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 至 第七〇

61**時間: 地點:
    (須臾,轎子到了門口,楊愕下了轎,朝兩邊這些門生拱了一拱手,又讓了半天
    (,便一眾圍隨著擁了進來。)
    (到得大廳上,楊愕便去站在上首,眾門生齊齊排在下邊,行了一個全禮。)
    (楊愕在上邊還了一個半禮,算是門生見老師,應分的規矩。)
    (接著,便是為頭的來讓茶、讓坐。)
    (戲臺上已是加官踱了出來,搖擺了一回,又是財神出來跳舞了一回,這是眾門
    (生替老師取個升官發財的意思。)
    (跟手演了一出《大賜福》,一出《趙延借壽》,一出《滿床笏》,都是老戲。
    ()
    (楊愕往四下裏一望,收拾的也還齊整。)
    (眾門生又叫掌班的上來請點戲,楊愕隨便點了兩出。)
    (這就擺起酒席來,果然烹龍炮鳳,樣樣精工。)
大 人:(楊愕大喜道)難得諸位老弟如此費心,愚兄實在抱歉得很。
又 想:(首坐便道)這是點小意思,老師快不要如此說,越發叫門生們置身無地了。
    
    
62**時間: 地點:
又 想:(當時又上了兩道菜,幹了幾杯酒,首坐的便開談道)老師這次榮任出去,離省
    又遠,門生不能常常領教,殊為快快。但是門生在省城裏,一年一年的真是不了
    ,聞得老師到省沒有空閑過,雖然說是能者多勞,門生亦斷不敢望其項背。但此
    中一定有個操縱之法,還求老師不吝教誨。倘異日仰托洪福,宦選順遂,有生之
    日,皆賜之年。
    (楊愕聽了他這話,心花怒開,眉飛色舞了一回道)
大 人:這個倒容易,大凡新到省的人,是兩眼漆黑。那個是上司歡喜的,那個是不歡喜
    的,一時也不知道。第一總要打聽明白,那紅人固是要緊,千萬不可失禮。就是
    那黑的,也要留心。這裏頭有幾種的看法,或是家裏有錢,或是什麼舉人、進士
    出身,就也不可十分怠慢。為什麼呢?有這一種人,盡管在省候補,卻要擺臭架
    子,不肯去走人的門路。非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不肯去找人。要是他肯去找人,
    是沒有不靈的。第一是他有錢,能運動。第二是他老師同年多,有聲援,所以容
    易翻身。若是平時我們得罪了他,一時不容易修好的。然而,說雖是這樣說,紅
    黑二字總要認得明白。再次是錢不可不用,當用則用,亦不可亂用。要是紅人兒
    ,不論是道、府、州縣佐雜,總要應酬得面面光,卻並不是叫你把錢去亂塞。不
    過他說什麼,我們忖度忖度,可行則可行,不可行亦要好好回復。至于小小不言
    的,卻又萬萬不可惜小費。止有一種一時不得翻身的,卻又不可理他,平時總要
    遠他些,為的怕他是熱落了,就要開口。論起來就直言回復,亦無不可,不過像
    你們這新出路的人,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有什麼不好意思呢?
又 想:從前我在首縣任上的時候,有一位知府金人緘,送了十個馬封來借印。你想,印
    色油朱雖說有限,難道不是錢?況且,金知府是黑透的人,我就回復了他。叫他
    管家回去說,要你主人寫一封親筆信來,作什麼用?以備存案,我是不能代人受
    過的。他來人回去說了,金人緘有了氣,也就作罷。恰恰這天晚上,積于發先生
    送來一張片子,要借一百個印封,說是發訃聞用。這積于發是制臺的紅人,且雖
    是丁憂,仍舊在內辦事。那又不比金人緘了,我卻如數送了一百個印封,一個錢
    沒收他,還對他來人說,如果不夠,盡管來取。我記得小時候聽見人家念《禮記
    》有『父母所愛亦愛之,所敬亦敬之』這樣兩句,我就是竊取的這個法子。我們
    在外邊做官,就如做兒子一樣。祇要父母歡喜,別的就不問了。況且,得罪了父
    母,亦祇平常,等到父母年老歸西,那分家資總是我的,祇有上司,卻萬萬不可
    得罪,得罪了,重則參革,輕則停委,真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纔苦呢
    !所以,人家說,如能以伺候上司的法子伺候父母,便是真正孝子。一點也不錯
    ,說這個話的人,真是閱歷有得之言。惟願諸位老弟細細的品評這個理。
大 人:再次,就要看上司的脾氣,有的古板的,有的時式的,有的裏外一般方正的,有
    的內方外圓的,有的口不應心的,總要去試探出來。最難的是一種人,滿口仁義
    道德,說起來要地方官潔己愛民,候補的志趣不苟。每逢外州縣的事,或是派個
    把委員出去,滿心放不下,又密密打發人暗地裏去打聽。見了這些候補人員,問
    長問短,刺刺不休。他的意思,說是要找個有才具的,他也不曉得,人家出來做
    官為什麼?常言道『千里為官祇為財』,人家不為著錢,出來做什麼事?既到了
    官場,什麼叫做才具?我說,祇要會想法子,就是才具。頂可惡的是,他見人時
    常有差委,反不喜歡,說他會鑽。看見沒人委過什麼事的,他偏要極口褒獎,說
    他安貧樂道,那纔真是嘔人呢!
