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一 至 第三六〇
351**時間: 地點:
(卻說張老讓他三個坐下,便高聲叫道)
張 老:大舅媽,拿開壺來!
(那個詹嫂聽得公子來了,死也不敢出那個廂房門,連答應都怵著答應;答應一
(聲,只叫他那孩子送了水壺來。)
(那個孩子也是發讪,不肯進屋子,只在屋門外叫)
公 子:姑爹,你接進開壺去呀!
(原來那孩子極怕張姑娘。)
張姑娘:(張姑娘便叫道)阿巧,進來。
(他這才讪不答的蹭進來,一手提掳著水壺,那隻手還把個二拇指頭擱在嘴裡叼
(著,嘻嘻的讪笑,遞過壺去。)
(張太太又叫他給公子請安,白說了,這他扭股兒糖似的,可再也不肯上前兒咧
(。)
何小姐:不用請安了。
公 子:(因指著公子問他)你只說這是誰罷?
(那孩子又搖搖頭。)
何小姐:我呢?
公 子:(他倒認得)你,你也是姐。
張姑娘:那麼問著你那是誰,只搖頭兒不言語,偏叫你說!
公 子:(他這才嗚吶嗚吶的答道)他是個老爺。
(說著,張老沏了茶,他接過水壺去,就發腳跑了。)
(張老端過茶來,公子連忙站起來要接,見沒茶盤兒,摸了摸那茶碗又滾烫,只
(說)
只聽他:你老人家叫他們倒罷。
(及至晾了晾,端起來要喝,無奈那茶碗是個鬥口兒的,蓋著蓋兒,再也喝不到
(嘴裡。)
(無法,揭開蓋兒,見那茶葉泡的崗尖的,待好宣騰到碗外頭來了。)
(心想,這一喝准鬧一嘴茶葉,因閉著嘴咂了一口,不想這口稠咕嘟的釅條咂在
(嘴裡,比黃連汁子還苦,攢著眉嚥下去,便放下碗,倒辜負了主人一番敬客之
(意。)
(張老又給他姊妹送了茶,便從佛桌兒底下掏出一枝香根兒,自己到廚房掏了個
(火來,讓姑奶奶抽煙兒。)
(柳條兒這裡給張姑娘裝煙,戴嬤嬤便張羅給親家太太裝煙。)
(親家太太抽著煙兒,何小姐就問道)
何小姐:媽,你老人家今兒個吃的這個煙怎麼不像那老葉子煙兒味兒了?
張太太:可說呢,都是你那舅太太呀,我到了他屋裡,他就鬧著不興我吃我的煙,只叫吃
他的。昨兒個他又買了十斤渣頭送我,我吃著倒怪香兒的呢。就只不禁吃,一會
子又怪燎嘴的,大是吃慣了也就好了。
(當下賓主酬酢禮成。)
(公子才致謝了岳父母的迎接誇官的盛意,他老兩口兒也謙不中禮的謙了兩句。
()
(公子便要告辭過前頭去。)
何小姐:(何小姐因問張太太說)媽不是回來還同舅母請公婆吃飯呢麼,為甚麼不趁早角
門兒開著一塊兒走呢?省得回來又繞了遠兒。
張太太:使得。
(說著,用倆指頭攆滅了那根香火,又叫道)
說 著:大舅媽,我不來家吃飯了,晚飯少打半碗來罷。
(說罷,便一同過這邊來。)
(到了上房,安老爺正合安太太、舅太太在那里長篇大論談得高興。)
(見公子來了,便要帽子褂子,待要穿戴好了親自帶他出去拜謝他的業師程老夫
(子。)
352**時間: 地點:
(正說著,人回)
二 人:程師老爺穿了公服過來了,現在腰房裡候著,說一定要進來登堂給老爺、太太賀
喜。
(列公,你道這位程老夫子從那裡說起又穿起公服來?原來他當日本是個出了貢
(的候選教官,因選補無期,家裡又待不住,便帶了兒子來京,想找個館地。)
(恰值那年安老爺用了榜下知縣要上淮安,又打算叫公子留京鄉試,正愁沒個人
(照料他課讀。)
(見程師爺來了,是自己幼年同過窗的一位世兄,便請他在家下榻。)
(那程師爺見修饌不菲,人地相宜,竟強似作個老教去吃那碗豆腐飯。)
(因此一住四個年頭,賓主處得十分合式。)
(安老爺又是位崇師重道的,平日每逢家裡有個正事,必請師老爺過來,同諸親
(友一體應酬,從不肯存那「通稱本是教書匠,到處都能僱得來」的浅見。)
(因此,師老爺也就「居移氣,養移體」起來,置了一頂鴨蛋青八絲羅胎平鼓窪
(■時樣緯帽,買了一副自來舊的八品鵪鶉補子,一雙腦滿頭肥的轉底皂靴。)
353**時間: 地點:
(這日欣逢學生點了探花,正是空前絕後的第一樁得意事,所以才紗其帽而圓其
(領的過來,定要登堂道賀。)
(安老爺因自己還沒得帶兒子過去叩謝先生,先生倒過來了,一時心裡老大的不
(安)
安老爺:這個怎麼敢當!
