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 至 第六〇
51**時間: 地點:
(話說唐敖聞多九公之言,不覺喜道)
不 覺:小弟向聞海外有個毗騫國,其人皆壽享長年。並聞其國有前盤古所存舊案。我們
何不上去瞻仰瞻仰?
(多、林二人點頭稱善。)
(於是收口登岸,步入城中。)
(只見其人生得面長三尺,頸長三尺,身長三尺,頗覺異樣。)
林之洋:他這頸項生得恁長,若到天朝,要教俺們家鄉裁縫作領子,還沒三尺長的好領樣
兒哩。
(登時訪到前盤古存案處,見了掌管官吏,說明來意。)
(那官吏聞是天朝上邦來的,怎敢怠慢,當即請進獻茶,取鑰匙開了鐵櫥。)
(唐敖伸手取了一本,面上籤子寫著「第一弓」。)
林之洋:原來盤古舊案都是論弓的。
(那官吏聽了,不覺笑了一笑。)
唐 敖:(唐敖忙遮飾道)原來舅兄今日未戴眼鏡,未將此字看明。這是『卷』字並非『
弓』宇。
(用手展開,只見上面圈圈點點,盡是古篆,並無一字可識。)
(多九公也翻了幾本,皆是如此。)
(三人只得道了攪擾,掃興而回。)
林之洋:他書上盡是圈子,大約前盤古所做的事總不能跳出這個圈子,所以篇篇都是這樣
。這叫作『惟有圈中人,才知圈中意』。俺們怎能猜這啞謎!
(登時上船。)
(又走兩日。)
52**時間: 地點:
(這日唐敖正同婉如談論詩賦,忽聽船頭放了一槍,只當遇見賊盜,嚇的驚疑不
(止,連忙攜了林之洋出艙。)
(原來那些人魚,自從放入海內,無論船只或走或住,他總緊緊相隨。)
(眾水手看見,因用鳥槍打傷一個。)
唐 敖:前因此魚身形類人,鳴聲甚慘,所以買來放生。今反傷他,前日那件好事,豈非
白做麼?
林之洋:他跟船後礙你甚事,這樣恨他?
唐 敖:或者此魚稍通靈性,因念救命之恩,心中感激,戀戀不舍,也未可知。你們何苦
傷他性命!
(眾水手正要放第二槍,因聞唐敖之言,甚覺近理,這才住手。)
(二人來至船後,與多九公閑談。)
唐 敖:前在東口,舅兄曾言過了君子、大人二國,就是黑齒,為何此時還不見到?
多九公:林兄只記得黑齒離君子國甚近,誰知那是旱路,並非水路。前面過了無䏿,再過
深目,才是黑齒交界哩。
唐 敖:這個無䏿,大約就是無繼國。小弟聞彼國之人,從不生育,並無子嗣。可有其事
?
多九公:老夫也聞此話。又因他們並無男女之分,甚覺不解。當日到彼,也曾上去看過,
果然無男無女,光景都差不多。
唐 敖:既無男女,何能生育?既不生育,這些國人一經死後,豈不人漸漸少了?自古至
今,其人仍舊不絕,這是何故?
多九公:彼國雖不生育,那知死後其屍不朽,過了一百二十年,仍舊活轉。古人所謂『百
年還化為人』,就是指此而言。所以彼國之人,活了又死,死了又活,從不見少
。他們雖知死後還能重生,素於名利心腸倒是雪淡。他因人生在世終有一死,縱
讓爭名奪利,富貴極頂,及至『無常』一到,如同一夢,全化烏有。雖說死後還
能復生,但經百餘年之久,時遷世變,物改人非,今昔情形,又迥不同,一經活
轉,另是一番世界,少不得又要在那名利場中努力一番。及至略略有點意思,不
知不覺,卻又年已古稀,冥官又來相邀。細細想去,仍是一場春夢。因此他們國
中凡有人死了叫作『睡覺』,那活在世上的叫作『做夢』。他把生死看的透徹,
名利之心也就談了。至於強求妄為,更是未有之事。
林之洋:若是這樣,俺們竟是癡人!他們死後還能活轉,倒把名利看破;俺們死後並無一
毫指望,為甚倒去極力巴結?若教無䏿國看見,豈不被他恥笑麼?
唐 敖:舅兄既怕恥笑,何不將那名利之心略為冷淡呢?
林之洋:俺也曉得,為人在世,就如做夢,那名利二字,原是假的,平時聽人談論,也就
冷談。無奈到了爭名奪利關頭,心裡不由就覺發迷,倒像自己永世不死,一味朝
前奔命,將來到了昏迷時,怎能有人當頭一棒,指破迷團?或者那位提俺一聲,
也就把俺驚醒。
多九公:尊駕如到昏迷時,老夫雖可提你一聲,恐老兄聽了,不但並不醒悟,反要責備老
夫是個癡人哩。
唐 敖:九公此話卻也不錯。世上名利場中,原是一座『迷魂陣』,此人正在陣中吐氣揚
眉,洋洋得意,哪個還能把他拗得過!看來不到睡覺,他也不休。一經把眼閉了
,這才曉得從前各事都是枉用心機,不過做了一場春夢。人若識透此義,那爭名
奪利之心固然一時不能打斷,倘諸事略為看破,退後一步,忍耐三分,也就免了
許多煩惱,少了無限風波。如此行去,不獨算得處世良方,亦是一生快活不盡的
秘訣。就讓無䏿國看見,也可對得住了。小弟向聞無䏿國歷來以土為食,不知何
故?
多九公:彼處不產五穀,雖有果木,亦都不食,惟喜以土代糧。大約性之所近,向來吃慣
,也不為怪。
林之洋:幸虧無腸國那些富家不知土可當飯,他若曉得,只怕連地皮都要刮盡哩。
(無䏿過去,到了深目國。)
(其人面上無目,高高舉著一手,手上生出一隻大眼,如朝上看,手掌朝天;如
(朝下看,手掌朝地;任憑左右前後,極其靈便。)
林之洋:幸虧眼生手上,若嘴生手上,吃東西時,隨你會搶也搶他不過。不知深目國眼睛
可有近視?若將眼鏡戴在手上,倒也好看。請問九公,他們把眼生在手上,是甚
緣故?
多九公:據老夫看來,大約他因近來人心不測,非上古可比,正面看人,竟難捉摸,所以
把眼生手上,取其四路八方都可察看,易於防範,就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無非小心謹慎之意。
唐 敖:古人書上雖有『眼生手掌』之說,卻未言其所以然之故。今聽九公這番妙論,真
可補得古書之不足。
53**時間: 地點:
(這日到了黑齒國。)
(其人不但通身如墨,連牙齒也是黑的,再映著一點朱唇,兩道紅眉,一身紅衣
(,更覺其黑無比。)
(唐敖因他黑的過甚,面貌想必醜陋,奈相離過遠,看不明白,因約多九公要去
(走走。)
(林之洋見他們要去遊玩,自己攜了許多脂粉,先賣貨去了。)
(唐、多二人隨後也就登岸。)
唐 敖:他們形狀如此,不知其國風俗是何光景?
