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一 至 第一一〇

101**時間: 地點:
    (當時,我正在這麼想,不料他猛從我腋下氣狠狠貌昂昂的掠將過去。)
    (及至我再朝前一望,只見他一面走著,一面在那身邊又掏出一副外國式的金絲
    (眼鏡來,低著頭向鼻上亂架。)
    (一時那個號房,也肋肩並足的斜著步子,側著身子幫上來,對我)
對 我:張大人說,王老爺的帖子稱呼不敢當,宮保面前,業已替王老爺回過了,請見過
    上頭下來,回寓沒有事,便衣到那邊公館裡去談談罷!
    (我起先一聽見張大人三個字,只疑惑是張向陶還有一所小公館在那裡。)
    (後又再一沉吟,方才想過來是張虎威張票。)
    (我就忙笑著點了點頭。)
    (一迳隨著那位文巡捕走將進去。)
    (彎彎曲曲,曲曲彎彎,不覺來到一所花廳門口。)
    (那文巡捕便立住腳,輕輕的咳嗽了一聲,忽從裡面走出來一個戴纓帽的家人,
    (忙著用一隻手將花廳門簾高高打起,只見大帥早便衣穿了一雙靴子,站在主位
    (上候著。)
    (那一種白面金須,神怡氣爽的樣子,卻不愧三朝柱石。)
    (就是一頭花白髮養得有二寸多長,同上海堂子裡倌人前劉海竟不相上下,未免
    (殊欠雅觀。)
    (我看了,忙緊走一步搶上前行禮,口中便順便說道)
口 中:小姪一向奔走四方,少過來替宮保請安!
對 我:(他回我道)自家人不要客氣,我腿腳有點不便,不能回你的禮了。
    (說著,就坐下來,問了問我父親是哪年去世的,從前中舉的那科是出在哪一位
    (老師房裡,聽說我是選的一個知縣,怎麼不做,又去改就教職呢?我當時都一
    (一的回答了。)
    (方想再找幾句別話去說,不意剛一回臉,就猛看見那位同時謁見的人,忽然立
    (起身,從靴筒裡抽出一本簇新紅紙的履歷來,對著大帥,左右開弓似的請上個
    (雙安,然後就用兩隻手扯開那本履歷,先是左手舉起,右手落下,斜欠著身子
    (,對準大帥一獻。)
    (後來又用右手舉起,左手落下,仍前斜欠著身子,又是對著大帥一獻,便把那
    (本履歷從新收攏,呈到大帥坐近的那張茶几上。)
    (復行屈一膝,請了一個安,答訕著坐下。)
    (我再去朝他臉上一瞧,不料那副小金絲眼鏡兒,還架在鼻子上安然未動。)
    (細想他那種神情舉止,直算在制台茶廳上演了一出跳加官的堂戲,真就很替他
    (十二分捏著一把汗,生怕老頭子看著反臉。)
    (誰知我偷眼看去,造化他,大帥並未動氣,還是滿臉的笑容可掬,只徐徐的對
    (他說)
口 中:你適才這個樣兒,是誰教給你的?難不成在家庭裡見著師父也是這樣的任意頑皮
    嗎?現在我們這個湖北省分,照你報捐的那個通判班次,差事實在少得很,而現
    在我這裡就是人才缺乏,也不至於用得著這種優孟衣冠。今天好好兒的照呼你,
    可以趕快點回去,更多念幾年書,學習學習世務。好在你年輕,再講到出來做官
    還不甚過遲!
口 中:(說著,忽又沉下臉來道)我要查出你再在這裡逗留,盡著鬧笑話,除卻我一面
    寫信知照你的父親,一面可就不要怪我要嚴參你的哪!聽見了麼?
    (那人聽著大帥一席話,說得全個雪白的白臉可憐竟漲成一葉隔宿豬肝模樣,掙
    (了半天,那個『是』字,還是在喉嚨管裡沒有被他掙得出。)
    (我此時也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很有點坐立不安起來。)
口 中:(大帥就回過臉來對著我道)這是瞿某人的公子,好端端不在家裡做少爺,要想
    出來做官,卻又連一點官禮都不知道。我倒不懂,他們一向在裡面,這少爺怎做
    的?所以我說他還是回去好,候明天得了廕生再出來不遲!
口 中:(後來,又略歇了歇了,重復對我道)我們隨便用茶罷!等一有了機緣,再派人
    過來知照你。
口 中:(那花廳門外的站班,便一疊連聲去喊叫)送客。
    (一般戴顏色頂戴的,頭上紅紅綠綠,還拖著花翎燕尾,有的跨著刀,早已立了
    (一條鞭,一個個都文縐縐的文縐縐,挺胸突肚的挺胸突肚,裝出一種尚武精神
    (,文明氣象,在那裡站班伺候。)
    (我就忙著離了座,請上一個安,謝了謝,便側著身子,一步步退將出來。)
    (剛走到花廳轉角上一個腰門口,就垂著手立下。)
    (那兩旁伺候送客的家丁,還搶著在那裡喊叫)
有 的:把王老爺的轎子請進來!
對 我:(我急忙回道)年姪沒有坐轎,是步行了來的。
    (大帥也笑了笑,點點頭)
點點頭:這倒還是書生本色,難得的!難得的!
    (說完這句,便把腰對著我躬了一躬,回身進去了。)
    (我再看那位跳加官的朋友,此時卻也不再同我爭道,臉上的汗珠,足足有黃豆
    (大小。)
    (一頂涼帽上面紅羽纓,都全個兒倒披到前面來,被汗沾得滿頭滿臉,一塌糊塗
    (。)
    (只有那副外國金絲眼鏡,還是耀日爭光,晶華奪目,不減先前進去時一種豐彩
    (。)
    (我看著他當時跟在我後面,一步步挨了走,便滿擬回過臉去,同他周旋兩句,
    (好彼此都遮一遮羞恥,鬧一鬧客氣。)
    (無奈被一班戈什哈才候大帥掉轉身,便就一齊擁上來,七言八語的替我道喜。
    ()
對 我:(內中還有一個笑著道)我們老頭子從來見客都沒有這麼種大工夫,今天你老爺
    真正是泥金的面子呢!
    (那些話一岔,及至轉過身找他,已不見了。)
    (大約是乘著我同那班人說話的工夫,竟自溜之乎也!我也就笑著謝了謝他們的
    (照應,立時返身回寓。)
    (接下來制台在晴川閣公請司道,明日又是司道回請制台,卻都攤著我食指預動
    (,我卻不便過屠門而大嚼,直同擺活祭的樣兒,受一口熱氣罷了!如此又因循
    (了好一向,真是光陰易過,又早夏盡秋回,涼風漸至。)
    (張巡捕虎威那裡,雖也曾去過幾次,但其人利重於身,難期匡掖;又因為督轅
    (謀事一層,迄無消息,只得想再去望一望何宸章,再作道理。)
    (及至問人黃花澇釐局,僉稱歸黃陂縣經管,由漢口坐車去還有四五十里多路呢
    (!當晚預備來日一早動身,不意到了夜間三點多鐘,忽然接著督轅傳見的差信
    (,說是制台立等問話。)
    (我聽了,急切摸不著深淺,正不知是吉是凶,只得即時上院稟見。)
    (誰知從夜裡三句半鐘進了手本上去,直至午後一時才得見面。)
    (原來是為的一時沒得甚事可以去調劑我;又加大事班子夠不上,例差非本省人
    (員不能輪委。)
    (至於洋務交涉,本可以隨便委人的,及問了問我,又不甚諳練,所以就想到何
    (丞身上去。)
    (因他到差未久,竟被空解一萬餘金的指撥甘肅協餉,本意就想撤差查辦的,後
    (來聽說我父親同何小宋尚書那邊有淵源,何丞既是小宋尚書的姪兒子,我卻不
    (見得不認得的,因此就想著留這個大人情把我去做。)
    (一者可以和衷共濟,叫何丞早早彌補虧空,不至名掛彈章;二者也使我得沾餘
    (潤了,此年家子一點世情。)
    (第三日辰牌時分,就奉到湖北釐金總辦司道會銜的委札,上面說得詞旨嚴切,
    (限文到十日內,掃數解清,如違即著該委員會同黃陂縣印官,將虧欠正款之某
    (某,押解來省,聽候詳請督憲嚴參,仍著設法補繳,毋違。)
    (此札一大篇子官樣文章,但我有了上頭的先入之言,看著未免好笑。)
    (當即循例到各處去謝委稟辭。)
    (本日江夏縣又聞風要好,送了四名夫馬、一乘中轎過來,伺候動身。)
    (直至黃昏左近,始抵該局駐紮之所。)
    (見了面,兩人都是悲喜交集。)
    (大家稍微談了談公事話,宸章世叔便提起一件事來對我道)
宸 章:小雅世兄,你來得正好!我兄弟自西林老三去世,就早想請你過來替我幫幫忙,
    只是久未通信,又不在知你是駐足何所,是以這一顆心遲遲未發。現在恭喜你比
    我先得近水樓台了,可羨!可羨!但是目下做官一層,我兄弟真是越做越怕。即
    如這湖北地方,年年亂旱,災歉頻仍,民間連自己衣食兩個字都兼顧不足,哪裡
    還有餘錢來行商坐賈去買賣貨物呢?他既不買賣貨物,我們這釐金哪裡有得來抽
    稅?上頭卻打殺老婆睡死妻,不問你是一粒癟芝麻,也都要搾出油來,鬧得打殺
    較。然而不管他,究竟還算是有顆木頭戳子抓在手裡,不至於忍餓。若說到我們
    老三身上,不但鬧成叫化子沒蛇弄,竟是為著一宗奇怪的案子,氣得連性命都送
    掉了。當時他寫信把你的辰光,本因事太煩瑣,一時病中未能備載,所以沒有提
    及。現今你既是自己來,我不妨枝枝節節的告給你,也好增長增長閱歷,將來恭
    喜你自己臨民的時候,肚裡能多添一件案情,即可以少有一分誤會呢!
對 我:小姪就怕沒有這個遭際,但是三世叔怎樣好端端的一個人,竟會氣壞了,倒要請
    問請問是回甚麼事?
宸 章:(宸章聽了歎道)唉!提起來,此事殊突兀得很。先是漢陽那邊有個小叫化子,
    雖是身上衣履襤褸,然而一副面孔,卻生得四平八滿,不像個少飯吃的人。有一
    日,正在街上討了些殘羹冷炙,預備提藍歸去,不意迎面來了一窩蜂長袍短套的
    人,走上來先對著他端詳了一會,內中有個男子對一個女子笑問道:『像麼?』
    那女子也笑道:『很像!』說著,便走攏大家喊:『姑少爺,你老人家出門溜溜
    ,也不知照人,帶累小的們誰地方沒尋到。』又一個人道:『你們莫要多說閒話
    了,太太同小姐還不知道我們找著姑少爺呢!你趕快兒請一聲示,到度是騎馬回
    去,還是坐轎回去?好早點預備著走路。』那個小叫化子起先被他們許多男男女
    女圍攏來叫姑少爺,倒很被一嚇。後來自家心裡一想,好在我是癱子落井,撈上
    來也是坐,到不如將錯就錯的跟他們回去,看是件甚麼事,即或認穿了,也不是
    我自己要來的,諒無妨礙。當下想定了,就硬著頭皮應道:『騎馬。』那來的人
    聽著,笑了笑回道:『替姑少爺回,馬在公館裡未備,還是坐轎罷!』那小叫化
    子也順道:『好!好!好!我就坐轎,就坐轎。』一時肩輿得得,大家跟隨著,
    到了城外一所古廟裡歇下。原來他們這廟宇是幾日前就向和尚租定的,說是一個
    甚麼京城裡的福晉(王爺夫人名)帶著格格兒(滿洲小姐之稱)出來玩耍,不期
    把個姑少爺走失了,所以暫時住下來尋找幾天。當那小叫化子一下轎,就見有一
    個滿洲裝束的中年婦人,率領了一班紅男綠女,迎攏著他,叫女婿的叫女婿,喊
    丈夫的喊丈夫,居然還有兩名男女孩子,走上來對著他請了一個安,嘴裡稱呼他
    『老爹』。此時交謫聲,解勸聲,僕從歎息聲,和尚豔羨聲,聲聲並作,忙亂了
    好一會,才叫人領姑少爺到後面去沐浴更衣,歸房歇息。
      由此不到幾天,就從漢陽城外過了江,在武昌另尋覓了一所僻靜據住下,便
    對那小叫化子說道:『你妹子(滿洲人小姨皆喜作此稱,以其親熱也。)不久要
    出嫁,咱們想綢緞還是南邊的好。這裡有個配好了花式的單子,是從前你媳婦兒
    出門用過的,現在咱們也想照樣兒辦一份,好在有的是銀子,你就此去看哪一家
    東西好,照顧他買一點兒就得了!』他此時已是居移氣,養移體的出落成一表人
    材,威儀不俗,當下就答應著『是』,便帶了兩名僕從,拿著賬單銀票,走到一
    家極大的綢緞店裡去,照著那單上所開的花色,一宗宗配好了,算清價目,就將
    貨物交把用的人手裡先行拿回,他隨後慢慢兒又攏了幾處地方,買點零碎物事,
    方才回寓。不意一進門,早聽見裡面老福晉拍著檯子罵道:『好一個混賬行子!
    三番五次的跑出去,咱們都朝女孩子身上看,不記他的恨,怎麼被白米飯養黃了
    牙齒,連自家的妹子出嫁一點東西都辦不了?不知道要他乾甚麼的?』說著,又
    聽見裡面對著他那妻子道:『孩子們,你候他回來,就說我吩咐的,叫他趕快兒
    去把這杭縐裡面的兩油漬貨換掉,別的話咱們都不講,候回了京見著你老你爹爹
    再說,問他揀來揀去,怎麼揀著這種好孩子!』接著便又聽見他妻子嗚咽著答應
    。那小丫鬟抱了那兩匹退貨,走將出來,正同他打個對面,兩下臉上,都擱著有
    點不好意思。世兄,你聽清了,卻莫要錯會了他兩人的用意,在那小叫化子是養
    育之深恩圖報,我不由俯仰生慚;在那假格格兒是夫妻之舊誼難忘,你怎曉分離
    在即!所以他兩人如各懷意見,兩不相謀。
      當下依那小叫化子就要即時去換;無奈公館裡已開午飯,他妻子堅留吃點東
    西再去不遲。他只得就坐下來胡亂刨了一兩口,氣衝衝的夾了那兩匹杭縐,也不
    用僕從們跟隨,竟一直的跑到那個綢緞莊上去,將兩匹有油漬的貨物朝櫃檯上一
    擲,口裡是親爹爹臭奶奶罵個不了,把他在家裡受的那丈母娘一肚皮瘟氣,都整
    個兒發洩出去,同那綢緞舖子裡的人加倍尋釁。誰知還未等及那鋪伙回出一句換
    與不換的話來,他就早自平空跌倒,不省人事。再等鋪裡經理人走過去一望,見
    他已是氣絕身亡,伏維尚饗了。一時大家知已肇禍,就忙著一面知照地保,報縣
    請驗,一面就關請本邑紳董,向屍親出頭調處。無奈那位老太太價碼要得過大,
    開口就輕輕的說了個二十萬,把一個綢緞舖子兜底抄了把他備抵,也不夠其數,
    只得就挺起肚子來同他打人命官司。那個旗婆也是硬著頭皮,要舖子裡人償命,
    卻又指不實哪個是殺人的兇手,只是胡打官司瞎告狀,一直控到督撫衙門,奉批
    飭仰臬司秉公集訊,無任延訟。
      冤巧這個時候,正是我們老三由福建改省過來的那年,才算得了個臬轅發審
    局幫辦,就碰見這麼一起七世對頭星,在他手裡承審,便拿出一味子書呆脾氣,
    死命的抱著江夏縣原詳,有驗得該屍身遍體鱗傷,委係生前攢毆身死一語,竟硬
    斷他是被舖子裡人恃強打殺的。由此將店東鋪伙,每日分起隔別刑訊。熬煉了好
    多堂,都不得實供,只得稟准臬憲,暫為定店東十年監禁,餘人省釋。一俟破獲
    正凶,再行另擬。
    
    
102**時間: 地點:
    當時這起案子,也就這麼將就結了。誰知那個旗婆,猶自賊心未死,竟想失之東
    隅,收之桑榆,膽敢又到孝感縣境一個大字號店裡去,仍照這麼一做,這回他卻
    是惡貫滿盈,自尋敗露了。
    (正是:
    (    天道直如三峽水)
    (人心曲似九迴腸。)
    (要知後事如何,且俟下回再敘。)
    (第二十一回 戴高帽政界有心傳 誤聖經俗儒多耳食)
宸 章:(何宸章)那旗婆又在孝感縣境一個大字號店裡仍舊這麼一做,希圖訛詐銀錢,
    誰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忽被那做現任孝感縣知縣寇若准當場察破,供認前後
    計誘無主游丐,行毒屍詐贓,計共有一百餘起之多。即我們老三承審不實的那宗
    案子亦在其內供出來。還算是上頭看交情,才肯委曲成全的記了一次過。然而他
    業已氣得連命都不要了,所以這件事,實實在在是他那送命的病根子啊!現在我
    兄弟有個唯一主意,多求安樂少求財。昨日一奉到憲札,就囑辦報銷的朋友預備
    補解欠款,大約四處搜羅起來,再添上點現有的款子,總可以不出十日限期,趕
    緊彙齊備解。這邊湖北省分,本來就不是甚麼完全富庶之區,再加這幾年又接著
    鬧賠款,鬧會匪,近來又鬧甚麼革命黨。有個姓唐的叫唐才常,一日到夜睡在漢
    口娼窯子裡,一味胡燒熱說,同瘋子一樣。不是說他們軍火有幾十萬,從哪裡運
    到哪裡,就是說他們軍隊有幾萬團,從哪一省佈置到哪一省。自己全不知居其國
    而謀其主,是個甚麼險事,還想做別的大舉嗎?不過城外鬧的地方上民窮財盡,
    帶累著在這邊喫飯的人受苦罷了!