又 想:還有一種上司,滿口說話全是機關,須要留心體貼,不可當作耳邊風滑了過去,
    我還記得前任制臺在任的一件事。不是有一個候補知縣被參公然行賄的麼?說起
    來亦冤枉。那一天,卻有幾位去上院,制臺祇見了兩位,說了幾句閑話。制臺便
    提起,現在出了一個某某的缺,二位的資格也都夠到了,但是這個缺不容易,總
    要有些威儀纔能勝任。當時,這兩位老哥唯唯而退,亦莫名其妙。出來對人去講
    。就有這個冤桶猜著了《中庸》上是有一句『威儀三千』,這明明是想三千頭的
    意思。他卻一言不發,本來手裏也有幾個錢,又各處湊了湊,恰恰得了三千的數
    ,便抵樁去呈遞。他也沒有同制臺說明,制臺也不曉得。這天制臺會客,出其不
    意,有一位候補知縣來稟見,當著大眾之下,忽然送了一個紅封袋,又請了一個
    安,說了一句『求大人栽培』。
大 人:制臺也不曉得是沒會過他的意思來呀,也不曉得是故意拿他做個榜樣,就當著大
    眾抽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張銀票。制臺馬上反了臉,重重的申斥一頓,叫他回家
    侯參。後來捱不上兩個月,果然丟了功名。諸位看看,這化錢又豈是容易的麼?
    前頭的制臺也不說了,現在的這位制臺,他的線在那裏?你們也該打聽打聽。總
    而言之,款子到了,信也來了。信來了,那你就盡管預備到任罷。然而可要打聽
    明白,也不是瞎闖的呢!還有一種不見客的上司,卻是最好打發。他是專講此道
    ,此道不通,就可以十年不見,也是常事。
又 想:剛纔說是走上司的心經,這句話還不曾講完。譬如,上司愛華麗的,我們的衣服
    千萬不可古董;歡喜古董的,卻千萬不可華麗。歡喜年輕的固好,諸位尚都不老
    。要是歡喜有胡子的,卻要早早的留須。至于說起話來,上司說的話,總而言之
    不得錯的,千萬不可頂撞。隨機應變,迎合主意,久而久之,習慣自然,便自然
    迎刃而解了。此外的要訣就是京信,候補人員總要裏修外補。要是我們自己熟人
    、親友在軍機裏自然最好,此外,泛泛的信不如不弄。現錢現貨最為妥當,祇要
    有錢,王爺的信也容易。至于到任以後,本府、本道總要敷衍得好。幾處憲幕,
    也萬萬不可大意。因為本府、本道的耳目較近,若不敷衍,恐怕于官聲有礙,憲
    幕是要他批駁上控的案子。在任時第一要聯絡紳士,要曉得,地方官這些萬民傘
    、德政牌,並不是百姓送的。百姓一樣出錢,卻亦不能不出錢,出錢之後,紳士
    來還官的情。上司聞知,他也不曉得這個訣竅,還祇當是民情感戴呢。所以現任
    的應酬,憲幕是第一義,巴結紳士是第二義。而頂要緊的,就是要敷衍洋人。洋
    人在內地傳教,地方官本應保護,但是,平心而論,這些在教的華人,可也實在
    不見得全是良善。踫著公正的教士,也未見得一定庇護他們。但是我們平時,總
    要把教士應酬好了。就是初一、十五行香過後,去拜望拜望他,用手本請個安也
    無不可。為什麼呢?照外面說,我們應該體貼皇上家懷柔遠人的意思,不要替他
    生事。在裏面說,我做官是為什麼呢?無非是為兩個錢。倘或一定為著百姓,同
    教士斤斤較量,我們這一任就怕不得期滿。所以,總要隨事論事,萬萬不可鬧脾
    氣。遇著氣不過的時候,祇要看錢的面上,再無不了的事。就是民教打起官司來
    ,總要把百姓壓服下去。他們是我們的子民,他還敢怎樣?能夠如此做去,我們
    自然是久于其位了。
大 人:踫到地方民情凶悍的,還要格外留心。至于我們交卸時候,這些百姓難說沒有幾
    句閑話,也還容易打發。祇要化幾個錢,預先招呼出去,沿路擺路餞桌子的,每
    處給錢幾百文;在城門口脫靴的,給錢若干文,自然就有一種想錢的出來辦。就
    或有跟著轎子罵的,我們也祇可裝做不聽見。橫豎錢已下了腰包,還理他作甚!
