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 至 第五〇
41**時間: 地點:
雲 卿:(忽然聽得人說船到香港了,便有船上的茶房來艙裡知照客人們)可有鴉片煙膏
同煙灰,快點兒拋下海去,這裡是外國地界,鴉片煙是歸官賣的,查禁得利害的
很。倘有人私下帶了一個泡,要罰五十兩銀子呢!
對 我:(旁邊有個人說道)不錯,前年曾記得有個新科狀元,由廣東打抽豐回來,路過
香港,因為行李裡頭帶了拾幾兩大土膏,被外國人查了出來,罰二千兩銀子,還
押了一禮拜,後來廣東制台再三電保,才肯放的呢!
42**時間: 地點:
(其時雖是四月清和,那天氣已十分炎熱。)
(我一向聽人說香港是廣東第一重門戶,就走上艙面一看,天已薄暮,那山勢不
(甚清楚。)
(但見明星萬點,高高下下,蜿蜒曲折,勢若長蛇。)
(我看了一會,心中暗想:這個地方不是為從前林文忠燒禁鴉片煙一案割把英國
(人的嗎?可惜禁煙是一宗善政,只因有奸邪在內,忠臣不能成功於外,致被英
(將義律所賣,卒至圓明園一炬,咸豐帝率兩宮後刀妃皇西狩。)
(僧王格林沁亦以是役守八里橋失利,通州繼陷,遂使咸豐帝崩駕熱河行在。)
(南京一約,實開我中國千百年割地之機,而我大清皇商絕嗣之問題,亦因之而
(起。)
(光緒為同治嫡堂弟,橫承大統,將來若為同治之嗣則光緒心無後;光緒有後,
(則同治必絕嗣。)
(總而言之,任憑若何,都有一代皇帝絕後也。)
(將來設遇海疆不靖,變玉帛為乾股,香港海權,彼既與我公共,何難守以炮臺
(,扼以戰艦?航路一失,則外省協濟,礙難直達,將軍勢不能從天上飛來,而
(廣東全省必致受坐困,莫大之影響,良可浩嘆!)
(我正在那裡杞人憂天,猛聽船上氣笛嗚嗚的兩聲,又接著機艙裡鋼板噹噹響了
(兩下,我知是大車發的開輪號令,那只船已慢慢的離開原處,不一刻又照前一
(樣的飈播起來。)
(所幸開的慢輪,過了香港,海浪也漸漸小了,所以比前稍覺平穩。)
(我素患暈船,只得扶牆摸壁的回房睡下,拿了一本《唐人說薈》的小說,就著
(牀前的煤氣燈觀看,不沉沉沉睡去。)
(及至醒來,耳中人聲嘈雜,已擠得一艙的棧夥挑夫,同各種賣水果喫食的人,
(都是語言啁啾,一字莫辨。)
對 我:(過了好一會,有個人手裡拿了一卷紅紙走來問道)你先生可要住棧麼?我們是
廣第一家有名譽的客棧,內有高大洋房會客官廳,以及茶水伺應,比別人家格外
週到的。
(說著)
(又遞過一紙棧單。)
(我聽他好是鎮江人口音,便將行李各件交給他經管,把那棧單展開,約略一看
(,見上面寫的話,同他口中所說的彷彿相似,高頭印了「長髮棧」三個大字,
(旁邊又註明「阿根經手」四個小字。)
問 他:(我便問他)你可叫阿根麼?
問 他:正是!小孩子叫阿根,你先生請放心,這裡廣東官場同幾家有名的鄉紳闊少,都
要我伺候的。如前任閩浙總督何小宋何大人、禮部尚書許筠庵許大人,皆是我辦
的差事!