對 我:據世叔說,那姓唐的既不秘密,難不成漢口同武昌一江之隔,那邊各大憲就一無
    所聞麼?
宸 章:咳!怎麼不知道呢?那個唐才常未正法的前幾日,制台還派了親信員帶著令箭,
    去他寓裡知照過他幾次,叫他放安分點兒。地奈他此時業已騎虎不能自下,久不
    有君師在眼裡了。膽是越鬧越大,嘴裡越鬧越滑,外洋派他來的頭目,又加緊一
    天幾次減字密電來催他起事,哪裡還能夠在口舌上禁止得住呢?後來沒有隔幾天
    ,就先把自己的革命掉了。還聽說這一回,是吳元愷鎮軍親身去逮捕的,連大令
    都沒來得及上院請,不得已就將就著用自己營裡的軍令正法的呢!可見得當日事
    機是何等急迫了。
對 我:怎麼三大憲近在同城,連支大令都來不及請叫?
宸 章:怎麼原是這句話,在可解不可解之例,或是當時恐請令露風,反多不便,亦未可
    知。但是目前政界中人,要緊是送上頂高帽子戴,恭維得他連屁都不放一個,才
    可以苟安其位。這個吳鎮軍做事,徒快一時,就怕他將來都有個將來呢!
對 我:世叔說官場戴高帽子同放屁,小姪倒聽有一個笑話在這裡呢!是說的兩門生同放
    一省主考,又同出宰輔門下,就相約去辭行,便中帶問老師可有甚麼關節?誰知
    他老師春秋已高,飲食不化,不住的行濁氣。兩門生上去謁見的時候,適當他老
    先生後宰門放炮,素來又雙耳重聽,看見他們世弟兄兩個嘴巴不住的動,只疑惑
    是門生垂詢老師這件事,就以訛傳訛的笑著應道:『老夫無他,下氣通耳!』其
    時兩京曹聽見老師說『無他,夏其通』,就忙當聖旨捧著,趕緊的應了幾個『是
    』,退將出來。照例馳驛前往入闈,遍囑十八房簾官,叫他們公找這本夏其通的
    卷子。誰知及至薦上來一看,卻是個一篇狗屁不通的文字,然因重以師命,莫敢
    或違,只得勉勉強強的放了一名第五。後來試畢回京,一俟覆過命,兩個人就忙
    著到老師那裡去回『這個夏其通的卷子,業已遵命中式了,但筆底下實在荒疏得
    很,只好有屈大才,中了他一個第五』的話,先輕輕兒說了一遍。不意那位老師
    盡張著嘴,一句不懂。他們兩個又共同高聲的說了一遍,無奈還是不懂。竟自左
    一遍,右一遍,鬧了大半日,才辨明白了,前趟辭行的那日,不是關照他們甚麼
    夏其通,是因為自己放屁,一時過意不去,所以就掉了這麼一句臭文,不意竟成
    全了那個姓夏的一句科甲。世叔你倒想想看,一個半死的宰相放了個空屁,竟能
    使桂蕊飄香,秋風得意。倘若是吐了一口有形質的實痰,或是撒了一泡智伯頭顱
    裡的便液,那時豈不要竟成了翰林學士、榜眼探花麼?怪不得出洋回國的學生一
    個個放著別項出身不要,單死命的爭這舉人進士的那些名詞呢?我先時只疑他們
    科舉的遺毒還未退得盡,現在才曉得是為的這舉人進士,於宰相一官,有密切的
    關係,所以他們想將來做宰相,就不得不今天在這舉人進士上著意了。世叔你看
    可鄙不可鄙呢?我們這中國的學界前途,還想有振興一日嗎?至於那些戴高帽子
    一段事,卻也是出在老師門生身上,卻也是說的兩個京官外放,約同去拜辭老師
    ,就奉請指授那出仕機宜,如何才能達其名利雙收,歸途滿載的目的。當下那老
    師就對他道:『照你們現在初出去做官,也沒有別的甚麼心傳,衹要逢人送上一
    頂高帽子便了!』其時內中有一個門生,搶忙的回道:『是如今外面像老師不喜
    受戴高帽子的,又能有幾人呢!』真是一句話,直把他那個老師恭維得連心花兒
    肺葉兒都橕開了,便一疊連聲的叫道:『好孩子唣!唣!唣!』少頃,兩人辭了
    出來。大約才到著宅口,那個恭維老師不喜愛戴高帽子的人,悄悄兒拉著同時進
    謁的道:『某兄,我兄弟的高帽子,刻下業已送掉了一頂了,你聽見麼?』
對 我:(宸間聽我說完了,笑道)世兄,你適才說那京官的老師,嘴裡快活起來,喊甚
    麼『唣唣唣』,倘若有人於此時,弄一個吳下罵街的蕩婦,出其不意,翹中指對
    著他道『哪哪哪』,豈不是一聯絕妙好辭,無雙韻語麼?惜乎他們是風馬牛不相
    及,不能弄到一塊兒去,未免可惜了!
宸 章:(我也笑道)世叔真倜儻,真高興,加以記性又好,就是隨便說出一兩句話,也
    都是很能開通人智慧的,小姪真正要甘拜下風了!
宸 章:我不但光是這句話呢!你先時不是說過那麼一聲後宰門放炮麼?我就一時因此及
    彼,忽然觸犯起十年前在你們揚州路過,偶而一個人游到那城裡小校場一爿碧薌
    泉茶館裡去品茗,不意忽從壁上看見一首後門口豎旗桿的詩,現在同放炮合攏起
    來,豈非一部天造地設的冠冕鼓吹麼?當時因愛他那詞句俏皮得極,令人一見面
    ,就知道是個二十四橋明月夜的人口脗,即或想賴,也莫想賴得脫,所以我至今
    還記著在肚裡呢!就是匆遽間未能訪實那作者為何如人,所指者又為何如人,殊
    屬恨事。
    (說著,便朗誦道:
    (    綠呢小轎滿街抬,不是鄉紳不憲臺。)
    (月白衫兒真俊俏,水紅頂子費疑猜。)
    (後門旗桿高高豎,內室臺基暗暗開。)
    (聽到碧薌茶社裡,走堂高喚大人來。)
對 我:據世叔所說的這首題壁,那作者名姓我雖不甚清楚,然而目的所在,確係指一個
    鹽商朱四麻腳而作的。所有內室臺基,後門旗桿,同那費疑猜的水紅頂子,真俊
    俏的月白衫兒,各種誹語危詞,猛然間朝字面子上一看,覺得是欲加之罪,何患
    無辭,未免有傷忠厚。及至實在調查起來,竟是言無不實,事屬有因。而且當時
    敝地的一般讀書人,文字油滑已成了見慣司空,不足為異了。即如某中丞前得小
    軍機時,也曾被人做了一首:
        對表雙鬟報醜初,披衣懶坐倩人扶。
        圍爐待妾翻貂褂,啟匣嬌童理數珠。
        流水似四龍似馬,主人如虎僕如狐。
        昂頭直入軍機處,低問中堂到也無?
        的那些詩去嘲笑他。又詠新進士回籍有兩句:
        非是京官喜告假,要從桑梓晾朝珠。世叔,你想他這晾朝珠的晾字,同
    以上昂頭低問等語,到底是具有何等樣力量才能使各房舍當局神理,一齊活跳到
    字裡行間裡來描摹盡致呢?
宸 章:怎麼不是活跳呢?直算是那結虛字,都被他安上了轆轤,可以隨著舌頭轉的,一
    經念到人嘴裡,就像是一個極不會說話極老實的人,也要變得滑頭起來了。怪不
    得我們老三從前偶從舊書篋裡翻出一兩頁破碎竹枝詞,上頭有甚麼:
        紅皮白肉大蘿蔔,未到人前巳發科。
        妻妾有情皆外向,缺差無分奈愁何?
        一團茅草胸中塞,五品花翎腦後拖。
      那其餘的兩句尾韻,已被蠹魚喫掉了。大約是說的個前任江蘇候補知縣胡兆
    麟胡大蘿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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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時我們老三就一口咬定是個揚州人做的。我嘴裡雖不分辯,但是心中卻是很不
    佩服的。現在要這麼一想,可知從前他那句話是確有理解的了,不過我們自己少
    見多怪罷了!
宸 章:(說著,已是家人們走過請喫下頓,並回說)那邊請的客業已到齊了,就請老爺
    這裡陪王老爺過去罷,他們幾位都候著的呢!
    (宸章聽說,隨即立起身,邀我一同前往。)
    (不意才轉過籤押房一個小角門口,就早聽見客座裡一片嘈雜聲浪,達於戶外。
    ()
宸 章:(宸章笑道)魏呆子又在那裡說呆話了。你少停見著他,可以不必多說甚麼,回
    來引動他的那酸風醋風得不斷頭的脾氣,要叫你聽了討厭呢!
    (我一頭就答應著,同頭跟同宸章進去。)
    (原來是上面一排坐著了兩個老者,都一家臉上架著副古黑大三字兼全的墨晶眼
    (鏡,有一人袖足足有一尺多寬,還支著個露筋露骨雞皮皺蘭花手指,在那裡遍
    (餉座客鼻煙。)
    (下面兩個人作對待形,一個是穿著二藍素緞,庫金滾邊的馬褂,週身都是用白
    (羊毛做起四面的出風,襟扣下掛了一枚有三寸碟子大小的老黃其佗銅表,腳下
    (還登著一雙挖綠皮雲頭的薄底快靴。)
    (令人一望,就已猜知八九分是個營混子氣習。)
    (那其餘的一人,卻是個沒辮子的,穿了一身東洋便服。)
    (大家看見我同宸章走進,就一齊站起身來,除眼鏡的除眼鏡,抓帽子的抓帽子
    (,衹有那穿羊毛出風馬褂的人,越眾走到我面前,陡沖著我恭恭敬敬的請了一
    (個安,倒把我嚇得一面還禮不迭,一面就請問他尊姓大名,現居何職?誰知他
    (聽見我問?又站起身請了一個安,斜欠著身子坐下來回道)
一 面:標下是湖北鹽捕營准補守備蕭菲的便是。於光緒庚子年蒙我們徐哥子(指徐懷禮
    ()的栽培,薦由前任湖北鹽法道陳大人拔委令職。的說王大爺同我們何大公祖
    (是世誼,又是督憲的通家,以後都要求恩典,提拔標下才好呢!
    (我聽了他那些不倫不類的話,心裡就暗想:怎麼何世叔會同這班鹽梟認識的呢
    (?而且還請他做陪客,在大庭廣眾之中,儘著由他鬧笑話,這是個甚麼道理呢
    (?就只得隨便謙讓了一兩句,掉過身同那兩位老者,並一個穿東洋裝的人,照
    (例通了名姓。)
    (原來喫鼻煙的那一位現辦漢陽中學堂監督、黃陂縣儒學訓導賈鈞之號樂天,一
    (個是教育會總經理真曉輪字旭初,日本裝束的是警察學堂教同笪沓,都是一班
    (熱心公益的人。)
    (我不由從心眼裡就悚然起敬。)
又接著:(接著伺候的人已走上來回說)席擺好了!
    (賈老先生年紀最尊,我要讓他坐首座,他不肯,只得大家隨便坐下。)
宸 章:(宸章便次第敬了一圈酒說)諸位隨意喫菜。
喊了一:(我忽然見那姓賈的問道)閣下此次是車來乎?是馬來乎?
    (我方欲回答,不意宸章已替我應道)
宸 章:王世兄是乘輿來的。
喊了一:(我也跟著說)本想預備坐車,因為後來江夏縣陳令送了幾名夫馬過來,又聽說
    大智門以外,現正測量路線,安置鐵軌車頭,所以我就改由坐轎來的。
賈鈞之:是,敝邑奈無溱洧之水,不然,閣下又可以繼子產公之後矣了!
喊了一:(我笑著謝道)豈敢!豈敢!鄙人何德何能,取於上比春秋賢相?先生以此相許
    ,未免獎飾過當了。
賈鈞之:不然,凡人寧可以無作聖作賢的命,卻不可無希聖希賢的心,所以我兄弟忝顏任
    事以來,屢次囑咐各教員,以分班講解《四子書》及《春秋左傳》、《周禮》等
    書,為學堂中何全國粹第一要義。無奈那些現在做教習的,既無經師人師之資格
    ,又鮮作才作育之特能,真正是教無可教,習無可習,十個之中倒有矣個半是狗
    屁不通的。
    (說著,又拿鼻准把那副大眼鏡往上湊了一湊,然後用手向宸章一指道)
喊了一:次丹公祖,你府上卻是個讀書破萬卷的人家。從前小宋中丞,聽說家裡有個藏書
    樓,名曰十萬卷樓,不比是別個人是學無根柢的。我告給你一件事,看是我不好
    ,還是他們那些教習不好,倒要請你替我權且充一充裁判員呢!我因為幾天上頭
    疊次下來札子,雷厲風行的叫我實行改良教育,本府又當面招呼我說,監督有監
    察全堂學務之權,凡屬於學生應行添革的事,都可以隨時便宜行事的,不可敷衍
    塞責,聽其腐敗。我想那些洋文的好歹,我卻是一個門外漢摸不清楚,不敢強不
    知以為知。但是中學一層,自從一進書房門,就在裡頭混日子的,如今已是陶 
    了數十年了,雖不敢說確有心得,然而也不是班門弄斧可比。所以我就同那些教
    國文的教習們商議著,托他每日添進《四子書》及各家古文一遍。
      誰知到他們上課的時候,我踱過去一望,正有幾個二班的學生拿了一本書在
    那裡聽講。我就仔細聽了一聽,原來正是講的《大學》開篇第一節朱熹輯注那幾
    句書。只見那教習手裡也拿著一本書,站在那講台上面,先拿著中指對臺下的一
    班聽講的學生點了幾點,又畫了一個大圈子,口中講道:『你們大家聽著,這《
    大學》頭一句是子程子曰,子為子姓,如文王姬姓之類。程子是姓子的人名字。
    《大學》孔子之遺書』,是說的孔子當日入大學的時候,也讀過這本書來,所以
    謂之遺書。而初學入德之門也,這入德二字,恐是記者當時筆誤。你們大眾聽著
    ,我也不是孔子同時的人,何以就能知道他是筆誤呢?只因孔子既有詩書六藝之
    學,就該派有初學八德之門。而且我們中國向來儒釋道三教異學同源,釋教既有
    八德池以浴清淨之眾生,孔子就不應有八德門以為初學之捷徑嗎?』那臺下的學
    生,還一個個在那裡說:『是呀!是呀!』我聽到這裡,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犯不著再朝下聽了,只得又轉到頭班學生那裡去。
      可巧一個教國文的也在那裡講《大學》上開章第一節,其餘的章旨都還敷衍
    過得,就是這頭一句『子程子曰』依舊是沒有講得清楚,僅在鼻子裡哼了一哼,
    就過去了。我站在窗子外面,遠遠的聽見,就號志是『子程子曰』四個字拼作一
    個子字的聲音模樣。後來忽然又見他替一個半大的學生,講《古文觀止》上的那
    篇《阿房宮賦》,起首四句是『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居然會講
    出六王是秦始皇的兄弟,每日由阿房宮散步出來,都攏到蜀山上去兀坐一會,大
    約就如現在他們外國人喜歡揀名山避暑的性情彷彿。你想:他們那些教習老夫子
    ,竟連個程子是朱子的先生,以卑記尊,本不能直書其名,所以就加上了這麼一
    個子字的尊稱在上頭,略如《論語》通篇記者口氣,不書孔子曰而書子曰的意思
    ,同一章例。至於那《阿房宮賦》頭四句更是淺而易見了,所說那齊、楚、韓、
    趙、魏等六王,悉為秦平,而四海歸於一統,蜀山多大木,砍伐淨盡,只見其蜀
    山兀突在外,而阿房宮之營造力始達目的。你看古人那蜀山兀的『兀』字,是何
    等字斟句酌,一發萬鈞!亦是當時有識者,哀秦政只顧土木大興,不恤民力,才
    用這等妙語深文,以見其橫暴達於極點,卒演成楚人一炬之慘劇,而不獨近為秦
    人失國之原因,亦當遠作萬世專制之殷鑒。所以他那尾內『秦人不暇自哀,而後
    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當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三十字應作一氣讀,是
    作者通篇的大主義。這一句義都耳食不全,中國的學界前途,還想有進化完全的
    一日麼?推而至於西學,一切氣、光、化、電、語言、文字中有無舛錯,我更是
    不敢妄贊一詞了!你看,這樣的局面,叫我於改良二字名義上如何才能盡實行的
    義務呢?次公,你是個聰明人,又係世家,真君又是西山前輩的嫡派,你們二位
    老先生倒替我想想看,有甚麼良醫能醫他們那些不通的病?免為學界之羞才好呢
    !
