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一  至 第一〇〇

91**時間: 地點:
    (如今洋人怕百姓,百姓怕官,官又怕皇上,已成牢不可破的循環公理了,若再
    (屈抑民氣,必致將來使洋人一無所怕,那就要實行瓜分手段了。)
    (不如乘此民智開通之際,廣為提倡,或可仰仗憲台威福,得保主權,使白人不
    (敢入中原一步,亦未可限量呢!再此事成,固邀萬世不拔之功,敗亦可卸過。
    ()
    (三五會匪茫中煽惑,以致愚民無知,一時附和暴動。)
    (在地方官,不過任保護不力,另調人地相宜的缺分,在憲台及兩司道府等,亦
    (不過得失察之咎,照例罰俸三個月,公罪准許抵銷。)
    (似此利害,明若月星,中外已成水火。)
    (既承下問,本司不敢壅於上聞,惟管見所及,未知是否有當,尚乞密示只遵,
    (云云。)
    (不道這番議論,正合了毓賢的本意。)
    (由此器械資糧,連翩致送,公侯王伯,極力揄揚。)
    (於是京師各寺院習拳矣,各百姓習拳矣,後來竟各邸習拳矣。)
    (以致六七月間,該拳匪盜兵輦轂之下,焚殺叫喊,日以繼夜。)
    (又燒前門外千家,京師財產所聚,一旦成空。)
    (卒至眾怒難犯,各國聯軍,五雲樓閣,忽為遊牧之場。)
    (萬乘鑾輿,竟駐西安之駕。)
    (幸而天心厭禍,大難旋平。)
    (當兩宮西狩之時,正毓賢撫晉之日。)
    (而我年伯李公,亦由山右調任長安布政。)
    (迨和議成,毓賢殺,朝議有以李公繼賢任者,賢遂於和戎旨下日,即泣謂李公
    (道)
於 是:筱軒,此事我以保國得禍,雖死何恨?更以殺一毓賢,而能使我國主權不失,宗
    社完全,諸臣得免禾黍之悲,是不但無恨,亦且死得其所矣。但賢死不足惜,奈
    老小百餘口,皆無依靠。尚求公俯念兩省同官之誼,出全力以保護之。賢死有知
    ,必有以報公大德也!
    (看官,此事若在別人,何難權為答應,則以後之實行與否,權固我操,何不可
    (通融辦理呢!無奈我年伯李公,他為人一諾千金,出言不苟。)
    (意謂我既心裡不肯答應他,那嘴上就不能隨意認可。)
問 我:(當下硬回毓賢道)朗西,我實不忍胡哄你,這個擔子莫說我挑不動,即或就挑
    得動,豈不要惹那些行在的都老爺說我與你同黨嗎?那時我老小又去拜托誰呢?
    與其答應了你,明天做不到,不若現在回絕,好讓你早些兒再去拜托別人。在我
    看起來,罪人不孥,你身後官眷們,不會沒有人照料的。何況你做了這幾年提督
    ,哪裡就沒有賞識過牝牡驪黃之外的人麼?若要去明明白白的在事前拜托,將來
    必致自累累人,這又何必呢?
問 我:(我年伯此一番話,過於直決,竟把個毓朗西氣得三屍迸火,九竅生煙?不覺拍
    (案大怒道)筱軒,你欺我太甚!既不肯照應就罷了!哪裡有這許多的廢話來說
    (的?但你以為不照應我家小,我真得乾淨麼?豈不知勸我庇匪,又是誰呢?
    (他略息了一息,又冷笑道)
於 是:我也是氣昏了,好在你函札具在,筆墨猶新,來日謝恩時,(按《大清會典》附
    (載,三品以上大員奉旨處決,皆須於行刑前望闕謝恩。)我定要將你致我的原
    (信呈上台灣省,請監斬官代奏,那時看你可能夠置身事外,安安穩穩的坐我這
    (一席麼?
    (諸君聽說,此事卻難怪毓公發怒,就連我今日聽見,也有點替他不服。)
    (但毓公亦不過一時的忿話,事過情遷,也就雲消雨散了。)
喊了一:(聖人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凡言為心之苗,言既可善,心未有再能惡毒的道理,所以後來並未在做到。)
    (無奈我那年伯李筱軒,又是古道害了他的性命,以為毓賢倘真在臨時供出,則
    (我固被株累,即或他就是不說,我想此事從前明明是兩人公議的,如今拿他一
    (個人去受禍,我已是內疚難安了。)
    (若再不肯承認他保護老小,又公然繼他的後任,死者有靈,我又怎麼對得住他
    (呢?因此懲前毖後,一夜沒有安枕。)
    (第二日黎明時候,竟於毓賢未死之先,就服毒自盡了。)
    (一時奴僕星散,賓客風流,雲卿、葆生諸昆弟,亦即扶櫬回黃皮珂裡後,迄今
    (杳無動靜,恐亦看破世情,不欲再做祿蠹了。)
    (我看了晉公的來信,大半是我自己親身歷驗的,舊事重提,淒涼萬分。)
    (因思此舉,他或是不知我庚子北上一層,意謂居停主人既與我有密切之關係,
    (自不得不備細函知,連類相及,以盡朋友的義務。)
    (誰知我受恩既重,聞禍愈驚,就不知不覺的露出那以上各種的怪像了。)
    (當下實無心再去看那書上的記載,只得權時擱起,忙著派人帶了條子,到城外
    (小輪船局裡去起行李。)
    (就叫他順便送上坐船,不必再往返朝公館裡搬了。)
    (一面我就預備想招呼我嫂子一聲,起身上船。)
    (不意甫經動步,忽見一個僕婦進來說)
一 面:大少爺,外面來個背黃色包袱,身上子衣服拖一片掛一片,穿得齷齷齪齪的,手
    拿著個一尺多長紅紅綠綠的紙封套,鬧著要見你呢!叫他把我們傳進來,他又不
    肯。現在大廳格子邊站著,你老人家自己出去望望看,到底是做甚麼的?不要是
    個白日闖罷!
