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 至 第五〇

41**時間: 地點:
    (且說馬廉知道宋媒婆替他爭了這口氣,心中大樂。)
    (從此以後益發親近,問安、視膳,雖說是乾兒子,就是親兒子能夠如此,也就
    (可以算做孝子了。)
    (宋媒婆又替他謀了一次署事,是潮州府屬的大埔縣。)
    (但馬太爺並不認識什麼字,幸虧身邊有一個老家人,文理卻尚通順,寫個把片
    (子,封把信,都是這個人經手,叫做江明。)
    (馬太爺署了事,江明以為這錢漕稿案一定是他的了。)
    (那知馬太爺卻又是一樣心,以為若是給他這個職事,便不能時常在身邊指使,
    (所以祇派了個伺候簽押房。)
    (江明心中很有點氣,馬太爺還是一會叫寫這個,一會寫那個,江明沒好氣,便
    (故意的延捱。)
    (馬太爺先還好說,後來便有要反臉的樣子,江明越發仇結的深了。)
    (但是日行公事,都是刑錢老夫子作了主,輪不到江明說話,江明告假又告不脫
    (。)
    (後來,馬太爺索性訓斥起來)
馮老太:你要不好好的辦事,一定要打你板子,辦你的遞解。
    (江明氣得目瞪口呆,從此所辦的事,也明欺馬廉不懂,更加不成東西了。)
    (廣東地方上人,吃洋行裏飯的人最多。)
    (有一日,馬太爺坐了堂,有一起毆辱斯文的案子。)
    (原告是個在學的生員,因為教村館,打了學生,這學生的爹是當過洋行細崽的
    (,便來同先生吵鬧,又刷了先生兩個嘴巴。)
    (先生怒極了,便來告狀。)
    (馬太爺先問了原告,纔帶上被告,一看這個細崽的妝束,竟是一個洋人,不覺
    (吃了一驚。)
    (就連忙退堂,招呼把被告請進來,分庭抗禮坐下,又賠了許多不是,纔開中門
    (送出去,反到把原告打了二十手心,還要移學注劣,總算求了下來。)
    
    
42**時間: 地點:
    (當時,看的人都不懂這個講究,還當是被告與馬太爺有交情呢!)
    (這位原告既被細崽毆辱,又被縣官無故打了二十手心,心裏十分不甘。)
    (便糾了一班同學,送了一張公呈到府裏去上告。)
    (府裏看了也覺詫異。)
    (然而每年收受縣裏的陋規不少,又不能不偏袒縣裏,也含糊批駁了。)
    (這班人就大為鼓噪,一直告到省裏去了。)
    (臬臺準了狀子,派人下來密查,馬太爺也得了信,祇得到省裏去走了一趟。)
    (一則因為法案情離奇,想去設法消彌。)
    (一則因為到任後,還未接太太來署,順便可以同了太太到衙門裏來。)
    
    
43**時間: 地點:
    (當時計議好了,一徑帶了江明,還有幾個跟班,到省裏來。)
    (他住的是東門裏的公館,剛剛到得門口,看見門口出出進進的人實在不少,心
    (裏奇怪,連忙就問是什麼事?早有留在家裏的一個老管家出來請安,隨即回說
    ()
太 太:是太太今早黎明得急癥死了,現在正忙著收殮哩。
    (馬廉大驚,三腳兩步跨到裏面,撫尸一慟,免不得買棺成殮,停喪在堂。)
    (就一面稟到,一面請了三天的假。)
    (假滿已過,各憲都問起這案子,馬太爺說是洋人做了被告,卑職為消弭起見,
    (纔把原告懲責了幾下。)
    (各位大憲一聽見是洋人,心上早有點膽怯,祇有臬臺不相信,說是且等委員回
    (來再說。)
    (馬廉回到寓裏,心中不甚爽快,真是公私交迫。)
    (一個人睡在煙燈上呼呼的抽煙,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喚江明問道)
馬 廉:我看見人家帖子或是名片上,名字旁邊另有一個小戳子,是個什麼講究?
江 明:那是有了服制的意思。
馬 廉:人家男人死了,女人替他穿服;女人死了,男人是穿幾年服?
