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 至 第六〇
51**時間: 地點:
笑了一:(一日,忽見著同寓的一個廣東人,我無意中問起)貴省有個何西林孝廉,足下
曾否識面?
(那人聽我問何西林,對我臉上望了一眼)
對 我:何西林何老三,你先生是在哪裡認識的?
對 我:他同我是世弟兄,庚子年到上海,還是我陪他從廣東一路來的呢!
對 我:(那人聽了,皺著眉頭道)他自從那年挑了一個福建的知縣,由京裡回家,就亡
故了。如今他們老八何黼庭,已由拔貢朝考,用了浙江知縣,聽說目下正署紹興
府山陰縣呢!
(我驟聞之下,不禁一陣酸心,異常難受,急忙說了些別話岔開。)
(回想前年就要探訪租界各種社會的騙局,只因有何西林同行,未得如願。)
(刻下一人在此,行止自由,很可以將前次未了的心願料理起來。)
(不獨可為旅行之助,增長閱歷,亦可以消磨日月,聊以卒歲。)
52**時間: 地點:
(當時宗旨已定,換上一套簇新時式衣履,帶著銀錢,出了棧房門,信步走去。
()
(一轉彎,便是四馬路,看見有一個東洋人,被個年輕的女子拉著衣袖,後面滔
(滔不斷大陣閑人跟著,都拍著手笑道)
那女子:看拆姘頭呀!
(我聽見是拆姘頭,也挨上去隨著他走。)
(不多時,已到一家茶館門前,那一起閑人簇擁著這對男女,如潮水般湧上樓去
(。)
(我方立在門前,看那茶館招牌是四海昇平樓。)
(那起閑人,早被樓上堂倌趕了下來。)
(我當時分開眾人走上去,在那一男一女的桌子旁邊,泡了一碗茶坐下。)
(只見有幾個戴外國帽子,身上披一口鍾的人,在那裡高談闊論。)
(內中最討厭的是一個黑團胖臉高顴骨,穿著一身孝服,那帽上的黑結子,倒比
(二號酒杯還大。)
(豎著一雙大姆指頭,口中說了一嘴不完全的上海話,聽他說話後尾,也號志是
(我們揚州的光景,頂會拿班做勢的,在那裡向東洋人威嚇。)
(我心中一時不解,怎麼他們太和魂武士的國民,也腐敗到這般地步,居然軋起
(姘頭來呢?又見那女子連哭帶說的嚷了一遍,穿孝服的人向著東洋人拍著臺子
(恫喝,叫他快點兒招,免得喫大菜。)
(我心中聽到這句,格外不明白,無奈那人總是不開口。)
(後來被逼不過,剛說了一句)
笑了一:我不知道。
(早被那穿孝的人,走過來伸出鼓槌似的手,連頭夾腦,就是一頓巴掌,打得那
(人兩頰帶太陽登時紅腫起來。)
(我在旁觀,甚為不平。)
(再看那鄰桌上喫茶的人連看都不去看他。)
(我心中雖不知道這起人為何如人,然看他那副兇惡形式,已猜著八九分不是善
(類。)
(我就借著燃火吹為名,走到茶水爐子旁邊,向一個江北口音的堂倌問道)
那女子:鄉親,我請教你,那張桌上東洋人,同那起男女是甚麼事?怎麼那個東洋人被打
得動都不敢動,是個甚麼緣故?難不成得罪了他,不怕他有領事幹預麼?
(那個堂倌見我問,一味的抿著嘴笑,不開口。)
(倒是旁立的一個堂倌向我上下看了一眼,插口道)
向 我:呸!你先生可是問那桌拆姘頭的人?
向 我:正是!甚麼拆姘頭?怎麼會這個東洋人挨他們的詈辱呢?
笑了一:(那人道)他是個甚麼東洋人!原來你是外路客,不曉得如今的風氣。刻下不問
是甚等人,衹要把辮子剪掉,換上一身外國裝,再將那哀皮西地二十六個字母略
微念熟了,無論他是真出洋假出洋,就可以一律充留學生。遇著鬧出事來到官,
還可以佔點體面。聽說這位也是在家裡父兄面前掛著出洋遊學的幌子,騙了千把
洋錢,走到上海來。還沒到兩三天,就在丹桂戲館裡碰見這位包人窮的賤貨,糊
裡糊塗兩下談甚麼自由結婚。我真告給你聽就是:上海如今通行的軋姘頭,兩個
人初姘的辰光十分要好,在大馬路盆堂弄租了小房子,今日跑馬車游張園,明日
看馬戲喫大菜。不到一個月,你想,千把塊洋錢,他自己從家裡到上海,再除去
衣裝川費,已經成了八五扣。甚麼八九百洋錢,在上海地面,又遇著這麼一個包
人窮的爛污女人,還經得起浪用嗎?再者,這女人本來就姘了一個包探的夥計,
叫做甚麼『老虎大舅舅』,同這位游學生一上就愛錢不愛人入手的。目下錢用幹
了,他還不識死活,日夜的戀著。叫他回家,他又不肯回家。叫他讓讓路,他又
說我們遊學生名譽要緊,不能做烏龜。他們靠著皮肉喫飯的人,生性只懂得前客
讓後客,烏龜讓嫖客,如今弄了這麼一個沒辮子抓的人,進出跟著走,錢又沒得
一個,還要死命的三禮拜六點鐘,你想,就是這女人回不過他從前的一番情面。
他那老姘頭在探夥名下,是拿不穩有出息的,全靠著這麼一隻活元寶,怎肯被他
盡掯著不放手?所以這幾日索性想出一個看家的法子來,誆說那女子妹妹有副金
手鐲,被那遊學生偷去了,問他,他回不知道。今天早上又在他的大衣插手袋裡
尋出一張當票,剛巧就是那副金手鐲的原贓。得著這件憑據,想要他自己嚇得逃
走,誰知他不知租界的利害,以為理直氣壯,還想到茶會上來洗清身子。
笑了一:(說著,又輕輕的用手指與我看道)那打他的人,就是他的靴兄弟。這是個最惡
的東西,我們一年眼睛裡,也不曉得看見他冤枉多少好人呢!
