酒席,一面忙用話去岔開道)
一 面:世叔,是兒不死,是財不散,你倒不必焦灼過度,回來身體喫苦,反倒不是玩的
。好在姨太太歲數還輕,世叔又正在強壯之年,衹要兩口兒心境寬,就是再養十
七八個,也還來得及呢!
真曉輪:心寬出少年,這句話我真是相信。次丹,你不要急,我們庸亥翁醫理精通,何不
順便請他進去看看呢?
賈鈞之:(賈鈞之也道)是馬有三分龍骨,何況他是出洋在醫學校畢過業的人,你我寧叫
做過,莫要錯過呀!
(一時人多語雜,議論紛紜。)
(宸章此刻,也是病急亂投醫,誰說誰好。)
(卻巧請僊姑娘的家也回來了,吩咐叫人把轎一抬到二堂落肩。)
(早有內宅裡僕婦們出來接待進去。)
(我此時心裡急於要想看那僊姑娘是個何等人物,也值得如此八抬八綽的供奉他
(?誰知跟著宸章及眾人進內一看,只見堂屋正中心,早預先撮下一張小四僊方
(桌,桌面上橫豎擺列著許多葷素三牲、水果、素燭之類,另外又放著一碗食米
(,米裡插了一炷線香。)
(原來有個形同人臘的老婆子,坐在那桌上面,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說話,兩
(旁又站有幾個穿天青衫、大紅裙的官眷們圍繞著三三兩兩,交頭接耳的談論。
()
(我知是女客中來賓,或有宸章夫人在內,就不便再往前走,只得折轉身搭訕著
(立下,問宸章預備在那裡坐?恰好他也回來頭來,招呼我們從一帶迴廊,轉到
(一間耳房裡去。)
(正好那老婆子的桌案,就在窗外不遠,咫尺之間,看得明明白白,不過稍為分
(個內外罷了!)
112**時間: 地點:
(當時我因酒席不歡而散,意懶心慵,正想坐下來歇息片刻。)
賈鈞之:(不意忽然聽得窗外一聲)哦唷!哦唷!
(又接著:「阿嚏,阿嚏」的打了幾個噴嚏,便看見笪沓拿手招我道)
又接著:小公,你來,你來,我說是甚鮮姑娘、潮姑娘呢!誰知就是那個假冒陰差,替人
家看香頭騙錢用的死老魅,你存神看他,還有奇形怪狀的花樣多著呢!你快記清
,莫要忘卻好留著續《搜神記》呀!
(我聽了,就趕快站起來,走過去一望,見那老婆子頭上籠罩了一方元色縐紗手
(帕,連眉毛帶眼睛,都遮得黑的看不清楚。)
(身上穿了一件藍底印白花的洋緞棉襖,週身都用三牙辮,桂子欄杆,大鑲大滾
(;兩隻衣袖上,一邊還釘著一通五彩顧繡的袖口,正在那裡南腔北調的閉著眼
(說鬼話。)
(正是:
( 歡聲甫動悲聲起)
(禍事多隨吉事來。)
(要知何氏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樂極悲生粵人信鬼 盤根錯節婆子裝神)
又接著:(我當下看見那老婆子閉著眼睛,伸著頸脖,癟牙癟嘴的道)我們神道是泰山姑
娘呀,個日得與諸君共話一堂,誠緣法不法哉!呵呵。
笑了一:(停了一會)你們可是問的那小娃子病症麼?須知此病並非由風寒暑濕而生,卻
是遇著了一個身穿青布衫,腳著黃魚鞋,年紀約有二十餘歲,自稱姨太太的女鬼
作祟。病現日輕夜重,嘴眼歪斜,似驚非驚的模樣。神道聽他說,大約還同你們
家裡主人翁像有點甚麼表情曖昧呢!此番不遠數千里而來,一路上關河阻隔,風
露驚心,業已受盡了辛苦了。現在面色沈怒的很。恐怕不見得肯輕易聽人的解勸
呢!你們快自去想想看,可有這麼樣一個人沒有?如有,還是趕緊解鈴仍著繫鈴
人,從前同甚麼人結的冤業,如今仍叫甚麼人同他去解呀,好免得把偷馬的倒走
掉了,反拉著一個騎驢的人來無辜受累啊!你想,那初生赤子有甚不是呢?只落
得結到來生去冤仇相報,無有已時了。
又接著:(忽又低頭笑道)妙啊!妙啊!這小鬼前情未斷,舊義難忘,他看見佛龕裡供了
他一座神主,便喜歡得一跳足有八丈高,盡望著癡笑。你們還不乘這個時候許願
燒紙呀?
(我看了,正想要尋宸章,問他老婆子嘴裡是說的甚麼話,忽然從旁邊走進一個
(像管家婆打扮的人來,用手向外指道)
宸 章:老爺,太太請你呢!
(接著,又有個穿補褂朝珠的女胖子,瘋瘋癲癲的跑來,對著宸章把右手小指豎
(了一豎,又拿眼睛睃了眾人一下子,便鬼鬼祟祟的道)
又接著:僊人說的這個人,你聽見了沒有?我恐怕就是他罷?
(宸章聽了,發急道)
宸 章:甚麼他哪你哪的?這些鬼話我不懂。
又接著:(那女胖子也急道)哎唷!你敢是忘記了?那年你那心頭肉姨太太,為弄個剝皮
老鼠充沒足月小產的死小孩子,被大眾知道了,他自己臉上過不去尋了死,還有
你這個老不正經的東西,來歪怪我鬧醋勁逼殺他的呢!今天可巧他來了,你倒得
問問他,可是我逼他那句話不是的?
(宸章此時,格外急著跺腳道)
宸 章:糟糕了!你怎麼越老越糊塗的呢?幸虧這裡沒甚麼壞人聽見,若倘我平日是怨聲
載道,或是有個把冤家對頭在內,衹要送都老爺五十兩銀子炭敬,這『賄和人命
,帷薄不修』的八個字參折,還不穩穩的送在你手裡麼?
(我此時才明白這女胖子是他的內眷。)
(剛想要過去見一見禮,不意忽又聽見那個老婆子猛然間哇嗱一聲哭道)
又接著:天呀!我死的好苦呀!怎麼你們連一個人都不來理我呀?我的媽呀!我死的好苦
呀!