江 明:聽說是一年服。
馬 廉:是呀,我的名片旁邊,應得要加一個小字戳子,方是正理。
江 明:是,明天就招呼去刻一個來,不過三個錢的光景。
馬 廉:不要刻,我有現成的。
    (停了一會,馬太爺的煙癮過足了,便走到房裏去,開了一個洋鐵拜匣。)
    (查了一回,查出一個小戳子來,放在桌上,吩咐跟班的拿去印在名字旁邊。)
    (原來馬太爺向來吝嗇到極處,不拘是什麼東西,都留好了。)
    (這個戳子,還是從前丁外艱的時候用的一個「制」字。)
    (馬太爺並不曉得什麼講究,也並不認得這個字,但是,他的圖書及別樣的東西
    (,這頂上都刻好一個「上」字,他卻死命把個「上」字記住了,所以也不曾倒
    (用過什麼東西。)
    (此次發給跟班,他還吩咐「這是上,這是下」六個大字。)
    (偏偏這位跟班同老爺一樣,亦是一個字不識,接過去磨了墨,就一張一張用了
    (上去。)
    (江明一旁看見,心裏明白,本待要上去說明,祇因挾個不派他好行當的仇隙,
    (也就閉口不言,好在也不是交給他用的。)
    (不多一會,馬太爺的名片上、帖子上,都刻了一個「制」字放在一邊。)
    (到得次日,馬太爺上過衙門,免不得去拜一拜客。)
    (有的是擋駕,有幾位見的,看見他帖子上都刻了一個「制」字,不覺詫異道)
制 臺:沒有聽見他丁憂呀?
    (後來同寅中大家談起來,纔曉得他家留的名片,都是如此。)
    (就有好事的去打聽,他家死了什麼人?纔知道是太太死了。)
    (因此,大家都傳做笑話。)
    (更有一家什麼報館裏替他登了報,說是「妻喪稱制,是從馬老爺為始」的話。
    ()
    (馬老爺卻並不知道,還是各處用他的「制」字名片。)
    (到後來,馬太爺的相好知會了馬太爺,方纔收了回去,另外刻了一個「服」字
    (圖書。)
    (又因為自己發出去的,也就不能罵跟班昏蛋了。)
    (馬太爺在省裏住了幾天,查辦的委員回來了,纔曉得洋行裏歇出來的細崽。)
    (被臬臺大大申斥了一頓,又上院請撤他的任。)
    (馬太爺聽見信息不好,又是剛要收漕的時候,祇得連夜回大埔去了。)
    (暗地裏又切實的托了宋媒婆,宋媒婆替他極力周旋,纔定了漕竣交卸的辦法,
    (馬太爺更是感激。)
    (但是自從打省裏回來,曉得是不能久任的,便百事不問。)
    (任是什麼呈子,總批一個不準,除了命盜案件沒有法想,還是仍舊要去驗看。
    ()
    (祇等收過了漕,腰包裏滿了,好交卸回省,另謀別事。)
    
    
44**時間: 地點:
    (這日坐在煙鋪上,忽然刑名師爺走了過來,馬廉趕忙起來讓坐。)
    (刑名師爺便提起,接到省城裏密信,說是制臺被參。)
    (因為說是有個媒婆子出入衙署,賄買差缺,已是放了欽差的話,並且折子上牽
    (連的人不少。)
    (馬廉一聽,大驚道)
馬 廉:真的麼?
