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  至  第三〇

21**時間: 地點:
    又說他借查夜為名,時常離署,在土娼胡小蓮子家通宵奸宿。並侵吞積穀,重用
    家丁等事,羅列了二十餘款。梁方伯因為自己功名業經被議,不欲再去結怨於他
    ,然而又不便卻寫信人的情面,遂照來信譽了一份,發貼在藩署州縣官廳上,使
    他知道警懼,庶可痛改前非。後來這位瑞方伯到了任,他們從前在京都的時候是
    有交情的,因此有恃不恐,就格外的放肆。至於黃炳南、興化二子以及各帶肚子
    的家丁,他們本來喊明白了,是將本求利的,把本官當作娼家賣女孩子學唱接客
    的勾當同一宗旨,要想靠著三年一任裡頭,一本萬利,你如何能阻止他不去作弊
    賣法呢?因此笑話越鬧越大。
      索性有人寫了信到京裡去,找了一個掰不倒的都老爺,弄出看家的老本領來
    ,就將那杜大令的劣跡上了一本參折,其中最制命的兩宗事就是:私宿黃炳南家
    ,被地方上痞棍偵知,在奸所剪去發辮;一件是前任已革海州知州沈國翰、已革
    清江運河同知王蘭生,均拜做老師,各人送給圖記兩聯單薄子一本,其格式略如
    釐局捐票,遇有包攬詞訟,將得贓銀數併案情人名,要若何判斷,載明單內,截
    半函送縣署,立時照單提訊,每到月終,兩人持簿核算,以為均利之據。可巧也
    被這位寫信的覓了一本,寄與那個都老爺,就隨折呈了上去。奉旨交兩江總督破
    除情面,徹底查究。制軍接到這道嚴旨,又有這麼兩件鐵據,你想那簿子還可以
    抵賴,這頭頂上欠了一條萬人,發何賴得過去?再者,制軍本同他無情面,也不
    用得破除,就將他調省察看,紮飭揚州府就近委一員候補知縣曾大令去替他代理
    。那位姓曾的,因為是五日京兆,不便更換前任的舊人,所以一概原班不動,單
    身去赴任。不意杜大令在省裡的奏參欽件,還未見著制軍一面,這寶應縣不知做
    得成做不成。誰料他的姪兒子同帶肚子的家人,在本任上卻又鬧出了一件天崩地
    裂的禍來。小翁,你素來深謀遠慮,你試猜一猜看,他們那一班狐群狗黨,究竟
    是頑出個甚麼亂子來?我說:『恐是詐贓逼出人命案子來了嗎?』雲卿衹是搖頭
    ,我又說:『哦!我知道了,定是他的子姪同家人們見本官大事將去,乘間挪借
    了地方公款,學那三十六著內走為上著,串同逃之夭夭了。』
雲 卿:(雲卿笑道)他做的事出乎情理之外,不怪你猜不著,我爽直告給你罷!那位代
    理委員到任之後,遇著有命盜出人重案,杜前令的姪少同那稿門大爺,依舊表裡
    為奸,把持作弊。每到坐黨的時候,那位稿門送了卷宗並點名單上去,直捷把此
    案要如何責押、如何發落說出來,要求那代理的官照樣葫蘆,替他行事。不意那
    委員起先幾件案卷,真是一絲一毫,都不敢改那位稿門的指示,後來覺得所斷的
    官司,頗有不實不盡,再私下在外間訪一訪輿論,竟是沒有一事不是冤枉的。當
    下又有一個童謠是:『去了一個杜奶奶,換來一個糊塗蟲,瞎子變成聾。可憐寶
    應好百姓,一半做比幹,一半作龍逄。』那委員聽了童謠,就翻然變計,要想振
    作幾件事,來做清除積弊的起點。可巧一日,又有一起弟兄析產不公的家務案件
    ,姓杜的姪兒家人,上下共得被告二千兩銀子,允准人家押令原告,具永不藉故
    滋擾的甘結銷案。那委員心中已有成見,就含糊答應了。及至坐上堂去,他卻奇
    想天開,飭令原被告對面跪在堂上,要兩人一遞一聲的叫哥哥兄弟,至少要叫五
    千聲,本縣再替你們判斷。那人無奈,只好遵諭行事,如同大貓喚小貓的一般,
    『哥哥呀』、『兄弟呀』對喊起來。不意未喊完一百聲,忽然天良發現,喚起了
    骨肉上的感情,兩人都喊得淚如雨下,自願息訟,帶領兄弟回家過活,不再告狀
    ,就立時當堂取了兩造悔過止爭的切結了案。
      又有一天,接到一宗鬥毆抬驗的血案,人已經傷得十分沈重,人事不知。那
    兇手幸被弋獲,一同扭案。稿門上去回說:『這件案子是誤傷,而且被獲的不是
    正凶,家人業已答應了外面,准其取保另緝,原告飭令親族自行調治,求老爺務
    必要照這樣辦!』那委員又含含糊糊的答應了。到了訊供的時候,突然翻轉面皮
    ,喝令刑仵驗明瞭傷痕,照例填格備案,就當場將那兇手重責了二千板子,打得
    皮開血綻,釘鐐收禁。那稿門在後面聽本官變卦,直急得抓耳撓腮,恨不能一手
    將他拖了進去。好容易候他退了堂,剛走到籤押房門口,那稿門也顧不得尊卑體
    統,走上前揪著委員的袍袖問道:『喂!我交代你是甚麼話?你你你你怎樣忘記
    了,叫我如何回覆人家?』此時那委員實在不能再忍了,不禁大聲喝道:『唗!
    官可不是你們做的,無論長短,須得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你們一班混賬東西,
    連累了自家主人,還想來累我麼?可知我不能做糊塗蟲,受你們的挾制!』說著
    ,便喊值堂的家人道:『來嚇!招呼外面站班的軍牢同值堂書差不要散,我今日
    定要把這個混賬東西訊他一訊,看他下次還敢胡鬧呢!』說完了這幾句話,就踱
    進刑名老夫子的房間去。
      這分明是要那刑幕做個人情,警戒他下次的意思。萬想不到那稿門見本官真
    反了臉,怕他一經坐上公案,那就是他狠了,不如先下手為強,立時號召合署的
    家丁,都眾口同聲說:『老爺得了瘋症了,倘自傷性命,將來大家擔任不起!』
    又是那稿門獻策說:『最好將他捆起來,權時寄庫,候稟了上憲,等署事的官到
    來再放。』不由分說的七手八腳將那委員四馬攢蹄,猶如捆角黍一式,鎖在本署
    的內庫房。再等捕廳得知堂翁被捆,又不敢自己去放,忙碌了一夜,候約會了同
    城的前後營城守及本城幾個紳董,進去打開庫門,放了他出來,已是餓了一天一
    夜,捆得半死的人了,再去查拿那鬧事的家丁,早已鴻飛冥冥,跑得無影無蹤,
    只得大家公議,一面簽差踩緝,一面電稟督撫請示。姓杜的姪兒也發了電知照他
    叔父,把這一場天大的禍事輕輕兒推到那已走的稿門身上。
問 我:此事到底如何結局呢?
雲 卿:有甚麼結局不結局呢?好歹參掉官回家抱孩子為止。聽見今早制台接著了寶應縣
    的公電,十分震怒,立時通飭各處嚴密查拿惡奴叛主的逸犯。隨即傳落翻卷上院
    ,當面吩咐說,寶應杜令本是要緊的欽犯,如今又鬧出這樣亂子來,叫翻卷立刻
    著檢校廳丁丞看管起來,聽候參辦!你想:前日殺太太的案子尚未定讞,倒又鬧
    出捆老爺的笑話來。如今這班官場,還成個體統嗎?
    (我聽了大半日,方知道那杜老公祖一家人哭的緣故,同那婦人前後怪現象的內
    (容。)
    (我心中暗想:那做州縣的這種結局,幸而我父親從前改就教職,免得許多煩惱
    (,怪不得我伯父說是做地方官如下火坑孽海呢!大家閑談了一回,那衙門裡人
    (都亂哄哄的戴著帽子朝籤押房裡跑。)
    (我方欲向雲卿探問何事,只見葆生笑嘻嘻的手裡拿著一張電報走來,向他哥子
    (道)
向 他:老頭子得了安廬道,已經見了上諭了,這是京裡吏部稿書發來的。
    (我手快接過一看,見上面寫著:
    (    某月日,奉上諭:安徽安廬滁和道著李廷簫補授,所遺江寧府知府員
    (缺,著該省督撫於通省知府內揀員請補,即行迅赴新任,毋庸來京陛見。)
    (欽此。)
    (我看畢,就先對雲卿昆仲道了喜,又到籤押房裡去賀喜,便中請示我何日動身
    (往句容去。)
    (我年伯被我這一問,他忙向我道)
雲 卿:我正要有幾句話告給你,今日事多,不是你來問,我幾乎一時忘記了,那句容縣
    的館地,你是不必去了!
