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  至  第二〇

11**時間: 地點:
    (目今又添了甚麼新劉琴子、三和堂、黑牡丹三家。)
    (這六八子做了一世的風流總董,卻是至死人都摸不著他的真面目。)
    (有人說他同儀征卞寶第本家,他本姓卞。)
    (又有人說他同鹺商李小蚌子是叔姪,他真姓李。)
    (還有人說他雖是揚州府管轄,卻是寶應縣的人,與朱文定世淹算起來,還是嫡
    (派的祖孫呢!因此莫衷一是,到底不明白他姓甚麼。)
    (去年他臨終的那日,自己還扶病做了一付輓聯才死的呢!)
那男子:(我問晉甫道)他做的可好麼?
問 他:豈止好呢!真是個悟澈三昧的文章老手。不然,何以能稱做韻事呢?
    (晉甫說完這幾句話,放下煙槍,立起身在表袋裡掏出一張紅紙條子來給我看)
晉 甫:我當時愛他詞句清新,恐一時忘卻,所以抄下來。小翁,你一看便知名下無虛了
    。
    (我接過來一望,見上面寫道:
    (    七十有二春,糊糊塗塗,官界耶?商界耶?流水無情,隨他去罷!九
    (月初一日,清清楚楚,醉醒了!拈花微笑,待我歸來。)
    (我看了,也暗暗稱奇。)
晉 甫:(忽聽晉甫)六八子的輓聯,還不算出色。聽說六八子的老婆,是隨園老人的女
    弟子,他在六八子前頭死,也是自家留了一副輓聯,語句才達沉痛的極點呢!
晉 甫:(我聽了,急忙問道)你可也有底稿麼?
問 他:底稿卻沒有,但辭句我還記得。
    (又閉著眼想了一想,便說道)
笑了一:上聯是『我別良人去矣,大丈夫何患無妻?他年重續絲蘿,莫對生妻談死婦』;
    下聯是『汝從嚴父哀哉!小妮子終當有母。異日得蒙教育,須知繼母即親娘。』
    (說著,大家都拍著手叫絕,我實在感嘆不已。)
    (那兩副輓聯,不但練字練句,亦且確合身分,各盡其妙。)
    (這才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呢!)
    
    
12**時間: 地點:
    (其時各人代的局業已到齊,大家入席,小安子也坐了舢板到來。)
    (彼此見面,不免問了問別後的景況。)
    (我見他咳嗽得很,就不准他照例唱曲子。)
    
    
13**時間: 地點:
    (彼時南京風氣,雖比不上滬瀆繁華,然妓女們打扮,卻也不甚寒儉相。)
    (三月裡天氣尚冷,一個個都是身上穿著銀鼠珠皮,髻上堆著滿頭珠翠。)
    (衹有內中晉甫代的一名局,花標叫做季湘蘭,上身穿了一領半舊的二藍花緞棉
    (襖,下面套了一件元色皺紗的裌褲,頭上手上,都是光另另的一絲首飾沒有。
    ()
    (唱了一支《牧羊卷》,聲淚俱下。)
    (我聽了,不由的酸楚欲絕。)
    (細看他那一寸眉心裡,號志是藏著無數的憂愁。)
    (我想晉甫賞識的人,絕不會是背時貨,其中必定另有緣故,就私下去悄悄的問
    (小安子。)
    (誰知被晉甫早一眼看見,便對我笑道)
對 我:這件事,你貴相知未必知道,還是我來告給你罷!雲翁起先不是說那強盜少爺嗎
    ?
對 我:(說著,便又指著湘蘭道)這位少爺與湘翁卻有點關係,說起來,連你也似曾相
    識的呢!
    (我聽著不勝詫異,私念我意中並沒有朋友做過賊。)
晉 甫:(忽聽晉甫又接道)不但同你相熟,還怕是朝夕共處十餘年,而且有世誼呢!
