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 至 第四〇
31**時間: 地點:
(當時就帶好了門,隨那書啟老夫子兩人走了過去。)
(原來就在西花廳戲臺旁邊一間小耳房,地方雖不寬大,卻也裱糊得雪白乾淨,
(房裡位置楚楚。)
(那牀上陳設了一副鴉片煙具,桌上放著一個紅泥火爐,燒了一爐活潑潑的火,
(煎得那壺茶,猶如翻江攪海的一般滾透。)
(再朝書案上一看,亂七八糟的堆著一大堆信札,我就隨手抽了一張看去,原來
(是致山東紳縉的一件書信稿,上面有一行添在旁邊的字,我認得是我年伯的筆
(跡:
( 聞貴省有起義民,習拳講武,一經降神,則鋒鏑不能傷其身,槍炮不
(足致其命。)
(昔黃帝征蚩尤,大禹鎖水怪,均以神道濟人力之不足,載在史書,似非虛妄可
(比。)
32**時間: 地點:
(目今異族為害,屢肆憑凌,正賴此等義民。)
(驅孽除妖,在斯一舉。)
(某當致函東撫,囑其保護,乞足下將其神異處略示一二,以新鄙人耳目為禱。
()
那位書:(我當下對那書啟問道)這封信稿上所說山東習拳的義民,究竟是起甚麼人?據
他信上的語意看起來,總不離乎妖邪惑世。年伯這麼一位道學君子怎麼也信起異
端來呢?依我的愚見,這起人是斷斷靠不住的。你何不諫阻他,莫要發這封信,
致被有識者所笑呢!
那位書:小翁,你沒有看見那一段話是老東親筆添在上面的嗎?這件事我雖未親眼所見,
然而從前北省早經就有此等匪徒,自稱神拳太保大師兄,聽見人說,無論八十歲
的老頭兒,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拳神一附上身,就不避鋒火,勇敢直前,那些炮
子打在他身上,猶如落下水一般。但亦有驗有不驗的,而且念的咒語,更屬不值
一笑。
問 他:(我忙問他)是個甚樣的咒語,你可記得麼?
問 他:天門開,地門開,釋迦古佛下凡來,左手攙著孫行者,右手又抱李紅孩子,關公
騎下赤兔馬,祝融搖旗把火催,不問耶穌並天主,管教頃刻盡成灰!
問 他:(我聽了,幾乎笑出淚來)這成個甚麼咒語!直是幾句秧歌罷了!至於那孫行得
更是無稽之談,顯見是不逞之徒,藉故附和,即此已可知他的其餘本領了。我們
不必去說他,還是談談我們兔子歷史,比較聽這種野蠻話有點趣味呢!
(那書啟便斜臥下去,手裡燒著鴉片煙,口中向我說道)
口 中:我上年在清河縣葛冰如那裡辦賬房,有一天已經睡下了,忽然老東叫籤押房的家
人送了這麼一件東西來,交代我叫連夜派人去伺候,莫要誤了差,碰上頭的釘子
。我接來看了,見上面有漕臺內號同那押行的信章,知是件要緊的差事,不敢怠
慢,只好重新穿起衣服,喊了差門進來,叫他趕緊著值日頭傳河快封船;一面又
招呼廚房備辦酒席;又叫人到上房裡,去請老東的示,送多少程敬同夫馬價;又
把稿案爺們喊進來,叫他傳了值日書辦,即刻發了知照下站辦差的排遞。剛忙完
了,天已大亮。我鬧了一夜,實在辛苦了,放下頭一直睡到下午三點鐘才醒。聽
外麵人傳說,甚麼漕臺衙門裡出了一起奸拐的案子,老爺院上傳見,到此時還未
下來呢!我正要查問這句話,忽地聽見頭門外鑼響,只見老東氣吁吁的怒容滿面
,身上公服尚未脫去,走進賬房門,還未等得及伺候的家人上來換衣帽,他就對
我嚷說:『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自家庭訓不嚴,平時縱容女孩子同一班京兔子
來往,及至鬧出禍來,拐了人跑,反要來責成我替他追捕!我代皇上家辦事,不
能替他做保姆,教訓女孩子。這種帷薄不修,虧他有面孔還對著我跺腳呢!』我
聽了,趕忙問老東是件甚麼事,說明白了,大家商議著辦,何必如此發急呢?
(老東又說道:『這件事就是昨天夜裡發下來那個要差的條子,今早天一亮,碼
(頭上辦差的家人,派了報馬回來,說是漕帥的大小姐進省,來請我的示,可要
(自己去送一送?』我就忙著叫外邊傳伺候。)
(等我再趕到碼頭上,他的坐船已經開了。)
(辦差的家人對我回,已經拿我的官銜手本差送過了。)
(漕帥的大小姐傳話出來,一概不見客。)
(一起有五六頂轎子,都是放著轎簾,抬到艙裡去下轎的。)
(才上了船,就吩咐起碇。)
(還有前天南邊送學院來的那只一壺小火輪,預先停泊在碼頭上拖帶的,聽見船
(上人說,要一天一夜趕到鎮江,搭大火輪往上海去呢!據家人們回我,看他船
(上人那副慌張的樣子,號志船上有病重的人急需送往南邊去就醫。)
(不然定是漕河的缺分有甚麼調動的信,要趕至省裡去探聽消息的。)
(我聽了也不甚留意,乃回到署中。)
(外面送進一起戲子打死人的命案,我正要出去坐堂,剛巧漕院一連三四發差官
(來傳見,我只得將這起案留到午堂再訊,就先到院上去走一趟。)
又接著:(那文巡捕接著我說)大帥氣得很哩!立等你說話。
(我不覺嚇了一跳,不知道是地方上又出了甚麼大案子。)
(問那巡捕為著甚事,他又不肯說明,單說)
對 我:貴縣少停一刻,就明白了!
(他不便告給我,我聽他這樣藏頭露尾的話,心中越覺不得主意,號志有個小鹿
(在胸前亂撞似的。)
(當下走一步怕一步,好容易挨到花廳裡面,看見漕臺早已一個人坐在那炕上,
(兩隻腳不住的在炕面前腳踏上亂踏亂跳。)
(見我走進去,他立起來,張著兩隻手對我嚷道)
對 我:這件亂子鬧得怎麼了?怎麼了?
(我一點頭緒都摸不著,只好照例行了禮,站起身問道)
點點頭:請大帥息怒,卑職有甚麼過失,求大帥當面吩咐,好讓卑職領罪!
