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 至 第六〇
５１＊＊時間： 地點：
（話說二位夫人因點選秀女之事，相對無法，聽見鄔媽說有計策，一齊問道）
鄔 媽：你有何計？
鄔 媽：如今方小姐要過門，我想大相公又不在家，空空過來也濟不得甚事，我們小姐纔
到這裏，人知道的尚少，不如等方小姐來的時節，我們小姐權扮做大相公同方小
姐拜了花燭，掩飾外人耳目，卻不兩便？
聞夫人：也使得，我去對老爺說。
聞 公：（聞公笑道）方小姐來時，不便空堂，我原要侄女同他一拜。只是女扮男妝，不
大便些，方親家有些固執的。
聞夫人：若不改妝，侄女卻怎麼處？
聞 公：且到臨時，現作商議。
（又過了兩日，只見街上紛紛傳說朝廷要點秀女，差何太監來了。）
（就哄然嫁娶，徹夜鼓樂喧天，起初還叫個媒人、論些年紀、別個門戶、擇個吉
（日，到得後來，就不管好歹，也不論高下，只要是個男人，就把女兒與他。）
（悄悄的不是男人抬來，就是女人抬去。）
（也有極老的新郎討了十三、四歲的女子，也有極標致的新娘子嫁了極醜陋的丈
（夫……一番點選，不知錯配了多少姻緣。）
（有一個《黃鶯兒》專道點秀女之事：
（ 鼓樂夜喧天，做新郎不論年，十三十四成歡喜。）
（喜穿相連，花燈不全，媒婆晝夜奔波懶。）
（最堪憐，村村俏俏，錯配了姻緣。）
５２＊＊時間： 地點：
（話說點選之事，一日緊一日來。）
（方公帶了小姐來到蘇州，擇一吉日正要過門，只見家人來說）
方 公：何太監到了，下在察院裏。出的告示，小的抄得在此處。
（方公拿起一看，寫道：
（ 飲差司禮監兼賜蟒玉三次、乾清宮管事牙牌太監何為，點選淑女事：照得
（本月初二日，奉旨除禮部外該本監親詣浙、直兩省，會同撫、按公同選擇等事
（，為此仰示各府、州、縣人等知悉。）
（如有幼女，不論鄉紳士庶，自十三歲至十八歲止，總甲鄰裏，據實申報，不得
（隱匿一名。）
（除已成婚娶外，如有私自過門當未成親者，畢許申報，以憑選擇。）
（如或隱匿，本監訪出，有司以不職論；男女、媒妁以抗違旨意從重究治，決不
（輕貸。）
（特此！）
（方公看了，就打轎來見聞公）
方 公：何太監到了，如此緊急，小女今晚就要過門！只是他告示內有『私自過門尚未成
親，皆許申報』等語，令郎又不在，小女空空過來恐有不虞，如何是好？
聞 公：小弟因舍侄女在此，也甚耽心，賤內倒有一說，只是近於戲了。
（就將假扮之事告訴方公。）
方 公：到此地位，行權也不妨。只是令舅既不在此，親翁何不代令舅覓一佳婿？昨日敝
同年厲畏軒，他有一子，要來求小女，小弟回了他。他也是世家，況且又是金陵
，老親翁何不對令親說了，成此婚姻何如？
聞 公：容小弟對舍親講。
（方公就別了起身。）
聞 公：（聞公進來對夫人道）方小姐今晚就要過門，要胡小姐同拜花燭。
（就把方公做媒之事，也叫夫人對胡夫人說知。）
（小姐聽了，不覺大惱，心裏想）
心裏想：他奪了我的親，又來替我做媒，豈不可恨！
（也不等夫人回復，便答道）
胡夫人：爹爹不在，我寧死也不嫁人，隨他甚麼權貴。
（聞夫人也就不提起，自去打點晚上之事。）
胡夫人：（過了一會兒，只見兩個媒婆走進來說道）哪一位是胡太太？我們是兵科厲老爺
那裏差來的，特來與小姐求親。
（原來方公回去，卻好厲兵科來拜，他就對他說了這話。）
（厲兵科南京人，素聞得胡小姐才貌，一向要求他，所以就差媒婆來說。）
聞夫人：我不是胡太太，我同你去。
（就領了媒婆來見胡夫人。）
（小姐心中正在煩惱之際，見媒婆來說親，愈覺不樂，便一臉怒容待他。）
媒 婆：（媒婆就開口道）我們是官媒，厲老爺差來，與小姐求親的，適纔方老爺已與聞
老爺講過，特又差媒婆來。厲老爺的富貴算來夫人知道的，不消我們說得。只是
公子一表人才，真有潘安之貌，如今在監裏讀書，滿腹文學，說道就要中的。
胡夫人：有勞你們。只是我家老爺在京，無人做主。小姐要等老爺回來纔肯定親。
媒 婆：太太又來了！如今何太監已到，大家小戶，那一個不連夜做親？連我們做媒婆的
，日夜裏沒一刻閑。況且厲老爺做官，財主不消說起，只得這位公子，又沒有三
房四戶，公子那般文字，是千中選一的。這樣人家不定，就錯過了。
（夫人正要回答，小姐聽得不耐煩）
小 姐：母親與他講甚仔？不定就不定了。
媒 婆：阿呀小姐，你年紀小不曉得，不要沒主意。如今何太監下在察院裏，好不嚴緊，
萬一有事出來，小姐那時懊悔遲了。
小 姐：（小姐聽得愈加大怒道）不要你管！誰許你在這裏多說，我情願選了去，與你無
乾。
（兩位夫人見小姐如此光景，便安慰媒婆道）
胡夫人：小姐心中不樂，所以如此。你們不要惱。
（媒婆料事不成，就辭了出來，一頭走，一頭）
一 頭：我們做了一世媒婆，不曾看見這個小姐。你不肯罷了，為何到嚷我們起來？
（就加了許多言語來回復厲兵科，正是：
（ 做媒全仗口，語語盡皆虛。）
（何況舒私憤，讒言講是非。）
胡夫人：（厲兵科聽了大怒道）他不肯罷了，為何如此可惡？
一 頭：（又笑一笑道）他要點去也不難。
（就打發媒婆不提。）
５３＊＊時間： 地點：
（且說到了晚間，方公就送小姐過來，路上也不敢用鼓樂，直至家裏，方纔吹打
（。）
（胡小姐竟是頭巾儒衫，出來同拜花燭。）
（故意把頭門、二門都開了，讓人來看。）