問 我:你們真是老鼠睛寸寸光了,怎麼身上穿的襤褸一點兒,就定是個白日闖呢?
問 我:(我說著,就跑出去一看,哪曉是個驛卒,手裡拿著一封馬遞的文書,見了我,
    (忙迎上來問道)你們這裡是王公館麼?
問 我:正是!
問 他:可是做過前任上元縣儒學的王公館麼?
    (我見他問得鄭重,便半廳廊上一對銜牌指給他看。)
問 我:(他才笑嘻嘻的道)小的是江都縣馬號裡來的。我們管號的大爺,派我送一封文
    書到你老公館裡,說是隨著運台大人的排遞,由湖北武昌發來的,所以沒有四五
    天就到了。還要給一張收條,再賞小的隨便幾文酒錢,好讓我回去銷差。
問 我:(我當下接到手,先把那兩面文書殼上三處印花一望,見是蓋的兩湖總督紫色關
    (防,再映著日光照去,裡面好像是裝的一件札飭,我心裡就不由的歡喜道)現
    (在鄂督,正是我那老年伯張之洞呀!莫非是他聞得我近來捐了一個磕頭蟲兒官
    (,竟推念先情,來委我一個差事麼?然而他們大人先生一日到夜辦正事還怕來
    (不及,哪裡再有這許多閒空去尋人照應呢?且那外封又不類個委札的樣子,或
    (是有甚麼世交,替我吹噓了一句,他因我是未經到省的人,又同他沒有統屬,
    (不便堂而皇之的寫在外面,也未可知。但官銜地二址無一不對,那決不會有遞
    (錯了的道理了。
    (想到這裡,就立意收下來,照例填了一紙回銷,又叫人給了他一百文銅錢,那
    (人便接過去,掉轉臉就走。)
    (一下台階,嘴裡便唧唧噥噥的自言自語道)
嘴 裡:我跑了半天,只找到一百個錢,還不夠過一餐鴉片煙瘾呢!
    (我欲待發作他兩句,問他嘴裡說甚麼)
問 他:這可是你本官的差使,並不干我事。酒錢多寡,卻沒有一定的道理在那裡。你這
    個混賬東西!須知我這個地方,可不是能夠讓你撒潑的。
    (後來我又轉念一想,不去添給他錢足夠了,何必再去收拾他呢?不知拆那封文
    (書來看,裝著沒聽見的樣子,混過去罷!及至拆開來一瞧,唉!哪有甚麼委札
    (呢?原來是件訃聞,同夾著一封信!討氣,討氣!這才是夢見整夜戴珠冠霞佩
    (,早上醒來,還是滿頭的亂稻草,只落得一大場空歡喜呢!我就一頭想,一頭
    (抽出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    不孝男懋曾等,罪孽深重,不自隕越,禍延皇清誥授文林郎晉贈奉政
    (大夫顯考西林府君,痛於某年月日時,壽終湖北差次。)
    (哎唷!不好了,何西林世叔去世了麼?我記得他是選的福建知縣,怎麼又故在
    (湖北差次呢?不要急,等我把那封信看過,定知道的。)
    (說著,我就想伸手去拆那封信套,誰知十隻指頭如同發寒痁疾一樣,拆了半日
    (,再也拆不動。)
    (後來被我自己發急了,不覺用力輕重失宜,竟把那封信一拉兩斷。)
    (再等我去拾攏來一看,誰知正是西林世叔給我的遺筆,因念道:
    (    小雅世弟覽:兄別後幸得一官,當因時局難知,決意息影。)
    (又以敝省演臨大海,風聲鶴唳,動魄驚心。)
    (適宸章二弟聽鼓鄂垣,而香帥又與寒家有舊,因挈眷止焉。)
    
    
92**時間: 地點:
    (彼時實深慮足下,如果冒險北上,設有不測,則伯仁雖非我殺,究因由我而死
    (。)
    (私心自疚,刻不能安。)
    (後有南來者,聞足下已安抵滬江,幸無所損,兄不覺喜躍者竟日。)
    (惟數載以來,不欲以殷浩空函,徒勞左右者,實意再圖良會。)
    (本欲將受之於先師者,仍還這於足下耳!不料天不從人,命難自主,即此百餘
    (字,亦不知幾費經營,始克成事。)
    (自顧實旦暮人耳,決難再會。)
    (惟願吾弟勿以小節而形跡不拘,勿以大事而非關己任,勿以恩重難酬而遂萌退
    (志,勿以直言賈禍而袖手旁觀。)
    (異日弟能如此,兄即所以報先師於地下矣。)
    (至吾弟清況,兄所深知,宸章二弟與兄昔年同為公門桃李,已堅囑其或幕或官
    (,代謀一席,想永訣之言,當不至視為河漢也。)
    (書不盡言,言不盡意。)
    (某月日,西林伏枕書。)
    (我才看到「即此百餘字,亦不在幾費經營」上,已自咽不成聲;及見他堅囑宸
    (章二世叔為我或官或幕,代謀一席,竟忍不住哀哉西林!痛哉西林的嚎啕大哭
    (,連我今日,也不知道當年就何以如此傷心到這步田地的?可知人生恩仇二字
    (,是最容易感發天良的了。)
    (不意倒把我嫂子同一班僕婦,還有個守門的老蒼頭,都嚇得目瞪口呆,大家圍
    (攏上來,問我是件甚麼事?我便把柯西林世叔世去世的話,約略同他們說了幾
    (句。)
問 我:(恰好取行李的人也帶著船家到來)今天頂好的順風,請早點動身罷!他們還要
    趕路呢!