    (我聽了,心中說,這就更奇了。)
    (又不便同他強辯,只好忍耐著聽他說道)
對 我:這江寧府屬的教官,兵燹以後,資格最深的要算你們尊大人,其餘即係那江寧縣
    學教諭季禮齋。可巧你們尊大人故去的次日,江寧府教授同時出缺,就被那姓季
    的提陞了。誰知他到任之後,前任姓查的官眷尚未遷讓。好在府學是亂後朝天宮
    道士廟,因科場舞弊改的。其中房屋有一百多間,那姓季的就隨便打掃了一進空
    屋,權為衙署,兩眷屬,不免時常來往。那姓季的少爺就去向查太太借貸,起先
    三十、二十兩,查太太還肯應酬;後來屢次有借無還,又加姓季的著人過去知照
    ,以後不准再借錢與他兒子私下嫖賭,因此查太太任你說得太陽從西邊出,也是
    一毛不拔。這天合當有事,季少爺又逛過去閑談,剛巧銀號裡送了一筆彙款來,
    是整整的四千兩,堆著一桌子的元寶。這季少爺看在眼裡,恨不能搶他過來,明
    知同他借必然託故不肯,他遂欺他是個孤孀老嫗,突起狠心,當晚就約了兩個兄
    弟,又帶了一名廚子,一家拿了一柄切菜刀,跟過去撞開宅門,不由分說,把那
    查太太一連殺了七八刀,再去搜他銀子,已是一兩都沒有,單單的剩了幾弔銅錢
    ,十餘兩鴉片煙膏,還有這零星金銀首飾,統共不值百金,於是大失所望。他們
    三主一僕,知已肇禍,就撇下了殺死的死屍,各人攜贓回署。第二日,查太太有
    個親姪兒子,在本城開查義興煙店,是很有名的,走來探望伯母,不意遇著這宗
    奇事,當下驚動了地方,一同報縣請驗。頃刻間,那南京城早一時傳遍,惹得人
    山人海,都去看異事。
    
    
14**時間: 地點:
      其時上元縣王令是浙江人,為人倒還明白,不過柔懦些。接著了這件命案,
    又是在本城府學衙署,著實喫了一驚,立刻帶了刑仵,蒞場相驗。無奈那屍身已
    是分著七八塊,好容易東一段,西一段配攏來,仵作喝報了委係亂刀身死,照例
    填明屍格。要想傳個把鄰舍問問情形,不意這朝天宮地段莫說那位季少爺高興殺
    了一個查太太,就是殺上百十個人,充足量在裡面做一做伯理璽天德頑子,外邊
    固屬不知,內裡亦無人去問。加之這位查太太連僕婦一名都沒用,直把個王令急
    得白臉漲成紫豬肝顏色,只得派人去請那本署的現任老教季大老爺來會商此事。
    誰知手下人去了一會,來說:『那邊季老爺住的衙署,宅門關得水泄不通,連一
    個人都看不見,號志是搬空了的樣子。』王令聽了,更為駭異,隨即親自過去拜
    會,叫人翻牆頭進內將門開了,那位季大老爺無法,只好出來相見。他這麼一躲
    ,倒把王令生起疑心來,立意要搜檢搜檢,就喝令隨來的差役,從講堂上搜起,
    一直搜到廚房裡。衹有上房,究屬同寅,又是現任的職官,沒有窩匪的真憑實據
    ,不便造次動手。後來,可巧在廚房裡搜出一對齊眉鐵棍來,王令就追問這件東
    西的來歷。不意那廚子心虛膽怯,臉上現了了驚慌的樣兒,不由的身子發戰,被
    王令看見了,著人將他帶來問話。未曾開口,他已經嚇得同小鬼一般,一口供道
    :『這件事不……關我的賬,是……少爺們做的,那棍子也是少爺們每日習武的
    兵器。我……一月只拿著一弔子錢,一天攤了三十三個三不盡,你大人去問少爺
    們便知道了!』王令聽了廚子的一番胡話,便明白此案與姓季的兒子有密切的關
    係,於是帶了廚子回到前廳,便叫把三位世兄請出來相見。
      季老教起先還想迴護,後來看見亂子鬧大了,廚子又一口證定是少他殺的,
    與他不相干,只好將兒子交了出來,讓王令帶去歸案訊辦。次日,這姓季的來稟
    見我們老東,老東還勸他自行檢舉,無奈他說:『卑職的劣子,此案是否正凶,
    卑職實在不知道。卑職任可自裁,決不能自行檢舉,反替兒子證實了殺人的罪名
    。但是卑職失察失教,一死本不足惜,總要求大人的恩典,設法成全了卑職的幼
    子性命,以存季氏一脈,就感激萬分了!』說著,就對了老東嚎啕痛哭起來。老
    東被他哭軟了,反去安慰他,許他將此案坐到那廚子身上去。好在他幫凶得贓,
    又在場一齊動手,照律本可無分首從擬斬的,囑他回去趕緊向廚子家屬關說,許
    他點好處。誰知這姓季的主意已定,回道:『大人的恩典,生死人而肉白骨,卑
