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一 至 第九〇
81**時間: 地點:
(其時船主聽見下面喧鬧,正跑出來向仲芳招手,咕嚕咕嚕說了好一會。)
(仲芳先時還答應他兩句,末後臉上很露出不好看的樣子。)
仲 芳:(那句)也斯。
(直等在鼻子裡哼了一哼,便一逕的同我走將下來。)
(我忙向他是說的甚麼話?仲芳怒道)
仲 芳:他直頭是放的外國屁!
對 我:中國人放的屁,我都聽見過,就是我自家也放過的,但那外國人雖說遇見過幾次
,總沒有湊巧碰見他放屁的時刻。仲芳,不是我做表弟的同你鬧句戲言,到底你
足下現在吃了外國飯,究竟比我們見識多呢!
仲 芳:我今天被這件混賬事倒氣昏了,你還要來同我鬧笑話呢!他先說扒手是得罪不得
的,叫我到了碼頭,就假說送官,將他好好的護送上岸,免得同他們小人種仇,
明天釀出放火的亂子來。後來又忽然的說了一句:『如今你們中國二十世紀上明
搶暗奪,是下流社會的普通性質,所以搭客就是扒手,扒手就是搭客。好在是他
們自家人葬送自家人。』知照我不必拿著合船人的身家性命,同著股東的生意財
產去多管他們的閒事。小雅,你想他這句話還有一絲兒文明氣象麼?不是放的屁
是甚麼呢?
對 我:他們外國人本來就見我們同胞瞧不起,你不知道一向廣東出洋的工人,他們喊做
『豬仔』,這不是把我們中國人當作畜類看待的一樁大憑據麼?
仲 芳:話雖如此說,究竟想起來不能盡怪人家瞧不起。我們從來物必自腐而後蟲生,人
必自侮而後侮而後人侮之。誰叫我們中國四百兆堂堂的黃帝子孫,終日酣歌嬉舞
,不知振作呢?
(我敬聽之下,不勝佩服,就隨同他下了賬房,將諸人失物分撥已定,那只船早
(已駛過通州有半個鐘次了。)
(我才猛然想起,適才出來看火的辰光,竟忘卻艙門上鎖,當下著實的嚇了一跳
(,不覺一顆心就勃勃的按捺不住,便不暇知照仲芳,就一迳跑回去一看,尚喜
(大致並未損失,我心中又是一喜。)
(及至細細的檢查,方知牀上一隻枕頭箱子,業已不知去向了。)
(幸而其中並無長物,只有幾本臭墨卷,是久經置高閣的,不過做個讀書的幌子
(罷了!還有各處的日記,是留著將來預備做小說資料用的,這兩件都不是我甚
(麼心疼的東西。)
(但是另有兩張照片,一張是素蘭拍了送我的,其他的那一張,就是我在北京避
(難的那日得來的,現在這張照片的女子已在上海唱髦兒戲多日了,雖說不是甚
(麼寶貨,然而丟掉了心中總未免可惜。)
(所喜庚子那年,托人在順直賑捐局報捐的一張廣東試用通判的產部執照,不曾
(收在裡面,要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呢!)
(我正在那裡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鬧得不清楚,忽見仲芳走來對我道)
仲 芳:你可有失落了甚麼東西麼?
對 我:別的並未丟掉甚麼,就是適才同你尋銃手的辰光,我一時忘卻鎖門,不意竟被他
乘空銃了一隻枕箱去。可巧裡面只有幾本科舉絕命的紀念品,並兩張女人家小照
,餘外連銅鈕子都沒有一粒。但是你又怎麼曉得的叱?莫非扒手你是連當麼?
仲 芳:(仲芳笑道)遇兄再腐敗些兒,也不至同他們做扒手的通同一氣。不過適才放那
人上岸之後,我又到他睡的艙裡去看了一看,見有這麼個枕頭箱子放在鋪底下,
那箱上的鎖是已經扭掉的。我恐怕裡面有甚麼貴重物件,就未敢開開來看,忙叫
人前前後後的去招人認領,無奈喊了半日,並沒有人說失了甚麼枕箱。再把他上
面貼的紅紙箋條一看,是寫的『寶應宮保第王封』七個字,我就一封打算到是你
的。現在聽見你這麼一說,那可卻猜的不錯了!
(說著,便叫茶房到賬房裡去搬了來還我。)
(我當時雖是失的一件無足輕重的東西,究竟能夠合浦珠還,我心裡總覺喜歡得
(很。)
(何況尚含著影裡情人,畫中愛寵同那同心裡活證,浩劫留痕的一段佳話在裡頭
(呢?就急忙接過手,打開一看,見那裡面的各物都原封不動,只有兩本闈墨,
(已被他扯得粉碎稀爛,連一張整紙都沒有。)
(我看了,笑對鐘芳道)
對 我:這件東西還不定是甚麼時候偷去的呢?但那個做扒手的人,難不成也是個科舉中
不得意的朋友麼?何以見著這八股子這般恨呢?
仲 芳:(仲芳笑道)你這句話,恐怕未必,他要真是此道中人,平日見著闈墨,沒有不
奉為前輩圭臬的,哪敢去毀壞他一個字兒呢?依我看起來,拿不準是個二命黨罷
!
對 我:仲芳,你越說越博學了,我眼睛裡倒見過有二臣傳、耳朵裡卻沒有聽見過甚么二
命黨。這種特別的新名詞,你到底是在何處剽劫了來的?倒要說明白了好讓我除
除疑!
仲 芳:你怎麼連個二命黨都不知道嗎?現今世界上新發明的一種豪傑,叫做革命黨,說
破了就是造反,卻是有真有假,還有先真後假,先假後真的。總而言之,一個人
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從前是閉戶讀書,現在是出洋遊學;從前是青燈黃卷用
工夫,現今是航海梯山尋道路。宗旨即不同,趨向即各異。再加外人又存個鷸蚌
相爭,漁翁得利的意見,各教員卻把平權革命諸說,群相輸灌。大凡遊學諸君子
,類多年少恃才,血氣未定之士,偶一失足,即成唐才常一流人物。鎮日間紙上
談兵的信口亂說,不是甚麼推倒政府,就是甚麼排滿流血,簡直把聖清二百餘年
深仁厚德,看得如同圍棋子一般,可以隨手拈掉的。及至捺實了一調查,原來他
們常中的人物,卻是各界都有,只要掃帚戴個帽子,皆可以兼收並蓄,拉了來做
同胞看待。諸如當扒手的,怕還算是他們內中實業界上的大好老呢!非我說句刻
薄話,古語族大還難遮丑,莫說是聚多數烏合之眾,我恐怕裡頭連忘八兔子都敢
是有的呢!難怪一旦小人得志,只要被他騙著個磕頭蟲兒的官兒,就包管立地改
變方針,將從前打算革政府命的一番本領,就反過臉來,去革同黨的命。從前要
想流滿人血的各種手段,就掉轉頭來去流部民的血。無一事不是譬如昨宵死、今
朝活,實行反對宗旨,因此東洋人就贈他們一個二命黨的徽號,這句話真是諷刺
得有趣呢!
對 我:就是留學界腐敗點兒,也不至於生計界上要等扒兒手做大好老,你真是欲加之罪
,何患無辭了!