    現在辦大差的事,外州縣是沒有了。就是本道、本府,也得十分盡情,無論家丁
    、廚子、親兵、小隊都要點綴。須要曉得,我們所花有限,所償的有幾倍呢?要
    不然,是這班人最壞,他頂會壞你的事。還有抬大人的轎夫,也要留心。遇著一
    種歡喜說話的大人,他還要打聽轎夫,你們老爺好不好?要被他胡說上兩句,也
    吃不了,卻也不可不防。
又 想:至于一次署事下來,回到省裏,手頭總有幾個,第一要格外開闊廣交。那些候補
    道、府,嘴頭是再饞不過的,他遇到人家請他吃飯,從沒有一次不到。那請請他
    吃飯,是最好的辦法。一者可以拉攏他們,也可以多說兩句話。一次兩次自然熟
    識了。或是歡喜打牌的,再請他們打牌。這打牌的訣竅是,我們自己萬萬不可贏
    。這些人不是這局的會辦,就是那局的提調,見制臺的時候多,祇要檔口上保護
    幾句話,就夠得終年的酒席錢了。這其中也還有幾個字訣竅:曰紅,曰圓融,曰
    路路通,曰能辨骨董,曰不怕大虧空,曰麻雀牌九中中,曰衣服齊整、言語從容
    ,曰主恩、憲德滿口常稱頌,曰坐上客常滿,尊中酒不空。照這十個快去辦,都
    包括在裏頭了。
大 人:總之,這還是些皮毛上的話,還要自己心地明白,隨機應變。所謂神而明之,存
    乎其人,那就是再說兩天也說不完。我新近做了一部書,叫做《升發須知》,是
    說想升官發財的不可不知的意思。現在剛剛脫稿付刻,等到刻好了,每位送一部
    ,大家可以看看,就可以懂得大凡了。但是這些事,可與慧心人言之,若懵懂的
    ,固是不懂。就是那些念書念迂了,及中過書毒的人,萬萬不可給他看。並不是
    妒忌他,給他看也是枉然。非但不能照辦,他還要顛斤括兩,說些不相干的話,
    纔真正嘔死人哩。
    
    
63**時間: 地點:
    (說話之時,早已酒席吃完,戲也唱過五六出了。)
    (楊愕便起身告辭,眾門生俱各排班在外面恭送。)
    (直等到他上了轎,轎子抬起,出了大門,方纔散回。)
    (大家都在那裏揣摩他的傳授,還有用筆記的,紛紛擾擾了一回,沒有一個不感
    (激老師的教訓。)
    (大家興高采烈,等著收拾已畢,各自回寓,預備去各顯神通去了。)
    
    
64**時間: 地點:
    (如今單說一位知縣駱青相,是江蘇人氏。)
    (先前年輕的時候,也應過兩次考。)
    (後來鑽到招商局裏,當過一次帳房。)
    (作了弊辭了出來,又不曉得怎樣招搖撞騙,弄了幾個錢,捐了一個知縣。)
    (因為名氣太大,曉得南幾省站不住腳,這回分發到四川去。)
    (到省以後,雖有些小差事,無奈他的手段太闊,總不夠用。)
    (這天聽了楊愕的心傳,回到家裏,著實盤算了一回,不禁的拍案道好,又搖著
    (頭道)
又 想:終究是一面的話。
    (自言自語了一會,家裏人問他,他也不說。)
    (次日,便到外面轉了幾天。)
    (他本曉得候補道濟仁,是制臺的紅人,且有點瓜葛,就想去打通這條門路。)
    (無奈一連三次都是擋駕,未免心中有點不耐煩。)
    (本打算不去了,祇因為楊老師的傳授,是不可鬧脾氣,祇是忍了一口氣,派人
    (去打聽了一個的實。)
    (原來,旗人的門權最重,濟大人既是制臺的紅人,那些奔走獻媚的自然不少。
    ()
    (他門口有一個馮二大爺,是濟大人的心腹,言聽計從。)
    (除掉從前濟大人認識的之外,要是有人來見,若不先走通馮二大爺的路,再也
    (夠不著見濟大人的面。)
    (濟大人卻也知道,祇為是一向跟隨,不要緊的錢,也不來管他。)
    (所以,這位馮二大爺的聲勢,就一天大似一天了。)
    (駱青相打聽得實了,趕緊去當了一筆當頭,去買了綢縐綾絹等物,裝了一大盤
    (,派人送了去。)
馮二大:(馮二大爺看了一看道)這是何苦,我是斷不敢領的。
    (往返兩次,總不肯受。)
    (駱青相急了,祇得親自跟了來。)
    (一直到馮二大爺房裏,再三的作揖打恭,求他賞臉。)
    (馮二大爺沒法,祇得收下,就留駱青相坐下談心。)
馮二大:候補老爺在省城空閑,很不容易支持,我們都有的用,何必你老人家破費這許多
    呢?