點點頭:(漕臺聽見我的話,格外發急嚷道)咱老湖塗有了罪,你有甚麼罪?咱們屋子裡
走掉了女孩子,怎麼老兄還不知道嗎?
(這一句話,撞進我的耳門,我才將拎在手裡的心放了下來。)
點點頭:(定了定神,假裝著一點都不懂的樣子說)卑職實在沒有知道,這是大帥的家政
,卑職本不應冒昧干預,但是走掉的究竟是大帥甚麼人?其中有無別故?可否求
大帥略示一二,以便卑職放心!
對 我:(他摸著鬍鬚嘆了一口氣道)咳!這都是兄弟的不是了。咱們通家至好,又在一
省做官,所以請你來商議商議!我說:『承大帥的恩典,遇事栽培,卑職如有可
以效力之處,定當不避艱險,盡力圖報的。』
問 他:你咱不要客氣,兄弟來慢慢告訴你。咱們家裡沒有男孩子,雖然娶了幾房妾,多
是不會生育的,因此老妻生的這個女孩子,就當作男孩子養,所以穿的帶的同他
們伺候的家人,都是一律的爺們稱呼。從前隨兄弟在北京城裡頭,自小兒就愛瞧
戲。及至咱們外放這個窮官,他又隨咱們到清江來。外面又沒有甚麼好逛的地方
,去年有起在北京認識的幾名戲子,求咱們的女孩子向兄弟說,要想在此地城裡
開座園子,賞他們一碗子苦飯喫。兄弟想,承平世界,那演戲本是一件極盛旺事
,可以開通風氣的,而且也好讓女孩子出去有個地方散散悶,當下就應允了他。
不意數月以來,屢次肇禍。前日又有毆斃營勇的事,兄弟還想設法成全他,所以
請老兄只把兇手管押訊辦,那戲園子暫免發封。不料越鬧越沒有王法了,索性慫
慂咱們的女孩子向兄弟硬要兩萬銀子,到上海去搭甚麼丹桂班的股份,兄弟因為
名譽有礙,就沒有肯答應他。誰知他昨天瞞著兄弟提了河工上大汛裡預備搶險同
漕標緝捕經費兩項要款,共有二萬多銀子。今天一大早,就竟自不辭而別的去了
。還把上房裡的男女家人帶了一大半跑去。現在兄弟的老妻向兄弟拼命要兒子。
你瞧,這樣亂子鬧出來,叫咱們怎樣了?
(我明知他舐犢情深,是決捨不得下毒手辦的,我就故意拿他開開心說)
對 我:大帥如果發下來叫卑職辦,想他們就是有小火輪拖帶,今天晚上也不過在揚州一
帶過宿。卑職回衙門,派了全班,再求大帥加幾名衛隊,好歹連夜趕了回來,再
請大帥示怎樣辦?
(漕臺聽了我的話,儘著抹鬍子不開口。)
對 我:(我又追上頂一句說)大帥如果發與卑職辦,目下一刻千金,卑職就要告辭了!
(說完這句,我就假意站起身要走,他望著我說)
問 他:慢!慢!慢!老兄請坐,此事如好這樣辦,兄弟早經辦了多時了。那幾個戲子咱
們沒有甚麼護惜,但是有咱們的女孩子在內,被他們騙已是受了委屈了,若再半
路上鬧掉了性命,兄弟並不心疼,衹是老妻要同兄弟大過不去,那時倒反難辦了
。刻下老兄來,務必替兄弟設個善法,衹要將女孩子好好的尋了回來,那二萬多
銀子同金珠衣飾,並幾名唆使丫環兔崽子,都可以不必問。
(我聽了他的話,一肚皮不舒服,心中想回他不要卑職辦則已,如果要卑職辦,
(除卻派差追捕,還要求大帥電飭鎮江關道,請他那裡先行截留,別無他法。)
(後來轉念一想,這又何必呢?好在是他一家的私事,又不是地方上公益,我同
(他碰個頂子,還有點名望。)
於 是:(於是含糊著)是!是!是!
(答應下來。)
於 是:(道)小翁,我們漢人做封疆大臣家的子女,可有聽見這件事的麼?
(那位書啟老夫子說了許多的工夫,耽誤著一口鴉片煙都沒喫,後來說著說著,
(呵欠也來了,眼淚也出了。)
(我當時並不會吸鴉片煙,所以不知其中苦況,還纏著他問道)
問 他:貴東後來這件事,到底怎樣辦法?同那漕臺的女公子所歡的戲子究意是叫做甚麼
名字?
(他此時任憑我再問,總不開口回答,一連吸了五六筒烏煙,又透了一口氣,摸
(了個小手巾揩幹了眼淚,才對我)
對 我:噯唷!我實在是不能熬了!
問 他:(我忙問他)身上覺著甚麼痛苦麼?
問 他:痛苦卻沒有,衹是一時癮發足了,不問你是個甚麼要體面的銅頭鐵背人,站在個
甚麼極規矩的地方,他都不管。一到了時刻,比外國人還有信實,就得要你出醜
,你還不敢同他強一強。
對 我:這一東西,本來是外國種,所以他同外國人是一般性質。那鴉片煙癮是越久越有
信實,可惜那些喫他的人,個個都越喫越變的沒有信實了。
(我說了這一句,自知失言,急忙的改說道)
急忙的:這也看是個甚麼人,假如本來是個君子言行不苟的,也不見得就會被幾口輕飄飄
的煙改移了性情。
(誰知他就像並未在意我說話,還在那裡過癮。)
(吸了好一會,他才放下煙槍)
對 我:後來我們老東也沒有辦,漕臺也沒有再問,那戲園子也由此無人庇護,因打死人
的案子發了封。至於那位女公子所跟的個人,聽見說是個唱花旦的兔子,名字倒
還別緻,叫做『玉生香』。過後在上海將二萬多銀子用完了,又跑轉回來,還訛
著漕臺,替那戲子捐了個遇缺先花樣的河南知縣呢!