向 我:他既這樣深仇大恨,怎樣還說要請他喫大菜呢?
笑了一:(那人道)哎喲!你先生真是個老實人,這是他們當流氓的一句口頭禪,忌諱說
進外國牢,就變個別名叫做喫大菜。他見他又沒有錢,又佔住姘頭不放,倒恨他
不死,還有心請他喫大菜呢!你沒聽他說免得喫大菜,那個免字的神理,可是句
好話麼?
向 我:這倒不是姘頭,直是拼命了。
向 我:(那兩個堂倌聽了,都笑將起來)先生,你這句話倒像老白相,上海通統是先姘
頭,後拼命,沒有一個是好開交的!
(我再看一看那桌上的人,還在那裡耀武揚威的亂嚷。)
(我雖不是遊學生,究竟天涯同客,未免有一點兔死狐悲,不便盡在那裡看笑話
(,見他們期負他,我又愛莫能助,何必徒亂人意呢?只得會了茶錢,抽身走下
(樓去。)
(我看一看表上的面針,才交未正一刻。)
53**時間: 地點:
向 我:(這日剛是禮拜,各戲園照例開演日戲,我心中想)不如還是去瞧戲罷!倒還熱
鬧點。
(正要朝丹桂那邊走,忽從迎面來了一人,坐一輛橡皮馬車,打從四馬路石路口
(經過,一眼看見我,忙叫馬夫停了車跳下來,同我執手道闊,慇懃話舊。)
(原來是十年前在南京的一個老朋友。)
(他是江寧駐防旗人,名字叫做穆克德薩,表字柔齋。)
54**時間: 地點:
(當時見他異常戀舊,我又是在獨立無聊的時候,覺得遇著這樣一個朋友,十分
(湊趣。)
(柔齋就拉我同坐馬車,一面向我說)
一 面:小雅,我們多年未會,今日請你到你的一位老相好那裡去坐坐!
一 面:(一面朝著馬夫說了一聲)三馬路朱寓。
(那馬車已是如流水一般的行走起來。)
(我方要同他分辯,說我在上海並未開嫖戒,你又未同我遇過第二次,這老相好
(是從何說起?他遞了一枝雪茄煙與我,一味的嘻皮笑臉的說道)
笑了一:小雅,你見了面就知道了。那時候還要謝我一桌雙臺呢!他是你的花襲人,瞞別
人須瞞不得我。
(我被他花襲人三字,說得我心動了一動。)
(早見那輛馬車已在一家門首停下,馬夫跳下車,開了車門,我抬頭望去,見門
(頭上掛了許多五顏六色的招牌,正中有一扇花標金底黑字是「廿四橋朱寓」。
()
(柔齋便指著這扇牌子,對我笑道)
對 我:你看別人家無論哪裡人,都照例寫著姑蘇某某。獨你的貴相知,單要把這揚州兩
個字寫在花標上,豈不是恐你來尋他認不出門徑麼?
對 我:柔齋,我許多年不見你,怎麼一種沒遮攔的口還未改掉?
(說著,那客堂裡的外場打雜,已扯著皂隸嗓子,喊了一)
喊了一:客到。
(接著,房裡大姐娘姨,一個個手忙腳亂的打起門簾迎接出來。)
(有一個年輕的大姐,搽著一臉的濃胭脂,身上穿著一件銀灰外國緞時花的夾襖
(,下面罩著一條元青縐紗大腳褲子,裙下雙鉤雖不瘦削,然較諸那金蓮仄仄,
(反覺他一雙天足,嬌小玲瓏,別饒趣味。)
(且步履之間,亦甚搖曳春風,柳腰款段。)
(朝著柔齋低眸一笑,口中)
口 中:穆大少是發財人呀!今日怎樣有閑工夫,到我們這個小地方來白相哪?
(柔齋還是一味的頑皮,對他打著蘇白道)
柔 齋:儂為著儂格先生一個老客人,白白地同著一道來格屋裡白相相哉!
柔 齋:(我偷眼看去,早見那房間裡立著一個人,裝束雖與從前不同,然而舉止神情,
(依然如昨,未免情不自禁,搶一步近前叫道)素……
(我才說出一個字,已是咽不成聲,淚珠滿面。)
(再看一看他,也是斷腸人遇,熱淚灑樽前。)
(兩樣心腸,一般懷抱,卻把柔齋嚇得站在一旁發怔,口裡連連的道)
口 裡:不該!不該!都是我不好,要先把一聲素蘭的信,或是同小雅說明瞭,也不至於
叫你們相對傷心。
(又走到我同素蘭耳邊,鬼鬼祟祟的道)
素 蘭:快些不要這樣!被他們不知道細底的人傳出去,這上海非比別處,報館裡的訪事
,比德律風還快呢!
口 裡:(又對朱寓道)一經蜚短流長,於你實業界上是大有影響的。
(素蘭勉強帶淚,笑著喊道)
素 蘭:阿二,你也不來管管你的老爺,由他在這裡有得沒得的瞎說。
口 裡:(只見適才在房外著銀灰外國緞夾襖的那個大姐應道)先生來哉!