    (我猛聽著這一句,老大喫了一驚,再寧神聽了下去,卻是說的)
笑了一:束■已由張令送了一年,今早接到呂委員一封密稟,說張令去年將個活鮮鮮的翰
    林兒子,在京裡糟蹋死了,而且還死的不明白,不乾淨。聽說尚有一張親筆供狀
    ,同五萬兩銀票的筆據,落在一位大好老手裡,因此張令既痛子夭亡,又懼禍不
    測,憂憤交迫,遂成癲癇。這幾日病勢轉劇,命在垂危,來稟請我轉囑前日所薦
    醫生不必前往。誠恐你既到彼,則不能不用藥,用藥而張令之死適當其時,外人
    不知虛實,轉與你名譽有損。
    (我聽完了,方才放心。)
笑了一:(因回道)小姪不去倒也省事,但是無功受祿,白白地用他一年束■,未免慚愧
    !
雲 卿:(我年伯說)你是寒士,這件倒不必謙讓。聽說張令任內虧空得很多,也不在此
    區區。候他真故了下來,我再回明瞭制台,看誰願替張令彌補欠項,就委誰去署
    理。至於你的身上事,好在我快要到安徽去,你好歹再候幾日,就先同我幫幾天
    忙也好。你如果情願,那就不必再住客寓了,明日叫人把行李搬進來住。
笑了一:(我當下)是!是!是!
    (答應了下來,退到雲卿的書房裡面,就把適才同我年伯所談的話,告給他聽。
    ()
    (便問他那張大令的少君,為著一件甚麼事,在京裡不明不白的糟蹋死了?而且
    (人已死了,甚麼張把筆據也值得將張大令嚇出瘋病來,以至於死呢?雲卿笑道
    ()
雲 卿:姓張的還算是經得起嚇的人,他們這一起鬧天宮的亂子,還有個堂堂的三品大員
    ,員消一張電信,就請他嗚呼哀哉,伏維尚饗了!
    (我聽了越加不懂。)
    (正是:
    (    只說修文歸地府)
    (誰知奇禍鬧天宮。)
    (欲知後事如何,且俟下回分解。)
    (第四回 太史公冶游遭奇辱 觀察使懼內敗官箴)
    (我當時聽了,格外糊塗,分毫不解所謂,只聽雲卿)
雲 卿:那位三品大員就是前任兩淮鹽運司江人鏡都轉,不清楚是他第幾個兒子,卻同我
    們這位張年丈的大世兄甲榜同年,而且出在同門。他們兩人因同年同門的因,就
    結了一個同賭同嫖的果。泥金報後,凡金臺有名的男女窯子,沒有一處沒得他們
    的足跡。最壞的一分是無有恒心,任你上品,任你嬌花嫩葉,衹要他眼簾上映過
    一遭,便味同嚼蠟,棄而不顧。一日,姓江的同姓張的道:『這京城裡的相公同
    窯姐兒,我們哥兒倆沒有一處沒曾嘗過滋味,這幾天都跑厭了。你是山東人,離
    京城較近,可有哪裡尋得出一處出類拔萃的地方去逛逛,也不枉你我春風及第一
    場!』姓張的便隨口應道:『照你這樣眼界高,人人都當不起你一盼,除非到天
    宮裡去才好呢!』這句談話,不提防被一名用的車夫聽見了,笑道:『爺們要到
    天宮裡去,恐怕天上也未必有許多標緻人。』他們兩聽了,齊聲問道:『你說天
    上沒有標緻人,難不成你是上過天的麼?』那車夫又笑道:『天上小人是並未去
    過,但是時常聽那小說上有甚麼秦穆公的女兒秦弄玉,被一個天上的神僊蕭史娶
    了去。小人這麼想,如果天上人都是標緻的,那天僊又何必到下界來娶人呢?』
    他二人聽了,又都齊聲讚道:『妙!這議論不錯不錯!但你既懂得標緻人不在天
    上,那究竟在甚麼地方?你不妨說出來聽聽。』那車夫便從從容容的說道:『爺
    們如果真要尋點地方逛逛,小人倒有一處,卻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要是摸不
    著門逕,是很難去的。』他二人又笑道:『照你說,豈不是成了《列子》上的海
    上三神山,可望而不可及麼?』車夫正色道:『這個去處雖非僊境,亦異人間,
    但是要預約三事,方可去得,否則只好作罷!』他二人便叫車夫坐下談判是那三
    件事。
      只見車夫不慌不忙的伸出四隻指頭,口中說道:『要破費四十串京。』(京
    (錢四十串合外省製錢四千,蓋說大話用小錢之俗諺,本基於此。)他二人連連
    (應道:『有!有!有』就朝下問第二第三,車夫閉著眼睛,掩著耳朵,裝學那
    (活死人的模樣說道:『要二要跨上咱家車,就得做啞子不可言語。』他們二人
    (商議著又應道:『也使得!也使得!』車夫道:『那最後一層不過是件例行的
    (公事罷了,要你二位賞兩張給五城都老爺的名片,上面須填寫:車夫某人,誤
    (差不面,乞提案責押,以儆傚尤,這麼幾個字。』他二人聽了第三層辦法,都
    (驚異起來,不約而同的回道:『這個卻使不得!假如那位都老爺接著我們的囑
    (託,認真的將你辦下來,我們怎樣對得起你呢?這件事礙難照辦。』姓張的又
    (道:『掌車兒的,你再想想看,可有得換一層辦法,讓我同江大少磋商著何如
    (?』那車夫道:『這都是上代傳下代的照例行事,你老既不肯,卻叫小人們無
    (力去幹這場買賣。』姓江的對著姓張的拋了個眼色;復附耳道:『打是打的他
    (的狗腿,又不是我們有意冤枉他的,有甚麼相干?不如索性答應了他罷!』再
    (看那車夫,已挺著大肚子,步履蹣跚,一蹬一蹬的走出房去。姓江的便高聲喊
    (道:『趕車兒的來!來!來!三件事我都依了你,你可要好好兒的替我伺候差
    (事!』說著,就伸手揀了四十千京錢的票紙,又在護書裡抽了兩人的新翰林片
    (子,上面便照著車夫所說依樣寫了,連錢票交給那車夫,又叮嚀了一句說:『
    (這是你自願的,倘五城上當真的難為你,卻休來怨我!』那車夫慢騰騰的應道
    (:『此事不須爺們費心,小人自去理會得!』便約定了黃昏時候駕車來接。說
    (罷自去。
    (  他二人胡亂飽餐了一頓,各人換上華服,眼巴巴望日落嵫山,月昇滄海,
    (挨至定更時分,卻不見車夫來寓。姓江的性情素來躁急,對著姓張的道:『這
    (時候不來,恐怕是個京騙子罷?』姓張的道:『未必,他是咱們早晚見面的車
    (夫,不見得會因四弔大錢說謊。』又掏出表來一看,剛交六點多種。彼此正在
    (徘徊眺望,遙見一輛轎車,吹著胡哨,迎風馳驟而至。亟視之,正是他二人心
    (中盼望的車夫,不勝大喜。草草的鎖了房門跳上車,那車夫鞭梢一指,耳旁只
    (聽得車轔轔,馬蕭蕭,如飛而去。二人在車內謹遵車夫條約,連濁氣都不敢放
    (一個,彷彿那車越進兩重城門,來在一家後門停下。他二人下車一望,但見玉
    (宇連雲,瓊樓近日,遠遠有鐘鼓之音,映著譙樓更柝,斷續鳴和。四顧蒼莽,
    (連一個人影兒都莫想得見,眼前衹有自家同著車夫三個人,立在星月之下。方
    (欲向車夫詰問,忽聽車夫道:『爺們進內,可不要同人通名道姓,只管儘著精
    (神去耍就得了。』說著,跳上車整轡欲行,他二人見車人將他們拋在這麼一種
    (荒涼所在,正深惶惑,忽聽車夫向空際又嗚嗚的打了一聲胡哨,那扇後門便豁
    (然開朗,從門內閃出一人,星月朦朧,急切看不出男女。車夫用手將他二人指
    (點與來人看了自去。
    (  來人點點頭,就在前引路,一徑行行去去,去去行行,其時微風不動,鴉
    (雀無聲,但見兩邊樹木長得一字平陽,無甚高下,心中頗以為異。再看那引路
    (的人,行步紆緩,大有踟躕不前之勢。他二人此時靜中生慧,心頭頃刻萬念;
    (如游絲行空,忽起忽落,正不知己身現處何境。冷悄悄又繞過幾座樓臺,漸見
    (燈火,猛抬頭現出紅樓一角,高插雲霄。他二人緊隨來人歷階而上,進了幾重
    (閥閱,此刻大地光明,非同先時如在黑暗世界。始見那引路的人,確是一位嬌
    (好的女子,長眉掩鬢,笑靨承歡,身上披了一領大紅鬥峭,裡面裝束同下部都
    (望不清楚。姓江的驟然見此尤物當前,私念適間同行許久,未能稍沾香澤,實
    (深懊喪。一時狂態復萌,遽前握手,那人卻立四顧,輾然笑曰:『否否,奴輩
    (賤質,何當貴人青盼?且君已入禁臠之地,奴實不能學上官婉兒替人受過也!