多九公:此地水路離君子國雖遠,旱路卻是緊鄰,大約其國風俗還不過於草野。老夫屢過
此地,因他生的面貌可憎,想來語言也就無味,因此從未上來。今蒙唐兄攜帶,
卻是初次瞻仰。大約我們不過借此上來舒舒筋骨,要想有甚可觀可談之處,只怕
未必。唐兄只看其人,其餘就可想見。
(唐敖連連點頭。)
(不知不覺進了城。)
(作買作賣,倒也熱鬧。)
(語言也還易懂。)
(市中也有婦女行走,男女卻不混雜,因市中有條大街,行路時,男人俱由右邊
(行走,婦人都向左邊行走,雖係一條街,其中大有分別。)
(唐敖起初不知,誤向左邊走去,只聽右邊有人招呼道)
只 聽:二位貴客,請向這邊走來。
(二人連忙走過。)
(細細打聽,才知那邊是婦人所行之路。)
唐 敖:(唐敖笑道)我倒看不出,他們生的雖黑,於男女禮節倒分的明白。九公,你看
,他們來來往往,男女並不交言,都是目不邪視,俯首而行。不意此地竟能如此
,可見君子國風氣感化也不為不遠了。
多九公:前在君子國,那吳氏弟兄曾言他們國中世俗人文,莫非天朝文章教化所致;今黑
齒國又是君子國教化所感。以木本水源而論,究竟我們天朝要算萬邦根本了。
(談論間,迎面到了十字路口,旁有一條小巷。)
(二人信步進了小巷,走了幾步,只見有一家門首貼著一張紅紙,寫著「女學塾
(」三個大字。)
唐 敖:(唐敖因立住道)九公你看,此地既有女學塾,自然男子也會讀書了。不知他們
女子所讀何書?
(只見門內走出一個龍鍾老者,把唐、多二人看了一看,見衣服面貌不同,知是
(異鄉來的,因拱手道)
二 人:二位貴客,想由鄰邦至此,苦不嫌草野,何不請進獻茶?
(唐敖正要問問風俗,聽了此話,忙拱手道)
唐 敖:初次識荊,就來打攪,未免造次。
(於是拉了多九公,一同進去。)
(三人重複行禮。)
(裡面有兩個女學生,都有十四五歲,一個穿著紅衫,一個穿著紫衫;面貌雖黑
(,但彎彎兩道朱眉,盈盈一雙秀目,再襯著萬縷青絲,櫻桃小口,底下露著三
(寸金蓮,倒也不俗。)
(都上來拜了一拜,仍就歸位。)
(唐、多二人還禮。)
(老者讓坐,女學生獻茶。)
(彼此請問姓氏。)
(誰知這個老者兩耳甚聾,大家費了無限氣力,才把名姓來歷略略說明。)
(原來此人姓盧,乃本地有名老秀才,為人忠厚,教讀有方。)
(他聞唐、多二人都是身在黌門,兼係天朝人,不覺躬身道)
不 覺:小子素聞天朝為萬國之首,乃聖人之邦,人品學問,莫不出類超群。鄙人雖久懷
欽仰,無如晤教無由。今日幸遇,足慰生平景慕。第草野無知,兼且重聽,今以
草舍冒昧屈駕,未免簡褻,尚求海涵。
唐 敖:(唐敖連道)豈敢!……
不 覺:(因大聲問道)小弟向聞貴處乃文盛之邦,老丈想已高發多年,如今退歸林下了
?
老 者:敝處向遵天朝之例,也以詩賦取士。小子幼而失學,兼之質性魯鈍,雖屢次觀光
,奈學問淺薄,至今年已八旬,仍是一領青衫。數年來無志功名,學業已廢。年
老衰殘,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無以餬口,惟有課讀幾個女學生,以舌耕為業。
至敝鄉考試,歷來雖無女科,向有舊例,每到十餘年,國母即有觀風盛典:凡有
能文處女,俱准赴試,以文之優劣,定以等第,或賜才女匾額,或賜冠帶榮身,
或封其父母,或榮及翁姑,乃吾鄉勝事。因此,凡生女之家,到了四五歲,無論
貧富,莫不送塾讀書,以備赴試。
不 覺:(因指紫衣女子道)這是小女,那穿紅衫的姓黎,是敝門生。現在國母已定明春
觀風,前者小女同敝門生赴學政考試,幸而都取三等之末,明歲得與觀風盛典,
尚有幾希之望,所以此時都在此趕緊用功。不瞞二位大賢說,這叫作『臨時抱佛
腳』,也是我們讀書人通病,何況他們孤陋寡聞的幼女哩。
老 者:(因向兩女子道)今日難得二位大賢到此,你們平日所讀書內如有甚麼不明之處
,何不請教?廣廣識見,豈不是好!
多九公:不知二位才女可有見教?老夫於學問一道,雖未十分精通,至於眼前文義,粗枝
大葉,也還略知一二。
(紫衣女子聽了,因欠身道)
紫衣女:婢子向聞天朝為人文淵藪,人才之廣,自古皆然。大賢世居大邦,見多識廣,而
且榮列膠庠,自然才貫二酉,學富五車了。婢子僻處海隅,賦性既鈍,兼少見聞
,於先聖先賢經書之旨,每每未能窺尋其端。蘊疑既久,問字無由。今欲上質高
賢,又恐語涉淺陋,未免『以莛叩鐘』,自覺唐突,何敢冒昧請教!
多九公:(多九公忖道)據這女子言談倒也不俗,看來書是讀過幾年的。可惜是個幼年女
流,不知可有一二可談之處。如稍通文墨,今同外國黑女談談,倒也是段佳話。
必須用話引他一引,只要略略懂得文墨,就可慢慢談了。
紫衣女:才女請坐,休得過謙。老夫雖忝列膠庠,素日餬口四方,未能博覽,惟幼年所讀
經書,尚能略知一二,其餘荒疏日久,已同隔世。才女有何下問,請道其詳。倘
有所知,無不盡言。
唐 敖:我們都是拋了書本,荒疏多年,誠恐下問,見識不到,尚望指教。
(多九公聽見「指教」二字,鼻中不覺哼了一聲,口雖不言,心中忖道)
多九公:他們不過海外幼女,腹中學問可想而知,唐兄何必如此過謙,未免把他看的過高
了。
不 覺:(只見紫衣女子又立起道)婢子聞得讀書莫難於識字,識字莫難於辨音。若音不
辨,則義不明。即如經書所載『敦』字,其音不一。某書應讀某音,敝處未得高
明指教,往往讀錯,以致後學無所適從。大賢旁搜博覽,自知其詳了?