(走進房,便揪著柔齋耳朵,要他求饒。)
(房裡娘姨趕忙送上熱手巾蓋碗茶。)
口 裡:(我略定了定神,想道)怪不得柔齋在路上同我鬧甚麼花襲人,是為著素蘭同我
有初試雲雨情的秘密關係。
55**時間: 地點:
素 蘭:(忽然聽著素蘭問我道)你自從送你們老太太回去,嗣後可到過南京沒有?
(我因為有小安子向我說,素妹妹有話交代他同我講。)
(我後來被事一岔,就未曾去的一層事在心裡,恐怕他知道多心,意欲想答應去
(過一次,又要想答應未曾去過。)
(正在躇躊不決,素蘭又冷笑了一聲道)
素 蘭:上年安妹妹到上海來,向我說,你曾經到過南京一次,同翻卷江寧府的少爺游河
,還叫了他一個局。他告給你說,我有話托他同你講,你事後就奉旨不再到他那
裡去了。還是安妹妹怠慢你?還是聽得我的話有點不耐煩呢?
(我被他這一問,倒問得無言可答,反勾起了我一肚皮沒處伸的冤抑兜底上心來
(,不由的眼圈兒又一紅。)
(素蘭見我回答不出,那一眼泡的淚,已在眼眶裡滴溜溜的轉,只差滾將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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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是個世務上的人,看見我這番委曲難言的景況,陡然改換一副和藹春風的
(笑臉,對我)
對 我:今日你初到我屋裡,又拖穆少爺的貴步,你千萬不必同我客氣。今日小東是我的
,一來替你接風,二來替穆大少謝媒。
(柔齋正在炕上斜著身體,同阿二在那裡咬耳朵鬼混,聽說有酒喫,在炕上一翻
(身立起,插口道)
柔 齋:三來代你們二人敘舊。
(阿二也隨著他立起來,站在我面前,用牙兒咬著手指甲,兩隻眼睛的視線直注
(到我身上,在那裡發怔。)
(娘姨送上筆硯,請我點菜,又送上一疊局票,一疊請客票,放在桌上。)
(接著,調開桌椅,安放杯筷。)
又接著:(我對素蘭道)菜可以不必點,局請柔齋代。我是從不歡喜代第二個局的客,看
柔齋有甚麼知己的朋友,約幾位來,一同坐坐也好!
(柔齋聽了,便拿起筆來,橫七豎八寫了十幾張局票,又寫了一張「南誠信阿根
(堂鮑宋忠」,一張「二馬路清芬樓下方天蔭」,一齊交給娘姨,傳與外場,發
(了出去。)
(不一時,那兩們男客已先後來到,都在二十左右的年紀,穿著一身華麗衣服,
(一個人鼻上架了一副十六開金絲茶鏡。)
(柔齋上前次第介紹,彼此說了些久仰高扳的套話。)
(他們兩人又補寫了幾張局票。)
(柔齋便亂喊起手巾,早有房老娘姨,各人面前斟滿了酒。)
(素蘭拖了一張椅子,斜坐在我的背後,挨次與他們敬拳敬酒,又照例唱了一出
(《牧羊卷》從「聽我妻,趙金堂,細說一遍」唱起,直唱到「一步兒,來至在
(,柴篷以外,猛抬頭,一輪日,未落西山」,唱得悲惋淒涼,合座為之不樂。
()
(我見他們三人面面相覷,似有酸楚之意,我就將日間在昇平樓目睹的一段怪現
(狀,說與他們聽瞭解悶。)
柔 齋:(方天蔭接口道)小雅君子,你不盡悉上海租界的弊竇,較諸我們中國內地,更
加百倍的混賬呢!任憑你奸拐盜劫,明訛暗詐,甚或打文武差事,〔按江湖口切
,明火劫掠名曰『打武差事』;雞鳴狗盜,名曰『打文差事』,皆賊盜之別名。
〕風火騙局〔按湖海無論各種生理,皆不出風火除要巾皮李褂八大家,統名曰相
飯。〕衹要同包探有了人情,就可出入租界,通行無阻。設或他們那班人一個都
沒有來往,哪怕你真是個孝廉方正,也一樣拿你出醜,硬當作匪類看待。還有張
家帽子拿去李家頭上戴,犯法的人,仍然一日到夜的花酒茶圍,遊行自在;沒有
犯法的人,倒反去代他喫官司,坐外國牢。
對 我:包探通同作弊,難不成會審的委員也不愛惜民命,同他們一篷風的糊到底嗎?
柔 齋:(柔齋插嘴道)我從前初到上海的時候,也是如此說。後來才曉得那起會審委員
,千個屠戶一把刀,人人都抱著一個同領事見好的宗旨,凡遇會審案件,大半是
隨著領事做主,領事又只憑巡捕房一面報告,巡捕房又全仗包探一句話,所以各
案的裁判權,就暗暗的操在包探手裡了。你想,他們充包探的人,可有個善良之
輩?統是殺人還要想不出血的大流氓。別人說是租界的官事十起倒有九起是冤枉
案,在我兄弟看起來,真正十案即有十案是冤枉的呢!再者,還有一件事,那野
雞堂子裡女本家,沒有一個不姘探夥的,沒有一個探夥問起來不開野雞堂子的。
老實說,直把巡捕房的權勢,明目張膽的拿了來,替他們抗娼。諸如我聽見前年
北邊兵亂的時候,有個甚麼租界裡最有名譽的包探名下一個小夥計,我一時忘記
他的名姓,只知綽號叫做『都天大舅舅』。從北路買了若干的女孩子來,候去年
北省平靖了,他又把這起女孩子一個個販到牛莊、威海等埠去出賣。只要哪處有
水旱偏災,哪處就是他的發財方向。成船累載的運到上海來,揀面孔漂亮的留著
自己堂子裡賣娼,或是送去唱髦兒戲,或是收著做小老婆。那腳大臉醜的,儘著
本埠各家野雞花煙間先選擇。剔剩下來的,裝到南洋各埠去轉捆轉賣。聽說極醜
的醜鬼,衹要是個女子,帶到海參威去,還可以值四五百金哩!你想,他要不是
仗著探夥兩字的護身符,他一顆腦袋還夠殺的麼?至於誣裁個把平人做賊,打人
幾個嘴巴子,更是老生常談了。宜乎那茶樓上別桌喫茶的人,沒有一個去望他一
眼呢!
