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  至  第七〇

61**時間: 地點:
    (這日到了一個大邦,遠遠望見一座城池,就如峻嶺一般,好不巍峨。)
    (原來卻是長人國。)
    (林之洋自去賣貨。)
    (唐敖同多九公上去,見了幾個長人,嚇的飛忙走回道)
唐 敖:九公!嚇殺小弟了!當日我見古人書中,言長人身長一二十丈,以為必無這事,
    那知今日見的,竟有七八丈高,半空中晃晃蕩蕩,他的腳面比我們肚腹還高,令
    人望著好不害怕!幸虧早早逃走,他若看見,將我們用手提起,放在面前望望,
    我們身子已在數丈之外了!
多九公:今日所見長人並不算長。若以極長的比較,他也只好算個腳面。老夫向在外洋同
    幾位老翁閑談,各說生平所見長人。內中有位老翁道:『當日我在海外,曾見一
    個長人,身長千餘里,腰寬百餘里;好飲天酒,每日一飲五百斗。當時看了,甚
    覺詫異。後來因見古書,才知名叫無路。』又一老翁道:『老朽向在丁零之北,
    見一長人,臥在地下,其高如山,頓腳成谷,橫身塞川,其長萬餘里。』又一老
    翁道:『我曾見一極長之人,若將無路比較,那無路只好算他腳面。莫講別的,
    單講他身上這件長衫,當日做時,不但天下的布都被他買絕,連天下的裁縫也都
    僱完,做了數年才能做成。那時布的行情也長了,裁縫工價也貴了,人人發財。
    所以布店同裁縫鋪至今還在那裡禱告,但願長人再做一件長衫,他們又好齊行了
    。彼時有一個裁縫,在那長衫底襟上偷了一塊布,後來就將這布開了一個大布店
    ,回此棄了本行,另做布行交易。你道這個長人身長若干?原來這人連頭帶腳,
    不長不短,恰恰十九萬三千五百里!』眾老翁都問道:『為何算的這樣詳細?』
    老翁道:『古人言由天至地有如此之高,此人恰恰頭頂天、腳踹地,所以才知就
    是這個里數。他不獨身子長的恁高,並且那張大嘴還愛說大話,倒是身口相應。
    』眾老翁道:『聞得天上罡風最硬,每每飛鳥過高,都被吹的化為天絲。這位長
    人頭既頂天,他的臉上豈不吹壞麼?』老翁道:『這人極其臉厚,所以不怕風吹
    。』眾老翁道:『怎曉他的臉厚?』老翁道:『他臉如果不厚,為何滿嘴只管說
    大話,總不怕人恥笑呢?』旁邊有位老翁道:『老兄以為這人頭頂天、腳踹地就
    算極長了,那知老漢見過一個長人,較之剛才所說還長五百里。』眾老翁道:『
    這人比天還大,不知怎能抬起頭來?』老翁道:『他只顧大了,那知上面有天,
    因此只好低頭混了一世。』又一老翁道:『你們所說這些長人,何足為奇!當年
    我見一人,睡在地下就有十九萬三千五百里之高,脊背在地,肚腹頂天,這才大
    哩!』眾老翁道:『此人肚腹業已頂天,畢竟怎樣立起?倒要請教。』老翁道:
    『他睡在那裡,兩眼望著天,真是目空一切,旁若無人。如此之大,莫講不能立
    起,並且翻身還不能哩!』
    (說著閑話,回到船上。)
    (林之洋賣了兩樣貨物,並替唐敖賣了許多花盆,甚覺得利。)
    (郎舅兩個,不免又是一番痛飲。)
林之洋:(林之洋笑道)俺看天下事只要湊巧。素日俺同妹夫飲酒存的空罈,還有向年舊
    罈,俺因棄了可惜,隨地撂在艙中,那知今日倒將這個出脫。前在小人國,也是
    無意賣了許多蠶繭。這兩樣都是並不值錢的,不想他們視如至寶,倒會獲利;俺
    帶的正經貨物,倒不得價。人說買賣生意,全要機會,若不湊巧,隨你會賣也不
    中用。
唐 敖:他們買這蠶繭、酒罈,有何用處?
    (林之洋未曾回答,先發笑道)
林之洋:若要說起,真是笑話!……
    (正要講這緣故,因國人又來買貨,足足忙了一日,到晚方才開船。)
    
    
62**時間: 地點:
    (這日到了白民國交界。)
    (迎面有一危峰,一派清光,甚覺可愛。)
唐 敖:(唐敖忖道)如此峻嶺,豈無名花?
    (於是請問多九公是何名山?多九公)
多九公:此嶺總名麟鳳山,自東至西,約長千餘里,乃西海第一大嶺。內中果木極盛,鳥
    獸極繁。但嶺東要求一禽也不可得,嶺西要求一獸也不可得。
唐 敖:這卻為何?
多九公:此山茂林深處,向有一麟一鳳。麟在東山,鳳在西山。所以東面五百里有獸無禽
    ,西面五百里有禽無獸,倒像各守疆界光景。因而東山名叫麒麟山,上面桂花甚
    多,又名丹桂巖;西山名叫鳳凰山,上面梧桐甚多,又名碧梧嶺。此事不知始於
    何時,相安已久。誰知東山旁有條小嶺名叫狻猊嶺,西山旁有條小嶺名叫鷫鸘嶺
    。狻猊嶺上有一惡獸,其名就叫『狻猊』,常帶許多怪獸來至東山騷擾;鷫鸘嶺
    上有個惡鳥,其名就叫『鷫鸘』,常帶許多怪鳥來至西山騷擾。
唐 敖:東山有麟,麟為獸長,西山有鳳,鳳為禽長,難道狻猊也不畏麟,鷫鸘也不怕鳳
    麼?
多九公:當日老夫也甚疑惑。後來因見古書,才知鷫鸘乃西方神鳥,狻猊亦可算得毛群之
    長,無怪要來抗橫了。大約略為騷擾。麟鳳也不同他計較;若干犯過甚,也就不
    免爭鬥。數年前老夫從此路過,曾見鳳凰與鷫鸘爭鬥,都是各發手下之鳥,或一
    個兩個,彼此剝啄撕打,倒也爽目。後來又遇麒麟同狻猊爭鬥,也是各發手下之
    獸,那撕打迸跳形狀,真可山搖地動,看之令人心驚。畢竟邪不勝正,鬧來鬧去
    ,往往狻猊、鷫鸘大敗而歸。
    (正在談論,半空中倒像人喊馬嘶,鬧鬧吵吵。)
    (連忙出艙仰觀,只見無數大鳥,密密層層,飛向山中去了。)
唐 敖:看這光景,莫非鷫鸘又來騷擾了?我們何不前去望望?
多九公:如此甚好。
    (於是通知林之祥,把船攏在山腳下,三人帶了器械,棄舟登岸,上了山坡。)
唐 敖:今日之游,別的景致還在其次,第一鳳凰不可不看:他既做了一山之主,自然另
    是一種氣概。
多九公:唐兄要看鳳凰,我們越過前面峰頭,只揀梧桐多處游去,倘緣分湊巧,不過略走
    幾步,就可遇見。
    (大家穿過峻嶺,尋找桐林,不知不覺,走了數里。)
林之洋:俺們今日見的都是小鳥,並無一隻大鳥,不知何故?難道果真都去伺侯鳳凰麼?
唐 敖:今日所見各鳥,毛色或紫或碧,五彩燦爛,兼之各種嬌啼,不啻笙簧,已足悅耳
    娛目,如此美景,也算難得了。
    (忽聽一陣鳥鳴之聲,宛轉嘹亮,甚覺爽耳,三人一聞此音,陡然神清氣爽。)
唐 敖:《詩》言:『鶴鳴於九臯,聲聞於天』。今聽此聲,真可上徹霄漢。
    (大家順著聲音望去,只當必是鶴鷺之類。)
    (看了半晌,並無蹤影,只覺其音漸漸相近,較之鶴鳴尤其洪亮。)
多九公:這又奇了!安有如此大聲,不見形象之理?