    (』他二人不解所謂,引得那人掩口胡盧,益形嫵媚。當下又隨了那人,彎彎曲
    (曲來在一間敞廳廂屋門首,不防被那人轉在後面,用手輕輕一推將他二推進門
    (去。只見內中有六七位長袍廣袖的婦人,在那裡圍棋賭勝。見他們進來,立即
    (放下棋局,慇懃讓坐。
     
     
22**時間: 地點:
    此時如入眾香國中,反覺異常侷促,坐立不安。那起婦人見了,相顧私語,拍手
    大笑。內中有個年齒稍長的婦人,指著炕邊靠的一路椅子道:『好孩子坐下來,
    有話慢慢講,儘著靦覥做甚麼?』說著,那起先引路的女子,已卸去外面鬥峭,
    裡面露出一身銀白繡金鳳的小衣,往來躞蹀,逾覺嬌小玲瓏。他們二人坐了一刻
    ,見那起婦人,類皆舉止大方,語言輕脆。那個年齒稍長的婦人,就留他們夜飯
    。立時釵光燈影,裙履翩翩的圍了一桌。姓江的起先尚故為拘謹,後來三杯下咽
    ,萬慮皆空,漸漸的放縱起來,用筷子敲著碗碟,不知不覺的口中將那平時窗課
    中題是《可使制梃一節》的後段高聲朗誦出來:『昔太公分封之始,六韜偉略,
    久已標炳於環區,故夙尚武功,人皆輕生而樂戰。迨田氏代興,治國之規模號令
    ,又為之一振,浸浸乎有囊括天下之勢焉,故莫不奉令承教而願拜下風。』
      他正在那裡念得津津有味,擺尾搖頭,不意樂極悲生,遠遠聽吆喝之聲,由
    遠而近。接著壁上的警鈴,連連的響了數叩。同席婦女一齊面如灰死,眾人手忙
    腳亂,將桌上杯盤收拾乾淨。轉瞬間,狼奔兔脫,如鳥獸散去,屋裡登時黑暗下
    來,只剩他二人暗中互相捉摸。還是姓江的伶俐,進來時節,曾記得上面有一座
    炕牀,意欲權時進內躲避。誰料北邊的炕係用磚木砌實,四面無門可入。正在那
    裡鞠躬如也,急於從事,致將額上撞起好幾處疙疸。
    
    
23**時間: 地點:
    忽然一陣靴聲,早踱進一位花白鬍鬚的老者來,麵糰團似富家翁,身上穿著一件
    四開氣的袍子,腳登粉底烏靴,光著頭,鼻上架了一副又大又黑的墨晶眼鏡,走
    著四方步,搖搖擺擺的進來。後面一連串跟隨二十多名家人,一個個都是禿襟仄
    袖,頭上戴著許多紅紅綠綠的顏色頂子。只聽見前面提燈籠的兩人喊道:『房裡
    有刺客!』姓江的再一回頭,已被那起人擁至面前,將自己同姓張的捉對兒拿下
    。老者便盤了膝,高坐在炕上,手中拿著一枚鼻煙壺,在那裡一面吸鼻煙,一面
    訊他們道:『你是誰家的孩子?為甚來到咱們府裡?你還是要行刺,還是作賊?
    好好兒供,免得受苦!』此時姓張的嚇得目瞪耳聾,一句話都說不出。
      姓江的知道事已如此,盡裝著啞子也是無益,還想拿著太史公的旗號去同他
    抵一抵,便忸怩說道:『我姓江,同這位姓張的都是新科翰林。昨到北京,街道
    不甚熟悉,一時日暮驅車,誤入貴宅,不意有犯威嚴,致失迴避,死罪!死罪!
    』那老者聽他言辭風雅,不折個匪盜,忙將墨晶眼鏡卸下,親自離了炕牀,兩旁
    伺候的人早掌上手照,在他二人臉上如同相面看氣色一般,著實的賞識了一番,
    重複坐下,口中自言自語道:『倒是一對小白臉兒!』說了,又把鼻煙嗅了好一
    會,沉吟了半晌,猝然向姓江的問道:『老夫記得今科翰林姓江的,是賣鹽的官
    兒江某家的孩子,你是不是?』他叩了一個頭應道:『正是!』那老者登時換了
    一副和顏悅色的面孔,對他道:『你即是江某人的孩子,須知律載夤夜入室,非
    盜即奸。況老夫所居逼近宮掖,當與平民有別。今姑念爾年幼無知,從輕發落。
    爾究竟是願辦呢,還是願罰呢?』他那時只求免禍,就一疊連聲應道:『願罰!
    願罰!』老者又道:『願罰幾何?』他道:『惟命是聽。』老者乃徐舉其二指曰
    :『爾老子是鹽商的領袖,非他人可比,二十萬可也。盍速立親供,老夫為爾電
    達爾堂上,彙寄此間。』姓張的又說艱難,道苦楚,也罰了五萬。早有人寫就認
    罪親供,同那二十萬、五萬兩張票據,呈上去與那老者過了目,然後送與他二人
    簽字。發了兩家電報,將他二人圈禁起來,以作質押。
    
    
24**時間: 地點:
      一日,江老先生接到他兒子的電信,要二十萬銀子贖身,正在駭異摸不著頭
    腦。後來連接京中親友來電,知他那位少爺誤入重地,鬧出這麼一個大亂子出來
    。他要想拿銀子出去,又恐銀子雖用,事仍不了。若要不拿出銀子,眼見一個活
    跳跳翰林兒子,陷於不測之地,未免可惜。因此進退兩難,游移不決,籌思了一
    夜,全無主意。第二日,署中人見本官過午不起,相約打開籤押房一看,見他已
    經不知何時就沒氣了。那張要銀子的電報,還拿在手中,緊執不放。頓時傳進內
    宅,上至太太姨太太,下至少奶奶小姐,哭了一個天翻地覆,日月無光。
      還有張年伯那裡,接到他世兄的急電,一見面就拿定主見,連回電都不發,
    卻另托京友偵探肇禍實情。他們二人在京一連候了數日,不見銀子彙到,兩人暗
    中商議,與其葡匐公堂,連累兩家父母損名敗譽,不若一人做事一人當,一死結
    局。當日皆畏法自盡了。張年丈接著京友復電,備知顛末,並他世兄已死的消息
    ,不禁憤極傷肝,致成失智之症。小雅君,你想想張年丈雖是痛子情深,現已病
    勢危急,大抵終不免於一死。然而較諸那位江人鏡江老先生,衹有六點鐘的工夫
    就送了終,豈不尚勝一籌麼?
向 我:這就奇了,怎樣這麼一宗混賬事,會出在這樣一處規矩地方呢?
雲 卿:(雲卿向我笑道)你總是大驚小怪的,不知道天下最是規矩地方,最會出混賬事
    。如適才我所說北京城裡那個老者,妻女見他來,都嚇得立時避開,還算官場龜
    界裡面特別有體面的一份子。如我聽見的一位監司大員太太偷漢子,他還希奇古
    怪的想出法子來提倡保護,去迎合他老婆的意旨呢?
    (我彼時正因為一肚皮抑鬱牢騷,已胚胎了一個要著小說的性質在腦氣筋裡,索
    (性央他說出來,好將來預備著做研究的資料。)
    (雲卿正要往下講,忽見執帖家人進來對他說)
雲 卿:蔣春華蔣大人過來拜會,老爺看公事不得空閑,叫請少爺出去會會,看有甚麼心
    談!
向 我:(我向執帖的問道)這蔣大人可是本地紳縉開設春申棧緞號的嗎?
問 他:不錯!
    
    
25**時間: 地點:
那位書:(當時有一位書啟老夫子問我道)你不認識那個姓蔣的麼?