(我們正談得津津樂道,那各人代的堂差,已是如穿花蛺蝶一般,陸續到齊,誰
(叫的局都挨著誰的自家相好身旁,一排兒坐下。)
(頃刻一片管弦嘈雜,京調秦腔的聲音,倒把我們的晉人清談,登時岔斷。)
(柔齋鬧了要豁拳,又要賭一拳一杯酒,姓鮑的同姓方的倒也深表同情。)
(衹有素蘭不大願意我喫酒。)
(我留神看去,素蘭雖是笑逐顏開,究竟覺得有些不悅的性質含在眉目之間。)
(柔齋也似乎看出,沖著方天蔭說了一句)
柔 齋:母狗擋路。
笑了一:(方天蔭應道)哎,是!
又接著:(那鮑宋忠接著)喫酒只喫酒,莫提王三友,提了王三友,謹防狗一口。
(我當時也不甚在意,以為他們偶爾說笑,只把全副精神用到素蘭身上去,大凡
(素蘭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莫不從我心窩裡研究一番而出,所以別人神情,我
(哪有許多心去關顧。)
56**時間: 地點:
(須臾,各人所叫的堂差已如鳥獸散去,房裡依然剩我們四五個人,寥若晨星,
(倒覺耳目為之一淨。)
(娘姨每人面前,送上一碗乾飯,一碗稀飯。)
(我酒已喫到七八分醉,只得勉強喫了點稀飯,取出四塊花邊,交與素蘭,叫他
(先替我將下腳開發掉,各人起身散席。)
(他千萬不肯收,後來被我說了一句)
笑了一:你可是怕我用不起,或是我心疼?
(他才叫阿二收了去,房裡的娘姨大姐又千恩萬謝,說了許多的客氣話。)
(穆、鮑諸人都開了轎飯賬,也替我胡亂開了個阿三。)
(我看看表上面針已交十一點多鍾,心裡想隨著他們一同回寓,無奈外面馬褂坎
(肩,一律被素蘭鎖在櫥櫃裡,不肯拿出,只得權時住下,送柔齋各人先回。)
(阿二一溜煙也隨柔齋走去,想必是去幹他們的那個老買賣去了。)
(是曾經上海嫖界諸公類能領會,無須我著小說的人再交代。)
57**時間: 地點:
(再說我回房尚未坐下,素蘭即對我問道)
素 蘭:我有一句話要想問你。
(他說了那句,卻又欲語不語的,一味半吞半吐。)
對 我:(我發急道)好姐姐,你有甚麼話同我說了罷!你是一向知道我脾氣的,何苦拿
著我裝在悶葫蘆裡呢?
素 蘭:我不是問你別的話,我是要問你穆柔齋這一班大好老,你是幾時碰見的?
(我知他話中有話,故意的道)
對 我:小穆他是個甚麼大好老?從前在南京同我胡混,你難不成倒忘記了麼?我們有十
餘年不會了,今天是在四馬路無意遇著的。至於那兩位,簡直是一面不識,不過
一時捉客陪主罷了!我如今連名號都記不清了,你問他作甚?
素 蘭:(素蘭笑道)他們的名號記不清倒也罷了,單我耳朵裡,也不曉得聽見他換過幾
十次祖宗了。
對 我:究竟他們同小穆,現在上海幹點甚麼營業?
素 蘭:(素蘭一面招呼外場說)今晚所來的堂差和酒,都一概謝謝,請明日早點過來。
一 面:(一面坐下來回我道)他們有甚麼叫做營業?不過老爺少爺喊得比我們好聽些,
那一種拿假圈套去騙人錢財,及至錢騙到手,跟著就翻轉臉認不得人,還不是同
我們一樣的做手嗎?就怕我們有時兒還拿不出這種狠心腸來呢!我爽直兒告給你
罷,他們都是一起翻戲黨,要想把你當作生意空子做哩!
素 蘭:(我假意道)甚麼叫翻戲黨?他們的宗旨,比平權革命如何?