唐 敖:九公,你看:那邊有顆大樹,樹旁圍著許多飛蠅,上下盤旋,這個聲音好象樹中
    發出的。
    
    
63**時間: 地點:
    (說話間,離樹不遠,其聲更覺震耳。)
    (三人朝著樹上望了一望,何嘗有個禽鳥。)
    (林之洋忽然把頭抱住,亂跳起來,口內只說)
林之洋:震死俺了!
    (二人都吃一嚇,問其所以。)
林之洋:俺正看大樹,只覺有個蒼蠅,飛在耳邊。俺用手將他按住,誰知他在耳邊大喊一
    聲,就如雷鳴一般,把俺震的頭暈眼花。俺趁勢把他捉在手內。
    (話未說完,那蠅大喊大叫,鳴的更覺震耳。)
林之洋:(林之洋把手亂搖道)俺將你搖的發昏,看你可叫!
    (那蠅被搖,旋即住聲。)
    (唐、多二人隨向那群飛蠅側耳細聽,那個大聲果然竟是「不啻若自其口出」。
    ()
多九公:(多九公笑道)若非此鳥飛入林兄耳內,我們何能想到如此大聲,卻出這群小鳥
    之口。老夫目力不佳,不能辨其顏色。林兄把那小鳥取出,看看可是紅嘴綠毛?
    如果狀如鸚鵡,老夫就知其名了。
林之洋:這個小鳥,從未見過,俺要帶回船去給眾人見識見識。設或取出飛了,豈不可惜
    ?
    (於是捲了一個紙桶,把紙桶對著手縫,輕輕將小鳥放了進去。)
    (唐敖起初見這小鳥,以為無非蒼蠅、蜜蜂之類,今聽多九公之話,輕輕過去一
    (看,果然都是紅嘴綠毛,狀如鸚鵡。)
唐 敖:(忙走回道)他的形狀,小弟才去細看,果真不錯,請教何名?
多九公:此鳥名叫『細鳥』。元封五年,勒畢國曾用玉籠以數百進貢,形如大蠅,狀似鸚
    鵡,聲聞數里。國人常以此鳥候日,又名『候日蟲』。那知如此小鳥,其聲竟如
    洪鐘,倒也罕見!
林之洋:妹夫要看鳳凰,走來走去,遍山並無一鳥。如今細鳥飛散,靜悄悄連聲也不聞。
    這裡只有樹木,沒甚好玩,俺們另向別處去罷。
多九公:此刻忽然鴉雀無聞,卻也奇怪。
    (只見有個牧童,身穿白衣,手拿器械,從路旁走來。)
唐 敖:(唐敖上前拱手道)請問小哥:此處是何地名?
多九公:(牧童道)此地叫做碧梧嶺,嶺旁就是丹桂巖,乃白民國所屬。過了此嶺,野獸
    最多,往往出來傷人,三位客人須要仔細!
    (說罷去了。)
多九公:此處既名碧梧嶺,大約梧桐必多,或者鳳凰在這嶺上也未可知。我們且把對面山
    峰越過,看是如何。
    (不多時,越過高峰,只見西邊山頭無數梧桐,桐林內立著一隻鳳凰,毛分五彩
    (,赤若丹霞;身高六尺,尾長丈餘;蛇頸雞喙,一身花文。)
    (兩旁密密層層,列著無數奇禽:或身高一丈,或身高八尺;青黃赤白黑,各種
    (顏色,不能枚舉。)
    (對面東邊山頭桂樹林中也有一個大鳥:渾身碧綠,長頸鼠足,身高六尺,其形
    (如雁。)
    (兩旁圍著許多怪鳥:也有三首六足的,也有四翼雙尾的,奇形怪狀,不一而足
    (。)
多九公:東邊這只綠鳥就是鷫鸘。大約今日又來騷擾,所以鳳凰帶著眾鳥把去路攔住,看
    來又要爭鬥了。
    (忽聽鷫鸘連鳴兩聲,身旁飛出一鳥,其狀如鳳,尾長丈餘,毛分五彩;攛至丹
    (桂巖,抖擻翎毛,舒翅展尾,上下飛舞,如同一片錦繡;恰好旁邊有塊雲母石
    (,就如一面大鏡,照的那個影兒,五彩相映,分外鮮明。)
林之洋:這鳥倒像鳳凰,就只身材短小,莫非母鳳凰麼?
多九公:此鳥名『山雞』,最愛其毛,每每照水顧影,眼花墜水而死。古人因他有鳳之色
    ,無鳳之德,呼作『啞鳳』。大約鷫鸘以為此鳥具如許彩色,可以壓倒鳳凰手下
    眾鳥,因此命他出來當場賣弄。
    (忽見西林飛出一隻孔雀,走至碧梧嶺,展開七尺長尾,舒張兩翅,朝著丹桂巖
    (盼睞起舞,不獨金翠縈目,兼且那個長尾排著許多圓文,陡然或紅或黃,變出
    (無窮顏色,宛如錦屏一般。)
    (山雞起初也還勉強飛舞,後來因見孔雀這條長尾變出五顏六色,華彩奪目。)
    (金碧輝煌,未免自慚形穢;鳴了兩聲,朝著雲母石一頭撞去,竟自身亡。)
唐 敖:這只山雞因毛色比不上孔雀,所以羞忿輕生。以禽鳥之微,尚有如此血性,何以
    世人明知己不如人,反靦顏無愧?殊不可解。
林之洋:世人都象山雞這般烈性,那裡死得許多!據掩看來:只好把臉一老,也就混過去
    了。
    (孔雀得勝退回本林。)
    (東林又飛出一鳥,一身蒼毛,尖嘴黃足,跳至山坡,口中卿卿咋咋,鳴出各種
    (聲音。)
    (此鳥鳴未數聲,西林也飛出一隻五彩鳥,尖嘴短尾,走到山岡,展翅搖翎,口
    (中鳴的嬌嬌滴滴,悠揚宛轉,甚覺可耳。)
唐 敖:小弟聞得『鳴鳥』毛分五彩,有百樂歌舞之風,大約就是此類了。那蒼鳥不知何
    名?
多九公:此即『反舌』,一名『百舌』。《月令》『仲夏反舌無聲』,就是此鳥。
林之洋:如今正是仲夏,這個反舌與眾不同,他不按月令,只管亂叫了。
    (忽聽東林無數鳥鳴,從中攛出一隻怪鳥,其形如鵝。)
    (身高二丈,翼廣丈餘,九條長尾,十頸環簇,只得九頭。)
    (攛至山岡,鼓翼作勢,霎時九頭齊鳴。)
多九公:原來『九頭鳥』出來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逢惡獸唐生被難 施神槍魏女解圍)
    
    
64**時間: 地點:
多九公:(話說多九公指著九頭鳥道)此鳥古人謂之『鶬鴰』,一身逆毛,甚是兇惡。不
    知鳳凰手下那個出來招架?
    (登時西林飛出一隻小鳥,白頸紅嘴,一身青翠,走至山岡,望著九頭鳥鳴了幾
    (聲,宛如狗吠。)
    (九頭鳥一聞此聲,早已抱頭鼠竄,騰空而去。)
    (此鳥退入西林,林之洋)
林之洋:這鳥為甚不是禽鳴,倒學狗叫?俺看他油嘴滑舌,南腔北調,到底算個甚麼!可
    笑這九頭鳥枉自又高又大,聽得一聲狗叫,它就跑了,原來小鳥這等利害!
多九公:此禽名叫『鴗鳥』。又名『天狗』。這九頭鳥本有十首,不知何時被犬咬去一個
    ,其項至今流血。血滴人家,最為不祥。如聞其聲,須令狗叫,他即逃走。因其
    畏犬,所以古人有『捩狗耳禳之』之法。
    (只見鷫鸘林內攛出一隻駝鳥,身高八尺,狀似橐駝,其色蒼黑,翅廣丈餘,兩
    (隻駝蹄,奔至山岡,吼叫連聲,四林也飛出一鳥,赤眼紅嘴,一身白毛,尾長
    (丈二,身高四尺,尾上有勺,其大如斗,走至山岡,與駝鳥鬥在一處。)
林之洋:這尾上有勺的倒也異樣。俺們捉幾個送給無腸國,他必歡喜。
唐 敖:何以見得?
