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七一 至 第三八〇

371**時間: 地點:
    (說話間,安老爺便要了帽子,出去見那個陸葆安。)
    (一時進來,只見他頂帽官靴,也穿著件短襟紗袍兒,石青馬褂兒,雖說是個武
    (生,舉動頗不粗鄙。)
    (外省的禮兒沒別的,見面就只磕頭,那陸葆安見了安老爺,就拜下去。)
    (安老爺不好還禮,只以揖相答。)
    (便讓他上坐,他那裡肯)
舅太太:武生的師傅囑咐說,武生到了老太爺這裡,就同自己兒女一樣,不敢坐。
    (安老爺此時是滿肚子的「蓬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讓再讓三
    (,他才在一旁坐下。)
    (安老爺先問了問鄧九公的身子眷口,陸葆安)
陸葆安:他老人家精神是益發好了。打發武生來,一來給老太爺、少老爺道喜請安;二來
    叫武生認認門兒,說趕到他老人家慶九十的時候,還叫武生來請來呢。還說,他
    老如今不到南省去了,輕易得不著好陳酒,求老太爺這裡找幾壇,交給回空的糧
    船帶回去。不是也就叫武生買幾壇帶去了,說那東西的好歹外人摸不著。
安老爺:(安老爺連說)這事容易。
    (因又問起褚一官並褚大娘子可有個得子的信息。)
陸葆安:這倒不知。
    
    
372**時間: 地點:
    (正說著,那拉東西的車輛以至挑的抬的都來了,眾家人帶著更夫一蕩一蕩往裡
    (搬運。)
    (安老爺才知那禮單上的「鶴鹿同春」是他專為賀喜特給找來的東海邊一對仙鶴
    (、泰山上一對梅花小鹿兒,都用木櫳抬了來。)
    (一時張老也過來招呼,便同了那陸葆安到程師爺那邊去坐。)
    (安老爺這裡一面吩咐給他備飯款留,便進來看鄧九公那分禮。)
    (進得二門,見公子正隨著太太同許多內眷們圍著看那對鶴鹿。)
    (老爺于這些東西上,雖雅馴如鶴鹿也不甚在意,忙忙的進了屋子,只檢出那冊
    (《聖跡圖》來正襟危坐的看。)
    (一時,內眷們也進屋裡來,一旁看著問長問短。)
    (老爺便從「麟現闕裡」起,一直講到「西狩獲麟」,會把聖人七十三年的年譜
    (講得來不曾漏得一件事跡,差得一個年月。)
舅太太:(舅太太聽完了)我瞧我們這位姑老爺呀,真算得甚麼事兒都懂得,可惜就只不
    懂得甚麼叫『鶴鹿同春』!
    (當下大家說笑一陣。)
    (安太太便把其餘的東西該歸著的歸著,該分散的分散,公子也去周旋了周旋那
    (個陸秀才。)
    (那陸秀才當日住下,次日便告辭去料理他的勾當,約定過日再來領回信。)
    (安老爺閒中便給鄧九公寫了回信,太太也張羅打點給鄧家諸人的回禮,以至鄧
    (九公要的東西,臨期都交那陸葆安帶回山東而去不提。)
    
    
373**時間: 地點:
    (卻說安公子這個翰林院編修,雖說是個閒曹,每月館課以至私事應酬,也得進
    (城幾次。)
    (那時又正遇烏克齋放了掌院,有心答報師門,提拔門生,便派了他個撰文的差
    (使,因此公子又加了些公忙。)
    (緊接著又有了大考的旨意。)
    (這大考是京城有口號的,叫作)
公 子:金頂朝珠褂紫貂,群仙終日任逍遥;忽傳大考魂皆落,告退神仙也不饒。
    (安公子已是一甲三名授過職的,例應預考,便早晚用起功來。)
    (正在不曾考試之前,恰好出了個講官缺,掌院堂官又擬定了他,題下本來便授
    (了講官。)
    (雖說一樣的七品官兒,卻例得自己專折謝恩。)
    (謝恩這日便蒙召見,臨上去,烏克齋又指點了他許多儀節奏對。)
    (及至叫上起兒去,聖人見他品格凝重,氣度春容,一時想起他是從前十本裡第
    (八名特恩拔起來點的探花,問了問他的家世學業,又見他奏對稱旨,天顏大悅
    (,從此安公子便簡在帝心。)
    (及至大考,他又考列一等,即日連升五級,用了翰林院侍講學士,不久便放了
    (國子監祭酒。)
    (這國子監祭酒雖說也不過是個四品京堂,卻是個侍至聖香案為天下師尊的腳色
    (。)
    (你道安公子才幾日的新進士,讓他怎的個品學兼優,也不應快到如此,這不真
    (個是「官場如戲」了麼?豈不聞俗語雲)
俗 語:一命二運三風水。
    (果然命運風水一時湊合到一處,便是個披甲出身的,往往也會曾不數年出將入
    (相,何況安公子又是個正途出身,他還多著兩層「四積陰功五讀書」呢!)