(我聽了那許筠閹,我卻認不得。)
(但是何小宋三字,到了我的耳朵裡,著實晃了兩晃。)
(及至細心一想,哦!我暈船暈湖塗了,這不是我父咸豐壬子北闈中舉的房師嗎
(?他正是廣東人,等我見了表兄,問著再去拜見談談,也是好事。)
(不多時,阿根已將行李捆好,僱了劃船,由珠江一直送到長髮棧後門河廳上去
(,揀了一間客房住下。)
43**時間: 地點:
(明日,我就僱了一乘小轎,抬進城,先到翻卷衙門號房裡一探聽,知我表兄住
(在個甚麼無良街宦海巷。)
(我再走上暖閣兩旁一看,見那翻卷大堂西首鼓架旁邊,還有一方紅地金字匾額
(,上面是我伯父的名號,文是「德及膠庠」四字,寫著昇授福建巡撫廣東布政
(使司補帆大公祖德政,下首是「應元書院肄業門生頌」。)
(我看了,才明白是從前我伯父在廣東藩司任上捐廉創建一座應元書院,那起考
(書院的士子送的。)
(所以用「應元」二字者,取其我們曾祖式丹公,曾中康熙某科狀元,預祝在書
(院裡肄業的士子,也將來點元的意思。)
(記得這書院落成之日,我伯父還撰了一副楹聯,全文我記不清楚,只知內中有
(「天樞北斗耀文光」一句,可巧就收了一名狀元門生,名字叫做甚麼梁耀樞,
(可知事有前定。)
(當下徘徊眺望了一會,仍坐原轎到我表兄的公館。)
(門上人見我是本官的表弟兄,又是家鄉人,就讓我到客廳上坐,拿了名片進去
(。)
(許久的工夫,慢騰騰的走出來,對我)
對 我:太太說,擋少爺的駕,我們老爺昨日出差去了,叫問少爺此番是從哪裡來的?到
廣東有何公幹?現在住在哪裡?候老爺回來,好過去謝步!
問 他:(我問他)我同你們主人是自幼兒的弟兄,此番特意由安慶來探望的,你替我請
請你們太太的安,說我就住在城外長髮棧。但不知你們老爺幾時者得回來?
問 他:這個卻不知道,出差的事,回來遲早是拿不穩的。
(我又央他進去說,老爺既不在家,好在太太我們也是熟的,不妨請出來談談。
()
(那門上人不得已又進去,我號志看見屏門後有個女人影子一晃。)
(那人已經出來,低著頭對我)
對 我:太太也有點感冒,不能見客,請少爺改一日再過來罷!
(說畢,大有不耐煩的意思。)
(我只得坐轎回寓。)
(一連過了數日,不見動靜。)
(我無法,只好將遠涉重洋,來尋他設法謀幹點事做的話,備細寫了一信。)
44**時間: 地點:
(那日又進城去,公館裡人還是說老爺沒回來,我就將那書信交與他,請他呈上
(去。)
(誰知一過半月,依然雁杳魚沈,毫無影響。)
(我再到公館裡探望,見那書信仍是插在一面信架上,緘識如故,並未啟封,衹
(是多了一點灰塵在上。)
(我看了,心中勃然大怒,要想發作幾句,轉念一想)
一 面:這決不是他們做奴僕的人本意,必是仰承主人的意旨,卻也難去怪他。
(我也不再同他們多說,忿氣出門。)
(剛轉過一個彎兒,對面來了一乘藍呢中轎,一柄紅傘,四名親兵,那號褂是黑
(香雲紗,紅字上寫廣東善後局親兵。)
(轎內坐的那個人,臉上戴了一副生開茶鏡,兩眼下面,卻被扇子遮著,看不出
(老少。)
(我急忙站在路旁,讓那轎子過去。)
(及至他走過,我才醒悟過來,那個人號志是我表兄。)
(一路走,一路想,越想越對,越對越想,我心中甚為悔此一來。)
(早知道他一入宦途,就將從前患難情分忘記了,我又何必來自尋苦惱呢?這不
(是合著一句古語「求親反疏,求榮反辱」嗎?再等我回至棧中,已是天色微黑
(。)
(一進棧門,那賬房就笑嘻嘻的迎將上來,拱著手對我)
對 我:今天我們的敝東有個朋友,到棧裡來談天,偶然看賬簿上尊名,托兄弟動問一聲
,閣下可是江蘇寶應縣的人?他說是有個恩師與閣下同鄉,要想過來談談。順便
問一問他那恩師的後人目下境遇如何?可有發達的沒有?