    (刑名師爺便從靴頁子裏抽出信來,送給東家看。)
    (無奈東家並不認識,祇得胡亂假裝著看。)
    (刑名師爺從旁一看,那一張信卻是顛倒拿著,肚裏好笑,也不好說什麼。)
    (馬廉此時心裏很不是味,當著老夫子,又不便叫江明來念講給他聽,祇翻了一
    (翻,算是看完了,依舊送還刑名師爺,收入靴頁裏去。)
    (師爺看見東家無精打采,便也起身去了。)
馬 廉:(馬廉輾轉一想)這事很不好,怕的是自己功名保不住。
    (祇得喊了江明來,要專人到省裏去打聽。)
江 明:這事要是真,欽差出京,總要幾個月,那是老爺已是交卸了。忙也不忙在這幾日
    ,且到那時候再說罷。
    (馬廉聽見有理,祇得暫時擱起,無奈心裏總是放他不下。)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虞子厚探親東昌府 郭丕基倒楣鎮江城)
    
    
45**時間: 地點:
    (卻說施子順從歇業回到京裏,依舊開了一個剃頭店,又慢慢的巴結上了幾位闊
    (京官。)
    (人家曉得他是打廣東回來的,也有人要打聽點廣東事情。)
    (施子順便捕風捉影的說了多少。)
    (末後說到宋媒婆,怎樣的得寵,怎樣的有權,候補實缺,老爺們如某人某人,
    (無一不走他的門路,口若懸河的說了一遍。)
    (剛剛有一位都老爺聽見了,便依著他的話開了一張名單,過了幾天,上了一個
    (折子。)
    (折子發到軍機裏,就派了一位侍郎,到廣西去查辦事件。)
    (說是廣西,卻就是廣東的事,因為怕漏泄了,所以說是廣西。)
    (等到了廣東,便給他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辦法,原是鄭重機密的緣故。)
    (但古來說的好:朝內無人莫做官。)
    (拿著一位廣東撫臺,怕沒有幾個耳目在軍機裏?這裏欽差還不曾請訓,廣東已
    (是知道了。)
    (並且所參的事件,都得了詳細。)
    (撫臺想不出法子,然而他那愛護宋媒婆的意思,還是照舊。)
    (把他喊進衙門告知他所以,又叫他搬到別處去住,等欽差來了,好同他硬賴。
    ()
    (那曉得宋媒婆卻又是一番主意,祇裝作一個無可如何的樣子,一把鼻涕,一把
    (眼淚說:他家窮的很,搬到別處去,亦是沒有生意。)
    (祇有抵樁這條命交給他們罷。)
    (他這一回做作,倒把大人並太太弄得沒有法子。)
    (後來,還是宋媒婆)
宋媒婆:我還有個兒子,心上本想給他捐個小功名,到廣西去,自己亦就跟著他去混。無
    奈總是弄不到錢,祇求大人看著,賞他一個什麼東西。或是功牌,或是獎札,能
    夠混飯吃的東西,那是就好了。以後死在九泉之下,也忘不了大人、太太的好處
    。來世變牛變馬,來報效大人、太太。
    (大人這時候心裏也有點明白,但還拿不定宋媒婆是求告他,還是挾制他?好在
    (這個時候是捐局林立,且又減折上兌,便宜得很,便問了他兒子的名字。)
    (大人說「有福」兩個字太蠢,改了個「攸福」罷。)
大 人:(又問)他姓甚麼,還是就寫宋攸福?
宋媒婆:隨意改個姓罷。他的爹本姓衛,就是衛攸福罷。
    (大人就招呼出去,填了一張縣丞的實收來。)
    (又給了三百銀子,又替他寫了兩封信。)
    (一封是給廣西藩臺鄒士賢,一封是給邊防大臣舒春元的。)
    (當日宋媒婆謝了又謝,回到家裏收拾東西,暗暗的同著兒子到廣西去了。)
    (這邊的事,無非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八個字的枕中秘訣,含糊過去,也
    (就不必再提。)
    
    
46**時間: 地點:
    (卻說衛攸福到了廣西,賃屋住下。)
    (衙參已過,還不敢張揚,打聽廣東這邊無事,纔托大了膽,去投了藩臺的信。
    ()
    (哪知這位鄒大人已經告了病,專等批折回來交卸。)
    (這封信雖是投進,竟如石沉大海,連點聲息都沒有。)
    (衛攸福過了半年光景,漸漸的覺得用度大了些,祇得求人去辦分府的事。)