(仲芳聽了,冷笑道)
仲 芳:古人三日不見,便當刮目相看,怎麼你我一別有數年之久,還是這樣鄉下人不識
駱駝,當作馬腫背的脾氣呢!莫說刻下的政府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就是從前康熙
年間,那般的堯天舜日,還會有現任臬司做江洋大盜呢!甚麼留學界裡出了個把
三隻手,也值得這樣大驚小怪的。
對 我:不錯!這話記得在什麼小說上見過了,是說個臬台做強盜,後來一旦敗露了,除
他自己正法以外,連保舉他的人還得了個大大的處分呢!但是我記不大清楚了,
你索性說出來我聽,看是對不對。
仲 芳:這件事書上記的很多,但是言人人殊,都未免有傳聞失實的地方,我是在裡面當
差的時候,從刑部檔冊上看了來的,可是一點兒都不會錯的了。先是有名海盜投
誠,被他積功保到藩臬並放,就部選了一個雲南按察司。不意他到了任之後,地
方上的盜案就層見疊出,無論你設甚方法去緝捕,都莫想捕得著。其時滇撫是個
很有才識的老吏,候他來稟見的時候,對他道:『外間童謠云:
君莫行郊藪,陸有攔路虎;
君莫仗舟楫,水有吞舟魚。
道路傳說如此,貴司亦頗有所聞否?』他聽了,唯唯不復置一詞。
回署後,即嚴檄所屬,勒限緝捕,如逾期不獲者,聽候參辦。各州縣接著這
種詞嚴限迫的檄文,只得斧頭打釘釘入木,一層層的壓下去,將承緝各捕快,收
禁的收禁,帶比的帶比,鬧得縣署花廳上面一片數小板子的聲音,終日不絕。撫
軍也被盜案鬧得沒法了,就一面知會各籍紳舉辦團防,一面認真整頓營務,構線
踩捕。無奈捕者自捕,偷者自偷,即或拿著一兩個來,亦屬無業游民,並非正盜
。那各處呈報無跡可勘的竊盜案,仍是日有數起。
82**時間: 地點:
彼時有個老捕快,退卯鄉居已有多年了,滇黔數千里的綠林豪客,無不知其英勇
。當下各役被比急了,只得回明本官,想去請他來,看看有甚麼法子破案。又恐
怕他是早經退卯的人,請他不動,萬一他不肯來管這個閒事,又是怎麼了呢?只
假說去替他候候安,卻並不提起請他破案子的半個字。候至酒酣耳熱時,但盛誇
盜賊的神技無匹,恐時下諸少年,未足與彼一較身手,繼又各人縷述收妻監子種
種苦累,相向飲泣,合座為之不允。他始則沉吟,繼而忽掀須歎曰:『老夫本不
當以遲暮之年,與豎子爭優劣,奈以君等受累故,盍一作馮婦,庶使綠林中知我
輩未盡無人也!』各役知其心已動,乃以言挑曰:『公幸自珍重,設較之不勝,
則公數十年威武掃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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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某等雖肝腦塗地,亦不足以報公。公其幸自珍重。』他聽了,更自怒不可忍
,急以杯中殘酒注地,對各役道:『老夫苟不克殺此賊,誓不與君等相見!』乃
呼其子曰:『以乃翁老伴當來!爾等在家,當勤灌瓜豆,毋使枯死。約十日我必
歸,否則將有不利,亦毋學小兒女戚戚為也!』老伴當者,是他平日所用的鐵背
彈弓,少時與諸盜馳逐於蠻煙瘴雨中,均持此弓以為伴,故以老伴當呼之。當下
他囑咐過兒子這句話,就隨同來役,星夜赴省。先在外面察勘了一遍,然後來稟
縣官道:『小人歷瞰盜蹤,實在臬署。苟可仰仗大老爺的福庇,小人的閱歷,能
在今晚得其消息,則此案不難破也!』縣官微哂曰:『否,汝休矣!豈有堂堂臬
署而可為逋逃藪耶?』他聽了,不辯而退。
候至夜晚,即換了一身夜行的衣靠,伏在臬署近處人家天溝內,悄悄伺察。
不意剛至三更時分,忽從臬台上房裡飛出一個人來,如敗葉飄風,如饑鷹逐影,
瞬臬間已失所在。約莫有兩小時的光景,只見那人仍由原路飛回。細之,斜剽直
掠,狡捷無儔。那老捕役就對準了他一彈弓打去,但聽『噯唷』一聲,覺得坐下
去的聲音十分沉重。知道是已經得手的了,就忙去對縣官說:『大盜斯得矣!』
問盜在何處?他道:『現在臬署。』縣官復哂曰:『呸!汝豈老憊耶?此豈有行
法之臬署而真為逋逃藪也?』他又道:『小人雖顢頇,然不致捕風捉影,為一世
羞。且此案殊易了了,只要求臬台大人將署中人逐加點驗,只揀額角間有彈傷者
,即為真盜,似不難一鞫而服。然事機急迫,間不容髮,稍緩之,則鴻飛冥冥,
此後殊難弋獲矣!』郡縣官聽他說得鑿鑿可據,倒反不敢怠慢了,只得趕忙的上
臬台衙門去稟見。准知一連去稟見數次,都被門上人回說:『大人請了感冒假,
今天一大早就傳示出來,吩咐過不見客的,誰敢上去碰這個額外釘子?』縣官無
法,只得又去見撫軍,便把那老捕快說的一番話備細述了一遍。
撫軍到底是個科甲出身,心地明白,就早猜到此案有八九分是臬司的舊日羽
黨所做,盜就藏在他署裡,也未可知。當即特地親自過去拜會,假托探病為由,
直達寢所。只見左右侍妾,類皆戎服佩劍,臬司以重衾蒙首而臥。家人堅辭病劇
畏風,撫軍此時心知有異,乃紿之曰:『僕少精岐黃術,盍為若診之?』因命從
者強揭其覆,見青綃抹額處,血猶涔涔下也。撫軍召使老捕役近驗之,確係彈傷
無誤,不覺歎曰:『咦!攔路虎,吞舟魚,固在是乎?』當即諷使自行檢舉其生
平作事,歷歷無隱,不數日而棄市之朝旨下矣!小雅,你想臬台是個甚麼官?強
盜是做的甚麼事?恐怕問三歲小孩子也會知道他們是冰炭不同爐的。不意居然竟
通起家來,而且還在滿洲人入主中夏的最承平時代出現,何況目下風俗人心,業
已達儇薄的極點了呢?再講那學界裡頭的人品,自從政府倡議停止科舉,格外是
漫無稽考的了。你適才駁我所說那扒兒手,敢是個二命黨的一句話,是欲加之罪
,何患無辭。莫說我是無意順嘴溜的話,就是當真說起的,你要我保他們那一班
小熱昏,是個個能舉得孝廉方正,就打從我數起,先是頭一個靠不住。
對 我:讀書所以變化氣質。古人原意,本不是定要獵取功名才可以讀書的,也不是定要
會做八股才可以叫做讀書的。總之,無論他是個甚麼野蠻,只要肯讀幾句書,認
得幾個字,都可以文明一絲兒,你倒不必替他把界限分得清清的,學從前一定要
世家才配讀書那些臭話,這就是自甘腐敗了。我說一件奇事你聽,雖是過於詼詭
,卻句句被他詭著了,倒難盡當杯弓蛇影憑空謠諑的看待呢!我記得他是說的一
個舉子下第,康了一聲,整裝歸去。剛走入山西界,日已曛黑,忽見有一老蒼頭
,控雙白衛來,問舉子曰:『君係江南某生乎?』舉子應曰:『然!』老蒼頭喜
道:『然則家主人拱候久矣。』不容置辯,便以一騎授舉子,恍惚間覺超乘不可
控制,約半夜已達其所。至則金釘浮甌,宛然甲第,左右侍衛,皆執戈擐甲,肅
靜無嘩。見舉子至,只接甚恭。老蒼頭乃引舉子入側室下榻焉。主人亦和藹可親
,但眉宇間時露英爽之氣,令人恒起畏敬心。飲食供具,備極豐美。一日,主人
忽謂舉子曰:『敝處有游民多數,欲得先生一施教誨,未知可否?』舉子方以素
食為恥,得主人一言,如獲至寶,急應之,從者以白金二錠為舉子壽。
迨任事年餘,從未見諸弟子一面,但於廣廈間搭高台,略如演劇狀,下置几
案數十而已。所讀書亦非舉子目所經見者,類皆環球地理志、中國各家古文、五
洲政治沿革史等書。每於台上講一編,則台下群相附和,其志啾啾然,如泣如訴
。久之,微見人影憚憚,往來如織,然皆不辨其面目之所在。如此者,約三歷寒
暑。主人忽置酒餞行,兼以逐年■脯為舉子治裝。席將半,舉子因前席請曰:『
某以異鄉落魄,承君適館授餐,恩禮日重,私心慚愧,匪可言宜。惟與諸生共事
一堂,始終迄未謀面,寸衷自撫,殊覺難安耳!』主人聞之,似有難色。繼又躊
躇久之,對曰:『既屬通家,正不妨令其一見,實告君:此間確非塵世,若輩受
業者,均係歿於明季闖賊之難,上帝以浩劫將來,慮暴戾之氣,非藉文字不足以
鎮壓。今幸得夫子時雨之化,此後降生人世,或不至過於殘酷也!』法子問此輩
出世作何營業?主人良久應曰:『作官,或散充各學堂總副教習。』舉子又問學
堂教習係何品秩?主人但笑而不答。因呼兩巨鬼,命舁一大古銅鏡來,邀舉子對
鏡視之,始則斷頭缺足者紛至沓來,莫可名狀;繼而紅巾露刃,又繼而短衣仄袖
,甚或禽獸忽被冠服,婦女盡改男裝,種種離奇,瞬息百變。
(正是:
( 莫謂天心能悔禍)
(須知干寶善搜神。)
(要知到底看出甚麼情形,且俟下回再敘。)
(第十六回 信數理新學辯神權 誤歧途杞人憂國事)
仲 芳:那舉子看了半響,猶如鄉下人拿著趕麵杖吹火,連一竅都不通,只得又去請問主
人是何解說?主人就寫了:
黃牛以下有一洞,可藏十萬八千眾。先到之人得安穩,後到之人半路送
。
的二十八字於掌中,示之曰:『此即鏡中所現最近消息也,君但記:一六不
見面,山水倒相逢。六君三杰繼奇蹤,菜市巧同風之語,則離此不遠矣。所幸者
,君家係樂土,差可慰耳』舉子復叩鏡為何名?主人笑曰:『此即將來中國小說
家所謂立憲鏡耳!得真者王,得偽則敗。其主動力實種於金鼠之變,而有土犬推
翻新政之餘波也。』臨行,又堅囑舉子曰:『彼此遭逢詭異,別後乞勿告人,否
恐不利。』舉子乃唯唯聽命。時更欲有言,而主人已下送客令。日前導歸之老蒼
頭,肩一極大皮排來,使數力士吹氣鼓之,漸吹漸大,兩翼便勃勃便響。因係舉
子及所贈之金錢餱糧於其下,轉瞬間,已飄然遠舉,歷一晝夜,氣盡乃墮地野田
中。農人驚為妖物,謀擊殺之,經舉子力辯始已。問是地,則淮屬鹽邑之東海濱
也。去晉省已千餘里,幸喜離家不遠,遂負排至上海售之,後為一美國人以三十
金購去,其實係一軍用氣球耳!據云,此為光緒初葉事,至庚子拳匪之亂,確三
十年。
仲芳,我想遇鬼不足異,鬼竟能得學堂風氣之先乃足異。前知不足異,鬼竟
置有軍用氣球乃足異。我們無論他是人是鬼,或假或真,都且權時擱起,莫要學
看戲流眼淚,替古人擔憂。刻下只就這讀書的一件事研究起來,足見得連做鬼都
是少不了的。諸如現世我們中國人的程度風氣,均尚在幼稚時代,有心人要想行
強迫教育去開通他們,還怕有做不到的地方呢!何可再存甚麼舊社會賤視同胞的
謬習,去阻人向善呢?