問 我:(我聽了,當即別過寡嫂,吩咐眾人)好生看守門戶,伺候主母,我到寶應去走
    一走,就要回來的。
    (說完,便隨著那船家,一路步行出便益門上船。)
    (管船的搶忙買了些米鹽小菜,乘著一帆風順,水急船輕,哪消得半日程途,已
    (駛到邵伯鎮。)
    (不意江水過漲,就改由陳家溝出甓社湖,便離高郵約有十多里。)
    (可惜眼望著把一天的好風,竟慢慢兒息得無影無蹤,那只船便不能再照適才的
    (那樣衝風破浪了。)
    (我其時因為心中煩惱,兀自一個人在艙裡坐不住,就走過去伏在船舷上,推開
    (窗格一看,哪曉得縣分一不同,方言也就不對了。)
    (所有住在那兩岸旁邊的鄰水人家,竟是一個個都變做了一口的秦郵土語。)
    (我當時伏了一會,見沒有得甚麼看,就想抽身帶上那扇窗格。)
    
    
93**時間: 地點:
    (忽然瞥見遠遠的一大叢人圍著個半老的婦女,在那裡跳進跳出的,千殺頭萬剮
    (骨罵個不了。)
    (及至我坐的那只船行近前一看,原來是一家夫婦兩口兒吵嘴,卻聽不清楚。)
    (那男子回了那婦人一句甚麼話,那婦人便同惹動胡蜂窩一般走上去,向那男子
    (迎臉三呸,罵道)
那男子:哇,你平時連三個錢一根骨頭簪子都不肯買,怎麼養起兒子來會曉得要一個高是
    一個的哇?
    (我聽了他這種高郵腔,又是一味的潑橫,就猛想起,我從小兒我母親對我說玩
    (過)
問 我:有一個人間高郵老可會學老鴉叫?他道:『老爹,我們高郵人是那個道理會做老
    鴉呀?』那人便又道:『你果真不會,我就殺你!』他嚇得趕忙的應道:『哇!
    』這個雖是我母親當時哄我的句把玩話,現在究竟想起來,他們高郵人卻真有離
    了老鴉不開口的脾氣,可知年紀大的人,是不會說無根之語的。
    (正是:
    (    物華自是呈天寶)
    (人語須知屬地靈。)
    (要知後事如何,且俟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甓社湖魔王識天文 蘇州城周郎歸地府)
    (然而話雖如此,卻是揚州府的八屬口音欠雅,不盡是秦郵一縣為然。)
    (即我們寶應地方,古號安宜,又名八寶。)
    (國朝以來,文風倒也還說得去,就如三鼎甲都曾見過個把。)
    (狀元王式丹,榜眼季愈,探花朱士淹。)
    (但總各有各的笑話。)
    (除掉狀元、探花兩個人的事,未免跡近荒唐,姑不具論。)
    (單就那榜眼公季愈說起來,他本來就是個赤寒的寒士,自從點了鼎甲,想去靠
    (他吃飯的人也不知有多少。)
    (及至後來部選著一個雲南大理府知府,所有那班想靠他的親戚本家,何止數千
    (餘眾,都各人自備資斧,還有先借銀子把他用。)
    (做帶肚子的官親,想明日到了地方上派好事,就可以一本萬利發財的,全跟著
    (他領憑赴任。)
    (不料甫至雲南省城的碼頭,他老人家偶然出艙閒眺,沒提防那鷁首板上小雨初
    (晴滑似油,竟一個斤鬥骨咚下水。)
    (等船上伺候的人同鄰船上官眷們知道老大人唱下河調了,就忙著派水手下去打
    (撈。)
    (誰知慌亂了好一會,卻像大海撈針,連一點影兒都莫想撈得著。)
    (可憐把那些想隨宦發財的人,拋在萬里之外,一個個都是有了來的盤纏,卻沒
    (預備回的路費,竟有落魄異鄉,身填溝壑的。)
    (所以至今寶應人還有句流口,叫做季榜眼上任,坑殺人萬千呢!只有談到方言
    (上頭,也是有名的重濁。)
    (不然,何以從前黃漱蘭做我們江蘇學差的時候,按臨到揚八屬,會在考棚裡大
    (堂上,不知被何人於兩楹貼了一副長聯,是:
    (    接卷聲中,兩縣□腔聽寶泰)
    (點名隊裡,一般標臉看儀揚。)
    (呢!至於要問何處人口音好麼?此話曾經乾隆你七下江南的辰光,以此詢過金
    (山長老。)
問 我:(長老當時對乾隆爺說)鄉親遇鄉親,說話真好聽。
    (今日我聽見寶應人說話,雖不過覺犯嫌,卻也不甚好聽。)
    (再證諸考棚裡那副聯語,決不會是揚州府八屬以外九屬人撰的。)
    (依我說,無論做甚麼事,都要習慣但更為佳。)
    (那「習慣」二字,直是兩情融洽的主動力。)
    (他若改過「鄉親遇鄉親,習慣就好聽」,這就不錯了!何能不問他怎麼,只要
    (是個同鄉,就硬派他口音入耳呢?)
    (我當下初上船時,自念應世以來,只有這一何一李是遇我恩禮備至的人,其餘
    (不是有恩無禮,就是有禮無恩,何以單揀他們這兩個人,老天就替我一網打盡
    (呢?此不住如癡如迷,萬分懊惱。)
    (誰知被兩個鄉下婦人幾句土白,竟把我各種煩悶解脫得十有八九。)
    (正要回身到炕上去歇息一回,不意猛聽得岸上有人喊叫搭船,我就又坐下身。
    ()
    (抬頭一看,見是一位蒼髯老者,身上背了一柄雨傘同一個小小包裹,腳下赤了
    (一雙足,穿著兩只麻鞋,在岸上行步如飛的,一頭喊著,一頭走著。)
    (看他那種神理,好像是個走長路的人樣兒。)
    (無奈本船上水手,都以為他們船是我獨僱的,不敢招攬。)
那男子:(後來我又忽見那老者指著天對船上喊道)呔!那船上的人聽者,天快要下雷暴
    了,還不趁早兒把篷下了傍岸,尋一個僻靜地段躲一躲麼?再停一刻,這只船使
    到湖心裡去,那還了得嗎?