    (衛攸福雖然到省日淺,幸虧有的是錢,錢卻很能說話。)
    (果然成功,就分到太平府去。)
    (太平府離龍州最近,便趁空一直來找舒大人,投了信。)
    (諸公要曉得,這位舒大人本是一個營兵出身,從前長毛造反的時候,也曾出力
    (打仗。)
    (後來慢慢的升了起來,一直做到提督,做了廣西的邊防大臣。)
    (他是大鴉片煙癮,一天總要四五兩煙方得過癮。)
    (這四五兩煙,要是起的晚點,就是鎮日吸也還吸不了,這不是句瞎話麼?不知
    (道這位舒大人,嘴裏吸的煙不過一兩多一天,那屁股裏吸的煙,總得要三四兩
    (一天。)
    (列位一聽這話,要說在下說謊,那有人能屁股裏吸煙的哩?還是把煙槍塞在糞
    (門裏不成?卻不是這個講究。)
    (因為舒大人從前打仗的時候,就有煙癮。)
    (不吸足了,馬也騎不上。)
    (要吸足了,這一天祇夠吃煙了,那裏還有功夫打仗?就有一班同營裏的老手,
    (傳了他一個法子,是把煙膏調厚了,搓成一個條子,或是一個餅子,塞在糞門
    (邊。)
    (不多一刻,煙膏順著這一呼一吸的氣,就進去了。)
    (有時或是用張荷葉,涂上煙膏,貼在那裏,也是一樣,荷葉上到是淨光一點不
    (留。)
    (這是吃煙的一個最上的妙法。)
    (諸公不信,不妨試試,便曉得在下不是謊話了。)
    (當日舒大人得了這個法子,大是高興。)
    (後來屢屢打仗,卻從不曾誤事。)
    (這時做到邊防大臣,一呼百諾,原可以不再用屁股幫忙。)
    (但是,他已變成一個兩路煙癮,嘴裏無論吸多少,總是無用,非得屁股眼裏吃
    (夠了不成。)
    (在這廣西邊境日久,幸而邊防無事,那帶的營頭的名額,就十分中不滿三分,
    (餘外的卻是他上了腰了。)
    (姬妾眾多,這邊防大臣能有幾個錢,無非是多吞幾分名餉。)
    (由他而下,一層層剝削下去,非但假名字的自然領不到錢,就是真名字的,也
    (就所領有限。)
    (那些勇丁幾次鼓噪,舒大人沒有法子,祇得把營規格外放鬆。)
    (從此這些兵丁就無惡不作,看看這奷淫擄掠,都是些本等的事了。)
    (舒大人弄到後來,也曉得尾大不掉,卻又沒法子想,祇想換個地方,把這個擔
    (子給別人去挑。)
    (現在正是胡弄局的時候,恰巧衛攸福趕來求見。)
    (上過手本,投過信,在外邊等了有四五個鐘頭,纔得傳見。)
    (舒大人還問了制臺的好,又道是)
大 人:現在沒有安插的地方,如果將來邊防保案上附個名字,倒還可以。
    (衛攸福祇得請安謝了,又重復說道)
祇 得:卑職此來並不在乎薪水,自己曉得年紀輕,是打算借此操練操練的。
大 人:(舒大人)很好,既這樣說,我這裏有一個文案,他正要進京去。你如能辦,就
    委曲你罷。
    (衛攸福雖然肚裏不見得十分通達,卻得宋媒婆替他請先生教了多年。)
    (所以尋常的東西,也還看得下去,祇是不曉得格式,動起筆來就不成功。)
    (但是要說不能,當下又恐怕把這個事錯了,更沒有事。)
    (這纔打定主意,姑且答應下來再作打算。)
    (天下這樣顧前不顧後的人,卻也不少。)
    
    
47**時間: 地點:
    (當時重復起身謝過,舒大人便招呼他過天就搬進來罷。)
    (衛攸福下來,便去拜前手的文案。)
    (這位文案姓虞,名承澤,號子厚,是個湖南人。)
    (本是一位佐雜,在邊防案裏保過了知縣。)
    (看見舒大人的舉動,心上頗為擔著憂慮,怕的是一旦邊防有事,這些驕兵惰卒
    (一個也不能得力,還怕這營規一壞,這些本營的兵就難免不倒戈相向。)
    (因此時常想告退,便托名要進京引見。)
    (舒大人祇不放他,後來見他屢次糾纏,纔答應了他,等請到人,就聽憑他動身
    (。)
    (當日,聽見有個衛攸福來接辦,心裏十分歡喜,便立刻請見。)
    (問答了一回,纔覺得衛攸福文才有限,恐怕敷衍不下去。)
    (但是自己要走,也顧不得了。)
    (又約計這個把月裏沒有事,便也放心。)
    (隨即約定明日交代,交代過後連忙收拾行李,祇耽擱了一天,即行動身。)
    (卻沒有走正路,繞了一路彎子走,為的是怕舒大人還要來追他意思。)