(說了這幾句,便接著噯唷噯唷的噯唷個不了。)
(宸章夫人聽見,趕忙催促宸章出外撫慰。)
(無奈宸章不肯,他只得一個人又瘋了出去,笑對那老婆子道)
宸 章:我的妹子呀!我說是哪裡一個野鬼,同我們混鬧呢?卻原來是你呀!如今我們是
各樣的挖苦話都不要說了,只須求你肯照那七字韻小唱本上一句話,叫做不看金
剛看佛面,不看魚情看水情,魚情水情你若都不看,還看當年一段情,能予高抬
貴手,保佑你的這個崽病好了,就是這回我做主,將這個崽先過繼把你做兒子。
另外就是沒有錢,我們老倆口兒脫褲子當,也得勉力支持,替你燒幾庫冥資,拜
幾天皇懺,好超度你早早的投生到富貴人家去,你看好不好呢?我的妹妹呀!你
心裡有甚麼不好意思說的話,儘管說出來把我聽聽呀!
宸 章:(那老婆子聽了,發出一種嬌嬌怯怯的喉嚨來答道)唉!我的那來意真不是這顆
善心呢!怎麼如今我一見了你們一團和氣的,倒叫我怪不過意思的了。但是適才
那些允我的話,若要是在老爺嘴裡說出來,你太太不要多心。就是分明是一口血
,我也當著是一口蘇木水,再不敢相信的。實在他們做官的人,一步三個謊,我
是生前聽怕了的了。現既是你太太這樣說,我答應可是答應,但不許同我失約。
再者,玉皇懺是萬萬做不得的,皆因為那懺現在不得用,目下叨利人天幾個執政
大臣,都比不得從前文天祥、史可法那班人的正直無私了,類皆本朝咸同年間一
般中興名將,外面卻假裝著孝廉方正,潔比河清,內裡多半是棺材裡伸出手來死
要錢的朋友。出世為將相,入世為神。若受齋人無錢使用,就保不住不經年累月
的捺擱著,不得超昇。那豈不是堂前生瑞草,好事不如無了麼?依我說,倒不如
叫人多念幾卷《法華經》,或是多拜幾天大悲懺,還是腳踏實地的。太太你想想
看,是不是呢?
(宸章夫人一聽這幾句話,就沒等他說完,忙著點頭如雞啄米似的,連連應允。
()
(一面叫人傳話出去,快請和尚道士來,即日唸經拜懺;一面把左近紙紮店裡冥
(衣冥庫,一齊收買來,堆積如山的焚化。)
(我再存神看那老婆子,突自拿小拇指頭襯在牙縫裡,作色道)
一 面:哦!罪過哉!罪過哉!怎麼碧霞元君(按碧霞元君為泰山封號)會邀得長桑翁來
呢?你們快備茶酒,快拿紙筆,好求僊翁賜個方子,把小倌兒喫了,長命百歲呀
!
(接著便聽見咳嗽聲、三人謙讓聲、議方聲,老少卑抗,如論百舌。)
又接著:(既而大聲呼道)彩鸞妹子,備法駕未?
那女子:(似乎有一髫齡女子聲音答道)備矣!
(便諸聲寂然。)
(那個老婆子依舊一般打呵欠,伸懶腰,鬧了大半日,始裝著甦醒過來的樣子,
(揉揉眼睛,站起來對著眾人說別的話。)
(我看他那種龍鍾老態,竟要一步路走三個鐘頭,較諸適才舉止玲瓏,就真像是
(兩世人,活有邪鬼附體似的。)
又接著:(便蹙轉身對笪旦笑道)笪君,我就不相信,會真有菩薩做魯仲連,替人家排難
紛,博這點紙錁灰用?但是一個半死不活的老婦人,他怎麼又居然的能將各種人
聲音笑貌,說得惟肖惟妙的?而且還吐屬典雅,不類村婆子口脗,這卻真難為他
學呢!再宸章家裡的隱事,他怎麼又能知道得這樣清切,說出來語語動聽?我更
是百索而不得一解了!
笪 沓:這有甚麼大機關在內,也值得如此費解?你到底是書呆子脾氣,不曉得外面的鬼
卒伎倆。大凡這咱醫卜星相到人家裡去,那些雅口頭禪,是如同你們子曰學而時
習之一樣,從小念慣了的,不算得是一件甚麼稀罕。至於人家遠先三代宗親,以
及近年有無橫死夭折的人,都要設法探聽明白,(江湖中人謂之簧信,言其如樂
(器之有簧,方吹得響也,又叫買春。)方不至臨時驢頭不對馬嘴的瞎說呢!但
(是他們內中老少不一,門戶眾多,竟很有一等漂亮婦女,打扮得標標緻致,如
(同花蝴蝶一般,到人家去穿房入戶,好外面拿著些吉凶禍福的話騙錢,內裡行
(其三姑六婆是淫盜之媒的故技。然而亦有時想騙人家錢騙不到手,反白白地貼
(著一個身體在裡頭,弄得張天師被娘打,有法無處使呢!
問 我:這不是想扠雞沒有扠得著,反丟掉了一把米麼?