對 我:這倒還好,索性跑遠點沒有人知道他的根腳,好冒充漕河總督的姑少爺。
(正是:
( 須在假婿同真婿)
(本屬官場即戲場。)
(要知後事,且俟下回分解。)
(第七回 去思碑過客憶甘棠 餞行酒同人爭折柳)
(我們二人說說笑笑,不覺譙樓更鼓將近無聲,空中一輪殘月,將院階幾枝竹影
(,斜映到窗紗之上,射入眼簾,倒是絕妙的一輻天然瀟湘疏影圖。)
(頓使俗慮煩襟,為之一滌。)
33**時間: 地點:
(其時他的煙癮已過飽了,我的肚皮也聽餓了,轉覺神經有點睏倦起來,因辭了
(他回房安歇。)
(我剛走出房外,仰視天際,月色漸漸無光,遠近鴉雀之聲,群相噪和。)
(再候我走至房間,天已大亮。)
(由此每日無事,坐食閑談。)
(又因循了一個多月,後任江寧府羅太守已下紅諭(羅章號少哲),我年伯就即
(日交卸了江寧府篆務。)
(彼都人士,公餞行旌,送萬民牌傘,又忙碌了數日。)
(他就約我一同先去赴任,派雲卿等護送官眷繼行。)
(我即日屏擋一切,隨伴先走。)
(誰知我年伯自由御史外放知府,從河南省開封府調授江寧太守以來,不覺又匆
(匆七八個年頭,終日如囚犴狴,不克自由。)
(今日舊任已交,新印未接,正好趁此閑游數日,欲一覽皖省山水名勝,兼可調
(查地方上官吏廉否,民情冤抑,一切於政治上有密切之關係等事。)
(囑我隨同他改裝易服,帶了一名親兵,挑著一肩行李步出省城,尾著廬州一帶
(進發。)
(依他的意見,要想往皖北鳳陽遊玩第一山龍興寺,瞻仰明太祖的遺蹟。)
(不料一者北路難走,二者又人地生疏,不識路徑;再者,他又要到處停頓,不
(肯僱備騾轎,長驅大進。)
(加以彼處騾馬,都是沒有鞍勒的,就僱了來,我們也不慣控禦,只得三人慢慢
(的走。)
(說來真是可笑,走了六七日尚未出合肥縣境。)
(那路旁邊的白楊青塚,一望纍纍,兼有許多孝子慈孫,同那中興殉難諸人的巍
(巍華表,錯雜著零骸碎骨,暴露於酸風淡日這下,越顯得地方曾經兵燹,瘡痍
(未復,令人大有無定河邊思想。)
(我們又走了一程,見那路旁邊有一座品字式的簇新白石牌樓,上面雕刻著五爪
(雲龍,十分活動,中間嵌了一座大碑,漢隸「去思碑」三字。)
(那上下款識也被牧豎頑童銷磨殆盡,上款衹有大公祖德政,下款衹有公建數字
(約略可辨。)
34**時間: 地點:
(此時天色陡然黑暗,墨雲四合,遠遠的看見有一所莊院,烏壓壓四圍樹木,遙
(見幾樓炊煙,被旋風空氣倒壓下來,籠罩著那所村莊,如同在雲霧之中,半隱
(半現。)
對 我:(我年伯一眼看去,忙指與我看道)小雅,你看那所人家,倒是個富貴的氣象,
候有過路的人來。你探問一聲,看是個甚麼去處,可有地名?
(話言未了,空中的雨點已一星星飄將下來,頃刻間,雨仗風威,如天河倒瀉一
(般。)
(所幸那去思碑的牌樓,前後簷瓦飛出各有二三尺遠,兩旁東西轅門,正好避雨
(。)
(我們主僕三人,搶著躲到那牌樓下面去。)
(不一刻,路上的行人,也因為雨大,都陸續挑的挑,駝的駝,一齊來到。)
對 我:(當下有一個像南方口音說道)我們前數年走此間路過,還沒有見這件東西哩!
不知又是哪家寡婦起的貞節坊?
對 我:(內中有個五十餘歲的本地人,一嘴的咬文嚼字,對那人說道)你不認識字麼?
這是前任我們的大公祖真一清真大老爺的德政碑。
急忙的:(那人又問道)怎麼叫做德政碑?
問 他:做父母官的能愛民如子,替百姓伸冤理屈,不避權貴,及至去任的一日,地方上
紳民無以為報,就公眾捐建這座去思碑,以為甘棠遺愛的紀念。
急忙的:(那人又道)原來如此!但是做官的擔任了政府的托付,為地方代表,他那穿的
喫的、夜裡摟著的、日間抬著的,無一件不是地方上的民脂民膏。既受了地方上
的供養,就理應替地方上盡義務。照你說,做官的偶然做了一兩件稍許對得起人
,說得響嘴的事,就這樣千奇百怪的歌功頌德,怪不得那起貪贓枉法,不肯替地
方上盡一絲一毫的義務的官,反把那些肯盡義務的視同沽名釣譽不安本分的人呢
?
問 他:不然!你老兄不聞乎?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內,必有芳草。
(說著,便拿一隻手拈著幾莖老鼠鬍子,一隻手挺直中指,在那空中號志道士畫
(符捏訣的一般,不住手儘著畫圈子,口裡)
口 裡:以此測度別人則可,以此比例這位真大老爺是萬萬不能的。因為他所做的事,有
膽有識,為國為民。因要替一個死百姓伸冤,先得罪了一位闊公子,把自己從前
十載青燈,半生黃卷,都隨著烏鞭黑帽,猶如滄海一鱗,巫山片雲,頃刻間風馳
電掣,捲入無何有之鄉。豈是那目下宦途中人的腦氣筋所能夢想得到者乎?
(他直說到此句,那隻手指頭還在那裡運動不休。)
(我聽他那滿口的之乎者也,再看他那一身的酸氣,不問而知是個舊學界中人。
()
向 他:(我就走上前向他拱拱手道)先生請了。
口 裡:(他慌忙的答道)豈敢豈敢!
對 我:請問閣下,此處可有地名?同閣下適才所說的那位賢令尹,到底是件甚麼故事?
我們天公做弄,因阻雨偶在一處,可知具有前緣。不識閣下表賜教一二否?
向 他:豈敢豈敢!既辱承下問,但是鄙人知道的無不披肝露膽,盡情傾吐!
對 我:(便用手指著那一帶村莊說道)此地名色多得很,我們足下名叫『十八孩兒窪』
,前走幾步就是『雁來崗』,那樹木叢雜的地方叫做『墨子村』,又名『伯王府
』。近日因為出了一宗冤獄,地方上好事的人又代他起了一個小地名,叫做『掩
月堡』。這堡上的主人翁是個普中國無大不大,除掉皇帝就數他大的一個頭號大
好老,叫做趙四官,比那本朝的年大將軍威權還重,福氣又好。他們族大人多,
未免良莠不齊,凡離此三四百里遠近的民家,有了稍具姿色的婦女,都要恭恭敬
敬的獻與莊主的一班小莊主,去做上炕老媽子。
對 我:人家不會莫要送與他去的麼?難不成青天白日,他會像小說上領了打手來強搶的
不成?