    (話休絮煩。)
    
    
374**時間: 地點:
    (卻說那時恰遇覃恩大典,舉行恩科會試。)
    (傳臚之後,新科狀元帶了一榜新進士到國子監行「釋褐禮」,恰好正是安公子
    (作國子監祭酒。)
    (這釋褐禮自來要算個朝廷莫大的盛典,讀書人難遇的機緣。)
    (規矩:這日狀元、榜眼、探花率領二三甲進士到大成殿拜過了至聖先師,便到
    (明倫堂參拜祭酒。)
    (那明倫堂預先要用桌子搭起個高台來,台上正中安了祭酒的公座,狀元率領眾
    (人行禮的時候,先請祭酒上台升座,然後恭肅展拜。)
    (從來「禮無不答」,除了君父之外,便是長者先生,也必有兩句慰勞;獨到了
    (狀元拜祭酒,那祭酒卻是要肅然無聲安然不動的受那四拜。)
    (你道為何?相傳以為但是祭酒存些謙和,一開口,一抬手,便于狀元不利。)
    (因此這日行禮的時候,安公子便照這儀注,朝衣朝冠升到那個高台正中交椅上
    (,端然危坐的受了一榜新進士四拜,便收了一個狀元門生。)
    (偏偏那科的狀元又「龍頭屬老成」,點的是個年近五旬的蒼髯老者。)
    (安公子才得二十歲上下的一個美少年,巍然高坐受這班新貴的禮,大家看了,
    (好不替他得意。)
    (一時,釋褐禮成。)
    (安公子公事已畢,算了算已經在城裡耽擱了好幾日了,看那天氣尚早,便由衙
    (門逕回莊園,要把這場盛事稟慰父母一番。)
    (一路走著,想到這典禮之隆,聖恩之重,人生在世,讀書一場,得有今日,庶
    (乎無愧。)
    (想著想著,忽然從「無愧」兩個字上想到「父母俱存」、「不愧不作」、「得
    (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君子有三樂」來,不由得一個人兒坐在車裡欣然色喜
    (,自言自語道)
忽 然:且住!記得那年我們蕭史、桐卿兩位恭人因我說了句『吃酒是天下第一樂』,就
    招了他兩個許多俏皮話兒,叫我寫個『四樂堂』的匾掛上,這話其實尖酸可惡!
    我一向雖說幸而成名,上慰二老,只是不曾得過個學差試差,卻說不得『得天下
    英才而教育之』。到了今日之下,縱說我這座國子監衙門管著天下十七省龍蛇混
    雜的監生,算不到『英才』的數兒裡罷,難道我收了這個狀元門生合一榜的新進
    士,還算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占全了『君子有三樂』不成?少停回家
    便把這話作樂他兩個一番,問問他兩個如今可好讓我吃杯酒,掛那個『四樂堂』
    的匾?倒也是一段佳話。
    (一路盤算,早到家門,進門見過父母,安老爺第一句便道)
安老爺:好了!居然為天下師了!
    (公子此時也十分得意,侍談了一刻,便過東院來。)
    (一進院門,早見他姊妹兩個從屋裡迎出來)
忽 然:恭喜收了狀元門生回來了!
公 子:便是,我正有句話要請教。
忽 然:(他姐妹也道)且慢,我兩個先有件事要奉求。
公 子:我忙了這幾日,才得到家,你兩個又有甚麼差遣?
忽 然:(他兩個道)且到屋裡再說。
    (公子進得屋子,只見把他常用的一個大硯海、一個大筆筒都搬出來,研得墨濃
    (,洗得筆淨,放在當地一張桌兒上,桌兒上又鋪著一幅絹箋,兩邊用鎮紙壓著
    (,當中卻又放著一大杯酒。)
公 子:(公子一時不解)這是甚麼儀注?
忽 然:(他姊妹兩個笑吟吟的一齊說道)奉求大筆見賜『四樂堂』三個大字。
    (公子斷沒想到從城裡頭憋了這麼個好燈虎兒來,一進門就叫人家給揭了!不禁
    (樂得仰天大笑)
不 禁:你兩個怎的這等可惡?
忽 然:(因又點頭道)這正叫作『惟識性者可以同居』。
張姑娘:真個的,換了衣裳,為甚麼不趁著墨寫起來呢?
公 子:這卻使不得。且無論『天道忌滿,人事忌全』,不可如此放縱;便是一時高興寫
    了掛上,倘然被老人家看見,問我何謂『四樂』,你叫我怎麼回答?快收拾起來
    罷。
    (他姊妹二人也就一笑而罷。)
    (不想只他家這陣閨房遊戲,又便宜了燕北閒人,歸結了他「四樂堂」那筆前文
    (。)
    (這話且按下不表。)
    
    
375**時間: 地點:
    (卻說安老爺見兒子廁名清華,置身通顯,書香是接下去了,門庭是撐起來了,
    (家中無可顧慮,自己又極清閒,算了算鄧九公的九旬大慶將近,因前年曾經許
    (過他臨期親去奉祝,此時不肯失這個信,便打算借此作個遠游,訪訪一路的名
    (勝,到他那裡並要多盤桓幾日,疏散疏散。)
    (商量定了,先在本旗告了個山東就醫的假,約在三月上旬起身。)
    (太太便帶同兩個媳婦忙著收拾行裝,又給老爺打點出些給鄧九公作壽的禮,無
    (非如意、緞匹、皮張、玩器、活計等件,預備請老爺看過了好裝箱子。)
    (老爺一看,便說)
老 爺:『君子周急不繼富』,這些東西九公要他何用?我送他的壽禮只用兩色,早已辦
    得停停噹噹了。一色是他向我要的壽酒,我已經叫人到天津酒行裡找了一百二十
    壇上好的陳紹興酒,便算祝他的花甲重周,已經從運河水路運了去了。那一色是
    我送他的壽文,便是我許他的那篇生傳。只這兩色薄禮,他足可一醉消愁,千秋
    不死,何須再備壽禮!