    (走了多日,方纔到了廣西省城,祇因走得局促,忘記了原保大臣的咨文,心上
    (十分焦躁起來。)
    (就有些朋友對他說是沒甚要緊,祇要在部辦那裏多化幾兩銀子,就可以彌補過
    (去了。)
    (也是虞子厚一時托大,便也不以為意。)
    (耽擱了半個月,張羅了些錢,便取道進京。)
    (一路水陸舟車,不必細說。)
    (不一日到了京,住在香爐營二條胡同謝家的宅子裏。)
    (托人介紹了一位部辦,姓史叫伯方。)
    (虞子厚拜了他,又托他代辦此事。)
史伯方:(史伯方搖了搖頭道)這事怕不成功,這是一定的規矩,沒有原保大臣的咨文,
    就很費力了。
    (虞子厚又對他切實拜懇,並說他情願多花部費的話,史伯方)
史伯方:我們的交情,原不在錢上。但是,這件事須要經幾道手,轉幾個彎,少了也怕不
    成功,大約總得這個數。
    (說著,便把指頭伸了三個出來。)
子 厚:(虞子厚)三百銀子有限的很,就是如此。
史伯方:好說,你老哥真會說。要是三百銀子,老實話,做兄弟的也不犯著伸這指頭哩。
    (虞子厚這纔曉得,他說三千。)
    
    
48**時間: 地點:
    (當時目瞪口呆,一言不發,滿肚裏打算:這次帶來的盤纏費用一齊交給他,也
    (不到三千銀子,這事如何是好?祇得下氣低聲,再四求告。)
    (不料這位史伯方牙齒咬得緊,始終一文不讓。)
    (虞子厚沒法,祇得訂期再談,悶悶的回到寓裏。)
    (剛下了車,跟班的便來說)
跟班的:東昌府的專差來了。
    (虞子厚一面進去,一面問有什麼事?跟班的)
跟班的:聽說叔老太爺的病不好了。
    (說著專差也走進來,磕了頭,起來就把信送上。)
    (虞子厚拆開一看,乃是他嬸娘的筆跡,心裏不禁一驚,臉上早已露出笑容來了
    (。)
    (原來他的叔子名叫堯年,是東昌府的同知,這個缺做過十八年了。)
    (東昌府同知的缺,本算山東第一個,叔子手裏頗可過活,祇因沒有兒女,從前
    (本有要過繼虞子厚的話。)
    (因為把話說反了,堯年大動其氣,就也擱住。)
    (從此,叔侄之間格外生疏,便也不通聞問。)
    (後來子厚因為要進京引見,弄不到錢,姑且發了一封信,說要想借一千銀子,
    (以備出山的話。)
    (究竟一本之誼,堯年倒也極看得開,便如數匯到京裏。)
    (得了回信,纔曉得他住處。)
    (堯年年紀高大,早得了一個頭暈病,醫治總不見好。)
    (五月端陽這一日,到府裏去賀節,回來一下轎,一個頭眩,就跌到在臺階前,
    (頭面踫在石頭上,已經皮破血出,不省人事。)
    (一時七手八腳扶了過去,纔慢慢的還醒過來,還一連發了幾個昏。)
    (他嬸子曉得家裏沒人,要出了事更不得了。)
    (又覺著上次匯過千金到京,虞子厚就以前有點嫌隙,也可以解釋的了。)
    (這纔寫了一封苦切的信,專人來請子厚。)
    (子厚看完信,曉得叔子那裏並無弟妹,叔子一死,這分家私明明是自己的了,
    (不禁樂的心花怒開。)
    (卻因為當著來人,趕緊裝出一付發急的樣子,連忙把眉頭皺起。)
    (無奈這兩道眉毛忒殺作怪,勉強把他皺起,他又散開來,到弄得子厚沒法。)
    (祇得一面叫來人出去歇歇,一面招呼家人收拾行李,雇車包站出京,把這引見
    (的事暫且閣起。)
    (第三天一早,便動身取路往山東東昌府來。)
    (走了十天半,已是到了。)
    (專來的人就先一步回去送信,子厚也就招呼車夫,一直拉到二府衙門口下了車
    (。)
    (子厚的意思,以為他叔子是早已做過二七了,因此急不擇步往裏飛跑,忽見大
    (門口還是兩個紅燈籠,心裏已有點奇異。)
    (又到二堂上,看見堂紅依舊,格外詫異,還當是新任的陳設,心裏卻老大有點
    (發毛。)
    (剛轉進二門,有幾個家人站著伺候,子厚也不及問長問短,一徑進去。)
    (到得廳上,忽然看見他叔子在那裏同一個人閑談。)
    (子厚這一嚇非同小可,既已到此,沒有法想,祇得上去磕頭問好。)
    (那一位也就站起來走出去了。)
堯 年:辛苦你,路上走了幾天?