多九公:才女請坐。按這『敦』字在灰韻應當讀堆。《毛詩》所謂『敦彼獨宿』;元韻音
惇,《易經》『敦臨吉』;又元韻音豚,《漢書》『敦煌,郡名』;寒韻音團,
《毛詩》『敦彼行葦』;蕭韻音雕,《毛詩》『敦弓既堅』;軫韻者准,《周禮
》『內宰出其度量敦制』;阮韻音遁,《左傳》『謂之渾敦』;隊韻音對,《儀
禮》『黍稷四敦』;願韻音頓,《爾雅》『太歲在子曰困敦』;號韻音導,《周
禮》所謂『每敦一幾』。除此十音之外,不獨經傳未有他音,就是別的書上也就
少了。幸而才女請教老夫,若問別人,只怕連一半還記不得哩。
紫衣女:婢子向聞這個『敦』字倒像還有吞音、儔音之類。今大賢言十音之外,並無別音
,大約各處方音不同,所以有多寡之異了。
(多九公聽見還有幾音。)
(因剛才話已說滿,不好細問,只得)
只 得:這些文字小事,每每一字數音甚多,老夫那裡還去記他。況記幾個冷字,也算不
得學問。這都是小孩子的功課。若過於講究,未免反覺其醜。可惜你們都是好好
質地,未經明人指教,把工夫都錯用了。
(紫衣女子聽罷,又說出一段話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因字聲粗談切韻 聞雁唳細問來賓)
54**時間: 地點:
紫衣女:(話說紫衣女子)婢子聞得要讀書必先識字,要識字必先知音。若不先將其音辯
明,一概似是而非,其義何能分別?可見字音一道,乃讀書人不可忽略的。大賢
學問淵博,故視為無關緊要;我們後學,卻是不可少的。婢子以此細事,大瀆高
賢,真是貽笑大方。即以聲音而論,婢子素又聞得,要知音,必先明反切,要明
反切,必先辨字母。若不辨字母,無以知切;不知切,無以知音;不知音,無以
識字。以此而論,切音一道,又是讀書人不可少的。但昔人有言,每每學士大夫
論及反切,便瞪目無語,莫不視為絕學。若據此說,大約其義失傳已久。所以自
古以來,韻書雖多,並無初學善本。婢子素於此道潛研細討,略知一二。第義甚
精微,未能窮其秘奧。大賢天資穎悟,自能得其三昧,應如何習學可以精通之處
,尚求指教。
多九公:老夫幼年也曾留心於此,無如未得真傳,不能十分精通。才女才說學士大夫論及
反切尚且瞪目無語,何況我們不過略知皮毛,豈敢亂談,貽笑大方!
(紫衣女子聽了,望著紅衣女子輕輕笑道)
紫衣女:若以本題而論,豈非『吳郡大老倚閭滿盈』麼?
(紅衣女子點頭笑了一笑。)
(唐敖聽了,甚覺不解。)
多九公:適因才女談論切音,老夫偶然想起《毛詩》句子總是叶著音韻。如『爰居爰處』
,為何次句卻用『爰喪其馬』,末句又是『於林之下』?『處』與『馬』、『下
』二字,豈非聲音不同,另有假借麼?
紫衣女:古人讀『馬』為『姥』,讀『下』為『虎』,與『處』字聲音本歸一律,如何不
同?即如『吉日庚午,既差我馬』,豈非以『馬』為『姥』?『率西水滸,至於
歧下』,豈非以『下』為『虎』?韻書始於晉朝,秦、漢以前並無韻書。諸如『
下』字讀『虎』,『馬』字讀『姥』,古人口音,原是如此,並非另有假借。即
如『風』字《毛詩》讀作『分』字,『眼』字讀作『迫』字,共十餘處,總是如
此。若說假借,不應處處都是假借,倒把本音置之不問,斷無此理。即如《漢書
》、《晉書》所載童謠,每多叶韻之句。既稱為童謠,自然都是街上小兒隨口唱
的歌兒。若說小兒唱歌也會假借,必無此事。其音本出天然,可想而知。但每每
讀去,其音總與《毛詩》相同,卻與近時不同。即偶有一二與近時相同,也只得
《晉書》。因晉去古已遠,非漢可比,故晉朝聲音與今相近。音隨世轉即此可見
。
多九公:據才女所講各音古今不同,老夫心中終覺疑惑,必須才女把古人找來,老夫同他
談談,聽他到底是個甚麼聲音,才能放心。若不如此,這番高論,只好將來遇見
古人,才女再同他談罷。
紫衣女:大賢所說,『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於林之下』這四句,音雖辨明,
不知其義怎講?
多九公:《毛傳》鄭箋、孔疏之意,大約言軍士自言:『我等從軍,或有死的、病的,有
亡其馬的。於何居呢?於何處呢?於何喪其馬呢?若我家人日後求我,到何處求
呢?當在山林之下。』是這個意思。才女有何高見?
紫衣女:先儒雖如此解,據婢子愚見,上文言『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
忡。』軍士因不得歸,所以心中憂鬱。至於『爰居爰處……』四句,細繹經文,
倒像承著上文不歸之意,復又述他憂鬱不寧,精神恍惚之狀,意謂:偶於居處之
地,忽然喪失其馬;以為其馬必定不見了,於是各處找求;誰知仍在樹林之下。
這總是軍士憂鬱不寧,精神恍惚,所以那馬明明近在咫尺,卻誤為喪失不見,就
如『心不在焉,視而不見』之意。如此解說,似與經義略覺相近。尚求指教。
多九公:凡言詩,總要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方能體貼詩人之意。即以此詩而論,前
人注解,何等詳明,何等親切。今才女忽發此論,據老夫看來,不獨妄作聰明,
竟是『愚而好自用』了。
紫衣女:大賢責備,婢子也不敢辯。適又想起《論語》有一段書,因前人注解,甚覺疑惑
,意欲以管見請示;惟恐大賢又要責備,所以不敢亂言,只好以待將來,另質高
明了。
唐 敖:適才敝友失言,休要介意。才女如有下問,何不明示?《論語》又是常見之書,
或者大家可以參酌。
紫衣女:婢子要請教的,並無深微奧妙,乃『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這句書,不知怎
講?
多九公:(多九公笑道)古今各家注解,言顏淵死,顏路因家貧不能置槨,要求孔子把車
賣了,以便買槨,都是這樣說。才女有何見教?
紫衣女:先儒雖如此解,大賢可另有高見?
多九公:據老夫之意,也不過如此,怎敢妄作聰明,亂發議論。
紫衣女:可惜婢子雖另有管見,恨未考據的確,原想質之高明,以釋此疑,不意大賢也是
如此,這就不必談了。
唐 敖:才女雖未考據精詳,何不略將大概說說呢?