    (太太一聽這話,知道是又左下去了,不好搬駁,只得)
只 得:老爺見得自然是,但是也得配上點兒不要緊的東西,才成這麼個俗禮兒呀。
    (便不合老爺再去瑣碎,自己就作主意配定了。)
    (又敷余帶上了幾百銀于,防著老爺路上要使。)
    (隨叫進家人們來裝箱子,捆行囊。)
    (一切停當,老爺又托了張親家老爺、程師爺在家照料,並請上小程相公途中相
    (伴。)
    (家人們只帶了梁材、葉通、華忠、劉住兒、小小子麻花兒幾個人,並兩個打雜
    (兒的廚子剃頭的去;又吩咐帶上那個烏雲蓋雪的驢兒作了代步。)
    (此外應用的車輛牲口自有公子帶同家人們分撥,老爺一蓋沒管。)
    (到了起身這日,止不過囑咐了公子幾句話,便逍遥自在帶了一行人上路。)
    (這一上路,老爺是身有餘閒,家無多慮,空拉著輛極舒服的咕咚咚太平車兒不
    (坐,只騎著那頭驢兒,遇處名勝也要下來瞻仰,見個古蹟也要站住考訂,一日
    (走不了半站,但有個住處,便「隨遇而安」。)
    (只這等磨去,離家三四天,才磨到良鄉。)
    (華忠有些急了,晚間趁空兒回老爺)
老 爺:回老爺,這走長道兒可得趁天氣呀,要不,請示老爺,明日趕一個整站罷。
    (老爺也以為無可無不可,次日便起了個早,約莫辰牌時分,早來到涿州關外打
    (早尖。)
    
    
376**時間: 地點:
老 爺:(卻說這座涿州城正是各省出京進京必由的大路,有名叫作)日邊衝要無雙地,
    天下煩難第一州。
    (安老爺到得關廂,坐在車裡一看,只見那條街上,不但南來北往的車馱絡繹不
    (絕,便是本地那些居民,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穿梭一班擁擠不動。)
    (正在看著,一行車馬早進了一座客店。)
    (眾家人服侍老爺下了車,進店房坐下。)
    (大家便忙著鋪馬褥子,解碗包,拿銅旋子,預備老爺擦臉喝茶。)
    (那個跑堂兒的見這光景是個官派,便不敢進屋子,只提了壺開水在門外候著。
    ()
    (老爺這蕩出來,是閒情逸致,正要問問沿途的景物,因叫跑堂兒的說)
老 爺:你只管進來。
問 他:(便問他)你這裡今日怎的這等熱鬧?
    (跑堂兒的見問,答說)
跑堂兒:州城裡鼓樓西有座天齊廟,今兒十五,是開廟的日子,差不多兒都要去燒炷香,
    都是行好的老爺。
    (老爺聽得燒香拜佛這些事,便丟開不往下談。)
問 他:(又問他)此地可還有甚麼名勝?
    (安老爺說話只管是這等字斟句酌,再不想一個跑堂兒的,他可曉得甚麼叫作「
    (名勝」?只見他聽了這話忙接口道)
安老爺:我的老爺,好話咧!大嚇人不■的!一個天齊爺,也有沒靈聖兒的?回來你老打
    了尖,就打那廟頭裡過,白瞧瞧那燒香的人有多少!
      那廟裡頭中間兒是大高的五間天齊殿,接著寢宮,兩邊兒是財神殿、娘娘殿
    ,後層兒是文昌閣,周圍七十二司。到了那個地方兒,吃喝穿戴,甚麼都買不短
    。廟後頭擺著十錦雜耍兒,前日還到了個瞧希希罕兒的,為甚麼今兒逛廟的人更
    多了呢!
    (老爺正覺他所答非所問,程相公那裡就打聽說)
程相公:甚麼叫作『希希哈兒』?
安老爺:(跑堂的道)這可真說得起活老了的都沒見過的一個希希罕兒,是磣大的一對鳳
    凰!
    (老爺聽了,不禁納罕,忽然又低下頭去,默默如有所思。)
程相公:(早聽程相公笑嘻嘻的說道)老伯,不麼我們今日就在此地歇下,也去望望鳳凰
    罷?
    (華忠這橛老頭子是好容易盼得老爺今日要走個整站,此時師爺忽然又要看鳳凰
    (,便說)
華 忠:師爺信他們那些謠言,那兒那麼件事呢!
    (不想程相公這話正合了安老爺的意思?你道為何?原來這位老先生自從方才聽
    (得跑堂兒的說了句此地有鳳凰,便想道)
先 生:這種靈鳥自從軒轅氏在位鳳巢阿閣之後,止于舜時來儀,文王時鳴于岐山,漢以
    後雖亦偶然有之,就大半是影響附會。到了我大清,從前慶雲現、黃河清、瑞麥
    兩歧、靈芝三秀,這些嘉祥算都見過,甚至麒麟也來過了,就只不曾見過鳳凰。
    如今鳳凰意見在直隸地方,這豈不是聖朝一樁非常盛事!況且孔夫子還不免有個
    『鳳鳥不至,吾已矣夫』之歎;如今我安某生在聖朝,躬逢盛事,豈可當面錯過
    ?
    (心裡正要去看看,只是不好出口。)
    (正在躊躇,忽聽程相公要去,華忠卻又從旁攔他)
華 忠:程師爺也是終年悶在書房裡,我又左右閒在此,今日竟依他住下,我也陪他走走
    。
    (程相公聽了這話大樂,連那個麻花兒聽見逛廟,也樂的跳跳鑽鑽。)
華 忠:(只有華忠口裡不言心裡暗想說)我瞧今兒個這蕩,八成兒要作冤!
    (當下上下一行人吃完了飯,老爺留梁材等兩個在店裡,自己便同了程相公帶了
    (華忠、劉住兒合小小子麻花兒,又帶上了一個打雜兒的背著馬褥子、背壺、碗
    (包,還吩咐帶了兩弔零錢,慢慢的出了店門,步進州城,往天齊廟而來。)
    (于路無話。)
    (不一時早望見那座廟門。)
    (原來安老爺雖是生長京城,活了五十來歲,凡是京城的東嶽廟、城隍廟、曹公
    (觀、白雲觀,以至隆福寺、護國寺這些地方,從沒逛過。)
    (此刻才到這座廟門外,見那些買吃食的吃吃喝喝,沿街又橫三豎四擺著許多笤
    (帚、簸箕、撢子、毛扇兒等類的攤子擔子。)
    (那逛廟的人是沒男沒女,出入不斷亂擠。)
    (老爺見一個讓一個,只覺自己擠不上去,華忠)
華 忠:奴才頭裡走著罷。
    (說著進了山門。)
    (那山門裡便有些賣通草花兒的、香草兒的、瓷器傢伙的、耍貨兒的,以至賣酸
    (梅湯的、豆汁兒的、酸辣涼粉兒的、羊肉熱面的,處處攤子上都有些人在那裡
    (圍著吃喝。)
    (程相公此時是兩隻眼睛不夠使的,正在東睃西望,又聽得那邊吆喝)
程相公:吃酪罷!好乾酪哇!