子 厚:聽得叔父病重,連夜趕來,幸得叔父病已全愈,真是吉人天相。
堯 年:幸虧這位名醫,吃了幾貼藥就好了。頭上也祇擦破了一塊皮,今已結疤,並不礙
    事,並且頭暈也不發了。
子 厚:這位先生手段卻是高強得很。
堯 年:真正想不到,還能與你見面。但是你這次來,你引見的事怎麼樣了?
子 厚:正打算驗到,就得了這裏的信,所以還未辦。
堯 年:你耽閣幾天,還是趕緊去辦。但是累了你,又耽誤了你出山的日期,倒很對不住
    你呢。這裏風大,我們裏面坐罷。
    (子厚祇得跟了進去,見過嬸子,寒暄了幾句,就忙忙的收拾一間屋子給侄少爺
    (住了。)
    (子厚心裏是滿肚不開胃,打算這分家私是穩穩的自己獨霸,那曉得他又會好了
    (。)
    (出來坐了一會,正打算出來,忽然聽見小孩子啼哭的聲音。)
    (子厚心裏一跳,忙問道)
子 厚:是那裏的孩子?
堯 年:是你嬸子的主意,替我置了一個妾。倒好,居然一索得男,現在還未滿月哩。
    (子厚聽見這句話,真如沸油澆心的一般,一言不發,把這照例恭喜的一句話也
    (忘記了,坐在椅子上,身不由己的亂搖起來。)
    (堯年也不在意,還說)
嘴裏還:你一路辛苦,你到房裏歇歇去罷。
    (子厚這纔定了神,辭了出來。)
    (到得房裏一頭倒下,心裏十分不快,不免短嘆長吁了一回。)
一 頭:(隨即盤算道)既是如此,我辛苦了這一回,至少千金是要送我的,就譬如我出
    來張羅盤費罷了。
    
    
49**時間: 地點:
    (轉眼住了七八天,子厚說是要回京,堯年也並不挽留,備了一桌酒送了行,又
    (封了五百兩銀子,還說了多少客氣話。)
    (子厚雖不十分滿意,嘴裏也說不出什麼,就打算仍舊按站回京去。)
子 厚:(繼又轉念道)我要是沿陸到清江,到上海搭船到廣西去,自己去弄這咨文,所
    化也還有限,總比這部辦要我的少多了。這時候,就是衛攸福辦不下來,也是一
    定請了人。難道還會一定拉住我不成?
    (主意打定,便定了清江浦的車,一直到了清江浦。)
    (換了船,過了江,到得鎮江。)
    (住在船上,心上要想去遊一遊金山寺,卻又因為就是一個人,沒甚意興,便在
    (滿街上亂撞。)
    
    
50**時間: 地點:
    (忽然看見江裏的炮船、兵輪,還有那炮臺上,都掛了旗子。)
    (五彩翻飛,映著日光,十分好看。)
子 厚:(子厚便拉著路上的人問道)今天是什麼事?這般熱鬧。
一 頭:(那人道)今天有個外國欽差過境,所以大家接他。大約不多一刻就到了,你瞧
    熱鬧罷。
    (子厚聽見,便也不肯回船,祇在岸上踱來踱去的等。)
    (不多一刻,果然遠遠的望見黑煙一縷,從下游直揚上來。)
    (自遠而近,看看就將近到了。)
    (再看各炮臺、炮船上的,都是手忙腳亂的情形。)
    (等到船已到得面前,祇聽見轟轟的炮響,放了幾個之後,忽然停住。)
    (正在詫異,又聽得震天響的一聲,仿佛有一樣東西,隨著這火藥直沖到半天的
    (樣子。)
    (這時候,不但子厚吃驚,就是別處看的人都覺得奇怪。)
    (說時遲,那時快,那件東西早已向人叢裏落了下來。)
    (大家死命的往外擠,發一聲喊,沖倒的、踫翻的人實在不少。)
    (還有個買晚米稀飯、下餃子的擔子,早已擠倒地下,擔上的碗是砸了個粉碎,
    (鍋裏的稀飯、餃子是潑得滿地。)
    (正吵嚷間,那件東西已下來了,不是別的,卻是一隻人手臂。)
    (大家擠著看,就有人曉得炮勇出了岔了。)
    (再看那炮臺上,還在那裏放炮,半天一個,好容易放完了炮,又奏西樂。)