素 蘭:唉!他們這個黨,不比那個黨,我也鬧不清楚,名色多呢!又叫做甚麼攣把、翻
天印、倒脫靴,那《海上繁華夢》小說裡,早已就刻著。我如今向他們黨中人細
細的探聽,才知道《繁華夢》上所說的還是皮毛門外漢的話。那內中要緊的過門
,同著名式春點,並未曾提及。今日先時在席上,他們見我同你要好,恐怕走漏
他們的風聲,罵我是只母狗。我不因為是同你來的,我當時就要想請教他了。後
來忍了幾忍,我才把這口氣咽了下去的。聽說他們黨中門戶很多,有甚麼『反』
『正』『提』『撥』。總而言之,不出先同你異樣拍馬屁,後來一步步分作前中
後三起人出現,候你同他好的多一個頭了,他必定是那前來的人說是遇著賭騙,
要尋死覓活。中間出現的人,便說後來的朋友如何年少無知,如何多金豪富,他
自己五木訣又如何千靈萬妥,夥你去入局。你受他一番知己,見他要尋死,本有
拔刀相助的心,如今聽說又不要你費錢,只須各人拼出本銀,在臺面上擺一擺,
轉瞬就可以發注大財,既幫扶朋友,自家又利益均霑,心中已是無有不肯的了。
他又抓上一把銅錢用碗蓋著,做那廣東抓錢寶形式與你看,並將那其中的若何寶
由你做,他們三人,都照你伸的指頭數目,分龍虎單雙四門的機關說與你聽。你
衹要動了一點或好義或貪利的心,包管就偏偏在你自己手上,不知不覺的將碗下
錢數弄錯了。假如碗裡是單數青龍,你倒伸了二個指頭,報了雙數白虎。你想,
錢被人家贏了去,還是小事,那同夥的被你帶累,可就不好了!
對 我:我也不是個死人,怎麼會連幾個銅錢都不會數?
素 蘭:(素蘭笑道)全局的機關,就在要你自己做錯,不能埋怨別人。別人還要來埋怨
你這一點兒巧妙。你未身歷其境,說了再也不會明白。我曾經留下個翻戲黨內容
調查簿,明日沒有事取出來,倩個畫工配起圖來,與你一看就知道了。
(我聽素蘭的一番話,始恍然大悟穆柔齋現在入了賭匪一流,不覺嘆道)
柔 齋:好端端的一個佐領少爺,流而為匪,未免可惜!
素 蘭:(素蘭笑道)他們這一班人,翰林院的太史公還不知道有多少呢!甚麼個把少爺
,算甚麼希奇?我是甚麼人,他就有甚麼人來配你。從前我們揚州有個鹺商,喜
歡扶鸞,他們黨中居然就有善於扶鸞的人上去。一日沙盤飛處,說是張恒侯臨壇
,還留了四句詩是:
露筋裂眥血痕幹,日甲三千午夜寒。
千古傷心千古恨,自今猶望漢門關。
你想,這詩句是若何雄渾有魄力,豈是編口號的人所可想的嗎?後來整整的
被他們騙了兩三萬銀子去呢!聽說還送了鹺商一個標緻小老婆。
對 我:這還上算,雖是丟掉幾萬銀子,還落得個紅袖添香,錦衾侍寢。
(說著,阿二已回向素蘭耳邊咕嚨了一大起,又匆匆的走去。)
(素蘭候他走過,向我笑道)
向 我:豈有此理!他們別人不知道,難不成小穆也不清楚我同你的情分嗎?他叫阿二來
向我商議,要我做中立國。事成之後,提二成客賬送我。我恐怕他們又想甚麼主
意來損你,已經托阿二回絕了他們去了。
(我聽畢素蘭的前後言語,感激之至。)
(鍾上已是子正,覺得身體睏倦,想日後讀我書的人,也要眼倦了,索性大家睡
(罷!於是攜了素蘭的手,權入羅幃,將三十年經過的歷史,姑為擱起,先赴陽
(臺一夢。)
(正是:
( 白衣蒼狗尋常事)
(都付人間一夢婆。)
(要知三十年後如何,且俟續部再敘。)
(第十一回 畫葫蘆巧計成虛話 翻舊樣妙女選情郎)
(我當日同素蘭久別重逢,十分要好,一覺睡到第二日午初方醒。)
(牀頭報時鐘剛敲十一句,急忙披衣起坐,順手將百頁窗推開一看,只見庭前幾
(片新放的芭蕉,嫩綠扶疏,映到紗窗之上,令人心神為之一爽,正合著古人兩
(句詩,卻是:
( 綠阻墮地夢初醒)
(紅日嬌天午不知。)
(我獨自一人坐在那裡,對景徘徊,忽聽外場傳進一張請客票。)
(我接過手一看,原來是柔齋在清和坊金小桃家,立等我一路去逛味蒓園。)
(素蘭正在那裡理髮,問我是那裡來的條子?我道)
素 蘭:你猜猜看是誰?
素 蘭:(素蘭笑道)這點事用不著猜,一定是小穆鬼心不死,又弄甚麼勾魂票來,想把
你當作生意做呢?
問 我:你真聰明,怎麼一猜就被你猜著,怪不得人家說當倌人的是七孔玲瓏心呢!
素 蘭:甚麼玲瓏心不玲瓏心!俗語說得好,『識破人情便是仙』,我昨晚既不肯認做中
立國,他們今日自然要生出別項法子來待你了。我曾記得從前有一句老話說,有
一位卜課的先生,道號叫做甚麼賽鬼谷,因為他有個特別的本領,無論你是甚麼
人,有甚麼事,他都能未卜先知,一句話都不錯,所以他的金錢界上異常發達。
一日,有個鄉下人來問卜,那先生一口就問那人道:『你姓王麼?』那人道:『
先生不錯。』他又道:『你是從東南方來的嗎?問你母親病勢何如是不是?』那
人又點點頭道:『不錯!不錯!』他道:『你莫要著急,回家請一位姓錢的醫生
來,開個方子吃貼藥就好了。』當下那先生有個朋友問他:『到底有個甚麼法兒
,怎麼就能夠一句都不錯呢?』
問 我:不但那個朋友要問他,連我今日也要問他,內中是個甚麼花頭?