駱青相:我曉得,你老先生還短什麼?祇不過這一點點敬意,實在是力薄沒法弄。這樣一
    點點的東西,不但你老人家看不上眼,就我自己,也實在慚愧的了不得。我替我
    自己說句混話罷,這叫做禮輕情意重,好在我同你老先生相關的日子長,以後再
    慢慢的補報罷了。
馮二大:好說,好不敢當。
    (坐了一回,駱青相也不便就說要見大人的話,祇得起來告辭。)
    (馮二大爺也不留,就送到大門口,哈了哈腰進去了。)
    (駱青相心裏是十分滿意。)
    (回到家裏,剛剛他一位朋友出差回來,送了他四瓶茶葉,是頂好的。)
    (他急急的就去配上了八臺茶食,又去送給馮二大爺。)
    (馮二大爺推不掉,也祇得收了。)
    (過了三天,駱青相又去請安。)
    (不到半個月,果然熟落了,纔慢慢的吐出來意。)
馮二大:容易,我們大人是最喜見客的,你明天午後來,包你見就是了。
    (駱青相謝了,歡天喜地而去。)
    (次日纔打十二點鐘,駱青相早已蟒袍補褂袖裏籠著履歷,走進門房裏來。)
    (馮二大爺睡在煙鋪上,兩個眼還是半睜半閉,仿佛是剛剛下床的神氣。)
    (看見駱青相進來,略略的把身子欠了一欠道)
駱青相:來的早,請坐,請坐。
駱青相:不動,不要客氣。
    (遂即在一旁坐下老等,馮二大爺抽了十二口煙,喝了一碗茶,又吐了幾口痰,
    (方纔把水煙袋拿過來,點根煤子,呼呼的抽了七八口,方纔)
方 纔:大人也剛纔起來,你略坐坐罷。
駱青相:不忙,不忙。
    (一會功夫,馮二大爺吃了點心,洗了臉,方纔站起來。)
    (到隔壁房裏去咕唧了一會,早是一個人戴著水晶項子,拿了手本進去。)
    (又捱了一刻,看他掛鐘上,已是打過三點鐘了,裏頭喊,說是請駱大老爺,駱
    (青相便恭恭敬敬的走了進去。)
    (在客廳上站著,等了又有三刻鐘的功夫,大人方纔出來。)
    
    
65**時間: 地點:
    (當時行禮、送茶,一切煩文不必敘述。)
大 人:(濟大人把駱大老爺的履歷看了一看道)原來你老哥到省也有三年了,寶眷都在
    這邊?
    (說過這兩句話,早已端起茶來送客。)
大 人:(等到送到房門口,還說了一句)沒事可以常來走走。
    (說過徑自進去。)
    (駱青相仍舊回到馮二大爺房裏,坐了一坐。)
馮二大:(馮二大爺便問道)說的什麼?
    (駱青相告訴了他,馮二大爺)
馮二大:都是一樣,你可要時常來走走,不要太疏遠了。總要等到他在煙鋪上見你,那就
    是水到渠成了。
駱青相:承教,承教。多謝,多謝。
駱青相:(遂即辭過馮二出來,又到別處轉了一轉,回家想道)這馮二很是照應我,想老
    師說的,他們最嘴饞不過的,須要請他們吃一兩頓方好。但是既請他,就不能不
    讓他首坐,這個陪客可不容易找。一則怕他們不願意,二則又恐他們借此聯絡了
    ,又奪了我的道路去。
    (正在躊躇,忽然門口送來一張貼子,說是京城裏來的一位李子亭李老爺拜會。
    ()
    (駱青相看了名帖,曉得是同鄉,還有世誼,但不曉得到四川來做什麼?祇得招
    (呼請見。)
    (見過談了許久,方曉得李子享的叔子服官四川,病故無子,他是來運柩回籍去
    (的。)
    (就趕著去回拜,見面之後,就約下明日下午訪他吃便飯,李子亭也答應了。)
    (駱青相又自己去請了馮二大爺,又去約了幾個親戚做陪客。)
    (到得次日下午,就派人分頭去請。)
    (先是馮二到了,駱青相早已招呼家人,稱他馮老太爺。)
    (因為是稱大老爺不好,稱大爺又不好,還是這樣含糊點好。)
    (馮二大爺也不推辭。)
    
    
66**時間: 地點:
    (當時,駱青相讓他首座,座上嘁喳了一回,李子亭也來了,坐了第二位。)
    (駱青相是明欺李子亭不曉得。)
    (李子亭聽見家人稱他馮老太爺,也祇當是不曉得那位候補老爺的老子,不以為
    (意,不過客氣點稱一聲老伯罷了。)
    (這兩個到過之後,眾陪客也都來了。)
    (外間早已擺好桌面。)
    (駱青相出去送酒,依舊是馮老太爺首席,李子亭二席,其餘依次坐了。)
    (駱青相同李子亭談了回京城裏事,又忙忙的應酬馮老太爺去。)
李子亭:(李子亭也不免敷衍兩句)老伯是幾時來的?