問 他:(我問他)你們令東的貴友是個甚麼人?
對 我:(他就拿出一張名片來給我看)是那人存下替閣下請安的,約定明日上午再過來
專誠拜謁,托我先行轉達一句,務請你在寓少候一刻。
(我就接過名片一看,正是:
( 人情歷盡秋雲厚)
(世路行完蜀道平。)
(要知那名片上是甚麼人,下回再說。)
(第九回 亂哄哄萬乘走長安 情岌岌隔窗聽密語)
(我接過名刺一看,刺上正面印著「何翰章」三字,背後又有「西林拜謁不作別
(用」兩行小字。)
(我正在那裡出神,這何西林名字很熟,卻一時想不想從那裡過。)
45**時間: 地點:
對 我:(忽然棧門外走進一人,約有三四十歲,短矮身材,團房舍孔,穿著一件湖色縐
(紗長衫,一進棧門就大聲對著那位賬房嚷道)老梁呀!我托你問那個揚州人的
(話,你可代我問呀?
對 我:(賬房忙對我向那人指手道)這位就是名片上的主人。
對 我:(說著,又向那人道)西翁,你來的正好!剛巧這位王老爺回寓,你們好直接交
涉,免得我從中傳話,反有不透切的地方。
(便領那人與我相見。)
(誰知晤談之下,那人正是我父親咸豐壬科北闈中舉房師何小宋尚書的三公子。
()
(當小宋尚書總督兩江時,與我父親師生相得,曾聘請我父親在署調其三四兩公
(子。)
(這位西林三世叔,在我父親授讀期內,已中過鄉試,我父親也異常的看重他,
(常說他品行端方,心地誠實,滿意將受於小宋太老師的一番知遇,還諸西林三
(世叔身上,以為瓊瑤之報,所以何西林知恩感德,時刻在心,故有恩師之稱。
()
(當下西林知我即是他心中要探聽的人,無意相逢,十分歡喜,立刻代我算還房
(飯錢,叫賬房樑先生派了棧夥,將我行李先送到他府中,然後約我一同閑逛了
(回去。)
(賬房此時知我與西林有舊,又見西林遇我甚厚,他也格外同我要好)
問 他:既是三先生朋友,這幾天房飯錢賞我兄弟個面子會了罷!
(我與西林再三不肯,謙讓而別,遂同西林一路回家。)
(原來西林住的地方,在廣州雙門底城外清水濠,房屋倒也高大。)
(就是自從小宋太老師在閩浙總督任上,因張佩綸馬江失守,被議回籍,兩袖清
(風,一肩明月,已屬入不敷出。)
(近年太老師去世,府中人口眾多,西林同父異母兄弟倒有十位,因此各房名雖
(同居,暗實異爨。)
(西林既將我招呼回家,自然是他一房應酬膳宿。)
(除大世叔業已物故,二世叔、四世叔一任廣西桂林府知府,一以同知委辦湖北
(黃花澇釐捐,均已出仕。)
(尚有五、六、七、八各位在家,一一相見。)
(各昆仲逐日設席,替我洗塵。)
(西林又問起我航海的本意,我即將來探望表兄成述周不遇,致擾尊府的一段話
(說給他聽。)
對 我:(西林道)彼此通家,且兩代世交,區區地主之誼,以後可以不必再提。但是述
周與我雖無甚交情,然在院上時常見面的。等我這回遇著,替你介紹一聲何如?
對 我:他既無情,這倒也不必勉強。好在世姪帶的川資,尚覺有餘,得不求人處即可不
求人,還是住幾天回去的好!