再一說,中國沒大沒小的脾氣,都是念了書就想考,考了就想做官。他們既
存了個身家貴賤恐防受人囉唣的念頭在心裡,自然就得法中生法,天外尋天去出
洋遊學。好在自費也用不著中國官護照的,只要挨到三年畢業,無論他是進的甚
麼科,學的是甚麼門,但能騙著那張從左邊朝右邊寫的外國文憑到手,一經回國
,政府裡諸公就得當他一紙認票不認人,支取舉人進士的匯票看待。你想,假如
這種人被他入了仕途,權了文柄,我們中國的國粹,那還想保得住嗎?國粹既保
不住,莫說是西學無中文根柢是萬萬不行的。既或就行,則一動一靜,皆須用別
人的文字,就別人的範圍,那還成個亞細亞開化最早的中華大國麼?所以東西各
國的國勢強弱,天演家無不以國文能普及不能普及為為優勝劣敗的基礎。我想,
中國目下第一著救窮的無上法門,最好是能多有一個人向學,即可以多免一分子
窮氣。破壞一個人讀書,即是多添一分子積弱。仲芳,你是一個極有經濟的人,
而且又出過一趟洋,究竟聽了我的議論,以為何如呢?
仲 芳:小雅君,我又何嘗說你的話是錯呢?不過這件遇鬼的事,我可以斷定他是個附會
之談。若說拿來在酒後茶餘當做話柄消遣,那還可以使得。倘是竟認真的看得庚
子年義和團,各學堂的總副教習都是明季死於闖賊之難的人轉劫,而且在未出世
以先,就已經讀過了書,這句話不但分隔陰陽,年湮事遠,無處示同他對證,即
或事屬有憑,亦覺得未免過於罵得齷齪點兒。只有無論他是個甚麼人,都該派讀
書。還有那無論學哪一國的語言文字,都該派拿中國的學問做根柢,這兩層話我
卻是很佩服你的。
對 我:別的事我們權且不談,你但先說出口那一句話是附會的實據來,也好替我添一分
考據之學。
仲 芳:(仲芳笑道)這又何難之有呢?我適才一入耳,不但他的本身我早已知道,就連
他的外公外婆,我都已明明白白的在心裡了。小雅君,你就沒有見過那唐人做的
《幽錄怪》一種說部嗎?他上面所記的牛僧孺,也是下第回裡,途遇一個人,邀
至極大宮殿中,與歷代后妃相接洽。及至酒闌燈灺,還公然的會同楊太真抵足而
眠。你想他這種熱說,豈不是附子乾姜太吃的多了嗎?還有《隋唐佳話》上的《
開河記》,那更是說得荒誕不經了。要是說把那不懂的人聽,定要疑我是隨心作
畫,信口開河呢!他說的是煬帝時,因欲赴廣陵巡幸,乃詔使麻叔謀為開河總管
。不意叔謀有個奇癖,他專喜蒸食小兒肋肉,美其名曰『人參果』。不到一年,
竟聚積小兒的骸骨有一百餘擔之多。其時民間失兒之案,已成數見不鮮,迄未一
破。只得大家公議,自相守備。每晚用木櫃將小兒藏著過夜,父母則吆吆喝喝敲
鑼擊鼓的保護。及至第二日早上,開櫃見兒無恙,親友群相走賀,如獲至寶。因
此淮河一帶被他鬧得人心恐懼,舉國若狂。所以至今江北小兒夜哭者,紿以麻虎
子來吃人了,則哭聲頓止。可知隱痛在民,迄今未已。後來又說他開河至一處,
因有古墓礙道,叔謀擬平之,忽被墓中神人召去,囑其設法繞越,感且不朽。叔
謀初以君命不允,繼經神人允贈二金刀,叔謀始諾而出。途遇一大鼠,項係金牌
,上有『阿麼』二字,被一金甲人擊其腦,鼠吼聲如雷,遙聞殿上呼曰:『渠當
明年今日死,姑緩之。』叔謀知阿麼為煬帝之字,因秘不敢泄。迨明年河成,煬
帝駕亦尋至,果於是歲病腦,聞監國景陽宮之變,崩於廣陵行在,而叔謀則以故
繞河道及竊食小兒兩事,被開河副總管舉發,竟以金年金日誅於煬帝未死之前,
適符擊腦及二金刀之讖。其實這兩件事,都是後來好事者捏造出來的。一宗是嫁
禍牛相,說他自居以一身與歷代王後本朝貴妃相幽會,證其非人臣之相,居心不
軌;一宗是煬帝當時造迷樓、開淮水,濫役民夫,天下騷動,所以國人就借著鬼
神之談,以為泄怨之具。與你所聽見的那件事,卻是同一用意,用一附會,更是
同一罵人。簡直是如同秀才抄襲《大題文府》,照模兒脫模兒,生吞活剝的下來
的。但這幾句話,還不算是他附會之談的致命實據。我且更就著他那本地風光,
再指出一件毛病來,好讓你死心塌地的破這個疑團!
對 我:你也沒有學習過刑錢的程度,怎麼會一味的這樣駁中駁呢?
仲 芳:(仲芳笑道)你可惜不能根究出這個謠言是哪個人捏造的。
對 我:即或能根究出來,又怎樣呢?
仲 芳:(仲芳又笑道)你如果能根究出來,去知照他,莫要抄上抄,那我可不是就不駁
中駁了嗎?現在我們別的話姑不具論,但就他那『黃牛山下有一洞,可藏十萬八
千眾,先到之人得安穩,後到之人半路送』這幾句話研究起來,其目的實在劉坤
一、張之洞身上。指的庚子那年,同外國人密訂和約,不令東南同時開釁的一件
事。所謂黃,乃黃河,牛,係牛莊,山,為山東,下即指江南而言。一洞就是說
的劉張二公的名諱。至於『一六不見面,山水倒相逢』,卻是用拼法含著康有為
的康字在內。以上都在袁天罡、李淳風的《推背圖》上剽竊下來的,並非出諸那
造謠言的人。廬山真面目,只有甚麼『六君三杰,菜市同風』二語,顯係為著戊
戌政變、庚子拳匪那兩回亂子裡的國事犯,是同在北京菜市口先後正法的,所以
他就平空的添砌起來,以為鬼神前知之證。若是說到立憲一層,本是外洋政治家
的命詞,如日本現在踞起東亞、凌駕歐美,浸浸乎成地球大國,這就是那立憲上
立出來的好處了。我卻從來沒有聽過世界上有種古鏡銘,同那小說家的口頭語用
過這立憲兩個字,而且還加上將來的語氣,益發是前路茫茫,不可捉摸的了!
對 我:(我聽了就忍不住插嘴道)仲芳,你把立憲這件事,就誇得這麼珍而貴之的,怎
麼我們中國現在事事步人後塵,拾人牙慧,為甚麼放棄著這麼好的立憲不去學呢
?
仲 芳:(仲芳當下就對著我歎了一口氣道)咳!小雅君,你哪裡知道,譬如一個人家,
向來是由家長做主慣了的,一旦改弦易轍,遇事同那些小輩去磋商,能商議的好
,自然是不用說,定收集思廣益的效東了;萬一人多嘴雜,弄成個一名名尚挑水
吃,兩名和尚抬水吃,三名和尚倒反沒得水吃了的局面。非但築室道謀,徒亂人
意,亦且事權一失,要想從前令出必行,卻是很不容易的事呢!一家尚且如此,
一國可想而知了。何況中國自唐虞以後,即傳子不傳賢,早把神州大陸視同私產
。迄今數千餘年,都是一律行的專制政體,至今日已達進化完全的極點了。若有
人貿貿然倡議立憲,無論政府裡的人必不肯行,即或肯,亦不過明知不是伴,事
急且相從,將計就計的拿著立憲兩個字來做楚歌用,想去吹散了革命的意思。所
以我說對專制國議立憲,實無異對聾牛低聲講性理,遇夏蟲故意語春冰。今日不
是我更說句齷齪話,大約外國人用的溺器,我們中國同胞竟會有人拿得來當作菩
薩供養的。若說這立憲一層事,恐怕我們中國人即是做一萬年的春婆大夢,也莫
想做得著呢!然而未來事黑如漆,我既沒有子貢的術數程度,那可就不敢說這個
大話,去諒定了我們中國人,竟得不著那立憲國的權利。或者有一日,天佑我黃
人,睡獅忽醒,政府裡的諸公,俯念革命黨之煮豆有因,外懼列強國之瓜分將及
,與其同歸於盡,不若肉爛湯鍋,赫然變計,先復民權,使我四萬萬同胞不折一
矢,不流一血,竟自專制國之奴隸,一變而為立憲國之國民,亦未可知呢!