    職惟有來世報答。但卑職只求不至斬祀,就於願已足;至於其餘的希望,我躬不
    閱,遑恤我後呢?』他回署當夜,就果然自盡了。
      因為這位季湘翁,平日曾受過那位季老先生的青盼,又是他的女弟子,而且
    還說甚麼通過譜的,聽見他先生一家遭此巨禍,死者無以收殮,生者還不定死活
    ,遺下來的衣服銀錢都被他家人們瓜分了,四散逃走,所以這湘翁就典賣衣飾,
    又同平時幾個要好的客人募化了些銀兩,去替他老師入殮;又派人到獄裡照料衣
    食零用。
    
    
15**時間: 地點:
    如今一年餘了,不由的把幾文纏頭用得罄盡。小翁你看,妓女裡報兒女私情的盡
    有,哪個能如這痊季湘蘭校書能始終擔任師生死生義務的?你想可敬不可敬?
    (我聽了這一番話,才知道季禮齋家一家星散。)
    
    
16**時間: 地點:
    (忽然想起從前隨侍我父親在任的時候,那位季世兄同住在一起文廟裡(江寧上
    (元兩學署同在文廟內,東西相向),他到每年清明前後,就剪了好些人頭風箏
    (,或三顆頭,或五顆頭,隨風直上,看起來纍纍下垂,就猶如梟首示眾的一般
    (。)
    (還做許多赤身露體,活動的春宮,男女生殖器俱全放上去,有風鼓蕩起來,曲
    (盡縱送偎抱之態,使人不堪入目。)
    
    
17**時間: 地點:
    (當時人都讚美他奇巧,獨有我父親說)
晉 甫:巧則巧矣,其如不克令終何?
    (暗中禁止我,不許同他來往,我當時還怪我父親過於拘迂。)
    (至今思之,可知劉先生之識馬謖,諸葛忠武之知魏延,實有至理存焉,奈粗心
    (人自不察耳!)
    (我當下見那季湘蘭以一個妓女,居然有特別的公德,使那士大夫受恩忘報的遇
    (之,豈不愧死!不覺納罕得很。)
    (晉甫又一把在湘蘭手中,拿過一柄小牙骨扇子來,遞給我道)
晉 甫:他不但道德完全,亦且才情出眾,你看這是他近日作的好詩。
    (我便接過,順手扯開一看,一面是畫的文派「秦淮畫舫圖」,一面是蠅頭小楷
    (,寫的卻不多,衹有一段,題目是「哭先師季禮齋廣文」,我再朝後看去,七
    (律一首,詩是)
    (鬥沈壞痛難伸,補救無謀夢不成。)
    (十載廉能賢木鐸,一言契合女門生。)
    (執經無復東山調,入室何來北海樽?有子丹朱傷底事,暗彈枯淚送歸魂。)
    (我看了,不禁暗暗稱奇。)
    (古來薛濤、蘇小一班才妓之說,我一向疑為詩人借境,不圖我親眼見之,可證
    (我們中國女界學問,何嘗不能發達?無奈大家都把女子們當作特別的玩物看待
    (,除卻梳頭裹腳,當家侍寢之外,一絲兒不准他亂走一步。)
    (又道甚麼「女子無才便是德」,若是有了才,便要偷香竊玉,待月迎風,殊不
    (知都是不學無術的人捏造出來的!他可知道,人生無論男女,廉恥皆出於有家
    (,更要緊是學術。)
    (所以我常說,中國女子一大半因貧賤而不能保其操守。)
    (即不貧賤的,又有一大半因未受普通教育,以致飽暖思淫,其一種不能保守道
    (德上的貞性,比那貧賤人更加一等。)
    (蓋貧賤者,每有身不自主之嘆,而不能暢所欲為。)
    (若富貴者,則可權自我操,而無所顧忌也。)
    (謂予不信,即以目今上海一隅而論,那晚間四馬路一帶的雉妓,打扮的同花蛺
    (蝶一般成群結隊的站在街沿石上,其中實不少舊家顯宦的妻女,都是為著一個
    (窮字,弄得沿街叫賣。)
    (還有那花園戲館最熱鬧的地方,每每有許多珠翠盈頭,羅綺稱體,或是乘著雙
    (套馬車,或是坐著自制人力車,於夕陽西下,一個個招搖過市,問起來不是某
    (督辦的姨太太,就是某尚書的少奶奶。)
    (遇在一處,你談有幾處小房子,我說有幾個好姘頭。)
    (最可異的,明明是個女人家,他偏要穿著男裝,打了一條油光水滑的徜三花辮
    (子,鼻子上還架著一副十六開金絲的目鏡,儼然自己要實行嫖客的意思。)
    (由此看起來,這貧寒同不教,最是我們中國女界低人格、弱人種的兩大原因。
    ()
    
    
18**時間: 地點:
    (如今照這一首詩上看起來,更相信廉恥是從教育裡出來的。)
    (不然一個妓女何能知道師生大義呢!)