（拜完了堂，照樣送入房中。）
（胡小姐把方小姐一看，但見他：
（ 髻綰雙龍，口堆五鳳，珠圍玉繞裝成金屋之嬌，霧縠霞帔擁出霓裳之舞。
（）
（步沉香而無跡，不輸潘妃；嫌脂粉以不施，休言虢國。）
（旖旎似芙蓉泣露，蹁躚如楊柳迎風，果然一笑傾城，真是千金宦族。）
（胡小姐看了，暗暗）
暗 暗：果然生得好！
（因而想起聞生來，又懷著醋意。）
（說我的姻緣被他僭了去，也倒郎才女貌，成了一對。）
（心中甚是不樂。）
（方小姐也偷眼把胡小姐一看，見他：
（ 頭帶儒巾，身穿公服，頭帶儒巾姿容愈艷，身穿公服體態偏妍。）
（摹擬潘安，似欲邀佳人之巢；依稀何晏，反盡掃虢國之妝。）
（金屋佳人，權作玉堂學士；燈前白面，本來鏡裏紅妝。）
（方小姐看了，忍不住要笑出來。）
胡小姐：（只見胡小姐立起身來道）此時可以還我本來面目了。
立起身：（因向房內一個侍兒道）你相公此時不知在哪裏，到要我在此代勞。
（過了一夜，次日早間，胡小姐雖然不樂，免不得先來拜方小姐。）
（方小姐梳頭未完，鄔媽戲道）
鄔 媽：新郎來了。
（方小姐連忙立起身來，見胡小姐改了妝，愈覺十分標致。）
（相邀坐下，就看方小姐梳頭，笑道）
方小姐：嫂嫂，畫眉的不在，我權作張郎何如？
（方小姐微微而笑。）
（梳完了頭一齊出來，坐了一會，相別回房。）
（方小姐就來回拜胡小姐，見他房中筆硯精良，琴書滿架，曉得他好文墨）
方小姐：久聞姑娘善於詞賦，請教一二。
胡小姐：我們不過略識幾字，那裏比得嫂嫂大才？
方小姐：久仰林下之風，何必太謙，定要請教！
（胡小姐只是不肯，原來胡小姐一則懷著醋意，不肯與他看；二則他的詩稿都是
（聞生動筆的，所以不肯拿出來。）
（當不得方小姐坐定要看，胡小姐無奈，只得提筆來寫道：
（ 無意臨鴉鬢，何心理兔毫。）
（方小姐見他寫出兩句詩來，他也提起筆來，續成道：
（ 久知歌白雪，不肯向人操。）
胡小姐：（胡小姐見了道）嫂嫂好說，果然看不得的，如今讓我請教便是。
（走起來，向集中翻了一會，恰好翻出那首奪聞生的回文詩來，不曉得是方小姐
（的）
聞 生：一首不通的回文詩，請教罷。
（方小姐拿來一看，喫了一驚，恰好是自己的回文，心中想）
心中想：我這詩一向不見了，後來在江中遇著聞生聽見他念，疑心誤夾在爹爹詩稿裏，如
今為何又在他身邊？
心中想：（問又不好問，只得贊道）巧妙絕倫，不減蘇惠蘭。
（只做看詩的模樣，沉吟不已。）
胡小姐：（胡小姐見他拿在手裏只是沉思）甚麼好詩，看他怎的？
（方小姐也不回答，適值夫人來請，只得去了。）
（回到房中，心下想）
心下想：這首詩有些古怪，明明在聞郎身邊，如何卻落他手，又拿出來我看？莫非他曉得
柳絲之事，故意拿出來取笑我？難道書生多口，竟告訴他不成？
又 想：他們中表兄妹，也不便談心至此。果若係聞郎告訴他，則二人先有私情。
又 想：（心裏左思右想）讓我再去問他，看他光景如何！
（過了一日，又到胡小姐房中來。）
（方小姐一則因回文之事疑心；二則見胡小姐才貌，大有我見猶憐之意，十分來
（親熱他。）
（當不得胡小姐胸中懷著醋意，說又說不出，十分氣苦，哪裏肯與他親熱。）
（正是：
（ 落花雖有意，流水卻無情。）
（方小姐來到胡小姐房中，胡小姐下在那裏臨《蘭亭帖》，見方小姐來，連忙收
（拾。）
方小姐：姑娘書法如此精工，還在這裏臨帖，定做衛夫人。
胡小姐：隨意涂鴉，嫂嫂休笑。
（二人坐下，鄔媽烹起好茶。）
（二人啜茗閑談，就論起詩來。）
方小姐：（方小姐乘機問道）前日那首回文詩，可真是姑娘佳作？
（胡小姐見他問起回文，便笑道）
胡小姐：嫂嫂，你笑我做不出回文麼？
方小姐：（方小姐也笑道）豈敢說姑娘做不出，姑娘做的還該好些。
胡小姐：如此也夠好了。
（方小姐見他如此說，便說）
方小姐：姑娘不要耍我，果係何人所做？姑娘從何處得來？
（胡小姐只笑不出聲。）
方小姐：（方小姐愈覺疑心）姑娘，只問這詩為何卻在你處？
（胡小姐見他如此說，也疑心起來）
胡小姐：這首詩是嫂嫂的麼？
方小姐：（方小姐笑道）你不要管是我的、是誰人的，只問姑娘是何處得來的？
胡小姐：（胡小姐也笑道）你且不要管我從何處得來的，你先對我說是何人的？
（兩個小姐正在那裏說，只見丫頭、養娘都慌慌張張跑進來道）
小 姐：小姐不好了。
一 頭：甚仔不好？
養 娘：不知甚麼人報了何太監，說我們家裏藏著兩位小姐。如今吳縣太爺同本府太爺大
鬧，說何太監就要自來。
（兩位小姐大驚失色，同走出來見夫人商議。）
（只見遠遠喝道之聲，說何太監自己來了。）
（原來厲兵科因求親不允，又聽了媒婆的話，心中大惱，曉得聞生不在家裏，胡
（小姐尚沒人家，他就對何太監說有兩個國色隱在聞家。）
（何太監分咐吳縣知縣來選，門上帖了上用票子，聞公與知縣爭執起來，知縣去
（回了何太監。）
（何太監大惱，自己來到廳上。）
（聞公只得出去接見，方古庵聽見，也連忙趕來，一同坐下。）
（府、縣官坐了一廳。）
何太監：（何太監向聞公拱一拱手道）聞先兒，咱奉旨出來點選，皇上當面分咐：不論鄉
紳士庶都要點選。你家裏就藏著兩個美人兒，你也做朝廷官兒，如何不遵法度？
聞 公：老公公此語從何處得來？小兒聞友娶媳方氏，久已成親的了。
何太監：（因指方公道）這就是敝親家。雖有一個舍侄女，係金陵人，前日偶然到此，已
回籍去了。