(低頭為難了半日,便合太太)
便合太:這樣罷,既是先生這等多禮,倒不可不讓進上房來。莫如太太也見見他,我夫妻
就當面叫玉格在上屋給他行個禮,倒顯得是一番親近恭敬之意。
(太太也以為很是。)
354**時間: 地點:
(卻說安老爺家向來最是內外嚴肅,外面家人非奉傳喚,等閒不入中堂。)
(在上屋伺候的都是一班僕婦丫鬟,此外只有茶房兒老尤的那個九歲的孩子麻花
(兒,在上屋裡聽叫兒。)
(當下眾人聽得師老爺要進來,一個個忙著整坐位,預備掀簾子。)
(安太太一班內眷帶了眾丫鬟都到東裡間暫避,其餘的老婆兒小媳婦子們都在靠
(西一帶遠遠的伺候著。)
355**時間: 地點:
(此時替那個長姐兒計算,他自然也該跟了太太進裡間去才是,無如他心裡另有
(他一樁心事。)
(你道為何?原來他自從去年公子鄉試,頭場出來,打發戴勤回家請安的那天,
(他聽戴勤回老爺話,說了句「師老爺說大爺准中」,落後見大爺果然中了不算
(外,並且一直中到探花了,他心裡便著實的感佩這位師老爺。)
(難得今日這個機會,他便不進屋子,合那班僕婦站在外間,想瞻仰瞻仰這位師
(老爺是怎的個老神仙樣子。)
老 爺:(只聽老爺先吩咐人預備開正門)就請師老爺罷。
(家人答應出去,老爺早帶了公子迎到二門台階下候著。)
356**時間: 地點:
心 裡:(此時長姐兒心裡打著)這位師老爺連我們大爺都教得起,縱然不能照戲上扮的
劉備老爺的那位諸葛軍師那麼個氣派兒,橫豎也有書上說的岳老爺的那位教師周
先生那麼個光景兒,掉在地上,也不至於像《春香兒鬧學》上的陳最良。
(只不錯眼珠兒從玻璃裡向二門望著。)
心 裡:(正盼望間,但見外面家人從二門旁邊跑進來,回了一聲說)師老爺進來了。
(緊接著吱嘍嘍屏門大開,就請進那位師老爺來。)
(他一瞧,先有幾分不滿意。)
(原來那位師老爺生得來雖不必「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那雙眼睛也就幾
(乎「視而不見」;雖不道得「鞠躬如也」,那具腰也就帶些「屈而不伸」。)
(半截真攙假的小辮兒搭在肩頭,好一似風裡垂楊飄細細;一片銀鍍金的濃鬍子
(繞來滿口,不亞如溪邊茅草亂蓬蓬。)
(穿一件本色裎鄉繭單袍子,套一件茄合色羽紗單褂子,他自己趕著這件東西卻
(叫作「羽毛外套」。)
(那件外套上便釘著那副自來舊的補子,又因省了兩文手工錢,不曾交給裁縫,
(只叫他那個館僮給釘的,以致釘得一片齊著二道褂鈕兒,一片齊著三道褂鈕兒
(,便是朱夫子見了,也得給他注明說)
老 爺:此錯簡,當在第三道褂鈕兒之上。
(他看了看,似乎合「褻裘長,短右袂」的本義,也還說得通,就那麼「言其上
(下察也」的套在身上。)
(頭上只管是明晃晃一項金角大王般的緯帽,那帽襻兒從帶上便「放之則彌六合
(」的來了。)
(腳下那雙皂靴底兒上的泥,只管膩抹了個漆黑,幫兒上倒是白臉兒扯光的一層
(塵土,雖然考較不出他是那年買的,大約從上腳那天直到今日,自來也不曾撢
(撢刷刷,「去其舊染之汙而自新」。)
(長姐兒仔細一看,回頭合隨緣兒媳婦說道)
隨緣兒:這是怎麼話說呢?一個人就砢磣,也得砢磣出個樣兒來呀!難為咱們大爺,怎麼
合他一個屋裡混混來著!