    (只見湘蘭走過來,附在晉甫耳朵上說了幾句,晉甫便對我說道)
晉 甫:湘翁要求你大筆代他將扇子上的畫題一題,央我問你可肯賞個臉?
對 我:只恐狗尾續貂罷了!
    (說著已是酒殘燭跋,那只船早回泊到玉河坊韓延發家後門口,正在季湘蘭住的
    (河房欄外。)
    (晉甫便拉了眾人,同到湘蘭房中一坐。)
    (我走進一望,卻是兩間內外房,陳設精雅,筆牀墨架,位置可人;牆上還掛著
    (一口寶劍,一張囊琴。)
    (一眼看去,好似一位貴公子的書室。)
    (侍女們烹上了幾盞苦茗,湘蘭親自磨了墨,將筆蘸飽,央我替他那扇子上題那
    (「秦淮國舫圖」。)
    (我當時已插足應酬界,這筆墨生涯,若教我去評定別人優劣,做一個文字的骨
    (董,還可遷就。)
    
    
19**時間: 地點:
    (如今強迫我把那久經不彈之調,來重整旗槍,只好不計工拙,信筆直書上去,
    (是七言古風一首:
    (    昔年隨侍青谿曲,歌舞朝朝看不足。)
    (一自孤帆出石城,天涯愁見煙鬟綠。)
    (回首當時猿鶴群,平臺樽酒悵斜曛。)
    (那堪重展秦淮畫,撩亂相思入白云。)
    (這首詩一做可不好了,惹得這個要寫對聯,那個又要寫屏幅,我只得一概婉辭
    (謝絕。)
    (內中單有小安子,既在本堂,又係舊識,不好過於推卻,當下隨手撰了一副長
    (聯,替他勉強寫了起:
    (    小住且為佳,看十二欄杆,我憶秦淮舊風景。)
    (安居聊免俗,數三千粉黛,卿真香國老雲英。)
    (雲卿、昆仲及晉甫都拍著棹子向小安子笑道)
晉 甫:一經品題,小安公身價從此頓高十倍矣!
    (我被他們這一抬,實在覺得惶恐。)
    (文大爺因有友人來請他喫酒,辭了眾人自去。)
    (我又轉到小安子房間,略坐了一坐,他問我一個姊妹,名字叫張素蘭,是個鹽
    (城人,你可認得不認得?我猛被他這一問,倒把我四年前頭一件海枯石爛、地
    (老天荒都忘不了的一個人、一宗事,兜心底下翻了上來,不禁一陣酸心,眼圈
    (兒一紅,幾乎落下淚來。)
    (我又恐被他嘲笑,趕忙的忍了上去,向他)
向 他:這個人是我開通世務以來,第一個知心的愛友。我同他的愛情,祗有天知地知,
    他知我知,餘外並未對人言過。如今正要訪他,只因公務倥傯,未遑探聽。你既
    來問我,應該知道他的蹤跡。好姐姐,你可以告給我麼?省得把人急得不死不活
    的!
向 他:你今日可走不走?
問 我:走怎麼?不走怎麼?