何太監：（何太監就問方公道）方老先兒，果然是令嬡麼？
方 公：怎麼敢欺？實是小女。
何太監：方老先兒，自從你赴山東的任，辭朝的那一日咱們相會了，直到如今。既然是令
嬡，就罷了。那個姓胡的，定要瞧瞧兒。
聞 公：舍侄女乃胡敬庵之女，他原是金陵人，果然回籍去了。
何太監：咳，果然豈有此理！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難道你大似朝廷麼？聞先兒，再說沒
有，咱就要得罪了。
（不由分說，要叫人搜府。）
何太監：（縣官對聞公道）令侄女若在，請出來見一見，這是奉旨的事，老先生不要太執
。
何太監：（何太監又發話道）你是個鄉宦，兒子是個舉人，就這般大？咱就要動個疏兒了
。
（聞公見勢頭不好，料想不能隱瞞，只得進來與夫人說。）
（胡小姐聽見，就大哭起來，要去尋死。）
（兩位夫人與方小姐都哭起來，一片哭聲，直達廳上。）
（何太監坐定要看，胡小姐抵死不肯出來，竟向房中去剪頭髮。）
鄔 媽：（被鄔媽奪住道）小姐要剪頭髮了！
（正是：
（ 無心歸帝闕，有意向沙門。）
（畢竟不知胡小姐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愛詞賦詩擢英才 用權宜又更姓氏）
（詞曰：
（ 花外鶯聲柳外樓，淚紅細漫舊箜篌筷，□□□亂夕陽愁，無那春風響玉鉤
（。）
５４＊＊時間： 地點：
（話說胡小姐因太監要看，就去剪頭髮出家，被鄔媽奪住剪刀。）
（方小姐進來拭淚，對胡小姐道）
方小姐：姑娘且不要哭，我對你說話。
（就同兩位夫人一起回房裏說了一會。）
（聞夫人又請聞公進去，密語了幾句。）
聞 公：（聞公出來對何太監道）舍侄女亦是一黃堂之女，閨中弱質，如今許多公祖父母
在此，舍侄女如何肯出頭露面？
何太監：也罷，咱們進去瞧瞧兒罷。
（聞公領了何太監進來，穿堂坐下。）
（等了一會，只見養娘扶著小姐出來，向何太監拜了一拜，低頭流淚。）
（正是：
（ 微波侵茁蒿，細雨濕芙蓉。）
何太監：（何太監見了便道）好，好！好個人品兒，是個貴人。
見 了：（因見他哭）不要哭，看哭壞了身子，如今是貴人了，你不曉得，俺們皇宮裏受
用多著哩。
何太監：（因對聞公道）聞先兒，你如今是皇親了，咱和你一家。你勸勸貴人，叫他不要
哭。
（一邊說，一邊走出來，對府、縣官道）
出 來：好個人品兒，做得貴人！
媒 婆：（就要叫官媒婆）叫轎子送到皇廠裏去，好生服侍著！
（自己也要起身。）
（聞公留他少坐，何太監）
何太監：怎樣好擾？也罷，明日聞先兒到京師來，咱們回席罷。
媒 婆：（又笑道）只怕做了皇親，那時節又不肯喫咱們的酒哩。
（說罷哈哈大笑。）
（聞公就叫家人擺桌子，府、縣官都辭去了，只有何太監同方古庵與聞公陪著飲
（了數杯。）
何太監：聞先兒不要煩惱，做朝廷的親好多著哩。你不曉得，戚娘娘原是妃子，如今冊立
了西宮，好不寵幸！皇上常幸他，家裏一個月賞賜也不知多少。
聞 公：學生哪有此福。
何太監：說哪裏話，都是個人。皇親不是人做的麼？
（大家飲了幾杯，何太監就起身辭去，當晚就要抬小姐。）
方 公：今晚太急，明日也是一樣。
何太監：也罷，也罷。只道咱不通些情兒。
（一拱，上轎了。）
（方公也就別了。）
（聞公進來，大家哭哭啼啼，七忙八亂了一夜。）
（到得次日，就有官媒婆來催促進身。）
（二位夫人無奈，挨到傍晚，只得打發上轎，大家哭別。）
（聞公打發一個養娘去服侍，叮嚀了又叮嚀，囑咐了又囑咐。）
（方小姐尤其哭得淒慘。）
（街上的人都一傳兩、兩傳三，說胡茜芸小姐點去了。）
５５＊＊時間： 地點：
（卻說聞生因等胡朋來審，所以耽身在京。）
５６＊＊時間： 地點：
（一日無事，想著醉雅雅，就往他家來。）
（只見醉雅雅也纔到家，下了轎，見聞公來，就請到裏面臥房坐下。）
雅 雅：這幾日相公為何不來走走？
聞 生：我前來望你，說你往戚皇親家去了，幾日不曾回去。為何去這幾時？
雅 雅：都是相公的琵琶詞害了我，還要說哩。
聞 生：（聞生驚問道）怎麼是我的琵琶詞害你？
雅 雅：前日到戚皇親家去彈了，他稱贊不已，問我何人所作，我就把相公的尊諱對他說
了。他就要我教他的女樂，關在家裏，直等學會了纔放出來！
聞 生：你既在皇親家，如今外面傳說要點淑女，可真麼？
雅 雅：這是真的。宮裏出來的信，我們浙、直兩省差了司禮監何公公去點選。相公家裏
可有令妹麼？這一番點選倒比不得往常。
（聞生聽罷大驚，就立起身來道）
聞 生：我且奉別，改日再來望你。
雅 雅：相公果是有令妹，怎麼就這般樣要緊？且再坐坐去。
聞 生：不坐了。我有要緊事。
（就一拱手而別。）
雅 雅：（急回見胡公道）適纔聞得朝廷要點淑女，浙直差了何太監。恐怕舅母在家著忙
，如何是好？
胡 公：你我都不在家，舅母如何蓋得住？你不如速速回去完了姻罷。
聞 生：外甥也如此想，只是舅舅此處無人。
胡 公：我這裏事已至此，外面事大，你且作速回去的是。但是聽見胡朋早晚就到，如今
何太監當未起身，你且一邊收拾，等何太監起身，同去不遲。
（又過了幾日，打聽何太監起身了，提胡朋的人尚未曾到。）
（聞生只得起身，御了牲口，拜別胡公，出了彰義門。）
（行了半日，只見後面一騎馬飛跑趕來，口時叫道）
聞 生：前面聞相公不要行，小的是莫老爺差來的，有要緊話稟。