紫衣女:婢子向於此書前後大旨細細參詳,顏路請車為槨,其中似有別的意思。若說因貧
不能買槨,自應求夫子資助,為何指名定要求賣孔子之車?難道他就料定孔子家
中,除車之外,就無他物可賣麼?即如今人求人資助,自有求助之話,豈有指名
要他實物資助之理!此世俗庸愚所不肯言,何況聖門賢者。及至夫子答他之話,
言當日鯉死也是有棺無槨,我不肯徒行,以為之槨。若照上文注解,又是賣車買
槨之意。何以當日鯉死之時,孔子注意要賣的在此一車;今日回死之際,顏路覬
覦要賣的又在此一車?況槨非希世之寶,即使昂貴,亦不過價倍於棺。顏路既能
置棺,豈難置槨?且下章又有門人厚葬之說,何不即以厚葬之資買槨,必定硬派
孔子賣車,這是何意?若按『以為之槨』這個『為』字而論,倒像以車之木要制
為槨之意,其中並無買賣字義,若將『為』字為『買』,似有末協。但當年死者
必要大夫之車為槨,不知是何取義?婢子歷考諸書,不得其說。既無其說,是為
無稽之談,只好存疑,以待能者。第千古疑團,不能質之高賢一旦頓釋,亦是一
件恨事。
多九公:若非賣車買槨,前人何必如此注解?才女所發議論,過於勉強,而且毫無考據,
全是謬執一偏之見。據老夫看來,才女自己批評那句『無稽之談』,卻是自知之
明;至於學問,似乎還欠工夫。日後倘能虛心用功,或者還有幾分進益;若只管
鬧這偏鋒,只怕越趨越下,豈能長進!況此等小聰明,也未有甚見長之處,實在
學問,全不在此。即如那個『敦』字,就再記幾音,也不見得就算通家;少記幾
音,也不見得不通。若認幾個冷字,不論腹中好歹,就要假作高明,混充文人,
只怕敝處丫鬟小廝比你們還高。
(正在談論,忽聽天邊雁聲嘹亮。)
唐 敖:此時才交初夏,鴻雁從何而來?可見各處時令自有不同。
多九公:(只見紅衣女子道)婢子因這雁聲,偶然想起《禮記》『鴻雁來賓』,鄭康成注
解及《呂覽》、《淮南》諸注,各有意見。請教大賢,應從何說為是?
(多九公見問,雖略略曉得,因記不清楚,難以回答。)
唐 敖:老夫記得鄭康成注《禮記》謂『季秋鴻雁來賓者,言其客至未去,有似賓客,故
曰來賓。』而許慎注《淮南子》,謂先至為主,後至為賓。迨高誘注《呂氏春秋
》,謂『鴻雁來』為一句,『賓爵入大水為蛤』為一句;蓋以仲秋來的是其父母
,其子羽翼稚弱,不能隨從,故於九月方來。所謂『賓爵』者,就是老雀,常棲
人堂宇,有似賓客,故謂之『賓爵』。鄙意『賓爵』二字,見之《古今注》,雖
亦可連,但按《月令》,仲秋已有『鴻雁來』之句,若將『賓』字截入下句,季
秋又是『鴻雁來』,未免重複。如謂仲秋來的是其父母,季秋來的是其子孫,此
又誰得而知?況《夏小正》於『雀入於海為蛤』之句上無『賓』字,以此更見高
氏之誤。據老夫愚見,似以鄭注為當。才女以為何如?
女 子:(兩個女子一齊點頭道)大賢高論極是。可見讀書人見解自有不同,敢不佩服!
多九公:(多九公忖道)這女子明知鄭注為是,他卻故意要問,看你怎樣回答。據這光景
,他們那裡是來請教,明是考我們的。若非唐兄,幾乎出醜。他既如此可惡,我
也搜尋幾條,難他一難。
女 子:老夫因才女講《論語》,偶然想起『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之句。似近來人情
而論,莫不樂富惡貧,而聖人言『貧而樂』,難道貧有甚麼好處麼?
(紅衣女子剛要回答,紫衣女子即接著道)
紫衣女:按《論語》自遭秦火,到了漢時,或孔壁所得,或口授相傳,遂有三本,一名《
古論》,二名《齊論》,三名《魯論》。今世所傳,就是《魯論》,向有今本、
古本之別。以皇侃《古本論語義疏》而論,其『貧而樂』一句,『樂』字下有一
『道』字,蓋『未若貧而樂道』與下句『富而好禮』相對。即如『古者言之不出
』,古本『出』字上有一『妄』字。又如『雖有粟吾得而食諸』,古本『得』字
上有一『豈』字。似此之類,不能枚舉。《史記.世家》亦多類此。此皆秦火後
闕遺之誤。請看古本,自知其詳。
(多九公見他伶牙俐齒,一時要拿話駁他,竟無從下手。)
(因見案上擺著一本書,取來一看,是本《論語》。)
(隨手翻了兩篇,忽然翻到「顏淵、季路侍」一章,只見「衣輕裘」之旁寫著「
(衣,讀平聲」。)
(看罷,暗暗喜道)
暗 暗:如今被我捉住錯處了!
紫衣女:(因向唐敖道)唐兄,老夫記得『願車馬衣輕裘』之『衣』倒像應讀去聲,今此
處讀作平聲,不知何意?
紫衣女:『子華使於齊,……乘肥馬,衣輕裘』之『衣』自應該作去聲,蓋言子華所騎的
是肥馬,所穿的是輕裘。至此處『衣』字,按本文明明分著『車』『馬』、『衣
』、『裘』四樣,如何讀作去聲?若將衣字講作穿的意思,不但與『願』字文氣
不連,而且有裘無衣,語氣文義,極覺不足。若談去聲,難道子路裘可與友共,
衣就不可與友共麼?這總因『裘』字上有一『輕』字,所以如此;若無『輕』字
,自然讀作『願車馬衣裘與朋友共』了。或者『裘』字上既有『輕』字,『馬』
字上再有『肥』字,後人讀時,自必以車與肥馬為二,衣與輕裘為二,斷不讀作
去聲。況『衣』字所包甚廣,『輕裘』二字可包藏其內;故『輕裘』二字倒可不
用,『衣』字卻不可少。今不用『衣』字,只用『輕裘』,那個『衣』字何能包
藏『輕裘』之內?若讀去聲,豈非缺了一樣麼?
多九公:(多九公不覺皺眉道)我看才女也過於混鬧了!你說那個『衣』字所包甚廣,無
非紗的綿的,總在其內。但子路於這輕裘貴重之服,尚且與朋友共,何況別的衣
服?言外自有『衣』字神情在內。今才女必要吹毛求疵,亂加批評,莫怪老夫直
言,這宗行為,不但近於狂妄,而且隨嘴亂說,竟是不知人事了!
不 覺:(因又忖道)這兩個女子既要赴試,自必時常用功,大約隨常經書也難他不住。
我聞外國向無《易經》,何不以此難他一難?或者將他難倒,也未可知。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辟清談幼女講羲經 發至論書生尊孟子)
55**時間: 地點:
(話說多九公思忖多時,得了主意,因向兩女子道)
多九公:老夫聞《周易》一書,外邦見者甚少。貴處人文極盛,兼之二位才女博覽廣讀,
於此書自能得其精奧。第自秦、漢以來,注解各家,較之說《禮》,尤為歧途疊
出。才女識見過人,此中善本,當以某家為最,想高明自有卓見定其優劣了?