問 我:我有甚麼不認得他!他家破天荒進學,就在我先父手裡。他家祖上混名叫蔣驢子
    ,通天下無有不知。相傳是蔣春華的祖父在粵匪裡面,替石達開轉運軍餉。那一
    起有二十多萬,走到半路上,得到了克復南京的信,他就將這批銀子盡數傾在一
    處池塘裡。及至粵匪平定之後,他從從容容的起了回來,遂成南京亂後第一巨富
    。人說這蔣春華還是石達開轉世的呢!他那春華的華字,用拆字法拆開,確是個
    達字去了走傍,上面加了一個草頭。總而言之,是取草頭王石達開的意思。雖是
    後人附會,卻也說得未嘗無理。為他一個人進學,連累著一府兩縣、兩老師認派
    保,都替他背聲名。當時有起好事的人,還編了許多回目,我不大記得清楚,有
    甚麼:『王老虎一手遮天』(指派保王金淼),『孫大人四爪落地』(指孫雲錦
    (太守)前後很費了十幾萬銀子呢!後來那年上海新聞報館裡一位主筆,就是那
    (自稱『滄山舊主楊柳樓臺』的袁祥甫,寫一封信,問他借一千兩銀子。他不但
    (不肯借,還說了許多望著煙囪狠的話,將那位袁先生弄惱了,就替他畫了一幅
    (尊容,穿著補褂朝珠,在那裡趕驢子上橋。又題了四句竹枝詞是:『水晶頂子
    (綠朝珠,曾記當年作腳夫。最是灞橋風雪夜,一鞭高唱大都都。』一天一張畫
    (,一首詩,逐日排印在報上,層出不窮的去形容他,到底被他敲了整整一千兩
    (的竹槓,連扣個九五扣都不行。
那位書:(那位書啟老夫子聽了笑道)倒是一幅絕妙的特別翻新灞橋風雪圖,究是未免太
    刻薄些。
問 我:這倒算是刻薄了嗎?我們寶應縣從前有位姓季的,名叫季二猴子,一日故了,紀
    小南先生贈他一副輓聯是:『雖然歸地府,還怕鬧天宮。』那才刻薄到地呢!而
    且做報館主筆的,筆墨越刻薄一分,那竹槓權利就越擴張一分。這位袁祥甫先生
    ,還是上等敲法。如今愈敲愈下,即權利愈敲愈狹,甚之粉墨班頭,煙花賤質,
    一元、五角的竹槓,他也要去敲呢!
    (我們正談得高興,雲卿已經送客進來,匆匆的脫去衣帽。)
    (他的耳朵尖利,早已聽清我們所說,於是笑道)
於 是:刻下他們謅了幾首歪詩,去做昇降花叢,名譽的機關已到了絕命時代了,殊不知
    那最進化完全的日子,唐人早已開了風氣,佔了頭籌了!
問 我:你何以見得?
問 他:你不信,去買部《唐人說薈》看就知道了!那時候你們揚州有一個名妓,叫做白
    牡丹,一名端端,色藝雙絕,名重一時,文人學士都把他視若拱璧。那知一個人
    到了一顰一笑足關榮辱的程度,就未免易於開罪社會於不知不覺中。當日無意得
    罪了一班酸秀才,那起酸秀才就搖唇鼓舌,大起文字風潮,編了四句口號:『楊
    梅花發怨青天,淪落風塵又十年。面似琵琶多七竅,祗差安上四條弦!』
問 我:妙!妙!雖然是句戲言,然於恰合身份這中,又十年的『又』字,用得很有意味
    ,可知淪落風塵。至於又十年,其從前一十年二十年,迄至於三四十年,皆在意
    料之中。而且面似琵琶,其為既老且醜,可想而知。但不知與那位妓女的名譽,
    可有點影響麼?
問 他:自從這首詩出現,那名妓的實業界上大為震動,居然不數日鬧得門前冷落,車馬
    稀疏。後來無法,只好遣派龜奴鱉腿,四路邀請那些酸秀才到家,再三的謝過,
    又辦了好些酒席,請他們開懷暢飲。第二日,那起酸秀才又掉轉話頭,做了一首
    七絕是:『覓得驊騮披繡鞍,永和坊裡取端端。揚州近日渾相詫,一朵能行白牡
    丹。』你看異怪不異怪!這首詩一起,那起嫖友,猶如倒樹猴猻,重尋舊果;傾
    梁乳燕,再訪前巢。由此又是枕上客常滿,房中人不空了,轉瞬就復了前日氣象
    。
問 我:當時的人愛情厚薄,何以被一首詩就能驅策而進退之?這卻令人可疑。恐怕又是
    文人遊戲,無奇不有罷了!
問 他:不然,古今風氣不同,試想從前那些書呆子,做首把詩去雌黃人,不過爭些虛名
    ,或是鬧點酒食而已。現今上海租界裡那起場館主筆,良莠不齊,五方雜處,倚
    著那『言論自由,有聞必錄』這八個字為護身法寶。且租界洋商,又是華官勢力
    範圍所不到的地方。他那一枝筆,就同姜夔打神鞭一般隨意祭起來亂打,今日打
    一千,明日打八百。官商優妓,沒有一界不靈。於是利之所在,人急趨之,報館
    越開越多,主筆打神鞭的生意即越做越小。現在也成了尾大不掉之勢,鬧得人數
    見不鮮,所以有人無論你若何調侃他,譏諷他,他總是拿出一種鐵公雞的方法來
    對付你。將來那些借筆墨訛詐的人,要想如古人鬧點飲食徒哺啜,也還怕不能達
    其目的呢!
    (我聽了他以上一番言語,內中那兩首詩,前一首我在《唐代叢書》上似乎未曾
    (見過,有點疑惑是他杜撰,然而也不便當面去考據他。)
    (但是他所說的那監司大員,甘心提倡他夫人男女交接自由,這倒是一件出乎人
    (情的事,急於要他說出來聽聽,因向他)
向 他:你先時說那怕老婆的笑話,究竟是個甚玩意兒?被那長耳公來一岔,又鬧了大半
    日的竹槓歷史。如今可以言歸正傳了。
雲 卿:(雲卿笑道)這件事上的人,剛巧又是你們貴同鄉。他姓無,名字叫無影生,父
    親是個拔貢,在紅羊劫前故了。彼時他衹有七八歲,隨著母親東飄西蕩,去到你
    們寶應南鄉甚麼烏陽莊上,在個姓居的紳縉家僱工。誰知他母親年華雖老,姿色
    未衰。那妖嬈嫵媚,又是揚州女界的特質,所以身經兵燹,幾度窮愁,尚未十分
    憔悴。被他沒靈魂的主人翁看中了。要想調戲他,無奈他一向貞靜寡言,無從入
    手。輾轉籌思,想出一條計策來。好在這無影生每日他兒子伴讀,他就仿作《毛
    詩》賦孤舟三章以寄興,教影生讀熟了,晚間散學時,背誦與他母親聽。
      詩是:
        泛彼孤舟,與子偕游,中夜不寐,何以解憂?(興也)
        泛彼孤舟,與子偕止,中夜不寐,灰心如死。(興也)
        泛彼孤舟,與子偕老,中夜不寐,憂思若搗。(興也)
      他母親聽了,勃然大怒,繼又嘆曰:『冶容誨淫,我之過也。然身體髮膚,
    受之父母,不可毀傷,盍去諸!』翌日,他就收拾來時破碎,帶著兒子不辭而去
    。臨行在臥房牆上,也寫了幾句《毛詩》:
        我心如冰,不可溫兮;我心如鐵,不可掇兮。彼匪一人,不可以永夕兮
    。(賦也)
    
    
26**時間: 地點:
      彼時江北一帶,已次第克復,他母親將影生攜回揚州,送入義學讀書,被一
    位鹽商看見了,說此子相貌不凡,必非久於貧賤者,由此不時存恤其家。後來竟
    將愛女招致為婿,又復竭力揄揚,自釋褐以至於入詞林,得小軍機打拉密,莫非
    泰山運動之功。當他未經騰達以先,那位夫人每日青燈伴讀,紅袖添香,十分的
    賢德。不意一入仕途,忽然改變方針,從前的性情,竟如隔世。在京裡候補的時
    候,就已經鬧出許多笑話。
    
    
27**時間: 地點:
    一日,有個門生來見老師,久候不出,忽聽內室喊叫『救命』。那門生跑進去從
    窗眼裡一望,見他師母騎在老師背上,杏眼圓睜,柳眉倒豎,一隻手揪住辮
    一隻手提了一把便壺,在那裡作醍醐灌頂之勢。他老師閉著眼,兩隻手緊護住口
    鼻,任憑那便液從頸項齒頰間泛濫而下,弄得穢氣磅礡,令人欲嘔。門生忙大聲
    疾呼:『師母快鬆手,門生同老師有要緊話講!』誰知他夫人如春風之過馬耳,
    佯為不知,索性把那便壺內餘瀝,涓滴不留,傾倒罄盡。門生恐他老師有性命之
    憂,當下不顧禮法,一腳揎開房門,猶如那《三國演義》上趙子龍截江奪阿鬥彷
    彿,一把將老師在他師母胯下搶了出來。他還責備門生不應干預他內政,說是讓
    他鬧足性,就可以有好幾時太平。
    
    
28**時間: 地點:
    如今用了強硬手段,只恐又要起右傳之二章的交涉問題了,還不止於喝回龍湯呢
    !你說這種涼血動物,一旦出去臨民,叫他如何能夠利國利民呢?
問 我:我們同鄉,尚沒有你知得透切,你要算是留心社會的了!
雲 卿:說起來多呢!那位夫人,後來隨他丈夫外放浙江寧紹臺道,他就格外的鬧得不折
    樣了。說自己有病,那些女僕都不善奔走,凡上房裡的用人,一律改用『煙袋括
    子』。
    (雲卿說到此句,那位書啟老夫子聽了,甚為駭異,忙問道)
那位書:甚麼?一個煙袋括子,能當伺候的人用的嗎?