(說著,門上人傳進幾張名片來,說是善後局坐辦成大老爺替王少爺親到謝步。
()
(這兩張片子,是替家裡各位少大人請安的。)
(我一面央那管門的出去擋駕,一面同西林悄悄的走出,在屏門縫裡朝外一看,
(見一乘藍呢四人轎,一柄紅傘,四名親兵,後面還有兩名家人騎著馬,正是前
(在城內路遇的那起親兵轎馬,一般無二。)
一 面:(我心中想道)述此番來拜我,是做面子與姓何的看,並非是顧念前情,足見我
們揚屬風土人情,遠不如他省之厚。
一 面:(回想我伯父做福建巡撫時,不肯提拔家鄉人,說揚州人記小怨而忘大惠,授以
(重權,必定壞事;及至壞下事來,嚴辦則傷鄉梓之誼,不辦又損清正之名,俗
(語說)堂前生瑞草,好事不如無。
(是以他任巡撫時,桑梓鄉親一概不用,至今思之,未嘗無理。)
(當晚述周又送了一席翅菜過來,我要璧謝,被西林攔住道)
笑了一:落得收下來,大家喫的,你同他有這番交情,甚麼桌把水酒,倒不必客氣,我替
你做主。
(便叫人收了下來,給了一張回片,打發來人自去。)
(光陰迅速,不覺半個年頭,臘盡春回,又是一番景象。)
46**時間: 地點:
(一日,西林來對我說,他要晉京大挑,想約我同行到京裡,也可以替我張羅點
(機會。)
(問我可願意去?我正以髀肉復生,搔首自嘆,久欲一睹帝鄉風景。)
(且也有個表兄劉奉璋號我山,現任總理衙門章京,早想去探望,便一口應承他
(同去。)
(即日治裝併發,由香港過船南下,未到三四日,已抵上海,就住在三洋涇橋一
(家廣東客寓,名叫泰安棧。)
(我從前聽得人說,上海繁華,比英京倫敦還要富麗十倍。)
(其中奸詐百出,也比各省要加十倍,諸如甚麼賭場,除正經輸贏外,又有一種
(「翻戲黨」。)
(他們種類甚多,門戶不一,衹要上了他騙,無任你金鋼鐵漢也要緊緊頭皮,拋
(下兩張金葉才得脫身。)
(至於嫖界,便是千奇百怪,層出不窮,那長三書寓、麼二野雞,降及花煙間之
(類,這都是人人知道的。)
(還有一班似妓非妓,可賤可良的蕩婦,暗中做著皮肉生涯,面上偏要裝著少奶
(奶官太太的排場。)
(但是他們也很有許多真太太、少奶奶在內,美其名曰「軋姘頭」,這還是有良
(心的做法,花了幾文錢,還可以落得個真個銷魂。)
(更有一種婦人,戴著金珠,穿著綢緞,專在戲園酒館同人弔膀子,揀有錢的客
(邊人帶了回去。)
(等到子反牀登,流蘇賬放,剛要劉阮到天台,春至人間花弄色,露滴牡丹開的
(時候,他卻埋伏了親丁,在門外忽地一聲呐喊,雙雙擒下,眉毛兒一根曾碰著
(,已是弄得赤條條一絲不掛,還要拿著銀錢去贖身免禍。)
(不然,他們是久住租界,那些巡捕包探,都是一鼻孔通氣的。)
(衹要送到巡捕房,就得要解公堂出醜。)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我久欲親歷其境,逐件調查他們的內容,以備將來著小說的資料,就是喫點苦
(亦屬不妨。)
(無奈有西林同行,遇事不便,只好放下一邊。)
(連日看了幾回戲,又逛了逛味蒓園各處的名勝。)
(有一天,我在四馬路遇著了一位家鄉人,他對我看了又看,好象是有話要同我
(講的意思,我便迎上去向他問訊。)
問 我:(那人猛然問我)你閣下可接到家信麼?
問 我:許久未接到家信了!
笑了一:(那人道)這卻難怪,你們老太太業已去世,你恐怕不未知道哩!不然,何以你
依然穿著吉服呢?