紫衣女:自漢、晉以來,至於隋季,講《易》各家,據婢子所知的,除子夏《周易傳》二
卷,尚有九十三家。若論優劣,以上各家,莫非先儒注疏,婢子見聞既寡,何敢
以井蛙之見,妄發議論。尚求指示。
多九公:(多九公忖道)《周易》一書,素日耳之所聞,目之所見,至多不過五六十種;
適聽此女所說,竟有九十餘種。但他並無一字評論,大約腹中並無此書,不過略
略記得幾種,他就大言不慚,以為嚇人地步。我且考他一考,教他出出醜,就是
唐兄看著,也覺歡喜。
紫衣女:老夫向日所見,解《易》各家,約有百餘種,不意此地竟有九十三種,也算難得
了。至某人注疏若干卷,某人章句若干卷,才女也還記得麼?
紫衣女:(紫衣女子笑道)各書精微,雖未十分精熟,至注家名姓、卷帙,還略略記得。
多九公:(多九公吃驚道)才女何不道其一二?其卷帙、名姓,可與天朝一樣?
(紫衣女子就把當時天下所傳的《周易》九十三種,某人若干卷,由漢至隋,說
(了一遍。)
紫衣女:(道)大賢才言《周易》有一百餘種,不知就是才說這幾種,還是另有百餘種?
有大賢略述一二,以廣聞見。
(多九公見紫衣女子所說書名倒像素日讀熟一般,口中滔滔不絕。)
(細細聽去,內中竟有大半所言卷帙、姓名,絲毫不錯。)
(其餘或知其名,未見其書;或知其書,不記其名;還有連姓名、卷帙一概不知
(的。)
(登時驚的目瞪神呆,惟恐他們盤問,就要出醜。)
(正在發慌,適聽紫衣女子問他書名,連忙答道)
多九公:老夫向日見的,無非都是才女所說之類,奈年邁善忘,此時都已模模糊糊,記不
清了。
紫衣女:書中大旨,或大賢記不明白,婢子也不敢請教,苦人所難;但卷帙、姓名,乃書
坊中三尺之童所能道的,大賢何必吝教?
多九公:實是記不清楚,並非有意推辭。
紫衣女:大賢若不說出幾個書名,那原諒的不過說是吝教,那不原諒的就要疑心大賢竟是
妄造狂言欺騙人了。
(多九公聽罷,只急的汗如雨下,無言可答。)
紫衣女:剛才大賢曾言百餘種之多,此刻只求大賢除婢子所言九十三種,再說七個,共湊
一百之數。此事極其容易,難道還吝教麼?
(多九公只急的抓耳搔腮,不知怎樣才好。)
紫衣女:如此易事,誰知還是吝教!剛才婢子費了唇舌,說了許多書名,原是拋磚引玉,
以為借此長長見識,不意竟是如此!但除我們聽說之外,大賢若不加增,未免太
覺空疏了!
紫衣女:(紅衣女子)倘大賢七個湊不出,就說五個;五個不能,就是兩個也是好的。
紫衣女:(紫衣女子接著道)如兩個不能,就是一個;一個不能,就是半個也可解嘲了。
紫衣女:(紅衣女子笑道)請教姊姊:何為半個?難道是半卷書麼?
紫衣女:妹子惟恐大賢善忘,或記卷帙,忘其姓名;或記姓名,忘其卷帙:皆可謂之半個
,並非半卷。我們不可閑談,請大賢或說一個,或半個罷。
(多九公被兩個女子冷言冷語,只管催逼,急的滿面青紅,恨無地縫可鑽。)
(莫講所有之書,俱被紫衣女子說過,即或尚未說過,此時心內一急,也就想不
(出了。)
(那個老者坐在下面,看了幾篇書,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不知說些甚麼。)
(後來看見多九公面上紅一陣、白一陣,頭上只管出汗,只當怕熱,因取一把扇
(子)
多九公:天朝時令交了初夏,大約涼爽不用涼扇。今到敝處,未免受熱,所以只管出汗。
請大賢扇扇,略為涼爽,慢慢再談。莫要受熱,生出別的病來。你們都是異鄉人
,身子務要保重。你看,這汗還是不止,這卻怎好?
紫衣女:(因用汗巾替九公揩道)有年紀的人,身體是個虛的,那裡受的慣熱!唉!可憐
!可憐!
多九公:(多九公接過扇子道)此處天氣果然較別處甚熱。
老 者:(老者又獻兩杯茶道)小子這茶雖不甚佳,但有燈心在內,既能解熱,又可清心
。大賢吃了,就是受熱,也無妨了。今雖幸會,奈小子福薄重聽,不能暢聆大教
,真是恨事。大賢既肯屈尊同他們細談,日後還可造就麼?
多九公:(多九公連連點頭道)令愛來歲一定高發的。
老 者:(只見紫衣女子又接著說道)大賢既執意不肯賜教,我們也不必苦苦相求。況記
幾個書名,若不曉得其中旨趣,不過是個賣書傭,何足為奇。但不知大賢所說百
餘種,其中講解,當以某家為最?
多九公:當日仲尼既作《十翼》、《易》道大明。自商瞿受《易》於孔子,嗣後傳授不絕
。前漢有京房、費直各家,後漢有馬融、鄭玄諸人。據老夫愚見:兩漢解《易》
各家,多溺於象占之學。到了魏時,王弼注釋《周易》,拋了象占舊解,獨出心
裁,暢言義理,於是天下後世,凡言《易》者,莫不宗之,諸書皆廢。以此看來
,由漢至隋,當以王弼為最。
(紫衣女子聽了,不覺笑道)
不 覺:大賢這篇議論,似與各家注解及王弼之書尚未了然,不過摭拾前人牙慧,以為評
論,豈是教誨後輩之道!漢儒所論象占,固不足盡《周易》之義;王弼掃棄舊聞
,自標新解,惟重義理,孔子說《易》有聖人之道四焉,豈止『義理』二字?晉
時韓康伯見王弼之書盛行,因缺《繫辭》之注,於是本王弼之義,注《繫辭》二
卷,因而後人遂有王、韓之稱。其書既欠精詳,而又妄改古字,如以『嚮』為『
鄉』,以『驅』為『敺』之類,不能枚舉。所以昔人云:『若使當年傳漢《易》
,王、韓俗字久無存。』當日范寧說王弼的罪甚於桀、紂,豈是無因而發?今大
賢說他註的為最,甚至此書一出,群書皆廢,何至如此?可謂癡人說夢!總之,
學問從實地上用功,議論自然確有根據。若浮光掠影,中無成見,自然隨波逐流
,無所適從。大賢恰受此病。並且強不知以為知,一味大言欺人,未免把人看的
過於不知文了!