林之洋:他們得了這鳥,既可當菜大嚼,再把尾子取下作為盛飯盛糞的勺子,豈不好麼?
唐 敖:怪不得古人言:『駝鳥之卵,其大如甕。』原來其形竟有如許之大!這尾上有勺
    的,他比駝鳥,一個身高八尺,一個身高四尺,大小懸殊,何能爭鬥?豈非自討
    苦麼?
多九公:此鳥名喚『鸚勺』。他既敢與駝鳥相鬥,自然也就非凡。
    (鸚勺鬥未數合,豎起長尾,一連幾勺,打的駝鳥前攛後跳,聲如牛吼。)
    (東林又跳出一隻禿鶖,身高八尺,長頸身青,頭禿無毛,攛至山岡。)
林之洋:忽然鬧出和尚來了。
    (西邊林內也飛出一鳥,渾身碧綠,一條豬尾,長有丈六,身高四尺,一隻長足
    (,跳躍而出,攛至山岡,掄起豬尾,如皮鞭一般,對著禿鶖一連幾尾,把個禿
    (頭打的鮮血淋灕,吼叫連聲。)
林之洋:這個和尚今日老大吃虧,怪不得大人國的和尚不肯削髮,他怕禿頭吃苦。
多九公:原來『跂踵』出來爭鬥。他這豬尾,隨你勇鳥也敵他不過,看來鷫鸘又要大敗了
    。
    (那邊百舌敵不住鳴鳥,早已飛回東林;禿鶖被打不過,騰空而去;鴕鳥兩翅受
    (傷,逃回本林。)
    (只聽鷫鸘大叫幾聲,帶著無數怪鳥,奔至山岡;西林也有許多大鳥飛出:登時
    (鬥成一團。)
    (那鸚勺掄起大勺,跂踵舞起豬尾,一起一落,打的落花流水。)
    (正在難解難分,忽聽東邊山上,猶如千軍萬馬之聲,塵土飛空,山搖地動,密
    (密層層,不知一群甚麼,狂奔而來。)
    (登時眾鳥飛騰,鳳凰鷫鸘,也都逃竄。)
    (三人聽了,忙躲桐林深處,細細偷看。)
    (原來是群野獸,從東奔來:為首其狀如虎,一身青毛,鉤爪鋸牙,弭耳昂鼻,
    (目光加電,聲吼如雷;一條長尾,尾上茸毛,其大如斗;走到鳳凰所棲林內,
    (吼了兩聲,帶著許多怪獸,渾身血跡,攛了進去。)
    (隨後一群怪獸趕來,也是血跡淋灕,走至鷫鸘所棲林內,也都攛入。)
    (為首一獸:渾身青黃,其體似麕,其尾似牛,其足似馬,頭生一角。)
唐 敖:請教九公:這個獨角獸自然是麒麟,西邊那頭青獸可是狻猊?
多九公:西林正是狻猊,大約又來騷擾,所以麒麟帶著眾獸趕來。
    (只見狻猊喘息片時,將身立起,口中叫了兩聲。)
    (旁邊攛出一隻野豬,扇著兩耳,一步三搖,倒像奉令一般,走到跟前,將頭伸
    (出,送到狻猊口邊;狻猊嗅了一嗅,吼了一聲,把嘴一張,咬下豬頭,隨將野
    (豬吃入腹中。)
林之洋:這個野豬,據俺看來:生的甚覺慳吝,那是真心請客,他的意思,不過虛讓一讓
    ,那知狻猊並不推辭,竟自啖了。原來狻猊腹饑,大概吃飽就要爭鬥了。
    (正自指手畫腳,談論狻猊,不意手中那個細鳥,忽又鳴聲震耳,連忙伸手亂搖
    (,那肯住聲。)
    (狻猊聽了,把頭揚起,順著聲音望了一望,只聽大吼一聲,帶著許多野獸,一
    (齊奔來。)
    (三人嚇的四處奔逃。)
多九公:(多九公喊道)林兄!還不放槍救命,等待何時!
    (林之洋跑的氣喘噓噓,棄了細鳥,迎著眾獸放了一槍。)
    (雖然打倒兩個,無奈眾獸密密層層,毫無畏懼,仍舊奔來。)
多九公:我的林兄!難道放不得第二槍麼!
    (林之洋戰戰兢兢,又放一槍;好象火上澆油,眾獸更都如飛而至。)
林之洋:(林之洋不覺放聲哭道)只顧要看撕鬥,那知狻猊腹饑,要吃俺肉!無䏿國以土
    當飯,他是以人當飯!俺聞秀才窮酸,狻猊如怕酸物倒牙,九公同妹夫還可躲這
    災難,就只苦殺俺了!頃刻就到跟前,只要大口一張,就吞到腹中!這狻猊肚腸
    不知可象無腸國?但願吞了隨即通過,俺還有命:若不通過,存在裡面,就要悶
    殺了!
    (唐敖正朝前奔,只覺身後鳴聲震耳,回頭一看,狻猊正離不遠,竟向身後撲來
    (。)
    (不由手慌腳亂,無計可施)
唐 敖:不好。
    (一時著急,將身一縱,就如飛舞一般,攛在空中。)
    (眾獸都向多、林二人撲去。)
    (二人惟有叫苦,左右亂跑,忽聽山頂上呱剌剌如雷鳴一般,響了一聲,一道黑
    (煙,比箭還急,直奔狻猊;狻猊將身縱起,方才避過;轉眼間,又是一聲響亮
    (,狻猊躲避不及,登時打落山上。)
    (眾獸撇了多、林二人,都來保護狻猊。)
    (只聽呱剌剌、呱剌剌、……響亮連聲,黑煙亂冒,塵土飛空,滿山響聲不絕,
    (四周煙霧迷漫。)
    (那個響聲,如雨點一般,滾將出來,把些怪獸打的屍橫遍地,四處奔逃,霎時
    (無蹤。)
    (麒麟帶著眾獸,也都逃竄了。)
    (唐敖落下。)
林之洋:(林之洋跑來道)妹夫當日吃了躡空草,攛的高高的,有處躲避;竟把俺們撇了
    !幸虧俺有槍神救命;若不遇著槍神,只怕俺同九公久已變成狻猊的濁氣了。
唐 敖:當日小弟在東口山,手捧石碑,還能攛空,今日若將二位馱在肩上,大約也可攛
    高;無奈你們相離過遠,狻猊緊跟身後,那裡還敢遲延。舅兄只顧要將細鳥帶回
    船去,剛才被他這陣亂叫,以致眾獸聞風而至,幾乎性命不保。
多九公:(多九公也走來道)這陣連珠槍好不利害!若非打倒狻猊,眾獸豈能散去。此時
    煙霧漸散,我們前去找那放槍之人,以便拜謝。
    (只見山岡走下一個獵戶,身穿青布箭衣,肩上擔著鳥槍,生得眉清目秀,齒白
    (唇紅,年紀不過十四五歲。)
    (雖是獵戶打扮,舉止甚覺秀雅。)
獵 戶:(三人忙上前下拜道)多謝壯士救命之恩!請教尊姓?貴鄉何處?
獵 戶:(獵戶還禮道)小子姓魏,天朝人氏,因避難寄居於此。請教三位老丈尊姓?從
    何到此?
    (多、林二人把名姓說了。)
唐 敖:(唐敖忖道)當初魏思溫、薛仲璋二位哥哥都以連珠槍出名,自從敬業兄弟兵敗
    ,聞得俱逃海外。此人莫非思溫哥哥之子?待我問他一聲。
獵 戶:當日天朝有位姓魏的,官名思溫,慣用連珠槍,天下馳名,壯士可是一家?