    (原來這高郵甓社湖,又叫做邵伯湖,為淮匯薈之區,俗傳下面有所龍窩,是個
    (極容易壞船的所在。)
    (大凡吃水面上飯的,多有點害怕,其實是個活沙。)
    
    
94**時間: 地點:
    (當時我就隨著那老者所指的地方朝天上一望,仰見一輪紅日當空,微風不動,
    (只有一朵形似柳條布式樣的墨雲,在日纏邊輕輕浮過,很不像個要下雨的氣候
    (。)
那男子:(不意我們船上的舵工也喊道)伙計們,如今風轉了,你們可看見那西北角上掛
    下雨腳了,我們快點改篷傍岸,仍搖到上河裡去罷!
    (一時各水手,落篷的落篷,駕櫓的駕櫓。)
    (忙亂甫定,雨點子已是同傾盆似的落個不住。)
    (我再朝那老者一看,見他還兀自站在那邊岸上。)
    
    
95**時間: 地點:
    (此時雷雨被風攪的越發大了。)
    (幸而是夏季裡,還可招架;倘要換了個嚴冬落雪,豈不要把整個兒人旋下河去
    (麼?)
    (我實在是越看越過意不去,就招呼船家替那老者接了包裹,請他到艙裡來,權
    (時躲避一刻。)
    (及見他走上船頭,一面不慌不忙的卸去外面濕衣,一面就對著我打了一個稽首
    (,口裡)
口 裡:老夫打攪了!
    (便傍近艙門坐下。)
    (那一種鶴髮童顏,已自令人起敬;再加倉卒之中,竟能不改常度,我就猜著他
    (不是個草野遺賢,定是個山林隱士。)
那男子:(不覺站起身答道)豈敢!豈敢!人到何處不相逢,而且彼此都在客邊,就是坐
    一坐又是甚麼要緊呢?但我卻有一句話要想請教你:適才像那樣的晴天,一輪旭
    日,萬里無雲,卻非船家因見有雨腳掛下可比,何以你就知道要起雷暴,預先報
    告我們靠船呢?
那老者:(那老者笑道)此老夫平生小可之事耳!凡屬天文、地理、兵民、財藝諸學,都
    有個老先生指教過的,並不是我平空杜撰。
對 我:你老先生的老先生又是誰呢?
那老者:(那老學者即掀著白銀條似的鬍子笑道)老夫的老先生,並非無名下士,就是那
    萬古雲霄一羽毛的諸葛亮!
那老者:(我聽了,止不住大笑起來道)人家說嘴上無毛,才做事不牢,怎你這麼偌大的
    年紀,也是這樣隨嘴的打誑語呢?
那老者:你估量老夫哪句話是打的誑語?說出來我聽,只要真不錯,我雖非葛天氏的國民
    ,卻也不像別人不服善的。
對 我:這還有甚麼說頭?就算你年紀大,最多也不能過一百歲,那諸葛忠武是漢末的人
    ,離現在已是數千餘年了,其中還隔了個晉、魏、六朝、唐、宋、元、明,連本
    朝共是八代,哪裡能夠得上他授受的道理呢?
    (那老者聽我回他這一句,他就正言令色的對我道)
那老者:我這個老先生,卻是同你們從那孔夫子的一樣。那孔夫子是戰國時代的人,還要
    在漢末以上呢!難不成你足下也是親承色笑,會見過他的麼?所以從來會做人家
    學生的,並不用耳提面授,儘可以道統遙傳。倘若是不會做人家學生的,即或朝
    夕琢磨,又屬何用呢?
    (我不提防被他這一回駁,竟把我駁得想不出一句話來同他說。)
那老者:(忽聽那老者)說起來也不值得甚麼,不過老夫幼好兵事,曾得過一部武侯注解
    的《白猿經風雨占》,以之行軍三日前推驗三日後,疾風暴雨,百不失一。諸如
    適才所見日度分野,那幾條黑雲,他名字叫做『雨師倒海』是主即時有大雷雨的
    。老夫一時欲庇宇下,故不覺衝口而出,幸勿見笑。
對 我:彼此出外的人,正要一見如故才好,哪有會來見笑的道理呢?
    (說著,那風雨已是停止多時了。)
    (船家正自安排酒飯,我就叫他們多一雙杯箸,移到船頭上去,便請那老者一同
    (坐食。)
    
    
96**時間: 地點:
    (其時仰觀空際,見濕雲片片如畫,當中推出半輪新月,照映得一線長淮,光明
    (滉漾,正不減昔年與李氏弟兄在秦淮夜宴時風景。)
    (遂不覺令人追念筱軒中丞一生結果,竟頃刻萬斛愁腸,又平空翻起。)
    (及至再去看那老者,也是緊族著兩道劍眉,舉杯歎道)
那老者:唉!風月依然,究竟江山何在呢?
    (我聽了他雖是短短的說了十個字,即已逆料他胸中實有大不得已的事蘊藉於中
    (。)
    (我就想拿話去試他一試,因對那老者道)
對 我:老先生,你早時可曾經做過甚麼營業麼?怎麼我同你談了許許多時,竟會忘記請
    問你高姓大名,貴鄉可處呢?豈不要惹你怪我是個目空一切的荒唐人麼?
    (誰知那老者見我問他這句話,便臉上陡然的添出一種愁慘氣象,放下杯,拿眼
    (睛對著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會,重複歎道)
那老者:唉!足下莫非是問我名姓住址麼?
問 我:正是!正是!