    (宸章方欲啟齒,不意真曉輪早欠身答道)
宸 章:賈老先生本來家學淵源,宜乎一般新學界的草茅後進未能望其肩背。再他們半多
    失業游民,臨時改造的,衹要稍得一知半解,便自詡為新學已得三昧。其實何嘗
    有完全教育的程度呢?所以名雖教員,實則無賴。而又類皆捉住和尚要辮子的人
    ,所非所學,所學非所用,濫竽充數,所在不免。至於洋教習一層,說出來更屬
    令人可發一笑。這是我從前在上海一家新聞報紙上親眼所見的。說是有一個熱心
    志士,組織了一所高等學堂,其規模宏敞,程度高尚,悉照京師大學堂所訂,且
    將來學生畢業,出路較各學堂為優。開校之日,董其事者,欲為該堂鄭重名譽起
    見,就遍請滬上官商學界名公巨卿,並美國大教育家李提摩太君為該堂臨時演說
    員,一時遠近聞風興起,來賓頗眾。不意到了第二日,那個李提摩態度君出外告
    給人說:『該學生將來效果,定不滿今日蒞堂諸君之意,因他們聘請的那兩個洋
    文教習,一個英國人,我不認識他。其餘的那個美國人確是從前在我們美屬舊金
    山充當過剃匠的,怎麼會受你們中國的士大夫特別歡迎,竟請他來擔任教育義
    務的呢?豈不要明日把一堂的學生子都養成剃頭匠的資格麼?』
    (姓真的說到這裡,又笑了一笑道)
笑了一:你們諸位倒聽聽看,倘若他這一句話是同我的姓聯過宗的,上海一地,早得風氣
    之先,倒已會請了剃頭匠來做洋文教習了。若要到內地裡不開通的所在,還怕不
    要拉了紅頭巡捕來當做達摩祖師出現麼?
宸 章:(宸章笑道)他們若能拉著印度人認做達摩祖師,那倒算是認得人了。如今你以
    為學堂裡請了個把外國剃頭匠務來做洋文教習,又當作是一件出乎其類拔乎其萃
    的新奇事了麼?不曉昨我所見的那一件事,才可以算得有一無二的笑談呢!
宸 章:(眾人聽了,都一齊道)請你且說出來是件甚麼事?若要邊翰林院待詔的人品都
    不如(俗稱剃頭匠為翰林院待詔),難不成那外國營業界上還有甚麼修腳的嗎?
宸 章:(宸章又笑道)剃頭的未免太高,修腳的卻又比得太低了些兒!我所說的這個人
    ,倒是一個不高不低正合中庸之道,就如同那日本人敬重我們華人,請坐椅子的
    一句和文,譯出來是『閣下請掛』四個字名義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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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時眾人又都笑將起來。)
賈鈞之:這掛字的字義,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究竟是拿中國人比了一個甚麼東西了?
    次丹,你爽直兒說罷!別要叫我們大家喫了你一點酒菜,悶在肚裡,即時還你的
    席,那你可就是打死兒子招女婿,情而不情了!
宸 章:(宸章笑道)我說就是,你別要又來刁酸人了。但是座中若有擔教育義務的,卻
    不許多我的心!
賈鈞之:你儘管說,打從我就頭一個贊成你的這句話,如若有人找你講禮,有我呢!
    (宸章聽了,才笑了笑說道)
宸 章:聽說不久南京換的這位南洋大臣,本來就是個外交老手,又加新從各國去遊歷一
    番回來,所有那些崇拜外人的性質,更是成了一千年的僊鶴,神色都變定了。有
    一日,正在花廳上接見屬員,忽然巡捕進來回說,有一夥子女東洋人要見。他耳
    朵裡聽見是有個洋字,就來不及叫人請,頃刻之間,請進來了。也有老的,也有
    少的,也有村的,也有俊的,把個花廳子上站了一大堆,一個個都向他打著不完
    全的日本話,要求發給一張護照,到內地裡去塞過塞過。他起先看見進來這麼一
    陣外國婦女,倒老大的喫了一驚,不曉得又是鬧出甚麼交涉亂子來。及至聽他們
    說要到內地裡隨便過過,才突自把一顆心放下,知道不是甚麼棘手的事,便叫人
    請文案老夫子來,看著書辦,當面填給了他們一張准往中國內地遊歷的護照。又
    特別小心謹慎,問明白他們赴內地裡去調查甚麼事,以便飛飭所過地方官照約嚴
    密切實保護。
      當下那一夥子女東洋人之中,有一個年紀略大些兒的,聽他詰責的討厭,就
    有意咬文嚼字的學著中國官話道:『我們到你貴國內地裡去,是意欲研究民種發
    達的主動力,可同我們敝國人性質對不對,這是五大洲富國強種的第一要著呀!
    』誰知那個女東洋人的一句話倒合著了他老人家的口味了,便即時另眼看待起來
    。隨即電飭沿途經過關道:『於該東洋婦女到時,留心細察,如果於種族學問上
    確有心得,可為母儀教育之助者,著即據實飛報,以便本大臣為將來延請該日婦
    女充鐺女教育顧問官之預備。又當面拜託那一起女東洋人,此番赴各處遊歷,務
    望將敝國種族腐敗,民智不開的原理,切實研究,本大臣將來還要借助他山,以
    為改良地步呢!』說著,又有一個文巡捕上來回,德國總領事過來稟見,他老人
    家一面招呼人請德國總領事進來,一面親自送這起女東洋人出去。可巧就與那德
    國總領事打了一個照面,倒把他看了怔上一大怔。及至兩人回到花廳裡坐下,德
    領談了談公事,便問道:『適才貴大臣送出去的那夥子女日本人,可是從前貴大
    臣出洋遊歷時候相識的?』他道:『本大臣不認識他,不過因為他來說要請一張
    護照,所以本大臣才照約接待的。據云,是赴敝國內地裡去研究種族發達原理,
    刻已飛電經過各屬,一體保護云。難不成貴總領事倒與他們有甚麼交涉否?』德
    國總領事聽了,知道他還未曉得他們的來歷,只得含糊著答應了一句否,坐了坐
    ,說完他自己的正事,就退出來了。
      不意才走到督轅的左近,忽然遇見一位學德文的朋友,他就一把拉著他,先
    摜了幾個哈哈笑,然後對他說:『怪不得人說某大臣外交上政策好,又說日本同
    你們中國同文同種,凡百事件都可以享特別利益的。從前我還不過相信,如今親
    眼看見了一件事,那才是千聞不如一見的實據呢!可見得平日是人言不誣了。』
    那個學德文的人聽了半日,就如同遇著一丈二尺高的和尚摸不出頭腦,只得笑著
    道:『先生,你是說的甚麼曲曲折折,九腔十八調的話呀!怎不明明白白的宣佈
    出來把我聽呢?只管這樣呆笑做甚麼?拿不准又是得了我們中國的甚麼特別利益
    了罷?不然,就在膠州灣的遠東勢力,近日又澎漲得許多了,所以要攀個日人做
    比例。先生,我猜的你這一句話,可是不是的呢?』那德總領事著,又摜了一個
    哈哈笑道:『我說的是個人營業界上污點,你猜的是中外國際上的交涉,若用算
    學算起來,真正有南極到北極的遠呢!你可別要瞞我了,定規是這幾日,你的腦
    氣筋裡中了那些日報上騰說德國提議交還膠州灣的毒,所以才存諸中而發諸外的
    。先生,我猜你的這句話又可是不是呢?』那人道:『你到底是件甚麼事,也用
    得這樣陰腔陽調的?』他道:『我也沒有甚麼大事,不過今辰接著我們駐京公使
    的電訓,叫我到南洋大臣那邊去,就近會商一件禁止各國私運軍火的公事。不意
    走到那裡,就迎面遇著一夥子東洋醜業婦,正由南洋大臣恭恭敬敬的送出來。聽
    說還給了他們一張游歷的護照,又電飭所過各州縣嚴密保護。將來照這樣的局面
    看起來,豈不是他們到一處地方,每日塞過幾次,還要由地方官遵照洋人出境入
    境隨時申報的例了,替他委一名典史,跟著他記賬麼?我曉得從今你們內地裡,
    那此燈籠店,又要多出一起:奉准大清國南洋大臣官許賣淫的新式燈籠了!』此
    話在當時德領事,不過一句戲言,誰知倒把聽的朋友覺得受不下去,氣了四處告
    給人。
      你想,東洋賣娼,俗稱地獄,既是地獄中人可做中國女教育顧問官,美國剃
    頭匠就可做男學堂洋文教習了。而且彼一時此一時,諸公就沒有見著現在那些學
    堂裡文明種子麼?誰不是身上無論寒暑,一件藍竹布大衫洗得俏俏的,臉上汗毛
    剃得光光的,前劉海檻發披得長長的,衣服袖口捲得高高的,那一樣還不折個剃
    頭司務麼?所以孔子說:『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如今照這表面上看起
    來,下流形式已成,那內容固不固,也就可想而知了!總而言之,中做八個字的
    批評:『國運如此,夫復何言!』
    (正是:
    (    下流容易上達難)
    (妖孽禎祥皆國運。)
    (要知道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笑官場鼓吹散鴛鴦 演幫匪麼魔出社會)
    (我當時一個人坐在那裡,心定神怡,聽他們一問一答的說話,類皆往復譏誹,
    (兩不相下。)
    (及至被宸章一句東洋地獄,又把大家說得都低著頭好笑起來。)
宸 章:(我私自想道)若要再讓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說來說去,豈不要這一席酒喫到太
    陽落還沒有有終局麼?不如我插上去,替他們做一個和事老罷!省得來笑話說得
    過了分,倒未免不好笑了。
賈鈞之:(當下便對著他們道)你們都不要開口,聽我說一句話。那上海某學堂裡請的外
    國剃頭匠來做洋文教習,揆諸現在新學名義宗旨,均無不合的地方。你們就不曉
    得,我們中國裡人一向喊剃頭的叫做『掃清碼子』嗎?既是清兒可掃,就與排滿
    革命宗旨暗合了。當時李提摩太對那人說:『你們中國將來,豈不是要把一堂的
    學生子都養成剃頭匠的資格來麼』那一句話,猶雲『你們中國將來,豈不是把一
    堂的學生子都養成革命黨的性質來麼』是一樣解義啊!不過因為我國政府諱言革
    命,所以他就變了這麼一個謎語出來,把人猜著玩罷了!惜乎那人不悟,倒未免
    李君反存了流水高山知音絕少的觀念在心裡了。至於南洋大臣要請日本妓女做教
    育女顧問官,德總領事就笑他要添出一發官許賣淫的燈籠來,更不是一件甚麼異
    事。殊不知我們中國做官的人家,哪一個不是門口暗暗懸著一隻官許賣淫的燈籠
    呢?而且是官階越做得大,那燈籠越懸得多。這『官許』二字,更越行得實。
      你們就沒有聽見過人說,有兩位大員遇在一處,私下互相嘆氣麼?一個說是
    :『唉!某翁!你曉得我們可憐,連個平民百姓都不如,白做到這麼偌大的一個
    官,弄得出去也要放炮,進來又要放炮,直算是替他們那一班混賬男女,暗暗的
    寄了一個巡風的耳目在鼓樂亭子同炮手身上,好讓他們放心大膽的盡著胡鬧,豈
    不是鬧到頭白都沒有破敗的日子麼?可巧我有一日,就故意的說今天出去拜客
    ,要到極晚才轉來呢!又故意的外面打了一個花兒,就急忙更換一身便服,也不
    坐轎,也不開鑼,悄悄兒的跑回衙署。到大姨太太房門口一看,只見銀蒜低垂,
    湘簾不捲,我就揭起門簾要想朝裡去,誰知幾乎把臉上一副近視眼鏡撞破了。再
    存神一望,才知道那兩扇門是開著的,衹有貼著那對紙和合人兒對著我笑。及至
    再走到二姨太太那裡去一望,也是照式一樣。我便一口氣把九位姨太太的往處都
    周歷到了,不意都一色。甚至連那瘟丫頭都躲得無影無蹤,連一絲兒女人星子都
    瞧不見,竟不知道他們是藏到哪裡去了。後來還是我氣極了,一時沒法想,只得
    老著臉,派了幾名戈什哈,去那幾位姨太太的房門口,分頭一叫喚,喊說:大人
    回來了!大人回來了!才有幾個慌慌張張的開了後房角門,伸著頭朝外望。還有
    兩個我平時最喜歡最得寵的糊塗東西,竟敢仍然大著膽硬不開門。慢騰騰的過了
    好半日,猶自在裡面,甕著聲罵戈什們,說是有意嚇他,豈有並沒聽見外面放炮
    ,怎麼就會胡亂報說大人回來呢?小心著回來送到中軍那裡去敲屁股。我一時也
    是氣昏了,別想說得出一句話來,只好拚命掙著嗓子罵道:我把你們這一班狗畜
    生!炮都被你們在裡頭放完了,那外面哪裡還有甚麼炮放呢?』
  一個說:『某翁,你真好精神,有這麼心腸去管他們閑事。要依我的馬矣見,與其私
    賣,不如官許,還可以稍示限制,不至於玩我等於股掌之上而不覺呢!要不就索
    性不癡不聾,不做阿家翁,裝一點馬矣,隨他們過去。所以我每屆出行的時候,
    都預先叫人招呼執事班上,吩咐他們把回衙鑼照向例格外多敲幾十下子,好知照
    他們那些在裡面悶著的人,快點兒替我迴避。至吹鼓手同炮手,要格外加氣力,
    加火藥,務必放得響,吹得高,那更不是不消說得的一件事了。再者,某翁,你
    還不曉得其中的道理呢!我說出來把你聽聽,你就懂了。自古道:月裡嫦娥愛少
    年,即如你做了一個標標緻致的女人家,可肯同著你我這一起老梅樁子在一處廝
    混麼?從古老夫得其少妻這一句話,在《周易》上謂之枯楊生梯,一上起首,就
    帶著三分勉強氣,不是順天行運的事。若再處處頂起真來,不准他們同一個男人
    星子碰一碰,豈不要勉強上更加上一個勉強,要拿勉強做高帽子戴了麼?就是駕
    馭得法,不至急出別項事故來,只恐那副從心眼裡就不如意的樣兒,譬如一朵鮮
    拂拂的好花,上面噴許多熱醋,顏色自然是立刻變了,叫你我看著,心裡還好受
    嗎?所以我說,倒不如照我適才的那個計較,衹要把面子糊起,一者可以養他們
    廉恥,二者又可以省我們淘氣,三者免得醜聲外揚,叫那些瘋狗一般的都老爺聽
    見了,又要來參甚麼帷薄不修。落是大家閉著眼睛,混幾年過去,各滾各的雄黃
    彈,豈不一舉而三利存焉嗎?』你們想想看,那兩位大老官所說的一問一答,竟
    至要閉著眼混去,不是官許還是私賣嗎?我恐怕就是日本那起官許賣淫的新名詞
    ,還是拾的我們中國大人先生的唾餘呢!
    (一句話,把在席的人都說了笑將起來。)
宸 章:小雅世兄,不是我兄弟同你今天鬧一句玩話,你的這一張嘴,就活像是在那些說
    書的嘴上借了來的,比那一馬闖到高樓上,馬會騰空人駕雲,還掉轉得快。不曉
    是怎麼幾個螺螺旋,竟把各人所說的話,都被你一網打盡,而且引證得面面俱到
    。幸虧今桌面上沒有做過督撫司道的人,都配不上昇旗放炮,奏樂開門;倘若是
    真個有這裡,豈不要被你教會了他許多壞見識麼?再或被個講男女平權的聽見了
    ,你可替我小心點才好呢!
    (說著,又把眾人都引入笑將起來。)
對 我:世叔適才說我一張嘴號志是在說書的嘴上借了來的,小姪想那說書的是一家八張
    口,都仗著他兩片皮。如今那些講男女平權的女志士們,若竟能達其目的,或不
    僅止平權,直欲駕男權而上之,盡反其平日一衣一食,均仰鼻息於男子宗旨,或
    以教授薪資所入,瞻顧翁姑,或以勸辦義舉所餘,撫蓄老小,豈不是從此我們二
    萬萬男同胞,人人的家主婆,都要變著一個兩片皮養活了八張口了麼?
    (一時又把眾人都笑得前仰後合。)
賈鈞之:(好容易賈鈞之才故作鎮靜的首先止住笑道)小雅君自是我做截搭題的能手,不
    然,何以能把各種話都消納無形,聯合一氣呢?
真曉輪:次丹偶然說起了一句說書的,賈君又偶然說起了一句截搭題,我也就偶然感支起
    一句俚談。還是那做無情截搭的時候,一個鈍秀才在那裡做窗課,題目是『乘肥
    馬衣輕裘至子路為之宰』,輾轉尋思,殊難得手。後來不曉得怎樣,門外又來了
    個說淮書的,敲著破多破鼓,格外的聒噪得一字皆無。不得已,先叫人出去同那
    說淮書的商議,叫他多走幾家,不要在這裡打場子。誰知那人,人雖是個說書的
    ,脾氣卻古怪的極,說是:『這率士之濱,莫非王土,我又不是做犯法的事,怎
    麼不准我在這裡?須知這營業自由,是我們當國民的特權,誰也不能來干預我!