獵 戶:這是先父。老丈何以得知?
唐 敖:誰知壯士卻是思溫哥哥之子!不意竟於此處相會!
    (於是將名姓說明,又把當日結盟及被參各話細說一遍。)
獵 戶:(獵戶忙下拜道)原來卻是唐叔叔到此,姪女不知,萬望恕罪!
唐 敖:(唐敖還禮道)賢姪請起。為何自稱姪女?這是何故?
獵 戶:姪女名喚紫櫻,哥哥名魏武。因敬業叔叔遇難,父親無處存身,帶領家眷,逃至
    此地。本山向有狻猊,常與麒麟爭鬥,傷損田苗,甚至出來傷人,附近居民,屢
    受其害。向來雖有獵戶,奈此獸極其狡猾,目力甚遠,一聞槍聲,即攛高逃避,
    非連珠槍不能捉獲。因此聘請父親,在此驅除野獸。歷來打死狻猊不計其數。前
    歲父親去世,雖將哥哥照舊延請,奈身弱多病,不能辛苦;若將此業棄了,無以
    為生。幸姪女幼年學得此槍,只得男裝,權承此業,以養寡母。連日因眾獸爭鬥
    ,惟恐傷人,正要擒拿狻猊,不想得遇叔叔。剛才狻猊緊在叔叔身後,我看著只
    管著急,不敢動手。虧得叔叔朝上一攛,這才得空,放了一槍;若再稍遲一步,
    只怕叔叔性命難保。但是將身一縱,就能攛高,若非神靈護佑,何能如此?真是
    吉人天相!當日父親臨危有遺書一封,命我兄妹日後投奔嶺南托叔叔照應,此書
    現在家中,就請叔叔過去一看,以便獻茶。
唐 敖:多年未見萬氏嫂嫂之面,今在海外,自應前去拜見。不意思溫哥哥今已去世,竟
    不能一見,好不令人心酸。
    
    
65**時間: 地點:
    (當時三人同魏紫櫻越過山頭,向魏家而來。)
唐 敖:(唐敖忖道)我自到海外,凡遇各山異域,莫不上去瀏覽。原想遵著夢神之話,
    尋訪名花:誰知至今一無所見,倒與這些女子有緣,每每歧路相逢,卻也奇怪。
    (不多時,到了魏家,只見四處安設強弓弩箭。)
    (齊進客廳,魏紫櫻進內通知萬氏夫人同魏武出來,彼此見禮。)
    (唐敖看那魏武,雖然滿面病容,生的倒也清秀,魏紫櫻把父親遺書呈出。)
    (唐敖拆開,上面寫的無非叮囑「俯念結義之情,諸事照應」的話。)
    (看罷,歎息一番,將書收過。)
唐 敖:(萬氏道)賤妾自從丈夫去世,原想攜了遺書,帶著兒女,投奔叔叔。因本地鄉
    鄰懼怕野獸,再三挽留;兼之家鄉近來不知可還緝捕餘黨,惟恐被害,不敢前去
    。今幸叔叔到此。我家現在六親無靠,故鄉舉目無親,除叔叔外,別無可托之人
    。將來尚懇俯念丈夫結義之情,務望攜帶,倘能仍回故土,就是我丈夫在九泉之
    下,也感大德了。
唐 敖:緝捕之事,相隔十餘年,久已淡了。日後小弟海外回來,自然奉請嫂嫂並姪兒姪
    女同回故鄉;況今日姪女如此大德,豈敢相忘!嫂嫂只管放心!。
    (於是又問問日用薪水。)
    (原來此處民人因魏家父子驅除野獸,感念其德,供應極厚,每年除衣食外,頗
    (有盈餘。)
    (唐敖聽了,這才放心。)
    (隨將身邊帶著散碎銀子,送給魏紫櫻為脂粉之用。)
    (又囑魏武帶至魏思溫靈前,拈香下拜慟哭一場,辭別回船。)
    (次日,到了白民國。)
    (林之洋發了許多綢緞海菜去賣。)
    (唐敖來邀九公上去遊玩。)
多九公:此處人煙甚廣,地方富厚,語言也與我們相同。無如老夫與他無緣,每到此地,
    不是有事,就是抱病。今日叨光同去走走,卻也難得。
    (一齊登岸,走了數里,只見各處俱是白壤,遠遠有幾座小嶺,都是一色礬石,
    (田中種著蕎麥,遍地開著白花;雖有幾個農人在那裡耕田,因離的過遠,面貌
    (看不明白,惟見一色白衣。)
    (不多時,進了王城,步過銀橋,四處房舍店面接連不斷,俱是粉壁高牆;人來
    (人往,作買作賣,熱鬧非凡。)
    (那些國人,無老無少,個個面白如玉,唇似塗朱,再映著兩道彎眉,一雙俊目
    (,莫不美貌異常。)
    (而且俱是白衣白帽,一概綾羅打扮極其素淨;腕上都戴著金鐲,手中拿著香珠
    (;身上掛著玳瑁小刀、戳紗荷包、打子兒的扇套、雙飛燕的汗巾,還有許多翡
    (翠瑪瑙玩器。)
    (所穿衣服,大約都用異香熏過,遠遠就覺芳馨撲鼻。)
    (唐敖此時如入山陰道上,目不暇給,一面看著,一面贊不絕口道)
一 面:如此美貌,再配這些穿戴,真是風流蓋世!海外各國人物,大約以此為最了。
    (再看兩邊店面,接接連連,都是酒肆、飯館、香店、銀局。)
    (綢緞綾羅,堆積如山;衣冠鞋襪,擺列無數。)
    (其餘羊牛豬犬,雞鴨魚蝦,諸般海菜,各種點心,不一而足。)
    (真是: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無一不精,無一不備。)
    (滿街滿巷,那股酒肉之香,竟可上徹霄漢。)
    (只見林之洋同一水手從綢緞店出來。)
多九公:(多九公迎著問道)林兄貨物可曾得利?
林之洋:(林之洋滿面歡容道)俺今日托二位福氣,賣了許多貨物,利息也好。少刻回去
    ,多買酒肉奉請。如今還有幾樣腰巾、荷包零星貨物,要到前面巷內找個大戶人
    家賣去。俺們何不一同走走?
唐 敖:如此甚好。
    (林之洋隨命水手把所賣銀錢先送上船,順便買些酒肉帶去,自己提了包袱,同
    (唐、多二人進了前面巷子。)
林之洋:好了,前面那個高大門樓,想是大戶人家。
    (走到門前,適值裡面走出一個絕美後生。)
    (林之洋說知來意,那後生道)
林之洋:既有寶貨,何不請進,我家先生正要買哩。
    (三人剛要舉步,只見門旁貼著一張白紙,上寫「學塾」兩個大字。)
    (唐敖一見,不覺吃了一嚇道)
不 覺:九公!原來此處卻是學館!
    (多九公看了,也嚇一跳,又不好退回,只得走進。)
    (那後生見他們進來,先到裡面通信去了。)
唐 敖:(唐敖向多九公道)此處國人生的清俊,其天姿聰慧,博覽群書,可想而知。我
    們進去,須比黑齒國加倍留神才好。
林之洋:何必留神。據俺愚見:總是給他『弗得知』。
    (三人進內,來到廳堂。)
    (裡面坐著一位先生,戴著玳瑁邊的眼鏡,約有四旬光景。)
    (還有四五個學生,都在二旬上下,一個個品貌絕美,衣帽鮮明,那先生也是一
    (個美丈夫。)
    (裡面詩書滿架,筆墨如林。)
    (廳堂當中懸一玉匾,上寫「學海文林」四個泥金大字。)
    (兩旁掛一副粉箋對聯,寫的是:研六經以訓世,括萬妙而為師。)
    (唐敖同多九公見了這樣規模,不但腳下輕輕舉步,並且連鼻子氣也不敢出。)
唐 敖:(唐敖輕輕說道)這才是大邦人物!一切氣概,與眾不同。相形之下,我們又覺
    有些俗氣了。
    (走進廳堂,也不敢冒昧行禮,只好侍立一旁。)
    (先生坐在上面,手裡拿著香珠,把三人看了一看,望著唐敖招手道)
先 生:來,來,來!那個書生走進來!