(我聽了他的話,心如刀刺,自悔負氣出外,以致抱恨終天!不暇再同那人扳談
(,急急的回轉了泰安棧,將此話告給西林聽,便暫時請假回籍,隨後再趕來北
(京,決不失信。)
(西林亦以我母親亡故,是件大事不便固留,送了我四十兩規元,我就匆匆搭了
(長江輪船,星夜回裡。)
(及至到了寶應,始知我母親已過頭七,幸衣棺早經辦就,喪費亦屬齊全。)
(我到家時,已承堂房諸弟兄協同我家眷經理妥貼,我在家將母親舀為安葬,妻
(子暫行寄伊母家過活。)
(所有我父親一身餘蓄,母親故後,已是一文無有。)
(我明知是母親病中,被我妻子拿了寄放別處,事關無憑無證,只好隱忍不言。
()
(勉強守過百日,在我母親靈前哭別一場,仍搭長輪船回到上海,意欲趕往北京
(,踐西林之約。)
47**時間: 地點:
(其時已是庚子五月下旬,上海各報館,一日數起接到北京電報,說拳匪仇教,
(京師異常恣擾,宮闕震驚,商民失業。)
(每日天津輪船到埠,都有一起起逃難的人,由北邊朝南邊來。)
(有幾個同寓的人,勸我萬不可再朝北邊去,自投羅網。)
(我因未得西林實信,不肯背約,乃於六月初旬附搭太古公司船「蘆洲」號冒險
(北上。)
(及至天津,已是滿目荒涼,遍地設立神壇,晝伏夜動,紫竹林一帶悉成焦土。
()
(津京車站,一夜數起拳匪拆毀之信,紅巾露刃之徒,充塞道路。)
(我因行李無多,未遭劫奪。)
(再候我輾轉到京,已交六月二十左右。)
(急往廣東會館探聽西林消息,據雲已於兩月前出京南下矣!)
(幸而我山表兄尚在總署當差,記得他住在繩匠衚衕,只得直去尋他。)
(見了面,他倒喫了一驚,問我因何冒著烽火跑進京來做甚麼?我就將何西林約
(我進京,因母喪後至的話,說了一遍。)
問 我:(我山道)你表嫂等已經南旋,我是有職守的人,又是總理衙門的差事,勢難走
開。這幾日的信息,一天緊似一天。蘆保鐵路已被焚毀,張家口電信久經不通。
皇上雖有剿匪的旨意,無奈內中有人作梗,礙難做到,所以前日步軍統領順天府
五城遵旨公擬辦匪的十條章程,亦止虛文,哪個敢實做的?目下京師各使館異常
震動,有電調洋兵自剿的信,恐大局糜爛,未有底止。但你既已來此,可以暫時
在家看幾日光景,再為設法,萬莫要輕身出外。一經被拳匪遇見,衹要你身上有
了一絲兒洋貨,就要指你做二毛子的。如今是沒有王法的時候,切莫去自尋禍害
。前日天津道同翻卷出轅,遇著拳匪,還要拖下轎磕頭呢!你看還成了甚麼體統
麼?我聽了,只得應允著在家暫避。
(一連過了數日,已是七月天氣,外間傳言裕帥在蔡村自盡,李鑒帥亦以十四日
(兵潰服毒。)
(京師連日炮聲隆隆不絕。)
(焚殺叫喊,以日繼夜。)
(前門外一帶,劫掠一空,各使館衛兵,衹有四五百名,捨命抵禦。)
(幸西什庫牆壁堅厚,拳匪一時未能攻破。)
(及至七月二十,我山赴總署一去不歸。)
(二十一日午間,始聞洋兵進城,兩宮西狩之信。)
(我此時不能再在家中躲避,只得大著膽走出去一探,見那路上逃難的男男女女
(實在不少。)
(忽有一隊兵勇走來,向難民搶劫牲口,洗剝衣服,那喊哭槍炮之聲,映關城內
(一帶火光,萬分悽慘。)
(我恐被擄受辱,急忙抽身避入一條衚衕,看見一家板撻門,那門首公館條子業
(已撕去,只餘軍機處三字略可辨。)
(大門虛掩,我用手推開,走進廳堂一望,陳設完好,閱無居人。)
(再轉過回廊,見有兩間廚屋,忽覺一陣飯香撲鼻,我走進廚屋,提開鍋蓋,卻
(好一鍋白米飯,一碗南乳燉肉,還有一大盤白面饅頭。)
48**時間: 地點:
(其時正在腹中饑餓,也不問主人為誰,盛過一碗飯菜,就在廚下權為果腹。)
(又揣了兩枚饅頭在懷裡,以備饑時再喫。)
(我喫好了飯,仍然蓋好鍋蓋。)
(度過廚屋後面,有一扇耳門,進去是兩進內外套房,上面懸著一方楠木匾額,
(顏曰待漏軒。)
(我見天色將晚,此處稍覺幽邃,不如就在這內裡暫度一宵,待天明再作理會。
()
(及至走進內套房,見牀被褥,一應俱全。)
(我此時已置性命於度外,放下頭意欲稍睡片刻,不意甫經交睫,那外房的燈光
(,從玻璃窗隙直射到我的眼睛上來,將我驚醒。)
(我睜眼一看,滿室光明,倒把我嚇了一怔。)
(急忙寧神聽去,那外房似有男女之聲。)
(我輕輕站起,從窗罅偷眼望去,原來有男女兩個人在那房裡。)
那男子:(只見那男子向那女子道)姨太太,我捨著命不要,同你交好,你到底是真心還
是假心?