（聞生住了牲口，只見那人跑到面前，跳下馬來，跑得氣急，馬也喘個不住。）
聞 生：（聞生連忙問道）你是哪個莫老爺？
胡 公：（那人纔說）小的是翰林院莫之芳老爺的長班。早間差小的到相公下處來請，說
有要緊話講。
聞 生：（聞生纔知是大座師）我家中有要緊事，所以星夜回去。我前已別過你老爺，此
時如何又有話說？
長 班：老爺分付，斷要請相公回去的。
聞 生：我歸心如箭，況且已起身了，如何又回？煩你去回復老爺，只說趕我不上罷。
長 班：小的來得遲了些，老爺將小的罵了一頓，求相公方便小的罷。
（聞生無奈，只得同長班轉牲口回來。）
（就來見莫翰林。）
（莫翰林大喜，出來相見。）
（坐下，莫翰林）
莫翰林：昨日皇上御朝，問諸相公說：『一個書生聞友，卿等知道麼？』諸相公一時不知
何意，後來細問近侍太監，纔曉得說皇上幸戚皇親府，聽見他女樂中的彈詞，知
是賢契所作。皇上大悅，所以召見，大有特用之意。果些是大作麼？
聞 生：是門生一時亂道，不曉得達了御覽。
莫翰林：明日賢契同學生入朝，不可有誤。
（聞生領納而歸，只得又回到寓所。）
聞 生：（心下焦燥道）偏生有這樣的事。萬一我回去遲了，表妹點了去，就欽賜我狀元
也不情願。
（翻來復去，一夜無眠。）
（到了五更，同了莫翰林進得朝來。）
（但見：
（ 祥雲籠鳳闕，瑞靄罩龍樓。）
（琉璃瓦砌鴛鴦，龜階簾垂翡翠。）
（牆涂椒粉，絲絲綠柳拂飛甍；殿繞欄楯，簇簇紫花迎步輦。）
（聞生同莫翰林過了棋盤街，進得朝來。）
（只見那些進朝的官一人一盞紗燈，紛紛而來，聞生不曾奉旨，在午門等候。）
（隔了半日，傳出旨來宣舉人聞友。）
（聞生低頸進去，俯伏朝拜已畢，只見皇帝問道）
聞 生：朕前幸戚皇親家，聽爾彈伺甚佳。朕今日面試，如果有才，朕當有不次之用。
（聞生俯伏領旨。）
（只見一個太監傳下題目，上面寫道：
（ 《文華殿賦》（何晏體）
（《平番凱歌》（李白《清平調》體）
聞 生：（聞生俯伏奏道）左思《三都》一紀方成，張衡《西京》十年始就，況臣才遠不
及古人。一時奉詔，恐不能就，伏乞聖裁。
莫翰林：（皇帝笑道）既然如此，《文華殿賦》可回去做完獻上，《平番凱歌》朕要叫宮
人吹入樂調，你可用心做來。
（聞生叩頭謝恩，俯伏金階寫道：
（ 鼓角喧天玉壘秋，王師十道下梁州）
（旗遮劍閣千重棧，鞭斷巴江萬里流。）
（烏啼京觀戍樓閑，銅柱新標戰馬還）
（鎖甲金鐃歌管沸，三軍齊出劍門關。）
（彤庭曉闕獻降俘，緹綺霜刀隊隊扶）
（黃紙金雞傳放赦，太平天子坐披圖。）
（聞生一筆寫完，近侍獻上。）
（皇帝大喜，傳與諸相公看）
聞 生：不減唐朝李白！朕今也封你翰林學士，賜進士出身。
（聞生叩頭謝恩，出得朝來。）
（正是：
（ 有勢閑人趨奉，無錢親戚生疏）
（丈夫身居斯世，不取富貴如何。）
（胡公聞之不勝欣喜，相交的人都來賀他。）
（只有聞生心裏因點選之事，十分在念，又不得回去，拜客喫酒，忙了月餘。）
心下想：我雖得這一番殊遇，但不知表妹在家如何？萬一點了去，則我因功名而誤表妹，
雖腰金衣紫亦非所願。不如上一個歸娶的本，倘得恩準，豈不兩全？
（正要上疏，只見一個家人來說道）
家 人：小的今日在打磨廠見一個蘇州人，說我們府裏點了一個貴人去。
聞 生：胡說，家裏又沒有小姐。只懮的是舅老爺家小姐。
家 人：小的正如此說。他說親眼見的。
聞 生：（聞生心下狐疑道）你再去打聽來。
家 人：（家人去了半日）小的又去問他，他說親看見何太監在我們家裏點去的，姓胡，
說是舅老爺的小姐。
（聞生聽了心下著急，口裏嚷道）
口 裏：胡說，舅老爺小姐為何在我家？
（正在那裏疑心，只見又是一個家人來說道）
家 人：胡朋提到了，老爺請姑爺商量。
（聞生即刻來見胡公，就把傳言說了。）
（胡公心下也有些著急，但道）
胡 公：他們為何得到蘇州？只怕還是傳言之誤。如今胡朋已到，少不得就要審，須得先
有一人去見他，叫他聽審之時，不要攀害纔好。但無心腹之人可托。
聞 生：（聞生心下想道）聞得此人是方古庵女婿，我一向疑心此事。不知他假冒我的鬼
名，不知他真是胡朋？不得一個明白，不如且去見他。
心下想：（就向胡公道）無人可托，讓外甥自去見他。
（就換了衣服，叫長班跟了，竟往刑部獄裏來。）
（管監的人認得長班，讓他進去。）
（問到胡同監口，胡同出來見了。）
（不認得聞生，便問道）
聞 生：小弟素未識荊，不知有何見教？
聞 生：（聞生因要問明方公之事）小弟姓阮，新任翰林。聞相如乃家表兄，與兄同案。
胡敬庵老先生乃家表兄母舅，又是岳丈。明後日刑部就要審此事，家表兄所以特
命小弟先來會兄。錢科尊疏內參兄有獻齊王之詩，說叔侄通情，所以將胡敬翁也
參在內。如今胡敬翁已辨非一家，兄若真有與齊王之詩，只一身做事一身當，也
不要攀累無辜。若無其詩，則辯白之時也不可說胡敬翁是叔子。至於上面之事，
家表兄自當料理。
胡 同：承令表兄見教，無有不遵，況且小弟沒有與齊王的詩。這件事都是方古庵老賊叫
錢推官捏造出來的。
聞 生：（聞生大驚道）聞得方古庵是令岳，怎麼說是他之故？
胡 同：小弟在家叔任上──。
聞 生：令叔是哪一位？
胡 同：胡敬翁了。
聞 生：明日切不可說！
胡 同：小弟在胡敬翁任上定了，約小弟到家做親。及到嘉興時，他又定了一個貴客，就