笪 沓:怎麼不是的呢?此事是我那一年偶經漢陽,路過一家門首,看見他兩扇門是關著
的,時正下午,那一邊門框上掛了一個簇簇新紙糊蔑絲籠。我當時站下來,就去
看那燈籠上的糊的甚麼字,不提防門■■一聲,從裡沖出了一個年歲約莫有花信
上下的娉娉婷婷婦女來,接著後面又跟出個白蒼蒼的老婆婆,可憐扶著拐杖,一
步一跌的追著那先時出來的婦女道:『女先兒呀!女先兒呀!我的這個兒子病症
,可有得好呀?』那婦女被他追問不過,只得回過頭來,惡狠狠的答道:『你家
這個人,促就要把他促死了,還想有得好呢?』說著這一句,便如飛的走去,就
號志是有怕人拉著他不放似的。我再朝那家牆上一看,見是貼著『秣陵朱寓』四
個字的公館條子,怪不得適才老婆婆嘴裡,先呀先呀的一口南京話呢!無奈細把
他們兩造的言語,以及婦人匆遽神情,再四回想,都想不出是個甚麼原故來,當
時也只好留為疑案罷了!誰知天下事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就是皇宮內院裡
的秘密交涉,如武則天寵張昌宗、張易之兩人,其主動力實由於某公主及上官婉
兒推薦,言其人豐不垂腴,瘦不露筋,至下令敕太學圖其形像尺寸,留為本朝公
主以後選駙馬者表率,當時史鑒何嘗肯秉筆直書呢!詎《袁氏叢書》所載『控鶴
監記』一段故事,早已替他記得清清楚楚了。莫說是他這麼一個無足重輕的人幹
點事,就沒有人能知道他的了嗎?此事碰巧今年六月間,我們內人因為僱了一個
針線老媽子,誰知就是那秣朱寓裡辭歇出來的,才一絲不亂把這件事宣佈與我聽
。原來那天門裡跑出來的那個人,是祖傳的一份走陰差生意,因為他為人略有幾
分姿色,外麵人就贈他一個綽號,叫做『小白菜兒』,生計界上也異常發達,不
是今天張翰林家姨太太請過陰,就是明日李大人家大小姐請查壽。誰知冤家路窄
,不曉得在哪裡被他那舊小東家看上了,就死活不要命,想去同他勾搭上手。無
奈那婦女是個老走江湖的人,沒有一樣事他不過門。再加他家裡本來就小康,凡
屬手裡使用的銀錢,身上穿著的綢緞,都是從小兒就用慣看慣了的。而且嫁了一
個小官人,雖說不是甚麼王侯公子,然而人卻也乾淨漂亮得極,就是隨便同婦道
家說句把話,也是怪惹人疼的,所以把那些風月閑情,雲雨密約,都看得穿了。
因此任憑你用甚麼軟奸硬騙的本領去調戲他,他總是個一律還你四衙拜總督,不
賞光就完了。小雅君,你想一個婦家,到了人又不愛,錢又不愛的程度,還有甚
麼法子可以去感動他的愛情呢?不是就早早疊了收起來,不要說了嗎?哪知道天
下事竟有大不然者,衹要你有了個金兀術誤走黃天蕩,他就會出一個叩馬書生獻
開老鸛河。衹要你有個司馬懿父子失陷葫蘆穀,他就會有天降洪雨,來弄得你地
雷不震,火炮無功。凡百事件,衹要你想做好人,想成好事,那造物往往會想出
主意來破壞你,以大例小,未嘗不是。諸如他那舊主人家的小東人,正在憐香沒
法,惜玉無方,就忽然會來了一個好友,混名叫做『油煎枇杷核』,教了他一個
金屬鍊,將計就計的壞主意,竟得轉敗為功,被他遂了心思,你想可惡不可惡呢
?
問 我:他那好友的名字叫做枇杷核,已是分明滑的了不得了,再加上一個『油煎』二字
的徽號,其滑而又滑,可想而知。但不知他從哪想出來的主意,可能名稱其實麼
?又怎樣能叫他如願以償呢?
笪 沓:說出來真是一文都不值,卻又是人人心中目中都會有的一樁事,不過一時想不起
來罷!你怎麼這樣一個聰明的人,難不成就猜不出他的用意麼?衹要在那『金屬
鍊,將計就計』八個字上著眼去,就得竅了。
(我想了一會,特自想不出,因隨嘴答他道)
笑了一:哦!他敢是叫別人去騙他來看病,然後自己隱藏在旁邊,行其強迫手段,可是不
是呢?
笪 沓:是倒有點是的,不過內中關鍵,還有不對的地方。你莫瞧不起他這個法子,雖說
是個下流主意,倒深合兵家以逸待勞的奧妙,能叫他自己喫了苦,還不敢作聲呢
!小雅君,你就沒有見過他們那些走陰差的江北女人,到人家裡去,半是在病人
房內擺上一張獨扇門,門上面鋪墊了被褥之類,前後地下,一頭點上一盞明晃晃
的油燈,衹要幾個呵欠一打,睡倒頭,直挺挺的,就活像是真死去的樣子了。當
時曾有一人不信,拿了一莖燈草去輕輕的丟在他們那鼻子尖上,試驗看有無飛動
,誰知竟連一絲兒氣都沒有,你說奇怪不奇怪呢?如此總得捱過一兩個小辰,才
能夠慢慢的甦醒過來,告給病家聽,是甚麼鬼,甚麼怪,或來前世冤家,或遇今
生對頭,卻隨他高興。衹要心裡想得起,嘴裡說得出,都可以無影子造西廂,任
意瞎騙瞎嚼。不要緊,好在是這種謊話,就是扯到閻羅紀元億萬萬年上,也沒有
人同他去對證的。如今那姓朱的朋友,就是教他一面瞞家人,一面用計賺了那小
白菜來,衹要騙得他肯睡下去裝死。你想一對少年男女同睡一房,至有一兩個時
辰之久,還有甚麼手腳做不來的呢?不過此時,諒必另有一咱特別情景,非當局
者不得而知。可惜我不能將他兩人中喊一個來親口問問,究竟是若何起點,若何
結局,或始強而終和,或始終不和,好留為將來做險情小說上一大資料,未免終
為缺憾罷了。
問 我:那姓朱的為著玩笑,把家庭骨肉之間都一搭兒蓋在悶鼓裡,使父母存『唯其疾之
憂』之心,重勞顧慮,似乎未免成了個教中的罪人了。惟他當得起這名教罪人與
當不起這名教罪人,我卻不敢強不知以為知,囫圇妄定。笪君,你到底可知道他
的底蘊,究竟是個何等人物呢?
(笪沓聽了,亦深以為然。)
(正要將那姓朱的歷史表白我聽,忽見後屋裡一陣忙亂,有個老媽跑來說)
笪 沓:諸位老爺們,不好了!我們適才大家圍在外面聽熱鬧的時候,不知小少爺怎麼樣
會發過昏去,如今可憐我們那姨太太已是哭得死去活來,要命不得。幸虧有幾位
年紀大些的太太們奶奶們,在那裡幫著掐人中的掐人中,灌萬應錠的灌萬應錠。
求你們勸勸我家老爺,不要瞎著急呀!倘要急出事來,那就一家人千里迢迢的在
外面不得了了!