程相公:(程相公便問)甚麼子叫個『澇』?
安老爺:叫人端一碗你嚐嚐。
    (說著,便同他到鐘樓跟前台階兒上坐下。)
    (一時端來,他看了雪白的一碗東西,上面還點著個紅點兒,便覺可愛,接過來
    (就嚷道)
程相公:哦喲,冰生冷的!只怕要拿點開水來衝衝吃罷?
安老爺:不妨,吃下去並不冷。
    (他又拿那銅匙子舀了點兒放在嘴裡,才放進去,就嚷)
就 嚷:阿,原來是牛奶!
    (便齜牙裂嘴的吐在地下。)
安老爺:不能吃倒別勉強。
    (隨把碗酪給麻花兒吃了。)
    (大家就一路來到天王殿。)
    (一進去,安老爺看見那神像腳下各各造著兩個精怪,便覺得不然)
安老爺:何必『神道設教』到如此!
程相公:老伯怎的倒不曉得這個?這就是風、調、雨、順四大天王。
老 爺:何以見得是風、調、雨、順?
程相公:哪!那手拿一把鋼鋒寶劍的,正是個『風』;那個抱著面琵琶,琵琶是要調和了
    弦才好彈的,可不是個『調』?那拿雨傘的便是個『雨』。
    (安老爺雖是滿腹學問,向來一知半解無不虛心,聽如此說,不等他說完,便連
    (連點頭說)
安老爺:講的有些道理。
連 連:那個順天王又作如何講法呢?
    (程相公見問,翻著眼睛想了半日)
程相公:正是,他手裡只拿了一條滿長的大蛇,倒不曉得他怎的叫作順天王。
劉住兒:那不是長蟲,人家都說那是個花老虎。
老 爺:亂道。
劉住兒:(因捻著鬍子望了會子說道)哦,據我看來,這樁東西不但非花老虎,亦非蛇也
    ,只怕就是『雉入大水為蜃』的那個蜃,才暗合這個順天王的『順』字。
程相公:老伯又來了,我們南邊那個『蜃』字讀作上聲,『順』字讀作去聲,怎合得到一
    處呢?
老 爺:嗳呀!世兄,你既曉得『蜃』字讀上聲,難道倒不曉得這個字是『十一軫』『十
    二震』兩韻又收同義的麼!
    (老爺只顧合世兄這一陣考據風、調、雨、順,家人們只好跟在後頭站住,再加
    (上圍了一大圈子聽熱鬧兒的,把個天王殿穿堂門兒的要路口兒給堵住了。)
四個人:(只聽得後面一個人嚷道)走著逛拉!走著逛拉!要講究這個,自己家園兒裡找
    間學房講去!這廟裡是個『大家的馬兒大家騎』的地方兒,讓大伙兒熱鬧熱鬧眼
    睛,別招含怨!
    (老爺連忙就走。)
程相公:(程相公還在那裡打聽說)甚麼叫作『熱鬧眼睛』?
華 忠:(華忠拉了他一把)走罷!我的大叔!
    (說著,出了天王殿的後門兒,便望見那座正殿。)
    (只見正中一條甬路,直接到正殿的月台跟前。)
    (甬路兩旁便是賣估衣的、零剪裁料兒的、包銀首飾的、燒料貨的,台階兒上也
    (擺著些碎貨攤子。)
    (安老爺無心細看,順著那條甬路上了月台。)
    (只見殿前放著個大鐵香爐,又砌著個大香池子,殿門上卻攔著柵欄,不許人進
    (去。)
    (那些燒香的只在當院子裡點著香,舉著磕頭,磕完了頭,便把那香撂在池子裡
    (,卻把那包香的字紙扔得滿地,大家踹來踹去,只不在意。)
    (老爺一見,登時老大的不安,嚷道)
老 爺:阿,阿!這班人這等作踐先聖遺文,卻又來燒甚麼香!
    (說著,便叫華忠說)
說 著:你們快把這些字紙替他們揀起來,送到爐裡焚化了。
    (華忠一聽,心裡)
心 裡:好,我們爺兒們今兒也不知是逛廟來了,也不知是揀窮來了!
    (但是主人吩咐,沒法兒,只得大家胡掳起來,送到爐裡去焚化。)
    (老爺還恐怕大家揀得不淨,自己又拉了程相公帶了小小子麻花兒,也毛著腰一
    (張張的揀個不了。)
說 著:(又望著那些燒香的說道)你眾位剝下這字紙來,就隨手撂在爐裡焚了也好。
    (眾人也有聽信這話的,也有佯佯不理倒笑他是個書呆子的。)
    (那知他這書呆子這陣呆,倒正是場「勝念千聲佛,強燒萬炷香」的功德!)
    
    
377**時間: 地點:
    (卻說安老爺揀完了字紙,自己也累了一腦門子汗,正在掏出小手巾兒來擦著。
    ()
程相公:(程相公又叫道)老伯,我們到底要望望黃老爺■。
老 爺:(老爺詫異道)那位黃老爺?
華 忠:師爺說的就是天齊爺。
安老爺:東嶽大帝是位發育萬物的震旦尊神,你卻怎的忽然稱他是黃老爺,這話又何所本
    ?