    』他說過,仍然是敲著鑼鼓,說他的書,不來逗睬。秀才急得無奈,只得自己把
    這個苦衷告給你,求他遠讓一步。他聽了才止住口,放下鑼錘道:『你說得這樣
    的艱難痛苦,比黃連還難喫,究竟是甚麼題目,姑且說的來,把我們門外漢聽聽
    看。』說著,就斜著頭閉著眼睛等他說。
      那秀才此時心裡欲待不告給他,奈因急欲敷衍他遠去,就不得不故作周旋,
    因對他道:『題目中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既不能說子路的邑宰就是變賣肥馬輕
    裘報捐來的,當時戰國時代卻又沒有開過捐例;又不能說子路穿著輕裘,策著肥
    馬,去上邑宰的任。所以左思右想,都沒甚麼好接筍處,才叫你讓讓開,不要來
    亂人文興的呢!』不意那人聽一句,望著他點了一點頭,及至聽完了,睜開眼哈
    哈一笑道:『我倒有兩句俚語在這裡,不知道可合你那題目的程度?』說著便拿
    起錘,敲著鑼鼓,先打了一個七咚八咚昌,然後高聲唱道:『不表豪富貴公子,
    且說為官受祿的人哪!』唱完了,一笑自去。秀才此時也言下頓悟,由此揣摹入
    彀,遂成做截搭題的名手。
      可見得這從前八股文的一件事,並不一定做秀才的才該派懂得,也不是不做
    秀才的就不派懂。要之,總是一個嘮叨子東西,衹要他飛黃騰達,就是不好,也
    是好。甚或有不通的地方,還要說是他學問淵博,別人一時領略不到;倘或時運
    不濟,文章憎命,即或把管世銘、蘇東坡的靈魂,一齊收攏來,裝在他肚裡,也
    是一文不值。等至身上無衣,肚中無食的時候,要拿去換一尺布,一斗目,都莫
    想有人要。所以欲富國強兵,還是振興實業的好。即如我所說的那個說書的,既
    能說出這兩句相當的話來,八股一層,諒想就不是個弱手,仍未免拿著些鼓兒詞
    ,沿街混飯喫。可見得這個嘮叨子,是個扶起不扶倒的廢物了。所幸政府裡的諸
    人,這場大夢還算醒得快,竟肯舉數百年前明積習,一掃而空,還不算是我們下
    一輩子的讀書人遇了皇恩大赦麼?怎麼賈君你還兀自捨不得似的,常把他掛著在
    嘴上說做甚麼呢?
對 我:真君這一席話,要算抵過一篇弔八股文的絕命賦呢!不然,就是科舉革命後第一
    次紀念大演說也罷!俊哲如此,誠不愧為西山先生之後,敬服!敬服!
笪 沓:(笪沓接著說道)你們說了這大半日,倒便宜了我,多有偏了許多酒菜。如今也
    該輪著我來消消供了。小雅君,你不是說那大人先生們借吹炮手做打內署德律風
    的特別迴避機關嗎?我記得心裡有一件事,與此絕相類,真是如同一個娘胎裡養
    下來的。就是去年奉派到淮安府屬鹽城縣去辦徵兵的那一趟。適值有一天晚上,
    城裡善惡巷陶死人家被搶,由地保報了上來。縣官並不臨場捉賊,只派了幾名練
    勇,在縣署前狠命的通通通放洋炮,又叫典史們帶領亂喊的;他自己仍然是高臥
    衙齋,陪著姨太太抽他的鴉片煙。如此忙亂了一會,倒說是強盜嚇走了。我當時
    豬八戒喫人參果,是初次見面,意謂劫盜在本城明火執杖,威劫多金,是與縣官
    有絕大干係的,怎麼救兵如救火,竟會這樣的當兒戲耍子呢?再等後來一問,方
    知道是從順治元年,就歷任移交下來的一個老例,從來不曉得甚麼叫做當場捉賊
    ,而且做賊也從來不曉得甚麼東西叫做犯法。一面不過是他富我貧,軟商不肯,
    不如硬借罷了。一面是白日劫搶之案,已成數見不鮮,實在辦無可辦,捉不勝捉
    ,只好急則治其標,虛張聲勢的把他嚇走了便罷!你想這樣的宗旨,還不是活像
    在那上司跟前秉承了下來的嗎?怪不得人說:『上有行之者,下必有甚焉』者也
    ,又說甚麼『上行下傚』,我到現在才死心塌地的相信呢!
    (說著,各人又胡盧了一陣,伺候席面的家們便端上飯來。)
    
    
105**時間: 地點:
    (此時大家業已醉飽,略微沾一沾唇,便起身各各散坐。)
    (賈鈞之、笪沓二人是各有義務在身的,所以一散了席,就辭了主人先走。)
    (衹有真曉輪同蕭菲,是時常過從慣的,又加上兩人的公館離此不遠,所以都把
    (外面的馬褂寬了,兩人躺到炕上去過癮。)
    (一時雙槍併舉,煙霧瀰漫,呼吸嗗之聲,幾與臨要絕命的病夫喉裡那奪命痰聲
    (音相似。)
    (何宸章又到裡面去,久久未出。)
    (我一個對著這兩條半死不活的活死人,眼見們虛攏四隻眼,在那裡燒著龍眼核
    (子大的煙泡,上上去,摘下來,卷了又滾,滾了又卷,一遞一口的抽吸,放著
    (個不喫洋煙的人,坐在一旁看著,不由自己難受,又替他難受。)
    (正想尋找幾句話出來同他們搭訕著好解悶,不意忽然聽得真曉輪猛把煙槍放下
    (,抬起頭來,喝了一口熱茶,狠命的把那含在嘴裡的餘煙往下一咽,然後透過
    (一口氣來道)
真曉輪:哎唷!我的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呀!直到此時,才能夠讓我得著一口好通快煙啊
    !真是這個嘮什子,比我們適才說的那個爛八股時文還要逼得人利害呢!衹要你
    同他親近上了,不問你是個甚麼英雄好漢,銅打鐵澆的人,也得遵依他的命令。
    一經發起癮來,一時一刻也莫想違背得過呀!不然就得叫你無論在人前客後,淌
    眼淚,打呵欠,一夥兒丟臉,你還得不敢同他掙一掙兒。小雅君,你想這個還不
    比那爹娘師保管束得人直手直腳的嗎?可憐你們都是一班天堂裡的人啊。不曉得
    我們這地獄的活罪呢!
真曉輪:(說著又伸欠了一個呵欠)我的那觀世音菩薩呀!中國人說得你這麼樣法力無邊
    ,尋聲赴感,怎麼我們同胞裡頭四百兆癡男怨女,現今倒有二百五十兆人有了鴉
    片煙癮,終日左一個呵欠,右一個呵欠,打得應天的響,你竟自垂著眉,瞇著眼
    裝聾做啞的,聽不見呀!
對 我:聽說現在政府裡的人預備實行禁煙,那就是皇天薩的感應了!
對 我:(蕭菲聽著,忽然在煙炕上一個鷂子翻身起來道)我的兩位老爺子,你你就稱呼
    一句南海老佛,或是慈航道上也罷,何苦把他老人家尊諱搬弄著玩子呢?
真曉輪:你又喝酒,又抽鴉片煙,難不成也在那一門麼?
    (蕭菲聽說,把臉紅了一紅道)
笑了一:我從前也曾點過理來,後來也是因為應酬多了,就無意中反掉了。所以至今聽著
    人家喊到老佛爺的尊號,還就像有點兒忌諱似的呢!
真曉輪:這就怪不得你了!我說怎麼樣?你一開著口,就像是沾著三分內行氣呢!怪不的
    那些江湖上人有一句流口,甚麼『三個不開口,神僊都難下手』,又說甚麼『張
    口洋盤閉口相,是相不是相,全看話頭亮』呢?可知一個人出身學問,存生活上
    中而發乎外,都要不時在閑話中無意流露出來的。不過旁觀者,冷眼的少,粗心
    的多,不能有觀人於微的程度罷了!所謂天自有文,寄於日星;地自有理,附諸
    山陵;人自有形,發乎言行。其奈後世學者之不識天文地理人形為何物呢!
真曉輪:(我聽了,就湊上去問道)旭初,你們兩個人嘴裡說的甚麼外國話?怎麼講禮不
    講禮,一個人生在文明世界,若要不講起禮來,豈不是真個要像蕭菲翁說的反了
    麼?這就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了!
真曉輪:非也,不是說的甚麼講理不講理,是說的江湖上有一種邪說,叫做點理,又叫在
    理,大約是同哥老會、安清幫鼎足而立。說進這個一門的人,都是下流社會多,
    宗旨一切,也鄙俚得很呢!
對 我:這件事的內容,先生可得知大略麼?
    (真曉輪聽著,望蕭菲把嘴一噘道)
真曉輪:你請問他,他是個坐過忠義堂第一把交椅的人,凡那些老師傅、大字班、坐山大
    爺一切規矩,都派得懂。
    (蕭菲把臉紅了一紅,假做沒聽見的樣子,仍然是抽他的煙,不來兜攬。)
    (我想了一會,猛然的醒悟道)
笑了一:哦!我說是甚麼哥老會、安清幫呢?多半就是那清紅兩門幫匪的外號罷!聽說他
    們裡頭的規矩嚴厲得很。凡屬師父對徒弟,真是叫跪不敢站,叫死不敢活,比人
    家父母教訓兒子還要利害幾十倍呢!
真曉輪:一個人有了子弟,自己放棄了教育上天職,悍然不顧,任憑送把別人去教訓,就
    要該喫這種啞苦呢!
對 我:小而一家,大而一國,何處不是這個道理呢?譬如一個人,撫有四海,眼看著自
    己的地利不能興,自己的子民不能教,一切早弊,皆若吳越人之肥瘠,漠不相關
    。及至民氣鬱而不伸,山靈急於獻寶,東三省之礦產,盡屬他人;普天下之窮黎
    ,半為教友。或有氣習鴟張之輩,鋌而走險,遂一變其望治主義為革命邪說,輾
    轉蔓延,不可收拾。然後當道諸公,竟猶欲用百年前殺以止辟之政策,以為治標
    之計。殊不知教者一二人,或十數百人,其拼使此軀同達一殺目的者,或竟即以
    其人之殺,還殺其人之身,報復循環,而強俄虛無黨暗殺之風潮,隨日俄戰艦載
    與俱來,恐不止如恒河沙數,何嘗不是放棄教育天職不顧一語為害呢?至於我說
    的這個清門幫匪,雖然沒有虛無黨的程度,但以暗殺為宗旨,卻是如出一轍的。
    何況他們幫中初入門的人,都要報效師父幾件沒有本錢的買賣,名曰『獻藝』;
     或是殺幾個人玩玩,名曰『試毒』。大約此風從本朝康熙年間初行南漕的時候
    ,就有了相傳。當時有潘、錢、老三個異姓弟兄,素以操舟為業,往來江湖上面
    ,帶做點水面上生意。因為一時得著了這個招人承運漕米的機會,就大開東閣的
    立了潘、錢、老三個山堂的名目,招徒接眾,一時無賴之徒,聞聲響應。其中有
    個把三家村裡稍辨之乎者也的學究,又獻議立了許多十幫規、八世系、三堂、六
    部、九代的幫頭那些妙策。你說是甚麼叫十幫規呢?原來是定的一不准違條犯法
    ;二不准藐視前人;三不准重財輕義;四不准奸盜邪淫;五不准爬灰倒隴;六不
    准違背師尊;七不准私收徒眾;八不准毀道滅僧;九不准貪喫懶惰;十不准反出
    清門。何為八世系呢?諸如元字班,說是他們安清幫的開頭一代,以後接序明、
    清、禮、大、通、武、俠七個字,一直的朝下排去,名為八代。
真曉輪:那八代的底下呢?
對 我:八代底下,字數還未序出,恐怕如今新學昌明,文明日進,他們那些野蠻胡說,
    竟要應一句絕八代的讖語呢!
真曉輪:管他絕八代也罷,絕九代也罷,好在你我都不是沾著味兒的人。但還有三堂、六
    部、九代幫頭,又作怎麼講呢?
對 我:我幸虧有點記問之學在肚裡,不然,今天竟要被你考經濟特科似的考住我呢!總
    而一句,他們的話都在可解不可解之間。三堂大約是指的潘安堂、錢安堂、老安
    堂三堂名而言。至於六部,卻是不通得極。而且三句不離本行,多半是船上的俗
    話,甚麼端把為吏部,門簾叫戶部,柁叫工部,篙櫓叫刑部,帆檣叫兵部,中炕
    叫禮部。九代幫頭,就是說那各人當進幫之始,都要由穿跳師介紹在前、引進師
    帶領在後,然後再請本命師擇日,大開香堂,或就古廟,叵人家,均俟人靜更深
    ,高燒紅燭,敬■名香,三師排班而坐,眾徒子徒孫都一個個依次鵠立。繼由引
    進師下座,帶領其人至本命師前,匍匐跪倒,口稱老某人,一心皈依大道,千求
    師父慈悲收錄等語。如是三遍,然後做本命師的,便高聲將以上十幫規、八世第
    、三堂、六部,以及三師各人名下的所有三代名號糧船,當時在第幾幫,旗用何
    色,並兌糧所在,交糧地方(大約以兌糧在浙江省交糧在北通州居多)一一宣佈
    ,便一一默記。如此又由引進穿跳二師,互授以幫中口號,及途遇學長平輩各種
    禮儀,演習已畢,始各如鳥獸散去。還聽說他們開堂徒弟燒的香,都不能一權少
    一枝的,其數目恒視班字為轉移。諸如師父是個元字班,那香自然是古廟前旗桿
    ,獨一根了。若要拜了個武字班做師父,則星星燐燐,恰成北斗之數。所以進過
    幫的人同人說話,輒自謙道:小孩子香頭低,盡站在第五枝香上,不過是沾著一
    點子祖爺的靈光罷了,還要望你們諸位大老爺們,叔伯們,照應點慈悲點才好呢
    !人家就知道他是第四代禮字班的子孫,自己是大字了。
      我還記得有一天在清江浦城外一爿茶館裡喫茶,誰知那個腐敗地方,安清幫
    比上海翻戲黨還多。沒有一爿喫食店茶館裡不是擠得滿滿的。我只得望了望,隨
    便揀一副座頭坐下去。不意從我左邊的一張桌子上忽然立起一個人來。看他那個
    樣兒,並且像個世家子弟,但是那種大拇指頭豎豎的拿了一把黑油紙 扇,在手
    裡不住拾得同放鞭相似,就已經不折一個道理了。我後來又猛聽他對著一個歪戴
    帽子、提畫眉籠的人,說了一大串甚麼『兄弟沾祖爺的靈光,三師的慧照,在香
    堂上面,站在第七枝香上。不過是沒有穿過皮底鞋子,跑過同東道兒,文不能像
    秀才,武不能當兵。兄弟來的慌,去的忙,敝前人若有交代不到的地方,還要望
    你們貴地一班老師父們、少師父們,還有那些一歲兩歲,出了娘房;三歲四,進
    了學堂;五歲六歲,來到校場;七歲八歲,站在香堂;九歲十歲,左手拿著大片
    子,右手帶著小寶,六響洋炮,班得喳喳叫的十方廣眾大小師父們,慈悲我做後
    輩的幾分才好呢』那些草野奇譚,倒很把我嚇了一跳。及至輕輕的問了問堂倌,
    才知他是我們揚州阮太傅阮元的孫子。我心裡想道:他們家裡,我認識的人很多
    ,不要回來被他認出我,就黏搭住不好弄了。不如我眼睛放亮些兒走罷!便頭一
    想,一頭拿著小手巾,搭訕著掩住嘴,裝出咳嗽怕風的樣子,匆匆走去。
    (正是:
    (    滄桑變幻雖天運)
    (貴賤循環總自求。)
    (要知以後如何,且俟下回再說。)
    (第二十三回 訊理會堂上露真情 開喜筵同人出公份)
真曉輪:我當時聽見堂倌告給我,他是揚州阮太傅的孫少爺,我就生怕他認出我來,倒不
    好不招呼,只得拿手帕子掩住嘴,裝著咳嗽怕風的樣子,三步做兩步,兩步做一
    步的趕忙走了。旭公你想,他那種樣兒要叫一個會唱傳奇的人聽見了,豈不要疑
    他是從那《小和尚下山》一折上甚麼『一年二年,養起了頭;三年四年,討個
    渾家;五年六年,生下娃娃,七年八年,成人長大;九年十年,落他喊了一聲和
    尚爹爹,落他喊了一聲和尚爹爹』剽竊了來的麼?