    (唐敖聽見先生把他叫作『書生』,不知怎樣被他看作形藏,這一驚吃的不小!
    ()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遇白民儒士聽奇文 觀藥獸武夫發妙論)
    
    
66**時間: 地點:
    (話說唐敖忽聽先生把他叫做書生,嚇的連忙進前打躬道)
唐 敖:晚生不是書生,是商賈。
先 生:我且問你:你是何方人氏?
唐 敖:(唐敖躬身道)晚生生長天朝,今因販貨到此。
先 生:(先生笑道)你頭戴儒巾,生長天朝,為何還推不是書生?莫非怕我考你麼?
    (唐敖聽了,這才曉得他因儒巾看出,只得)
只 得:晚生幼年雖習儒業,因貿易多年,所有讀的幾句書久已忘了。
先 生:話雖如此,大約詩賦必會作的?
    (唐敖聽說做詩,更覺發慌道)
唐 敖:晚生自幼從未做詩,連詩也未讀過。
先 生:難道你生在天朝,連詩也不會作?斷無此事。你何必瞞我?快些實說!
唐 敖:(唐敖發急道)晚生實實不知,怎敢欺瞞!
先 生:你這儒巾明明是個讀書幌子,如何不會作詩?你既不懂文墨,為何假充我們儒家
    樣子,卻把自己本來面目失了?難道你要借此撞騙麼?還是裝出斯文樣子要謀館
    呢?我看你想館把心都想昏了!也罷,我且出題考你一考,看你作的何如,如作
    的好,我就荐你一個美館。
    (說罷,把《詩韻》取出,唐敖見他取出《詩韻》,更急的要死,慌忙說道)
唐 敖:晚生倘稍通文墨,今得幸遇當代鴻儒,尚欲勉強塗鴉,以求指教,豈肯自暴自棄
    ,不知抬舉,至於如此!況且又有美館之荐,晚生敢不勉力?實因不諳文字,所
    以有負尊意,尚求垂問同來之人,就知晚生並非有意推辭了。
    (先生因向多、林二人)
林二人:這個儒生果真不知文墨麼?
林之洋:他自幼讀書,曾中探花,怎麼不知!
唐 敖:(唐敖暗暗頓足道)舅兄要坑殺我了!
只 聽:(只聽林之洋又接著說道)俺對先生實說罷:他知是知的,自從得了功名,就把
    書籍撇在九霄雲外,幼年讀的『《左傳》右傳』、『《公羊》母羊』,還有平日
    做的打油詩、放屁詩,零零碎碎,一總都就了飯吃了。如今腹中只剩幾段『大唐
    律例注單』,還有許多買辦賬。你要考他律例、算盤,倒是熟的。俺求你老人家
    把這美館賞俺晚生罷。
先 生:這個儒生既已廢業,想是實情。你同那個老兒可會作詩?
多九公:(多九公躬身道)我們二人向來貿易,從未讀書,何能作詩。
先 生:原來你們三個都是俗人。
多九公:(因指林之洋道)你既同他們一樣,為何還要求我荐館?可惜你枉自生得白淨,
    腹中也少墨水,就是出來貿易,也該略認幾字。我看你們雖可造就,無奈都是行
    路之人,不能在此耽擱;若肯略住兩年,我倒可以指點指點。不是我誇口說:我
    的學問,只要你們在我跟前稍為領略,就夠你們終身受用,日後回到家鄉,時時
    習學,有了文名,不獨近處朋友都來相訪,只怕還有朋友『自遠方來』哩。
林之洋:據俺晚生看來,豈但『自遠方來』,而且心裡還『樂乎』哩。
    (先生聽了,不覺吃驚,立起身來,把玳瑁眼鏡取下,身上取出一塊雙飛燕的汗
    (巾,將眼揩了一揩,望著林之洋上下看一看道)
先 生:你既曉得『樂乎』故典,明明懂得文墨,為何故意騙我?
林之洋:這是俺晚生無意碰在典上,至於他的出處,俺實不知。
先 生:你明是通家,還要推辭?
林之洋:俺如騙你,情願發誓:教俺來生變個老秀才,從十歲進學,不離書本,一直活到
    九十歲,這纔壽終。
先 生:如此長壽,你敢願意!
林之洋:你只曉得長壽,那知從十歲進學活到九十歲,這八十年歲考的苦處,也就是活地
    獄了。
先 生:(先生仍舊坐下道)你們既不曉得文理,又不會作詩,無甚可談,立在這裡,只
    覺俗不可耐。莫若請出,且到廳外,等我把學生功課完了,再來看貨。況且我們
    談文,你們也不懂。若久站在此,惟恐你們這股俗氣四處傳染,我雖『上智不移
    』,但館中諸生俱在年幼,一經染了,就要費我許多陶鎔,方能脫俗哩。
    (三人只得諾諾連聲,慢慢退出,立在廳外。)
    (唐敖心裡還是撲撲亂跳,惟恐先生仍要談文,意欲攜了多九公先走一步。)
    (忽聽先生在內教學生唸書。)
    (細細聽時,只得兩句,共八個字:上句三字,下句五字。)
只 得:(學生跟著讀道)切吾切,以反人之切。
唐 敖:(唐敖忖道)難道他們講究反切麼?
林之洋:你們聽聽:只怕又是『問道於盲』來了。
    (多九公聽了,不覺毛骨竦然,連連搖手。)
    (那先生教了數遍,命學生退去,又教一個學生唸書,也是兩句:上句三字,下
    (句四字。)
只 聽:(只聽師徒高聲讀道)永之興,柳興之興。
    (也教數遍退去。)
    (三人聽了,一毫不懂,於是閃在門旁,暗暗偷看:只見又有一個學生,捧書上
    (去。)
    (先生把書用硃筆點了,也教了兩遍,每句四字。)
只 聽:(只聽學生念道)羊者,良也;交者,孝也;予者,身也。
唐 敖:(唐敖輕輕說道)九公:今日千好萬好,幸未同他談文!剛才細聽他們所讀之書
    ,不但從未見過,並且語句都是古奧。內中若無深義,為何偌大後生,每人只讀
    數句?無如我們資性魯鈍,不能領略。古人云:『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們
    若非黑齒前車之鑒,今日稍不留神,又要吃虧了。
只 聽:(忽見有個學生出來招手道)先生要看貨哩。
    (林之洋連忙答應,提著包袱進去。)
    (二人等候多時。)
    (原來先生業已把貨買了,在那裡議論平色。)
    (唐敖趁空暗暗踱進書館,把眾人之書,細看一遍;又把文稿翻了兩篇,連忙退
    (出,多九公)
多九公:他們所讀之書,唐兄都看見了,為何面上脹的這樣通紅?
    (唐敖剛要開言,恰好林之洋把貨賣完,也退出來,三人一齊出門,走出巷子。
    ()
唐 敖:今日這個虧吃的不小!我只當他學問淵博,所以一切恭敬,凡有問對,自稱晚生
    。那知卻是這樣不通!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多九公:他們讀的『切吾切,以反人之切』,卻是何書?
唐 敖:小弟才去偷看,誰知他把『幼』字『及』字讀錯,是《孟子》『幼吾幼,以及人
    之幼』。你道奇也不奇?
多九公:(多九公不覺笑道)若據此言,那『永之興,柳興之興』,莫非就是『求之與,
    抑與之與』麼?
唐 敖:如何不是!
多九公:那『羊者,良也;交者,孝也;予者,身也』是何書呢?
唐 敖:這幾句他只認了半邊,卻是《孟子》『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
    。並且書案上還有幾本文稿,小弟略略翻了兩篇,惟恐先生看見,也不敢看完,
    忙退出來。
多九公:他那文稿寫著甚麼?唐兄記得麼?