對 我:我刻下不過說了一句甚麼鬼不鬼,就惹動了你老先生,如同萬把鉤搭著五路財神
似的,說了一大套富貴不斷頭的厭話。又說我甚麼頑固黨,又說我甚麼迷信神權
。如今你足下的尊臀還未離寶座一步呢,就已經是滿口的術數術數了。難不成這
術數一件事,也是你們新學界中人新從外國學得來的麼?何以同是一句話,一經
到你們嘴裡說起來,就不是頑固黨迷信神權了呢?怪不得人說我們中國人的性質
,是越聰明越會有嘴說人,無嘴說自己呢?
仲 芳:你想拿這句話來報復我,卻又單單的沒有被你報復得著。我今天索性同你談句知
己話,雖說我是個新學界裡的人,那新學界裡的惡習,我卻一分兒都沒有沾染,
所以我看見他們見著外國人所有的東西,就是一個臭屁,也當著香囊般崇拜,倘
或是外國人所無的,即是當真的一個活寶,也視同狗矢般的鄙薄。那一種井蛙冰
鼠的謬見解,我是至死都不佩服的。何況外國是真有本領的人,遇著自己國裡沒
有的學問,無不虛心採訪,想收截長補短的效力呢?諸如從前英國天文家南懷仁
嘗誇說我們中國術數之學,實有不可思議的道理在裡頭,決非他們外國推算家所
能望其肩背的。可見得並沒有像我們中國裡的人,那般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骯
髒念頭。再要說,信鬼與信數,本來是兩件事,若從表面上看了去,似乎是差不
多的。其實一經研究起來,豈但各不相謀,竟有風馬牛不相及的遠呢!小雅君,
你如果不相信,好在刻下天色尚早,我們的船,適才到泰興碼頭,不妨尋一兩件
證據出來,給你評論評論,你就不好再笑我是有嘴說人,無嘴說自己了。現在姑
無論那數學一道,已為孔子立為專科,用殿六藝之後,是早經彰彰在人耳目的,
非同說到鬼神身上的事,就一味的敬而遠之那番敷衍話可比。即就王文正所輯注
的《闕裡遺事》一部書上而論,也說孔氏最重數學,猶以子貢為精益求精,當秦
始皇焚書坑儒之後,就去想掘孔子的墓道,不意掘地得一碑,上書:
登我堂,入我室,顛倒我衣裳,行至巴丘而亡,五百年後秦始皇。
這幾句話。後來始皇行在駕崩,果符其說。但他那碑陰,並無款識,文正竟
大書特書,某年月日,秦政發孔子墓,得子貢碑,事遂中止。這又是個甚麼道理
呢?我若要不說明白了,你不是說記事的人任情武斷,就必定要回駁我亦屬是附
會之談了。誰知他其中倒有個緣故。實因從前孔子的墳墓,是子貢一手組織的。
所以這個碑,也就斷定了是他的雪泥鴻爪。據說,當時子貢還同了個極有名譽的
一位輿學家協理地事,也不知尋遍了多少地方。過了幾個年頭,才尋著安徽鳳陽
府現在做明陵的那個地脈。子貢看了看,仍然不以為是。無奈那位同去的輿學家
,對著子貢說,這塊地穴,如何左映旴山,右襟泗水,如何沙明脈秀。枝幹完全
的一大篇好處,何以尚不足當先生一盼呢?子貢因笑道:『我也知道他好,然不
過數百年帝王業耳!且山雖明而寸草不生,是為窮山;水雖秀而只鱗莫睹,是為
惡水。苟葬之者,子孫必以非命結局,豈所以酬我夫子耶?』及至看到山東曲阜
縣闕裡地方,前以黃河為池,後以泰山為靠,子貢乃欣喜道:『黃河不枯,泰山
不頹,吾夫子之道,豈有已時乎?』當時那位輿學家又建議道:『先生之言誠是
,但近墓缺少活水一道,未免美中不足耳!』子貢聽了,不覺大歎服,因對他道
:『此事吾亦籌之熟矣。但五百年後,自有秦人送水,可無過慮。』迨始皇挑山
填海,果在孔墓前開了一條河道,至今土人猶以始後澇呼之,言其水係秦始皇勞
民而成也!你就照他記的這兩件事上看起來,可知我羨慕子貢的術數之精,是並
非臆譽了。無奈後世小儒,謬於一孔之見,誤執『子不語怪力亂神』一語為孔氏
不談數理之證,相戒緘默不言,更強世界疊出英明之主,其目的在民可使由之,
而不可使知之,誠恐數學進化,則吉凶成敗,過於分明,人將以天下事盡委之於
數。不但人主無以駕馭人才,亦見有阻各社會勵精圖治之意。以為誣世惑民,莫
甚於此,故歷代縣為厲禁以解散之,而猶以本朝為更甚。坐使良法美意,曠代一
傳。自近世邵堯夫、劉青田以後,竟無所聞,未免可惜。
(我聽了,心裡很想說他兩句,怎麼你這麼一個通品,連頭頂上十萬八千煩惱絲
(都拔掉了,還是裝著滿腔的劫數風水在心裡,可知古人說「以貌取人,失之子
(羽」這句話是不錯的呢!但是仲芳的脾氣,我是已經摸著點兒了,又何必盡著
(同他一個竹眼釘一條釘的去互相問難呢?倒不如掉換句把話去談罷!當下我計
(較已定,就去對仲芳道)
仲 芳:聽說你們老哥拜過康有為做門生,這句話我前年在京裡的時候,一見面就想著問
他的,後來被那幾天在槍炮堆裡過日子這麼一岔,就岔忘記了。到底這件事還是
真的呢?還是有人忌妒我山當的差事太紅了,想拿這個丑話來傾軋他呢?你既同
他是弟兄,大約無有不清晰的,今日何妨說給我聽聽,也好讓我把一向的疑團破
掉了。
仲 芳:這句話何嘗沒得呢!我至今提起來,還在這裡極格極格的發抖呢!當時我也曾經
勸過他幾次,無奈我們老兄的拗性,你是知道的,不問你說出血來,他也當作一
口蘇木水,光抱著個外而督撫,內而王公,要想去巴結他,還怕巴結不上呢!不
趁此刻風爐子尚沒有大熱的辰光去扇,等到將來火候足了,還來得及麼?記得我
們兄弟倆說這句話的那日,以後沒有幾天,就鬧出那個搜捕新黨的大亂子來了。
聽說這一回事,全個兒是林旭一個人岔出來的,我當時雖是曉得,卻沒有敢對人
說。現今好在是早經宣佈的事,已諱無可諱了。又喜這兩年的政府,也文明瞭許
多,所有戊戌案子裡的人,除罪魁不赦外,其餘牽累的,業已開復的開復,起用
的起用了。我們就私下談談,也不算得甚麼譏刺時政。先是老爺子慮一旦實行新
政,有幾個守舊大臣,頑固國戚,勢必起而反對,反對不效,則必特別阻撓,運
動強有力者出為干預,在所不免。不意康有為就利用了這個機會,慫慂老爺子下
了一道空白上諭,飭譚嗣同、林旭會同妥議,在駐京的五大軍裡頭便宜調用,以
便預防一班反對新政的皇族大臣暴動地步。
84**時間: 地點:
其時五軍中,猶以袁廷尉、馬玉昆、董福祥為軍威最盛。當下依譚嗣同的意
見,想叫董福祥去乾這件事。無奈林旭堅執不肯,說:『董回子出身微賤,且入
衛未久,恐難勝任,不若袁某人世受國恩,才名藉藉,萬一事機決裂起來,還可
以多一個人商議商議呢!不比用那一勇武夫的好麼?』譚嗣同急爭道:『我要派
董回子去,就是為的這兩層。你就不想想看麼?他既出身微賤,則我們必易用其
力;既入衛未久,則他自己必急於見功。能有了這兩種的性質在裡頭,你還怕他
不入我們的彀中麼?若袁某為人,鷹視狼顧,多詐多疑,至有仲達第二之號。設
或陽奉陰違,臨事變局,你我幾個人的性命本不足惜,其如大局糜爛何?』林旭
笑道:『一句話,到了你的嘴裡說起來,就有這麼若干的花樣了。從來乾大事的
人,像你這樣前怕狼後怕虎的,那還能做麼?怪不得人說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呢!』譚嗣同道:『虞公(旭外號虞山),你莫要把此事太看的容易了,須知不
為功首,即為罪魁,你我切不可以意氣用事才好呢!』
林旭見譚嗣同堅執不允,又被掯著那張硃諭不發,沒奈何,一人想來想去,
竟被他想出了一個奇想天開的主意來。於是對譚嗣同笑道:『你說的那番話雖然
近理,究竟也未免太過慮了,莫說我們現在的君臣是一德一心交融水乳的時候,
就是尋常辦事,亦不至於如此。現你既掯著這張硃諭不交,難不成我就不是欽派
的人麼?難不成我除了你的,沒有第二張了麼?』說著,竟自搶過一枝墨筆來,
依稀彷彿的譽寫了一紙,揣在懷內,跳上車就走。再等譚嗣同趕來阻止,他已自
車轔轔,馬蕭蕭的去遠了。康廣仁同楊深秀還說:『何不追虞公回來呢?』嗣同
道:『事已如此,追之何益?』只得把腳跺了幾跺,歎了一口氣道:『唉!虞公
此去,我等無噍類矣!』足見康有為當日誇譚嗣同才質可為伯裡璽天德這句話,
是很有知人之哲的。
85**時間: 地點:
其時袁廷尉的行營是駐在京師小站上一個關帝廟裡,林旭就得意揚揚的一迳
跑到那裡去。正值初更時分,營中上火,一見面便將那張墨諭交給他看,又對他
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不意袁廷尉竟一言不發的,將那張墨諭在炕几上一個玻璃
燈置旁邊邊,翻過來覆過去的看,及至看了好一會,忽然笑容可掬的對林旭道:
『你這件東西到底是哪裡拿來的?怎麼我出仕數十年,又隨侍許久,從未見過上
諭是會用墨筆寫的呢?即或在國孝期內,也不過是用藍的呀,而何況現在不是這
個時候?』林旭見他搔著癢處,猛把一個白臉沉下來道:『此一時,彼一時,老
爺子愛用甚麼筆寫,就得用甚麼筆寫,你能問我,我卻不能問他。至於此事的內
容如何,你明天召見了下來,自然是會知道的,卻也不須我現在細細的告給你。
今天但要你回我一句行不行就是了!』姓袁的聽見明天召見下來自會明白的那句
話,又證諸他們近日的聖眷寵重,千古無比,就猜著這件事有九分是通天的買賣
,並非撞木鐘可比,就是硃筆墨筆上一點分經,還在那裡疑惑不定。當下又同林
旭談了一會,陡裝出一種鬼鬼祟祟的樣子來對林旭道:『此事關係甚大,我一個
人即或犧牲了性命以報諸君子,本不是一件甚麼要緊的事,但求於事有濟才好呢
!倘我一時利用兵力,他們那四營誤認我為造反,豈不要合力來同我反對麼?固
無論亂軍中萬無理喻的道理,即能從容將這道密諭宣佈出去,我也預料是法不及
眾的。好在我可以隨到隨辦,是一件現成就事,你只要回去商議妥了,甚麼時候
能將那四軍設法調開,我們就在甚麼時候再斟酌就是了。』說畢,又重複屏退左
右低聲道:『自古辦大事的人,首貴機密,所以往往機事不密則害成。此等物留
之實足誤事,不如燒掉了,以免後日或成禍水。』他說著,就一手拿起來,在燭
火上付之一炬,嘴裡還是不住的說:『我們再斟酌,再候信。』林旭此時正恐這
張墨諭為害,見他先自燒卻,暗暗的甚為歡喜,以為是真心為己,遂坦然不疑而
去。
誰知袁廷尉自從林旭走後,就輕車減從的星夜赴津。次日,京津鐵路的火車
就奉到直督榮中堂停止買票的密諭。第三日約在黎明時分,我就聽外間沸沸揚揚
的傳說,九門提督會同五城上有奉懿旨捕拿新黨的信了。內中不過單單的走掉一
個康長素,一個梁超回,那其餘四人,都是一串兒牽著走,比殺幾個小雞子還不
如呢!