向 他:你如若不走,我就慢慢的將他托我的話告給你聽。你如有正事要走,我也不敢留
    你,因為我們年紀老了。但是素妹妹的話不是一言半句可以說完的,隨你高興那
    日來,我可徹底澄清的告給你聽。
    (我一時想不出頭尾,及仔細尋思,才明白是對聯上老雲英三個字他多了心。)
    (卻好雲卿來約我同走,我就借著這個機會,別了小安子,一同出外。)
    (我因不願從文廟前經過,恐怕觸起舊日相思,約了雲卿弟兄,打算從齊王街穿
    (過狀元境,先送他回署,然後我再歸棧。)
    (不意走到貢院後牆一家門首,忽見遠遠的有幾團黑影子,圍著五六個半明半滅
    (破舊了連字都不完全的燈籠,蹬在那牆根底下。)
    (我同雲卿弟兄喫了一驚,走近看時,卻是六七個穿號衣的局勇,在那牆根挖了
    (一個大窟籠,地上還堆著幾包散碎衣服,另外放著幾件錫燭檯茶壺之類。)
    (他們見我同雲卿弟兄走來,並不立起,仍然在那裡幹他們的勾當。)
    (我留神在他們臉上望了一眼,見一個是麻臉一隻眼,兩個是禿子,還有一個沒
    (有耳朵的人,卻都是黃腫面皮,鴉片煙癮喫成了精的樣子。)
    (他們見我對他們望,有一個猴子臉的人,口中自言自語道)
口 中:朋友,敲鑼賣糖,各執一行!
    (說著,就舉起手對天放了一響空槍。)
    (雲卿怕我惹禍,急忙輕輕的用手拉了我小衿角一把。)
    (我心中明白,低下頭緊走一走,再不言語。)
    (我們尚未走了三四家門面,抬頭看見前面來了一簇轎馬,燈火槍刀,倒有二十
    (多人。)
    (及至走到面前,才知他是保甲總局的燈台,出來查夜會哨的。)
    (我老大代那班局勇捏一把汗,約了雲卿弟兄,吹熄了燈籠,站在一小轉彎角子
    (上暗中偷看。)
    (見那起做小賊的局勇,候保甲總辦轎子到近,一個個慢騰騰的立起身來,排著
    (班,口中一律的在鼻孔裡哼了一聲,總辦跟隨的護勇也彷彿哼了一聲,接著聽
    (那轎班喊道)
又接著:著,腳下滑,左起,水。
    (那頂轎子便如飛的過去。)
    (剛巧有人挑了一副賣油炸腐幹的擔子走來,那起局勇便圍上去。)
    (正是:
    (    剛行穴逾牆技,又作強賒硬欠人。)
    (畢竟這起局勇,圍到油炸幹子的擔上如何,且看下回交代。)
    (第三回 說韜鈐英雄傷往事 親宵小知縣誤前程)
    (我當時見那起局勇,圍攏到油炸幹子擔前,不問生熟,喫個罄盡,卻一文不付
    (,立起身就走。)
    (那挑擔的人搶行幾步,扭住人人要他會鈔,任憑你如何威嚇他,總不放手。)
口 中:(有一個局勇近前罵道)瞎眼的忘八!現今已有三更多天了,你還在外間亂闖。
    看見你是賣東西,不看見你就去幹你那沒本錢的買賣。這種油拳,快些不要在教
    師爺面前來賣弄!
又接著:(又有一人走來說)弟兄們,不必同這初出茅廬的東西多講,權且把他褲子褪下
    驗一驗,看可有板花,再拖他進局去!
    (那人真個要去捋他小衣,被挑擔的人一手一個,摔了有一二丈遠,都伏在那街
    (心石上,哎噯哎噯的喊沒命。)
口 中:(那人怒森森的喊道)反了!反了!清平世界,喫了老子幹子不把錢,還要拿我
    作賊,我把你這一班民蠹,把老子當作甚樣人?
口 中:(說著,伸手在腰中搭連袋內掏出一物有荸薺大小,托在手中高高的舉起,大聲
    (嚷道)老子這大紅頂子提督軍門毅勇巴圖魯,可不是假的,不過因為天下太平
    (,皇上家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我沒有餘著錢,又有老娘受累,不得已做些
    (小本錢生意,騙碗飯喫。當老子得意的辰光,照你們這起印度人的幹兒子,替
    (我抬槍、備馬、提夜壺還不配呢!