那老者:老夫自入川以後,鄉里姓氏不傳久矣!足下如果欲為異日紀念,但乞足下呼老夫
    為四川客,老夫亦呼足下為東道人便了!若交友不以意氣相重,齗齗然定欲通名
    道姓為崇,則不但懼異日為好事者蜚短流長,適足有累清德;亦且老夫年歲不倫
    ,更恐轉滋物議耳!今與足下約,彼此只可談風月,慎勿再效鄉間兒女,問裡求
    名,備作嫁娶資也。
    (我當時見那老者舉止粗豪,已有幾分疑懼;再加聽他說了這麼一大篇神龍見首
    (不見尾的閃爍話,我就格外疑心他是金鉤呂鬍子一流人物,不覺慄慄危懼起來
    (,生怕言語間或不留心,犯了他們綠林中忌諱,鬧出亂子來,豈不要討船家笑
    (話我是自尋苦吃麼?當下就只得裝著吃醉了酒的樣子,伏在一塊船板上假困,
    (不意一時氣靜神全,竟會由假人真的沉沉睡去。)
    (及至再等我醒來,已是滿天涼露沾衣,曉星欲墜,船家正乘著早涼起身收拾趕
    (路,那老者早不知於何時拿了包裹上岸。)
    (我就急忙回到艙裡一看,幸尚大致無損,只有那老者一柄雨傘,尚倚在原處未
    (動。)
    (我就想走過去舉起來看,不意沉重得很,再莫想舉他得動。)
    (看官,試去想一想看,這個又是懷著個甚麼鬼胎呢?再者,古今只有爛柯長樹
    (,哪裡會聽過有雨傘生根的?原來他其中卻有個道理在內。)
    (不然,世傳韓淮陰手無縛雞之力,若我連一柄雨傘都拿不動,豈不是連韓淮陰
    (都不如,直要被人笑我手無縛鼠之力了麼?須知言皆有意,事豈無因。)
    (要曉得那人的一柄雨傘,除卻外面紙皮不算外,所有其餘傘撐傘柄,皆係用漢
    (鐵鑄成,是以一經到我們這文不像個秀才,武不像個兵的人手裡拿起來,就格
    (外顯得異常沉重了。)
    (及我再一展玩,只見那傘柄上還鎸著「羽異王府制」五個小字,我才猛然如夢
    (初醒的道)
問 我:哎喲!怎麼我鬧上一夜,還是同著這麼一個魔王在一道鬼混呢?險些兒是不曾得
    罪了他,倘若是要惹起了他那魔性,只須舉動這柄傘在我那腦袋上碰一碰,那時
    我還想有命麼?怪不得他那一種桀傲不馴的樣子,令我至今仍有點越想越害怕呢
    !豈不也算陪著三十年前的人,經過了一次紅羊小劫麼?可見李氏家集中,載曾
    文正平匪記略,奏報石逆在逃的密折上,有:
        該匪自舉事以來,時隔兩朝,禍逾十載,計其中蹂躪一十八省,屠毒七
    百餘城,皆由彼時民不知兵,所以人盡從匪。迨至飃槍匝地,烽火彌天,始仰仗
    七廟威靈,兩宮福庇,得以多年積匪,次第弭平。然而江南為中原財賦之區,經
    此兵燹之餘,未免元所大傷,精華盡瘁矣。偽翼王石達開,舊本書生,人尤兇悍
    ,聞其早年曾領鄉薦,再試南宮,賊之狡謀,半出所授。當其城困之日,猶敢以
    同胞革命諸謬談,與臣數四詩札往還,意在煽惑。迨知事不可為,敵復乘間竄逸
    川滇一帶,為害殊深,似未便以窮寇勿追,稍羈顯戮。應請旨敕下沿江沿海,及
    川滇各督撫將軍,一體嚴拿,務獲究辦。臣遇見,意謂石逆一日不能就擒,則粵
    匪一日不能視為肅清,養癰成患,死灰難保無復燃之時;星火燎原,粉飾豈得謂
    昇平之福哉。
      云云那些話,不是言過其實呢!而且可知同胞革命諸談,彼時已見奏報,不
    過曾文正公深謀遠慮,不肯宣佈出來,為後人作俑罷了!
    
    
97**時間: 地點:
    當時天已大亮,料他既已從容不迫的取了包裹下船,哪裡有這柄防身的伙伴,不
    記得拿了去的道理呢?可想這都是他故意留下來,與人做個絕大紀念的了。
    (所以我就立意不再癡等,即刻就叫舟子扯起了滿帆,一直望寶應進發。)
    (此後便早行夜住,渴飲饑餐,一路上安抵舍下。)
    (見著我那妻子,彼此都談了些別後話,我就忙問他)
問 他:你就要想我回來,又何必寫那種扯謊掉白的信去哄騙我呢?內中還怕我不相信,
    又狠命的砌上了一大篇子甚麼被乩方吃壞了的鬼話,你須知我共你是夫妻情分,
    非同路人可比。若是有這番恩愛,就是不說得病,我也可以回來的。倘要恩斷義
    絕,兩不相干,你莫說是得病,即或說是病死,又有個甚麼用處呢?再加你別的
    比譬,或者肚裡沒有聽見過,難不成那列國上一段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故事,你
    也未曾知道麼?就不防我下一趟出門,倘或你真有起病來,寫信把我,我倒把你
    當做仍像前番扯謊,竟不回來,那時你又怎麼了呢?所以人家說,無論是夫妻,
    是朋友,那信實兩個字都少不了。不然,又何以從前有勢利出于家庭的那一句話
    呢?
    (當下他被我一收拾,竟是啞口無言,只翻著兩隻又黃又大的白眼,煽了煽的望
    (著我乾笑。)
    (及至見我說急了,卻又撇著嘴要哭,無奈把眼睛擠紅了,竟連一點兒眼淚都沒
    (有擠得出,只是儘夠伸著頭,閉著眼,望我發怔。)
    (我看了他那種非癡非傻的神理,真是又要好氣,又要好惱,怎麼一個個只要他
    (離父母過早,來不及受教育,就竟會變成這種樣子的呢?罷!罷!罷!我也是
    (同他會少離多,又何必認真計較呢?不如乖乖糊乖乖的,大家胡混一場罷了,
    (當下就一向無話。)
    (不覺在家裡勉勉強強的又過了兩個年頭。)
    (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我那年已是三十正歲。)
    (屈指從十九歲上往金陵數起,二十歲上隨李筱帥赴皖南道任,二十一歲前往粵
    (東,二十二歲又由翻東折回桑梓,即於本年冒險北上。)
    (那以後二十三、四、五、六、七、八,便都在滬江株守了。)
    (所以其中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以致敘事間,不能與歲時風景,一一吻合。)
    
    
98**時間: 地點:
    (如今在家裡,又已不知不覺的兩度春風,我想無論是個甚麼人,精神壽數,都
    (如石火電光瞬息易逝的,可能學那些不知死活的人,有了一個黃臉婆子抱著過
    (一世,便死心塌地的與草木同朽呢?)