要賴起婚事，小弟不允，與他理論，他所以托錢推官參小弟與敬翁。
聞 生：原來如此，錢推官與他通同作惡。
胡 同：這便是了。但不知方古庵何所見而與兄聯姻，又何所而背盟？
（胡同是個伶俐的人，至死也不肯說出真情來，就說）
胡 同：方古庵素與小弟相知，小弟有些拙作都極蒙他鑒賞，所以就把女兒許我。後來見
小弟不中，又有富貴求他，他就趨勢之念重而憐才之念輕矣！
聞 生：（聞生點頭歎息道）如今的人大都如此！事便如此說，但面日審的時節，這些話
恐不可以對法司講。
胡 同：小弟一則並不曾有詩，二則小弟當初原名叫做胡朋，後來改為納監，叫做胡同。
我如今只說我並不叫胡朋，並沒有詩，也不認得胡敬翁便了。但上面之事，要求
令親照拂。
聞 生：如此極妙！小弟就去回復家表兄，不勞費心。
胡 同：適纔聽說令表兄是胡敬翁之婿，不知敬翁有幾位令嬡？令表兄可曾完姻？
聞 生：止得一位，不曾完姻。
胡 同：小弟前日浪游吳門，聽見敬翁一位令嬡點了去，可就是麼？
聞 生：（聞生連忙問道）正要請教。家表兄聞了些信，寢食俱廢。不知敬庵令嬡何以在
吳門？
胡 同：這到不知，前日偶有一個敝友言被之事甚詳，也是方老賊之故。
聞 生：（聞生大驚道）怎麼又是方老賊之故？
胡 同：兵科厲畏軒是方賊同年，方古庵與他兒子做媒，求敬翁之女，夫人不允。所以方
賊與厲兵科對何太監說了，就選了去。
（聞生聽了大怒，罵道）
聞 生：此老如此作惡，誓不與之俱生！
胡 同：（就對胡同道）學生就是聞相如，適纔之語兄要留心，一應上面之事，俱在學生
身上。
（胡同聽得就是聞相如，連忙打恭道）
胡 同：原來就是聞老先生，晚生不知，得罪，得罪！明日之事，全仗老先生大力，晚生
一字不敢幹涉令母舅。
聞 生：領教，領教。
（就別出來。）
胡 同：（一路想道）胡同的話語語真情，不是他冒認鬼名可知。只是方古庵老賊如此可
惡，只因他叫錢推官參了母舅，所以把我的婚姻遲至今日；如今他又把我的表妹
害了。為人如此，只前日之事，也盡非賈有道之故了。斷不與他幹休！
（正是：
（ 唯有感恩與積怨，千年萬代不生塵。）
（畢竟不知聞生與方公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聽讒言公庭參岳丈 走捷徑私室說椒房）
（詞曰：
（ 香影處，風弄小池波不卷。）
（繡簾看燕子，滿盤珠露落新荷，無奈睡情多。）
（右調《望江南》）
５７＊＊時間： 地點：
（話說聞生聽了胡同的話，不肯與方公乾休）
聞 生：他如此可惡，竟使暗毒。我偏明做。為了這個官誤了妹子，我如今就把這個官拼
著他。
聞 生：（左思右想）我不如參他一本，方出我之氣。
（就連夜草起疏稿，其大概道：
（ 翰林院侍讀聞友，為真陳諫臣不職、賄賂夤緣、比常不法事：山東道御史
（方正性原剛愎，學復詭異，廣布爪牙，大作威福，視正直為仇讎，置奸邪而不
（問。）
（與禮科給事中錢宸交通不法，比黨作奸，既賄賂以置之巍科，復夤緣而援這同
（列，假朝廷之大法，報一己之私仇。）
（此二臣者，皆不當列之納言、置之要地者也。）
（伏氣皇上著法司提問，如果臣參不實，乞加臣罪云云。）
（聞生寫完了本，竟往通政司去上，宰相看了本道）
聞 生：聞友新進翰林，怎麼就參起言官來？
（欲待批壞他的本，又見皇上十分殊遇，只得將本擱著，不發下來。）
（聞生上本之後，雖然出了氣，又不見旨意下來，心中思量胡小姐，悲悲切切，
（就上本告病，一連兩疏不準。）
（起初假病，後來竟成真病起來。）
（自胡公審後，就來見沈刑部。）
胡 公：（沈刑部道）前日胡朋口中一語不涉及令母舅。只是他說不唯沒有詩，且並不叫
做胡朋。我因老錢面上不好意思，將他夾了兩夾，他抵死不招。後來到國子監去
查他名字，果然是胡同。我如今就復本上去。
（因拿出書稿與聞生看，寫道：
（ 刑部一本，為交通逆藩、意圖不軌事：前準刑科抄出禮科錢一本參濟南知
（府胡宗堯與侄胡朋交通齊王，奉旨著刑部勘問。）
（等情到部，臣部審得胡宗堯係直隸上元人，並無子侄。）
（胡朋係徽州歙縣人，現有國子監籍貫可查。）
（姓字偶爾相同，叔侄更屬子虛。）
（雖胡朋作奸不軌，胡宗堯似不知情；況胡朋今已改名入監，科臣所參胡朋贈答
（之詩，臣部嚴刑重究，抵死不認，似難懸坐。）
（胡宗堯並不知情。）
（合行仍復原職。）
（胡朋亦應釋放。）
（臣部未敢擅便放宥，伏候聖裁云云。）
（聞生看了，謝了沈刑部，回報胡公。）
（胡公大喜。）
（過了幾日，旨意下來：胡宗堯既不知情，著原官起用。）
（錢宸指參不實，本當重處，姑念諫職，著降調外任用。）
（餘依議。）
（胡公看了旨意，不勝大喜，立刻出獄。）
（只有聞生的病一日重一日，茶飯不餐，懨懨待斃。）
聞 生：（醫生說道）此係七情所傷，非藥石解愈。
（胡公見此光景，十分感激他，又十分著忙，只得泥佛兒勸土佛兒）
胡 公：賢甥，事已至此，你也要自己宥解。我自己親生女兒，況且止得一個，難道我心
中不苦？只是無可奈何！
（說著又哽咽起來，不指望勸人，自己已先哭起來，引得聞生愈發悲慟。）
（胡公沒法處置，與花引賢商量，叫他沒法解勸他。）
花引賢：心病還須心病醫，令甥老爺為令嬡的情真，叫晚生也設法處置。他素與醉雅雅相
好，如今做了官，一向不曾去走動。不如勸他去走走，或者好了也不可知。