    (那些局勇起先還想借犯夜去敲詐他,後來聽得他是個提督,知道同他纏不出甚
    (麼好處來,都一溜煙的跑了。)
    (那人嘆口氣,回到擔子面前,忽然又怪叫起來。)
    (我忙約住了雲卿弟兄,走上前一問,方知那起混賬局勇,乘同他揪扭的時候,
    (將他擔上錢筒連錢都偷了去。)
    (我就取出一塊子洋元,曾與他權為資本。)
    (誰知他不但不肯收,反有點不如意的樣子)
又接著:呼而與之,乞人有所不受世也,這句書你先生豈未曾讀過?
    (我當下覺得這個人很古怪的,不覺請教他高姓大名。)
    (原來那人是合肥籍,名字叫做張樹本,是個不得時的名將。)
    (他從前在淮軍的時候,平捻匪,打長毛,也積功昇到提督軍門。)
    (因為同一位書生掌兵權的統帥意見不合,有一天,出全隊去打捻匪,那書生)
那書生:今日是黃道吉日,出軍的方向又是背孤擊虛,一定是勝仗!
向 他:不然。凡天時不如地利,地利又不如人和。現在我軍老幼不齊,新舊雜處,加以
    將無戒心,軍無鬥志,非大加淘汰訓練不可;然後申以軍法,動以私恩,明賞罰
    以勵其心,崇爵祿以鼓其氣,徐察敵情之強弱,俟懈而擊,此兵法所謂以逸待勞
    ,萬全之策也!
    (無奈諫之不聽。)
    (他又請出五成隊,留一半以備不測,那書生又不聽,反說他怠慢軍心,要同他
    (過不去。)
    (哪知這一仗果然不戰即潰,若不是他預備船隻在黃河渡口,幾乎有全軍覆沒之
    (勢。)
    (及至回到老營,那書生便遷怒幾個營官哨長,打的打,殺的殺,鬧了一個一團
    (糟。)
    (又一日,軍中正缺糧餉,忽接到諜報說)
那書生:大股捻匪頭目賴文洸,兵敗由清江一路南下,政府派我軍合力迎剿。
那書生:困獸猶鬥,況我軍正在缺糧,軍心惶惑,決不可戰,戰恐不利。
笑了一:(他其時又忍不住建議說)今非昔比,兵法云:三軍有死之心,乃可以不死。三
    軍無生之氣,乃可以必生。今我軍正在缺糧,不若佯言餉在北軍,為匪隔斷,匪
    敗糧道即通,使全軍有恨匪之心。我乃利用共機,分伏要隘,俟其半過而要擊之
    。其所擄子女、玉帛、糧草、器械,必在中軍,敗衄之餘,必無鬥力,此行不獨
    可獲全勝,且可盡得其輜重,充我餱糧。苟不如是,聽其安然而去,不獨我軍因
    無餉將潰而隨匪,設使政府以縱匪責我煩言,君將何以善其後乎?
    (統帥恐於功名有礙,勉強聽從他話,竟成了大功。)
    (後來克復甦州一帶,平定粵匪,名振一時,勛乘百世,未嘗非此一戰之功有以
    (基之也!豈知那統帥不但不佩服他,不保舉他,倒說此次僥倖成功,不足為法
    (,以後再不可梗令妄動。)
    (他見此情形,知道已成孫、龐之局,不若潔身自退,免遭不測,當夜他就封還
    (經手公件,不辭而去。)
    (由是忍氣埋頭,奉母度日。)
    (這是那挑擔的人小小歷史。)
    (我聽了十分佩服,知他既有將才,又是孝子,只可惜生雖逢時,未得其主,不
    (克大展所學,益嘆古人說『求忠臣於孝子之門』一語,良非虛妄。)
那書生:(我當時又對那人道)刻下兩江張督,禮賢下士,為國為民,閣下何不投之?
笑了一:(他冷笑了一聲道)君以張香濤為何如人乎?
問 我:張公亦人傑也!