雲 卿:非也!那揚州人的土風,凡年輕的家人,別名就叫做『煙袋括子』。而且都選得
    絕標緻的面孔,皮膚同春筍一般的嫩。但是經不起夫人幾番風雨,把些如花似朵
    的孩子,統變成烏焦巴弓,又黃又瘦,號志有鴉片煙癮的模樣。
    (正是:
    (    世間好物不堅牢)
    (彩雲易散琉璃脆。)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再敘。)
    (第五回 繪旗人薇垣聚□ 說訟棍花封射影)
    
    
29**時間: 地點:
那位書:(再說)無燈台的憲太太因得了一起不喜近用女僕的怪症,遂立意改良,實行更
    換男價。但他所換的幾名紀綱之僕,類皆年輕質弱,且大半未受過秘密教育,不
    到半月之間,都已達腐敗極點,不堪驅策。那日無燈台有個家鄉的農友來見,就
    請到內籤押房相會。正值憲太太發放那起不中用的家人出來,猶如斗敗公雞,一
    個個垂頭鎩羽,打從籤押房門外經過。忽被那老農一眼看見有幾個人臘從面前過
    去,他就忍不住冒冒失失的向道臺問道:『鄉親大人哪!你們此處,今年並未曾
    有荒年,怎麼有許多饑民跑到你鄉親大人的內室裡來的呢?我小老倒要請教你鄉
    親大人,是一件甚麼緣故?』無燈台被問,一時沒得甚麼回答的話,只好徐徐的
    應道:『豈有饑民能進我的內室?他們統是賤內的藥渣子!』那老農又問一句道
    :『太太是得的甚麼病?』無燈台見他問這宗事,心中已不耐煩,再聽他連追一
    句,又不好不答他,只得一扭轉頭去應道:『醫家說是調理症。』一邊就端起茶
    碗請茶,那籤押房外面伺候的跟班,就照例傳呼送客。
      無燈台又怕他不懂官場規矩,賴著不走,於是立起身在前引路。自己先走出
    籤押房來,一直將他送至花廳角門上,把腰一彎對他道:『明日沒有事再請進來
    閑談,兄弟少停就過去謝步。』那老農也不懂得謝步二字,正張了嘴在那裡想甚
    麼借布不借布,還要站著再問他一句,不意無燈台說完了這句話,翻轉身就進去
    了。他只好走出回寓。一路上想道:怪不得人說『人參比黃金還貴』,又說甚麼
    『何首烏三千年就成人形,會說話,都是補藥裡上品』。
    
    
30**時間: 地點:
    如今無太太得的是調理症,想是用得著補藥的了。方才看見的那起藥渣子,不是
    人參準是何首烏。這兩味裡頭總有一味是的。他又自言自語的道:『道地是值錢
    的東西,與眾不同,雖已成了藥渣子,還是活動的。但不知這二水貨檔有人家要
    買?價值與頭一次相去幾何?』
    (我同那位書啟老夫子聽了,都忍不住要笑,卻因我所坐的書房與我年伯的籤押
    (房鄰近,又不便笑出聲來。)
    (再看雲卿,卻是一味的板著面孔,往下說道)
雲 卿:那位無燈台,有一天無意走到上房裡去,正值憲太太同一個書啟老夫子在上房裡
    秘密交涉。他又不敢進房,卻也不肯出去,只管在外間打雞罵狗的發膘勁。把那
    位憲太太鬧動了氣,搭著一雙拖鞋,背著手踱出房來,向無燈台問道:『你不在
    外面辦公事,卻來裡間胡鬧做甚麼?』無燈台正在那裡發作的高興,忽聽憲太太
    說他胡鬧甚麼,他忙平心定氣的答道:『不相干!今日寧波府請看戲,內中有一
    出《游十殿》,那一名大頭鬼實在作得像。我我我恐怕太太在內署一人寂寞,所
    以想進來演與你看,同那萊衣戲彩的故事一般,你我樂一樂,豈不好麼?』說著
    ,就順手在廊下有一個柳鬥,拿將起來,戴在頭上,亂舞了一陣。還問他太太可
    裝得好?
問 我:他又不是瘋,忽然的拿個柳鬥磕在腦袋上做甚麼?
雲 卿:你這個人真是沒有心竅。他不過是借這句話遮子面孔,好讓那姦夫離開奸所的意
    思。
問 我:後來那姦夫走沒走呢?
雲 卿:他到度是沒有走。那位憲太太捧著一支水煙袋,用一張杌椅坐在上房門口,盡他
    頂著柳鬥舞了好一會,喝道:『看見了,不用再舞了,快點兒出去好好的辦公事
    去!』他答應了一聲『是』,噘著豬八戒似的長嘴,忍氣吞聲的退了出去,一個
    人坐在籤押房,唧唧噥噥的嘆氣。那起伺候籤押房的家丁沒有一人不掩口匿笑。
    他就是看在眼中,也明知故昧,不去深究。
問 我:這種人度量倒是特別的宏大,可惜衹是用在懼內的一房舍,若是用到處世上,豈
    非極有容人之過的君子麼?但是這樣卑鄙小人也會做到道員,而且還是科甲出身
    ,真是政界上的污點!
雲 卿:他同一位極知己的朋友談起他所以能飛黃騰達,忽而軍機,忽而關道,都是那懼
    內的能力效果出得來的利益。你笑他懼內不好,他還當作極有榮耀的一宗正經事
    業做呢!
    (雲卿說了此句,也不禁自己好笑起來。)
雲 卿:(我方欲辭了回棧,忽見一個家人帶著一名府署的護勇,走進來回道)王少爺的
    行李,已經起進來了,老爺吩咐鋪在小花廳的後面,叫過來知照一聲。
    (我聽見,就同那人道了勞,又向雲卿致謝,並請他轉稟他老人家,說我改一日
    (再親自道歉。)
雲 卿:彼此通家至好,點把粥飯主人,說甚麼謝的話?只是用的人多,恐有得罪你的地
    方,儘管替我責罰他們,卻不可忍在肚裡受屈!
    (我又說了幾句世務話,抽身想過去將行李檢點一過,不意雲卿一個最幼的兄弟
    (,手裡擎著一本花紙,口中亂嚷道)
口 中:哥哥看新聞呀!
雲 卿:(雲卿拿來一看)如今上海報館裡的消息真快,這件事還未出一禮拜,就已經印
    起畫報來了!
問 他:(我忙問他)是件甚麼事?可是你知道的嗎?怎麼總未見你提起呢?
    (雲卿就在桌上將那一張畫報展開來指與我看。)
    (我見上面畫了一進極大的衙署,東西轅門、鼓樂亭、旗桿各式俱備,那儀門上
    (的豎額,同旗布上寫的官銜差不多,卻是「欽命二品頂戴賞戴花翎江寧等處地
    (方承宣佈政使司布政使瑞」一行大字。)
笑了一:(我驚道)這不是瑞方伯的翻卷衙門麼?如何畫到這張畫報上面來呢?
雲 卿:你再朝下一張張的看去,自會明白。報館裡人最喜捕風捉影,但是這件事支不比
    無影畫西廂的!
    (我於是又揭過一張,見上面畫了三間敞廳,懸燈掛彩,鋪設得十分富麗。)
    (中間擺列了幾桌酒席,類皆杯盤狼藉,是個殘席的局面。)
    (內中衹有兩男一女,在那裡廝打,扯碎了一地的茉莉花朵。)
    (再細看那男子面貌,兩人大致相同,總是團貓臉,黑八字鬍須,號志是弟兄一
    (式。)
    (再去看那女子,倒還滿頭珠翠,遍體綾羅,容貌也很過得去。)
    (就是那裙拖八幅瀟湘下,弄得男不男兮女不女。)
    (一隻腳小如蓮瓣,一隻腳又碩大無朋。)
    (我看了莫名其妙。)
雲 卿:(雲卿笑道)你看見了懂麼?
問 我:大致兒懂一點,但是他那上面的註解,字跡過小,我一向有點近視,以致不過了
    了!
雲 卿:這件事就是文大爺他們父子的笑話,我因是老頭子的本省上司,不便張揚他的醜
    事,所以一向都沒對你講。如今已經堂而皇之的刻上畫報了,我就是說出來,料
    也無甚要緊。
雲 卿:(說著,用手指著那張畫報第二頁上圖的那個婦人問我道)你可認得他麼?
問 我:怎麼一個婦人兩樣的腳?
    (我正要請教是句甚麼話,雲卿不慌不忙的道)
雲 卿:這就是此案的禍水中心點,他名字叫做『佛動心』,是新從北京來的一名花旦。
    他們戲園裡的規矩,花旦不是一律可以陪酒出局的。其中卻有個分別,我也不甚
    清晰他們的內容。但是聽得人說,花旦未進班子之前,班頭就得要問明他是清旦
    還是渾旦,那唱清旦的卻沒有人作伴,也不能出局陪酒。就是有人隨了來,不過
    父兄師保而已。渾的卻都姘有唱小生的同來。據他們說,大凡唱渾戲,必定用得
    著渾旦,同小生捉對兒演起來,才覺得有情趣呢!現在這個佛動心大約是個渾旦
    ,所以翻卷借傳戲為名,就叫他侑酒。及至酒醉了,又要同他胡鬧。他拿一個優
    人,蒙翻卷大人下顧,豈有不千肯萬肯?但他卻未曾學會《西遊記》上孫行者的
    分身法,一隻鼓不能敲兩家戲,未免左支右絀,鬧得連腳上假蹺都弄鬆下來,這
    還成個道理麼?