(接著,又是宸章的夫人含著兩眼泡眼淚朝外跑。)
(那小孩生母更是聽見在房裡混睡在地下,沒高沒低的亂滾亂哭。)
(立時間,一個好好的黃花澇釐局,鬧得天翻地覆,日月無光,連同局外來報捐
(的商人,都一個個呆成木雕神一樣,站著不動。)
(我再去看那老婆子,已是不知於何時遁去。)
(依宸章的意見,就要立時派人帶了局勇去把他捉轉來,送官究治,以為妖言釀
(命者戒。)
113**時間: 地點:
(此時還是我以為那老婆子先時用四人大轎抬了來,繼則騎兩條腿的驢子空手歸
(去,已是大喫其虧了。)
(若再忽而尊為座上客,忽而辱為階下囚,惟恐年老氣衰,一時變生意外,豈不
(是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將來竟要弄出大笑話來麼?且兒子得病時,決非好
(運可知,因此授意賈鈞之,倚老賣老,忙將宸章一把先拖到前頭去坐,一面勸
(其息怒,一面婉辭分解道)
一 面:次丹,不是我今天說一句不識時務的話,這件神道設教的事,本是為中下社會人
說法的,誰叫你們縉紳之家,把他請了來,拿錢買鬼話聽的呢?據我說,如今救
你少君的命是第一著,別的還忍氣的好!省得一經宣揚出去,倒叫我們自己先擔
個迷信神權,持家不正的不是。再者,那老婆子或竟是一個膿包貨,經不起兩嚇
嚇死了,你我做官的人家,要照法律上說呢!是他自己畏罪身死,諒想沒有甚麼
大不得了的事情。不過還是勸你朝了身上看,叫做得饒人處且饒人,作點福罷!
從前範文正說,天下能省一事,即多積一德。還是大事不如化小,小事不如化無
的好了。次丹,你聽聽我老痗的話都不錯,我們打起精神來,另爐另造罷!
真曉輪:老賈呀!你這句話卻說得不清不楚的,未免界限不明。須知此等鑄權,是次丹請
過百年專利的,你何能越俎代疱呢?可見得這句是老痗話了,真正自批的不錯。
還有你適才所說那神道設教,是為中下社會人說法的,怎麼現在屁股還未離椅子
一步,就已就說作點福罷!請問這作福兩個的口聲,不是神道設教是甚麼?可見
我們次丹都是中下人了,你如何就不怕有人說你是自相矛盾的呢?
問 我:不然!二君請安坐聽吾一言。據賈老先生所說,也不是說上等人不信神道,也不
是說中下人該信鬼神,大約是說的上等人捫心午夜,暗室無虧,本來無須鬼神監
察,即俗語為人不做欺心事,黑夜敲門不喫驚之意。且我國程度不齊,道德未備
,假使非因果報應等說暗為人心秘密之偵探,也不知同胞中一般狠毒殘忍之徒,
還要增長多少殺機,膨漲多少壓力呢?你我目下既無力輔翼名教,抵制異端,使
聖道不昌,俾為葛天氏之民,已就罪無可辭了,切不可再將這古聖賢正人心防逸
志的一點紙窗糊機關戳破了,致使化地光天,皆成荊棘,良懦之輩,動蹈危機,
這又何必呢?且此等荊天棘地,實由人心微細之惡感情而生,微細之惡感情,實
由於肆無忌憚而發,是非二氏天堂地獄、萬劫犁鋤之說不足以儆其後。真君,你
想豈吾國的不完全專制法律所得以感發而懲創者乎?所以我說民間這迷信神權一
層,還是留著他補補王法之不足好多呢!
(真、賈各人亦皆深表同情,大家都說是)
真曉輪:我們中國人若不怕鬼,還不知道要刁狡狠毒到甚麼田地呢?
(彼此又瑣瑣屑屑的談了一會,忽見先時出來送信的那個老媽子又來報道)
笑了一:恭喜老爺,賀喜老爺,小少爺回過來了,此刻比先時還覺得清爽多哩!那邊張幹
太太說:『小孩子家生老鴉驚,都是要扳過去昏一昏,才能夠病有轉機呢!』他
們家裡小哥兒也曾得過這個病的,如今倒已長成有二十多歲了。太太叫我來送給
老爺同各位老爺一聲信,大約是不要緊的。
(笪沓聽了,便輕輕的拉老爺一下道)
笪 沓:真老說替宸章少君作福,這一回可被他作上了!
真曉輪:(真曉輪果嚷道)我的話何如?要適才聽宸公一亂,此時少君倒好了,看拿甚麼
話去折服那老婆子?
(宸也說甚是,便忙向後面看去。)
(又叫人抬出兩大盤麵食饅頭,四碟小菜,傳話請大家喫一點。)
114**時間: 地點:
(其時已是夕陽無限好,只恨近黃昏,各人帶來的家人,都紛紛預備各人主人轎
(馬伺候。)
(真曉輪又約宸章一同上省,看有甚麼機會,能調換一處差缺,宸章也想親去走
(一遭。)
(我便隨同送各人到門口,次第拉了一拉手道)
笑了一:我兄弟想明日動身,恕不到府辭行了!
賈鈞之:不敢當,我們也不過來恭送了,還是到省上再會罷!
(內中衹有真曉輪似乎有依依不捨的樣子,對我)
對 我:曉等幸與父臺萍水相逢,得陪詩酒,只可惜良辰不再,別在目前。又加單剩鄙人
,未能終新酒令之局,不免有馮唐易老,李廣難封之嘆,殊覺益增惆悵耳!