那女子:誰不是真的?前天外面風聲緊了,說洋兵已過通州,合家商議到太原去暫避,只
帶了幾只箱子貴重物件,其餘粗笨家具,一概未帶。我因一心戀著你,拼死拼活
的才躲下來。你想,我太平日子不會去過,要在這個槍炮窩裡戀著,不是因為你
又為著誰來。
那男子:你為我,我也為你。我到他家來當車夫,別人是恭維他是榮中堂的小舅子,我是
因為看見你才來的,想乘空搶了你出去。後來聽得他們逃走,我嚇了一怔,不意
你倒是個多情的人,捨著性命不要,在這裡等候我!
那女子:我今日下午還燒了菜,煮了一鍋白米飯,幾個饅頭蒸在鍋裡,候你回來喫了,好
商議一同走。適才去望望,不知被哪個人先喫了一碗去,我們屋子裡難不成有人
進來過了麼?
(我聽到此句,心中又是一怔,恐怕他要搜檢起來,豈不是眼前即有性命之憂?
(忽又聽得那男子)
那男子:此刻端王也走了,洋兵也來了,聞得西直門尚開,無人盤詰,你我快點兒收拾,
乘著天未亮混出城去,衹要逃到山東或是山西,就有命了。
(接著兩人扛過一口皮箱,打開箱蓋,也不知他人身邊揣了些甚麼東西,男子除
(去頭上紅巾,腰間紅布,換上一身短裝服,仍像個車夫的打扮,握了一口樸刀
(。)
(女子用一方青布手帕籠了頭,背上一個小小包裹,兩人結縛停當,匆匆出門而
(去。)
(我停了一會,料他們走遠,開了內房門走出一看,見壁上掛了一面女子照片,
(約有十八九歲年紀,卻生得眉目清秀,下身被一帶欄杆遮掩,看不出兩腳大小
(。)
(那一種神情,酷似適才所見的那女子模樣。)
(我究竟童心未改,珠寶金銀倒不在意,見了這張照片,未免愛不忍捨,急忙取
(下來,卸卻外框,藏在袖內,以為將來今夜所聞所見的特別紀念。)
(仰看天已微亮,我終以我山未歸為念,於是仍轉回繩匠衚衕。)
(卻喜我山已回,正在那裡收拾細軟,門前又站了幾名德國洋兵,擎著洋槍侍立
(。)
那男子:(我山見我回寓,發急道)老佛爺已走了多時了,我是奉諭隨駕的人,萬不能不
跟了去。現在東交民巷德勝門一帶,已有洋兵把守。昨日街上亂得很,我隨同召
見後,即到德國使館,同他們再三央懇,現已言明,我所有親丁及重要物件,由
他們派兵保護送上德國郵船,載往上海,已簽押了一張照會在此!