素 蘭:他起先也是不肯說,後來被那人追問不過,只得對他道:『你們自己粗心,並非
是我有甚麼異術。你不看見適才那鄉下人肩頭上背的褡褳袋,上面明明白白寫著
三槐堂制四個大字麼?我所以頭一句就斷他姓王。那人手裡提著一包藥,那藥方
子不是字朝外疊的嗎?露著令堂二字,你想,既是令堂吃的藥,除他母親有病是
甚麼呢?』那人道:『以上兩層我都知道了,但那鄉下人,又不是你同鄉舊識,
怎麼知他由東南方來的,這個又是甚麼道理呢?』至於他母親的病,一定要請個
姓錢的醫生來,一治就好了。這句話,我格外半點都不懂。好先生,你索性兒告
給我罷,省得把我裝在葫蘆套裡,悶得難受。』他道:『這兩件事即是明白易曉
,今天刮的是西北風,適才又落了幾點小雨,那人胸前現有雨打的濕跡,同布眼
裡灰塵,背後卻一點都沒有,他不是迎著風走的大憑據麼?若說姓錢的來一醫就
好了,這更是如今中國四百兆人男男女女得的一個普通病症,萬事有了他老人家
,自然病是會好的!』那人被他說得恍然大悟,一句口都開不得。小雅,你想想
看,那先生哪一句話不是細心小膽體會出來的?非此時下賣課的,抱著一本《卜
筮正宗》,指手畫腳的信口開河,就算盡他的義務了。你說我們當倌人的心,有
甚麼七竅!不是我說你,這些話都是十年前頑固黨的口頭禪,不像你有閱歷的人
說的話。你若要換個我,代你設身處地的想起來,又有昨日叫阿二來買囑我那段
事,你到上海不久,外面應酬少,又沒有甚麼知己,今日這樣早就有請客票來約
你,不是小穆是哪個?
(我聽了,從心窩裡著實佩服,一絲兒都不敢同他強辯。)
(當下又坐了一刻,表上已是一句半鐘,我欲待寫條子回柔齋不去,無奈素蘭慫
(慂我去走一遭,看他們到底出甚麼主義來騙我。)
(我自家也要想探聽他們翻戲黨的內容,存了個不入地獄,不知餓鬼變相的思想
(,於是拿定主意,放心大膽的前去。)
(急忙穿好衣服,別了素蘭,走出門,站在馬路旁邊定一定神,望准方向,剛想
(由石路一直下去,忽見有一輛橡皮轎車,風馳電掣的飛至我的面前,突然停下
(。)
(那車裡有一個人嘻嘻呵呵的匆匆走出。)
(我忙定睛一看,原來就是柔齋。)
(他因聽見請客的相幫回去說,我尚在素蘭堂子裡未走,又恐怕我戀著同素蘭鬼
(混,不去赴約,所以他自己坐了車趕來相接。)
(一見面,不由分說,就拉了我的手,一同坐車,對著馬夫說了一)
笑了一:張園。
(那輛車便如流水一般的走去。)
(我們兩人略微談了兩句世務話,那馬車已在一處停下。)
(馬夫趕忙的跳下車,攏住韁繩,伺候我同柔齋下車入內,原來就是張氏味蒓園
(。)
(幾處小花小草,倒也收拾的十分雅致。)
(早聽見遠遠的鑼鼓喧天,人聲嘈雜,映著一片京調二簧,順風吹至。)
柔 齋:(柔齋向我道)小雅,我們到海天深處去聽聽髦兒戲何好?
向 我:很好!
(便一同踱上樓去,揀了一副近台的正桌坐下,堂倌忙過來張羅茶點,有個案目
(送上一紙戲單,照例收了戲資自去。)
(我再看一看,台上已是唱到第二齣戲,叫做甚麼《沉香牀》。)
(有個花旦,扮了一個時髦倌人的模樣,對著個衣衫襤褸的叫化子,拿著一盆的
(牙齒,在那裡播得同雨點相似。)
(那台下的看客,見了如此神情,都齊聲喝起彩來。)
(我拿過戲單一看,再存神一想,哦!是了,這不是那小說上記的《齒盆》一段
(故事嗎?我記得這倌人叫做王菊仙,本是蘇州城裡一個有名的出色妓女,遇著
(一位癡公子,異常要好,一個願娶,一個願嫁,鬧得山盟海誓,除死方休。)
(後來,被那公子的父親知道了,派了得力的家丁來敦促就道。)
(臨行,那倌人向公子討一樣表記,以為異日紀念。)
(誰知公子送他這樣,他也不要。)
(送他那樣,他也不收。)
(轉了若干的圈套,好容易鬧明了,說單要一隻牙齒,為將來骨肉重逢之兆。)
(那公子是個情重如山的人,當下就照牌行事。)
(回去過了好一晌,那公子稟明瞭堂上的二老,置備了若干的妝奩衣服來,預備
(替他拔出火坑。)
58**時間: 地點:
(當時公子有個貼身的老家人,領了密囑,就教給他小主人一個壞主意:叫他改
(裝易服,扮了個叫化子模樣,假說家裡被了火焚,不數月弄得人死財空,一貧
(如洗,去向王菊仙作將伯之呼,以便實驗他愛情真假。)
(看官,當妓女的人,恩愛二字,哪個被得起實驗?這王菊仙見那公子一臉的晦
(氣顏色,十分憔悴,就把外場打雜的申飭了一頓,喊看門的進來,攆他出去。
()
笑了一:(那公子討了一場沒趣)你人既不認我,這也罷了!但是我那留下的一隻牙齒,
是受諸父母的骨血,你須得撿出來還我,我就立刻離身,決不再來同你多說一句
!