對 我:日來彼此已某君某公的稱呼慣了,怎麼又鬧起官派來呢?且青山不老,綠水長存
,相見行有日耳!君如不棄,我當俟諸睛川鸚鵡之間。若鰓鰓以暫別為恨,則又
未免成了梁惠王對孟子不識繼此可得見乎的意思了。
(於是彼此一笑而別,餘人亦怏怏歸去。)
(我當晚歇宿一宵,明日便是第八日,看看限期將滿,就催促宸章,一同押解釐
(課起身。)
(仍由漢口大碼頭換坐紅船晉省。)
(到的次日,分別往督及翻卷本府暨牙釐總局各衙門,稟知銷差。)
(原來翻卷是照例會辦牙釐總局,本府是提調,所以都是少不了的上司。)
(及至再去探聽尋宸章的差事,並未調動,早已稟辭回本局去了。)
(督轅自此調劑之後,送又過兩季幹修,餘下便是更無消息到人間。)
(我又實因一時無甚可去之處,欲作海外游,屢以無伴,欲行輒止。)
(衹是一天天游水看山,尋芳買醉,或登黃鶴樓,或上鸚鵡洲,倒還極盡雅人深
(致。)
(如此又捱過好幾個月,屈指客楚光陰,已逾二載。)
(外間正傳說凱軍兵變,制台已派隊分駐沿江,遇有潰軍偷渡及暴動,准格殺勿
(論。)
(我再走出去一望,只見黃鶴樓一帶講台,各軍隊鵠立持槍,如臨大故,卻四望
(並沒有一個逃兵散勇鬧事。)
(只見對岸倒有幾個深目高鼻的外國人,帶了照相家具在那裡拍照。)
(各軍都呆呆的望著江水發怔,內中還有立久了,坐在草地下,懷裡掏出旱煙袋
(來吸煙的。)
(又有解下戰裙來,鋪著睏覺的。)
(竟有幾個發了鴉片煙癮,打著連天的呵欠,向左近人家尋找開水來吞煙泡子的
(。)
(我看了一晌,見沒有甚麼動靜,方欲回步進城,忽見散坐在地下吸煙睏覺的那
(些兵勇,都一個個站起來,趕忙歸隊。)
(頃刻間,旌旗生色,鼓角齊鳴。)
(我是庚子那年在北京嚇怕了的,所謂一朝被蛇咬,三年怕帶子,只疑惑是漢口
(有變,所以守江軍隊聞信戒嚴。)
(正在無處光避,只見上流頭一字兒放下兩隻紅船,船上帆檣併駕,櫓槳齊搖。
()
(轉瞬之間,急如飛馬,快似流星,已駛近南岸,講台各軍都一齊奏起軍樂來,
(統一喊了四個字,是「請大人安」,又放了一路排槍;另外有幾名營官隊長,
(頭上戴了雙叉燕尾的得勝盔,身上穿著袖口褂三道金線的新軍軍服,腰裡跨著
(東洋指揮刀,排班在那裡報名跪接。)
(正是)
(刁鬥已傳新號令)
(送迎猶習舊軍容。)
(要知後事如何,且俟下回再說。)
(第二十七回 吳鎮軍單騎救同寅 鮑男爵懼禍逃內地)
對 我:(我當時看見那班軍官跪在那裡,將啜子提高一調報道)湖北新軍第幾鎮,第幾
標,沐恩某人某人,跪接統制大人。
(船上走出一個捧令箭的差官,對岸上揚和,喊了一)
喊了一:免。
(各軍官忙站起身,擺著簸箕陣,擁護那船上下來的官員,進城而去。)
(我細細一想,才知道是接差,不是防變,怪不得大家都嘻嘻呵呵如同兒戲呢!
(但適才那位統制大人,我號志似曾相識,就怕是一向充當督轅武巡捕的那個張
(丫姑少爺罷?不曉得怎麼樣沒有幾時,竟會被他攀龍附鳳薦昇到副將,委帶督
(轅中軍衛隊的?現在又奏補湖北新軍第八鎮統制。)
(日前因吳鎮軍元凱所部凱字營勇,偶逢禮拜日出外閑游,在漢口租界某戲館裡
(鬧事,就有人乘勢在制檯面前詆毀舊軍程度不齊,虛糜餉項,不如遣散為是。
()
(又慮遣散非先換統帶不可,而統帶又必得一威望著者,方能坐鎮雍容,指揮如
(意。)
(當下制臺在通省武員裡,左揀右揀,揀了這麼一位親信丫少爺去當此重任。)
(誰知那凱字營從前成軍時,品質極為複雜,類皆湘皖敢死之士,若要統帥得人
(,本可以練成勁旅的。)
115**時間: 地點:
(如今一聞裁撤之信,都群情洶洶,正在不可終日。)
(適值那位張統制輕裘緩帶,奉命而來,方自謂儒將風流,欲效信陵君單騎代將
(的故事。)
(不意才一進營,就立時全軍都嘩變起來,甚至控弦露刃,勢若尋仇。)
116**時間: 地點:
(此時還大虧吳元凱平日深得軍心,聞變馳至,將張統制於倉猝中救護出險。)
(據當日暴動時有親目所睹的人說,張統制倚恃憲眷日隆,威名藉甚,初接凱軍
(印綬時,即欲於營中置五色棒以示威。)
(詎知激動眾怒,幾遭不測。)
(嗣幸得依吳元凱肘下掖之以出,然而半世英名,已掃除殆盡矣!)
(我那一日在武昌成外講台猝遇時,正是他乘興而往,敗興而回的一日。)
(就深怕一眼看見,不好招呼,只得急忙閃入一家小雜貨舖子裡,權時躲避,好
(讓他隊伍走過,再慢慢的進城。)
(一路上低頭細想,目下政以賄成,豺狼當道,我即或在這裡再多住幾時,也不
(見得有甚麼利益。)
(倒不如收拾前往蘇浙去遊玩一番,還可以落得個袖中吳郡新詩本,襟上杭州舊
(酒痕呢!藉訪虎丘、天竺諸名勝一曠眼界,庶不負我半世辛勤,十年跋涉。)
(主意已定,就想回寓摒擋一切,明日往各處辭行,後日就乘鴻安公司長安船南
(下。)
(不意一時心有所專,腳下就錯走了兩條道路。)
117**時間: 地點:
(其時街上各店已是點燈的時候,忽從一家酒館門首經過,他上面掛的是「醉白
(園」三個大字的匾額,兩旁又掛了許多甚麼「應時小喫」,「零拆碗菜」各處
(小牌,那門裡出出進進喫酒的人實在是不少。)
(我自思腹中正在饑餓,此時就是趕回客棧,恐怕晚飯是已經開過了,倒不如就
(在此處將就喫一點兒,再尋路回寓罷!)
(於是一個人就走上酒樓,四面一看,見下面是三間蝴蝶敞廳,上面是一帶串樓
(,地方收拾的倒還潔淨。)
(當下有個酒保兒走過來,笑嘻嘻的對著我道)
笑嘻嘻:客人可是要飲一杯麼?還有客沒有?
對 我:沒有客,你就隨便帶一份甚麼酒菜來,喫一碗飯就得了!