程相公:這也是那部《封神演義》上的。
老 爺:(老爺愣了一愣)然則你方才講的那風、調、雨、順,也是《封神演義》上的考
    據下來的?倒累我推敲了半日。這卻怎講!
    (說著,不到正殿,便踅回來站在甬路上,望了望那兩廂的財神殿、娘娘殿。)
    (只見這殿裡打金錢眼的,又有舍了一弔香錢抱個紙元寶去,說是借財氣的;那
    (殿裡拴娃娃的,又有送了一窩泥兒垛的豬狗來,說是還願心的,沒男沒女,挨
    (肩擦背,擁擠在一處。)
    (老爺看了,便說)
老 爺:我們似乎不必同這班人亂擠去了罷。
    (怎禁得那位程相公此時不但要逛逛財神殿、娘娘殿,並且還要看看七十二司,
    (只望著老爺一個勁兒笑嘻嘻的唏溜。)
    (老爺看這光景,便叫華忠說)
老 爺:你同師爺走走去,我竟不能奉陪了,讓我在這裡靜一靜兒罷。
便吩咐:(因指著麻花兒道)把他也帶了去。
    (華忠聽了,把馬褥子給老爺鋪在樹蔭涼兒裡一座石碑後頭,又叫劉住兒拿上碗
    (包背壺,到那邊茶湯壺上倒碗茶來。)
老 爺:不必,你們把這些零碎東西索興都交給我,你們去你們的。
    (大家見老爺如此吩咐,只得都去。)
    (這裡剩了老爺一個人兒,悶坐無聊,忽然想起)
忽 然:何不轉到碑前頭讀讀這統碑文?也考訂考訂這座廟究竟建自何朝何代。
    (想到這裡,便站起來倒背著手兒踱過去,揚著臉兒去看那碑文。)
    (才看了一行,只聽得身背後猛可裡嗡的一聲,只覺一個人往脊樑上一撲,緊接
    (著就雙手摟住脖子,叫了)
叫 了:嗳喲!我的乖喲!
    (老爺冷不防這一下子,險些兒不曾衝個筋斗。)
叫 了:(當下吃一大驚,暗想)我自來不會合人頑笑,也從沒人合我頑笑,這卻是誰?
    (才待要問,幸而那人一抱就鬆開了。)
    (老爺連忙回過身來,不想那人一個躲不及,一倒腳,又正造在老爺腳上那個跺
    (指兒的雞眼上,老爺疼的握著腳「嗳喲」了一聲。)
    (疼過那陣,定神一看,原來正是方才在娘娘殿拴娃娃的那班婦女。)
    (只見為頭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矮胖女人,穿著件短布衫兒,拖著雙薄片兒鞋。)
    (老爺轉過身來才合他對了面兒,便覺那陣酒蒜味兒往鼻子裡直灌不算外,還夾
    (雜著熱撲撲的一股子狐臭氣。)
    (又看了看他後頭,還跟著一群年輕婦人,一個個粉面油頭,妖聲浪氣,且不必
    (論他的模樣兒,只看那派打扮兒,就沒有一個安靜的。)
    (安老爺如何見過這個陣仗兒?登時嚇得呆了,只說了句)
安老爺:這,這,這是怎麼講?
    (那個胖女人卻也覺得有些臉上下不來,只聽他口裡嘈嘈道)
只聽他:那兒呀!才剛不是我們大伙兒打娘娘殿裡出來嗎?瞧見你一個人兒仰著個額兒,
    盡著瞅著那碑上頭,我只打量那上頭有個甚麼希希罕兒呢,也仰著個額兒,一頭
    兒往上瞧,一頭兒往前走,誰知腳底下橫不愣子爬著條浪狗,叫我一腳就造了他
    爪子上了。要不虧我躲的溜掃,一把抓住你,不是叫他敬我一乖乖,準是我自己
    鬧個嘴吃屎!你還說呢!
    (老爺此時肚子裡就讓有天大的道理,海樣的學問,嘴裡要想講一個字兒,也不
    (能了。)
    (只氣得渾身亂顫,呆著雙眼待要發作一場。)
    (忽見旁邊兒又過來了個年輕的小媳婦子,穿一件■肩貼背鑲大如意頭兒水紅裡
    (子西湖色濮院綢的半大夾襖,下面不穿裙兒,露半截子三鑲對靠青縐綢散褲褪
    (兒,褲子腳下一雙過橋高底兒大紅緞子小鞋兒。)
    (右手擎著根大長的煙袋,手腕子底下還搭拉著一條桃紅繡花兒手巾,卻斜尖兒
    (拴在鐲子上;左手是鬧轟轟的一大把子通草花兒、花蝴蝶兒,都插在一根麻秸
    (棍兒上舉著。)
    (梳著大松的鬅頭,清水臉兒,嘴上點一點兒棉花胭脂。)
    (不必開口,兩條眉毛活動的就像要說話;不必側耳,兩隻眼睛積伶的就像會聽
    (話;不說話也罷,一說話是鼻子裡先帶點■音兒,嗓子裡還略沾點兒膛調。)
    (他見那矮胖女人合安老爺嘈嘈,湊到跟前,把安老爺上下打量兩眼,一把推開
    (那個女人,便笑嘻嘻的望著安老爺說道)
笑嘻嘻:老爺子,你老別計較他,他喝兩盅子貓溺就是這麼著。也有造了人家的腳倒合人
    家批禮的?瞧瞧,人家新新兒的靴子,給踹了個泥腳印子,這是怎麼說呢!你老
    給我拿著這把子花兒,等我給你老撢撢啵!