向 他:豈敢不送!如要愛情深重,割捨不開,就得遠走高飛,莫要經他那幾位小王爺的
饞眼,衹要他看見這婦人,誇讚一聲好,包管你不出三天,就會有一班『崑崙奴
第二』去仰承他的意旨,那怕你老婆收在鐵櫃裡,也保不住,他也會軟騙硬取弄
了去。而且四境多是他的佃戶,哪個敢同他抗拒呢?樂得送掉一個婦人,換上百
十千錢,還可以永遠承種他的田地,到了收租的日期,就是欠繳一擔八斗也不甚
要緊。因此合肥縣裡的人就分了兩等性質。
問 他:(我問他)是哪兩等?
問 他:有等愛體面知羞恥的上等人,娶著標緻老婆,都視為不祥之物,破產的禍水。那
等下流社會的人,得了個有二分姿首妻小,就拿著他做一件趨炎附勢,欺壓同儕
的勘合。久而久之,鬧成個無例不可興,有例不可滅,上代傳下代,不到二十年
,竟成了本地特別土風,各家千方百計,甚至到外方去買了妓女來,充作髮妻,
爭先恐後送去聽選。只愁選不中,哪裡還有不情願的道理?即有一個半個不肯隨
鄉入俗的,他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須三個錢的本錢,一張紅紙片,不問你是
舉監生員,也得請你喫官司。
個中有個外路秀才,三年前領了妻子來這合肥縣城外居住。因家中貧寒,難
以度日,央人將妻子薦到墨子村裡去僱乳。不意一別三年,不但那秀才到府裡去
,妻子的面不能見一次,連那僱乳的薪工都分文無著。家中丟下五六歲的小孩,
終日向他爹爹要母親,啼啼哭哭,吵鬧不休。
35**時間: 地點:
一日,合當有事,那秀才又去府中找尋妻子,正值他妻子僱工的本房主人出堡拜
客,他就走到轎前深深一揖,求將妻子放出會他一面。誰知兩旁的豪奴拳打腳踢
,不容他近前說話。還有一個刻薄嘴的家人喝道:『忘八羔子!一個臭烏龜也在
老爺們面前放肆!要不是看你老婆分上,早已賞你三千毛竹筍煨肉了,還不快些
兒縮進頭滾了罷!』那秀才不聽這句話猶可,單聽了這『烏龜』二字,如同炮竹
燃著火,劈劈拍拍炸將起來,當下按不住無明性發,便潑口罵道:『好一個燮理
陰陽調和鼎鼐的侯門大族!光天化日之下強佔有夫之婦,三年不令見一面。我來
以禮相求,你這一班無毛的畜生,狐假虎威,助紂為虐,還要囉唣我是忘八烏龜
,要請我喫竹筍煨肉。你須知國家有殺奸佞的刀,卻沒有打秀才的板子!你這班
沒毛的禽獸,替我仔細著,相公們別樣窮得沒得本錢,一枝筆兩條腿,卻是不要
本錢的東西。滾釘板,告禦狀,拼命都要把你這一群畜生的角扳將下來,你們方
曉得相公們的利害,不是好惹的呢!』那秀才正在那裡三屍暴跳,七竅生煙,口
裡罵得一團白沫,跟著說話猶如微雨灑輕塵四射出來,噴得站在他面前看閑的人
,都一身一臉。
不提防那起豪奴已經走遠,不知因何又重複折回,七手八腳將那有才拖翻在
地,一頓的攢毆亂打,頃刻死於非命,直挺挺趟在門前,要一分氣息都沒有!
36**時間: 地點:
其時那位真大老爺正值午堂訊案,忽聽頭門外有人喊冤,及至那人來到案下,說
是有個換帖的兄弟,如此如此,在某處被人打死,求恩昭雪。兩旁的書役聽見,
都面面相覷,大有個互相駭怕的意思。真大老爺也不問長短,即刻輕車減從,帶
了刑仵,就用那喊冤的人引路,前往雁來崗相驗。
我在下當時正由此路經過,看見知縣下鄉,必有事故,就跟上去看看熱鬧。
誰知還未到那打死人的地方,就已經聽見一片嘈雜的聲浪,早撞到我的耳門裡來
,我就知道是出了大亂子。再候我同知縣轎子走到,那屍場上人,已是千層萬疊
,圍得水泄不通。我好在是跟隨著那知縣轎子走,一直進去,只見那引路的苦主
指著地上的死屍,對知縣說道:『這就是小人的譜弟!因為來要妻子,被他們攢
毆死的,求大老爺伸冤。』說著,就望住死人哭將起來。我當時莫名其故,心中
暗想:『就是打死個犯人,也不是件奇事,何以聳動這許多人來看?』我再墊著
腳尖朝外面一望,只萬頭鑽動,號志一片汪洋的海水上,紮了一排人頭筏子相似
。
忽聽那知縣傳地保,喊了有一兩個鐘頭,地保連個影子都沒有。知縣便發怒
,對著跟去的刑仵皂役人等說道:『本縣一向做官誓以清廉自守,只知有皇上有
百姓。那其餘的,都一個認不得。你們今日好好兒的替本縣用心檢驗。本縣回到
衙門,按名賞銀二十兩;倘敢得賄諱報,亦當血比不貸。』說了這幾話,便將兩
名仵作叫到公案面前,自己在手上將一個透水綠的翠玉搬指同一枚白羊脂的鼻煙
壺除將下來,即時當場分賞了二枚。那兩名仵作哪裡敢收?知縣又道:『你們儘
管收,這是本縣有功必賞的意思,衹要破除情面,對得起皇上,對得起死者,本
縣還要詳請上憲,賞你們的頂戴呢!這點玩物也算得甚麼遣重東西?快下去辦事
!』那兩名仵作不敢再說,只得各人謝了賞,一個人戴上搬指,一個人拿起鼻煙
壺,走近屍身,如法高聲喝報。那位真大老爺就聽一句,親自填一筆屍格,感動
得四面看閑的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一時異口同聲,拍著巴掌喊叫:『
青天萬歲』。
37**時間: 地點:
此時人越聚越多,那嘈雜的聲音,格外如潮水的一般洶湧。
38**時間: 地點:
忽然從人叢裡擠進一個人來,黑胖麻臉,有四十餘歲,幾根稀黃鬍子,頭上戴了
一頂披肩羽纓大帽,腰中兩旁還掛著許多佩件,手裡舉著一副大帖子,挺著胸脯
,走進屍場來,沖著那位真大老爺公案前一站,口裡說道:『呔!我們敝上替你
老請請安。照這種路斃的案子,從前歷任縣官,再沒有辦過。不過由地主賞幾弔
子大錢,召人認領了去就得了。我們敝上傳話出來,知照你老要小心了頭上的二
寸半。』我當時站得逼近公案,聽那戴纓帽的人,說到甚麼二寸半這一句,忽被
真大老爺把驚堂木一拍,喝聲:『左右與我拿下!』我不提防,險被他嚇了一跳
。
對 我:拿下了又怎麼呢?