胡 公：隨你怎樣，只要勸解得他便好。
（花引賢千方百計，說了許多鬼語，勸他到醉雅雅家去。）
聞 生：我向來不過無事，偶然游戲，如今方寸已亂，哪有心想花酒。
（花引賢見他不肯去，又對胡公說道）
花引賢：令甥老爺連去都不肯，如今我去請雅雅來罷。
（胡公應允，便把雅雅請來。）
（聞生見雅雅進來，就在臥房中坐下。）
雅 雅：老一向不會，為何有些貴恙？
聞 生：（聞生歎了一口氣道）不要說起，這是我前生之事。
雅 雅：適纔老花對我說，老爺因胡小姐點了去，所以如此。夫妻之情，難道老爺不苦？
但事已至此，苦也無益。況且老爺又未曾成親的，老爺如此人才，又是玉堂貴客
，別尋親事，自然也有與胡小姐一樣才貌的。
聞 生：說哪裏話！晉人說得好：情之所鐘，正在我輩。表妹選去，我有誓在先，情願終
身不娶。隨他甚麼人，我也總不娶了。
雅 雅：不是我離間你骨肉，你如今如此為他，小姐明日進了宮，皇帝寵幸起來，只怕也
未必如此為你。
聞 生：他也斷不負我。縱使他負了我，我也斷不負他！我生來多情，與曹孟德相反，寧
使天下人負我，無使我負天下人。如今男子薄倖的多，不要使人說我也是薄倖之
輩。
雅 雅：（雅雅點頭歎惜道）難得，難得！聽老爺這一番話，使天下女子都要感泣。前面
的話，是我唐突了。
（僕人恰好送粥來，雅雅勸他喫粥，聞生）
聞 生：我胸中塞著一團，一粒也喫不下。
（雅雅見聞生如此光景，大是不忍，想了一會，忽然）
忽 然：老爺，我倒有一計在此，未知何如？如今戚娘娘最承寵幸，我思想讓我去說他一
說。明說茜芸小姐十分才貌，天下無雙，若一入宮，恐怕要奪了娘娘之寵。他是
聞翰林原配，若得內中降一道旨意出來，還了他，他又十分感激，豈不是好！此
計如何？
聞 生：（聞生聽了便道）雅老若果如此，則聞友舉首加額，終身不敢忘大德了。
雅 雅：老爺好說。明日是戚太太生日，就去對他說，再來回你的話。
（別過了聞生。）
（回到家中，打點了禮物，次日絕早，就到戚皇親府裏來拜壽。）
（只見車馬填門，拜壽的人挨擠不開。）
（雅雅素常在他宅裏來往，逕到裏面來，見了戚夫人，叩下頭去）
雅 雅：太太千秋大壽，沒甚麼孝敬，幾件粗點心與太太賞人。
戚夫人：你來就是了，怎麼還要你拿東西來？
雅 雅：有甚麼好東西，只好談個壽詞兒孝順太太罷了。
戚夫人：今日娘娘裏面可曾賜出甚麼來？
戚夫人：還不曾。
（又過了一會，只見家人進來說道）
只見家：娘娘差出孔公公來了，要進來與太太拜壽哩。
（就把御賜的物件搬將進來，有元寶十錠、彩緞二十匹、御酒等許多物件。）
（到了午後，外面一班戲子唱起《長生記》來，戚皇親陪著許多公侯駙馬並眾官
（員們喝酒。）
（裏面又是一班女戲並雜耍跳對子，戚夫人陪著許多夫人小姐。）
（那個富貴熱鬧，真個無比。）
（正是：
（ 東閣邀賓，西園載酒。）
（鸞笙鳳管，歌如流水行雲；玉鈿金鋪，宴盡山珍海措。）
（公侯陪侍，相向稱觴。）
（真是天子之下一人，果然萬民之上無比。）
５８＊＊時間： 地點：
（那日飲酒，直到半夜纔散，雅雅就在戚皇親家歇了。）
（到了次日，雅雅就拿起琵琶來唱了一套。）
（夫人不住的贊好，因對雅雅道）
戚夫人：前日做琵琶詞的那個舉人，聖上到俺們家裏來，聽了他的詞，說他做得好，問了
他姓名，就與他一個官兒做了。前日來拜謝俺們老爺，我在屏風後瞧他，原來小
小年紀，好個人品兒。
雅 雅：（雅雅就乘機道）如今害病在家裏，只是早晚要死了。
戚夫人：三五日前還在俺們家裏喫酒。害甚麼病，就要死起來？
雅 雅：他害的病盧醫、扁鵲也是難醫的，只好死罷了。卻也怪他不得。
戚夫人：這怎麼說？
雅 雅：他有一個表妹，是胡知府的女兒，名字喚做茜芸，今年十七了，真真十二分標致
，隨你甚麼人見了他，都是愛的。我前年在蘇州時見了一面，連我也直想到如今
。琴棋書畫不消說起，詩詞歌賦件件皆精。自小許與他的，因母舅緣事同在這裏
，不曾做親。前日聽見點選淑女，就趕回去做親，不想朝廷授了他官，不得回去
，被何太監強選了，他聞了這個信，所以害起病來，如今只願自己早死。
戚夫人：世間有這樣有情的男子。他如今做了官人兒，又生得好，另娶一個怕沒有似胡小
姐的？
雅 雅：聞爺雖然有情，胡小姐的才貌果然天下無雙。天下男子只愛的是標致，我們走得
人家多，從不曾見有如得胡小姐的，他如何肯要別人？譬如聖上，如今因娘娘美
貌尊寵起來，連六宮粉黛都不要了，你看明日胡小姐進宮，聖上也要寵幸他。
（說到此處，就住了口。）
戚夫人：寵幸得怎樣？怎說一句、留半句？
（雅雅也不出聲。）
戚夫人：有話便說。
雅 雅：太太不要怪我多嘴，如今娘娘的寵幸，六宮第一，無有出娘娘之右者。萬一胡小
姐入宮，聖上一時看中意了他，不要說寵幸得與娘娘一般，只分了娘的寵卻也不
好。皇帝的性格有甚準繩，又不好與他爭、又不好與他鬧。太太是博通古今的，
古來多少寵冠六宮的，後來被新進奪了寵去，冷落長門。如令世上男子不好，只
是不要把標致的與他看見，纔不生心。如今娘娘在深宮不知，太太在外面曉得了
，也該與娘娘慮個萬全纔是。
（這一番話，說得個戚夫人目瞪口呆，正是：
（ 莫說蘇張辯，閨中亦有然）
（好憑三寸舌，說就百年緣。）
戚夫人：（戚夫人被雅雅說得如夢方覺）你的話句句有理，只是如今如何是好？
雅 雅：這有何難！只消娘娘裏面分付太監，說胡茜芸原有元配，係大臣之婦，著給還了