(這個當兒,裡間兒的內眷也在那裡遠遠兒的從玻璃裡望外看。)
(舅太太一見。)
先 就:敢則這是姑老爺天天兒叫得震心的他那位程大哥呀!這還用滿到是處找著瞧海裡
奔〔海裡奔:指希奇之物〕去嗎!
張太太:(張太太只問)咱兒了?
(金、玉姊妹合丫頭們已經笑不可仰。)
(便是安太太那等厚道人也就掌不住要笑,只合舅太大擺手兒說)
安太太:你悄悄兒的,看人家聽見。
(說著,大家又望外看。)
(只見他從二門屏風台階兒上一步步用腳試著擦拉下來,到了平地,一副精神早
(已貫注到上屋跟前,卻不曾留心旁邊兒還有個主人在那裡迎接呢。)
(安老爺只得迎了兩步,把手一拱,叫道)
安老爺:大哥,我這裡正要帶小兒到館竭誠叩謝,倒勞吾兄枉道先施,請屋裡坐。
(他聽了,才連點頭兒帶哈腰兒,嘴裡嘁嘁測測,一陣有聲無詞,不甚可辨,大
(約說的是「豈敢豈敢」,卻又沒個裡兒表兒。)
(你道這是甚麼原故?原來漢禮到了人家裡,無論親友長幼,或從近處來,或從
(遠方來,或是久違,或是常見,以至無論慶賀弔慰,在院子見了主人,從不開
(口說話,慢講請安拉手兒了。)
(當下他只嘁測了那一陣,便奔了上房來。)
(兩房伺候的兩個女人忙把簾子高捲起來,伺候師老爺進屋子。)
(這個當兒,裡間兒的女眷都過槅扇跟前來,隔著那層槅扇絹望外瞧。)
(只見他一進門,不說長不道短,便舉手擎天毛腰拖地的朝上就是一躬,這一躬
(打下去,且不直起腰來,卻把兩隻手湊在一處,就著地兒拱送,嘴裡還說道)
只 得:恭喜,恭喜,叩叩,叩叩,叩叩。
(大家一看,這可是個希希罕兒,都在那裡納悶兒。)
(安老爺懂得這個,說了句)
只說了:豈敢。
(連忙趕過去,合他膀子靠膀子的也那麼鬧了一陣,口裡卻說的是)
口 裡:還叩,還叩,還叩。
只說了:(講究這叫作)賓請拜,主人辭;賓再請拜,主人再辭;三讓三辭,然後相揖而
退。
(是個大禮。)
(安老爺合他彼此作過揖,便說)
便合太:驥兒承老夫子的春風化雨,遂令小子成名,不惟身受者頂感終身,即愚夫婦也銘
佩無既。
只聽他:(只聽他打著一口的常州鄉談道)底樣臥,底樣臥!