向 他:彼時眾人見那知縣不顧情面,又是一陣拍手。那喊青天萬歲的聲音,比前更高更
眾,好似天崩地塌下來的。後來不多幾日,那位真大老爺就調任別處去,換了一
個官來。這案子就不聽見提起了。聽說此事還牽累一位本省的巡撫,為著批飭徹
底根究,降調了順天府尹呢!
對 我:那位真大老爺現在可好麼?
向 他:不要提起,說來真是可憐!自從這地方上百姓替他樹了這座去思碑,本想替他流
芳千古的意思,不打算更動仇家的觀念,不到半個月,先將那位撫軍離了任,真
大老爺也就跟著搜羅別的案子,連根都參掉了。白做了一場清官,終成畫餅。你
看中國官場的前途,還可以預料麼?
對 我:據你說來,這位真一清真大令,倒是個名稱其實的官呢!
(大家又候了一回,那雨已是住了,依舊云開見日,衹是路上泥淖,甚難行走。
()
(我年伯頭一件,就聽見了這麼一宗愛莫能助的案子。)
(又見路道難行,大有退志,我乘機請道)
笑了一:皖地也沒的好風景的勝跡,我們路途又不熟,再者伯母們算來快到省了,我們還
是回去了罷!
(他聽了亦以為然,就三人仍由原路回省。)
(這次轉來,倒比去的日期迅速,只消兩三日程途,已抵安慶。)
(雲卿伴送官眷早到,皖南道署的書差正在那裡忙著迎接新任無著。)
(雲卿見著他父親,大為歡喜,就擇日接印視事。)
(我隨同在安慶省城。)
(轉瞬韶光,不覺又是大半年過去。)
(自己想我一個人,上帝與我以完全視聽,不可自暴自棄,與草木同朽。)
(即不能建高牙、立大纛,亦當遍遊名山大川,多閱世態,庶不虛此一生。)
(主意已定,要想往廣東去尋一位表兄。)
(原來這位表兄,姓成,名守政,表字述周,也是我們揚州人,是光緒壬午科的
(舉人。)
(他在我十歲的辰光,曾因家庭涉訟,隻身逃到我父親任上來。)
(我父親撫同己子,除卻親自教授,又替他結了一門親事,卻是南京有名譽的梅
(幕府女兒。)
(他自從得了這一門親,也應該他官星發現,中舉的這一科,內簾官就是他的舅
(泰山郝少珊大令。)
(後來加捐了大八成知縣,分發廣東,聽說刻下甚為滿意,得了善後局的坐辦。
()
(我是同他從小兒一處玩耍的交情,而且又是中表至親,我想到彼處看看,有何
(機會,再作道理。)
(就向我年伯扯了個謊,說是接著我母親的手札,囑我暫時回家,探望再來。)
(我年伯亦以我出外日久,理應回去看看母親,就叫人知照賬房,送我墨西哥花
(邊二百枚,連同前日句容的一年修金,一齊交給我。)
(雲卿昆仲又邀約同人治酒,為我餞行。)
(我們初到安慶,就聽見人說,道署後街新來了一家歌妓,花標叫做避月閣,是
(上海下來的書寓先生。)
(錢晉甫要鬧了到他家去借臺面公宴,他們就約了我一同前往。)
(至則門前半灣流水,兩樹梧桐。)
(及至走進去一看,卻是一順三間平房。)
(後披有一間小小客座,通著主人的妝閣,頗形幽雅曲靜。)
(內中陳設,亦覺不俗,四壁掛了幾幅任阜長何詩孫的字畫,當中懸了一架西洋
(放大映片鏡,卻是避月閣的小像,手裡拈著梅花一枝,作攀簾欲出勢,上面是
(汪淵若題的四句詩,右首是陶濬宣的北魏「避月閣十八歲小影」八個大字。)
(我再望那詩,上兩句已字跡模糊,莫可辨認。)
(下二句是「玉顏早被姮娥妒,不敢輕從月下過」。)
(我知是想刻畫「避月」二字的神理,然而也不見得真個高超。)
(眾人隨便坐下,自有那房裡的娘姨大姐來照例裝煙送茶,慇懃伺應。)
(又在晉甫的面前告了假,說他們先生出去應一位欽差出使日本大臣的堂差,少
(停即回來的。)
(一面又派打雜的去轉局。)
(不一刻工夫,早聽見一片笑說之聲,從門外走進房來,口裡嚷道)
口 裡:錢大人,是那陣風刮到這裡來的?
雲 卿:(雲卿向晉甫問道)怪不得你要鬧了來,你是曾經滄海的客,但是你不知道有個
甚麼秘訣,無論走到哪裡,妓女們都是同你要好,你可以傳授我們一點,也省得
討他們的厭!
晉 甫:(晉甫笑道)這件事卻難,就教導你們,也做不到,除非是跟著我姓了錢,他們
自然就會喜歡你,遇事同你深表同情了!
(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晉 甫:(避月閣道)錢大人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不能普天下的青樓妓女們,都是生了
一種愛錢的性質,難不成沒有一個是重情的嗎?一個人如若沒有情,你就是金錢
豹投的胎,我也不情願同你纏!
雲 卿:(雲卿笑道)月先生將我們錢大人比著金錢豹還好,倘是比了一隻老蔡,將來我
們有了疑問,還要求他佔驗哩!
(說著,大家又笑了起來。)
(避月閣不解老蔡是件甚麼典故,揪著晉甫的鬍子要他講。)
(晉甫一時護痛,不覺那鬍子就著避月閣的手低下頭去,兩隻手要想同避月閣橕
(拒,卻又不便用武,只得伸開十個手指頭,在空中亂劃亂擺。)
雲 卿:(雲卿對避月閣笑道)月先生,你們錢大人已將老蔡的真形圖現身說法的演出來
與你看了,你怎麼不懂,還要同他鬧甚麼?