他，不要使他進宮便了。聞翰林又終身感激太太與娘娘之恩，豈不為人為己，一
舉兩便！
戚夫人：有理，有理！我就寄信進去，與娘娘說知。
（雅雅要等他回報，就住在他家。）
（得到傍晚，宮中秘密傳出一個信來）
雅 雅：此事十分要緊，但裏面不便無因降旨。教他丈夫自上一個疏來，我叫司禮監批還
與他便是。
（雅雅得了這個信，連忙來見聞生。）
（聞生自雅雅去後，病就好了些，因兩日不見回信，正在那裏著急。）
（聽見雅雅來，連忙跑出來迎著）
出 來：事體怎樣了？
（雅雅欲待急他一下，因見他著急得可憐，便笑出了聲。）
聞 生：（聞生見他笑）雅老，妥當了麼？
（雅雅就把這些話細細說了一遍。）
聞 生：（聞生快活得手舞足蹈）雅老妙法，真是當今陳平、陸賈，何異我前世的親娘！
雅 雅：今日聽見了這些話就如此快活，昨日將人家理也不理。我們也曾有情在你身上，
可見著鬼？
聞 生：是我不是，過會兒請罪罷！
雅 雅：你心裏哪有我們，不要假惺惺。
聞 生：（聞生笑道）你如今是有功之臣，我怎敢忘你？
（就來與胡公說了，彼此大喜，連夜草成一書，次日上去。）
（到第二日，就有旨意，聞生抄出來一看，旨意道）
聞 生：胡氏係聞友元聘，著司禮監傳旨給還成親，該衙門知道。
（聞生與胡公看了旨意，十分欣喜，單等何太監來。）
（過了幾日，何太監到京，聞生連忙來拜何太監，就將旨意與他看了。）
（何大監不敢有違，就叫小內侍傳與胡小姐。）
（聞生別了回來，登時要打轎去迎。）
（聞生之意就要成親，又不好說，在花引賢面前微露其意。）
花引賢：（花引賢就對胡公道）老爺此番之喜非同小可，令嬡選了去，又欽賜回來；聞老
爺害了這場大病又好了。死而復生，離而復合，真是老爺之福！如今奉旨成親，
不可待慢聖旨，今日日子甚好，就成了親罷。
胡 公：成親也使得，只是他母親不在，如今也罷了。
對聞生：（就對聞生）今日既奉了聖旨，你就成了親罷，若再耽閣，恐怕有變。雖然不告
父母，也可以從權。
（聞生大喜，當時備了花轎、鼓吹，自己穿了公服，胡公也穿了吉服，在家裏等
（候。）
（許多同年、同寅聽了此信，都來賀喜。）
（少頃，轎子到了，聞生就象拾得異寶一般。）
（一同拜了花燭，送到房中。）
（聞生自揭方巾，一面揭，一面說道）
聞 生：妹妹，這幾時愁壞了我。為了賢妹，我也幾乎不起。
（小姐一言不答。）
（聞生仔細一看，喫了一驚道）
聞 生：你不是胡小姐！何太監這廝可惡，如何換了！
（正是：
（ 合浦珠還日，延津劍合時。）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點枝頭侍兒喬醋 連並蒂兩美同姻）
（詞曰：
（ 風細香飄，一簾花影橫窗好。）
（繡奩開早，粉鈿青春曉；欲撚錢絲，又被鴛鴦惱。）
（愁多少，金錢暗禱，心在瀟湘道。）
５９＊＊時間： 地點：
（話說聞生見不是胡小姐，便大嚷道）
聞 生：何太監如此可惡！把真小姐換了，我同他面君去。
聞 生：（立起身要走，只見那小姐低低說道）不要嚷！何太監並不曾換。你難道就不認
得我？
（聞生聽他如此說，便道）
聞 生：聲音倒有些熟，你是何人？我實是忘了。總之，你不是胡小姐，我去與何太監講
話。
（回身便走，被那小姐一手扯住道）
小 姐：薄情郎！你心裏只有胡小姐，忘記我們也罷了，還要假裝不認，好負心的人！
聞 生：又來奇了！我說有些面熟，只記不起。我生平並不曾做甚歹事，怎麼說我負心？
小 姐：（那小姐）我說你記不得，若是記得，不指望你來求親，送在你家裏，你還只為
著胡小姐，不肯回來做親。幸喜聽見胡小姐點了去，你肯上本，若是別一個，就
不管你閑事了。還說不薄情哩。
聞 生：你這些話，我一字不解，你快說你是何人？
小 姐：（那小姐）去年五月間江裏的事就忘記至此！
聞 生：（聞生把他仔細看了一看）是了，是了。你可是方小姐的柳絲？你為何在此？
柳 絲：你既認得，適纔只裝不知。
聞 生：你不要錯怪了人。去年江中見你，一則夜裏不甚分明；二則你尚是披髮。如今梳
起了頭，這怎麼怪我？我且問你，你們小姐今在何處？為何你裝做胡小姐來？
柳 絲：你只問胡小姐罷了，又何必問我們小姐。
聞 生：你小姐的事，並不是我負心。我別你之後就到揚州，方纔曉得你老爺在山東，我
就要回去央富相公做媒，不意失去盤費，不能回去。後來我中了之後，富相公與
我做媒，你老爺回說已許了姓胡的，我纔定胡小姐。與我何幹？
柳 絲：前面不幹你事，後來送在你家裏，為何不回來成親？
聞 生：（聞生大驚道）你老爺賴了胡家的婚，又另許了甚麼富貴之家。怎麼說送在我家
裏？
（柳絲纔把胡同冒認，後來王楚蘭做媒，並要點淑女過門之事說了一遍。）
聞 生：（聞生大喜道）原來如此！我回到臨清，聽見舅舅拿了，就進京來，家中又不知
我在京中，並無信來，家中之事並不曉得。如何說我故意不回？只是你點了來，
如何說是胡小姐？
柳 絲：胡小姐同小姐在家，不知為何被太監知道，上門要選。胡小姐只要尋死，我們小
姐不忍，叫我扮做胡小姐與他看看，不想就選中了。
聞 生：原來有這許多緣故。
（就來對胡公說知。）
胡 公：（胡公大驚道）如今不可揚聲，萬一傳與外人知道，就是欺君了。只好星夜打發
人回去接茜芸來做親。你父母既然先定了方小姐，又如此賢慧，只好兩存。