(論這位師老爺平日不是不會撇著京腔說幾句官話,不然怎麼連鄧九公那麼個粗
(豪不過的老頭兒,都會說道他有說有笑的,合他說得來呢。)
357**時間: 地點:
(此時他大約是一來兢持過當,二來快活非常,不知不覺的鄉談就出來了。)
(只是他這兩句話,除了安老爺,滿屋裡竟沒有第二個人懂。)
(原來他說的這「底樣臥,底樣臥」六個字,「底」字就作「何」字講,「底樣
(」,「何樣」也,猶雲「何等」也;那個「臥」字,是個「話」字,如同官話
(說「甚麼話,甚麼話」的個謙詞。)
(連說兩句,謙而又謙之詞也。)
(他說了這兩句,便撇著京腔說道)
便合太:顧(這)叫胙(作)『良弓滋(之)子,必鴨(學)為箕;良雅(冶)滋(之)
子,必雅(學)為裘』。顧(這)都四(是)老先桑(生)格(的)頂(庭)訓
,雍(兄)弟哦(何)功滋(之)有?傘(斬)快(愧),傘(慚)快(愧)!
嫂夫納銀(二字切音合讀,蓋『人』字也)。面前雅(也)寢(請)互互(賀賀
()!
老 爺:(老爺便吩咐公子)請你母親出來。
(幸虧是安太太素來那等大方,才能見怪不怪,出來合他相見。)
(便忍了笑,扶了兒子出來,從靠南一帶繞到下首,才待說話,只聽他那裡問著
(老爺道)
只聽他:顧(這)個秀(就)四(是)嫂夫吶銀(人)?
只聽他:(原來大凡大江以南的朋友見了人,是個見過的,必先叫一聲;沒見過的,必先
(問問)這個可是某人不是?
(安老爺見問,忙答道)
安老爺:正是山荊求見。
(他這一肅整威儀,鄉談又來了)
只聽他:顧(這)四(是)要頂(庭)■(參)格(的)。
(庭參者,行大禮也。)
(說著,只見他背過臉兒去,倒把脊樑朝著安太太,向北又是一躬。)
(慌得安老爺還揖不迭,連說)
安老爺:代還禮,代還禮。
(安太太此時要還他個萬福罷,旗裝漢禮,既兩不對帳,待摸著頭把兒還他個旗
(禮,又怕不懂,更弄糟了。)
(想了想,左右他在那裡望著影壁作揖,索興不還他禮。)
(等他轉過臉來,才說)
這 才:師老爺多禮!我們玉格這麼個糊塗孩子,多虧師老爺費心,成全了他,一總再給
師老爺道謝罷。
(他只低了頭,紅了臉,一時無話。)
安老爺:(安老爺便讓道)大哥請坐,待愚夫婦教小兒當堂叩謝。
聽 他:底樣臥,底樣臥!
(公子早過來站端正了,向他拜了四拜。)
(他又答了兩揖。)
(等公子起來,他才笑呵呵的說道)
公 子:四(世)雍(兄),恭喜!恭喜!武(我)哈(合)你襪(外)涅(日)呢,叫
胙(作)『日(石)吶恩(二字切音合讀,『能』也。)攻虐(玉)』,今涅(
(日)真頭叫胙(作)『親(青)測(出)于藍』哉,阿拉?
(阿拉者,可是如此之詞,轉問之意也。)
老 爺:(老爺又向他打了一躬)『此夫子自道也』,改日還當竭誠奉請。
(列公,你看這位安老先生,也算得「待先生其如此恭且敬也」了。)
(誰想他自己心裡猶以為未足,還要叫太太帶兩個媳婦來拜見老夫子。)
(太太卻有些不願意了,只得)
只 得:我才打發他們倆到佛堂裡撤供焚錢糧去了,得會子過來呢,怎麼好倒勞師老爺盡
著等他們呢?先請坐下,改日再叫媳婦兒拜見罷。
(安老爺見如此說,這才罷了。)
(太太一面叫人倒茶,一面自己也就進了裡間兒。)
舅太太:(舅太太迎著笑說)姑太太,你真是個好人,直算救了倆媳婦兒一場大難!