(避月閣終是做妓女的人,心性靈敏,再朝晉甫一看,也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慌
(忙鬆了手,拿著小手巾兒,替他將鬍子理順,又坐在他身旁,替他裝水煙。)
39**時間: 地點:
(其時他們只顧好笑,我卻觀人於微,暗暗佩服避月閣頗得妓中三昧。)
(即是偶爾大家鬧了玩,亦存個操縱的手段。)
(猛然想起從前秦淮女史素蘭同我初次在一起要好的那日,對我講說,是嫖客們
(只知一味的舞扇歌衫,浪尋快樂,哪知道一個能色藝俱佳,式式如人意的妓女
(,也不知死挨了多少皮鞭,偷流了多少眼淚,才能有宛轉隨人的程度。)
(及至臺面上應酬,哪一句話不是從心窩裡抽過,哪一件事不是由人情裡練來!
(這幾句話我當時聽了,也不過是句淡話。)
(今日看起來,實在是句閱歷語。)
(因此及彼,不由的又想起小安子關照我得閑到他屋裡去,說是素妹妹有話交代
(他同我講。)
(在金陵時,不知怎樣就忘絕了。)
(我想素蘭知道,又要埋怨我無情呢!)
(我正在那裡一人思想舊雨,不覺伺候酒席的人已將棹椅調開,雲卿便走來送酒
(。)
(房裡的娘姨早送上一副筆觀,一搭局條,一搭請客票,安放在棹上。)
雲 卿:(我忙向眾人道)諸君今日盛饌,如係為我而設,請破除舊例,一律不要叫局,
好讓彼此暢談衷曲;再者,臺面上既有了我們月翁在坐,也不至寂寞了,又何必
各人拿著錢,叫他們來演習幾句先帝爺、老薛保哩!
(雲卿首先應允,眾人見主人已肯,也就樂得大家省卻這一款無益的浪費。)
(於是各人歸坐。)
(我又拉避月閣叫他一同坐下喫酒。)
(他再三的不肯,後來大家一氣同春的要破這個例子,他才告罪,斜坐在晉甫旁
(邊,勉強舉箸。)
晉 甫:(葆生道)我們今天索性實行花酒革命,凡一應舊例,如豁拳唱戲等類,掃數改
掉。
晉 甫:喝啞酒也覺得無味,我們不如想了時新的酒令出來如何?
雲 卿:(眾人拍手道)好好!就公舉避月閣做令官,派晉甫議一張新酒令的程式單,以
便公共遵守。
40**時間: 地點:
(當時晉甫便取過那預備寫局票的筆硯來,伸紙磨墨,頃刻而就。)
(眾人立起來,看見上面先寫了各人姓名同外號坐位,是:一座王小雅(熱心)
,二座範毅?(吏隱),三座錢晉甫(花蠹),四座李春臺(蝶魂),五座李雲
卿(呆公),六座李葆生(鴻),七座避月閣(花寓),以上共是七位。)
(下面又開了新酒令的宗旨,是:滑稽、電鑒、捷才、猾吏、時事、飛觴、誤會
(,也是七式體裁。)
(用七根牙籌寫在上面,插入一個小花瓶裡,放在臺面中間,以便臨時掣驗。)
於 是:(那單上又註明)先由令官起,擲骰成彩後,說韻語二句。再照本人掣得之簽上
所開宗旨,各說短篇故事一段,要與題旨不相反對者為及格,不能者罰依金穀酒
數。
(正是:
( 酒政已頒新命令)
(花叢莫唱舊時歌。)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再敘。)
(第八回 翻新令妙語出紅妝 嘆歧途熱心遭白眼)
(各人將酒令規則看了,交與避月閣花寓。)
花 寓:(花寓接著道)我們行令是件雅事,須全體用別號才別緻呢!
(又尋了兩粒牙骰,安放一面西洋磁盆內,聲明以天地人我長大侯小侯定各人先
(後之次序,眾人都應允。)
(花寓便由三座旁位移到第七座上坐定,伺候酒席的人,上前將各人門杯斟滿。
()
(花寓剛要拿起骰子來擲,忽然拿小手巾掩著口笑道)
花 寓:我有點不過意,弄錯了卻不要又來嬲人罰酒?
晉 甫:有我呢!你請放心。春秋之義,罪不加於尊,人既是令官,我可以引例免罰的。
雲 卿:(雲卿笑道)這是曹操的話。花寓你要留心,不要頭
被人割去,做行法品。
(花寓笑了一笑,便拿起骰子輕輕一擲,眾人向盆裡看時,可巧是兩粒全麼,花
(寓)
花 寓:雙麼號地牌,兩點梅花帶雪開。
(二座是吏隱,制簽又是猾吏。)
雲 卿:(雲卿笑道)你辦刑名,這猾吏正是你的屬下,不可不知。
(毅?也不來同雲卿答話,想了一想)
雲 卿:有個人在吏部裡候補,一日,文選司出了缺,該他去頂補,本部承行書吏來同他
道喜,就問他要使費錢。他仗著自己班子老,尚書又同他知己,就不去理會他。
不意明日旨意下來,這個缺竟補了別人。他意謂偶爾更動,決不會常有的,下次
再出缺卻是跑不去的了。過了數月,那武選司又出了缺,前日承行的部書,又照
舊來替他道喜。這一次要的使費,比前番更多。他一味的有所恃而不恐,居然一
文不與。那部書臨行時自言自誤的道:『莫後悔!莫後悔!』誰知尚書開上去請
補的單子,到了揭曉,仍然是被別人補了去。他到此時才有點兒害怕,連那位尚
書也是莫明其故,不解其中是個甚麼弊病。再者單子是自己親開親送,難不成部
書有左右皇上予奪大權的伎倆不成?不多時,部裡又出了一個缺,那位司員也不
敢再去同他碰釘子。就是本部的尚書,也亟欲打破疑團,研究其是何主動力。於
是堂屬二人約好了,在私宅裡將那部書尋了來,就請教他兩次更換的原因是何神
手,如說出來果具特別的奧妙,除不究先前二次,此番定當如願以償。尚書也對
他說,衹要明白其中的道理,決不一究。那書辦起先還不肯說,後來見本部的總
憲這樣賞體面,不過意再不說了,笑道:『此中並無十分運動,向例請補各缺,
都是開正副兩名,進呈禦定。那第一個正名是應補的;第二個副名是預備皇上更
換的。然而皇上都是圈正名居多,衹要串通南書房的太監,預先藏一個小紅紙耳
簽在指甲縫內,候尚書送單上去進呈轉遞的時候,輕輕的將耳簽黏在正名旁邊,
皇上見了那簽上的字,自然會圈出第二個來,及單子發出,必定仍從他們手裡經
過,再將耳簽揭去。如此人不知鬼不覺,而中傷之目的達矣!問他那耳簽上到底
是幾個甚麼字?他道:『哪須用著多少字!只消病未到三字足矣!』
(毅□說完了令,飲了一口門杯,接過骰子一擲,卻是一粒麼一粒二,花寓)
花 寓:一二姘一麼,櫻唇一點顏色嬌。是個小猴牌,該翼鴻說。
(便將簽瓶送到他面前,葆生隨手抽出,正是誤會體,便接口道)
雲 卿:從前安徽省六安州有個人,捐了一名知縣,到省去見制台。制台一時正沒有甚麼
話同他談,無意中問道:『聞得貴縣六安專產馬猴,究竟有多大?』那知縣回道
:『稟大人,大的有大人大。』後來又自知誤會,因改口道:『小的有卑職大。
』
雲 卿:(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讚道)這才算得純用本地風光呢!