唐 敖:內有一本破題所載甚多。小弟記得有個題目,是『聞其聲,不忍食其肉』二句。
    他破的是『聞其聲焉,所以不忍食其肉也。』
林之洋:這個學生作破題,俺不喜他別的,俺只喜他好記性。
多九公:何以見得?
林之洋:先生出的題目,他竟一字不忘,整個寫出來,難道記性還不好麼?
唐 敖:還有一個題目,是『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他破的是
    :『一頃之壤,能致力焉,則四雙人丁,庶幾有飯吃矣。』
林之洋:他以『四雙人丁』破那『八口之家』,俺只喜他『四雙』二字把個『八』字扣的
    緊緊,萬不能移到七口、九口去。
唐 敖:還有一個題目,是『子華使於齊』至『原思為之宰』。他的破題,此時記不明白
    。我只記得到了渡下,他有兩句是:『休言豪富貴公子,且表為官受祿人。』諸
    如此類,小弟也記不了許多。但此等不通之人,我在他眼前卑躬侍立,口口聲聲
    ,自稱『晚生』,豈不愧死!
林之洋:『晚生』二字,也無甚麼卑微。若他是早晨生的,你是晚上生的,或他先生幾年
    ,你後生幾年,都可算得晚生,這怕甚麼!剛才那先生念的『切吾切,以反人之
    切』,當時俺聽了,倒替你們耽心:惟恐他要講究反切,又要吃苦。如今平安回
    來,就是好的,管他甚麼『早生、晚生』!據俺看來:今日任憑吃虧,並未勞神
    ,又未出汗,若比黑齒,也算體面了。
    (忽見有個異獸,宛似牛形,頭上戴著帽子,身上穿著衣服,有一小童牽著,走
    (了過去。)
唐 敖:請教九公:小弟聞當日神農時白民曾進藥獸,不知此獸可是?
多九公:此正藥獸,最能治病。人若有疾,對獸細告病源,此獸即至野外銜一草歸,病人
    搗汁飲之,或煎湯服之,莫不見效。設或病重,一服不能除根;次日再告病源,
    此獸又至野外,或仍銜前草,或添一二樣,照前煎服,往往治好。此地至今相傳
    。並聞此獸比當日更廣,漸漸滋生,別處也有了。
林之洋:原來他會行醫,怪不得穿著衣帽。請問九公:這獸不知可曉脈理?可讀醫書?
多九公:他不會切脈,也未讀過醫書。大約略略曉得幾樣藥味。
林之洋:(林之洋指著藥獸道)俺把你這厚臉的畜牲!醫書也未讀過,又不曉得脈理,竟
    敢出來看病!豈非以人命當耍麼!
多九公:你罵他,設或被他聽見,準備給你藥吃。
林之洋:俺又不病,為甚吃藥?
多九公:你雖無病,吃了他的藥,自然要生出病來。
    (說笑間,回到船上,大家痛飲一番。)
    (走了幾時,這日風帆順利,舟行甚速。)
    (唐敖同林之洋立在柁樓,看多九公指撥眾人推柁。)
    (忽見前面似煙非煙,似霧非霧,有萬道青氣,直沖霄漢,煙霧中隱隱現出一座
    (城池。)
林之洋:這城倒也不小,不知是甚地名?
    (多九公把羅盤更向,望一望道)
多九公:據老夫看來:前面已到淑士國了。
唐 敖:小弟只覺這青氣中含著一股異味,九公可知其詳麼?
多九公:老夫雖路過此地,因未近觀,不知是何氣味。
林之洋:青屬甚味,難道書上也未載著麼?
唐 敖:按五行五味而論:東方屬木,其色青,其味酸。不知彼處可是如此。
    (林之洋望著迎面嗅了一嗅,把頭點了兩點)
林之洋:妹夫這話,只怕有些意思。
    
    
67**時間: 地點:
    (說話間,相離甚近,惟見梅樹叢雜,都有十數丈高。)
    (那座城池隱隱約約,被億萬梅樹圍在居中。)
    (不多時,船已收口。)
    (林之洋素知此地不通商販,並無交易,因恐唐敖在船煩悶,所以照會眾水手在
    (此攏岸,將船停泊,三人約會同去。)
多九公:林兄何不帶些貨物?設或碰著交易,也未可知。
林之洋:淑士國從來買賣甚少,俺帶甚物去呢?
多九公:若據『淑士』兩字而論,此地似乎該有讀書人。要帶貨物,惟有筆墨之類最好,
    並且攜帶也便。
    (林之洋點頭,隨即攜了一個包袱。)
    (三人跳上三板,眾水手用棹擺到岸邊,一齊上岸,穿入梅林,只覺一股酸氣,
    (直鑽頭腦,三人只得掩鼻而行。)
多九公:老夫聞得海外傳說:淑士國四時有不斷之齏,八節有長青之梅。齏菜多寡,雖不
    得而知,據這梅樹看來,果真不錯。
    (過了梅林,到處皆是菜園,那些農人,都是儒者打扮。)
    (走了多時,離關不遠,只見城門石壁上鐫著一副金字對聯,字有斗大,遠遠望
    (去,只覺金光燦爛。)
    (上面寫的是:欲高門第須為善,要好兒孫必讀書。)
多九公:據對聯看來,上句含著『淑』字意思,下句含著『士』字意思。這兩句卻是淑土
    國絕好招牌,怪不得就在城上施展起來。
唐 敖:此地國王,據古人傳說乃顓頊之後。看這景象,甚覺儒雅,與白民國迥然不同。
    (來到關前,只見許多兵役上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說酸話酒保咬文 講迂談腐儒嚼字)
    
    
68**時間: 地點:
    (話說三人來至關前,許多兵役上來,問明來歷,個個身上搜檢一遍,才放進去
    (,林之洋)
林之洋:關上這些囚徒竟把俺們當作賊人,細細盤查。可惜俺未得著躡空草,若吃了躡空
    草,俺就攛進城去,看他怎樣!
    (三人來到大街,看那國人都是頭戴儒巾,身穿青衫,也有穿著藍衫的,那些做
    (買賣的,也是儒家打扮,斯斯文文,並無商旅習氣。)
    (所賣之物,除家常日用外,大約賣青梅、齏菜的居多,其餘不過紙墨筆硯,眼
    (鏡牙杖,書坊酒肆而已。)
唐 敖:此地庶民,無論貧富,都是儒者打扮,卻也異樣。好在此地語言易懂,我們何不
    去問問風俗?
    (走過鬧市,只聽那些居民人家,接二連三,莫不書聲朗朗。)
    (門首都豎著金字匾額:也有寫著「賢良方正」的,也有寫著「孝悌力田」的,
    (也有「聰明正直」的,也有「德行耆儒」的,也有「通經孝廉」的,也有「好
    (善不倦」的;其餘兩字匾額,如「體仁」、「好義」、「循禮」、「篤信」之
    (類,不一而足。)
    (上面都有姓名、年月。)
    (只見旁邊一家門首貼著一張紅紙,上寫「經書文館」四字。)
    (門上有副對聯,寫的是:優游道德之場,休息篇章之囿。)
    (正面懸著五爪盤龍金字匾額,是「教育人才」四個大字。)
    (裡面書聲震耳。)
林之洋:(林之洋指著包袱道)俺要進去發個利市,二位可肯一同走走?
唐 敖:舅兄饒了我罷!我還留著幾個『晚生』慢慢用哩!前在白民國賤賣幾個,至今還
    覺委屈。今到此地,看這光景,固非賤賣,但非其人,也覺委屈。
林之洋:當日妹夫如在紅紅、亭亭跟前稱了晚生,心中可委屈?
唐 敖:小弟若在兩位才女跟前稱了晚生,不但毫不委屈,並且心悅誠服。俗語說的:『
    學問無大小,能者為尊。』他的學問既高,一切尚要求教,如何不是晚生?豈在
    年紀?若老大無知,如白民之類,他在我眼前稱晚生,我還不要哩,二位才女如
    此通品,舅兄卻直稱其名,未免唐突。
林之洋:當日你們受了黑女許多恥笑,還有『問道於盲』的話,彼時他們雖係羞辱九公,
    與妹夫無涉,但不把你放在眼裡,隨嘴亂說,也甚狂妄;今日提起,你不恨他也
    罷了,為甚反要敬他?