笑了一:(王菊仙叫娘姨捧出一大盆牙齒,對著公子道)哪個是你的?你自家揀去!
(公子再一留神,哎喲!比上海四馬路各家牙醫生的招牌還多。)
(看了一看,不禁大哭而去。)
(回寓後,把此種情形,一五一十的告給那老家人聽。)
笑了一:(那老家人心中暗想)我的離間計已成,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斬草除根,省
得逢春再發。
(就叫人將所辦的嫁妝衣服,盡數抬到王菊仙的妓院門口。)
(公子此時,換了鮮衣駿馬,另是一番氣象,就在大街心裡,升了一大盆炭火,
(把那預娶王菊仙的妝奩各件,一樣樣付一炬。)
(內中有架沉香木雕的牀,焚化之日,香聞數十里。)
(可憐萬串金錢,頃刻化為灰燼,這就是那《沉香牀》的始終歷史。)
(我當時見戲台下的人齊聲叫好,引得扮王菊仙的花旦,格外做得淫潑無情,令
(人可惱。)
笑了一:(我對著柔齋道)這種淫賤的潑娼,我可惜無權在手,若是有權在手,非立置重
刑,不足以泄我胸頭恨!
柔 齋:(柔齋笑道)你又來鬧書呆子脾氣了!聽見人說,我朝康熙年間,年羹堯征金川
時,營裡唱堂戲,有個戲子,演《逼宮》一出,極其神似,就是當年活司馬師,
也恐怕未必有那般奸雄氣魄,真是惟肖惟妙,栩栩如生。不覺感動了大將軍忠義
之氣,立刻叫戈什哈上去,傳那戲子下台。其時,同班各人,皆替他捏著一汗,
料他必遭不測之禍,要想大家去替他求情,無奈他老人家軍令素嚴,不敢嘗試。
只有那戲子本人,急中生智,不慌不忙的穿著一身做戲的衣服,跟定那戈什,踱
著方步,走至年羹堯面前,把袍袖一展,學著科白的樣子說道:『大將軍請了!
』年羹堯此時盛怒之下,不容他開口,便喝道:『你見了本爵,還不跪下麼?』
那戲子聽了,呵呵大笑道:『你雖位極人臣,孤亦為晉朝世祖,豈有以帝王之貴
,而反屈膝於臣子之禮?且孤當日帶劍上殿,入朝不名,威加人主,勢壓百僚,
開兩晉禪魏之基,較諸大將軍今日,徒有血汗之功,未得心腹之寄。加以外臨強
敵,內制權臣,性命有纍卵之危,功高有不賞之慮,其成敗得失,果何如乎?』
年羹堯聽了,愈加發怒,罵道:『你不過一戲子耳,何得乃爾!』那戲子也發怒
道:『你既知道我是個戲子就罷了!還要這等舉動做甚麼呢?』當下年羹堯被他
這一句話提醒了,一笑而罷。小雅,你如今要打抱不平,惱這個扮王菊仙的旦角
花四寶,豈不是看戲流眼淚,替古人擔憂,第二個年大將軍出世了麼?
向 我:那《三國志》上聖歎外書,曾經道破說,奸雄與英雄,皆當用逆,而不當用順,
真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之談。但是這戲子可惜投身下流社會,不然,倒是一個
絕妙的說士呢!
柔 齋:你莫要小看了下等社會中人。你沒有知道,從前有個好古的名士,終日留連山水
,凡遇前朝古蹟,無不形諸吟詠。一天,僱了一輛小車,去游嚴子陵釣台,要想
做幾句懷古的詩。無奈文機遲鈍,左做又做不好,右想又想不出,盡在那裡對著
一樹殘陽,半坯黃土,低著頭,幌著腦,咬文嚼字的踱來踱去。看看日影銜山,
新月將上,那推小車的車夫候得不耐煩,向那位名士問道:『先生,天晚了,我
們回去罷,荒郊野外,盡著在那裡逛甚麼?』那人道:『我要做首嚴子陵的釣台
懷古,久思未就,爾曹小人,毋預乃公事!』車夫笑道:『小人倒有幾句小詩,
不知先生肯賜教否?』那人帶應不應的道:『你試說我聽。』車夫遂應聲念曰:
『好個嚴子陵,可惜漢光武。子陵有釣台,光武無寸土。』車夫念頭一句,那人
尚未留神,到了第二句,已有點悚然起敬的意思,及至四句全完,直把那位名士
嚇得五體投地,七孔朝天,口中不住的喊:『老前輩!老詩翁!』你想,一個輿
台下隸,尚有如此雅人幽致,何況當優人的,那歷朝掌故,本是他們的本山貨,
從前上海馬如飛編的彈詞,就頗有唐宋人詩意,所以至今堂子裡還講究唱馬調呢
!
向 我:柔齋,你真博學多才!無論我說一句甚麼話,你總要引經據典的有話來駁我,莫
非這幾年不見,你在上海過上外國律師的見氣了麼?