向 他:人則人矣,傑則未焉。張公少年科第,當十四歲時,即中順天壬子解元。曾幾何
    時,風馳電掣,位至極品,固無論其肉食日久,已成屍居餘氣。即稟質強厚,精
    神尚可有為,亦不過一文學侍從之臣,而非所謂行賢拔萃,扶危定亂之才也!且
    勘其腦氣筋中,已早無天下人在內。或有一二人受其提挈,亦必非同年故舊,即
    狎昵群小。我輩百戰餘生,當天下擾攘之際,雖賢如曾、左諸公,及與曾、左諸
    公同時之人,尚未能知我用我,自今四方平靖,且我老矣,誠不屑再仰鼻息於言
    大而誇之人,而求其不可知、不可必之富貴也。
    (他說完了這一席話,拱拱手挑起擔自去。)
    (我心中著實敬服他廉潔高尚,路間同雲卿弟兄感嘆不已。)
    (直送他昆仲回了府署,我方轉到我住的客寓。)
    (衹是那集賢棧門口,一順停了七八頂小轎,都明晃晃的點著官銜燈籠。)
    (我近前一看,不是南洋大臣、兩江督院、文巡廳,即是江寧布政使司,還有幾
    (家三和四喜堂名的轎燈,站了許多轎班跟役,在那棧門口出出進進。)
    (我料想是有人在內請客,分開眾人,走了進去,才轉了一個彎兒,早聽見叮咚
    (弦索之聲,雜著豁拳唱曲,一片嘈雜,送到我耳輪裡來。)
    (茶房見我回棧,忙走來開了房門,送進燈火。)
    (看那第九號客房,釵光人影,甚為熱鬧,我方知是杜老先生在寓請酒。)
    (悄悄的用眼就著板壁縫裡一望,見那翻卷少爺、文大爺,同前日被那姓黃的拉
    (到房裡去的中年女人,與杜大令皆坐一桌。)
    (還有幾個形容枯槁,似人似鬼的人,都一家旁邊坐著一個喫人不吐骨頭的粉臉
    (夜叉,內中最是文大爺高興,酒喫得面上如同桃花一般,再映著兩撇油烏八字
    (鬍須,拉著京調胡琴,口裡唱的是《弔金龜》『母女們得了無價寶,從今後,
    (只愁富貴不愁貧』那一段戲,拉了又唱,唱了又拉,引得一屋的妓女,都團團
    (的圍住他,要他教板眼,較諸適才在雲卿船中同席時那副默默無言的神情,大
    (是不同。)
    (我別事並不在意,衹有那半老佳人,究竟是姓杜的甚麼人,心中疑惑不定。)
    (只得縮轉身體,吹熄了燈,摸上牀去,蒙頭而臥。)
    (哪曉得一夜吆吆喝喝,越要睡越莫想睡得著,一直到扶桑日出,才漸入困鄉。
    ()
    (一眨眼卻被一陣哭聲驚醒。)
    (我坐起仔細一聽,那哭的甚為哀切,號志似婦人聲音,且近在咫尺。)
    (我忙下了牀,披上衣服,出外一望,見有一起四五個家人,還有兩名戴纓帽的
    (人,號志似差役模樣,那哭聲卻是從此房中而出。)
    (我當時疑惑,一想這不是姓杜的住的九號房間嗎?如何代局喫酒,鬧了一夜,
    (鬧了哭起來呢?莫非是女眷們喫醋麼?或是接到家信亡故了甚麼人,亦未可知
    (。)
    (剛巧茶房走來送臉水,我就將隔壁哭聲的緣故問他,誰知他也不知底細,單說
    (昨夜還請客喫酒代局,鬧到天亮七句鍾方散,不知從哪裡發來一封電報,接著
    (就是檢校廳丁大老爺來拜會,杜老爺送過客,走進房就嚎啕痛哭起來。)
    (我們老闆奶奶,更哭得利害,鬧了大半天,究竟不知為那一宗甚麼天大的禍事
    (,值得如許傷心?我聽那茶房稱呼那婦人做老闆奶奶,更為詫異,要想再探聽
    (幾句,環顧棧中,卻無人可問。)
    
    
20**時間: 地點:
    (此時倒反懊悔前日過於拒絕,不然,今天也可以直接去問,豈不省卻若干腦力
    (?)