    (那外國船上也還了炮,卻放得甚是爽利。)
    (不多一刻,已經放完,然後啟輪上駛,炮臺上又吹了一回號,這纔大家卷旗押
    (隊,紛紛下來。)
    (末後有兩個人,用一扇板門抬了一個人跟著走。)
    (在板上睡的人,卻是鮮血淋灕,不住「啊唷」、「啊唷」的喊。)
    (再後就是營官騎了馬,嘴裏還在那裏吩咐人,是叫送到醫院去的話。)
    (還有兩個人攔住馬頭,跪下道)
嘴裏還:這個穆勇,在營當差有年,一向勤慎。此次橫遭慘禍,總求不要開他的名字。
一 頭:(祇見那押隊的點頭道)自然,自然,這不必說。要是不好,就叫他兒子頂了卯
    罷。
    (這兩人說了一個「謝」字,便起來往前趕散閑人,讓這騎馬的如飛去了。)
    (子厚看見,心裏暗忖道)
子 厚:怪不得人家說中國的兵沒用,這樣看起來,真正沒用。你看人家放的炮,多麼利
    落。這炮臺放了幾個炮,還鬧出這個岔來,要是真正打仗,那不用說,就是那三
    十六著的上著了。
    (一頭想,一頭走。)
    (正想回船,走到三義公門口,祇見一位客人,正同棧房裏的茶房吵嘴哩。)
    (子厚不免站住,祇聽見那客人道)
子 厚:不拘怎樣,中國人也得講理,外國人也得講理。我纔到,本來是想住六吉園的,
    你請我到這裏,你怎麼說的?東西交給你,是一件東西不得少的。我交給你不是
    八件嗎?怎麼就會成了七件呢?
伙 計:放屁的話,你交給我明明是七件,那裏有八件?你想要訛人,那可不行。你要張
    開眼睛認認招牌,我們是英商的招牌。你也要曉得點輕重,再要胡鬧,我就去告
    訴洋東,辦你個無故訛詐。送你到縣裏去,打你一千板子,枷號在門口示眾。你
    當我辦不到麼?
子 厚:(客人道)洋商的招牌便怎麼樣?洋東難道也同你一樣的不講理?
伙 計:別人不少,單是你少,可有這個情理?再者,你這樣混鬧,是明明毀我們的招牌
    ,替我們回復生意。我們洋東要是生意不好,你可就按著日子賠罷。還有一句老
    實話對你說,就算洋東真不講理,你又怎麼樣?
    (客人見說他不過,心裏也有點怯他,祇得趁勢收篷道)
祇 得:我並不是說你們藏了,怕的是混在別人的行李裏去,托你替我仔細找找。找到了
    自然頂好,找不到難道還要你賠不成?
伙 計:沒有這大工夫。像你這樣客人,我不知道接過幾十萬哩。一個個都要我找東西,
    我當伙計的還要跑死了呢。
    (子厚在門外看了多時,忍不住進來解勸那客人道)
子 厚:省一句罷。
    (那客人卻也不敢再鬧,祇得認了晦氣,借此收篷。)
    (子厚便同他出來走走,問起他名姓,纔曉得是揚州郭丕基,有事到江陰去的,
    (還是生平第一次出門。)
    (兩個人談了一回,揚州人是最喜吃茶的,就約了子厚前去吃茶。)
    (素日曉得這裏有一個大茶樓,叫做京江第一樓,便一路到了這座茶樓。)
    (果然起得壯麗,上面一塊橫匾是「京江第一樓」五個字。)
    (兩邊是一付對聯,上首是「大江東去」,下首是「淮海南來」八個字,寫得筆
    (勢遒勁。)
    (子厚同丕基就打樓梯上拾級而登,揀了一付座頭坐下。)
    (堂倌泡了兩碗茶來,兩人細談心曲。)
    (郭丕基肚裏很有點饑餓,就招呼要兩分點心。)
    (堂倌看了一眼,也不則聲,徑自去了。)
    (郭丕基還當他沒有聽見,又高聲叫喊堂倌,那知仍是不理,提著一個空壺已下
    (了樓去了。)
    (郭丕基在揚州教場裏吃茶,那堂倌是和氣不過的,見了這個情形,不禁大怒,
    (拿筷子把盤子敲得丁丁的響,也沒有人理他。)
    (停了一刻,堂倌又上來沖開水,郭丕基厲聲道)
郭丕基:同你說話,怎麼不理?難道你耳朵是聾的麼?