(按下這裡。)
358**時間: 地點:
(卻說安老爺見一切禮成,才讓師老爺歸坐,請升了冠。)
(一時倒上茶來,老爺見給他倒的也是碗普洱茶,早料到這樁東西師老爺一定是
()
老 爺:某未達,不敢嘗,
老 爺:(忙說)師老爺向來不喝茶,你們快換碗姜湯來罷。
(僕婦們連忙換上姜湯來。)
(那等熱天,他會把碗滾開的姜湯唏溜下去竟不怎的不算外,喝完了,還把那塊
(姜撈起來,擱在嘴裡嚼了嚼,才「■」的一口唾在當地。)
(旁邊一個婆兒連忙來揀,看了看,不好下手,便從袖口兒裡掏了張手紙,疊了
(四折兒,把那塊姜捏出去。)
(安老爺這才合他彼此暢談。)
(只這一談,師老爺一陣大說大笑,長姐兒又留神瞧見他那一嘴零落不全的牙了
(。)
(敢則是一層黃牙板子,按著牙縫兒還漬著許多深藍浅綠的東西,倒倣佛含著一
(嘴的鍍金點翠。)
老 爺:(長姐兒合梁材家的皺著眉道)梁嬸兒,你回來可好歹好歹把那個茶碗拿開罷,
這可不是件事!
(說著,只噁心得他回過頭去向旮旯兒裡吐了一口清水唾沫。)
(這個當兒,又聽老爺叫取師老爺的煙袋荷包去。)
(當下兩三個僕婦答應一聲,便叫那個小小子兒麻花兒去取,大家都在廊下等著
(。)
(一時,麻花兒取進來,眾人一看那個藍布口袋,先噁心了一陣。)
(且不必問他是怎的個式樣,就講那上頭的油呢,假如給了剃頭的,便是使熟了
(的絕好一條槓刀布,卻又合他那根安著猴兒頭煙袋鍋兒、黃白加黑冰裂紋兒的
(象牙煙袋嘴兒、顫巍巍的毛竹煙管兩下裡拿著。)
(這件東西,說書的要不費些考據注疏工夫解出來,聽書的可就更聽不明白了。
()
(請問煙袋鍋兒怎麼叫作「猴兒頭」呢?列公,你只看那猴兒,無論行住坐臥,
(他總把個腦袋紮在胸坎子上,倒把脖兒拱起來。)
(然則這又與師老爺的煙袋鍋兒何干?原來凡是師老爺吃煙,不大懂得從煙袋荷
(包裡望外裝,都是從那個口袋裡捏出一撮子來,塞在煙袋鍋兒裡。)
(及至點著了,吃完了,他可又不大懂得往地下磕,都是一撒嘴兒順著手兒把那
(煙袋鍋兒往地下一墩,那鍋兒裡的煙灰墩的乾淨也是這一墩,墩不乾淨也是這
(一墩。)
(假如墩不乾淨,回來再裝,那半鍋兒煙灰可就絮在生煙底下了。)
(越絮越厚,莫講辰年到卯年,便一直到他「蓋棺論定」,也休想他把那煙袋鍋
(兒挖一挖。)
(為甚麼他一天到晚煙只管吃得最勤,卻也吃得最省?請教一個煙袋鍋兒有多大
(力量?照這等墩來墩去,有個不把腦袋墩得傴僂回來成了猴兒頭模樣兒的嗎?
(此他那個煙袋鍋兒之所以名「猴兒頭」也。)
(那個象牙煙袋嘴兒又怎麼是「黃白加黑冰裂紋兒」的呢?)