    (我轉念一想,尚要到府裡問明何日動身到句容去,不必為他人閑事在此擱誤。
    ()
    (我就喫了午飯,匆匆到府裡來見了雲卿,等不及談別的話,就一五一十將昨夜
    (回棧後所聞所見的事告給他聽。)
雲 卿:(不意雲卿拍著手道)妙啊!妙啊!我被他這一妙,格外妙到葫蘆套裡去了。
向 他:(趕快的問道)你為著甚麼事這樣的喜歡?到底你這一大陣妙,究竟同我告給你
    的事有點影響沒有?
問 他:豈但影響而已,直是你無意中做了一名私家偵探了。話長呢,我慢慢的告給你。
    你那同棧的杜肅秋杜大令,不是做你們的寶應縣知縣嗎?
問 我:不錯呀!正是兄弟的大公祖。但是我年紀輕,在家鄉不大同地方官往來,所以未
    嘗謀面。前日這裡老年伯枉顧的那天,他忽然叫了跟人拿著官銜手本,上頭還黏
    著稟安稟見的耳簽,突如其來的來拜我,是我鄙薄他恭維的不當行,有意說他拜
    錯了人了。後來剛巧你派人來約我去游河,一岔,那跟人自知無謂,也就去了。
雲 卿:他們是從娘胎裡就帶出來這一副鑽門打洞的本領,無論在甚麼地方,遇見了甚麼
    人,衹要同他該管上司有點兒情面,莫說上司還去頂門拜會,就是有人能在上司
    面前多見面幾次,能多說幾句話,他已經奴顏婢膝的去拍馬屁了!就是把姨太太
    送給人家,也是情願的。區區一個手本請安磕頭,更值甚麼要緊的事!
問 他:你的這位大公祖卻是個正途出身,由舉人教習挑選出來的。無奈窮得要命不得,
    一到省就沒有一個錢,住在那集賢客棧裡,房錢飯錢欠了一個不亦樂乎,天天拿
    著『要快上任了』這一句話去做擋債牌。那客棧裡的老闆,本是個流娼,名字叫
    做興化二子,因為有了幾個錢,就厭倦風塵,到省城裡來開一個客寓,暗中好物
    色個把人,以為託身之託。那位杜大令初來的時候,他見是個滾熱的實缺知縣,
    又聽見說沒有太太,他已經存了一個主意在心裡了。又恐怕姓杜的是做官的人,
    眼界高,未必看得中他。及至沒有錢付房飯賬,正中他的下懷,就想拿著這件事
    去做買官太太的機關。每日不但不去逼他要錢,而且茶兒飯兒格外的恭維。早晚
    怕杜大令無錢使用,還自己裝扮得同狐狸精一般,去問那杜大令要長要短,體貼
    入微。大家鬧熟了,他就乘勢學那《西遊記》上金鼻白毛老鼠手段,使一個小挫
    跌法,輕輕兒將杜大令的靈魂抓了過去。姓杜的此時,如魚失水,得了這樣一位
    帶肚子的太太,(官場無錢任,借家丁資財,名曰帶肚子。此等借項,有三還之
    (例:一壞官不還,二丁憂不還,三本官亡故不還。)如何不要?那興化二子因
    (為杜大令年已花甲,恐怕將來到任,精神或有不濟,又薦了一位舊識,替他辦
    (賬房兼理雜務,叫做甚麼黃炳南。那姓黃的進門之後,萬事引為己任,就設法
    (借貸,替他上下佈置。翻卷裡面有了人招呼,就即日掛了飭赴新任的牌。可憐
    (那杜大令奉著一張飭知,猶如得了一道十八層阿鼻地獄的赦詔,馬上錢漕也有
    (了,稿案也有了,上至刑錢諸席,下至跟班執貼,一窩風都已齊備,頃刻那集
    (賢棧儼然成了一座寶應縣衙門的局面。
    (  那知你們那處貴地父母官,實在是不好做,地方雖小,三鼎甲以及督撫藩
    (臬都是齊全的,隨便一個小孩子,父母官得罪了他,他也會寫張八行,通知本
    (省督撫,說父母官的壞話。倘是所說的沒有甚麼大關礙,不過鬧點風潮罷了。
    (如若是說得有憑有據的,再遇著一位喜事的上司,或者本來就同這位州縣不要
    (好,樂得借溝出水,認真的查辦起來。你想如今做地方官,有幾個弊絕風清,
    (經得起查辦的呢?所以這位杜大令到任之後,未及一載,就有人寫信給前任梁
    (方伯,說他同賬房黃炳南共小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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