（聞生領喏，又進房來笑著對柳絲道）
聞 生：你如今是貴人了，怎好屈你在此處？原送你去做貴人罷。
柳 絲：你只要的是胡小姐，連我們小姐尚且不在你心上，何況於我！
（聞生笑著摟他上床，當晚先與柳絲成親，正合於一句曲子道：
（ 鷦鷯先佔枝頭早。）
（聞生與柳絲成親，他次日起來與胡公商量，打發人回家，秘密請小姐進京。）
６０＊＊時間： 地點：
（如今且說二位小姐在家。）
（方小姐設計，將柳絲代了胡小姐之後，茜芸小姐十分感激，纔把一片醋念盡行
（消釋，要把真心話與他說了，打成一家。）
聞 生：（便走來謝他道）承嫂嫂救命之恩，終身感激！只是沒了嫂嫂一個佳婢，奴家來
服侍嫂嫂罷。
方小姐：姑娘好說，折殺奴家，你我姑嫂之間，如何捨得你選了去？
胡小姐：你如今捨我不得，只怕明日哥哥回來，就捨得我了。
方小姐：難道你哥哥回來，就拆開了你我不成？
胡小姐：他雖不好拆開，我們也難久於聚首，你東我西，如何得在一處？
方小姐：正是。姑娘明日不要回南京去，也嫁在蘇州罷。
胡小姐：婚姻事哪裏定得。不知今生嫁得成嫁不成。
方小姐：那有個嫁不成的。姑娘想是慮沒有才郎配得過你，這倒真是件難事。如今世上男
子有幾個通得？我爹爹為我擇了十年，方得聞郎。況且姑娘如此才貌，明日不知
怎樣的才郎纔消受得起你。
胡小姐：（胡小姐笑道）消受起你的，就消受得我了。
方小姐：（方小姐也笑道）既然如此，你也嫁了你的哥哥罷。
（胡小姐聽見他如此說，就紅了臉，有些害羞起來。）
（方小姐自覺失言，便解說道）
方小姐：你們雖係中表，古人溫太真、王無雙也曾做過，有何妨礙！若是姑娘肯時，我情
願做小。
胡小姐：嫂嫂，莫如此說！若是嫂嫂肯容，我情願服侍嫂嫂！
方小姐：若得姑娘常在一處，真是萬分之幸！不要一時高興，卻如此說，後來要行就不肯
了。
胡小姐：嫂嫂可是真情？
方小姐：我若有一字之虛，使我夭死！
（胡小姐見他賭誓，便十分感激道）
胡小姐：嫂嫂你如此賢淑，使人感愧。我有一段苦情，一向要告訴你，又不好說得。如今
承嫂嫂如此恩德，我告訴罷。
（就把聞生到山東贈金訂盟之事說了一遍。）
聞 生：（因說道）如此之事，非女子所當為，只為終身大事，所以如此。如今又蒙嫂嫂
肯容，真是萬千之幸也，不枉我從前一片苦心。
方小姐：（方小姐猛省道）是了，怪道我的回文在你身邊。你們既訂盟在先，一發好了。
只是書生薄倖，回文詩我實非有心，他怎麼告訴姑娘？
胡小姐：這回文是嫂嫂的麼？不要錯怪了人。他終日拿在房中，如珍寶一般，朝夕諷誦。
被我看見，問他何人所作，他只不肯露，被我奪了他的。我至今不知其中之故。
嫂嫂，你們的根由也說與我知道。
（方小姐就把誤夾詩稿並江中相遇之事，也說了一遍，彼此兩下大喜。）
胡小姐：說便如此說，還有些難處。我的事雖蒙嫂嫂應允，向不知父母之意若何，又不知
姑爹、姑娘肯與不肯！就是令尊愛女之心重，恐怕也不肯兩存！
方小姐：這倒不消慮得，我爹爹斷不肯為此。
方小姐：（兩個正說著，只見鄔媽笑嘻嘻的走來道）二位小姐在此講些甚仔，講了這半日
？老爺打發胡叔回來了，說大相公也在老爺那裏。
胡小姐：（胡小姐大喜）胡仁回來了麼？大相公為何在京？
鄔 媽：有家信在太太處，請小姐去看。
胡小姐：（胡小姐對方小姐道）嫂嫂請坐，我去看了家信就來，看哥哥為何在京。
胡小姐：（去了半日纔來，喜動顏色，對方小姐道）天下也有湊巧的事。
胡 公：（就將胡公的家信裁後半幅遞與方小姐道）你看。
（方小姐接在手中，只見寫道：
（ 我為夜芸婚事，選擇數年，並無東床之俊。）
（聞家外甥才貌皆佳，我素有此意，因礙中表之說，是以逡巡。）
（今思古人溫太真玉鏡臺之事，已曾行過，況我受此含沙之冤，未知何日方能昭
（雪。）
（外甥為我之事，復奔回山左，又被逮入都，殷殷渭陽之誼，竟如己子！我欲將
（茜芸妻之外甥，而復館之甥室，已與相如當面言定，彼亦欣然。）
（此不惟茜芸終身得人，而我與夫人桑榆之景，亦可以娛矣！一字致令兄，單道
（此意，閱過即致之。）
（方小姐看畢，又將與聞公的書也拆開看道：
（ 眷弟胡宗堯拜）
（弟與仁兄不聚首者已六易星霜。）
（雖尺素頻頻，如聖紫宇；而此中耿耿，終不盡其勞積也。）
（吾兄東山高臥，採菊賦詩，視弟風塵奔走，薄書俗吏，已不啻霄壤。）
（何況更受含沙之冤，三木囊頭，與御史為伍。）
（回想與吾兄相聚一堂，陳說故舊，恐再不可得矣！言之嗚咽。）
（茲有啟者：賢郎因渭陽情切，復走山左，不意李代桃僵，竟被逮入都。）
（幸得沈林老力救得脫。）
（福堂相慰，稍釋愁懷。）
（因思賢郎尚未受室，而弱女茜芸亦十年侍字，雖不可上擬德曜少君，然蘋蘩之
（事，或可不愧。）
（意欲行溫太真故事，已與賢郎當面言定，想吾兄定不見棄。）
（若得俯俞，則向平之累，皆可以畢。）
（弟倘得生歸里門，將於百花洲前構一小墅，與吾兄朝夕聚首。）
（膝下有人，亦晚年之樂也。）
（何如何如？耑此布懇！監椿不勝馳戀。）
（家妹想定納吉，同此致意！）
（姊丈大人臺下）
（弟宗堯再頓）
（方小姐看了兩封書，向胡小姐道）
方小姐：恭喜，恭喜！
胡小姐：還全仗嫂嫂。
方小姐：如今再無不妥了。
胡小姐：只不知姑爹、姑娘之意若何。
（連忙送書過去，叫人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