86**時間: 地點:
其時另有一班人說,袁廷尉接那張墨諭的第二日,居然還召見過幾次,老爺子就
派他到天津去閱兵。
(此一去有分教,正是:
( 老佛有靈存社稷)
(書生無福轉乾坤。)
(要知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小司員冒險拜門牆 老中堂薦才遭黨禍)
(可巧這一趟差事,是有聖安的,照例直隸總督該派到車站上去伺候行禮。)
(不料……我聽到這裡,便沒有讓他說完,就接著)
又接著:仲芳,我一向聽得人說,甚麼欽差出京,沿途地方官都是要請聖安的,也到底是
一回甚麼儀注,你可知道麼?
仲 芳:(仲芳笑道)這件事提起來,兒戲得很,也不是一定欽差出京才有。大約是三品
以上京官外放,以及各省的學差主考,都可照例有的。聽說是陛辭的那一天,皇
上對他說過一句:某人,你此趟出京,所過沿途文武,如要請問朕安,你就代朕
回他們一聲朕安就得了。這個不過是皇上敷衍臣下的一句話,軍機處就得即時咨
照兵部,兵部就得即時由五百里排遞,通行經過各省督撫,好預備屆時到碼頭上
去行禮。我從前也是只聞其名,不知其實。後來還是丹庭兄放過一任湖北主考回
來說,我才知道的。但其中還微有不同:凡主考出京,是放到那一省,直至那一
省,才有聖安呢!非比別項大員是一出京就有的。向例是主考未到碼頭以前,本
省總督、本科監監就早在接官廳上伺候了。及至主考登岸,下了轎,步行到接官
廳上靠闕牌站著,此時即或是認識的,也不能言語。直候該省文武行過三跪九叩
首禮,口中報過某省總督臣某人,某省巡撫兼本科監臨臣某人,統率藩臬兩司所
屬文武,跪請皇太后、皇上萬福聖安,那主考回過朕安這一番話,然後才敘舊的
敘舊的,說一路辛苦的說一路辛苦呢!小雅君你記著,這就是請聖安的一番儀注
了!那其餘還有種官場腐套,叫做寄安,是候主考試畢回京,本省督撫,仍是一
樣的在碼頭上照前伺候。等見著面,兩下先說上些叨擾怠慢的話,然後主考換了
行裝,臉朝外立下,督撫著公服,也是臉朝外行禮。那其餘的儀節,皆是差不多
,不過是一個嘴裡改了寄請皇太后後、皇上萬福聖安。一個嘴裡改了臣某人此次
回京敬謹代請皇太后、皇上萬福聖安罷了!但鬧過這儀節,便是有聖安在身,就
要立刻起馬,同主考學差奉旨出京,不能攏家的是一個規矩。從此經過沿省各督
撫將軍,都要照式寄請聖安,不比考前是有關防的人,不便同外官授受。其實是
主考的車子一過了蘆溝橋,就送關節的送關節,交條子的交條子,一個個齊天大
聖,大聖齊天了!
問 我:你怎麼說請聖安說得好好的,忽又拉到齊天大聖身上去呢?
仲 芳:哦!原來你不知道。這件事是說的從前有一個人,得了個關節,拆開來一看,卻
是『孫猴子』三字。他就盡著一個人嘴裡不住的左也是念孫猴子,右也是念孫猴
子。念來念去,卻被鄰號裡一位考先生聽見了,就過去查問是件甚麼事?不意他
倒也還老實,竟把如何得關節,如何拆開來竟是『孫猴子』三個字,想來想去,
卻沒有孫猴子能上文章的道理,所以在此異常的焦燥,總急切尋思不出一個好妥
當主意來。誰知那位鄰號裡考先生,自聽見他念孫猴子,就早有成竹在胸了,便
笑道:『我倒有個好法兒,在肚裡決然合式。但是你不能一個人獨得,我才可以
告給你呢!』那人道:『只要你想得出,裝得上,就是多中出一個來,也不占了
我甚麼地步。
好在大主考是我舅舅的小門生,即或有點疑惑,諒他也不好意思丟掉我的,
你盡管說就是了!』當時那位鄰號裡考先生,見他為人倒也還慷慨得極,且到底
關節是主考送他的,卻不過意吃獨分兒,因對他道:『你就不想想那題目是:大
哉!堯之為群也一章嗎?你只要在起講頭上安上個齊天大聖,我也在起講頭上安
上個大聖齊天,豈不是彼此都有了孫猴子在裡頭了嗎?也值得如此的聚精會神做
甚麼呢?』那人聽了,才恍然大悟。後來聽說是兩個人都中了出來的,還是中的
經魁呢!
問 我:原來如此!孫猴子居然會中舉,怪不得豬八戒要被上海時報館個冷血攛撮他去做
留學生了。但是你適才被我拿請聖安的話打斷了的那句不料,究竟是袁老先生不
料甚麼?
仲 芳:不是姓袁的不料,是不料榮中堂剛巧舉發濕氣,腿腳不便行禮,就委直隸提督聶
功亭到車站上去代請聖安。其時袁廷尉還是一個侍郎銜,所有山東巡撫、直隸總
督,又欽派練兵大臣加宮保銜等等的飛黃騰達,這都是戊戌以後一氣呵成的。當
日爵位既與榮中堂懸殊,再加懷著這麼一個鬼胎在心裡,且生性多疑,自然是猶
如八公山故事,草木皆兵了。及至聶功亭整隊而來,榮祿又適不到,他就更是一
肚皮的摸不著深淺,竟疑猜到事機敗露上去了。就即時把那番挺而走險的主意,
轉變一個老成謀國的心過來,因想道:怎麼變法圖強,是泰東西一件極文明的事
,諸大臣中又沒有顯露甚麼極力反對的意見,何以要叫我用出野蠻手段來,拿兵
力去壓制他們呢?莫非是幾個新黨別有用意在內,想乘間煽惑,圖謀不軌麼?此
事我總得要通通天才好,別要明天鬧出大亂子來,和尚跑掉了,拉住我沒辮子的
人當禿驢用,那才是騎在虎背上不能下虎呢!可不是頑的。因此等候聶功亭行過
了禮起來,就一把將他拉到後面去對他道:『功亭,你知道大事不好了麼?現在
他們幾個新黨很鬧得利害,我總怕老爺子一時被他們矇蔽了,弄出大事來,怎麼
了?依我的愚見,須得好要大家想個法子,趕緊兒清君側之奸,免生肘腋之禍,
才是正辦呢!』聶功亭聽了,也很吃一驚,便邀廷尉一同去見榮祿,好公共商議
個辦法。當日就一面停止京津鐵路的火車,一面榮中堂就隨袁遷尉進京赴頤和園
,籲請皇太后回宮。風聞他們到園子裡陛見的時候,老佛爺正在裡面看戲,聽了
這句話,不動聲色,還賞他們每人聽戲吃肉,嘴裡說:『不過幾個小孩子們鬧脾
氣,怕甚麼?也值得這樣大驚小怪的幹麼?』這件事敢是老爺子全不知道的。榮
中堂恨不得即時就走,見老佛爺這樣從容不迫,心裡直急得如火燒一樣,嘴上卻
又不敢說,只得耐著性子,盤著腿坐在下面呆守,三番五次的要想立起來上去碰
頭,都被袁廷尉狠命的止住。誰知一出戲還未做完,那裡面的太監已自傳諭出來
說:『老佛爺適才借著往後面更衣,業已回宮,叫你們迅回防次,毋庸在此逗留
。』小雅君,你看皇太后是何等機警,何等從容,這才算自古及今第一個巾幗中
的大好老呢!可知從前端華肅慎鬧的那麼個大亂子,同兩次垂簾聽政,反敗為功
,不是尋常僥倖可以做得來的呢!豈非本朝厚德載福,消患無形的大憑據麼?不
然,何以康梁諸逆的陰謀詭計,怎麼他已得挾天子令諸侯的大權在握了,就可以
指日推倒政府,實行排滿革命,誰叫他不遲不早的出了一個林旭,要相信袁廷尉
,又偏偏的袁廷尉福至心靈,機關參破,得以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的這麼一干呢
?幸而老佛爺做事盛德如天,把搜出來的黨名冊子,連看都沒有看,就投諸一炬
。不然,我們老兄還能夠這樣安穩望御史傳到麼?