    (說著,就把手裡的花兒往安老爺肩膀子上擱。)
    (老爺待要不接,又怕給他掉在地下,惹出事來,心裡一陣忙亂,就接過來了。
    ()
    (這個當兒,他蹲身下去就拿他那條手巾給老爺撢靴子上的那塊泥。)
    (只他往下這一蹲,安老爺但覺得一股子異香異氣,又像生麝香味兒,又像松枝
    (兒味兒,一時也辨不出是香是臊,是甜甘是哈喇,那氣味一直撲到臉上來。)
    (老爺才待要往後退,早被他一隻手搬住腳後跟,嘴裡還斜叨著根長煙袋,揚著
    (臉兒說)
老 爺:你到底撬起點腿兒來呀!
    (老爺此時只急得手尖兒冰涼,心窩裡亂跳,萬不得話,只說)
只聽他:豈敢!豈敢!
聽 他:這又算個甚嗎兒呢?大伙兒都是出來取樂兒,沒講究!
    (老爺好容易等他撢完了那只靴子,鬆開手站起來。)
    (自己是急于要把手裡那把子通草花兒交還他好走,他且不接那花兒)
自 己:你老別忙,我求你老點事兒。
    (說著,一面伸手拔下耳挖子,從上頭褪下個黃紙帖兒來,口裡一面說道)
一 面:老爺子,你老將才不是在月台上揀那字紙的時候兒嗎,我這麼冷眼兒瞧著,你老
    八成兒是個識文斷字的。我才在老娘娘跟前求了一簽,是求小人兒們的。
    (說著,又棲在安老爺耳朵底下悄悄兒的說道)
說 著:你老瞧,我這倒有倆來的月沒見了,也摸不著是病啊是喜。你老瞧瞧,老娘娘這
    簽上怎麼說的?給破說破說呢!
    (你看這位老爺,他只抱定了「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的兩句書,到這個場中
    (,還絕絕不肯撒個謊)
老 爺:我不識文,我不斷字。
    (聽得那媳婦子請教他,不由得這手舉著花兒,那手就把個簽帖兒接過來。)
    (可耐此時是意亂心忙,眼光不定,看了半日,再也看不明白。)
    (好容易才找著了「病立痊,孕生男」六個字,忙說)
這 個:不是病,一定要弄璋的。
這 個:(那媳婦子不懂這句文話兒)你老說叫我弄甚麼行子?
這 才:(這才急出老爺的老實話來了)一定恭喜的。
    (他這才喜歡,連簽帖兒帶那把子花兒都接過去,將接過去,又把那簽帖兒遞過
    (來)
老 爺:你老索興再用點兒心給瞧瞧,到底是個丫頭是個小子?
    (安老爺真真被他磨得沒法兒,只得嚷道)
安老爺:准養小子。
    (那班婦女見老爺斷的這等准,轟一聲圍上來了。)
    (有的拉著那媳婦子就道喜,他也點著頭兒說)
只 得:喜呀!這是老娘娘的慈悲!也虧人家這位老大爺子解得開呀!
    
    
378**時間: 地點:
    (說話間,那班婦女就七手八腳各人找各人的簽帖兒,都要求老爺破說。)
    (老爺可真頑兒不開了,連說)
連 連:不必看了,不必看了,我曉得這廟裡娘娘的簽靈的很呢!凡是你們一起來求籤的
    ,都要養小子的。
    (不想這班人裡頭夾雜著個靈官廟的姑子,他身穿一件二藍洋縐僧衣,腳登一雙
    (三色挖鑲僧鞋,頭戴一頂白紗胎兒沿倭緞盤金線的草帽兒,太陽上還貼著兩貼
    (青綾子膏藥。)
    (他也正求了個簽帖兒拴在帽頂兒上,聽安老爺這等說,便道)
安老爺:喂!你悠著點兒,老頭子!我一個出家人,不當家花拉的,你叫我那兒養小子去
    呀?
大 家:(那小媳婦子同大家都連忙攔說)成師傅,你別!人家可怎麼知道咱們是一起兒
    來的呢?
婦 人:(那矮胖婦人便向那姑子嘈嘈道)你罷呀,你們那廟裡那一年不請三五回姥姥哇
    !怎麼說呢?
    (那姑子丟下安老爺,趕去就要擰那矮胖婦人的嘴)
安老爺:你要這麼給我灑,我是撕你這張肥……
    (才說到這裡,又一個過去捂住他的嘴)
婦 人:當著人家識文斷字的人兒呢,別掄荤的,看人家笑話!
    (說著,才大家嘻嘻哈哈拉拉扯扯奔了那座財神殿去了。)
    (老爺受這場熱窩,心下裡也不讓那長姐兒給程師老爺點那袋煙的窩心!這大約
    (也要算小小的一個果報!)
    
    
379**時間: 地點:
    (卻說老爺見眾人散了,趁這機會,頭也不敢回,踅身就走,一溜煙走到將才原
    (坐的那個地方兒。)
    (只見華忠早同程相公一群人轉了個大彎兒回來了。)
    (華忠一見老爺,就問)
華 忠:老爺把馬褥子交給誰了?
    (老爺一看,才知那馬褥子、背壺、碗包一切零零碎碎的東西,不知甚麼時候早
    (已丟了個蹤影全無!想了想方才自己受的那一通兒,又一個字兒不好合華忠說
    (,愣了半天,只得)
只 得:我方才將到碑頭裡看了看那碑文,怎知這些東西就會不見了呢?
華 忠:(華忠急了)這不是丟了嗎!等奴才趕下去。
老 爺:(老爺連忙攔住說)這又甚麼要緊!你曉得是甚麼人拿去,又那裡去找他?
華 忠:(華忠是一肚皮的沒好氣)老爺只管這麼恩寬,奴才們這起子人跟出來是作甚麼
    的呢?會把老爺隨身的東西給丟了!