唐 敖:凡事無論大小,如能處處虛心,不論走到何處,斷無受辱之虞。我們前在黑齒,
    若一切謙遜,他又從何恥笑?今不自己追悔,若再怨人,那更不是了。
多九公:那幾日老夫奉陪唐兄遊玩,每每游到山水清秀或幽僻處,唐兄就有棄絕凡塵要去
    求仙之意。此雖一時有感而發,若據剛才這番言談,莫非先賢忠恕之道,倘諸事
    如此,就是成佛作祖的根基。唐兄學問度量,老夫萬萬不及,將來諸事竟要叨教
    了。
林之洋:兩個黑女才學高,妹夫肯稱晚生,那君子國吳家弟兄跟前,妹夫也肯稱晚生麼?
唐 敖:那吳氏弟兄學問雖不深知,據他所言,莫不盡情盡理,純是聖賢仁義之道。此等
    人莫講晚生,就是在他跟前負笈擔囊拜他為師,也長許多見識。
林之洋:俺們只顧亂講,莫被這些走路人聽見。你們就在左近走走,俺去去就來。
    (說罷,向學館去了。)
    (二人仍舊閑步,只見有兩家門首豎著兩塊黑匾額,一寫「改過自新」,一寫「
    (同心向善」,上面也有姓名、年月。)
唐 敖:九公:你道此匾何如?
多九公:據這字面,此人必是做甚不法之事,所以替他豎這招牌。仔細看來,金字匾額不
    計其數,至於黑匾卻只此兩塊。可見此地向善的多,違法的少。也不愧『淑士』
    二字。
    (二人信步又到鬧市,觀玩許久。)
    (只見林之洋提著空包袱,笑嘻嘻趕來。)
唐 敖:原來舅兄把貨物都賣了。
林之洋:俺雖賣了,就只賠了許多本錢。
多九公:這卻為何?
林之洋:俺進了書館,裡面是些生意,看了貨物,都要爭買。誰知這些窮酸,一錢如命,
    總要貪圖便宜,不肯十分出價。及至俺不賣要走,他又戀戀不捨,不放俺出來。
    扳談多時,許多貨物共總湊起來,不過增價一文。俺因那些窮酸又不添價,又不
    放走,他那戀戀不捨神情,令人看著可憐;俺本心慈面軟,又想起君子國交易光
    景,俺要學他樣子,只好吃些虧賣了。
多九公:林兄賣貨既不得利,為何滿面笑容?這笑必定有因。
林之洋:俺生平從不談文,今日才談一句,就被眾人稱贊,一路想來,著實快活,不覺好
    笑。剛才那些生童同俺講價,因俺不戴儒巾,問俺向來可曾讀書,俺想妹夫常說
    ,凡事總要謙恭,但俺腹中本無一物,若再謙恭,他們更看不起了。因此俺就說
    道:『俺是天朝人,幼年時節,經史子集,諸子百家,那樣不曾讀過!就是俺們
    本朝唐詩,也不知讀過多少!』俺只顧說大話,他們因俺讀過詩,就要教俺做詩
    ,考俺的學問。俺聽這活,倒嚇一身冷汗。俺想俺林之洋又不是秀才,生平又未
    做甚歹事,為甚要受考的魔難?就是做甚歹事,也罪不至此。俺思忖多時,只得
    推辭俺要趲路,不能耽擱,再三支吾。偏偏這些刻簿鬼執意不肯,務要聽聽口氣
    ,才肯放走。俺被他們逼勒不過,忽然想起素日聽得人說,搜索枯腸,就可做詩
    ,俺因極力搜索。奈腹中只有盛飯的枯腸,並無盛詩的枯腸,所以搜他不出。後
    來俺見有兩個小學生在那裡對對子:先生出的是『雲中雁』,一個對『水上鷗』
    ,一個對『水底魚』。俺趁勢說道:『今日偏偏詩思不在家,不知甚時才來;好
    在詩思雖不在家,對思卻在家。你們要聽口氣,俺對這個雲中雁罷。』他們都道
    :『如此甚好。不知對個甚麼?』俺道:『鳥槍打。』他們聽了,都發愣不懂,
    求俺下個注解。俺道:『難為你們還是生童,連這意思也不懂?你們只知雲中雁
    拿那水上鷗、水底魚來對,請教:這些字面與那雲中雁有甚瓜葛?俺對的這個鳥
    槍打,卻從雲中雁生出的。』他們又問:『這三字為何從雲中雁生發的?倒要請
    教。』俺道:『一抬頭看見雲中雁,隨即就用鳥槍打,如何不從雲中雁生出的?
    』他們聽了,這才明白,都道:『果然用意甚奇,無怪他說諸子百家都讀過,據
    這意思,只怕還從《莊子》見彈而求鴞炙套出來的。』俺聽這話,猛然想起九公
    常同妹夫談論『莊子、老子』,約略必是一部大書,俺就說道:『不想俺的用意
    在這書上,竟被你們猜出。可見你們學問也是不凡的,幸虧俺用莊子;若用老子
    、少子,只怕也瞞不過了。』誰知他們聽了,又都問道:『向來只有《老子》,
    並未聽見有甚少子。不知這部少子何時出的?內中載著甚麼?』俺被他們這樣一
    問,倒問住了。俺只當既有『老子』,一定該有『少子』;平時因聽你們談講『
    前漢書、後漢書,』又是甚麼『文子、武子』,所以俺談『老子』隨口帶出一部
    『少子』,以為多說一書,更覺好聽;那知剛把對子敷衍交卷,卻又鬧出岔頭。
    後來他們再三追問,定要把這『少子』說明,才肯放走。俺想來一想,登時得一
    脫身主意,因向他們道:『這部少子乃聖朝太平之世出的,是俺天朝讀書人做的
    ,這人就是老子後裔。老子做的是《道德經》,講的都是元虛奧妙;他這少子雖
    以遊戲為事,卻暗寓勸善之意,不外風人之旨,上面載著諸子百家,人物花鳥,
    書畫琴棋,醫卜星相,音韻算法,無一不備;還有各樣燈謎,諸般酒令,以及雙
    陸、馬弔、射鵠、蹴球、鬥草、投壺,各種百戲之類,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
    令人噴飯。這書俺們帶著許多,如不嫌汙目,俺就回去取來。』他們聽了,個個
    歡喜,都要觀看,將物價付俺,催俺上船取書,俺才逃了回來。
唐 敖:(唐敖笑道)舅兄這個『鳥槍打』幸而遇見這些生童;若教別人聽見,只怕嘴要
    打腫哩!
林之洋:俺嘴雖未腫,談了許多文,嘴裡著實發渴。剛才俺同生童討茶吃,他們那裡雖然
    有茶,並無茶葉,內中只有樹葉兩片。倒了多時,只得淺淺半杯,俺喝了一口,
    至今還覺發渴。這卻怎好?
多九公:老夫口裡也覺發乾,恰喜面前有個酒樓,我們何不前去沽飲三杯,就便問問風俗
    ?
    (林之洋一聞此言,口中不覺垂涎道)
林之洋:九公真是好人,說出話來莫不對人心路!
    (三人進了酒樓,就在樓下揀個桌兒坐了。)
    (旁邊走過一個酒保,也是儒巾素服,而上戴著眼鏡,手中拿著折扇,斯斯文文
    (,走來向著三人打躬陪笑道)
酒 保:三位先生光顧者,莫非飲酒乎?抑用菜乎?敢請明以教我。
林之洋:你是酒保,你臉上戴著眼鏡,已覺不配;你還滿嘴通文,這是甚意?剛才俺同那
    些生童講話,倒不見他有甚通文,誰知酒保倒通起文來,真是『整瓶不搖半瓶搖
    』!你可曉得俺最猴急,耐不慣同你通文,有酒有菜,只管快快拿來!