(說著,便將一張洋文照會同一紙行李單遞給我。)
(我匆忙中點了一點,共是十三件,用兩乘駝轎裝載,由門外德使館派來的團練
(兵護送出城。)
(我山又著老家人薛貴幫同我押解駝轎,我與薛貴各人騎一匹驢子,冒著雨連夜
(抄由小路逃往天津。)
(我山即在城外分手,說他家眷齊寓在上海上大方棧,叫我路上千萬小心,寧可
(捨物,不可舍人。)
(萬一得到上海,見了他們,煩我傳語一聲說他候我們走後,即趕赴行在隨駕,
(俟有一定駐蹕的地方,再發電回家知照。)
(更叫他們速回江北,切勿再在上海逗留,致多糜費。)
(臨行,三人都含著一眼泡熱淚,真是:寧作太平犬,不為離亂人,萬種淒涼,
(一言難盡。)
(所幸小路並無潰勇劫掠,千危萬險,挨到天津,紫竹林一帶已成焦土。)
(幸薛貴在總署日久,略解德誤,及至渡上德國郵船,卻好那船正要起碇,我們
(連忙將洋文照會拿出來,送交船主呈驗。)
(那船已自離岸,只聽岸上各處槍炮的聲音同城內外一片火光,烈烈轟轟,絡繹
(不絕。)
(大約是各國聯軍業已進城。)
(我們船開行了半點鐘,還遠遠聽見男啼女哭,在腦筋中纏繞不去。)
(到出了大沽海口,被那一片汪洋的海水,才將心中眼中一切恐懼漸漸洗滌乾淨
(。)
(直至船抵上海,春申浦之繁華再睹,四馬路之錦繡依然。)
(百劫餘生,驚魂始定。)
(我急忙僱了一輛馬車、兩部東洋車,同薛貴將各件分裝,拜辭了船上洋人,逕
(投大方棧來。)
(詢明總署劉大人家眷是住的七十四號,見了表嫂面,將各物交割清楚。)
(因為揚州已有人來滬迎接,又有薛貴照應,無須我再送往。)
(他們等我到的第二日,即遵照我山囑語,趁招商輪船回揚州去了。)
(我自他們走後,就移寓到五馬路寶善街一家中客棧叫做天寶棧居住。)
(因他房飯較輕,可為久居之計。)
(誰知數月以來,風霜勞悴,加以炮火驚心,竟至得起病來。)
(一燈孤枕,倍覺淒然。)
(好容易才沉沉睡覺,見眼前有無數拳匪,一起起押著攜男抱女的百姓,口中喊
(道)
口 中:二毛子,殺呀!殺呀!
49**時間: 地點:
(忽然又有一隊年輕女子,個個手中提了一個紅燈籠,一方紅汗巾,都打扮得同
(天僊一樣,飄飄蕩蕩,隨風起在空中。)
(頃刻之間,那燈籠一變十,十變百,千千萬萬,漫天遍地,照耀得上下光明。
()
(忽被一陣風雨過處,那起女子和燈籠都一齊不見了。)
(我正在那裡詫異,猛聽得洋鼓洋號雜著洋槍聲音,由遠而近。)
(路上的人,一個個嚷道)
那女子:不好了!不好了!洋兵來了,我們快逃命呀!
(我聽見,也隨著眾人走上一處高堆。)
(再定睛一看,原來是京都安定門城樓,那路上同城頭上,均有洋教兵民來往巡
(察。)
(我在城頭上一看,見有一個洋兵在那城頭壁上題詩,我走過一望,是七絕兩首
(:
( 回頭烽火已沖天,金闕瓊樓盡化煙。)
(惆悵義和拳匪事,昆明宮殿一時捐。)
(作俑何人寵義拳?黃巾又見漢家天)
(中原王氣從今盡,一望神京一惘然!)
(我看了,心中正在惶惑,怎麼外國人也會做起我們中國詩來呢?再一看,那題
(詩的人何嘗是個洋兵,卻是一個二十餘歲的東洋留學生。)
(他見我定睛向他看,他不由的發怒,舉起手杖望著我當頭就打。)
(我被他這一棒,打得汗透重衾,醒來依然睛在上海旅館。)
(桌上擺的一架小鍾,剛剛敲得三點,那盞燈火已是小如菉豆,搖搖欲絕。)
(我坐起來,將那燈重行剔亮,定神想了一想,覺得夢境離奇,莫可究詰,衹有
(這兩首詩尚未忘卻,急忙在日記簿上記著,再重新睡下。)
(細想那夢境,大約都是因我一向恐怖,留在腦氣筋裡未能發世,所以神經感格
(,致成顛倒夢想。)
(倒是身體被這一場汗稍覺舒服。)
(我由此一病懨懨,直到李文忠同各國和議告成,籲請兩宮回蹕,才得病勢逐漸
(減輕。)
(屈指華年,又將半載。)
(我在寓中坐得實在無味,聽人說群僊髦兒戲,統是十餘歲的女孩子演唱,倒很
(好玩子的,我就一人坐了一部人力車,到群僊戲館門首,一下車就有案目(上
(海戲館招待來賓之別名)走上來,笑嘻嘻的對我道)
笑嘻嘻:先生有幾位客?還有女客沒有?