(這就得曉得馴象所寵然一物的那個大象了。)
(象這種畜生,他那張嘴除了水、谷、草三樣之外,不進別的髒東西,所以象牙
(性最喜潔。)
(只要著點惡氣味,他就裂了;沾點臭汁水兒,他就黃了。)
(怎禁得起師老爺那張嘴不時價的把他叼在嘴裡呢!何況遇著赴席,喝著酒還要
(吃袋煙,嘴裡再偶然有些倒不過窖來的東西,漬在牙牀子、嘴唇子的兩夾間兒
(,不論魚肉菜蔬、乾鮮乳蜜,都要借重這個象牙煙袋嘴兒去掏他。)
(及至掏出來,放在眼底看看,依然還要放在嘴裡咂咂嚥下去。)
(那個雪白的象牙合他那嘴牙是兩個先天,怎的會不弄到半截子焦黃,裂成個十
(字八道?此又他那個象牙煙袋嘴兒之所以成了「黃白加黑的冰裂紋兒」也。)
(然則那煙袋桿兒又怎的會「顫巍巍」呢?太凡毛竹都是一頭兒粗一頭兒細。)
(師老爺那根煙袋,足夠營造尺五尺金長一個粗頭細尾的竹竿兒,那頭兒再贅上
(一個漬滿了煙灰的猴兒頭,有個不發顫的麼?此又「顫巍巍」之所以然也。)
(當下眾人看了這兩件東西,一個個齜牙裂嘴,掩鼻攢眉,誰也不肯給他裝那袋
(煙。)
(便叫麻花兒裝好了,拿進香火去,請他自己點。)
(師老爺吃上這袋煙,越發談得高興了,道是今年的會墨那篇逼真大家,那篇當
(行出色;他的同鄉怎的中了兩個,一個正是他同案,一個又是他的表兄。)
(只顧這陣談,可把袋煙耽擱滅了,滅了他竟自不知,還在那裡閉著嘴只管從嗓
(子裡使著勁兒緊抽。)
(這個當兒,呼噜呼噜,早灌了一筒子唾沫了。)
(老爺見師老爺的煙滅了,將要叫人拿香火,恰巧那個麻花兒一時不在跟前。)
(一回頭,正看見長姐兒站在那邊,安老爺是一生忠厚待人,從不曉得甚麼叫作
(鬧脾氣,嫌人髒,笑人怯,便叫長姐兒道)
安老爺:你過來,把師老爺的煙點點。
(這一下子可要了他的小命兒了!登時急得他臉皮兒火熱,手尖兒冰涼,料想沒
(地縫兒可鑽。)
(只得拿過香盤子來,還想閃展騰挪,鬧個「捂著耳朵放炮仗」,單撒手兒去點
(。)
(怎當得師老爺手裡的煙袋也顫,他手裡的盤香也顫,兩下裡顫兒哆嗦,再也弄
(不到一塊兒。)
老 爺:(老爺看了)我不會吃煙,也罷了,怎的你給人點煙都不在行呢?你把那隻手拿
住煙袋就好點了哇。
(老爺如此一指點。)
(他這才更「缸裡擲骰子--沒跑兒了」,萬分無奈,只得鼻子裡閉著氣,嘴裡
(吹著氣,只用兩個指頭捏著那煙袋桿兒去點。)
(偏生那油絲子煙又潮,這個當兒,師老爺還騰出嘴來向地下「呱咭」吐了一口
(唾沫,良久良久才點著了。)
(他此時便像放了郊天大赦一般,忙鬆了那根煙袋,把身子一扭,一掀簾子。)
(出了門兒,扔下香盤子,一溜煙望後就跑。)
(舅太太只從玻璃裡指著他暗笑,他也不曾留心,梗梗著個脖子如飛而去。)
(這裡師老爺吃完那袋煙,才戴上帽子要走。)
(安老爺主人情重,見師老爺那根帽襻兒實在侻落得不像了,想著衣冠不整也是
(朋友之過,便說)
便 一:大哥莫忙,把帽襻兒扣好了。
(他從諫如流,連忙伸了一把漬滿了泥的長指甲,也想把那扣兒掳上去。)
(只是汗漚透了的東西,又輕易不活動,他那來回扣兒怎得還能上下自如?些微
(使了點勁兒,吧,兩截兒了。)
(安老爺著實不安。)
(他倒坦然無事的一隻手扶了帽子,一隻手揪著那根折帽襻兒,嘴裡還說道)
老 爺:寢,寢,寢。
(寢,請也。)
(才告辭而去。)
(這麼個當兒,偏偏兒的安老爺養活的那個小哈吧狗兒從後院兒裡跑過來,見了
(師老爺,是前攛後跳,撲著他咬。)
(當下安老爺依然叫人開了屏風,親自送到腰房才回。)
(又叫公子跟到書房,給師傅謝步。)
(裡頭的女人們便趕緊拿鋸末子守地。)
(丫頭們又拿了個手爐,燒了塊炭。)
(抓了一把吧香〔吧香:大香。)
(吧,大的意思。)
(燒著。)
(梁材家的早把那個茶碗拿去洗了又洗,扣在後院兒裡花棵兒底下。)
(正忙著,安老爺進來問道)
安老爺:怎的客走了,忽然倒掃地焚香起來?