(他聽見我的口氣,曉得不是甚麼大飲食家,就慢騰騰的答應著走去,過了好半
(會,才拿著四碟小菜,一壺四兩頭花雕紹酒,暨一副杯箸走來,朝我面前一放
(,就揚著頭,自己去喫他的水煙。)
(我再看那鄰桌上,已有兩位穿洋裝的學生,一個個在那裡高談雄辯,議論紛紛
(,把半酒樓的人都引得停下杯子來聽他們說話。)
(我也隨著眾人抬頭一望,只見是兩個十七八歲的後生,都生得一臉的橫肉,飛
(揚浮躁,旁若無人。)
(內中還有個戴洋瓶底眼鏡的人,更是抓耳撓腮,坐立不穩,在那裡搖頭晃腦,
(嘴裡)
嘴 裡:朱又孫,你們令兄長孫君嘴說是理財的本事比眾人好,然而究竟還不如我們老兄
做事來得有斬決,有權變。他那廣東南海縣不做,是因為同本省學差過不去,兩
下裡抬槓子,才改捐教職的。後來又因做教職做煩了,便訛了知縣一嘴,才立意
不幹,學一個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的古人,如今更數他快活了。可笑當時外
面有一般知一不知二的俗人,都還在那裡誇讚他是急流勇退呢!你說天下靠輿論
還有憑據嗎?我如今先把他同鄆學臺的一段事說給你聽,你就知道他那人的手段
辣了!我記得這位鄆大宗師,是江蘇常州人,名字叫做甚麼鄆主頤,號子淵。其
為人也,尖酸刻薄,直是一無恥小人。平日只知道以錢為命,那其餘的整風飭紀
,講武修文,凡學政分內所應行各事,都一概不在他意中。不曉得怎麼會同我們
老兄兩下裡弄翻了,等到他臨卸任的時候,就把他收拾的要死。
對 我:(那人笑道)鮑國瓊,你又來混說了。先不先一個知縣,同一個學差比較起來,
品秩相差甚遠,你若說學臺參知縣,這句話還有點聽聽。如今是說的知縣收拾學
臺,豈不是拿雞蛋去同鵝卵石碰麼?這是明明的有意來欺我沒有做過官了。你須
知道,我官味雖未嘗過,但是官風我卻聽得不少,從古及今,哪裡就真有爬根草
會絆倒水牯牛的道理呢?
嘴 裡:(這個戴眼鏡的人笑道)哦!原來你不知道!他們那些放學差的人一到了任,就
恨不得連廚房裡銅勺鍋鏟、太太的裹腳條了、入月布,都要找首縣去辦差,卻又
不肯擔這個不把錢的聲名。所以在接印頭一天,照例弄兩隻錫元寶,上面還貼著
提督學院的印封,鄭而重之的送過去,縣官就得照例替他墊買雞魚肉鴨、柴米油
鹽,以及合署牀帳被褥、桌椅條臺,降至碧紗廚、文房四寶等件,都要在他未進
衙署以先就預備好了。接印這一天,擺列在學院大堂兩旁,請他過目。及至考試
已畢,任滿回京,除代辦各物摸摸鬍髭擾孫子,一條繩索捆起來帶不走不計外,
還要一處處送他的棚規,並將前次發下來的那兩隻錫元寶,原璧歸趙。另外再加
具上一張並未騷擾分文,所有任內一切供應,皆係學臺自備的甘結存案。所以他
們做學差的人,三年任滿,共派科歲考幾縣,就得應有幾縣甘結,好於回京覆命
時咨部存案。倘若少了一縣沒有,外面上看起來,倒像是一張屁輕的東西,其實
就派得有大大的處分呢!大約那《欽定學政全書》上,都該有注著的,因此我們
老兄早有鑒於此,深知此結有起來輕如鵝毛,設若無起來,就重如泰山的。所以
於學差要動身時,他探聽得正在槓抬物件,就輕輕的帶了全班差捕走了去,抓了
幾名伕子來,就近在學院東近擺下一張皮馬札子,不問青紅皂白,拖下去乒乒乓
乓的五百小板子一個,然後枷號起來,在左西轅門示眾。一面又拿了手本上去,
稟安稟見,說:『卑職是個窮官,所有大人歷次開了條子來要的東西,都是由卑
職向民間店舖子裡賒買來的,現在尚未給價,怎麼他們那些混賑東西居然大抬小
擔,朝外面亂挑亂扛?卑職阻止了他們幾句,除不遵依外,反行衝撞卑職,大庭
廣眾之中,竟敢叫卑職面子上下不去。如今替大人回的話,卑職業已斗膽責罰了
他們幾下,發在犯事地方示眾了。但是伕子衝撞了卑職,伕子有罪;卑職南罰了
大人用的伕子,卑職也得有罪。所以現在卑職特地來請大人治罪的。』說著,就
將頭上戴的大帽子自己抓下來,朝學臺面前一摜,嘴裡嚷道:『請辦!請辦!咱
們不幹了,還有甚麼大不了的事情嗎?』此時學臺心裡心裡是一肚子氣,嘴上卻
說不出來,只得一面向他敷衍道:『伕子胡鬧,老兄辦的極好,兄弟還要飭提調
把他們開了名字,送過去請老兄嚴辦呢!至於老兄墊用的款子,兄弟馬上就派賑
房如數歸趙就是了。老兄幹嗎這樣的動氣做甚麼呢?』又叫文巡捕替某大老爺把
大帽子拾起來,整理好了,送給他戴,一面又請本府出來同他從長計議,先時允
五千,他不肯,又允一萬,他仍然不肯,後來被他■來■去,整整的訛了五萬兩
,才肯補給那一張印結的呢!你想是這一任學差碰在他手裡,晦氣不晦氣呢?