駱青相:(馮二道)有五六年了。
李子亭:令郎的貴班?
    (馮老太爺及駱青相,均不曾提防他這一句話,吱吱的半天說不出來,紅了臉一
    (言不發。)
    (李子亭還當他不曾懂,又復說了一句。)
馮老太:小兒不曾在這邊候補。
李子亭:老伯恭喜,是在這裏辦什麼公幹?
馮老太:我住在濟大人那邊。
李子亭:濟大人的事忙,想這些書啟帳房光景也有好幾位。
馮老太:這些我不管,我是替他上上號簿,辦些雜事。他裏面書啟上另有人的,此外也並
    沒別人。
李子亭:(李子亭詫異道)這樣說,老伯就是濟大人的門公,濟大人便是老伯的恩主了。
    (馮老太爺紅了臉,也不做聲。)
    (駱青相早端了酒讓酒,意思想要把他的話岔開。)
    (李子亭先前看見諸位都呵奉老太爺,以為必是一位年高有德的。)
    (又見他高談闊論,兩隻眼往上一翻,愛理不理人的光景,本來就有點不自在。
    ()
    (今又曉得他是濟大人的門公,心上益發不自在,又見駱青相讓他吃酒,便冷笑
    (道)
馮老太:酒倒夠了。小弟這次出京,在宜昌經過,有一個朋友請了十幾桌客。剛剛小弟去
    拜他,他就讓小弟去入席。小弟一定不肯,讓至再三。小弟沒法,走到他客堂裏
    去看了一看,也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並不是什麼兔子忘八。小弟也還當是官
    場裏的人,又見主人家十分情真,便也就有坐下來的意思。那知小弟用的轎夫,
    他執役雖賤,卻還有一點天良。他連忙趕過來,把小弟拉了一把說,請老爺上轎
    ,我見了奇怪,就罵他沒規矩。那曉得他說:『轎夫沒規矩,也不過是個轎夫,
    他們坐在上頭戴頂子的人,還更沒有規矩呢!請老爺上轎就明白了。』小弟聽他
    說話不對,也祇得走,那主人家也就不再留我。我到路上方問轎夫,到底是為什
    麼?轎夫道:『老爺也是個官,也是朝廷的名器。現在,這位老爺請的這些客,
    那裏是什麼好人?都是一班烏龜忘八。老爺雖不是大官,也要顧點身分,不犯著
    同這些烏龜忘八同桌吃飯。無論老爺是過路的,同他們水米無交,就算是想他們
    什麼,也不必這樣的丟身分。』我聽了方纔明白。最可怪的,是這位主人老爺,
    他盡管請烏龜忘八也不要緊,到得明日,依舊可以到外邊去擺架子。卻又何必拉
    著我們一同去坐呢?這等肺腸,也實是不可解。小弟一向在京,不知道外邊的事
    ,常聽見說外邊這些官場的閑話,也還以為言之過甚,不想到廉恥道喪至于如此
    !
馮老太:(說畢,就站了起來道)小弟還要到一處去走走,不克奉陪,就此辭了。
    (說完往外就走。)
    (走到廊下,等到轎夫點了燈籠,一徑上轎去了。)
    (主人送他,並在驕子前打躬,他也祇作沒有看見。)
    (這一會,駱青相老大難受,回來坐下,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就同熱鍋上螞蟻
    (一樣。)
    (同坐的見李子亭罵得刻毒,又恐怕馮老太爺生氣,一時都拿不到主意,倒是鴉
    (雀無聲的。)
馮老太:(馮老太爺笑著道)這個人是有點痰氣。他是那裏人?說話口音很不好懂,一連
    串說了些什麼?為什麼說完就走了?他說話慢點,還可以懂得點,像剛纔這一口
    氣說的,我真直截一句也聽不出來。
    (駱青相曉得是馮老太爺蓋面子的話,祇得隨著他道)
祇 得:這人五年前發過一回痰迷心竅,後來好容易醫治好了,總以為是不會再發。那知
    道三杯酒落肚,就發了老毛病,不曉得滿嘴說些什麼東西。我們吃菜罷。
    (大家亦就附和一笑,算把這事遮蓋過去。)
    (駱青相等李子亭去後,就叫把李老爺的杯筷撤去。)
    (大家寬坐一坐。)
    (又招呼房裏開燈燒煙,就讓馮老太爺去抽,馮老太爺亦不推辭,一徑到裏間,
    (睡到床上去吸煙,駱青相陪坐,一邊慢慢的談起)
馮老太:濟大人有署川東道的信息,你要求他什麼事,也就在這幾天裏頭了。
駱青相:這事全仗太爺提拔。
馮老太:(馮二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說客氣話,也要你自己上點勁。
駱青相:我前日說的那個地方,怎麼樣?