(多九公聽了,滿臉是汗,走又走不得,坐又坐不得,只管發愣,無言可答。)
(正想脫身,那個老者又獻兩杯茶道)
那 個:斗室屈尊,致令大賢受熱,殊抱不安。但汗為人之津液,也須忍耐少出才好。大
約大賢素日喜吃麻黃,所以如此。今出這場痛汗,雖痢瘧之症,可以放心,以後
如麻黃發汗之物,究以少吃為是。
(二人欠身接過茶杯。)
多九公:(多九公自言自語道)他說我吃麻黃,那知我在這裡吃黃連哩!
那 個:(只見紫衣女子又接著說道)剛才進門就說經書之義盡知,我們聽了甚覺欽慕,
以為今日遇見讀書人,可以長長見識,所以任憑批評,無不謹謹受命。誰知談來
談去,卻又不然。若以『秀才』兩字而論,可謂有名無實。適才自稱『忝列膠庠
』,談了半日,惟這『忝』字還用的切題。
紫衣女:(紅衣女子)據我看來:大約此中亦有賢愚不等,或者這位先生同我們一樣,也
是常在三等、四等的亦未可知。
紫衣女:大家幸會談文,原是一件雅事,即使學問淵博,亦應處處虛心,庶不失謙謙君子
之道。誰知腹中雖離淵博尚遠,那目空一切,旁若無人光景,卻處處擺在臉上。
可謂『螳臂當車,自不量力』!
(兩個女子,你一言,我一語,把多九公說的臉上青一陣,黃一陣。)
(身如針刺,無計可施。)
(唐敖在旁,甚覺無趣。)
(正在為難之際,只聽外面喊道)
只 聽:請問女學生可買脂粉麼?
(一面說著,手中提著包袱進來。)
(唐敖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之洋。)
多九公:(多九公趁勢立起道)林兄為何此時才來?惟恐船上眾人候久,我們回去罷。
(即同唐敖拜辭老者。)
(老者仍要挽留獻茶。)
(林之洋因走的口渴,正想歇息,無奈二人執意要走。)
(老者送出門外,自去課讀。)
(三人匆匆出了小巷,來至大街。)
(林之洋見他二人舉動愴惶,面色如土,不覺詫異道)
不 覺:俺看你們這等驚慌,必定古怪。畢竟為著甚事?
(二人略略喘息,將神定了一定,把汗揩了,慢慢走著,多九公把前後各話,略
(略告訴一遍。)
唐 敖:小弟從未見過世上竟有這等淵博才女!而且伶牙俐齒,能言善辯!
多九公:淵博倒也罷了,可恨他絲毫不肯放鬆,竟將老夫罵的要死。這個虧吃的不小!老
夫活了八十多歲,今日這個悶氣卻是頭一次!此時想起,惟有怨恨自己!
林之洋:九公,你恨甚麼?
多九公:恨老夫從前少讀十年書;又恨自己既知學問未深,不該冒昧同人談文。
唐 敖:若非舅兄前去相救,竟有走不出門之苦。不知舅兄何以不約而同,也到他家?
林之洋:剛才你們要來遊玩,俺也打算上來賣貨,奈這地方從未做過交易,不知那樣得利
。後來俺因他們臉上比炭還黑,俺就帶了脂粉上來。那知這些女人因搽脂粉反覺
醜陋,都不肯買,倒是要買書的甚多。俺因女人不買脂粉,倒要買書,不知甚意
。細細打聽,才知這裡向來分別貴賤,就在幾本書上。
唐 敖:這是何故?
林之洋:他們風俗,無論貧富,都以才學高的為貴,不讀書的為賤。就是女人,也是這樣
,到了年紀略大,有了才名,才有人求親;若無才學,就是生在大戶人家,也無
人同他配婚。因此,他們國中,不論男女,自幼都要讀書。聞得明年國母又有甚
麼女試大典,這些女子得了這個信息,都想中個才女,更要買書。俺聽這話,原
知貨物不能出脫,正要回船,因從女學館經過,又想進去碰碰財氣,那知湊巧遇
見你們二位。俺進去話未說得一句,茶未喝得一口,就被你們拉出,原來二位卻
被兩個黑女難住。
唐 敖:小弟約九公上來,原想看他國人生的怎樣醜陋。誰知只顧談文,他們面上好醜,
我們還未看明,今倒被他們先把我們腹中醜處看去了!
多九公:起初如果只作門外漢,隨他談甚麼,也不至出醜,無奈我們過於大意,一進門去
,就充文人,以致露出馬腳,補救無及,偏偏他的先生又是聾子,不然,拿這老
秀才出出氣,也可解嘲。
唐 敖:據小弟看來:幸而老者是個聾子。他若不聾,只怕我們更要吃虧。你只看他小小
學生尚且如此,何況先生!固然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究竟是他受業之師
,況紫衣女子又是他女,學問豈能懸殊?若以尋常老秀才看待,又是『以貌取人
』了。世人只知『紗帽底下好題詩』,那裡曉得草野中每每埋沒許多鴻儒!大約
這位老翁就是榜樣。
多九公:剛才那女子以『衣輕裘』之『衣』讀作平聲,其言似覺近理。若果如此,那當日
解作去聲的,其書豈不該廢麼?
唐 敖:九公此話未免罪過!小弟聞得這位解作去聲的乃彼時大儒,祖居新安。其書闡發
孔、孟大旨,殫盡心力,折衷舊解,言近旨遠,文簡義明,一經誦習,聖賢之道
,莫不燦然在目。漢、晉以來,注解各家,莫此為善,實有功於聖門,有益於後
學的,豈可妄加評論。即偶有一二注解錯誤,亦不能以蚊睫一毛,掩其日月之光
。即如《孟子》『誅一夫』及『視君如寇仇』之說,後人雖多評論,但以其書體
要而論,昔人有云:『總群聖之道者,莫大乎六經,紹六經之教者,莫尚乎孟子
。』當日孔子既沒,儒分為八;其他縱橫捭闔,波譎雲詭。惟孟子挺命世之才,
距楊、墨,放淫辭:明王政之易行,以求時弊;闡性善之本量,以斷群疑;致孔
子之教,獨尊千古。是有功聖門,莫如孟子,學者豈可訾議。況孟子『聞誅一夫
』之言,亦固當時之君,惟知戰鬥,不務修德,故以此語警戒,至『寇仇』之言
,亦是勸勉宣王,待臣宜加恩禮:都為要求時弊起見。時當戰國,邪說橫行,不
知仁義為何物,若單講道學,徒費唇舌;必須喻之利害,方能動聽,故不覺言之
過當。讀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自得其義。總而言之:尊崇孔子之教,實
出孟子之力;闡發孔、孟之學,卻是新安之功。小弟愚見如此,九公以為何如?