    (我此時才心中明白,怪不得他本來是個小旦,所以一隻男腳,一隻女腳。)
急忙的:(便對雲卿道)他倒合著一句《孟子》是:『間於兩大國之間,事齊乎?事楚乎
    ?』
雲 卿:月裡嫦娥愛少年。他既是兔子,自然同嫦娥是一般目的,幾個花胡鬧,半推半就
    的,到底還是被文大爺拖了去。
問 我:就是文大爺不懼他父親,難不成佛動心也不怕翻卷動怒的麼?
雲 卿:君子不重則不威,自己弄成父不父,何能再責備他人子不子呢?至於佛動心本來
    更是個小人中之小人,見他們父子已成勢均力敵之勢,他還怕甚麼呢?再說句笑
    話,左右是肉爛在湯鍋裡,天掉下來有文大爺長人去擋。到了第二天上,翻卷酒
    也醒了,他走過去大大方方的請上一個安,扯上一個謊,說:『昨晚本不情願隨
    大爺去的,經不起他力大如牛,硬拉了就走,一夜到天亮同他賭氣,連話都沒有
    講一句。』
問 我:翻卷回他甚麼呢?
雲 卿:那種冷血東西有甚麼說得?縱是有點不舒服,當不起那佛動心一陣的假慇懃,衹
    要低眸一盼,又復回瞋作喜,萬事皆休。
問 我:這喜同戲子來往,是他們滿洲人的特性,大約十個內中不過半個不染此種惡習。
    你可知道,同治年間,為一個極有勢力的旗人,同一個唱花旦的戲子交好,還幾
    乎鬧出大亂子來呢!那戲子生日是二月花朝前一天,剛剛死在三月底,當時京中
    有個好遊戲筆墨的一位漢尚書,就贈了那戲子一副挽聞是:『生在百花前,萬紫
    千紅齊俯首。春歸三月暮,人間天上總銷魂。』後來被那位極有勢力的旗人知道
    了,這個漢尚書就由此黑了下來,終身不克大用。幸而那個極有勢力的旗人自己
    天不假年,不然,這位漢尚書還怕不止於如此結果呢!這不是他們旗人喜交接戲
    子的鐵據麼?
雲 卿:古今以來,因筆墨賈禍的不一而足,就是本朝那『可憐一曲《長生殿》,斷送功
    名到白頭。』的一件事,也不是為著喜歡唱戲出的禍嗎?但是別的旗人總沒有像
    這位瑞方伯,鬧得一衙門的兔子,好似開兔子會一般。除卻稿門解大、解二,號
    房黃胖子錢穀潘靜齋這幾只彰彰在人耳目的有名兔子不計外,還有許多時來時去
    捉摸不定的。最奇的是大兔子名下還收了好些小兔子,名為傳藝。小兔子稱呼大
    兔子名曰先生,或曰幹爺。翻捲去年,忽然又奇想天開,在藩署裡花園開設一座
    酒館,無論何人,皆可以進去遊玩。他衙門裡有起無恥的書辦,將女眷打扮的同
    娼妓一樣,帶進去喫酒,聽說很有好幾家清白的家小,被翻卷賞識了,就即時補
    了正卯呢!
問 我:他們雖是不惜名譽,然要不干預公事,只在聲色上鬧點亂子,還算風流罪過,無
    足重輕!
    (雲卿聽了,作色對我道)
雲 卿:小雅,你是個聰明人,怎樣也會說出這句糊塗話來?那起小人,你替他設身處地
    的想想,為著甚麼事甘心拿著父母遺體來奉敬他?你不要誤會了他們的目的。他
    們不是趨附他瑞璋,他們是趨附的那江寧布政司一顆冷銅。猶如從前年羹堯年大
    將軍征西藏回京,皇上郊迎,百官跪道,他忽然在馬上對著百官問道:『列公是
    接年羹堯,還是接年大將軍?』百官齊聲回他:『等接的大將軍。』他聽了,便
    傲不為禮,以為你們是恭維的朝廷爵秩,並非是敬重我年某。你想康熙年分,當
    時世風何等古樸!士習何等純正!一班濟濟雍雍的士大夫尚不免懾於勢利,衹有
    大將軍三字在眼,並無一人是器重他年羹堯。如今世風日薄,人心不古,那起無
    恥小人,若非貪圖狐假虎威,竊權舞弊,這貪圖甚麼來呢?再者,這位翻卷大人
    ,更是明目張膽的賣缺,居然將那江寧藩司轄下的各府州縣開了手摺,註明某缺
    若干,某缺若干,後面還寫著『誠信無欺,不誤主顧』八個大字,派了親信家丁
    ,出去四方兜售。前日,有個人到藩署裡去尋朋友談天,打從翻卷的籤押房窗前
    經過,聽他在裡面高聲嚷叫說:『這個缺要算沖煩難三字上中的缺分,兄弟照定
    價打了八五折,已是格外克己了,萬難再讓。你老兄回公館商量了看,如果合算
    ,不妨明日再談!』聖人說:『上有好之者,下必有甚焉者也!』他們那起人要
    不為想影射在他名下弄錢,我怕叫老瑞反轉身送與他們開心,還怕嫌他年紀老,
    有鬍鬚搠嘴呢!所以早幾天,那號房黃胖子為著撞一個響木鍾,要不是他時運好
    ,差一點兒被他撞翻了呢!
對 我:兔子俗說只會搗藥,居然他又會撞起鍾來,而且還會把木鍾撞響,豈不是那世界
    上的兔子比較天上的兔子更文明多了!
    (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
雲 卿:(我便問雲卿)那黃胖子的木鍾如何撞法?
雲 卿:黃胖子本同翻卷一日到夜在籤押房裡鬼混,一天,有一起請補銅山縣的詳稿被他
    看見了,獨巧這起公事不是買賣來了。銅山縣是徐州府屬著名的優缺,俗說金銅
    山銀如臯,每年穩有十萬的進款。這位請補銅山的知縣姓陶,本是做過上元縣的
    ,制台因上元是個苦缺,所以當面吩咐翻卷,補他一任銅山,去調劑他的意思。
    黃胖子得了這個消息,就連夜的跑到那陶知縣的公館裡,先替他道喜,後來又密
    傳翻卷的意旨如此這般。大凡做官的人,聽見得缺,無一個不喜歡的,何況又是
    優缺?當時不問叫他許甚麼,他都肯應承,就言明瞭一萬兩,先付五千,餘五千
    出了一張錢店上條子,約定接到部覆,掛了飭赴新任的牌示,就立刻照付。這是
    去年年底下的話。一弄到前幾天,那請補銅山的咨文已奉吏部核准,照例就掛牌
    下札,飭赴新任。這位陶知縣大老爺接到這起公事,感恩無地,一面趕辦這五千
    兩銀子的欠款,同那上任的各項使費;一面就預備了履歷,赴各憲衙門稟謝。誰
    知見了翻卷,行了禮起來。他又重複請了一個安,口中說道:『卑職此次蒙大人
    的栽培,感激不盡。前日所約的五……』他方說得半句,就被翻卷接口說道:『
    某人,你補了這個優缺,是我在制帥面前極力的保舉下來的,你轉瞬就可以捐昇
    道府,同我輩是平行的人了,很可以不必這樣卑職大人的稱呼。但是老兄補了這
    樣一個江北有名的美缺,你到了任,卻如何謝我?』那位陶知縣正在疑惑,又聽
    翻卷說道:『向來別人總須先說定了,才可以照辦。如今你老兄這件喜事,可是
    我兄弟特別的情面,將來都要知道才好!』陶知縣聽到此處,才明白去年五千銀
    子是遇騙了。但是他也深知那黃胖子是翻卷的嬖人,他們神手通天,作出來的弊
    都是可真可假的,因此不便當面揭出,只好回說了幾句感恩戴德的套話,含糊著
    退了出來。卻立意翻轉臉皮,立刻就知照錢店,將五千銀票止付。黃胖子跑了幾
    次,付不到銀子。往陶知縣公館裡去,門上人又總回不在家。黃胖子心中已經猜
    著是撞木鍾的機關敗露了,要待發作幾句,又恐鬧出來,大家要分肥。不得已,
    走去同一個訟師姓吳的名喚吳鳴麒商議,要想設出法來去對付他。
對 我:這吳鳴麒可即是吳麟伯麼?