馮老太:(馮二道)不錯,我替你回過了,我忘記招呼你。這個缺,上頭是要這個數。
    (隨把指頭伸了五個。)
馮老太:(道)後來,我們大人說你怎麼精明,怎麼能幹,地方上是頗能得點益處。說來
    說去,纔減去這些。
    (又把指頭彎下了兩個。)
馮老太:(道)但是這個數也不容易。一者要你去趕緊設法,如今謀的人多。一者要你想
    法子去送,不要走漏風聲,鬧出笑話。我們大人亦借此看看你的才具。
    (駱青相聽了一驚一喜,當時站起來請了一個安道)
駱青相:多謝,多謝。
馮老太:(馮二也欠了一欠身子又道)當真你要快去辦呢。
    
    
67**時間: 地點:
    (說話間,外間又上了一樣甜菜,駱青相就讓馮二去吃菜,又談了些閑話。)
    (這頓飯直攪到三更天纔完。)
    (送了客回來,自己靠在椅背上,滿肚裏打算,不得主意。)
    (這三千銀子雖說足值,向何處去設法呢?幸而想起,他住的房東是個大有錢的
    (。)
    (然憑空開口向他說借三千銀子,恐怕他也斷斷不肯。)
    (除此,卻是再無第二條路,祇得去找了房東。)
    
    
68**時間: 地點:
    (先說了些閑話,再落到正文上,並且許他將來加利奉還之後,還要加送他一千
    (以作酬勞。)
    (駱青相這個時候祇要有人借錢,不拘多少都肯答應。)
    (房東也不肯放心,叫他寫了四張借票,還要他找個保人。)
    (駱青相不得主意,因為同寅裏,斷斷沒人肯保他四千銀子的巨款。)
    (事情又一天緊似一天,祇得又去求馮老太爺做個保。)
    (馮二答應了,這纔錢票兩交。)
    (駱青相甚為喜歡,把票子帶在身上,乘著官廳上沒人的時候,便去稟見,說是
    (有公事面回。)
    (果然制臺見了,也祇談談說得兩句話,制臺卻是捧著一隻水煙袋吃煙。)
    (吃了幾口,把煤子插在管裏,忽然又抽了出來,遞給駱知縣吃,這是從來沒有
    (的事。)
    (駱青相福至心靈,已經看出這個巧妙。)
    (忙把帶的三千兩一張銀票卷了一卷,插在煤管裏,站起來請了一個安,仍舊把
    (水煙袋遞還。)
    (制臺的眼光最尖,早已看見了。)
    (接過煙袋去,又自己吃了一口,依舊把煤子插進去。)
    (駱青相偷眼看時,那張銀票已是不見了,駱青相心裏明白。)
    (制臺放下煙袋,就送客出去。)
    (駱青相卻不曾回家,一直到濟大人家,同馮二如此如彼說了一個詳細。)
    (馮二也替他歡喜,還贊他機警權變,駱青相歡喜的了不得,兩處一轉,時候已
    (是不早。)
    (駱青相肚裏也餓了,祇得回家去吃飯。)
    (果然,有錢使得鬼推磨,不到五天,駱青相就委了巴縣,濟大人的川東道也就
    (揭曉。)
    (濟大人同駱青相各自歡喜,駱青相又備了一分重禮,去送濟大人,濟大人是照
    (單全收,又薦了兩個門丁。)
    (駱青相的房東也薦了兩個人,並且說明,一個要做稿案的,姓施名貴。)
    (那一個姓周名升,隨便派件好事罷了。)
    (駱青相祇為用的是他的錢,不能不答應,祇得收了下來。)
    (又忙著去送馮二的禮,馮二早就叫人對他說不要東西,駱青相既掛了牌,省裏
    (也自然是活動了許多,立刻去寫了五百兩一張票子,去送給馮二。)
    (馮二意思裏嫌少,駱青相祇得答應他,到了任再補情,馮二也就沒得說了。)
    (過了幾天,是濟大人動身的日子了。)
    (那一天接官廳上送他的人真也不少,卻祇有這位駱大老爺不在那裏。)
    (看官要曉得,駱青相是最會巴結人的,他這巴縣,又是受過濟大人的成全,豈
    (有不在這裏候送的理?祇因這位駱大老爺性情乖巧,自看過那《升發項知》後
    (,他又化出許多法子,立意與眾不同。)
    (大家這裏送濟大人,他卻先到三十里舖去,預備下一座上好的公館,掛燈結彩