對 我:(那人道)我不信,做一任學臺到底能有多少錢?就是大小縣分一扯,每考一次
,二十幾個秀才都是做買賣進的,所得也有限。如今倒被他一個人訛去了五萬,
再打上三年用度,幕友薪水,他自己巴巴,放一趟學差,難不成就連一個錢都不
想留了麼?你請喫酒罷,這些話恐怕是耳食來的,不見得是你親目所睹。
(他聽了,但發急亂嚷道)
嘴 裡:怎麼我自己家的事,倒不如你知道的清楚呢?本來廣東學差,就與別處不同的,
即如優拔貢一項,外省至多不過幾百金贄敬而已。獨有廣東,動不動就要上千上
萬的才能拔到手。俗語說得好:家無千百萬,莫想優拔看,可知相習成風,由來
已久了。苞苴昏夜,不足為奇。聽說他那末考一次所取的一個姓和的拔貢,本來
是個香山世家,人品也漂亮得極,一副小嫩白臉兒,比煮熟的雞子白還嫩,真是
大著意連手指甲都可以吹彈得破的。再加上年歲又輕,膽氣又壯,穿上兩件顏色
公服,站在學臺公案旁邊,越顯得秀可餐,風華絕代。衹是一樣不好,體氣未免
瘦弱些,素有向來一病輕於燕,扶上雕鞍馬不知的暗病。不曉得因何受知於鄆學
臺,就奉送了他一個拔貢。後來連朝考部費各事,都是姓鄆的一手經理,始終成
全的。及至欽用知縣,分發浙江。又適當金衢嚴道鮑超的孫子鮑男爵,因外交上
失算,奉旨出關,外人更遷怒到巡撫劉樹棠身上,說他辦理不善,也奉旨革職離
任,以藩司鄆野萍署理的那個機會。他稟到一見面,早知道他是阿兄得意的門生
,久經在竹報中拜託過的,就不問到省資格深淺,糊裡糊塗委了他一個督辦溫州
洋貨釐捐的差事,又接署一任山陰知縣,一年本轅文案委員。由此湊湊刮刮就拼
命捐了一個江蘇即補道臺。居然綠輿紅傘,頂馬跟班,大不是那時在州縣班裡做
磕頭蟲子的氣象了。制台也因為他老人家做過這一席,朝自己子孫身上看看,也
不肯薄待他。又是一到省就委辦警察總監,此一番更是一出門前呼後擁,威斷行
人了。恐怕連當日曾文正公初克復南京的時候,也無此聲勢。而且他又官運亨通
,人才歸附,一班和尚戲子都情願投效臺前,充當眼線,無論天上飛的,地下走
的,水裡爬的,沒有一樣偵探不著。諸如甚麼富有票、貴為票、回天票、飛龍票
,還有甚麼哥老會、三點會、大刀會、小刀會各種黨人,就像是養在家裡的,衹
要上司一聲要,他就一聲有。其餘若禁運軍火,若訪拿私梟,更是一件手到擒來
的事了。你想:如今做官的,有了這一種孫行者七十二般變化的本領,去迎合上
意,莫說他是個世家公子,又是五途正貢出身,即或是個一品大百姓,從根上捐
起的捐班,也不怕不討上司喜歡,不出人頭地呀!但是他這個人倒還不忘本,每
每想起恩師一番提拔之功,嘗對人說:古人有二天,他有三天。就時刻叫人去坐
探他恩師家裡有甚麼事,好藉圖報效。後來那派去探事的人回來說,他恩師要想
娶一房小,以為娛老之計,無奈素懼師母喫醋,不敢輕易啟齒。他就陽借送與師
母做丫鬟為題,搜買色藝雙絕的幼女四名,教以教坊歌舞,嫻其表情體操,以便
暗中備師不時之需。他師叔輩中,有把持學務,吞勒公款,為紳商學界所不容,
連名告發的。他又在制檯面前極力保舉,得以無事。平日他恩師左右前後紅白喜
事,甚之看門的家裡小孩抓周,挑水的屋裡老奶奶過冥壽,他送起禮來,都是一
百千五十弔的送。當時有個官親,諫止他兩句,他還說:『敬其使以及其主,你
們就沒有讀過這句書嗎?而且大丈夫處世,當飲水思源,何況我們家裡弟兄十人
,素無恒產,我所有衣之食之,無一非恩師所賜,就是把子女玉帛分一半送恩師
,我也是情願的。莫說這區區幾文薄禮,你們就以為捨不得了嗎?』又翁,你要
明白,鄆大宗師要不是做一任學差,哪裡能有這種種的利益呢?所以我說,廣東
學政,與天下不同,就叫心擺在心窩裡做,至公無私,一任也得有二三十萬。倘
要不顧天良,不顧官聲,逢一個賣一個鬧起來,我恐怕還不止於此數呢!何況這
姓鄆的是常州人,有名的常剝皮,是認識他的。無一個不知道他是一生一世按定
棺材裡伸手死要錢的宗旨辦事。當時我們老兄拼著一任現任知縣不做,只向他要
了五萬銀子,還不算是他剝人家皮,我們老兄只抽了他一條筋麼?依我看起來,
這宗生意要再公道,要再便宜是不得了。
對 我:(那人道)虧你好意思!這樣五萬十萬的狂喊大叫,就不怕有人聽見,譏笑你是
個官場市儈麼?我且問你,你適才說的那鮑超的孫子鮑男爵,他可是從前隨曾文
正平定發逆那個鮑春霆的孫子麼?聽說此人在金衢嚴道任上,專事聲色,不理民
事。及至百姓仇教,洋人被戕,他事前既漫不經心,事後又不知消弭,直是一個
酒囊飯袋,極其無用的人。只可惜自己送掉一個燈台不算數,又帶累了一個巡撫
跟他革職回家,永不敘用。當日事起時,有人親眼看見他學漢壽亭侯掛印封金故
事,不辭而別,趁杭滬小輪轉而之蘇,又由蘇至常,冀欲找盛杏蓀宮保出為轉圜
。誰知盛宮保一逕是住在上海的,他不知道,因而道路相左,未能見面。適值新
任浙撫密派的偵探員也追蹤而至。這一天,就在常州客棧裡訪查明白了。先進來
一個人,對著他迎面打了一個千兒,口中稱呼道:『卑職替大人請安,請問大人
是幾時由衙門裡動身的?』他聽著,忙搖手道:『我不是大人!我不是大人!你
們莫要認錯了我。』那人笑道:『卑職是伺侯過大人的,決不會認錯。卑職還承
過大人的恩典,賞過一某差事,難不成大人公冗,就一時忘記了麼?』他此時自
覺無可遁飾,又加後面進來的人,已把個客棧轉得滿滿的,勢難迴避了,只得隨
同來委一路回到杭州,聽候參辦。後來他奉旨遣戍軍臺,由內河北上,還有我們
蘇州委員協同送的呢!所以我獨有這件事情是知道清晰的呀!但當時只聽見說姓
鮑,雖然是個革職的人員,然面男爵未曾撤銷,沿途地方官不能不另眼看待,就
不清楚他是鮑哪個的後人。要不是現在聽你說,我還不明白呢!