59**時間: 地點:
(其時台上《沉香牀》業已演畢,第二出是《大嫖院》,扮了滿台的婊子,圍攏
(著個辮梢上扣元寶的丑角,在那裡胡鬧。)
(我看了看,無甚意味,剛要回轉頭同柔齋談天,只見有一個約莫四十歲上下的
(人,身上著了一套半時半古的裝束,腳下穿關一雙靴子,戴了一副銅邊近視鏡
(,瞇著一雙眼,從人叢裡擠將過來,對著柔齋鬼鬼祟祟的問道)
笑了一:穆君,你是發財人,幾時到的?我前天在京裡引見的那日,適巧你令兄放了俄國
欽差,我由軍機處召對下來,就坐了原車到令兄住的八旗會館那裡去道喜。第二
日,令兄來我這裡回拜,還有一封竹報,叫我便中遇著交給你。大約是招呼你替
他在上海訪聘一位文案老夫子。聽說薪水倒是極優的,每月最少亦有六七百金,
將來滿任的時候,還拿得穩有個異常勞績的保舉。我到你貴寓裡去拜訪過兩次,
他們說你今天陪朋友游張園,我所以趕到這裡來,不想就真遇見你這個寶貨。
(柔齋見了,趕忙的迎上去招呼那人坐下看戲。)
(那人又問柔齋我是甚麼人?柔齋便將我的歷史,約略告給他一遍。)
(他摸著兩撇黃鬍子,眼望著天應道)
向 我:嗄嗄嗄!
(那種目空一切的醜態,我如今有十口十筆總寫不出。)
(當下因他既妄自尊大的不來睬我,我也只管聽我的戲,不去惹他。)
(無奈他同柔齋談的話,句句都朝我耳門裡鑽,三句話倒有兩句不離他是三品大
(員,甚麼江蘇候補道,前天在北京廠,有個相士叫做萬里雲,誇他白面金須,
(將來非常富貴,恭親王要他做門生。)
(他因有一班排滿革命的朋友,恐怕被人說他是守舊黨,所以沒敢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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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說甚麼本朝最發達三種人,第一怕老婆;第二不喜花小費;第三便揩著他自
(己的近視眼,對柔齋道)
笑了一:你看外面可有一個近視眼做叫化子的麼?
(我聽他的話,忽然想起無影生觀察怕老婆、灌夜壺、戴笆鬥各節,怪不得他目
(下有升廣東臬司的信,我不由的要笑將出來。)
(只因有那人在座,不便過於放浪形骸,只得妨將過去。)
(真是無巧不成書,他正在那裡議論風生,一個人大話說得高興,忽從後層座頭
(裡,立起一個山西口音的人來,衝著他亂嚷道)
柔 齋:老蔡呀,你一去不回,咱被你害得好苦呀!咱的達達,你今天見了咱,不要再跑
呀!
(我再看他望見那人,猶如老鼠遇見貓一般,臉上登時紅一陣,白一陣,把適才
(那副驕傲的面孔,連根都拋向爪哇國去了。)
(呆呆睜著兩隻綠豆眼,盡望著我同柔齋發怔。)
(過了好一會,那山西人只是守著他不去。)
(過了好一會,柔齋輕輕的埋怨他道)
柔 齋:這種守土的老貴,你怎麼不把事情結清了,鬧得這樣驚天動地的。倘叫今日有一
宗正經事在手裡,豈不要露狐狸尾巴把人家瞧嗎?
笑了一:(姓蔡的回道)統共只有一尺水,叫我怎麼樣結法呢?
笑了一:(說著,又拿眼角瞟著山西人向柔齋道)好在你沒有上過檯子,他不對付你,此
事怪我畫了舊樣葫蘆,千萬求你讓我騎花勒佛低!
(柔齋低低的應了一聲,點了點頭,便做成了一副滿面春風的笑臉,走過去對著
(那山西人問道)
柔 齋:老客,你同這位先生為著甚麼事吵吵鬧鬧的?彼此既是好朋友,快點兒不要被人
家笑話,有事好商量!
笑了一:(那山西人咬牙切齒的嚷道)咱們同他是甚麼好朋好友?被這混賬行子,弄甚麼
廣東抓錢攤,騙掉了幾百個洋錢,還把咱們的生意鬧丟了。今天咱們遇見面,非
進巡捕房不可!
(柔齋故意的問長問短,同他拉交情。)
(那姓蔡的早從人叢裡一溜煙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直將個山西人急得暴跳如雷,要同柔齋拼死拼活討騙子。)
(柔齋先時還想同他胡混過去,後來見他越鬧越起勁,只得強辯道)
只 得:據你自家說,那姓蔡的與你同嫖共賭,顯見得是癩蝦蟆,莫要說田雞,都是一條
跳板上的人。再者,混堂、花酒店、飯鋪、散人船,別人家出錢聽戲,你們挨在
旁邊吵吵鬧鬧,誰也要來問你一聲。如今我不怪你敗我們的清興,你倒反來問我
要起人來了,誰是你管人的人?你又交給誰管的?
只 得:(說著,便撇出滴溜滾圓的二八京腔,對著堂倌道)來嚇!替我把這個不愛體面
的侉貨叉出去,少爺們瞧戲,他不配在這裡混吵!
(那戲園裡的人,倒有一大半是同柔齋相識的,當下大有堂上一呼,階下百諾的
(景象,七手八腳的,拖的拖,送的送,不由分說的鈄那侉老西拉下樓去。)
(柔齋見那山西人走了,臉上頗露出一種忸怩的顏色,對我笑道)
對 我:小雅,那姓蔡的同山西人適才對我說的話,你聽見了麼?
對 我:你們鬧了大半天的六國方言,我連一點兒都不懂。
(柔齋聽我說,笑了一笑道)
笑了一:你不要再假惺惺的了,好在你我是自小兒朋友,也不算甚麼丟丑把你看。總而言
之,真人面前,莫要說假話,實在苦於業在其中,不得而已。小雅,你總要不可
怪我才好呢!
(我心裡雖是明白,但口中不便認真,只好裝著不識不知的樣子,一味憨笑道)
口 中:你莫要再說罷!你越說越把我說進麵糊盆了。
(柔齋終是亮腳,忙應道)
柔 齋:不說,不說,彼此心照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