酒 保:(酒保陪笑道)請教先生:酒要一壺乎,兩壺乎?菜要一碟乎,兩碟乎?
林之洋:(林之洋把手朝桌上一拍道)甚麼『乎』不『乎』的!你只管取來就是了!你再
    『之乎者也』的,俺先給你一拳!
酒 保:(嚇的酒保連忙說道)小子不敢!小子改過!
    (隨即走去取了一壺酒,兩碟下酒之物,一碟青梅,一碟齏菜,三個酒杯,每人
    (面前恭恭敬敬斟了一杯,退了下去。)
    (林之洋素日以酒為命,見了酒,心花都開,望著二人說聲)
林之洋:請了!
    (舉起杯來,一飲而盡。)
    (那酒方才下咽,不覺緊皺雙眉,口水直流,捧著下巴喊道)
不 覺:酒保,錯了!把醋拿來了!
    (只見旁邊座兒有個駝背老者,身穿儒服,面戴眼鏡,手中拿著剔牙杖,坐在那
    (裡,斯斯文文,自斟自飲。)
    (一面搖著身子,一面口中吟哦,所吟無非『之乎者也』之類。)
    (正吟的高興,忽聽林之洋說酒保錯拿醋來,慌忙住了吟哦,連連搖手道)
林之洋:吾兄既已飲矣,豈可言乎,你若言者,累及我也。我甚怕哉,故爾懇焉。兄耶,
    兄耶!切莫語之!
    (唐、多二人聽見這幾個虛字,不覺渾身發麻,暗暗笑個不了。)
林之洋:又是一個通文的!俺埋怨酒保拿醋算酒,與你何干?為甚累你?倒要請教。
    (老者聽罷,隨將右手食指、中指,放在鼻孔上擦了兩擦)
老 者:先生聽者:今以酒醋論之,酒價賤之,醋價貴之。因何賤之?為甚貴之?
      其所分之,在其味之。酒味淡之,故而賤之;醋味厚之,所以貴之。人皆買
    之,誰不知之。
      他今錯之,必無心之。先生得之,樂何如之!第既飲之,不該言之。不獨言
    之,而謂誤之。
      他若聞之,豈無語之?苟如語之,價必增之。先生增之,乃自討之;你自增
    之,誰來管之。
      但你飲之,即我飲之;飲既類之,增應同之。向你討之,必我討之;你既增
    之,我安免之?
      苟亦增之,豈非累之?既要累之,你替與之。你不與之,他安肯之?既不肯
    之,必尋我之。
      我縱辯之,他豈聽之?他不聽之,勢必鬧之。倘鬧急之,我惟跑之;跑之,
    跑之,看你怎麼了之!
    (唐、多二人聽了,惟有發笑。)
林之洋:你這幾個『之』字,盡是一派酸文,句句犯俺名字,把俺名字也弄酸了。隨你講
    去,俺也不懂。但俺口中這股酸氣。如何是好!
    (桌上望了一望,只有兩碟青梅、齏菜。)
    (看罷,口內更覺發酸。)
林之洋:(因大聲叫道)酒保!快把下酒多拿兩樣來!
    (酒保答應,又取四個碟子放在桌上:一碟鹽豆,一碟青豆,一碟豆芽,一碟豆
    (瓣。)
林之洋:這幾樣俺吃不慣,再添幾樣來。
    (酒保答應,又添四樣:一碟豆腐乾,一碟豆腐皮,一碟醬豆腐,一碟糟豆腐。
    ()
林之洋:俺們並不吃素,為甚只管拿這素菜?還有甚麼,快去取來!
酒 保:(酒保陪笑道)此數肴也,以先生視之,固不堪入目矣,然以敝地論之,雖王公
    之尊,其所享者亦不過如斯數樣耳。先生鄙之,無乃過乎?止此而已,豈有他哉
    !
多九公:下酒菜業已夠了,可有甚麼好酒?
酒 保:是酒也,非一類也,而有三等之分焉:上等者,其味醲;次等者,其味淡;下等
    者,又其淡也。先生問之,得無喜其淡者乎?
唐 敖:我們量窄,吃不慣醲的,你把淡的換一壺來。
    (酒保登時把酒換了。)
    (三人嘗了一嘗,雖覺微酸,還可吃得。)
林之洋:怪不得有人評論酒味,都說酸為上,苦次之。原來這話出在淑士國的。
    (只見外面走進一個老者,儒巾淡服,舉止大雅,也在樓下揀個座兒坐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唐探花酒樓聞善政 徐公子茶肆敘衷情)
    
    
69**時間: 地點:
那 個:(話說那個老者坐下道)酒保:取半壺淡酒。一碟鹽豆來。
    (唐敖見他器宇不俗,向前拱手道)
唐 敖:老丈請了。請教上姓?
老 者:(老者還禮道)小弟姓儒。還未請教尊姓?
    
    
70**時間: 地點:
    (當時多、林二人也過來,彼此見禮,各通名姓,把來意說了。)
老 者:原來三位都是天朝老先生,失敬,失敬!
唐 敖:老丈既來飲酒,與其獨酌,何不屈尊過去,奉敬一杯,一同談談呢?
老 者:雖承雅愛,但初次見面,如何就要叨擾!
多九公:也罷,我們『移樽就教』罷。
    (隨命酒保把酒菜取了過來。)
    (三人讓老者上坐,老者因是地主,再三不肯,分賓主坐了。)
    (彼此敬了兩杯,吃些下酒之物。)
唐 敖:請教老丈:貴處為何無論士農工商都是儒者打扮,並且官長也是如此?難道貴賤
    不分麼?
老 者:敝處向例,自王公以至庶民,衣冠服制,雖皆一樣,但有布帛顏色之不同:其色
    以黃為尊,紅紫次之,藍又次之,青色為卑。至於農工商賈,亦穿儒服,因本國
    向有定例,凡庶民素未考試的,謂之『游民』。此等人身充賤役,不列四民之中
    ,即有一二或以農工為業,人皆恥笑,以為游民亦掌大業,莫不遠而避之。因此
    本處人自幼莫不讀書。雖不能身穿藍衫,名列膠庠,只要博得一領青衫,戴個儒
    巾,得列名教之中,不在游民之內;從此讀書上進固妙,如或不能,或農或工,
    亦可各安事業了。
唐 敖:據老丈之言,貴處庶民,莫不從考試出來。第舉國之大。何能個個能文呢?
老 者:考試之例,各有不同:或以通經,或以明史,或以詞賦,或以詩文,或以策論,
    或以書啟,或以樂律,或以音韻,或以刑法,或以歷算,或以書畫,或以醫卜。
    只要精通其一,皆可取得一頂頭巾、一領青杉。若要上進,卻非能文不可;至於
    藍衫,亦非能文不可得。所以敝處國主當日創業之始,曾於國門寫一對聯,下句
    是『要好兒孫必讀書』,就是勉人上進之意。
多九公:請教老丈:貴處各家門首所立金字匾額,想是其人賢聲素著,國主賜匾表彰,使
    人效法之意。內有一二黑匾,如『改過自新』之類,是何寓意?
老 者:這是其人雖在名教中,偶然失於檢點,作了違法之事,並無大罪,事後國主命豎
    此匾,以為改過自新之意。此等人如再犯法,就要加等冶罪。倘痛改前非,眾善
    奉行,或鄉鄰代具公呈,或官長訪知其事,都可奏明,將匾除去,此後或另有善
    行,賢聲著於鄉黨,仍可啟奏,另豎金字匾額。至豎過金字匾額之人,如有違法
    ,不但將匾除去,亦是加等治罪,即『《春秋》責備賢者』之義。這總是國主勉
    人向善,諄諄勸戒之意。幸而讀書者甚多,書能變化氣質,遵著聖賢之教,那為
    非作歹的究竟少了。
    (四人閑談,不知不覺,連飲數壺。)
    (老者也問問天朝光景,嘖嘖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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