老 爺:這話好糊塗!你就講『虎兕出乾柙,龜玉毀于櫝中』--方才也是我自己在這看
    著--究竟『是誰之過與』?不必說了,我們乾正經的,看鳳凰去罷。
    (說著,大家就從那個西隨牆門兒過後殿來。)
    (見那裡又有許多撬牙蟲的、賣耗子藥的、賣金剛大力丸的、賣煙料的,以至相
    (面的、占燈下數的、起六壬課的,又見一群女人蹲在一個賣鴉片煙簽子的攤子
    (上講價兒。)
    (老爺此時是頭也不敢抬,忙忙的一直往後走,這才把必應瞻禮的個文昌閣抹門
    (兒過去了。)
    (才進了西邊那個角門子,便見那空院子裡圈著個破藍布帳子,裡面鑼鼓喧天。
    ()
四個人:(帳子外頭一個人站在那裡嚷道)撒官板兒一位!瞧瞧這個鳳凰單展翅!
    (老爺聽了,心中暗喜,連忙進去,原來卻是起子跑旱船的。)
    (只見一個三十來歲漆黑的大漢子,一嘴巴子的鬍子楂兒,也包了頭,穿了彩衣
    (,歪在那個旱船上,一手托了腮,把那隻手單撒手兒伸了個懶腰,臉上還作出
    (許多百媚千姣的醜態來。)
    (鬧了一陣。)
老 爺:(又聽那個打鑼的嚷說)看完了鳳凰單展翅,這就該著請太爺們瞧飛蝴蝶兒了。
    (安老爺這才明白,原來這就叫作)
安老爺:鳳凰單展翅,
安老爺:(連忙回身就走,只說道)『無恥之恥,無恥矣』!
    (華忠「嗐」了一聲,見那邊還有許多耍狗熊、耍耗子的,他看那光景,禁不得
    (再去撒冤去了,便一直引著老爺從文昌閣後身兒繞到東邊兒。)
    (老爺一看,就比那西邊兒安靜多了。)
    (有的牆上掛了個燈虎兒壁子猜燈虎兒的,有的三個一群兩個一伙兒踢球的。)
    (只那南邊兒靠著東牆圍著個帳子,約莫裡頭是個書場兒;北邊卻圍著個簇新的
    (大藍布帳子,那帳子門兒外頭也站著倆人,還都帶著纓帽兒,聽他說話的口音
    (,到像四川、雲貴一路的人。)
只聽他:(只聽他文謅謅的說道)人品有個高低,飛禽走獸也有個貴賤。這對飛禽是不輕
    容易得見的,請看看。
    (程相公聽見,便說)
程相公:老伯,這一定是鳳凰了。
    (老爺也點點頭,搖搖擺擺的進去。)
    (見那帳子裡頭還有一道網城,網城裡果然有金碧輝煌的一對大鳥。)
    (老爺還不曾開口,劉住兒就說)
劉住兒:這不是咱們城裡頭趕廟的那對孔雀嗎?那兒的鳳凰啊!
安老爺:(安老爺這才後悔)這蕩廟逛的好不冤哉枉也!
    (他只管這等後悔,心裡的篤信好學始終還不信這就叫「上了當了」,只疑心或
    (者今日適逢其會,鳳鳥不至,也不可知。)
心 裡:(因說)我們回店去罷。
華 忠:得請老爺略等一等兒。
    (這麼個當兒,麻花兒又拉屎去了。)
    (老爺正不耐煩,便說)
便 一:這就是方才那碗酪吃的!
程相公:(誰想恰好程相公也在那裡悄悄兒的問劉住兒說)那裡好出大恭?我也去。
    (老爺聽說,便道)
便 一:索興請師爺也方便了來罷。我借此歇歇兒也好。
    (華忠滿院子裡看了一遍,只找不出個坐兒來)
華 忠:不然請老爺到南邊兒那書場兒的板凳上坐坐去罷。
    (老爺此時是不曾看得鳳凰,興致索然,一聲兒不言語,只跟了他走。)
    (及至走進那書場兒去,才見不是個說書的。)
    (原來是個道士,坐在緊靠東牆根兒,面前放著張桌兒,周圍擺著兒條板凳,那
    (板凳坐著也沒多的幾個人。)
    (另有個看場兒的,正拿著個升給他打錢。)
    (那桌子上通共也不過打了有三二百零錢。)
    (老爺看那道士時,只見他穿一件藍布道袍,戴一頂棕道笠兒。)
    (那時正是日色西照,他把那笠兒戴得齊眉,遮了太陽,臉上卻又照戲上小丑一
    (般,抹著個三花臉兒,還帶著一圈兒狗蠅鬍子。)
    (左胳膊上攬著個漁鼓,手裡掐著副簡板,卻把右手拍著鼓。)
    (只聽他「紮嘣嘣,紮嘣嘣,紮嘣紮嘣紮嘣嘣」打著,在那裡等著攢錢。)
    (忽見安老爺進來坐下,他又把頭上那個道笠兒望下遮了一遮,便按住鼓板,發
    (科道)
    (錦樣年華水樣過,輪蹄風雨暗消磨。)
    (倉皇一枕黃粱夢,都付人間春夢婆。)
    (小子風塵奔走,不道姓名。)
    (只因作了半世■懂癡人,醒來一場繁華大夢,思之無味,說也可憐。)
    (隨口編了幾句道情,無非喚醒癡聾,破除煩惱。)
    (這也叫作『只得如此,無可奈何』。)
    (不免將來請教諸公,聊當一笑。)
    (他說完了這段科白,又按著板眼拍那個鼓。)
    (安老爺向來于戲文、彈詞一道本不留心,到了和尚、道士兩門,更不對路,何
    (況這道士又自己弄成那等一副嘴臉!老爺看了,早有些不耐煩,只管坐在那裡
    (,卻掉轉頭來望著別處。)
    
    
380**時間: 地點:
    (忽然聽他這四句開場詩竟不落故套,就這段科白也竟不俗,不由得又著了點兒
    (文字魔,便要留心聽聽他底下唱些甚麼。)
    (只聽他唱道:
    (  鼓逢逢,第一聲,莫爭喧,仔細聽,人生世上渾如夢。)
    (春花秋月銷磨盡,蒼狗白雲變態中。)
    (游絲萬仗飄無定。)
    (謅幾句盲詞瞎話,當作他暮鼓晨鐘。)
    (安老爺聽了,點點頭,心裡暗說)
心 裡:他這一段自然要算個總起的引子了。
    (因又聽他往下唱道:
    (  判官家,說帝王,征誅慘,揖讓忙,暴秦炎漢糊塗賬。)
    (六朝金粉空塵跡,五代干戈小戲場。)
    (李唐趙宋風吹浪。)
    (抵多少寺僧白雁,都成了紙上文章!)