向 他:我們大清朝籠統只鬧過一回粵匪,出過一個鮑超,哪裡還有甚麼哪個這個呢?這
句話提起來,不是我在你面前賣老,他家裡的歷史,你又沒得我知道透徹了。從
前這個鮑春霆,是四川人,秉性剛勇,好為人排難解紛。只因身當亂世,在家裡
無業可為,只得販賣私鹽過活。不意得罪了一起捕鹽營裡的人,因為他無有錢物
孝敬,就大家商議著將他私下活埋起來,想活活處死。誰知時正隆冬,忽然天上
落下一陣大雷雨不止,把那些埋他的營勇都一個個嚇得丟下鍬鋤,四散跑開。及
至等雷雨過後,他再慢慢的橕紮起來,仰見月明如畫,時約子正,逢見一人,赤
面長鬚,綠袍金鎧,持刀坐於樹顛上,笑對他道:『汝今日合當有難,我特命風
雷護汝。東南正當多事之秋,汝其速往!』並指示程途,囑其投營立功,必得不
用。他聽了如夢方醒,自己回視己身,已不在原處。遠遠聽見譙樓更鼓,時正三
更,不覺就倒身下拜道:『小人蒙恩搭救,乞賜姓名,留為異日紀念。』那紅麵
人道:『我關王也。前途珍重,封侯不遠。』言訖不見。天明遵路而南,達曾文
正大營,投效充護勇。也是他官星應該發現。這一日,曾文正軍中偶然缺餉,他
就隨口的編作小唱兒,教同營的弟兄們三三兩兩互相歌唱。頃刻之間,就如楚歌
四起,全營騷然。曾文正這一驚卻喫得不小,只說是有奸細在內惶惑軍心所致,
就立刻督飭營務處,嚴密查究。由此三個擠兩個,兩個擠一個,你推我,我推你
,將他推查出來。還算看他是本營兵卒,從寬發落,重責了一百軍棍,逐出營門
。誰知這一頓打,太重了些,竟把兩隻腿打得皮開肉綻,氣息僅存。當是就有個
帶水師炮艇的哨長,也是他們四川人,推念同鄉情誼,私下留他在船梢上將養棒
瘡。想將養好了,湊些盤川錢,讓他此處不留人,另找留人處。即或傷重身死,
替他買些棺木埋葬了,也不枉大家在外同鄉認識一場。
不提防曾文正這一天,在營裡睡午覺,就像似帶了數十名小隊出外巡營,不
知不覺的迤邐巡到這只炮艇上來。
118**時間: 地點:
忽然見一只受傷的斑斕猛虎,睡在那裡望著他咆哮。他就嚇了一跳,驚醒過來,
原來是一夢。忙問軍政官是甚麼時刻,原來正交日間十二點鐘。曾文正就隨即傳
令出營,按照夢中路徑,委委曲曲也走到那號炮艇上來,坐下點名過卯,衹是並
沒有見著甚麼受傷的軍士。就問那炮艇上哨官道:『我且問你:你船上可還有甚
麼受傷的人在那裡?如有,帶來見我。』那哨官見大師親自來點卯,已經有些害
怕了。現在又聽見這麼一問,就驚得魂不附體,連忙跪下來磕頭道:『標下不敢
瞞大帥說,前天有個同鄉當弟兄的,因他犯了營規,被大帥責罰了幾下。這幾日
棒瘡舉發,就生起病來,甚覺沉重。標下因念同鄉之情,斗膽留他在船上暫住兩
日,等傷好了,再往別處去。今蒙大帥查問,只得直陳。標下隨即就叫人把他送
到古廟裡去住就是了。』曾文正聽說,真有這麼一個受傷的人在船上,自己也約
略記得前天發落過這麼一回事,就暗中深慶得人。一面囑咐那哨官好生看待此人
,本帥不過一時怒他怠慢軍心,本當重辦。因為要想他自己悔過,才從輕發落的
。
119**時間: 地點:
如今既在你船上,很好!就替本帥留心將養,等他傷好了,還要大大的提拔他呢
!那哨官可憐,跪在地下,聽一句答應一句是,就把他名字倒寫著,再畫上一只
大烏龜做肖像,問他可是不是他,他也不敢答應是唔。自然是等曾文正走後,就
七手八腳的把他抬到中艙裡來,像菩薩樣供奉著,連夜壺都要派兩名老將替他捧
了。一面曾文正那裡又委了一名隨營的軍醫來,好生看治。
究竟這個棒瘡的傷皮不傷骨的東西,哪消半月,業已一律痊癒。哨官就將他
領到中軍帳來見曾文正。曾文正先把他仔細看一看,見他虎頭燕頷,氣象不俗,
就有意問他道:『你心裡平時想做一點甚麼事?』他請了一個安跪在地下道:『
老子想殺長毛,想坐大帥坐的這張椅子。』曾文正笑道:『你統共只有一個人,
能有多大的力量?能殺多少長毛?』他又道:『老子常聽見人說,將在謀而不勇
,兵在精而不在多。
120**時間: 地點:
又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衹要大帥肯把營頭賞給老子帶,老子就能包管打勝
仗,將這失去的幾座城池,定整個奪回來,雙手交與大帥。如有虛言,願甘軍令
!』曾文正聽他說得激昂好聽,倒不像是個徒恃血氣之勇的人,隨即就拔了一個
營五百個人歸他帶,派他在前敵立功。他從此打一仗,勝一仗,真是攻無不取,
戰無不剋。又把當日救他的那位關王爺神像,畫在一面大纛旗上,俟後是打這一
面旗出去督兵,粵匪看見都稱為鮑家軍,不戰自退。有時他偶感風寒,不能親身
赴敵,別人借了他的這面關王旗出去,也是一律包打勝仗。
及至後來他功成封爵,解甲家居。有個姨太太,這日無意中打從一間閑屋子
經過,忽聽見裡面氣喘吁吁的如同牛吼,就套著一扇紙窗洞朝裡一望,只見真有
一個無大不大的水牯牛,蹲在裡面地下。再看上去,又像虎,又像是野熊,忙輕
輕的一個都不把曉得,跑到上房裡去,單拉了鮑超來觀看。誰知他應當絕命,就
不問長短,拿了一桿洋槍,對準那怪物身上放去,頃刻間煙霧迷天,那物不見,
他就在當晚,忽然脅下生一惡疽,不久因疽潰隕命。
這位鮑襲爵鮑燈台就是他的孫子,世襲男爵。上年在新海防遵例報捐道員,
奉旨補授浙江金衢嚴三府道,大約是到任未多時就出了這個亂子了。浙江各當道
還算是看他是個功臣之後,不忍加以苛待,再四同外人磋商,僅僅革職遣戍軍臺
了事。你只知道他孫子一件事,那其餘的如我所說,他祖上一生事實,不見得也
知道罷?可知我說他那家裡事,我知道比你透徹這句話,不是言過其實了。還有
你適才說我五萬十萬,隨口亂說,不防有人在旁譏笑我是一個官場市儈。這又是
管中窺豹,僅見一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