問 我:康有為是廣東南海縣的人,我山表兄怎麼能同他認得呢?
仲 芳:(仲芳笑道)天色不早了,我爽直兒告給你幾句罷!你這個人,怎麼就如同睡在
夢鼓裡過日子的?康有為中舉的原名,叫做康祖貽,後來他妄想富有四海,貴為
天子,才改名康有為的。一向就文名藉藉,諫阻中東和約一疏,竟被他號召天下
士子,同聲響應。事雖未成,然康南海三字,久已膾炙人口。若不是這件事露出
馬腳來,誰知他是個壞人呢?這就叫做: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若使當年身便死,一生忠佞又誰知
!
的四句千方百計了。而且他又是翁師傅一手提拔起來的,我們老兄同金壇馮
煦,都是出在翁師傅門下。俗語有句話,叫兩隻船合使一篷風,怎麼能不認得呢
?所以前年出了搜捕新黨的亂子,我們老兄就由總署戶部調到都察院去候補。不
然,各省的海關道同軍機處的打拉密,也不知道已得了多少時了,哪還能再在京
裡坐冷板凳,靠人家送那十兩八兩的炭敬銀子養活小老婆呢?
問 我:你們老兄,小老婆也真是多,怎麼一個人就弄上了七八位?:而且還都是騙人家
做大太太來的,究竟成了甚麼體統呢?要不是我們表嫂利害點兒,那還有屋盛麼
?怪不得前年我代你們老兄帶箱子出京的時候,在上海大方棧一見了我們表嫂的
面,就拉著我,橫也是說,你表兄弄了許多的臊蹄子,這個吃醋的罪,我是不能
受,我是受不了。倒把我沒有醋吃的人,難得勸又不好,不勸又不好,只得在喉
嚨管裡哼了幾個是,就被我把這句話像糊差事的一般竟糊過去了。但是你們老兄
,幾幾乎入新黨的那件事,要果真照你這樣說起來,豈不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
深池,也算他冒險一次麼?
仲 芳:怎麼不算冒險呢?但他要比翁師傅,為保薦一個康有為,險得連腦袋兒都丟掉了
相較起來,還算是險得上算些兒呢!
問 我:你說的話真豈有此理!那裡有皇帝老子殺受業師的道理?你不是越說越好聽了嗎
?
仲 芳:你真不相信麼?我不妨再破點工夫念一件鐵據出來把你聽,你可就明白翁師傅的
吃飯傢伙,是真在頸脖上已經是幌了幾幌了。若不虧孫毓汶、李鴻章他們幾個顧
命的老臣,跪在皇太后面前,沒命的碰響頭求了他下來,莫說是一個翁師傅,就
有上幾百十個翁師傅,也早做一字平肩王了!
(說著,便高聲朗誦道:
( 聯自受讀以來,翁同龢輔導無方,從未以經史大義剴切敷陳。)
(每日只以書畫古玩,不時陳說。)
(且遇事巧立事機,刺探朕意,稍有不從,翁同龢輒拂然不悅,怒形於色。)
(今春又力保康有為才學勝伊百倍,意在舉國以從。)
(乃康有為大逆不道,已有明征。)
(該翁同龢濫保匪人之罪,實無可逃。)
(前令其休致回籍,事後思維,殊不足以蔽其辜。)
(翁同龢著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不准滋生事端,以為大臣
(居心險詐者戒。)
(欽此。)
仲 芳:(仲芳念完了)要不是他們拼著身子求,怕在那『翁同龢著』底下,就有下不去
的話出來呢!豈不是比我們老兄還要險得加倍了麼?
(我聽罷,心裡想道:慚愧!慚愧!翁師傅他還是我父親壬子北闈同年呢!同張
(之洞、許庚身、孫毓汶諸人,都是呂賢基做大總裁那一榜中出來的,怎麼就單
(揀他老人家一個人這樣的不好結果呢?難怪我上回由北京回來去見他的那年,
(把名刺生了毛,都沒有見得著。)
(我當時並很怪他,任憑分隔雲泥,也不配待年家子這樣的薄法,或是疑心我是
(個冒充的,所以總是不肯接見。)
(現在想起來,敢是為的這件事,心裡有點不大快活,不肯見我,也未可知呢!
()
(仲芳見我骨都著嘴,並不言語,他又接著道)
仲 芳:唉!說起來卻也可憐人子的。我們中國人就是這樣的不好,專門會跟著人家攆敗
雞子,聽說沒有下這道革職的上諭以前,竟很有幾個揣摹時事的京官,交章參他
甚麼『一不飲酒,二不見客,三不寫字,四不出門,深居簡重,意欲何為』那些
文致人罪的話呢!還有人說,是上頭授意下來的。究竟到現在,也沒有人知道著
實是不是的呀!。
問 我:那麼,豈不是同參和珅的一件事差不多了麼?
仲 芳:和珅是件甚麼事?你說說把我聽。
問 我:好!好!好!你也有肚裡不知道的話了,可知一個人是學問之道無窮,任憑宰相
肚裡不懂得的事,種田的老農倒反能知道卻多的很呢!相傳和珅為人,奸詐無比
,心懷不測。老皇帝一晏了駕,新主就想借事去辦他,無奈廷臣不是他的羽黨,
就是被他積威所致,莫敢誰何。於是授意言官,叫他們揭參和珅的壞處。一時翰
詹科道,六部九卿,都聞風興起,迎合上意。誰知眾人所上的參折,竟有多數留
中不發,內有幾件參得和珅極利害的,倒反批駁下來,交部議處,說他們擅議大
臣。其時議論紛紛,莫衷一是。也有說他神手通在,有了特別運動的;又有人說
他是先帝的舊臣,今上不過一時氣忿而已,哪是真心想去辦他呢!不料皆是刁三
不著兩的話。當下有一個小小的給事中,竟被他用了十六個字的考語,就將和珅
一顆繞腮胡髭的腦袋搬掉家了。
仲 芳:他用的是兩句甚麼話,就有這等的力量呢?
問 我:他用的是『禹堯在位,尚用歡兜;大舜登庸,先誅苗鯀。』把先皇帝比做堯,新
主比做舜,和珅比做兩個極壞極惡的兜、鯀,其得竅全在先皇帝知而不殺,實無
以傷先帝之明。新主知之而殺,正所以為新主之決。三面都被他說得全全美美的
,所以同原鑰匙投原鎖的一樣,一開就上了。
仲 芳:你家裡可有和珅的小照麼?
(我被他猛然這一問,倒把我問癡了,只得)
只 得:我家裡沒有呀!你忽地問這一句話做甚麼呢?
仲 芳:你家裡既沒有他的小照,何以能知道他是繞腮鬍髭呢?
問 我:這不過是句頑話罷了!我因為看見做戲上是唱到奸臣的戲,都是一律的白鼻樑,
繞腮鬍髭,我所以就隨嘴說出來。你也拿他當句話來問我,真是問得有趣了。
(鐘芳聽了,也自覺問得無味,笑將起來。)
問 我:別的話我們也不說了,但是你左一個袁廷尉這樣,右一個袁廷尉那樣,假如有個
搬老婆舌頭的人,傳到他耳朵裡去,或是被小說家編上小說,一經被他看見了,
又怎麼了呢?聽說他那個人很是個恩怨分明的大丈夫呢!豈不要尋根究底,來同
你過不去麼?
仲 芳:(仲芳笑道)昔宋唐介上疏醜詆潞公,而潞公堅請召介還朝。寇萊公數短王文正
,而王文正薦准愈力。袁廷尉不是個恩怨分明的大丈夫便罷,倘真是一個恩怨分
明的大丈夫,知東西各國言論自由,是我們國民的天職,連政府尚不能干預,何
況我所談者,在公而不在私,是國事而非伊家事,或不至因此包藏宿怨。設更引
我為知己,亦未可預料呢!