    (,在那裏伺候。)
    (這邊,濟大人辭別同寅上了轎,轎夫一口氣走了十幾里,濟大人也有點饑渴。
    ()
    (早望見一個戴紅纓大帽子的,拿著手本撲面走過來。)
    (早有戈什過去問了明白,便來到濟大人轎子前回道)
大 人:駱大老爺在前面預備下公館,菜飯各樣現成,伺候大人。
    (濟大人聽了,心上甚喜,就吩咐轎夫快走。)
    (不多一會功夫,早已到了村口。)
    (祇聽見放了三聲大炮,駱青相已是在村口打躬迎接。)
    (濟大人要下轎,駱青相再三攔阻,這纔一直進了村子。)
    (到了公館門口,果然是非常華麗。)
    (濟大人下了轎,到得裏面看了一看,極目夸贊。)
    (接著就是駱青相手本上來,立刻請見。)
    (濟大人說了多少的抱歉的話,駱大老爺說了多少沐恩的話。)
    (接著又談別事,說個不了。)
駱青相:(還是駱青相)大人走了一天,也有點乏了,卑職暫且出去招呼他們。
    (濟大人別的到也不妨,就是煙癮來了。)
    (見他要出去,便也不十分款留。)
    
    
69**時間: 地點:
    (當時駱青相辭了出來,便招呼先送上點心等件。)
    (到得上燈的時候,裏外都是點起蠟燭,照耀得如同白日。)
    (大人前是一桌上等的燕菜酒席,馮二那邊也是一樣。)
    (其餘戈什等均是上等魚翅席,轎夫跟人等均是海參席。)
    (駱青相就在廚房門口一樣一樣的看過,方纔端上去。)
    (濟大人吃過飯,過了癮,天已不早,濟大人也就睡了。)
    (次日一早,又是照樣預備。)
    (無奈,吸煙的人早上是不能吃東西的,略略的應酬了一點。)
    (轎夫等均已齊備,濟大人又對駱青相說了多少客氣的活,方纔上轎。)
    (駱青相又先到村口去送,一直等濟大人的行李人等一齊走完,方纔收拾回省。
    ()
    (這一番預備,駱青相也很要難為幾個錢。)
    (他卻是從這《升發須知》裏推廣出來,自出心裁的辦法呢。)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覆雨翻雲心思刻毒 偷天換日手段高強)
    
    
70**時間: 地點:
    (再說駱青相剛剛到家,不多一刻,就有人來拜會。)
    (駱青相一看帖子,是黃伯旦,也是楊愕的門生,是自己平時極投合的人,立刻
    (請了進來。)
駱青相:(駱青相接著笑道)我還是剛纔回來呢。
黃伯旦:到那裏去?
駱青相:我在三十里舖送濟大人。
黃伯旦:怪不得,我昨天在接官廳沒有看見你,你原來想出尖,到那三十里舖去。有你這
    一來,把我們都蓋下去了。
駱青相:這不相干,各人有各人的交情,也如何便能把你們蓋下去呢?
黃伯旦:我今天早上聽見一句閑話,特來請教你。有一位京官李子亭,是同你認識的麼?
    (駱青相聽了,不由的心上一跳道)
駱青相:不錯,我們總算同鄉,怎麼樣?
黃伯旦:他見了制臺,很說我們官場的閑話。什麼鑽營奔競,什麼忘廉喪恥,並且說老哥
    有意的拿他開心,糟踏他,叫個當底下人的坐在他上首吃飯,叫他陪著,不把他
    當個人。難道我們當窮京官的,連個底下人都不如?這到底是怎樣一件事?
    (駱青相心上老大發慌,呆了一呆,嘆了一口氣道)
駱青相:這是我心眼太實了。那天,濟大人的家人馮老二,他雖說是當家人的,人家說他
    兒子已進過學,也就不算低微了,況且如今世界,祇要有錢有勢,什麼叫作官?
    什麼叫做家人?那日,他在我這裏吃飯,我因為李子亭也是要請的,就把他找了
    來吃頓便飯,不曉得李子亭這張窮嘴,到了席上,沒有住。後來切樹到根的一問
    ,偏偏這位馮老二也不好,被他問住了,說了實話。他便大發雷霆而去。在我的
    初意,不過是想省兩個錢,不曉得,倒弄得兩邊不討好,這纔是有冤沒處訴。你
    聽見制臺怎樣回復他的?