堂 倌:我耳朵倒不聾,你眼睛是瞎了。
郭丕基:我同你說話,你不理,倒反頂撞,是個什麼道理?
堂 倌:樓上樓下,客人如許之多,也有個先來後到的。點心好了,自然要端上來。要早
    也早不來,難道我留著不賣,留著自己吃麼?吵也無用,總而言之,我們館裏不
    能為一個人升火。
郭丕基:放屁!
    (正要往下再說,堂倌也怒道)
堂 倌:客人放尊重些。
堂 倌:(立刻把水壺往桌上一放)這是洋商的牌子,你要張開眼睛看看,不要說你,任
    憑什麼人,都不敢在這裏撒野,你還不配在這裏發狂哩!你嫌不好,你簡直滾出
    去罷,這裏不稀罕你的錢。你要逞凶,樓下的巡捕現成,你試一試看!
    (郭丕基氣的發抖,罵道)
郭丕基:混帳東西,敢這樣混帳,我打你這個王八蛋。
    (正想站起來打,堂倌早已走到窗子門口,朝樓底下呼哨了一聲。)
    (祇見一個戴紅纓大帽,手裏提了一個根子走上樓來,卻是中國人。)
    (堂倌把手指著郭丕基,對他說道)
堂 倌:他在這裏混鬧。
    (巡捕便走上來,一把辮子拖著要走。)
    (子厚著急,忙上來解勸,陪著笑臉央告巡捕。)
史巡捕:這是向來規矩,沒有情分的。
    (這個時候,吃茶的也不少了。)
    (有一個有胡子的人,上來對巡捕說了幾句,這個人是認得巡捕的,巡捕方纔答
    (應了,招呼叫他們會帳滾罷。)
堂 倌:(堂倌便走過來道)兩碗茶九十二,點心兩分,一百六十,共計二百五十八,又
    打破盤子一個,作錢六十,小帳六十,統共三百八十文。
郭丕基:這是個小醬油碟子,不過十個錢。況且,我並不曾吃點心。
堂 倌:我們家伙都有定價。點心已是做了,你不吃不干我事,難道留給狗吃麼?
    (子厚曉得明是訛詐,又曉得郭丕基舍不得,心上又要緊離開這裏,便連忙替會
    (了帳,拉著郭丕基下樓。)
    (堂倌還在那邊笑罵,這邊也祇得佯為不理去了。)
    (走到街上,子厚)
子 厚:萬想不到,這堂倌如此可惡。憑仗著洋人的勢,就如此欺負人,實在可恨!
郭丕基:這種堂倌,要在我們揚州,早已被人打死了。他這樣的混帳,如何他這個館子裏
    還有許多生意?可也作怪。大約本地人是被他欺負慣的。我想,自洋人進來以後
    ,我們中國的人吃的虧真正不小,總得要想個法子出口氣纔好。
子 厚:這件事,照現在情形看起來,怕沒有翻身的了。
郭丕基:其實,總是中國人不好。他的洋布有什麼好,偏要買他的,難道我們中國自己織
    的布,穿在身上就有甚芒刺在背?他的洋貨有什麼好,難道我們中國的土貨,用
    在身邊就顯出拙陋難看?即如洋油這件東西,他的氣味是臭而不可聞的,我是最
    不歡喜。無奈人家都要點他,說是加倍的亮,這真是個天意。要是大家不買他的
    東西,他自然也不來了。要這個樣子一直不改,十年之後,你看樣子罷!
    (一路談著,還走不到半里路光景,看見前面圍個圈子,閑人擠了不少。)
    (想進圈子去看看,那裏還擠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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