真曉輪:你這話倒有點兒像。那麼一大篇子,實在很虧你有這許多的記性記他呢!就是一
    班下流社會的人,本來就不知道甚麼東西叫做道德範圍,甚麼東西叫做名譽得失
    。一經被那些自私自利的邪說入到腦氣筋裡,就如同雲從龍風從虎,物類相感,
    自然脗合。還可以拿不知不罪一句話,替他為解脫地步。若這個姓阮的,明明是
    阮太傅的孫子,邗江世家大族,總不見得從小兒沒有受過教育的罷?怎麼也是這
    樣樂下流而忘返,視一般強盜行為比封侯相還要看得重大些呢?這就是令人索解
    不得了!
    (真曉輪說到這裡,又拿眼睛眇了蕭菲一下,見他仍自在那裡低著頭抽他的鴉片
    (煙不動,遂又笑了一笑道)
真曉輪:我聽得人說,目下那些紅幫裡的人,自從徐懷禮一人歸正,便如同蛇無頭而不行
    似的,也就安分的許多了。還聽得人說,內中有幾個很有名譽的鹽梟頭目,如任
    春山、沈葆義各人,也都見異思遷,陸續的做了官了。所以這兩年,由長江路上
    來的人就沒有再像從前那戊戌己亥年分,聽見沿途村市上,沒一處不是三三五五
    ,不衫不履的人,聚著講甚麼桃園義氣,梁山根基那些風話了。這件事的影響所
    及,還算是劉忠誠在江督任上一宗大大的善政呢!
對 我:這句話倒還不錯。若不是他信從長江提督黃苟巖宮保的話,把徐懷禮設法招撫,
    一直蔓延到現在,那還了得麼?設或再勾結了那些海外黨人乘機起事,不免癬疥
    之疾要變成心腹之患了,真多虧這麼擒賊擒王的一解散呢!至於這些瞎話,我當
    時也曾聽見過來,不外乎假仁義以誘脅同胞,倡平等以收羅亡命,抗眾害群,仇
    視官府而已。其實都是剽劫的粵匪餘毒,又沒有才力以濟其奸,只曉得奸盜邪淫
    四字,是他們應盡的義務。正如鼴鼠飲河,滿腹即止,又有甚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業可以做得出來呢?可笑近年那般做夢都想陞官發財的官府,一經捉到個把清紅
    幫,便視為奇貨可居,不是說開會散飄,圖謀不軌,就是誇約期舉事,幸得預防
    。一味的張大其詞,以為邀功地步。如今竟被他們真個引出實行圖謀不軌,得期
    舉事的花式來了。弄得富有變貴為,貴為變回天,一時不啻銅山西崩,洛鍾東應
    ,就像是有無數的海外黨人散處在內地,無一處不可以放洋槍,無一家不可以藏
    炸彈似的。又像那些官樣文章,倒像是替他們黨人預先的出了一紙報告,但現在
    告示上話雖說吏治既腐敗若此,動不動上以殺人為市恩,不以誣良為希寵,中國
    將來,還想強大的一日麼?所以我說他們那些人,正合著四老爺罵強盜一句話:
    『都不是些好東西!』
    (真曉輪聽一句,就應一句)
真曉輪:是。
對 我:(末後又連連的讚道)此論甚是!此論甚是!從來國家敗壞,哪一代不是發難在
    官吏手裡呢?蓋官吏之性質,為君民間接的要道,在人身上,就如咽喉一樣。若
    此喉咽上有了損病,那個人還想得活命嗎?所以曾文正克復南京的時候,在偽天
    王府看見掛著兩副聯語,一副是沉痛異常;一副是嘻笑出眾。那沉痛的一副上語
    意,也是含著這個意思在裡頭的。當下別項禁物都一律銷毀了,獨有這一副對聯
    ,曾文正叫人把他移到後園裡石船上掛著,聽說至今還在那裡呢!惜乎次丹此時
    不在外面,不然問問他,從前隨待他們伯大人小宋尚書在兩江總督任上,都該派
    看見過的。
    (我聽了,正要請問他是哪兩副聯語,忽然從裡面走出一個人來,拍著手笑道:
    (    舊主本仁慈,只因吏酷官貪,斷送了六七王天下)
    (新君更英武,從此天歸人與,收拾來十八省山河。)
    (還有一副是滑稽體:
    (    一統江山,七十二曲半(金陵城恰七十二曲半)
    (滿朝文武,三百六行全。)
    (這兩副可是不是呢?我急忙的望了那人一眼,原來正是宸章。)
    (真曉輪見著早站起身來,問他怎麼進去這麼久的工夫才出來的,難不成你們尊
    (夫人還要次公做畫眉的張敞、傅粉的何郎麼?不然,就定是在裡面看了一出新
    (《雙搖會》的堂戲出來的。)
宸 章:(宸章笑道)適才小妾幸得一男,故而有失陪待,望乞恕罪!
    (真曉輪中報,便首先的向他道了喜,又拉我出公份,替宸章新生的小孩子做湯
    (餅會。)
    (我也向宸章致了兩句頌詞。)
宸 章:(宸章又對我說道)兄弟的解款,現在業已湊齊了,本想來日就派人押解,同世
    兄動身的。不想如今有了這一件事,只好攀留你多住一兩天,等小犬過了三朝,
    爽直同兄弟一路走罷!好在連頭尾日期算起來,還沒有逾十日限期呢!
對 我:世叔這裡有喜事,小姪理應留此照應的。但是要彼此拘行跡才好呢!
宸 章:那個自然。你我通家至好,有甚麼行跡可拘,衹要你不怪我過於簡慢就好了!
宸 章:(說著,又對真曉輪道)旭初,你們談的甚麼古話,不要因為我一出來竟剪斷了
    ,那就不如我還是進去的好了!
真曉輪:(真曉輪笑道)我別要再想藉故規避,我正要請問你一件下流社會裡的甚麼那些
    在理不在理的事呢!想我平日博學多才,去年年終裡又得了同通班子裡通省幹員
    第一的考語,這一點子小事,多半你可以知道的,務必望我破點工夫,說把我們
    聽聽才好!
    (宸章此時,頗有趾高氣揚的氣象,又被真曉輪這麼一抬,不覺點頭幌腦答道)
真曉輪:此話若在三年前問著我,要算合著《鏡花緣》小說上一句『吳郡大老倚閭滿盈』
    了。但是如今我還約略的懂得一點兒,不過是人云亦云罷了!
真曉輪:(說著,又把臉對著我笑了一笑道)小雅世兄,這也是我們老三做了一趟發審局
    的差事好處。記得前年漢口,拿著幾名青紅理三幫會匪,上頭就提過江來,發到
    發審局裡研訊。那日聽審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們老三終是膽小沒用,就生恐興
    大獄,預先的了服感冒假迴避了,單叫我到局子裡去聽聽是甚麼消息。可巧我那
    日幾處客一拜,再彎到裡,已是快訊過了。點名單上只餘著一個山東人,說是甚
    麼理門裡的老師傅,還沒有審,我就挨到問官的後面去立著。只聽見堂上對那人
    道:『說你的。』那人就恭恭敬敬的先磕了一個頭,然後挺著胸脯子回道:『小
    的這理門,不比他們那些強梁霸道的規矩,一舉一動,都是勸人慈悲為本,方便
    為門的。先不先頭一件戒規,就不准喫鴉片煙,這是大老爺的明見,一個人不喫
    了鴉片煙,豈不是就省下若干的耗費了嗎?所以外面的人都稱說在清(指安清幫
    ()必窮,在理必富了。那其餘的組織,大約同釋教差不多,實在沒有絲毫的壞
    (處。不敢在大老爺面前打誑語。』說著,又拿手對著他後面跪的那兩個人一指
    (道:『大老爺不肯信,求恩問問我這兩個徒弟就知道了!』那問官真個就把那
    (兩個人喊他跪上些,問道:『你們兩個人姓甚麼?叫甚麼名字?向來是做甚麼
    (行業喫飯的?怎麼樣好好生意不做,忽然想去在理做甚麼?今天對本委有一句
    (供一句,本委好替你們轉求臬台大人恩典,開釋你們。』那兩旁的野蠻皂役,
    (便一疊連聲的吆喝道:『快供!快供!』其時一個人已經是嚇得張嘴說不出話
    (來了;還有一個頭上生禿瘡的人,膽子略大些,紅著臉回道:『小的叫李阿三
    (,人家因為小的沒有頭,所以個個都叫小的做電氣燈。他姓趙,名字叫趙雞
    (子(趙與灶同音),卻都是做飄行的。』那問官道:『本委瞧不起你們,倒是
    (兩個做票行的,還是做的彙票呢!還是做的那發財票子呢?怎麼好端端的體面
    (商人也會入起會黨來?』那禿子又道:『小的說的飄行,就是那掃清碼子,爽
    (直說一句,是兩個剃頭匠,不是你大老爺心裡想的那彙銀子票行同那發財票的
    (票行呀!』
    (  當下問官被他頂了這一句,倒頂得沒趣起來,不由的惱羞變怒,沉下臉雖
    (道:『唔!誰問你這許多案外的淡話!快些兒照正案供,究竟是怎麼樣入黨的
    (?入了黨他又交代你些甚麼?倘要仍照前狡展,準備掌嘴!』兩旁站堂的皂隸
    (又扯著報喪的嗓子,喊了一聲堂威,那禿子嚇道:『莫打!莫打!我說就是了
    (。不敢瞞大老爺的話,小的同趙雞子都是有口把鴉片煙癮的人,每日賺了百把
    (子銅錢,均苦不夠自給。可巧那一日,有個姓馬的理門師傅來對小的說……』
    問官道:『他來對你說些甚麼呢?』禿子又道:『他說:電氣燈哪!你們弟兄兩
    個,可想發財不想?可要從今以後喫白大鴉片煙不要?』小的道:『發財是人人
    都歡喜的,至於鴉片煙會有白大喫,那更是巴不到手的一件美事了。但不知財是
    如何發法?發了之後,可有甚麼後患?白大鴉片煙是如何喫法?喫了之後,還要
    錢不要錢?』他道:『這件事有甚麼後患呢?又誰同你要錢呢?衹要你一心頂禮
    ,預備五弔大錢一個,我帶你們去點上一個理。從今以後,鴉片煙也不喫了,一
    切浮費也沒有了,豈不是只悉富不悉貧了麼?當日小的不該一時之愚,夥了姓趙
    的各備五弔大錢,隨著那姓馬的走去。』問官聽到這裡,便緊上一句問道:『你
    們跟著他去,到一個甚麼地方呢?』禿子透了一口氣說道:『小的當日跟著他,
    走到漢陽城外鸚鵡洲上,那竹木匣捐旁邊一所小板屋裡,他便止住小的,叫一個
    一個的進去,說甚麼他們禮堂裡的規矩,是六耳不傳道的,所以小的同趙雞子,
    是分作一前一後兩起進去的。』問官又道:『你進去見著甚麼沒有呢?』禿子道
    :『小的看見裡面是一明兩暗的房子,四面八方,並無一塊磚瓦。原來是那木排
    上用的排屋,今天安在這裡,明天嫌這裡不好,又可以遷到那裡去的。』當下小
    的才走近房門口,就有一個在家人穿和尚衣服的侉子,上前攔小的,叫莫要走。
    又把小的兩隻腳,一隻搬到門檻裡頭站著,一隻仍然放在門檻外面站著,然後拉
    著小的的手,大聲問道:『你可是真心在理麼?』他說了這一句,便又低低的教
    小的道:『我就說是真心來在理的。』小的就隨著他,學說了一句。他又喊道:
    『你既是真心在理,咱們今天可就拉你進門了!』說著,又使勁說了一聲:『進
    來罷!』便猛把小的往房裡一拖,小的也就身不由已的隨他進去了。
  問官道:『那個穿和尚服色的在家人,你可問過他的名姓麼?』禿子道:『這個卻沒
    有,聽說他們堂裡的執事,叫做甚麼接引師、陪堂師,再加當日小的一進了房,
    他就不容小的抬頭,硬喝叫小的跪下來,拿兩隻腿在地下走路,大約挪了有一二
    尺遠近的光景,就已頂到一張架子牀面前了。』猛聽得牀上有人叫喚:『徒兒抬
    起頭來!』旁邊那個拉小的進房的人,忙著替小的答應道:『小徒有罪,不敢抬
    頭。』又聽得牀上人道:『恕你無罪,抬起頭來,好聽為師的教訓。』小的不敢
    欺大老爺的話,我此時已是早經抬起頭來望了他幾眼了。原來也是一個戴毗盧帽
    子,披袈裟的在家和尚,盤著膝坐在那裡,後面還拖了老大一條淌三花油水滑的
    辮子。再朝兩旁一看,並沒有第三個人在屋裡,連先時那個拉小的進門的人,也
    不知何時已自去了。只見牀上坐著的那人對小的招招手,叫小的近前一步,說道
    :『徒兒聽著:你自從進我理門,須守我規矩,酒色財氣四門,須戒去頭尾各半
    ,一切飲食,均須清減。』說著,便拿手望天上一指道:『天上不喫雁鴿鳩。』
    又朝地下一指道:『地下不喫犬馬牛。』復行望空中一指道:『水中不喫鱔鱉鰍
    。三葷五厭,一概不准入口。以外便是水旱大鼻湖五種煙草,也不准喫。如有逾
    我戒者,天地人王滅,代代子孫絕。還有五字真言,交代於你,上不准傳父母,
    下不准傳妻子。如有違背師言,妄自出口,定有斷頭之禍,慎之!慎之!倘遇急
    難之中,對東南若耶山高叫三聲出口,自有神人搭救。』後來又教給小的一個保
    身立命的小方法兒,就出來了。以後,便是每逢初一十五朔望兩日,帶著五百文
    香儀,去討老師傅的順。
  問官道:『甚麼叫做討順呢?』禿子道:『這個卻與進堂的規矩不同。進堂的那日,
    是一師一徒,別項人連要個影子玩玩都沒有的。這討順的日期,卻是大家都攢在
    一處,或十個人一班,或二十個人一排,個個都一隻手捧著香儀,一隻手打著單
    稽首,對著那老師傅致頌詞道:討老師傅的順。老師傅便派人先將各人手裡的香
    儀挨一挨二的收下後,一隻手扯著偏衫,一隻手舉起和尚袖子,向眾人一揮答道
    :你們都順遂了,你們都造化了。這個名字,就叫做討順。是我們理門裡每逢朔
    望萬不可少的規矩。以上都是小的實實在在的話。灶老爺上西天,有一句講一句
    ,萬不敢瞞混大老爺的。或憐我們兩個人,都是屬雞的,每日抓一爪子,才有得
    喫一爪子呢!姓趙的身上,更多個三日頭的陰 疾沒有好,一總兒都要求你大老
    爺開開天恩,放我們回去罷!』說著,又儘著碰頭。
    
    
106**時間: 地點:
    此時我見堂上問官業已替換了一個人了,只見他將供招翻覆的看了一看,便對禿
    子問道:『還有五字真言,同那保身立命的甚麼小方法兒,未曾供清,索性說了
    罷,本委好替你們求上頭的恩典去。』禿子道:『哎唷!我的青天大老爺呀!小
    的適才不是說過了嗎?那五字真言是要到急難之中才能許出口呢!如有平時當作
    沒事的樣兒說出來,可不犯那斷頭之禍麼?別的話小的都可以說,只有這幾個字
    ,是不當人子的呀。』
      問官見他不肯說,就想了一想,又問道:『一個好端端的百姓,捉將官裡去
    ,殺腦袋打屁股,可以算得急難算不得急難呢?』禿子道:『小的就沒有喫過狗
    肉,也聽見過狗喊過的呀!殺頭固然是沒有命喫飯,打屁股也是九宗七祖都不得
    超生的事,怎麼還不算得急難呢?算得過!算得過!』問官忙又接著他這句話問
    道:『既是算得過,本委今天就替你出個主意,破一破迷信也好,叫你自己實驗
    實驗這個五字真言是靈不靈。』一面說著,一面就向刑杖籤筒裡抽了幾枝行刑的
    籤子,往堂下一撒,嘴裡喝道:『來嚇!替我了拖下去重打?』其時真是堂上一
    呼,階下百諾,早把禿子不由分說的拖翻在地,一個人拿一條麻繩絡了頭,當著
    小辮子揪在手裡,一個人就■了腿,便一五一十的數起來。不多時間,已打得皮
    開肉綻,鮮血橫飛。我當時去留神那禿子,起先百十下還咬著牙齒,忍住痛不肯
    開口。後來大約是熬煉不過了,才聽由輕而重的喊道:『觀世音菩薩呀!觀世音
    菩薩呀!直等一千小板子數完了,他還自在那裡如同舌尖上安了轉輪一般,不住
    口的唧唧噥噥念。我看了他那種愚相,真覺得愚的可憐,愚得可笑。只見問官又
    道:『你那五字真言,可念好了沒有?屁股上的疼痛,念了究竟有知覺還是沒有
    知覺?』禿子道:『小的從一打起,就業已念了有五六百遍了,無奈念自管念,
    屁股疼只管疼,並沒有見得有甚麼影響呀!恐怕是今日菩薩不在家裡罷?』說著
    ,又趕忙的改口道:『恐怕今日老佛爺不在家裡。』
      問官見他直到此時,還是這們的迷信,連菩薩兩字都不敢輕易出口,便氣得
    把驚堂木一拍喝道:『好糊塗的東西!這五字真經,明明是他們理門裡人借了來
    騙人錢的,你倒已經自己拿屁股實驗過了,是一句沒有效力的白話,怎麼仍是這
    麼的藏頭露尾?還有甚麼保身立命的小方法兒,快供出來!倘再要有意遷延,待
    本委拖下去再重打!』那兩旁的衙役們,又吆喝一聲對他道:『天氣怪熱的,帶
    累我們弟兄跟著你受罪,快些兒供罷!不要回來自尋苦喫。』禿子道:『供供供
    !我供!我供!自從戒了鴉片煙之後,就是常有點兒血氣不定起來,常想要朝漢
    口花煙跑。誰知我們老師傅早為之備,就預先教小的一個彭祖倒海法。』問官道
    :『何為彭祖倒海呢?』禿子道:『說也奇怪,衹要每日於臨睡前,先把兩隻腿
    同死人一樣挺直了,然後一手托著外腎,一手拍著頂門,須要拍一下,提一口氣
    ,如同忍大小便的,如此左右換手,拍三百六十五拍,提三百六十五提。候至一
    百二十日,工程圓滿,就可以成金剛不壞之身了。任憑你怎樣嫖,舍利子都不會
    泄的。但是在一個婦人身上,那就可要請他到閻老五家喫湯飯去了。小的已是知
    無不言,言無不盡,還要求大老爺開恩才好呢!』問官便看著招房書辦,把各供
    謄寫清楚,又加上了堂諭,便將各人打的打,枷的枷,分別收監的收監,押待質
    公所的押待質公所。我也就乘此時還未退堂,人不過擁擠的時候,走出來了。你
    看,若照那禿子的供上論起來,在理會就是沒有甚麼壞處。但這採補一事,照人
    妖例辦起來,也就足夠丟腦袋的了。莫說還有假佛斂錢,妖言惑眾在裡頭呢?