雲 卿:(葆生便飲了門杯,一連擲了數擲,那兩粒骰子在盆內滾了半晌,方才成色,眾
(人忙向盆中一看,是黑漆似的一對六,可巧是個天牌,令官唱道)二六是天牌
(,春回大地來,此次該首座了!
(我就不等他們將簽瓶送到我面前,立起身抽出一看,見簽上注著滑稽二字。)
對 我:這個難題目,這番要難倒我了!
對 我:(眾人催我快說,我沉吟一會說道)先時花寓說金錢豹,我就說個金錢豹罷!有
一個水牛要同金錢豹去認本家,就請了虎大哥去先容。老虎道:『你須要變一變
形式,方可去得。』遂取了幾千銅錢,編在那水牛毛上,虎大哥陪了他同去,各
洞豹王都遠來相接。不意未過數日,那牛身的錢漸漸落去,一起金錢豹就驅逐他
出洞。水牛不覺發怒道:『今番逐我,不會前日莫要迎我,何前恭而後倨也?』
那一起金錢豹笑道:『我把你這個糊塗畜生!前日不過因虎老大介紹,說你有幾
個錢,所以暫時同你認本家;如今你已成一文不有的人了,誰還要來恭敬你,同
你認本家呢?』
(大家聽了,都笑的了不得。)
(我正要飲口酒交令,不意花寓對我說)
花 寓:滑稽是連二,還要費心說一個。
(我接過簽一看,見那滑稽二字下面,又注著「續一篇,不願者罰」一行小字。
()
對 我:這個不知道是哪位拿我取笑的,我前時並未見有這麼一行字。
花 寓:不須多說,再說便是不願,令官就要執法從事了。
對 我:(我不覺伸舌道)果然酒令嚴如軍令,還未受過孫武子軍事教育,倒已有了監軍
的資格了。
花 寓:(花寓笑道)你請快些兒說罷,下面尚有四個人未應令呢!
對 我:我說只管說,可先告個罪,我們席上人有花翎的不要多心。
雲 卿:衹有花蠹有,他也不是善於見怪的人,你儘管說不妨,有我做主哩!
對 我:有一個兔子,那日同著狐狸偷遊街市,遇著一位帶紅頂花翎的人,那兔子便嚇得
了不得,悄悄的問狐狸:『這是個甚麼妖怪成的精?』狐狸笑道:『到底你們是
多見樹木少見人的小畜生,那頭上戴的叫做紅頂子,後面拖著像一條尾巴的便叫
花翎。這花翎卻又以多為貴,在那根上分出一眼兩眼,最多還有三眼的哩!這都
是人皇賞功臣的名器,有了他便是大人先生,不得他就是小的後輩,是兩件不容
易得的東西。』那兔子聽了羨慕不已。一日,遇見打獵的一夥人,一彈弓剛將那
兔了腦殼打破,流出血來。內中又有一個人放了一枝雕翎箭,不偏不正,射中那
兔子的屁竅。兔子也不怕疼痛,夾著這枝箭跑回洞府,對那狐狸道:『你還不來
迎接我?我拼著性命流血,騙了一顆大紅頂子來了,後來又被我騙來一枝花翎到
後,就是有一件不好,我這個屁股著實痛的利害。』那狐狸端詳了半日,說道:
『你不過是枝花翎罷了,還不是雙眼三眼呢!』兔子聽了這句,不覺發急道:『
再要多兩眼,我一個屁股不夠換。』
(同席的人聽了,又都大笑起來。)
(我便照例擲了骰子,卻是個我牌,花寓)
花 寓:我牌卻似初三月,移向天邊化赤龍,該到四座蝶魂掣簽。
(及至抽出來一看,是「時事」兩個字,他問)
問 他:我本人的事可算得麼?
花 寓:這才真正時事呢!但說無妨。
問 他:(李春臺道)我前日在南京的時候,城北妙相庵裡有個大和尚,想到上海去賣戒
煙丸,他就與我商量,想請我替他做一篇功效歌。我問他這藥叫做甚麼名字?他
說他們倚佛穿衣,賴佛喫飯,沒有一事不靠著佛,如今就起個商標,喚作西天佛
乳罷!但那文辭,又要高雅,更要寓懲勸及招徠生意的意思。我便代他做道:『
呵呵呵戒之哉,西天佛乳發明來,自富自強,誰新了文明世界?這佛乳麼哥,這
佛乳麼芬芳味在梅花外。呵呵呵戒之哉,大家立志,大家立志,快點戒,比不得
嗎啡煙質,浪騙錢財。』當時做好了,又替他格外恭維,左邊寫了『如有嗎啡以
及煙質』八字,右邊又寫『死人失火天誅地滅』八字。誰知那和尚看畢,欲語不
語,若有不滿意的樣子。我說:『彼此至好,有甚麼話盡可商議更改。』他道:
『別處都不要緊,就是這天誅地滅一句,請你去掉了。我老實對你說,如今世上
賣戒煙藥的,越靈越有嗎啡煙土。我們出家人和菩薩在一起住,是最容易犯咒的
,那死人一層,我卻不怕,我既出家,家中無人可死,就死了也不與我相干。至
於失火一層,我更不妨先保險後開店。但是這天誅地滅四個字,是說到僧人本身
了,千萬改掉了,不要財沒有發到手,倒先犯了咒,不是頑子的!』
(春臺說畢,飲了酒,拿過骰盆擲了好一會,他是近視,急切看不出甚麼點子來
(,花寓眼快,喊道)
花 寓:有了,不用再擲了!
(我一看那盆內端端正正是兩粒全紅,花寓)
花 寓:雙四是人牌,位分天地人三才,三座輪到花蠹。
(晉甫正躺在炕上抽鴉片煙,聽了此話,忙走來歸座,抽出牙籤一看,見上面寫
(著「龜鑒」。)
晉 甫:穢氣!穢氣!怎麼輪到我,就會遇見曳尾公?