雲 卿:然也。
對 我:別人的歷史我還有不過清楚的,惟有這吳孝廉的事跡,連他娘胎裡的事我都知道
    。這個人要算極沒有天良的,他所行所為,都出乎道德上的範圍。他在七八歲的
    時候上書房,就同塾師做對,遇事不服教訓,塾師責了他數下,他就懷恨在心,
    暗中尋了一枚空雞蛋殼,輕輕的填在那塾師的便壺口內,其時又是冰凍的天氣,
    半夜裡那塾師將便壺拖上牀去,一泡尿還未撒到十分之一,已經鬧得同黃河決口
    一般,滿被窩又自又濕,只好穿起來,坐以待旦。後來他到十幾歲上,即不務正
    業,專以嫖賭為事,而且喜揀良戶人家嫖。所以一經入了學,就弄出那奸佔孀婦
    的案子來。前任本府孫海臣太守很說他士習不端,要同他過不去,當時將他衣領
    詳革了,發到學裡來看管。我們先君憐才愛士,白白地供應他一的年膳宿,分文
    未取,又替他設法詳復了功名,剛巧就是那一科中了舉,及至先君故了,他連一
    陌紙錢都未致送,我並非責備他報德。即此一事,已可得悉其人的心術了。
雲 卿:一個人做了訟棍,還談甚麼心術?但是他現在已經捐了新海防的知縣,聽說還加
    了大八成遇缺先的花樣,指省江西,不日即可得缺。但不知那贛省的百姓,種了
    若何福果,才獲修得到做這位大公祖的部民?
對 我:任憑他若何刁狡,衹要預祝他到了任,恭喜他多遇幾起鬧教的案子,包管他張天
    師被娘打,有法無處使!
雲 卿:有甚麼沒有法使?出進是抱的兒子當兵不心疼,拼著國民的生命財產、腦袋屁股
    去同外國人做交情,如今那些外交的能手,誰不是守著這般宗旨呢?
對 我:你說了許久,到底那黃胖子的五千銀子,姓吳的出了甚麼主意替他取得來?
雲 卿:主意倒是很毒,就是未免齷齪一點,稍惜名譽的人,是決不肯幹的。
對 我:(我驚道)難不成教黃胖子也拿著老本領向那陶大令去作毛遂自薦麼?
雲 卿:不是!不是!那日黃胖子尋見姓吳的,就將此中情節一字不留告給他聽。他沉吟
    了半晌忽然對著黃胖子問道:『你可有老婆麼?如若沒有,趕緊兒去租一個來。
    』黃胖子回他道:『老婆是有的,你先生問他作甚?』他又說:『既有老婆,此
    事就容易辦了。但不知你的老婆程度可合得上辦這件事?可肯親自走一遭?你問
    明瞭他,將他領了來見我,我要當面試驗。還有幾句六耳不傳的秘決須秘密交代
    ,才可以去得呢』那黃胖子衹要能拿回五千銀子,就叫他將老婆留在錢莊上,他
    也沒得話說。聽了,就飛奔的回去,傳了兩名差轎,即刻抬到姓吳的家裡來。那
    姓吳的把他老婆上下週身打量了一番,見他穿了一件白灰漳絨的外蓋,下面配了
    一條元色皺綢的大腳褲,沒有穿裙,倒是一身小打扮。細看過去,雖說徐娘半老
    ,卻也風韻猶存。黃胖子見姓事故的瞇著一雙近視眼,儘管湊在他老婆身上慢慢
    的賞識,不覺發急問道:『先兒,唔賤內的相貌,可能配得上拿這個五千銀子?
    』(此句是南京人方言)姓吳的被他這一句,方才惶恐過來,自己也覺著太看得
    出神了,忙回道:『去得過!去得過!但是我要交代你嫂子三件事:一、要忍辱
    負重,老著面皮過這兩三點鐘工夫。二、要照我吩咐的命令,不可前後倒置。三
    、銀子付到手,彼此須要四六對拆。』黃胖子三件事都應允了。姓吳的道:『嫂
    子還要請到後面去,叫賤內替他變變樣兒,改一改妝。這種安靜的神情還夠不上
    拿銀子的資格呢!另外,更有幾聲最要緊的話,不能當著人面前傳授,要秘密交
    涉方可拿穩呢!』於是姓吳的叫他妻子將黃胖子的老婆領到上房裡去。
      約有一小時的光景,重複走出。黃胖子抬頭看去,只見他老婆雲鬢蓬鬆,花
    容暗淡,不覺喫了一驚!忙問道:『你這是一副甚麼怪現狀?』姓吳的走上來攔
    道:『你不要問,正要這副怪現狀,才能夠去拿銀子呢!你趕緊陪他去,切不要
    再延誤了。』當時黃胖子隨同他老婆來到錢莊上,站在門外遠遠的守候。約有一
    個時辰,見他老婆笑嘻嘻的提了一大包洋錢莊票,急急走出。黃胖子便迎了上去
    ,替他老婆拎過銀包,一面問他:『到裡面去作何形狀?怎麼你們一個女人家倒
    反比我們男子漢有用呢?真是異事!你可將內中一點兒機關,快點告給我,免我
    心中煩悶。』他老婆就一頭走,一頭向他說道:『你讓我定一定神,我慢慢的告
    給你。這件事連我都不知道是個甚麼花樣,那位吳先生教我幾句淡話,就會鬼混
    把銀子混了來。我到此時還同做夢呢!』黃胖子發急道:『你不要再多說廢話,
    快一點兒講了罷!』他老婆道:『吳先生囑咐我,一到錢店裡櫃檯上,先將那銀
    票拿出來,與他們店裡人看,叫我問他們是真的還是假的,卻千萬不要鬆手。他
    們必定問你,這張銀票是誰給你的?叫我就說那天下雨,有一位甚麼新任銅山縣
    的老爺,在我家避雨,他一定要借我牀鋪睡一覺,是我萬不肯。』他說道,婆子
    你的意思,我老爺知道了,你不過怕你丈夫回來,怪你同人居處自由,將你休了
    ,無人養活。如果為這點事,我老爺倒有個絕妙的妙法在這裡,包你沒有一點風
    潮。
    (正是:
    (    貨悖而入亦悖出)
    (循環天道自無差。)
    (要知那知縣說出甚麼妙法,且看下回再記。)
    (第六回 一榻茶煙暢談怪事 百年眷屬誤種情根)
對 我:『當下那位新任銅山縣大老爺對我說,你如果怕丈夫知道了,說你同人居處自由
    ,不肯養活你,我老爺倒有一個絕妙的法子。我問他有甚麼妙法?他就在靴筒裡
    抽出這麼一張紙條子來遞與我說,是甚麼五千兩銀子的票據,指點我在某街某錢
    鋪裡去取。我恐怕是他同我鬧了玩,我決意不肯接他的。他又對我說,婆子,你
    不要儘著發呆,財神菩薩遮住眼睛。我們做官的人,是不會打誑語的。我當時心
    中著實有點觀世音看見紅孩兒,見財難捨,就將信將疑的收下了。及至雨住,那
    位老爺走後,我丈夫也轉來家了。不知是那個嚼老婆舌頭的人,告給我丈夫,說
    我青天白日,將不生不熟的騙子留在家裡。我丈夫本來就古怪,會三禮拜六點鐘
    ,聽不得半句話,就放量同我吵鬧。如今賭氣出去了,他說一輩子都不回來呢!
    我有作無兒的乘空來照一照,到底那個人是騙子不是騙子。他如要拿著假紙條兒
    來哄我,無端的攪攬我們夫妻拆散,我拼著小命不要。俗語說得好:拼得一身剮
    ,皇帝拖下馬。我候制台出來,就上去攔輿喊控,不問他銅山也罷,鐵山也罷,
    包管我騎著琉磺馬追他到火燄山,看看可是那一天躲雨的那個老頭子?我就源源
    本本,一字不差的,照上項話對錢莊上人說了一遍。他們聽了我的說話,甚為恭
    維,請我在櫃檯外面坐下,又叫學徒的倒茶拿水煙袋出來。停了好一會,不曉得
    怎麼糊糊塗塗的會一五一十兌了大包銀子,又是一卷銀票與我,我走出來;。到
    這個時候,心頭還像有幾十人捶的呢!』
    (我聽了雲卿說那姓吳的訟師教黃胖子的才能婆影射詐贓一段奇談,我當下向他
    ()
向 他:原來如此,但不知黃胖子可同姓吳的照四六拆股麼?
雲 卿:這層卻未曾聽見人說,大約光棍難逃滑吏手,他既有本領教導別人去拿錢,豈得
    沒有計策替自己辦事?你到底同他有點世誼,豬爪煮了一千滾,總是朝裡彎。他
    早已將你家的恩師拋入九霄雲外,你還要替他金錢主意上關心呢!
    (我正要同他分辯兩句,不意對房錢晉甫將一副玳瑁邊眼鏡推到腦殼上架著,手
    (裡捧了一支水煙袋,踱將過來笑道)
晉 甫:你們談的甚麼好話,可能告給我聽聽麼?