真曉輪:(我聽了,忙應道)世叔說的極是!
    (真曉輪便走來,同我約了替宸章開湯餅會的日期,大家都說在洗兒日好,議定
    (,也就隨同蕭菲各自散去。)
    (如此晨昏迅速,不覺又是玉兔兩升,金烏三現。)
    (本日便是宸章哲嗣的三朝喜日。)
    (由真曉輪預先柬邀了幾個知己朋友,賈笪諸人自必在內,不用再說。)
    (屆期,大家見了面,便先同宸章行了賀禮,又叫人傳話到裡面去,向夫人道了
    (安。)
    (宸章又叫人將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哥兒抱出來,把大家看。)
    (大家又恭維讚美了幾句,才一面將小哥兒送進去,一面依次入席。)
    (笪沓便要鬧甚麼擊鼓催花法勸酒,真曉輪)
真曉輪:這個卻使不得!打從我頭一個,就不會撾鼓,而鼓聲行止,皆由擊鼓的人一方私
    定,難保沒有有意捉弄人喫酒的念頭。還不如擬個把燈謎兒,或是聯句做幾首詩
    的好。再不然,就索性從俗一點兒。
    
    
107**時間: 地點:
    (其時座中有真曉輪約來的兩個朋友,一個姓羅,名利,號崇歐,是個漢口德昌
    (洋行的買辦;一個姓庸,名伊,字亥人,是個新從北洋軍醫學堂裡調來,委充
    (湖北軍醫官的。)
真曉輪:(都齊聲贊成道)賈老先生之言甚善,自古君子不苦人所難。況這飲食宴會,更
    是一件怡情悅性的事,倘要像中國科舉未停時代,秀才考歲考的那樣拘束起來,
    殊於衛生之道不合。
    (賈鈞之點了點頭,便轉過臉來對我)
對 我:小雅君於意云何?
對 我:三人行則吾從二人之言,本不當越俎妄擬的,但是這全福壽猜拳一件事,我指下
    不甚了了。所有從前在上海臺面上應酬,都是堂子裡倌人代拳慣的,所以真至今
    日,還會伸錯了指頭呢!要依我的笨見,倒不如各人隨意說個把雅俗共賞的故典
    兒,不能者罰酒。如此既可以交換智慧,發人心思,又可以替主人翁多銷上幾罈
    酒,這卻是我從前在南京秦淮畫航上行過一次的。彼時大家一個勝一個的說起來
    ,倒覺得很有意味,就是要公舉出一個人來做令官,才可以有人總賞罰的機關呢
    !
宸 章:如今是倡行新政的時代,官場中人正在那裡提議地方上人人自治的資格呢!我們
    也不須得立甚麼令官,總甚麼賞罰,只挨一挨二的說去便了。但是有久思不得,
    或有心罵座的,必要罰他喫十大杯酒,庶覺有個限制。你們如果怕起頭,我不妨
    就先說一個式樣,好成就我們小雅世兄的雅願。
    (說著,便揚著眉想了一想,笑道)
喊了一:有一個人家,老夫妻兩口兒,春秋雖高,愛情甚篤。每日更闌人靜,輒以金花插
    銀瓶一語,為敦倫暗號。可巧那一天晚上,來了一個說書的瞎先生,到他家借宿
    。當因地方侷促,就在老夫妻臥房外面擺了一牀臥具,請他睡覺。及至房內外都
    睡定了,老頭子就要同老奶奶照常淘氣。無奈老奶奶堅持不肯,說是:『瞎先生
    睡在外房,相離咫尺之間,倘要被他聽見了甚麼動靜,明日出去當作書說起來,
    看你喏大的年紀,老臉朝那裡擺?』老頭子道:『他們走江湖的人,終日辛辛苦
    苦,一倒頭還不睡著了呢?哪裡還有甚麼神思來聽你這個把把戲?』老奶奶道:
    『我不信,你叫喚叫喚他,看他睡著沒有?』老頭子就當真喊道:『瞎先生,瞎
    先生,你可會說唐書呀?』瞎先生儘著打呼,不來答應。老頭子停了一會,又高
    起喉嚨喊道:『瞎先生,瞎先生,你可會說宋書呀?』瞎先生仍是那怕你天驚石
    破,怎當他酣睡如雷的一絲兒不應。兩老口兒只說他真入睡鄉,便放心大膽的行
    其故智。及至第二日早上,依老奶奶的意見,讓瞎先生早些兒走罷,回來人家還
    要去說書做生意叫!怎奈老頭子不肯,唧唧噥噥的道:『瞎先生,你在我們這裡
    怠慢了一夜,昨晚又喫了夜飯,今早又喫了早點。叫你把錢呢,你又是跑腿的人
    ,我們又不是開的飯店客寓。不如請你把那本山貨的書,說幾句話把我們醒醒瞌
    睡,就此抵沖了罷!』瞎先生道:『用得!用得!我正要有一段新書,要講與你
    們聽呢!』遂調好弦索,先彈了一個開口調,然後揚著嗓子唱道:『話說桑榆莊
    有一對垂老夫妻,頭雖白,心正青春。唉!……臨死春蠶,絲猶未斷;當風蠟
    燭,淚已成灰。你看他呵!良宵無事且從容,一對家雞睡正濃。你問我唐書我唐
    會說,你問我宋書我宋有名』唱到這裡,他忽又提高了一調,唱道:『你們金花
    插入銀瓶裡了,可憐苦了我江湖說書的人哪!』
    (宸章說完,對我)
對 我:我如今已起了頭了,你是作誦的人,又在首座上,應派輪著你接說了。
    (眾人都望著他掩口胡盧,笑個不住。)
    (正是:
    (    責人者明責已暗)
    (坐談容易起行難。)
    (要知他們笑的甚麼,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笑罵由他風生席上 好官做我月旦樽前)
    (我當時見眾人對著他笑個不住,也就望了他一望,見宸章年紀雖不過強仕上下
    (,但是那一副老態業已入可怕境界。)
    (再加上鬢斑白,兩眼號志畫了兩個黑圈子似的,自是內政過於鞅掌所致。)
    (再朝他上面一望,見他戴的一頂神僊一把抓的小帽子上,不知被哪個同他鬧了
    (玩,插上一朵紅紙花兒,下面還拖著兩根狗尾巴草。)
    (遠遠的望去,就鄧似戴上大紅頂子雙眼花翎一樣,在那裡點頭晃腦的亂動。)
    (又趁著他那副得意的神理,黃白淨的面皮,只差在鼻樑上拓兩筆粉抹,就可以
    (袍笏登場,做一個《桃花扇》上的活活褲子襠裡阮了。)
    (我不禁也自胡盧提起來。)
對 我:(但事屬腹誹,不便自我說破,就趕忙的忍住笑應道)法自我行,決不至請君入
    甕的。你們大家儘管先喫門杯,包管你們酒幹我話到,刻不遷延就是了!
    (眾人都領了一杯,向我照了照幹。)
向 我:從前有個人,極喜歡喫白食,而且不問生張熟李,都是遇著了就喫,喫了就走,
    如同抹抹鬍髭擾孫子一樣。自他出娘胎,就不曉得甚麼東西叫做會東道的。有一
    日,在酒肆中遇著兩個把他白食喫慣了的朋友,他就走過去彎了一彎腰,想坐下
    來,行他那個唯一無二的白食大主義。不意他們兩個人都是被白食喫怕了的,一
    見他來,就早有成竹在胸,一個便抱住酒壺不放,一個便對他道:『你今天慢些
    兒喫,我們要行一個酒令,才能達飲啄的目的呢!不然,請君自行沽酒,不幹我
    事,若要說不上來,不但沒有酒喫,還要罰他補做十次二十次的東道呢!』他道
    :『請你們宣佈一個宗旨程式,把我看看。』那人道:『開首第一句,要用一來
    一去做起點,中心第二句,要用一去不來做承接,第三句煞尾,衹要隨便尋上些
    本地風光,能夠文情相生,與今日我們三人邂逅的宗旨不相背謬就是了。』他又
    道:『如此就煩你們二位先說,我好附你們的驥尾。』那兩個之中,有一個嘴快
    的說道:
        一去一來機上梭,
        一去不來水上波,
        腰裡無錢奈酒何?
      又一個道:
        一去一來樑上燕,
        一去不來弓上箭,
        腰裡無錢羞見面。
      他聽了,明知是嘲笑他,然而撫膺自問,卻從來沒有花費過一文半鈔,這也
    就難怪人心裡不願意了。只得忍氣吞聲的低著頭,在那裡想,卻又想又想不出。
    眼見著壺中酒,盤中菜,都要被他們喫得精大光了,不覺心中一急,把一口饞涎
    往下咽去,頃刻貫三焦,下大腸,化出了一股濁氣來。詎料咕嚕一聲,文思大發
    ,忙笑道:『我有了!我有了!而且還是天造地設的靈機,說出來,絲毫不扭捏
    。』便念道:
        一去一來口中氣,一去不來屁眼裡屁,
        我腰裡無錢,受你們兩個王八蛋的氣!
賈鈞之:(賈鈞之笑道)怪不得人家說是,詩從胡話起,文從放屁來呢!若是文思遲鈍的
    人,也不用念甚麼《文昌寶■》,服甚麼孔聖枕中丹,衹要多喫幾劑行氣的藥,
    或是竟尋些海沫來暴幹了,拌在水旱煙裡喫,能得多放幾個屁,不是就可會做文
    章了麼?
宸 章:海沫難得,不如多喫黃豆倒好,一個黃豆十個屁,十個黃豆一臺戲呢!
向 我:怪不得你們諸位都不知道屁的價值,殊不知這個東西不但可以取斗膽黃金印,充
    起量來,就是生死壽數可以救得。
宸 章:(真曉化道)小雅君,你索性說一個爽快屁,莫要這麼半吞半吐的,叫人聽著了
    難受。我們各人當另外賀你三杯。
    (說著,便自己斟了三大鍾酒,一口氣飲幹了。)
    (同席諸人,也陸續飲了。)
宸 章:(只見笪沓道)從古至今,這個臭屁的一件東西,是沒有受過人慶賀的,屁而有
    賀,當以今日始。我回來在日記本上,還要大書特書的,記著某年月日,為倡議
    賀屁之大紀念日呢!
向 我:這麼一點點子事,也值得用起中西合參的史筆來,人家說割雞焉用牛刀,你直是
    撲個把蒼蠅,要用起鐵扇公主的芭蕉扇子來了!
羅 利:今日漢口各報,宣傳中國前派出洋考察政治的五大臣,是專為將來回國預備做立
    憲基礎的。此事成敗利鈍,雖不可知,但照留東的學界報告,調查那五大臣中,
    有個姓尚的,叫尚其亨,就腐敗的很,竟在日本窯子裡做起大嫖客來。如今上海
    改良新戲,聽說業已把此事編起腳本來了。現在可巧笪君賀屁的紀念日,不前不
    後,那項預備做立憲基礎的一年發表,我就怕將來這立憲的結果,竟自成了一個
    大空屁,那就可了不得了。
向 我:(蕭菲笑道)萬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幾見月當頭?不問他憲立得成立不成,我們
    都不見得有貨無賣處,你又何必替古人擔憂呢?快些讓人家演說臭屁的價值罷!
    說過了,還要讓別人接令呢!
    (我想了想,這立憲兩字,就像耳朵裡似乎在哪裡聽見過的,不過一時間心忙意
    (亂的想不起來了。)
    (遂定一定神,接著前面的話說道)
又接著:有一秀才,向來是揣摹古學的。一日,數盡身亡,被拿到閻羅王殿上。閻羅王就
    問他道:『你這個人在陽間是做甚什事業的?』他答道:『生員是秀才。』閻羅
    王詫異道:『聽說陽世間南贍部州大清國的科舉,業已停止好幾年了,哪裡還有
    這些又酸又臭的名色?你莫不是冒充生員,希圖我這裡也像陽世間黑暗,聽見你
    是個秀才,就害怕你了麼?殊不知你莫說是個秀才,就是一個舉人、進士、狀元
    、榜眼、探花,一經到了我們這裡來,都是鐵面無私,眾生平等的。』他又道:
    『生員實在是個秀才,而且是辦古學的秀才,詞章詩賦,都可以各式知道一點兒
    。大王如果不信,何妨賜個題目,生員做一篇策,或是做一段賦,當面試一試,
    就立辨真假了!』閻羅王笑道:『如此甚好,現在你們中國湖北省,正有個香濤
    洞裡的猴子精,在那裡創辦甚麼存古學堂呢!將來用的教習必多,你若真是個考
    究古學的秀才,倒與他那存古兩字的名義適相符合,本大王還可以替你延壽一紀
    ,放你還陽,去盡兩年教育上義務如何?』秀才聽了,號志是千年難得龍華會,
    萬年難得歲交春似的,磕頭如搗蒜,巴不得了。旁邊陸判官倒也湊趣,便走上來
    奉請宣佈題紙,好讓他早些完卷,就可以早些還陽,免得房捨損壞,又要費事。
    無奈這位閻羅王,是因為那年鬼門關上失火,延燒了十道輪迴,幾致眾生不生不
    滅。當時陰司裡些地利鬼,就攛掇地藏王上奏玉帝,開了王公侯伯的各等爵捐,
    以便興辦各種要政。多餘下來,就修理鬼門關這個機會上捐來的。他生前本來就
    是個很享盛名的醫家,無奈殺的人太多,如今來到陰司裡,自己想,設或要被他
    們遇見了,豈不要扯著淘氣麼?好在酆都城裡,有錢也無處使用,倒不如趁這個
    空前絕後的機會,報捐一個大王做做,既可以嚇鬼,又可以禍人,倒是個一舉兩
    得的事呢!因此他就援例捐了一個大八成遇缺先,並捐免一切保舉引見的老虎班
    子。閻羅王來到任所,以他肚裡衹有地團茅草亂蓬鬆,柴胡桔梗與防風,其餘的
    一概都不知。當下想了半日,再也莫想想出個題目來。正深焦灼,忽然有個小鬼
    放了一個屁,弄得臭氣薰天,各人皆掩著鼻子怕臭。不意閻羅王倒得了主意了,
    便笑對陸判官道:『就叫他做幾句本大王的放屁賦來應應景罷!不名韻就是了,
    叫他用章奏體,頌揚點兒。』陸判官便答應著『是』,傳下旨去。那秀才此時生
    死關頭,就只爭這一屁上,勢不得用心做去。不到一刻工夫,業已繳卷,遂朗念
    道:『伏維大王,高聳金臀、宏宣寶屁,依稀有絲竹之音,彷彿若蘭麝之氣。直
    使九幽十八獄穢氣全消,還教三十六重天仁風遠係。臣在下風,不勝景仰僥倖之
    至。』
又接著:(我說完了,眾人都笑道)這一個屁,要算是天下第一屁了,怪不得笪君要替他
    做紀念呢!
向 我:如今應該是賈老先生說了,他老先生道德文章,都是力爭上乘的,就是隨嘴拓句
    把笑話,諒必大有可觀。我們不要多說,大家洗耳罷!