花 寓:(花寓聽了笑道)錢大人,你愛嫖,多年嫖客變成龜,你自然要遇見他!
雲 卿:(雲卿笑道)花蠹認清了題目的宗旨,不但龜,還要替龜照鏡子呢!
花 寓:快點兒替錢大人預備了便壺。
(我問他是個甚麼意思?他抿著嘴笑,不答應我。)
問 他:(葆生笑著對我道)小翁,你沒有讀過《本草》,你不知道這個典故。
(我被他一句話提醒了,想起取龜尿要用鏡子照的話。)
(我正含了一口酒,幾乎要噴射出來,趕忙借著出席尋水煙筒遮掩過去。)
(晉甫手裡拿著一方小牙篦,梳著鬍子說道)
晉 甫:我聽見有個嫖客帶著萬金,在一個名妓家裡嫖光了,但他那二人雖是金盡牀頭,
然而情絲未斷,名妓捨不得他,他也捨不得名妓。不得已降格相從,做了一名男
班子,他們綽號叫做『打老粗』,以圖久聚。誰知未過幾日,那名妓又接著一位
恩客,十分要好。前首的客人看在眼裡,已經有點喫醋,然而屈於無錢,又要寄
他籬下,不敢發作。有一日晚宴,座中衹有名妓的母親同著名妓、嫖客三人,他
們一時高興,要行個酒令,那名妓的母親便欣然應允,頭一個說道:『春滿屠蘇
把酒篩。』名妓道:『儂家恩義人人愛。』那嫖客聽了,把桌面用手一拍,大聲
說道:『我萬兩黃金都不惜。』衹有三句。新嫖客忽見舊嫖客充著打老粗立在一
邊,就向他問道:『看你像貌倒也清秀,可會續一句酒令否?』那舊嫖客聽了回
道:『怎麼不會?』隨即伸出兩個指頭笑道:『來年一對打老粗。』
(晉甫完了令,拖過骰貧盆一擲,正是兩個三點,花寓笑道)
花 寓:這回是李大少爺了。
笑了一:(便想了一想)我牌六點巧相連,小三元接大三元。
花 寓:(眾人齊聲道)花寓好一個小三元接大三元,各賀一杯!
(雲卿便照例拿過簽瓶,見那瓶內只餘了兩支牙籤,他一面搖著瓶子,口中)
口 中:伏羲、文王、周公、孔子,這兩支中揀我肚裡有的發一支,千萬保佑我莫要交白
卷。
對 我:豈有大小三元的人會交白卷的道理?
雲 卿:不相干,我前年點進士的那一科,一位同年就是交白卷中的舉人呢?
(我正要朝下問,忽聽花寓催他交令。)
(雲卿抽起簽一看,是「飛觴」,下面還注著合座飲一杯,於是大家飲了一杯酒
(,聽雲卿說道)
雲 卿:一位村學究同著一位財東、一位政界中人三人在一處喫酒。忽然天降大雪,他們
三個人便鬧了要聯句,還要特別聯法,做六個字一句的詩。那學究便先開口吟道
:『六出飛花落地。』做官的接口道:『正是皇家瑞氣。』富翁說道:『就下一
月何妨?』三人說得正在高興,不防門外有個乞丐在簷下避雪,聽他們三人所聯
的句,未成一韻,且雪下一月,與他大有不利,不覺仇怒應聲續道:『放你娘的
狗屁!』
(眾人聽了,都笑了起來。)
晉 甫:罵的痛快!誰叫你出奇出格的要行酒令呢?
花 寓:這一支籤也不必掣了,好歹是我收令。
花 寓:(便坐下來吸了幾口水煙)我三年前有個客人,他對我講,他從前在大內裡當差
的時候,一句話弄了三千銀子呢!我問他是甚麼話這樣的值錢?他道:『有一位
從州縣起家薦昇到督撫的這麼一個人,到京城去陛見,不懂內廷的體制,那襯袍
穿了一件荷色夾衫,他說紅紫不可為禮服,況是朝覲大典,穿上去必定有處分的
。其時皇上將近御殿,倘要回寓重換,是萬萬不及。那人就沒有法子,對著他哀
告,他法子倒有,卻不肯賤賣。後來那人在身上靴筒裡摸出了一張三千兩銀子彙
票來送他,他才教給他將那夾衫脫下來反轉身,裡子朝外,一轉移間,不是一件
絕好的玉藍色襯衣麼?後來那督撫雖然後悔,卻因他是內廷供奉的人,沒有敢奈
何他!』
晉 甫:依你說,他在內廷供奉,到底是個甚麼官?
花 寓:據他說是個太監。
(眾人聽了都笑將起來,我道)
對 我:是太監不是太監,月翁你自家都該知道,又何必用著據他說呢?
(花寓轉念一想,也大笑起來,小臉兒漲得通紅。)
(眾人又飲了一回酒,談了好多閑話,那外面業已月光滿地,伺候酒席的人,便
(點起燈燭,我隨意喫了點東西,各人散了席,一同告別了花寓回署。)
(在路上向眾人道了謝,又談起避月閣的人品才情,即是隨便的兩句韻語,亦自
(吐屬不凡,且與雲卿更為留意,說出來恰合身分,不勝羨慕之至。)
晉 甫:花寓本是揚州的一個舊家,聽說他的祖父還是中過鼎甲的呢!自小兒就詩詞歌賦
,無一不精,連八股都會做。他常說:『這時文越做越薄,恐怕是件不有大壽的
東西,快要到絕命的時代了。』因在上海揚幫不大得意,才到安慶來的,你要愛
惜他,我可以替你介紹。你就再過幾時,再動身如何?
對 我:晉甫直把我當作色鬼了,豈有請朋友來赴席,會割起靴腰子來的。
雲 卿:(雲卿也幫同我說道)天下盡多美婦人,何必敦敦在此?小雅倒不是這種人,晉
甫也不過說了玩罷了!
(說著,大家已進道署宅門,各回臥室。)
(又過了幾日,我就辭了我年伯以及雲卿、晉甫諸人,搭了長江輪船,第二日下
(午即抵鎮江,尋了一所沿江邊的客棧住下,向賬房裡要了一張到廣東的船票,
(船名叫做「江南」,是只運米的商輪。)
(我上了船,頭一二日尚覺平靜,不意到第三四日上,風波大作,那只船異常的
(顛簸,坐臥不安。)
(他又沿途起卸貨物,不能直達,我心中不覺煩燥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