(多九公聽了,不覺連連點頭。)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受女辱潛逃黑齒邦 觀民風聯步小人國)
56**時間: 地點:
(話說多九公聞唐敖之言,不覺點頭道)
不 覺:唐兄此言,至公至當,可為千載定論。老夫適才所說,乃就事論事,未將全體看
明,不無執著一偏。即如左思《三都賦》序,他說揚雄《甘泉賦》『玉樹青蔥』
,非本土所出,以為誤用。誰知那個玉樹,卻是漢武帝以眾寶做成,並非地土所
產。諸如此類,若不看他全賦,止就此序而論,必定說他如此小事尚且考究未精
,何況其餘。那知他的好處甚多,全不在此。所以當時爭著傳寫,洛陽為之紙貴
。以此看來,若只就事論事,未免將他好處都埋沒了。
57**時間: 地點:
(說話間,又到人煙輳集處。)
唐 敖:剛才小弟因這國人過黑,未將他的面目十分留神,此時一路看來,只覺個個美貌
無比。而且無論男婦,都是滿臉書卷秀氣,那種風流儒雅光景,倒像都從這個黑
氣中透出來的。細細看去,不但面上這股黑氣萬不可少,並且回想那些胭粉之流
,反覺其醜。小弟看來看去,只覺自慚形穢。如今我們雜在眾人中,被這書卷秀
氣四面一襯,只覺面目可憎,俗氣逼人。與其教他們看著恥笑,莫若趁早走罷!
(三人於是躲躲閃閃,聯步而行。)
(一面走著,看那國人都是端方大雅;再看自己,只覺無窮醜態。)
(相形之下,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緊走也不好,慢走也不好,不緊不慢也不
(好;不知怎樣才好!只好疊著精神,穩著步兒,探著腰見,挺著胸兒,直著頸
(兒,一步一趨,望前而行。)
(好容易走出城外,喜得人煙稀少,這才把腰伸了一伸,頸項搖了兩搖,噓了一
(口氣,略為鬆動鬆動。)
林之洋:剛才被妹夫說破,細看他們,果都大大方方,見那樣子,不怕你不好好行走。俺
素日散誕慣了,今被二位拘住,少不得也裝斯文混充儒雅。誰知只顧拿架子,腰
也酸了,腿也直了,頸也痛了,腳也麻了,頭也暈了,眼也花了,舌也燥了,口
也乾了,受也受不得了,支也支不住了。再要拿架子,俺就癱了!快逃命罷!此
時走的只覺發熱。原來九公卻帶著扇子。借俺扇扇,俺今日也出汗了!
(多九公聽了,這才想起老者那把扇子還在手中,隨即站住,打開一齊觀看。)
(只見一面寫著曹大家七篇《女誡》,一面寫著蘇若蘭《璇璣全圖》,都是蠅頭
(小楷,絕精細字。)
(兩面俱落名款:一面寫著「墨溪夫子大人命書」,下寫「女弟子紅紅謹錄」;
(一面寫著「女亭亭謹錄」。)
(下面還有兩方圖章:「紅紅」之下是「黎氏紅薇」,「亭亭」之下是「盧氏紫
(萱」。)
唐 敖:據這圖章,大約紅紅、亭亭是他乳名,紅薇、紫萱方是學名。
多九公:兩個黑女既如此善書而又能文,館中自然該是詩書滿架,為何卻自寥寥?不意腹
中雖然淵博,案上倒是空疏,竟與別處不同。他們如果詩書滿架,我們見了,自
然另有準備,豈肯冒昧,自討苦吃?
林之洋:(林之洋接過扇子扇著道)這樣說,日後回家,俺要多買幾擔書擺在桌上作陳設
了。
唐 敖:奉勸舅兄:斷斷不要豎這文人招牌!請看我們今日光景,就是榜樣。小弟足足夠
了!今日過了黑齒,將來所到各國,不知那幾處文風最盛?倒要請教,好作準備
,免得又去『太歲頭上動土』。
林之洋:俺們向日來往,只知賣貨,那裡管他文風、武風。據俺看來:將來路過的,如靖
人、跂踵、長人、穿胸、厭火各國,大約同俺一樣,都是文墨不通;就只可怕的
前面有個白民國,倒像有些道理;還有兩面、軒轅各國,出來人物,也就不凡。
這幾處才學好醜,想來九公必知,妹夫問他就知道了。
唐 敖:請教九公……
(說了一句,再回頭一看,不覺詫異道)
不 覺:怎麼九公不見?到何處去了?
林之洋:俺們只顧說話,那知他又跑開。莫非九公恨那黑女,又去同他講理麼?俺們且等
一等,少不得就要回來。
(二人閑談,候了多時,只見多九公從城內走來道)
二 人:唐兄,你道他們案上並無多書,卻是為何?其中有個緣故。
唐 敖:(唐敖笑道)原來九公為這小事又去打聽。如此高年,還是這等興致,可見遇事
留心,自然無所不知。我們慢慢走著,請九公把這緣故談談。
多九公:(多九公舉步道)老夫才去問問風俗,原來此地讀書人雖多,書籍甚少。歷年天
朝雖有人販賣,無如剛到君子、大人境內,就被二國買去。此地之書,大約都從
彼二國以重價買的。至於古書,往往出了重價,亦不可得,惟訪親友家,如有此
書,方能借來抄寫。要求一書,真是種種費事。並且無論男婦,都是絕頂聰明,
日讀萬言的不計其數,因此,那書更不夠他讀了。本地向無盜賊,從不偷竊,就
是遺金在地,也無拾取之人。他們見了無義之財,叫作『臨財毋苟得』。就只有
個毛病:若見了書籍,登時就把『毋苟得』三字撇在九霄雲外,不是借去不還,
就是設法偷騙,那作賊的心腸也由不得自己了。所以此地把竊物之人叫作『偷兒
』,把偷書之人卻叫作『竊兒』;借物不還的叫作『拐兒』,借書不還的叫作『
騙兒』。因有這些名號,那藏書之家,見了這些竊兒、騙兒,莫不害怕,都將書
籍深藏內室,非至親好友,不能借觀。家家如此。我們只知以他案上之書定他腹
中學問,無怪要受累了。
58**時間: 地點:
(說話間,不覺來到船上。)
林之洋:俺們快逃罷!
(吩咐水手,起錨揚帆。)
(唐敖因那扇子寫的甚好,來到後面,向多九公討了。)
多九公:今日唐兄同那老者見面,曾說『識荊』二字,是何出處?
唐 敖:再過幾十年,九公就看見了。小弟才想紫衣女子所說『吳郡大老倚閭滿盈』那句
話,再也不解。九公久慣江湖,自然曉得這句鄉談了?
多九公:老夫細細參詳,也解不出。我們何不問問林兄?
(唐敖隨把林之洋找來,林之洋也回不知。)
唐 敖:若說這句隱著罵話,以字義推求,又無深奧之處。據小弟愚見:其中必定含著機
關。大家必須細細猜詳,就如猜謎光景,務必把他猜出。若不猜出,被他罵了還
不知哩!
林之洋:這話當時為甚起的?二位先把來路說說。看來,這事惟有俺林之洋還能猜,你們
猜不出的。
唐 敖:何以見得?