賈鈞之:物以類聚,方以群分,你既是說的個喫白食的,我也說一個喫白食的陪陪你何如
    ?說是有一個人,今日也喫白食,明日也喫白食,不曉得怎樣被他喫到了兩個僊
    家身上去。你說這兩個僊家是誰呢?原來一個是呂純陽,一個是韓湘子,都是兩
    個極喜歡遊戲人間的。他就假意先同他們兩個拉了拉交情,後來竟自搭訕著坐下
    來,想舉起筷子來動嘴了。不意被呂純陽拔出寶劍,上前攔住道:『且慢!且慢
    !大凡要來喫我們東西的,卻有一個規矩,都要先說幾句自道生平的即口令,再
    在身上能取下一件東西來,做飲食的代價,才可以喫得呢!你如說不上,或是不
    能在身上取下一件東西來,再莫想有喫!』他道:『我不懂得甚麼叫做口令,又
    不懂得身上的東西怎麼個樣子取法?你二位既是個老白相,請先做個榜樣,把我
    看看如何?』其時天上正在響雷,呂純陽就道:『嗗口隆咚,嗗口隆咚,邯鄲道
    上遇僊翁,玉冊千年標姓字,金丹一粒誤侯封,氣數巧相逢。嗗口隆咚,嗗口隆
    咚,我割下耳朵喫一鍾。』說著,就拿寶斂把耳朵割了下來,然後舉杯大灌。韓
    湘子也道:『嗗咚,嗗咚,當年苦口度文公,雲橫雪擁留佳讖,秦嶺藍關似轉蓬
    ,叔姪巧相逢。嗗口隆咚,嗗口隆咚,我割下鼻子喫一鍾。』說罷,便也照式將
    鼻子割下來,放在棹上,傾壺狂飲。他看了看,一個是割的耳朵,一個是割的是
    鼻子,都有得喫了。及至再朝自己身上望一望,卻是從頭至腳沒有一件東西可以
    拿得下來的。
向 我:他既要徒哺啜,也就拼著進宮去當太監,也得有件把東西可以拿下來了。
賈鈞之:(賈之鈞笑道)他要捨取得割這樣惹禍的禍根子,也用不著做太監,直可步呂純
    陽,不肯學點石成金的後塵了。當下他自己躊躇再三,忽然千慮一得,想出一個
    絕妙的非非想來,遂吟道:『嗗口隆咚,嗗口隆咚,白食今朝誤乃公,插耳或因
    軍令犯,毀容恐是毒瘡攻,囚病巧相逢。嗗口隆咚,嗗口隆咚,我拔下眉毛喫一
    鍾。』
    (一面說著,一面就拔了一根頂壯頂粗的眉毛,安放在韓湘子適才割下來的那個
    (大鼻子尖上,便奪過壺,罄爵無算,一口氣直到壺底朝天,涓滴不漏,他才方
    (肯罷手。)
    (韓湘子終是個紈絝子弟出身,倒還不甚在意。)
    (衹有呂純慢按捺不住無明火,不由的罵道)
一 面:唗!我把你這個死活都不知的蜾蟲,我們兩個人,一家割耳朵,一家削鼻子,才
    夠得上喫酒的程度,怎麼你只輕輕兒拔了一根眉毛,就老著臉舉杯大嚼了,還要
    來罵我們是毀容插耳,又罵我們是甚麼囚病巧相逢,難不成我這個耳朵是有犯軍
    令割掉的?他那個鼻子是為害毒瘡爛掉的麼?你倒得說個明白,我今天爽直兒告
    給你一句:我們兩家頭,可都是兩個僊家,你別要看錯了,謹防喫我一劍!』說
    著,就要舉著手中劍飛將過來。他笑道:『你也且慢且慢,我也有句爽直兒的話
    告給你:我若不因為他們二位都是僊家,要想我拔一根汗毛玩玩還不得呢!』
    (賈鈞之說完了這個笑話,便將令杯交到第三座笪沓面前,大家又說笑了一會,
    (才靜聽他說道)
賈鈞之:我說的是東海龍王敖廣,有一天過七十大壽,所有一班鯉魚丞相、鱖魚將軍,都
    在朝房會議,怕屆期四海、八河、三江、九道的水族,來的眾多,未免良莠不齊
    ,設或竟隱藏幾個暗殺黨裡面,那可不就這座水晶殿要化作俄國皇的冬宮了麼?
    於是各人公議了個陽示限制、陰防不測的法子,奏請龍王爺敕下摩昂三太子,帶
    一班蝦兵蟹將,是日在東海口一字擺開。凡來祝嘏的人,無論是本部,是來賓,
    都要點名過秤,脫衣搜檢。若重有巨著四兩,並無夾帶,方能合上喫壽麵的資格
    ;倘要沒有巨著四兩,或者身藏暗器,並一切不合式的危險物,准立時分別黜退
    截留兩層辦理。其時除已有巨著四兩,及不止巨著四兩,並無一切不合式之夾帶
    的水族,都照例放進去吃麵不計。內中單表有一隻田螺,雖然生得膨漲,終不能
    過四兩。三太子秤了秤,見他分量差得遠呢,而且他那衣服是脫不下來的,既合
    不上進去喫的例子,也就不去搜檢他了。他只得在宮門外朝北碰了幾個響頭自去
    。
      誰知走到半路上,忽然遇著了一個向日熟識的烏龜大哥,他們兩個便站下來
    答話。一個道:『田大哥,你是從哪裡來的?』一個道:『龜大哥,你不要提起
    ,我今天才討了一場沒趣不小呢!早幾天頭裡,我就接著傳單,說今天是我們本
    管老龍王的聖誕,我就照例過去祝嘏,想討一碗壽麵吃麵。誰知近日鬧甚麼暗殺
    黨,凡去祝壽的人,都要問明姓甚名誰,是哪一海龍王該管的。又要上秤稱一稱
    ,如有巨著四兩重,然後再身上搜檢過沒有夾帶,才放進去,你想可該死不該死
    呢?小弟在水族裡頭,要算是比上足,比下有餘的了,滿擬都可以有一碗麵喫喫
    。誰知上了天平秤一稱,衹有四兩零頭的數目,去定例還差巨著呢!所以我就遙
    拜了幾拜,就此抽身走回了。你龜大哥列在四靈,要算同老龍王是平等弟兄,非
    比我們小輩。而且一向聽人傳說,你的尊尿極能爛石頭,他那水晶殿雖然起造的
    玲瓏好看,終是玉石之類做成的,惱了你,衹要騰空撒上一泡尿,還怕不把那汪
    洋滄海化成蒼莽桑田麼?』烏龜道:『咳!我如今也是打從他那裡來的,可惡這
    摩昂小廝,輕蔑我太甚,不但不認我做老世伯,還要把我翻過來,掉過去,加意
    的搜檢。又要脫衣服,好在我老烏身上的天然八卦袍,是不怕剝,也剝不下來,
    不然,竟要被他們那班混賬東西連褲子都要褪掉了。』田螺道:『末後究竟喫到
    面沒有呢?』烏龜道:『他後來見我身上翻不出甚麼東西來,便叫手下人把我抬
    了,朝一架天平秤戥盤裡一跺,稱了稱喝道:你這只老烏龜王八,衹有巨著,還
    差四兩呢!沒有得面喫,滾你的烏龜蛋罷!我被他這一罵,想要同他反對兩句,
    又因為他手下人太多,俗語叫做光棍不喫眼前虧,我就此悄悄的走來了。你我今
    天真才算是同病相憐,不要去管他,人們另外去尋些快樂耍子罷!』田螺道:『
    莫急!莫急!我倒有一個絕妙的好主意在這裡,不曉得你可肯做不肯做?』說著
    ,便附了烏龜的耳朵,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烏龜聽一句,讚一句,道:『妙啊
    !妙啊!』後來又連連的道:『真妙啊!真妙啊!事不宜遲,我們就此走走罷!
    』
      兩人便鬼混了一陣,烏龜復由舊路轉去,一路步腹蹣跚,好容易奔到東海口
    ,遠遠的望見人山人海,也有進去的,也有出來的,都在那裡紛紛過秤。他就乘
    著人多,三太子不在意的時候,溜過去朝戥盤裡一躍,縮著頭連一句話都不說,
    等他們秤。誰知三太子稱了稱,見他不多不少,確好巨著四兩,正夠得上吃麵定
    例,就犯起疑來,因笑道:『你一隻烏龜好造化,就像是曉得要秤,他預先輕重
    配成的。』說著,便叫左右:『替我仔細搜檢一番,好給他一支照人簽,放到裡
    面去吃麵!』一班兵役答應著,就拎尾巴的拎尾巴,拉爪子的拉爪子,卻都沒有
    甚麼夾帶。後來有一個小卒,不曉得怎麼樣會拿一根哭喪棒,在烏龜屁眼裡有意
    一搗,他就不由的渾身酥麻起來,把一只烏龜頭伸出,嚇得小卒見他有一塊像橢
    圓的東西,黏在頭上,不禁大聲喊道:『我們逃命呀!這只烏龜是個暗殺黨的實
    行部呀!他頭上現在還頂著一枚新式的炸彈呀!』
      不防這麼一喊,早驚動了三太子領了兵將趕過來將他拿住,先叫人用繩索將
    他四隻龜爪子捆好,然後問道:『你怎麼敢跑到這裡來放炸彈?』烏龜道:『我
    何曾是來放炸彈?你們自己嚇自己,鬧得一個不亦樂乎,怪我何來?』三太子又
    道:『你既不是來放炸彈,現在那頂著的又是甚麼東西呢?』烏龜道:『叵耐你
    還是個世家子弟,怎麼連這件寶貝都認不得?這是前年叨利人天玉皇大帝要預備
    立憲,就派了齊天大聖孫悟空到東西洋各國去考察政治。誰知孫大聖沒有學過外
    國話,無奈就想到豬八戒身上,因他近日被下界時報館裡一個冷血,攛掇他出過
    一趟洋,當時就托上海《月月小說報》裡面的一個甚麼我佛山人把豬祖宗找到了
    ,訛著他跟去當翻譯。我當時承一個姓王的情,薦與豬八戒做一名隨員。後來回
    到叨利天,荷蒙玉皇大帝論功行賞,他們放督撫的放督撫,放藩臬的放藩臬,我
    就欽賜了這麼一件東西。說也難怪,你們終年攛在水裡過日子,哪裡曉得天多高
    地多厚呢?』三太子道:『這東西叫甚麼名字?戴在頭上,又有甚麼益處?』他
    道:『你不曉得啊?原來這個東西叫頂子,又叫做名器,是人天兩界一件極貴極
    榮耀的活寶。衹要你有了他戴在頭上,就能坐上堂,打人屁股,夾人的腦髓,一
    切剝膚敲骨,削肉剜心,都可以為所欲為。就做錯了一點兒也不要緊,充其量拼
    著這件活寶抵銷,無論甚麼大亂子,也沒有搪塞不過的。你們不要瞧不起我,我
    這介頂子,還是四品呢!衹要昇一升,就是一二品大員。你如不信,前日下界福
    建翻卷、安徽巡撫出了缺,政府裡都有信給我,想把我這個人情同我做,我還不
    情願去呢!倘若他們一定再要來尋到我,像你們這一班蝦大哥、蟹二弟,至小我
    也和補你們一個首府首縣。』三太了聽了,知道他是放的龜屁,便叫人來把他的
    手腳解下,直站去三個銃腦、兩個屁兜子,罵道:『快些替我滾!我這裡比不得
    陽世間世態炎涼,用得著你這勢利東西。你快些替我滾!走遲了,防備打孤拐!
    』說著,又笑道:『我把你這個烏龜戴了一個頂子,也居然的想來充做老爺吃麵
    ?』
    (各人聽見,剛要好笑,及至朝自己身上一望,見大家都是衣冠齊整的,翎頂輝
    (煌,衹有笪沓一人打扮是大和魂裝束,怪不得他要這樣罵人。)
    (想了想,又不禁都笑將起來。)
宸 章:我們有約在先,可不許罵座的。你如今既破壞了定例,就得照約,每人罰你十大
    杯酒。
    (說著,就叫人往上房裡去取了一棹十個白玉雕成的酒海來,每隻當中都雕縷一
    (個小玉和尚坐著。)
    (我就伸手拿過一隻,仔細一看,見上面鐵筆刻得極其精緻,又鐫著一首:
    (    誤駕慈航海上回,同波擁斷講經臺)
    (頻年說法成空相,願化蓮花作酒杯。)
    (的詩,在那酒海的陽面。)
    (下款是「文彭刻,六如居士珍藏」。)
向 我:這還是唐伯虎的故物呢!想見當年豪興不淺。
笪 沓:(笪沓接著道)我實在是一時無心,忘其所以,次丹就要真罰我喫這八十杯酒,
    那可不想我同他的杯子,一道兒去做唐六如的故物了。人命關天,可不是玩的。
又接著:(我也道)世叔嘗說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怎麼今日為喫酒,人家罵一
    句,就忽然做起孝廉方正來呢?
笪 沓:(眾人也都代笪沓求饒)好在我們沒有人是從武當山來的,今日恕他一個初犯罷
    !
宸 章:酒既以令名,即為神聖不可侵犯之法律。多少都要喫一點兒應應令的。
    (眾人又說發說歹,地罰他喫了八大杯了事。)
    (宸章也暫時起身往內去了。)
    (大家又喫喝一回,便催羅利接說。)
羅 利:我們生意人,衹有一肚皮小九九,想來想去,想起一段話,又與主人今日的事有
    礙,我還是不說的好罷!爽直兒罰幾杯酒便完了。
真曉輪:如今頂嘴的不在這裡,你儘管說,不要害怕,衹要你不是罵我們就是了。
羅 利:(羅利笑道)這麼講就好,我說的是一個土老兒,平日極迷信禍福。那一天生了
    一個兒子,就忙著去尋一位說死不活的張鐵嘴替他算命。誰知他嘴雖是鐵的,兩
    隻膝蓋連豆腐都不如,見他兒子命生得好,就嗗口隆咚往土老兒面前一跪,不住
    聲的喊道:『老太爺,老財星,你老人家真是大喜臨門,丁財兩旺。這位小少爺
    ,貴造庚金,生於八月,更得天德月德,魁罡種種吉星相助為理,是為真化格。
    書云:化之真者為名公巨卿。如今又多了一重午火,便成為祿馬歸槽。如果出在
    世家大族呢!直取青紫如拾芥耳;若像在你們商業人家,亦不失為富商大賈。如
    至三十歲,不發五百萬金的財產,當抉我雙眸子去,誓不再論天下士矣!』土老
    兒聽了,喜不自勝,當下辭別了張鐵嘴所斷的發財年限,特地鑄成了一面銀牌,
    載明以上各節,終日懸掛在兒子的頸項上,以為異日紀念。不意光陰迅速,又早
    過了十數個年頭,土老兒夫妻不幸都次第亡故了,單剩下小土老兒兩口兒,糊糊
    塗塗的過活。又被這面銀牌上的五百萬金濡目染,終日眼睛看慣了,耳朵聽熟了
    ,所以立意一絲兒事業都不肯做,只等三十歲上,拿穩了來發財。誰知一日兩,
    兩日三,把土老兒所丟下來的一點家私都坐喫山空的用了。轉瞬正交二十九歲,
    不但不發財,連發財的信息都沒有接著一個。竟窮得身上無衣,肚中無食,夫妻
    兩口兒,只在一間破土地廟裡暫時存活。所有平日的親友皆知道他這一段事,說
    他父子都是個妄人,不肯來匡救。看看殘冬度過,早又臘盡春回,小土老兒已是
    三十整歲了。這年五月間,地們盛行大疫,他就沾染了些時氣,眼看著是沒救的
    了,臨終遂拉著他妻子的手哭道:『我之一事無成,貧病以死者,皆張鐵嘴那廝
    說我要發五百萬銀子財一言所誤。如今已是蓋棺定論了。務望你候我死後,將從
    前他所批的那紙命單揣在我的懷內。我倘死而有知,好與他在閻王殿前,三曹對
    案,也省得日後再有倚命自誤的人。』可憐他妻子大哭一場,遵著遺囑做事,不
    在話下。
    
    
108**時間: 地點:
      再說小土老兒三魂渺渺,七魄沉沉,一路往森羅寶殿而來。是日,正逢閻羅
    王三八放告,他就撞上去,將伸冤鼓打得咚咚的亂響。早有一班牛頭馬面,土地
    功曹,擁上來問明甚麼事,領到閻羅王面前,當堂跪下。他就把如何算命,如何
    說他要發財,如何窮死的話哭訴了一番。閻羅王初聽見,不禁勃然大怒道:『這
    富貴窮通,本是上帝予奪的大權,本王馭世的重柄,怎麼一個江湖術士,竟敢信
    口胡謅,亂言禍福,那還了得!』便叫鬼卒去立時拘拿嚴辦,以為誣世惑民者戒
    。不意及至拿到了再一問,方知陽世間醫卜星相、酷吏貪官,以及名優、名妓這
    八種人,都是早經奉過上帝敕旨,在陰司裡十萬八千嚎喪鬼同勾魂使者裡頭揀選
    的。又等十二年大挑一回,再令揣摹世人好惡,然後分遣降生的。
    (正是:
    (    朝廷誰識諫臣心?)