(我們兩人正在那裡高言闊論,說地談天,忽然瞥見一個風格翩翩的女子,衣衫
(素雅,態度輕盈,適打從我所住的官艙房門口經過,陡立住腳,探身朝裡一望
(,見仲芳是面朝裡坐的,他就有意無意間,衝我秋波那一轉,覺得一種似笑非
(笑,瓠犀微露的神情。)
(令人看著了,不禁蕩心動魄。)
(我心裡急轉念道:天下哪有良善女子在客路裡,同人一面不相識,竟會無端用
(情的道理呢?古人說,甘言卑詞,尚是誘我之具,何況這尤物妖姬,豈不要更
(加一等了麼?莫非是湖海上一份子生意罷!我且休要管他,只爾為爾我為我就
(是了。)
(天下決沒有不割口子會上刀傷藥的事。)
(想到這裡,我就笑他把一顆萬丈情絲的心,平空放下。)
(彼此又坐了一會,仲芳掏出表來,看了一看道)
喊了一:時刻不早,已有三點多鐘,快開飯了,你安息一刻兒罷!
問 我:日間我是沒有睡得慣的,你我親戚,卻是難得常會面,就多談一會兒也要緊甚麼
呢?
仲 芳:(無奈仲芳)今天夜裡還要辦事呢!下午不睡覺,人要沒得精神的。
(剛要別我轉去,忽聽見艙面上叫人鐘叮叮的響了幾聲,仲芳怨道)
仲 芳:那倒頭鐘又敲了,不曉得又喊我做甚麼呢?
(原來洋人是喊甚麼人,就敲甚麼鐘,凡細崽買辦都有分別的。)
(他們聽慣了的人,一到耳朵裡,就知道這是叫誰的了。)
(不意話猶未了,只見一個小茶房走來,對著仲芳道)
問 我:口叉嗱,那處沒尋到,口叉嗱,你先生還在這裡,娘個細劈,船主叫請買辦呢!
快點兒上去罷!口叉嗱,細劈急的狠呢!
(仲芳聽了,便隨著那寧波老,三步兩步的走去。)
(我也掩好房門,靠著一扇百葉窗子旁首的格鋪躺下。)
(忽聽見隔壁房間裡洋錢聲響,忙著伏下身子,拿眼睛套在板縫邊一望,原來就
(是打從我門口經過的那個標緻女人,盤著雙搭膝,在被單上攤了好些洋錢,用
(一條元色縐紗的裙角,在那裡一個人有心有腸的揩抹洋錢上兩面印花。)
(揩好了,又五十一封,五十一封拿了許多舊字紙包起,對著笑了笑,便放在一
(方小枕頭拜匣裡。)
(又寧著神朝外聽了聽,也和衣睡下。)
嘴 裡:(嘴裡還聽得他低低的罵道)耐格滑頭,碰著子伲,要算耐格時運哉!
(我聽了不解所謂,但覺那副媚骨天成,令人可愛。)
(雖在罵人之時,亦不害他的本來妖豔,始知王嬙、鄭旦,非畫工所可得而傳的
(。)
(不禁已死春蠶,情絲又起,未免在那裡一個人顛倒亂想。)
(幸被窗口幾陣習習清風,同那江濤怒湧如在枕邊咽過的聲音,竟把各種妄念,
(輕輕洗脫。)
(不一刻工夫,究係夜間欠困,不覺漸入睡鄉。)
(後雖微聞外面略有嘈雜,然事不關己,任他石破天驚,也就不在意了。)
(及至一覺醒來,那百葉窗口的西曬日影射得我滿身皆是。)
(船上的汽笛又嗚嗚的響了兩下。)
(忽聽仲芳走來敲門,說是)
說 是:快要到鎮江了,你還不趁早收檢行李,回來人多手雜的,防備失落了東西!
(我聽見,趕忙的一骨碌爬起,開了房門,頭一句就先問他)
急忙的:昨夜外國人喊你,是為的一件甚麼事?
仲 芳:(仲芳笑道)說給你聽,倒也好頑子的。昨天我們船上,上來一位通州客人,是
同船主在美國大學校同過學的,來時我並不知道,他也沒來拜過我,不曉得昨兒
晚上,怎麼樣同你住的這間壁房裡一個蘇州娘娘們,弔膀子弔來弔去,竟把他的
四百塊洋錢弔去了。不曉得怎麼,他又心痛起來,就在我們船主面前扯了一個大
謊,說是有幾百塊洋錢,在本船上遇銃手銃去了,請船主喊買辦來替他查查看。
所以我們船主就立時喊我去,叫帶著通班的茶房水手趁船還未到岸,照著他所指
的地段數目,挨排的去搜一搜。倘能搜著了,或者賞那銃手幾塊子錢也使得。我
當時已答應著下來了,他忽又喊住我道:『這是我的舊朋友,他們倒業已這樣不
分疆界了乾了,要是那起搭客,還不受他們任意囉唣麼?明兒招商局輪船的名譽
,豈不要送在幾個銃手手裡嗎?你總得乘此利害辦一辦!』那時,我卻報復了他
一句道:『怎麼搜,怎麼辦,我都理會得。但是鬧出意外的亂子來,卻莫要又去
抱怨我就是了!』船主雖然明知我這句話,是回駁他昨天那段言語的,卻沒答我
甚麼就進去了。小雅君,不料洋錢搜倒被我搜出來了,就是那個婆娘,說出幾句
輕如鵝毛,重似泰山的話來,即我生了十六隻手,也莫想拿人家東西得動。
問 我:他說的是幾句甚麼話?會把你這樣的一個大好老嚇得縮手縮腳的?
仲 芳:他說是『身邊洋錢,出門的人誰沒有?就是錢的數目也會湊巧相同的。只有那洋
錢上的圖書花押,是各人有各人的暗號。拿出來,一千個人裡頭,都難得有一個
同樣的。叫我轉問那位先生一聲,他所失的洋錢,可有甚麼戳記?說明了,好大
家拿出來對一對,免得指鹿為馬的亂賴。』誰知那客人還沒有等我開口,就早已
指手畫腳的嚷道:『我的洋錢是一律通州大生紗廠裡的。生字圖記,共計是四百
塊,分為八包。你們諸位不相信。生字圖記,共計是四百塊,分為八包。你們諸
位不相信,候搜著了看一看,就明白了。』那婆娘等他說完,笑道:『耐格閒話
,大家聽見哉!伲身邊格洋錢,數目也是四百,攏總也是八包。但是伲格洋錢,
是零零星星積起來個,勿是啥今朝拿來二百,明朝拿來三百,有啥一色個圖記,
只要小錢莊浪先生說勿銅就罷哉!亦有個洋錢才是捉生活(做繡貨俗稱)來個,
所以就用舊賬簿包起來,想來也可以做伲的招牌。』一頭說著,一頭就把他牀上
的一個枕頭箱子打開來與大家看。我當時曾經走近前去數了一數,確是四百元,
但只沒有那客人所說的生字圖記。且這婆娘身上,不曉是灑的一種甚麼非蘭非麝
的香水,沒命的朝人腦子裡鑽,叫人家聞著了怪心軟的,我就頭一個不情願替他
查這件無頭的案子。再去看那客人自己,也是睜著眼,張著口,露著一嘴紅綠牙
穢堆嵌起來的蛀齒,望著那洋錢一言不發。過了好一會,又聽那婆娘輕言巧語的
道:『各位叔叔伯伯才看見哉!今朝碰著子俚,倒是指鹿為馬,要算伲個勿色頭
,伲也有句閒話交代明白子。個種世界,真正人心難測,烏眼珠看見白銅錢。伲
是女娘家,出門出路,歸格客人,朝子伲忒出子眼睛,像煞有介事。假使有啥三
長兩短,伲是要同俚耐算賬個!俗語說,財勿露白,要到子尷尬個時候,倒說伲
是謾藏誨盜。伲個銅錢,是推板弗起個。』我先聽他說指鹿為馬,已經有點吃驚
了。現在又聽他說出這謾藏誨盜四個字來,知他不是個尋常女子,也就不敢深追
了。
(正是:
( 世界愈新愈變局)
(江湖越老越寒心。)
(要知此事如何,下回書中交代。)
(第十八回 梓鄉歸去災象驚心 噩耗傳來良箴動魄)
仲 芳:聽那婆娘疊連嘴裡露出指鹿為馬,謾藏誨盜的兩句話來,知他不像沒受過教育的
尋常女子,因此不敢深求,只得看著他把幾封洋錢包包裹裹的收將起來,竟無法
可治。
問 我:你莫非是見他生得太體面了,所謂色不迷人人自迷,心坎裡未免有點兒迴護他罷
?
仲 芳:你又來取笑我了,這趟尚好,還沒有說出我是同他連黨呢!
問 我:現在此人還在船上麼?
仲 芳:怎麼不在?我記得他是寫的九江官艙船票,下船的時候,還要在你之後呢!你又
問他做麼事?敢是有甚麼方法,能把那位客人失去的四百番花邊,原璧歸趙麼?
(我心裡雖已明白,但不便在嘴上說出他的破綻來,擋人家財路,只得笑道)
只 得:我不過隨便問一句,你倒又犯這種倒樹尋根的老毛病了,豈不要嚇得我連口都不
敢開麼?