黃伯旦:制臺莫名其妙,不過敷衍了他幾句,他還是悻悻而去。我是有聞必告,勸你以後
    遇事要留點心,不要這等的隨便。至于李子亭這個窮京官,料想也搗不出鬼來。
    就算他是制臺的前輩,難道制臺就會聽他挑撥麼?
駱青相:現在世界,總要隨和點好。我祇當他在外多年,閱歷深了,好意請他吃頓飯,不
    曉得他仍然還是老脾氣呢。這樣人,我到敢說一句話,是一世不得發跡的。
黃伯旦:他來做什麼的?
駱青相:聽說是搬他叔子的靈柩的。
黃伯旦:他叔子是那個,住在那裏?
駱青相:(駱育招道)就是李文正的侄兒,住在道門口,朝西大門。
    (黃伯旦記在肚裏,也不多說,立刻與辭出來,便一直去拜李子亭。)
    (李子亭看了片子,說不認得,擋駕。)
    (黃伯旦又招呼他家人過去,再四說是有世誼,務必求見。)
    (家人祇得又進去說,李子亭)
李子亭:外省的官場最會扯弄,拿了雞毛當令箭,不要理他,祇管擋駕罷了,再不然就說
    病了。
    (家人又出來說了,黃伯旦沒法,祇得怏怏而回。)
    (到得家裏,便吩咐家人道)
黃伯旦:若是李老爺來回拜,祇管請就是。
    (自從這日起,黃伯旦也不出門應酬,也不出來上衙門,坐在家裏老等。)
    (到得第四天,李老爺果然來回拜。)
    (轎子方纔站下,裏面已是一疊連聲喊)
方 纔:請。
    (李子亭詫異,便罵家人說話不說明白。)
    (家人祇得上去說是謝步,不是拜會。)
    (無奈黃家的家人不理,開了中門,早硬把李老爺的轎子牽了進去。)
    (李老爺也沒法,祇得下轎,走到客廳上。)
    (黃伯旦已是衣冠而出,嘴裏還說是)
嘴裏還:褻瀆大人!
    (說著,已是跪了下去磕頭,磕頭起來,趕緊請安。)
    (李子亭久當京官,于請安一道頗不在行,總算混過去,不然就要跌倒。)
    (行禮已畢,送茶昇炕,說了一兩句套話。)
    (黃伯旦怕他要走,連忙搶上道)
黃伯旦:聽說大人到了這裏,頗受了駱令的氣。
    (李子亭笑了一笑,也沒接腔。)
黃伯旦:如今官場,真是一言難盡了。大人在京,久不曉得外邊這種不堪的樣子。就不算
    多年世交,就是個漠不相知的,既然舍不得請人吃飯就罷了,何必拿人家開這樣
    的窮心?就是憑自己說,也要留點身分,那就有這種不要臉的。
    (李子亭先前也不在意,後來見他正言厲色、大義凜然的光景,不免又拿他當個
    (好人)
李子亭:這真是想不到的事。
黃伯旦:大人可曉得,他已經署了巴縣了。可曉得他這巴縣,是怎樣來的呢?
李子亭:想是什麼輪委,超委了。
黃伯旦:那裏,他並沒有超委,輪委還在卑職之後。
李子亭:那光景就是為地擇人了。
黃伯旦:為地擇人的話,是外省督撫朦混皇上的話。你想這種樣人,都要在這上千候補人
    裏去揀。難道上千候補人員,竟沒有一個如他的?
李子亭:那是什麼講究?
黃伯旦:他這是全仗家兄之力。
李子亭:想是你令兄替他說來的?
黃伯旦:不是那個家兄,是孔方兄之力。
李子亭:何以見得?
黃伯旦:(黃伯縣道)他是前月初三,在同發祥開了一張三千銀子期票,後來,也沒看見
    他使。等到掛牌之後,制臺衙門帳房裏早有人出來劃了進去,這不是個實在憑據
    麼?
李子亭:賣官鬻爵,難道真有這樣事?
黃伯旦:一點不假。況且,這是實實在在的憑據。要講公道,這個缺實在是卑職的。不過
    卑職沒有錢,就祇好兩隻眼睛望青天,讓他去了。他這次下來是越有越有,以後
    水大舟高,多財善賈,更是無往不利了。
李子亭:我同這位制臺是世兄弟。他鄉、會試都出在先父房裏,我所以同他的交情,不比
    恒泛。上次駱青相的行徑,我已告訴他,他還替他遮瞞,一味支吾,原來有這些
    講究在內。今天本要去看他,我去問問他,看他羞也不羞?拿什麼臉見我?
黃伯旦:千萬不可說卑職說的,倘若大人說了出來,那卑職就要名列彈章了。
李子亭:我理會得,不必囑咐。
    (吃了一杯茶,上轎走了。)
    (黃伯旦把他送過之後,心上十分得意,且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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