    (雲卿便把銅山縣新任姓陶的遇騙的話約略說了一遍,晉甫)
晉 甫:他歸總一句,不過欺姓陶的捨不得一年十萬銀子,他算是預先同他打了一個九五
    扣。
雲 卿:還不止呢!連去年付的五千算起來,整整的是個九折了。
    (大家說了,又笑了起來。)
晉 甫:訟師的伎倆真是層出不究,我從前聽的兩件案子,那才令人可愛呢!
雲 卿:雖是可愛,卻也可畏得很。但你所要說的,可是那起弄個鄉老做見證告地方官的
    事?
晉 甫:你既知道,我可不必說了!
雲 卿:我知道不大清楚,你不妨再說一遍,與大家聽聽。
晉 甫:這宗事本是個極沒要緊的勾當,只因地方上有了仇人,就借事生端,鬧了起來。
    康熙年間,有一個秀才告知縣過文廟不下轎。看見是件極輕的事,辦起來卻很有
    處分的。因為這條例是欽奉上諭,滿漢大小文武一體遵行的。倘要不照這規矩做
    ,就是違背聖旨。你想,一個知縣,背得起個違旨二字的考成嗎?省憲也明知他
    是挾嫌誣陷,就有意同他要見證。他道:『有!有!有!只求發兩名天差跟我去
    拿見證!』那承審的上司無奈,就當堂簽了兩名護勇,交給他帶去。他領了這兩
    名護勇,就飛跑到市上,把個賣柴草的鄉下老兒,迎頭大撞拿了,翻身進來,當
    堂覆命道:『文生奉大人鈞旨,現在證人業已拿到,衹要求大人提同被告與他質
    認,此案就立見真偽了!』兩旁的軍牢皂役吆喝著,叫那鄉老兒跪下。誰知他兩
    耳異常重聽,身體又十分龍鍾,鬧得他跪又不好,立又不好。後來,直算整個兒
    連爬帶睡的躺在堂上。問官便向他問道:『某生員說,你看見某大老爺過文廟不
    下轎,你可是親眼瞧見的嗎?』那鄉老兒鬧了半日,還未鬧得明白,他對著那站
    堂的一個帶纓帽差役說道:『你老爺大人聽清了,我家裡沒有甚麼大人小子的,
    衹有一個八十歲的娘同我過活。我們鄉下人,一日到夜苦了幾個錢,還不夠兩口
    兒喫一頓飯呢!今年收成又不好,那起催錢糧的先生們下了鄉如狼似虎,鬧得十
    室九空。他們跑得動的都早跑完了,只剩下我老頭兒跑不動,又有個老娘墜腿,
    才拾點乾柴賣賣度日的,我也是差不多快要死得的人了。』那站役見他對著他胡
    供,便拿手指著公座,對他說道:『你朝上供,大人是問你可看見某大老爺過文
    官不下轎的事,誰叫你說一大篇子亂話!』那老頭兒聽了,嘆一口氣說道:『咳
    !是哪裡說起?我們鄉下人去替人家抬轎牽馬還不要哩!哪裡有福氣去坐馬騎轎
    呢?這件事我一輩子都沒做過,快些兒不要說,不當人了的,罪過!罪過!』那
    問官及滿堂書差,都忍不住要笑,又不便笑出聲來,一個個忙拿著小手巾兒推住
    口,假裝抹鬍子,邊有掉轉臉去假咳嗽的。
      後來問官見他鬧得太不折樣了,不得已,沉下臉喝道:『休要胡說!照正案
    供!』此時那位秀才候他鬧夠了,才走上來,同他拱拱手,蹲在他旁邊說道:『
    老兄久違了!那一日你的柴擔子被那起瘟強盜摔翻了不是?還有我替你拾起來的
    嗎?就是那宗事,你有一得一的對堂上那位坐著的大人從頭至尾講一遍,就沒得
    你的事了。』那鄉老兒笑道:『哦唷!我說是一件甚麼事,老爺太太的鬧不清楚
    ?你早告給我是那天看出會一件的事就好了!』秀才道:『正是!你快點兒說了
    罷!』他便指手畫腳的對著那位問官供道:『我有一天,剛挑了一擔柴進城叫賣
    ,走到那一帶紅的廟宇左近,忽然遇見出會,我就放下擔子,斯斯文文的在那裡
    站著,想讓會過去再走。不意那起會上拿旗打傘的人異常兇惡,不由分說,將我
    的柴擔子摔散了滿地。我再留神一看,見他們後面抬的,不是廟裡那種泥塑木雕
    的神像,是抬的個活菩薩。他那種打扮,猶如我們鄉下痘神廟裡的老爺一模一樣
    。等我將柴擔扶正了,剛要同他們爭論,那起人已擁著那個活菩薩從那紅牆的廟
    宇柵欄內穿了過去。我當時還餘幾捆柴散在地下,多謝這位先生不錯,是幫同我
    拾起來的。餘外我一概不知。家裡還有八十歲老娘,等著我賣了柴換米回去呢!
    』說完這幾句,他就立起身來要朝外跑。問官被他這一番話,說得無言可駁,只
    得將他喊回來問道:『你看出會的這一天日期可記得清楚麼?』他沉吟了半晌回
    道:『別的日期我卻記不得,惟獨那天可巧是我爺爺過冥壽,是三月十八日,我
    可記得明明白白的,萬不會錯一點。』問官再查一查卷宗,那位秀才告不下轎的
    日期,確是這個日子,只得先將那老兒發放回去,暫時退堂。知照那知縣,叫他
    趕緊央人處理,被他很訛了幾千兩銀子,才肯含糊著過去的呢!
晉 甫:(大家聽了,都拍手道)好!好!這一證才證得實實在在的呢!
晉 甫:(晉甫笑道)本來那會做訟師的千缺一色,都是題外擒題;不善於做訟師的,才
    想一筆搠破千張紙,在字面上同我們拼死活呢!諸如此類,我有個手記,明日沒
    有事尋出來,與你們看看就知道了。那手記上,照這種案子多著呢!我道:『那
    種人虧他會想得出,若是拿著這樣的靈心妙手去做地方上公益的事,豈不是個絕
    妙的熱心志士麼?』
    (眾人正在閑談,忽聽府署頭門口通的一聲炮響,連著那大堂上更鼓,便咚咚咚
    (敲將起來。)
    (各人回房喫了晚飯,打點安睡。)
    (我怕睡早了不能成夢,就將行李中零星各件逐一點查,還有許多記下的新聞,
    (是預備將來做社會怪歷史的資料,也彙做一處。)
    (猛聽得腳步聲音,我再看時,那位書啟老夫子笑嘻嘻的,手裡捧著一張白紙,
    (早立在我面前,向我)
向 我:小翁,我們今天談的兔子實在不少,這是我從前在淮安清河縣辦賬房的時候一件
    笑話,今日無意中檢了出來,倒是個絕好的滿洲人喜歡交接兔子的一張紀念品。
    (我接過在燈下一看,見是一張舊諭條,上面還蓋著內號戳記。)
    (日期底下又印著一方小長方的圖章,是「漕臣過目」四個篆書。)
    (我心中要想說那漕臣不就是漕臺嗎?這不過是一張上司衙門發下來的便條罷了
    (,有何稀罕,也值得如許大驚小怪的?再看那條上寫的是)
    (諭清河辦差家丁知悉:著即立刻封備頭號三道艙官船一隻,人夫四十名,限來
    (日黎明齊集大碼頭伺候,本部堂官眷南下公幹,勿延!著即將此諭由三百里排
    (遞下站,沿途經過各州縣,一體備接,切速毋違!特諭。)
    (某月日漕署發。)
向 我:(我看完了,對那書啟道)這是一張漕帥要差的例條罷了!與我們說的兔子有何
    影響?你將他當作寶貨般的古董收著,是個甚麼意思?還說是一張滿洲人喜歡交
    接兔子的紀念品,就更屬令人費解了!
那位書:(那書啟笑道)上司要差是一件常行的事,本不足為異。但是我鬍鬚過白了,從
    未見有照這樣齷齪差辦過第二次。一個堂堂督撫的女公子跟著戲子逃跑,要首縣
    辦供給,已是破題兒頭一遭;還要倚著老子的威勢,把國家設的驛馬不心疼,替
    他排遞姦夫淫婦沿途捲地皮的先聲,這種不顧體面,敢作敢為,除卻他們煌煌華
    冑做得出,我們漢人家的子弟,莫說是個未出閨門的幼女,就是中舉中翰林的公
    子們,也未必敢於如此哩!
向 我:你說了一大起沒頭沒腦的話,囫圇吞棗,我一句都聽不懂。你要說就得說明白了
    ,也讓我見識見識外面的怪現象。
那位書:我晚癮尚未過足,我房裡有的是好茶,是預備寒夜客來用的,你何不鎖了房門,
    同我過去,作長夜之談何如?
向 我:這是最合我的宗旨,我時常一個人看書,還看到天亮呢!何況有人陪著,又有笑
    話聽,省得我新搬移的地方睡不著,倒反惹出一肚皮愁悶,令人難受。房門也用
    不著鎖,我也沒有多銀錢,怕甚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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