林之洋:二位老兄才被他們考的膽戰心驚,如今怕還怕不來,那裡還敢亂猜!若猜的不是
,被黑女聽見,豈不又要吃苦出汗麼?
多九公:林兄且慢取笑。我把來路說說:當時談論切音,那紫衣女子因我們不知反切,向
紅衣女子輕輕笑道:『若以本題而論,豈非吳郡大老倚閭滿盈麼?』那紅衣女子
聽了,也笑一笑。這就是當時說話光景。
林之洋:這話既是談論反切起的,據俺看來:他這本題兩字自然就是甚麼反切。你們只管
向這反切書上找去,包你找得出。
多九公:(多九公猛然醒悟道)唐兄:我們被這女子罵了!按反切而論:『吳郡』是個『
問』字,『大老』是個『道』字,『倚閭』是個『於』字,『滿盈』是個『盲』
字。他因請教反切,我們都回不知,所以他說:『豈非問道於盲麼!』
林之洋:你們都是雙目炯炯,為甚比作瞽目?大約彼時因他年輕,不將他們放在眼裡,未
免旁若無人,因此把你比作瞽目,卻也湊巧。
多九公:為何湊巧?
林之洋:那『旁若無人』者,就如兩旁明明有人,他卻如未看見。既未看見,豈非瞽目麼
?此話將來可作『旁若無人』的批語。海外女子這等淘氣,將來到了女兒國,他
們成群打伙,聚在一處,更不知怎樣利害。好在俺從來不會談文;他要同俺論文
,俺有絕好主意,只得南方話一句,一概給他『弗得知』。任他說得天花亂墜,
俺總是弗得知,他又其奈俺何!
多九公:(多九公笑道)倘女兒國執意要你談文,你不同他談文,把你留在國中,看你怎
樣?
林之洋:把俺留下,俺也給他一概弗得知。你們今日被那黑女難住,走也走不出,若非俺
去相救,怎出他門?這樣大情,二位怎樣報俺?
唐 敖:九公才說恐女兒國將舅兄留下,日後倘有此事,我們就去救你出來,也算『以德
報德』了。
多九公:據老夫看來:這不是『以德報德』,倒是『以怨報德』。
唐 敖:此話怎講?
多九公:林兄如被女兒國留下,他在那裡,何等有趣,你卻把他救出,豈非『以怨報德』
麼?
林之洋:九公既說那裡有趣,將來到了女兒國,俺去通知國王,就請九公住他國中。
多九公:(多九公笑道)老夫倒想住在那裡,卻教那個替你管柁呢?
唐 敖:豈但管柁,小弟還要求教韻學哩。請問九公:小弟素於反切雖是門外漢,但『大
老』二字,按音韻呼去,為何不是『島』字?
多九公:古來韻書『道』字本與『島』字同音;近來讀『道』為『到』,以上聲讀作去聲
。即如是非之『是』,古人讀作『使』字,『動』字讀作『董』字,此類甚多,
不能枚舉。大約古聲重,讀『島』;今聲輕,讀『到』。這是音隨世傳,輕重不
同,所以如此。
林之洋:那個『盲』字,俺們向來讀與『忙』字同音,今九公讀作『萌』字,也是輕重不
同麼?
多九公:『盲』字本歸八庚,其音同『萌』;若讀『忙』字,是林兄自己讀錯了。
林之洋:若說讀錯,是俺先生教的,與俺何干!
多九公:你們先生如此疏忽,就該打他手心。
林之洋:先生犯了這樣小錯,就要打手心,那終日曠功誤人子弟的,豈不都要打殺麼?
唐 敖:今日受了此女恥笑,將來務要學會韻學,才能歇心。好在九公已得此中三昧,何
不略將大概指教?小弟賦性雖愚,如果專心,大約還可領略。
多九公:老夫素於此道,不過略知皮毛,若要講他所以然之故,不知從何講起,總因當日
未得真傳,心中似是而非,狐疑莫定,所以如此。唐兄如果要學,老夫向聞岐舌
國音韻最精,將來到彼,老夫奉陪上去,不過略為談談,就可會了。
唐 敖:『歧舌』二字,是何寓意?何以彼處曉得音韻?
多九公:彼國人自幼生來嘴巧舌能,不獨精通音律,並且能學鳥語,所以林兄前在聶耳,
買了雙頭鳥兒,要到彼處去賣。他們各種聲音皆可隨口而出,因此鄰國俱以『歧
舌』呼之。日後唐兄聽他口音就明白了。
(走了幾日,到了靖人國。)
唐 敖:請教九公:小弟聞得靖人,古人謂之諍人,身長八九寸,大約就是小人國。不知
國內是何風景?
多九公:(多丸公道)此地風俗磽薄,人最寡情,所說之話,處處與人相反。即如此物,
明是甜的,他偏說苦的;明是鹹的,他偏說淡的:教你無從捉摸。此是小人國歷
來風氣如此,也不足怪。
(二人於是登岸,到了城郭,城門甚矮,彎腰而進,裡面街市極窄,竟難並行。
()
(走到城內,才見國人,都是身長不滿一尺;那些兒童,只得四寸之長。)
(行路時,恐為大鳥所害,無論老少,都是三五成群,手執器械防身;滿口說的
(都是相反的話,詭詐異常,唐敖)
唐 敖:世間竟有如此小人,倒也少見。
(游了片時,遇見林之洋賣貨回來,一同回船。)
(走了幾日,大家正在閑談,路過一個桑林,一望無際,內有許多婦人,都生得
(妖豔異常。)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丹桂巖山雞舞鏡 碧梧嶺孔雀開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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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那些婦人俱以絲綿纏身,棲在林內,也有吃桑葉的,也有口中吐絲的。)
唐 敖:請教九公:這些婦人,是何種類?
多九公:此處近於北海,名叫『嘔絲之野』。古人言這婦人都是蠶類。此地既無城郭,這
些婦人都以桑林為居,以桑為食,又能吐絲,倒像『鮫人泣珠』光景。據老夫愚
見:就倣鮫人之意,把他叫作『蠶人』。鮫人泣珠,蠶人吐絲,其義倒也相合。
林之洋:這些女子都生的嬌嬌滴滴,俺們帶幾個回去作妾,又會吐絲,又能生子,豈不好
麼?
多九公:你把他作妾,倘他性子發作,吐出絲來,把你身子纏住,你擺脫不開,還把性命
送了哩!你去問問,那些男子,那個不是死在他們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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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到了跂踵國。)
(有幾個國人在海邊取魚。)
(一個個身長八尺,身寬也是八尺,竟是一個方人。)
(赤髮蓬頭,兩隻大腳,有一尺厚、二尺長,行動時以腳指行走,腳跟並不著地
(,一步三搖,斯斯文文,竟有「寧可濕衣,不可亂步」光景。)
(唐敖因這方人過於拘板,無甚可觀,不曾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