    
    
99**時間: 地點:
    (當時我一個人想定,就去同我妻子說明白了,即日動身,仍由水路坐民船到鎮
    (江,再定往何處的宗旨。)
    (不意那一路上的河線都被三十一幫,五十一搭的大小米船,擁擠得實實壁壁,
    (不能行走,以至每日間只可進十數里路便要住下。)
    (我看了看,真是心裡不懂,怎麼歲歲鬧年荒,處處說米貴,還會有這許多成船
    (累載的米谷往南裝運呢?難不成人說揚州虛子,竟連年荒米貴,都可以隨嘴虛
    (得來的嗎?我後來又一想,哦!是了,莫非是地方上官紳辦的平糶罷?何以我
    (在家裡,就簡直兒沒有接到過父母官的照會呢?然而細細的想起來卻又不像,
    (何以呢?若說他既是裝了來辦平糶的,就該派沿途交兑才是,怎麼如今又是一
    (船船的朝南路開去呢!再看那些米船上,不是掛了英國的商旗,就是懸著美國
    (的國徽,並沒有一隻船是用的我們自己國裡的那條五爪金龍。)
    (總之,都不會有地方上辦善舉,再去借重外國人洋旗做免稅單子的道理的。)
    (大約那其中想必都有個緣故,不過是我不時常出門,所以就這樣的少見多怪了
    (。)
    (倒不如去問一問人,還可集思廣益,省得白費了無益的腦筋去瞎猜他,又做甚
    (麼呢?)
    (我就一時想站起身來往艙外走去,不意猛聽得鄰船上有一個客人,同著那米幫
    (裡爭走航路,以致兩下吵鬧不休。)
    (後來我再一留意,只見那米船上踱出個一五十餘歲的人,長瘦身材,三綹鬍鬚
    (身上穿了一件湖色杭縐的接衫,手裡搖著一柄古而且大的舊團宮扇。)
    (我一時望去,那扇上的字看不清楚,只有末了一行「小鄉觀察大人雅政」,須
    (微覺得筆畫大些,還可以依稀彷彿的認得。)
問 我:(當下聽他對著那鄰船上的客人喝道)呔!你是哪裡碰出來的外國野人?就不知
    王法麼?可曉得我們這運米出口是因為穀賤傷農,奉到皇上聖旨,總督命令辦的
    ,你是甚麼人?敢伸頭領項的來阻擋運路?莫不要活得不耐煩,想去嘗那毛竹筍
    煨肉的滋味麼?
問 我:(這時鄰船上客人,在回聲罵道)呸!我倒攤不著嘗毛竹筍煨肉,就怕你們這一
    班要錢不要命、喪盡天良的混賬行子,轉瞬之間,即要餓得自家吃自家的肉了,
    怎麼還來說我是外國野人呢?就不去想想看,你們自己究竟是做的甚麼喪心病狂
    的事,哪裡來仍有這一副在城牆上撞一百個來回都不得破的厚臉,猶敢耀武揚威
    的對著我賭咒呢?
    (我聽了聽他們兩人的說話,卻有幾句懂,卻又有幾句不懂。)
    (但那鄰船上的人,不說那米船上人罵人,反倒說他是自家賭咒這一句話,未免
    (覺得調侃得極,新鮮得極。)
    (我就意欲想插上去,假作魯仲連為名,便中問他一聲那些來船究竟是何來歷。
    ()
問 我:(誰知還未等我開口,那鄰船上人就早一拉著我問道)你可是江蘇人麼?
問 我:正是!正是!你又問我這句話做甚事呢?
問 他:(那人道)你既是我們江蘇人,就不妨告給你一宗切己的利害事,好讓你明白明
    白,轉眼嘴裡餓得淌清水的日子,知道這件比黃連還加十倍的苦,是誰給你吃的
    。
問 他:(說著,又拿手指著南邊道)你知道現在做我們江蘇制台的不是那個大帥周福麼
    ?他是從山東巡撫任上調了來的。聽說這個人雖是沒有甚麼大壞處,然而是已成
    了衣架飯囊屍居餘氣的廢物了,每日只有一兩點鐘可以稍清白些,勉強說話辦事
    ,那其餘的一應用人行政,都是歸他大少爺做主。一把擒拿的儡傀登場,線索在
    手,從來外間事的只要雞蛋札破孔,就得會惹螞蟻來鑽。可巧此時上海潮汕各幫
    的米業董事,正想設法破壞這禁米出口的一件公事,當下就先去同一個素有名的
    商會裡老總商議,要叫他利用平日普救同胞熱心公益的名譽,去運動周少大人,
    好達這一宗弛禁米谷出口的目的。不意後來被他們用了些鬼圈套,沒有多日,竟
    把弛禁上諭也弄准了,制台飭知上海道開放洋米的札子也下了,所以現在各處的
    米販子,都成船累載的將我們內地裡食米,皆向外洋裝運。照這樣剜卻心頭肉,
    醫了眼前瘡的鬧法鬧起來,還怕我們江蘇人的身家性命不在那幾個囤積居奇的米
    傖手裡送掉了麼?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他們簡直兒把我們國民的生命都裝
    了去。你想這件事做的可惡不可惡?難怪連那周督帥自己都說他們雖逃國法,難
    免天誅呢!