    (世界已成眾鬼國)
    (要在此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雨金無術死後悟窮因 致病有原生前嚴胎教)
真曉輪:好教一般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禽獸,碰在他們的手裡,或無故喪資,或少年夭
    亡,或妄受飛刑,或鍾情賤類。人但知其某人是誤服醫藥喪生的,某人是迷信禍
    福破產的,某人受官吏之剝削,冤獄難伸,某人戀花柳之邪緣,傾家不悟。殊不
    識冥冥中,均各有一定不可移的道理在內,這就叫做欠張三不還李四了。而且這
    位張鐵嘴先生,雖說同魑魅魍魎一樣應運而生的人,卻數理推驗一道,頗肯實事
    求是,博彩周諮,所以替小土老批算的命理,竟與閻羅王生死簿子上注定的榮辱
    滾路一般無二。當下上自判官,不及鬼卒,莫不詫異事。就連閻羅王自己,亦生
    怕鬧出來,擔當失察的處分。就忙著揀派了活無常死有分兩名鬼役,急速前往叨
    利天財帛君那裡去,將小土老的這筆銀子,徹底根究,務得確情回報。
      真是黃泉碧落途千里,來去全憑一陣風。不一刻,早查得明明白白,回來俯
    伏奏道:『小鬼們蒙大王爺差遣,當即迅往查察。誰知近日天上,被幾個紫薇坦
    裡的毛神,運動甚麼中內集權,要從改革官制起點,一時把財源府裡幾堂有名的
    優缺,都歸並的歸並,裁撤的裁撤。還有幾個年富力強的司員,不甘暴棄,相約
    運動本司堂官,請咨出洋遊歷,希圖將回國,做一個政治家的大好老。因此把個
    一向轟轟烈烈的勢利淵藪,柴米衙門,轉瞬間竟弄成冰消瓦解,鬼哭神嚎。所以
    小鬼到那邊去,從東西轅門起,一直到財帛星君住的後宮裡,撩棒子都莫想打到
    一個人。後來還虧遇著一夥地裡鬼,才告給我星君不在宮裡,是從早晨就往玉皇
    大帝新組織的新內部那裡去會議去了。要想等他,很有一半天才轉來呢!你不如
    到那儲積磅餘的庫門口,尋一個消耗司裡舊吏去問問他,或可清悉這件事,亦未
    可知呢!』
      小鬼聽著這句話,就忙走過去一望,只見真有一個伏在那裡棹上睡覺。就先
    以輕輕的叫了他幾聲,誰知猶如對聾學蚊蟲叫,一絲兒都不聽見。後來被我猛起
    勁一推,才推醒了。正要想前前後後的告訴他一遍,不意他倒皺著眉毛,瞇著眼
    睛,放出一百二十四個不如意的樣子,說是正在那裡一個人飄飄蕩蕩,惝恍離奇
    ,走到一所東方病夫國裡去。只見六街三市,熱鬧異常。那街道上行路的人,一
    個個都是頭上戴著顏色頂子,也有紅了像蘿菔的,也有綠子像烏龜眼睛的,也有
    白似礬石,明如玻璃的,光怪陸離,不計其數。口裡都是一嘴的陞官發財,嘻嘻
    呵呵,歡喜不了。
    
    
109**時間: 地點:
    當時有個戴大紅頂子的人,正在那裡吆吆喝喝,嘴裡自騎馬自喝道兒的踱方步行
    走,忽然從對面來了個深目高鼻的歐洲人,手裡拿著一根打狗棒,對準那個踱方
    步的就是一棒,眼見得把血點鮮紅的一顆寶石頂子,打得碎碎平安,比爛柿子還
    爛。他看了,心裡著實過意不去,只說那挨打的人,定有一番狐假虎威的官派發
    作出來,同打他的人衝突。誰知那人除不動氣外,反露出一種脅肩諂笑的樣子,
    一時兩眼朝天,五體投地,恭恭敬敬碰了三個響頭,然後爬起來,仍然是一味的
    嘻嘻呵呵,踱他的方步兒,自去搖擺。他看著嘴雖不說,心裡卻自言自語的道:
    『哎唷!怪不得人說下界南贍部洲有一個甚麼奴隸國呢!我所見的莫非就是這個
    所在罷?不然,何以被人家打著不回手,還要忍痛含羞,對著那外國耍響腦袋呢
    ?不如快點兒離開了罷!回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設或沾著奴隸性質不是玩的
    。』於是又渡過了一重大江,遠遠看見有一座玉石牌樓,上面鐫著:東三省洞天
    ,長白山福地。兩邊還有一副對聯是:
        萬里江山來闖賊
        千年富貴謝吳藩
      寫得筆力矯健異常,頗有唐宋人手法。他心裡想道:哦!這還是一所洞天福
    地呢,不曉得是個甚麼大福人住在這裡呢?再一舉目,忽見那邊草地上,號志他
    老友徐菊仁似的,敞著懷睡在那裡。他驚道:『哎喲!他素來身體肥胖,又這樣
    的睡得沉酣,倘有促狹人偷偷的在他肚臍裡添上燈油,置上燈草,燃起火來,豈
    不要成了第二個卓燈了麼?那時燒得膏流滿地,那還了得?或是從青草地裡鑽出
    一條赤練蛇來,鬧到後竅裡去,頃刻就有性命之憂的,更不是玩的啊!』正想過
    去推他醒來,不料眼前黑了一黑,不知何時來了兩個外國人,一個人左手捧著一
    丸太陽,右手擎了一盒黑白棋子,一個人左手執了一柄鐵戈,右手拿了一把禾穗
    ,都笑容可掬的對著他指道:『這廝的大肚皮上面,倒是我們一方絕妙的棋局呢
    !就是略嫌其中空洞無有,酒肉氣太重些兒!』內中有一個人笑道:『他肚子裡
    要有貨,就能夠肯把自己家裡人,連一擔兩擔都不准賣,拿著了當犯私論,當梟
    匪殺的東西,功能輕輕兒允許你每年銷九萬擔了嗎?』說著,便從插手袋裡抽出
    了一副畫圖樣的家具來,竟在他那大肚皮上,橫三豎四的畫了一個棋盤,兩個人
    便對面坐下來,各爭先著。後來竟自為黑白界限不清,兩不相讓,在那肉棋盤了
    ,你一拳,我一腿,爭鬥起來。再看他老友仍是直挺挺,鼻息如雷的睡覺。他此
    時要想不去喊醒他,實於心不忍;要想上前勸去,又因互鬥的是外國人,言語不
    通,兀自不得主意。
    
    
110**時間: 地點:
    忽然被小鬼走去推醒了,定了定神,才曉得是南柯一夢。所以望著我愁眉苦眼的
    發怔。及至聽見我是奉了閻王爺的特旨前來查案的,他才把兩隻朦朧睡眼揉了一
    會,從懷裡掏出了一本底簿來翻著,對我笑道:『造化你是來問我,不然,就是
    去請問星君自己,也莫想清楚呢!』原來這個小土老,從前沒有降生的時節,就
    業已奉過玉帝敕旨,應該他命裡注定,不到三十歲上要發五百萬銀子的財;及至
    後來他降了生,即將此注存款,忙咨送到文昌帝君那裡去,誰知他沒有學文;又
    轉送到武帝那裡去,誰知他又沒有考試。不得已,把三百六十行該管的神,都一
    處一處咨送遍了,誰知他一行一業都沒有做過,因此輾轉因循,看看他已是交到
    三十歲上,陽壽將終。且又聞得這個人業經流落得同乞丐一樣,可憐夫妻兩口兒
    ,終日睡在一間破土地廟裡過活,眾神只得公議,不如拿頭就他的帽子去戴罷!
    將這五百萬金銀就發到他所住的那間廟裡去,敕令土神分藏在碎磚淺土之間,以
    便就近隨時發給,了此公案。
      那曉天下事,定數雖屬有憑,然而亦有時因人力不足,遂成虛話。所以古語
    說,人定終可以勝天;又說,天時人事兩相扶,這就是這句話了。不然,遇著事
    動不動就委諸天命,一點人謀都用不著,那還成個世界麼?即如這位小土老兒,
    終日睡在土地廟裡,夫妻兩口會任憑地方作踐得若何邋遢,都莫想掃一帚兒。若
    肯掃,也可掃出銀子來。甚至磚瓦都不肯踢一腳,所以滿地黃金,無因出現。及
    至他死期已近,財還未發,直把幾個守藏吏並本籍的土地城隍,都急得抓耳撓腮
    ,一籌莫展,生怕擔任勒■公款的譴責,只好想出一個窮極計生,鋌而走險的主
    意來。預備要請四大龍王,率領著一班風伯雨師,將這五百萬黃金白銀都一齊吸
    上天去,借用行雨法,把那些元寶,一個個由空中往下落,不怕他見了不收。無
    奈糾察靈官,並四方揭諦,都極力反對不肯,說是金銀數至五百萬之多,決不是
    一兩個元寶可比,倘要同下冰雹似的灑下來,豈不要顧了他一個人要發財,不問
    把眾人的頭都一齊打破了麼?
    (羅利此時,說一句,拿眼睛朝裡面望一眼,生怕何宸章走出來,聽見了要多心
    (的樣子。)
    (好容易才一句一句挨死似的挨完了,便忙著將令杯送到庸伊面前,自己搭訕著
    (走出席去尋水煙袋。)
羅 利:(我嘆道)可見得一個人無論是富貴貧賤,這勤儉二字是萬不可少的。當不起一
    生一世,終日昏昏,半點兒事業不去做,光空著頭想發財,除非像羅君所說,會
    有元寶從天上掉下來。不然,就恐怕有鄧氏銅山,石家金穀,也不值得春風一浪
    呢!所以老年說,坐喫山都會喫得空,這就是這個見解了。
真曉輪:就是天可雨金,也要他肯把腰彎一彎兒,方可以拾得起來。倘若要有陶淵明不屑
    為五斗目折腰的脾氣,豈不是合著俗語一句話,叫小孩子敲鑼鼓,各敲各了麼?
    終不然元寶會真變成麻雀和飛到手裡去麼?你們閑話少提,大家聽庸亥人說罷!
    他是南京人,向來是口齒清利的,說出句把話來,我可以包得住羊脂玉掉在青石
    板上,迸脆兒透酥的。
問 我:這句話也不盡然,從前我聽見人說,三個寧波人,滑不過一個湖北人;三個湖北
    人滑不過一個廣東人;三個廣東人,滑不過一個南京人;三個南京人,又滑不過
    一個洋鬼子。及至我後來同幾個南京朋友共了一兩件事,發現是很有義氣的。可
    知無論是甚麼事,都是千聞不如一見了!
真曉輪:(真曉輪笑道)恐怕是三個南京人,滑不過一個揚虛子罷?
問 我:揚州人於你何虧?外國人又與你何厚呢?即此一舉,就可以見得你們腦筋裡是沒
    有愛群的性質了。難怪政府裡人說,中國上下社會,是萬萬夠不上立憲國民的程
    度呢!唉!照這麼一想,那立憲兩個字,豈不是真要成了一個大空屁了麼?
    (我說著,不由那一股淚,竟自從心坎裡流將出來,若不是我趕忙的有強迫觀念
    (狠命的咽住,直頭兒就要柔情來眼底,熱淚灑樽前了。)
    (後來還算是庸伊聰明,見我神情有點不對,就一面沖著真曉輪丟了一個眼色,
    (一面就對著我笑道)
一 面:小雅君,你不要多心。真旭初他是媒人狠過親家,今日莫說胸不是說南京人的短
    處,就是說,好在是南京人多著呢,賢愚不等,誰處人沒有?我們也無所用其迴
    護呀!如今大家莫要吵,好讓我靜悄悄的說一段田舍翁多收十斛麥,便要娶妾,
    便要做風雅人的故事,把你們聽聽,樂一樂罷!
    (我聽了,心中自忖道:瞧不起這個姓庸的,外面很覺粗魯,臉上又長了一臉的
    (酒痣,怎麼說出兩句話來,不但事理通達,而且輕重得體呢?可見一個人是不
    (可以貌相,海水不可以鬥亂的了。)
一 面:(正在那裡這麼想,忽然又聽見庸伊說道)我說的這句呢,是出在一部家藏的小
    說叢編上,現在這書的版子,已是早經沒有的了。我記得他是說的一個鄉下富翁
    ,一逕怕人說他不風雅,喜歡平時之乎者也的咬文嚼字。那一天獨自一個人扶了
    拐杖,立在門外閑眺,滿眼說不盡身針繡毯,榆莢穿錢,牧唱農歌,一片豐登氣
    象。不意一時電走雷轟,烏雲四合,那天上便一星星飄下雨來了。他不隨舊病勃
    發,隨口的念道:『濛朦雨至,難耕南畝之田了。』忽然轉出個行路的人,走上
    前不慌不忙,對著他唱了一個大喏,口中答道:『泥滑途遙,誰作東家之主呢?
    』他見是斯文一脈,就一面邀他進裡面去暫坐,一面吩咐子姪道:『客已至矣!
    望前準備茶湯。』那人又道:『賓既來兮,廚下安排酒席。』兩個人宗旨既合,
    酬酢轉殷。不覺已交三鼓,他慢吟道:『譙樓上,咚咚咚,錚錚錚,三更三點,
    正合三杯通大道。』那人道:『草堂前,汝汝汝,我我我,一人一盞,願將一醉
    解千愁!』及酒闌人靜,掃榻留賓,他道:『匡牀已設,今宵且可安身。』那人
    笑道:『主意甚殷,明日定留早膳。』等到第二日早上,他聽見外面隱隱有霍霍
    之聲,便起身走出來一望,只見那人蹬在廚房階臺石上,拿著一柄小刀磨弄。他
    就忙踱過去問道:『借問嘉賓,何故袖刃而磨?』那人愀然道:『無故擾東,定
    當殺身以報!』他驚道:『你若死吾家,眼見一場官府事。』那人又道:『君欲
    全我命,手交十兩燒埋銀。』他聽了,只得趕忙的進去,拿了幾件零星碎銀飾走
    出來,遞與那人道:『首飾湊成十兩。』那人在身旁摸出一竿小戥子來一稱道:
    『戥頭還短八錢。』他此時心裡巴不得那人速速走去,省得在這裡再另生枝節,
    便裝出一副宜瞋宜喜春風面,一直送那人出了大門,站下來拱拱手道:『千里送
    君終一別啊!』那人也笑道:『八錢約我必重來呢!』他不覺一時性起,揮手道
    :『惡客,惡客,速去!速去!速速去!』那人聽了,作上一個揖道:『好東,
    好東,再來!再來!再再來!』
問 我:這個過路客,雖說是個斯文中之無賴,然而來是一個揖,去又是一個揖,倒還有
    點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的意味呢!而且『三杯通大道,一醉解千愁』,用
    老對莊,也還算工穩。我替他算了一算,十兩銀子,對七個對子,直算是一兩四
    錢二分五百六毫一個的代價罷!
賈鈞之:十兩銀子分七分,若照一七,四七二十八,二七一十四,七八五十六,二七三十
    五算起來,那下餘還多四忽銀子,又怎麼算呢?
問 我:怎麼算都不要緊,好在是肉爛在湯鍋裡,多也是他的,少也是他的。衹要在那裡
    ,不唱『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就已經是天字第一號的大人情大造化了。
    我們誰有閑工夫來替古人擔憂,算這筆倒鉤賬呢?
賈鈞之:(真曉化道)小雅君,你別要儘著打小九九了,好讓老蕭說罷!我再接說一個,
    就完了糖擔子了。今天大家還有大家的私事呢,不要為說個把笑話代酒令,回來
    耽誤了工夫,設或再有個好事者聽見了,拿笑話當笑話說,那才是一場真笑話呢
    !
    (我聽著,方想回駁他兩句,忽地聽見內室裡似乎有一片哭浪,撞入耳輪裡來。
    ()
    (真、賈諸人也異常驚恐,都一齊站起身,離席散坐。)
    (正要叫人往後面去打探,適值宸章已匆匆的走出來,也不同諸人答話,就一屁
    (股往炕沿邊一坐,低著頭嘆道)
宸 章:唉!人生七十古來稀,穿衣喫飯討便宜,我今年已有四十多歲了,古稀不過一二
    十年光景,那所有的穿喫二字,卻一概都不在我心上。衹有這麼一個寶貨,是我
    老夫妻三口兒終日祈禱來的,滿擬著從此多苦幾年,好落得個『萬事不如歸去好
    ,青燈黃卷課兒曹』,以慰桑榆暮景。誰知天不從人,彩雲易散,今早小兒忽然
    得了個甚麼老鴉驚,可憐把個人扳得嘴唇子也紫了,眼睛也弔了,不食不啼,十
    分危險。看這種樣,多半是不中用了。我們的老太太同內人,還有小兒的生母,
    也都嚇得手足無措,衹是一味的哭。我兄弟雖然是向來不動心,然面到這步田地
    ,也就沒得主意了。好歹我這個崽,如果有個甚長短,我也拼著一條老命不要,
    裡外都還他一個一團糟就是了!
    (說著,又嘆了一口氣道)
笑了一:唉!我說是有句話要想,想不起來呢!適才間壁鄰舍張姥姥來說,黃孤縣東門外
    ,有個甚麼僊姑娘,專門會替人家降神醫病,勸我們不要急,死貓當做活貓醫,
    去請他來試一試。我業已在出來的時候派人帶了轎班去接了,接了來,也不曉得
    是個圓和尚,還是個扁道士呢?
    (我見宸章說了這幾句話,兩眼圈兒便一紅,似乎號志要流下淚來的樣子,卻又
    (只在眼圈內滴溜溜的亂轉,不往外淌,大約是因為有諸客在座,所以不便過於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這也是人之恒情,不足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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