對 我:衹有我一個人。
(他便一頭應著,一頭將我領到靠臺口一張正桌上坐下,送一一張戲單,收了戲
(價自去。)
(我在那單上一看,當中有酒杯粗三個大字,是:「柳梢青」,上面還有「特請
(內廷供奉一等花旦」一排小字。)
(我看了真是好笑,內廷何嘗有女孩唱戲的事?不一刻,那座上的客已自到齊,
(臺上打起鑼鼓,一出出演將下去。)
(第三出上《海潮珠》,即列國崔杼弒齊君那段故事。)
(扮崔杼老婆的那個花旦柳梢青,一揭門簾就把我嚇了一驚。)
(隨即拿著小手巾,將眼睛拭淨,用神看去,不意越看心中越起疑團,那面龐兒
(、身段兒、臺步兒、號志是朝夕會面的熟人。)
(再聽他說了兩聲道白,更是似曾相識,就是一時再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惹得一肚皮憤鬱牢騷,無可發放,所以《海潮珠》那齣戲一完,我就不再朝下
(看了,仍然坐了人力車,回到客寓。)
(一夜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要尋思此人從何處見過,卻又想不起。)
(剛交七點鐘,我即睡不住,無奈起身洗面,忽見牆上所懸的一張女像,就是我
(在槍炮堆裡帶出來的那個照片。)
(陡然想起和昨夜在群僊所見的花旦,卻是一模一樣。)
(我忙將照片取下,望一望片上的人,卻又閉著眼睛想一想柳梢青,再將當日隔
(窗所見的那女子行止面貌,細細摹想,更覺若合符節,一般無二。)
(真是無巧不成書,剛剛我隔壁房間就住了個髦兒戲館的賬房先生。)
(我搭訕著走過去一問,這柳梢青原來是去年七八月北邊鬧事的時候,同個姘頭
(由清江一路逃下來的,身上帶的銀錢一齊用光了,住在上海滿庭芳一家小客棧
(裡,苦不盡言。)
(那姘頭又喫上了鴉片煙,要想將他賣到野雞堂子裡去。)
(多虧那小客棧裡老闆娘娘做好做歹,花了二三十塊洋錢,打發那姘頭走了,就
(將他送到髦兒戲班裡去學習。)
(誰知他心靈手敏,不到半年,已是操演純熟,上了臺比那老唱手還要做得出色
(,所以班頭是很抬舉他的。)
(我聽了,不覺嘆了一口氣,獨自回房想到)
笑了一:活跳跳的姨太太不做,失身與輿臺下隸,又在兵馬荒亂之中跋涉從人,間關萬里
,卒流入於娼優一道,豈不可惜!就是遇人不淑,未免有紅顏白
之思,亦當放
開巨眼,鍾愛情於文人學士一流,如紅拂、文君,即受一番烽火連天,冰霜匝地
,輾轉奔波,牛衣對泣,苟遇阮大鋮其人,也落得紅氈毹上,他年燕子春燈出現
,較諸鑼鼓登場,現身說法,不稍勝一籌乎?
(正是:
( 漫誇北地胭脂客)
(已作南都粉墨家。)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再說。)
(第十回 駐洋場虛心探社會 遇翻黨無意得機關)
50**時間: 地點:
(卻說我一人住在上海,光陰如箭,不覺兩度蟾圓。)
(那北京的兵燹,已逐漸復元,雖乘輿播遷,而神京不致陸沈,得以東望都門信
(馬歸,實為不幸中之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