問 我:照你這樣的談吐,豈不是一個偌大的兩江總督、南洋大臣,連奏案都是他大少君
    做主麼?
問 他:(那人道)怎麼不是呢!我有個親戚前天才從南京來,他一向就是做制台衙門的
    房科,所以無論是甚麼案卷,都要比別人家知道清楚點。我記得他說,制軍每日
    有八隻箱子,類皆下行上奏的公事,呈把他老人家畫行的。但平時卻都歸他大少
    爺代看代畫,惟有這一天冤枉湊巧,周老頭子忽然高興,就扶著一位最得寵的姨
    太太下到簽押房裡,想畫一兩件公事,作為醒醒目。哪裡順手拿來一看,只見上
    面寫道:『蘇鬆常太兵備道兼江海關監督為遵札申報開放米禁日期由。』可憐就
    把他險些兒氣得三魂杳杳歸空際,七魄悠悠返太虛,一口氣不來,嗚呼哀哉!後
    來過了好一會,才跺著腳歎道:『唉!雖免人誅,難逃天罰!,說過了這一句,
    便一疊連聲的叫戈什去喊大少爺。不意喊了半日,大少爺都沒有喊得來。此時那
    位姨太太心裡想道:怪不得前天大少奶房裡的丫頭,送那二千兩銀子一張匯豐期
    票過來,說是甚麼上海米業董事教敬我的,當時我也糊裡糊塗的就收下了。不料
    今日弄出這麼一件笑話來,我若不在內做個解人,還有誰能來擔這肩重任呢?既
    得人錢獻身,就該與人消災才是呀!他一面想著,一面就忙將周老頭子連拖帶抱
    的抱到一張醉翁椅上,輕輕躺下。恰好去喊大少爺的那個戈什,也同著一個伺候
    賬房的家人走進來,回道:『替老爺回,(凡文官三品以上,例得稱大人者,本
    (署中所用僕從,仍以老爺呼之,非同武職大員,即無事時,家人父子中,亦以
    (某大人某少大人互相推許也。)大少爺不在衙門晨,今天一大早,就坐了一壺
    (南洋官輪到蘇州去了,聽說是為甚麼搶米暴動的事。適才老爺派人下去喊,家
    (人又到大少奶奶那邊去問了一問,據房裡人回,還要順便彎一彎上海,同幾個
    (米董算……』不防那姨太太正在周督帥椅子後面站著,為著這件事出神,忽聽
    (見他回說到上海去同甚麼米董算賬,就不等他吐完這一句話,便狠命的舉著兩
    (隻尖如春筍,白如凝脂的嫩手,對準那回話的家人不住搖擺,想止他莫要再往
    (下說。可巧這時候周玉山業已又如醉如癡的沉沉睡去了,且喜並未聽見一字。
    (那家人同伺候簽押房的戈什哈,猛見姨太太裝出這種鬼鬼祟祟的樣子來,對他
    (擺手,也就立時住了嘴,不敢再說,只得笑了笑,點點頭退將出去。及至稍停
    (一刻,老周夢醒過來,恍如在封神榜上趙公明的妹子瓊霄娘娘那顆混元金鬥裡
    (翻了一轉,所以適才的事件,也就渾同隔世,不再記憶了。你想:這一班已達
    (到糊塗極點的糊塗蟲,偽君子的做偽君子,活死人的做活死人,一旦政府裡諸
    (公叫他掌著封疆大吏領袖群商的重柄,怎麼能不把我們種族社會那百萬生靈,
    (當作南洋『豬仔』販賣呢?
問 我:你且莫要動氣,姑且聽我說來!
    (正是:
    (    鶴唳竟天原有意)
    (鴻嗷遍地豈無因?)
    (要知我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再講。)
    (第二十回 晴川閣兩次宴嘉賓 黃花澇一番談騙術)
問 我:你老哥且不要動氣,自古非常事,必待非常人而後做。但事既非常,哪裡會再叫
    你我尋常人得知道的呢?你且看那幾個不知名姓、無足重輕的海外華工,他們尚
    肯拼著老命去設法抵制,雖說虎頭蛇尾,成效未彰,然而是美孚洋油、茂生香皂
    也很受了他們一番挫折呢!甚至影響所及,連胡禮記製造的衛生絨衫褲都大虧其
    本。豈有這弛禁米糧出口的一件事,係關乎全局安危,倒反不細心研究的麼!或
    者他們裡面當局確有把握,不過你我旁觀的人學淺才疏,未能領略得到耳,也未
    可料呢?
問 他:(那人道)有甚麼把握不把握?無非是死命的抱了那一句穀賤傷農的病話,一層
    層的騙去罷了!我別的都不怕,只恐現在興高采烈的賣出去,固然是不賤。明日
    再要鬼哭神號的買進來,那也就可想而知的不能不貴了。好在是他們抱的兒子當
    兵不肉疼,苦有大家來吃,便宜只是幾個少數人去討,這不同鷸蚌相爭,漁翁獲
    利嗎?已成中國數千年父傳子,子傳孫的發財老門道。如今叫我一個人乾作氣,
    又有甚麼用處呢?落得惹人家笑話一場,說發羊顛瘋罷了!
問 我:你既曉得賣出去不久就要再買轉進來的,那又何必自尋苦惱去乾作氣呢?依我說
    ,這事還不算得我們中國的文明進步嗎?不然,你看哪一國能有連食米都配出洋
    遊歷的呢?但我很有一件事不放心,惟恐沾染了外人平權革命的毒氣,一經回國
    擔任平糶義務,設使弄到饑民喉嚨管裡暴動起來不服吃,或者就是吃下去,竟在
    腸胃部當作天津火車站一樣放上兩枚炸彈,又怎麼了呢?