    (最難逃,名利關,擁銅山,鐵券傳,豐碑早見磨刀慘。)
    (馱來薏苡冤難雪,擊碎珊瑚酒未寒。)
    (千秋最苦英雄漢。)
    (早知道三分鼎足,盡癡心六出祁山!)
    (安老爺聽了,想道)
安老爺:這兩段自然要算歷代帝王將相了。底下要只這等一折折的排下去,也就沒多的話
    說了。
    (便聽他按住鼓板,提高了一調,又唱道)
聽 他:怎如他,耕織圖!
    (安老爺才聽得這句,不覺贊道)
安老爺:這一轉,轉得大妙。
    (便靜靜兒的聽他唱下去道:
    (  怎如他,耕織圖,一張機,一把鋤,兩般便是擎天柱。)
    (春祈秋報香三炷,飲蠟■豳酒半壺。)
    (兒童鬧擊迎年鼓。)
    (一家兒呵呵大笑,都說道『完了官租』!)
    (盡逍遥,漁伴樵,靠青山,傍水坳,手竿肩擔明殘照。)
    (網來肥鱖擂姜煮,砍得青松帶葉燒。)
    (銜杯敢把王侯笑。)
    (醉來時狂歌一曲,猛抬頭月小天高。)
    (牧童兒,自在身,走橫橋,臥樹蔭,短蓑斜笠相廝趁。)
    (夕陽鞭影垂楊外,春雨笛聲紅杏林。)
    (世間最好騎牛穩。)
    (日西矬歸家晚飯,稻粥香撲鼻嘖嘖。)
    (正聽著,程相公出了恭回來)
程相公:老伯候了半日,我們去罷。
    (老爺此時倒有點兒聽進去,不肯走了,點點頭。)
    (又聽那道士敲了陣鼓板,唱道:
    (  羨高風,隱逸流,住深山,怕出頭,山中樂事般般有。)
    (閒招猿鶴成三友,坐擁詩書傲五侯。)
    (雲多不礙梅花瘦。)
    (渾不問眼前興廢,再休提皮裡春秋!)
    (破愁城,酒一杯,覓當罏,酤舊醅,酒徒奪盡人間萃。)
    (卦中奇耦閒休問,葉底枯榮任幾回。)
    (傾囊拚作千場醉。)
    (不怕你天驚石破,怎當他酣睡如雷!)
    (老頭陀,好快哉,鬢如霜,貌似孩,削光頭髮鬚眉在。)
    (菩提了悟原非樹,明鏡空懸那是台?蛤蜊到口心無礙。)
    (俺只管薅鋤煩惱,沒來由見甚如來!)
    (學神仙,作道家,踏芒鞋,綰髻丫,葫蘆一個斜肩掛。)
    (丹頭不賣房中藥,指上休談頃刻花。)
    (隨緣便是長生法。)
    (聽說他結茅雲外,卻叫人何處尋他?)
    (鼓聲敲,敲漸低,曲將終,鼓瑟希,西風緊吹啼猿起。)
    (《陽關三疊》傷心調,杜老《七哀》寫怨詩。)
    (此中無限英雄淚。)
    (收拾起浮生閒話,交還他鼓板新詞!)
    (安老爺一直聽完,又聽他唱那尾聲道:這番閒話君聽者,不是閒饒舌。)
    (飛鳥各投林,殘照吞明滅。)
    (俺則待唱著這道情兒歸山去也!)
    (唱完了,只見他把漁鼓簡板橫在桌子上,站起來,望著眾人轉著圈兒拱了拱手
    ()
站起來:獻丑!獻丑!列位客官,不拘多少,隨心樂助,總成總成!
    (眾人各各的隨意給了他幾文而散。)
    (華忠也打串兒上掳下幾十錢來,扔給那個打錢兒的。)
    (老爺正在那裡想他這套道情不但聲調詞句不俗,並且算了算,連科白帶煞尾通
    (共十三段,竟是按古韻十二攝照詞曲家增出「灰韻」一韻,合著十三轍譜成的
    (,早覺這斷斷不是這個花嘴花臉的道士所能解。)
    (待要問問他,自己是天生的不願意同僧道打交道,卻又著實賞鑒他這幾句道情
    (,便想多給幾文犒勞犒勞。)
    (他見華忠只給了他幾十文,就說)
就 嚷:你怎生這等小器,就多給他些何妨!
就 嚷:(回頭看了看那串兒上,卻只剩了沒多的錢)你大家誰還帶著錢呢?
    (不想問了問,連那打雜兒的一時間都把幾個零錢使完了。)
程相公:老伯要用,吾這裡有銀子,可好?
老 爺:(老爺大喜)更好!
    (及至他從順袋裡取出來,卻是個五兩的錠兒,一時又沒處夾,老爺便叫那個小
    (小子麻花兒送給那個道士。)
老 爺:(那道士接過來,不曾作謝,先望著那銀子歎了口氣)嗳!路盡才知蜀道平,恩
    深便覺秋雲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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