仲 芳:(仲芳也笑道)你說你說,我不來問你就是了。
(當下那條船已自快要駛過金焦腳下,我猛然想起上年出門的光景,一望濤聲塔
(影,仍在目前,未免有江心依舊在,人事已全非的許多感慨。)
(紅顏欲老,白首無成,不禁潸然欲涕。)
(仲芳見我難過,就誤認我是思家念切,便說了許多安慰我的話,又叫人替我收
(拾行囊。)
(可巧諸事甫畢,那船剛在招商局碼頭上靠下,早有許多客棧裡的接江道一,你
(搶我奪的,各人爭先伺候。)
(我忙在人叢裡急急的一面揀了個三元棧的熟伙,將行李各件點交把他經管。)
(一面同仲芳拉了拉手,彼此都說了些承情後會的世務話,一揖而別。)
(當日我就在鎮江城外歇自半日,想到城裡去找尋幾個早年的舊朋友,問問他們
(近來光景何如?不意我一連走了好幾處,他們家裡人不是回我出外謀生去了,
(就是回我連下落都不曉得,還有家把竟是關門上鎖,闃無居人。)
(問了問鄰舍,方知近年江北一帶,水旱頻仍,米珠薪桂,地方官同幾個在籍的
(富紳,不但不肯拯救民主,反要諱災不報,好開征上下忙錢糧漕米,敲詐了民
(脂來,官紳分用。)
(所以鬧得十室九空,遷徙無定。)
(我直至今日想起那種蕭索氣象,印在腦筋裡,還是突的驚心動魄呢!跑了一回
(,只得又走出城來,往萬家巷一帶小街子上幾處當妓女的人家去逛。)
(卻都是養得肥頭大耳朵的,見著我一個個歡天喜地,滿口裡生意興隆通四腿,
(財源茂盛達三頭。)
(還有兩家院落裡,堆著多高的香港白米,替他估了估,那個囤子極少,一家也
(有三四十擔。)
(我看了不覺詫異起來,就對一個年輕的妓女問道)
只 得:聽說你們這裡米糧很貴得極,哪裡還有這許多洋米堆在家?難不成是留下來防荒
的麼?怎麼鎮江這地方又沒人敢搶呢?
仲 芳:(那妓女望著我笑道)好在我們是白人情來的,原沒有花甚麼本錢在那裡,就搶
了去,也不值得甚事!
(等我再要想追問他,這樣的上好白米,就照香港原來的行情,也要值得七元五
(六角,再加上關捐水腳,怕不要有八九元上下一擔麼?哪裡會有白送人情的道
(理呢?你們這句話究竟是怎麼講?莫非是說了玩的罷?卻被內中一個年歲略大
(些兒的中等烏龜,對著那妓女把眼睛睚了一下子,那妓女便任憑我問他甚麼,
(再不肯言語,但只笑了笑,揚長的去了。)
(倒反把我弄得不曉得他們是葫蘆賣的哪個藥,未免心中疑惑不定。)
(當下又略坐了一刻,只那種裝束言談,應酬一切,處處都覺得語言無味,面目
(可憎,真是俗不可耐。)
(要拿他同上海堂子裡倌人比較起來,實有天淵之別。)
(怪不得我那個滑稽宗弟,他做的《滬江竹枝》內裡有甚麼「身段苗條看上海,
(口音清脆認蘇州。)
(若還不問青和皂,上一髻分下一溝」呢!)
87**時間: 地點:
(當時我看了,不免誤會他是年少風狂,筆頭輕薄。)
88**時間: 地點:
(如今我身歷其境,一經實驗過來,方知天下婦女,真要首推蘇州人第一,更要
(首推常住在上海的蘇州人第一。)
(現在我才明白,他的那筆下,就是隨便謅幾句感懷詩,也是煞有用意的。)
(五言如「花喜迎人放,山多向客行」,「鳥喧知院靜,蟬噤覺秋深」。)
(又如七言「交談半因官況冷,醫精都為病磨多」等句,皆係見道之語,頗深閱
(歷的。)
(但我甚怕後來有人譏刺我像那怪現狀的小說上,論《品花寶鑒》這部書筆墨倒
(也還乾淨,就是開口喜歡念詩,未免是他的短處,因此我嚇得不敢輕易多說。
()
(然而彼時,我即欲多說,亦不能對驢作畫,替牛彈琴,只好在自己心中過了一
(過,勉強尋了引起東扯西拉的淡話,去同那幾個姊妹應酬了半會,然後一個人
(踽踽回寓。)
(說出來卻也可笑,如此情形,倒不是我去尋他們的開心,卻像他們來尋我的開
(心了。)
(所以人說,愛做官的叫做祿蠹,愛賺錢的叫做財虜。)
(如我們這愛逛堂子的,豈不是要叫做色隸了麼?閒話休提。)
(當晚一宿無事。)
(次早八點鐘,就搭了順昌局的內河小輪,望揚州進發。)
(一霎時,江聲澎湃,已進了三叉河口,便是揚州府江都縣的地界了。)
(說不盡那兩岸上風景依然,鄉音不改。)
(但是聽到耳門裡竟有點格格不入,大約都是我多在外少在家的道理。)
(當日我因為要急於歸家,也就無心去聽。)
(正合那《馬蹄會》一齣戲上鬍子生口裡唱的「無心觀看路旁邊景,披星帶月轉
(家門」,卻是同一境界。)
(無奈後來那只小輪剛駛到五台山腳下,恐防衝刷堤岸,便開了極慢的慢輪,一
(步步行走。)
(我實在是不能再等他駛近鈔關上岸了,就將行李一切,點交小輪上押水,托他
(存放城外輪局裡,候我著人去取,隨即僱了一乘小轎,坐著進城。)
(及至家中一看,我妻子已於發信給我的次日,即回寶應原籍去了。)
(家裡只有寡嫂,帶著幾名女僕過活。)
(我問了問我妻子如何得病,如何誤服乩方。)
(誰知他們個個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驢唇不對馬嘴的,推做不知。)
(我才明白,是我妻了防我不回來,發的一道矯詔。)
(但我業已來此,索性到寶應去走一遭。)
(只是我近日體氣瘦弱,不耐那小輪船中的嘈雜擁擠,就立意換僱了一只三道艙
(的南灣子民船,說定是第二日早上動身。)
(一直到臨上船的時候,忽在無意中問我嫂子道)
問 我:我出門這一向時,家裡可有甚麼外客來拜過我麼?
仲 芳:(他才笑道)叔叔不問,我竟忘記了,前月陳六舟家裡的大少爺,曾經叫轎班送
來一封信,還有兩本舊書,說是甚麼前任湖北荊宜道錢大人寄來,請他們少爺轉
交把你的。我們就回他人不在家,他也不肯聽,就硬把那信同書本放下來去了。
你沒有回來的早一天,還來討過收條的呢!
(我聽了,莫名其故,心裡想道:我何嘗認得誰在湖北做道台的呢?莫不是那轎
(班送錯了麼?但麗卿那裡是同我們老世誼,決不會也錯了不追問的道理呀!管
(他如何,是不是等我拿來拆開一看,就知道了。)
(說著,我嫂子已將那封信同包好的兩本書取到,我忙接過來一看,見封面上寫
(著)
問 我:內信並外件,統祈飭交宮保第王少大人甫小雅台剖,軍機處錢緘。
(下首日期上,又叩了一方鮮紅的『晉甫過目』四個字小長方圖章。)
(我看到這方印章,才忽然觸起機來道)
喊了一:咦!這不是錢老六發了來的嗎?又如何認識麗卿托他轉交的呢?
(這句話倒是我嫂子明白,他道)
問 他:這寄信的人既在湖北做官,陳大少爺正是湖北的鹽法道,他們既屬同寅,哪有不
認識的道理呢?又知道你是同大少爺一處的人,且有年誼,自然是托他帶的妥便
了!
問 我:還是你們比我聰明,的確不錯!
(及至拆開來,方知晉甫已由幕而官,自他們叔大人子密先生故後,他的官竟又
(掛誤了。)
(現在住在上海,閒著無事。)
(可惜我一向未知,不然,在客邊也可以多一處去逛逛,豈不是好麼?至於這兩
(本書,卻是我們前幾年,同在江寧府署,其時大家偶爾談及訟師可怕,他就說
(有甚麼兩本分門別類的《訟案匯稿》,明日閒著尋出來,送給我看。)
89**時間: 地點:
(如今一眨眼已是七八個年頭了,他還把這句閒話放在心裡,竟輾轉踐約,不肯
(失信於我,也算是他交友界上的美德呢!)
(當下看了看,見不是甚麼要緊的話,我就隨手丟開,想再去拿過那兩本書來望
(。)
(不意信殼裡還露著一張附啟,急忙抽出來一瞧,一行行的蠅頭小楷,此正信竟
(要多得幾倍。)
(看官,我當日這張附信不看,倒也罷了,不意一看,險些把我的真魂嚇走了。
()
(不由的手也抖了,眼也花了,心也戰了,三十六個牙齒又捉對兒廝打了,就如
(同庚子那年在北京避難的時候,無意中從穿衣鏡裡面看見秘戲圖的那種老毛病
(一樣。)
(但我到底是看見甚麼驚天動地的事,也值嚇得這樣的神經失守呢?原來他說我
(年伯李筱軒,自從皖南道調署山西藩司,就值拳匪起點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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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巡撫毓賢,曾將或剿或撫寫信去問過他,誰知他就回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