    (不意那人被我一句話,竟也說得笑將起來。)
    (再看兩旁邊所有的米船,早已走去大半,那河道說像是平空的寬了好些。)
    (由此我便叫管船的挨著當兒,一步步前進。)
    (直至第四日午後,才挨到揚州三叉河,換坐小火輪過江。)
    (誰知我一到鎮江,就聽見金山寺一個方丈他告給我說,周督帥的少爺在蘇州客
    (死了的信。)
    (我不覺一時間毛髮悚然起來,驚道:咦!雖免人誅,難逃天罰這一句話,竟被
    (他活死人的老子罵著了麼?怪不得外國人民事訴訟法上,要叫一公堂的官民鄰
    (證,都指手畫腳去對著上帝發誓呢!但我還有一句不懂的話要說,如今那些講
    (西學的人不是嘗笑我們為迷信神權嗎?何以外國人又十分相信上帝呢?難不成
    (他們的上帝是一種非怪非妖,非人非畜,所謂姜子牙的坐騎四不相去冒充的麼
    (?倘也是鬼神一流人物,竟連打官司都要去借重他,做升降禍福的大主宰,豈
    (不更比我們中國人平日不燒香,臨時抱拂腳的那般宗旨,還要加倍迷信麼?可
    (笑一般新學界種子,就閉口咋舌不去同人家駁詰了呢!就照從前舊社會裡那些
    (《太上感應篇》上甚麼禍福無門,惟人自召說起來也不過是千篇一律,勉人家
    (自己去做好事,做好人,何嘗落有半點權柄在鬼神手裡的呢?若要因為後世幾
    (個靠佛穿衣賴神吃飯的不肖僧道巫祝,便竟把歷古大聖人作俑,神道設教的一
    (番防微杜漸苦心,都連根辜負了,豈不是又成了因噎廢食的那種局面麼?再者
    (,那周督帥的公子,不過因一時利令智昏,受人慫慂,遂致無端種了這麼一個
    (一路哭的因,就轉瞬結了一個一家哭的果,怎不叫同他一案做手腳的人聽著了
    (,心裡不覺得勃勃的亂跳呢?任憑他不信神權,藐視天道,我也總恐怕一經午
    (夜捫心,未能自己罷?)
    (當下就一個人在客棧裡尋思了一番,又打算了一番,滿想先到上海去望一望素
    (蘭,看他這兩年可曾如意。)
    (及至轉念一斟酌,若要他竟自美人已歸沙吒蚱,那時我就韻士徒充沒罪軍了。
    ()
    (至於往返徒勞,那都屬小事,不過犯不著拿有用之精神,尋這無根之花柳罷了
    (!雖說有情,又有甚麼益處呢?倒不如還是照何西林的那句遺囑,往湖北去走
    (一趟罷!即或不大得意,好在還有許多熟人在那裡,似乎不見得會有一處都不
    (好的道理呢!我想定了,就往賬房裡去要了一張上水輪船票,立刻動身。)
    (一路上那只輪船,行行去去,去去行行,不上三日程途,已到漢口。)
    
    
100**時間: 地點:
    (當時暫將行李等搬往一家客棧住下。)
    (第二日,就渡江往藩署裡去,探聽何宸章公館下落。)
    (不意他已於數月前得著黃花澇釐局的差事,久經不住在省裡了。)
問 他:(我聽畢心裡想道)大凡外面事,有意栽花花不發,或者無心插柳倒可以柳成蔭
    。既是姓何的不在省中,我倒不若先去見一見張向陶罷!或可得個機緣,也未可
    必。
    (當晚仍回漢口,輾轉終宵,不能成寐。)
    (第三日一大早,就在江乾僱了一隻紅船,將所帶一切行李鋪蓋,都移到武昌省
    (城裡去,揀所督署相近的棧房住下,從此一天天腳靴手版去隨班謁見,不意一
    (連跑了好幾日,都是乘興而去,敗興而返。)
    (後來還虧一個督轅傳事號房,他私下對我說)
問 我:你老爺如果真要找我們家大人,須得好先去見一見丫姑爺,那才可以得竅呢!
    (及至我再細細的一問,方知現在做督轅武巡捕兼充中軍衛隊的那個張虎威,本
    (來是制台廚房裡一名挑水,也是他該官星發現了,不曉得他怎麼樣,會弄香帥
    (一個得寵的丫頭做大老婆。)
    (一時妻榮夫貴,不到幾易春秋,竟保舉至藍頂花翎,盡先拔補都閫府,居然的
    (是一名輕裘緩帶,儒將風流了。)
    (看官們聽真,我這句還是數年前的舊話,目下又已過了幾個年頭,恐怕那顆大
    (紅頂子是早經換上了呢!)
    (閒話少說,彼時就謹遵那號房的台命,立刻備下一副大紅全帖,寫上「世教弟
    (王某頓首拜」那一行俗字,又夾了一張官銜名片,隨同年愚姪的手本,傳將進
    (去。)
    (不意還沒有半個小時,忽見從暖閣裡踱出一位五十餘歲的文巡捕來,身上穿了
    (一套半新舊的茜紗單袍,頭上倒還是戴著一個五品式翎頂,手裡把一大把子手
    (本,拿得好像似一柄撒開的紅婕扇一樣,站立在大堂上,口中喊道)
口 中:由揚州來的王大老爺,初次稟到的某大老爺,均見。
    (說著,便將其餘的手本,如同亂稻草相似,交給那號房拿將下去。)
    (我其時眼中看得明白,耳裡聽得清楚,知道是已經得竅了,就想整一整衣冠,
    (走將上去。)
    (誰知忽從官廳裡跑出一個人,年紀約有十七八歲,身上穿了一身的時式簇新袍
    (褂,頭上卻又不倫不類的戴著一頂涼篷,還裝了副極長極重的披肩羽纓。)
    (我一眼看去,知他那件貨色,定是在北京城裡王二麻子家買來的,不然,外省
    (牛尾是決不會有這樣出色的。)
    (但是他既穿了一身公服,何以又戴上這一頂行裝羽纓涼帽呢?莫非是初入仕途
    (,不懂得官場儀注麼?可知即穿衣吃飯四字,要想出色當行,也是很不容易的
    (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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