安太太:(安太太只得含糊道)親家合大姐姐回來借咱們的地方兒作主人,難道也不給人
家打掃打掃地面麼?
(安老爺倒也信以為實。)
(舅太太憋不住,早嚷起來了)
舅太太:姑老爺,要說你真瞧不出你那位程大哥那個腦袋合他那身打扮兒的噁心來,我就
再不信了。
安老爺:阿!怎的這等娃娃氣!陶面削瓜,尹軀植鰭,姬手反掌,孔頂若圩,究竟何傷盛
得?
舅太太:是喲!難道他那件褂子上的補子也該那麼跳著格磴兒釘的嗎?
安老爺:我倒請教,怎的叫作個『士志于道』?你們那裡曉得他那個人,誠篤長厚的可敬
!
(一面說著,一面摘帽子侻褂子,安太太便叫長姐兒來收衣裳。)
(那知長姐兒此時的忙,如何顧得到此。)
(你道他在那裡作甚麼?原來他從方才點了那袋煙跑到後頭去,屋子也不曾進,
(就蹲在那台階兒上,紮煞著兩隻手,叫小丫頭子舀了盆涼水來,先給他左一和
(右一和的往手上澆。)
(澆了半日,才換了熱水來,自己泖了又泖,洗了又洗,搓了陣香肥皂、香豆面
(子,又使了些個桂花胰子、玫瑰胰子。)
(心病難醫,自己洗一回又叫人聞一回,總疑心手上還有那股子氣息,他自己卻
(又不肯聞。)
(直洗到太太打發人叫他,才忙忙的擦乾了手上來。)
(繃著個臉兒,只道這件事屋裡不曾留神,不想才一進門兒,舅太太便怄他道)
舅太太:長姐兒呀,好漂亮差使啊!
太 太:(太太也不禁笑道)該!那都是他素日乾淨拐孤出來的!
舅太太:只恨我方才出不去,我要在跟前,必攛掇你們老爺叫你把那袋煙抽著了再遞給他
!
(這一怄,把個長姐兒羞的幾乎不曾掉下眼淚來。)
何小姐:(何小姐笑道)娘,何苦呢!
(便催著他給老爺收衣裳帽子去了。)
安老爺:你大家此等見解,尤其可笑。夫所謂『西子蒙不潔』者,非以其蓬頭垢面也,是
責備他既受越王重托,便該終身報越;既受吳王深恩,何得匿怨事吳?到頭來既
為惡已甚,為善不終,卻又辜負了兩家,轉暗地裡隨了他苧蘿初會的那個大夫范
蠡,閒泛五湖去了。這等的『穢德彰聞』,焉得不『人皆掩鼻』?所以下文便說
:『雖有惡人,齋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合起來講,這章書的大旨,講得是
凡人外質雖美,內視自慚,終不免于惡,多端作惡,一念自修,便可與為善。那
程老夫子便算欠些修飾,何至就惹得你大家『掩鼻而過之』起來!
(舅太太聽了這話,真耐不得了,站起來問著安老爺道)
站起來:姑老爺,你這麼著,你這會子再把你那位程大哥叫進來,你就當著我們大傢伙兒
,拿起他那根煙袋來,親自給他裝袋煙,我就服了你了!
(安老爺聽了,沒得說,只搖著頭笑向公子道)
安老爺:是故惡夫佞者。
(列公聽這段書,切莫道怪那燕北閒人,也切莫笑那程老夫子這班朋友。)
(其實「君子未有不如此」,並且還不止于此。)
(他一樣有眼根,卻從來不解五包六章何為好看,何為不好看,(一樣有耳根,
(卻從來不解五聲六律),孰為好聽,孰為不好聽。)
(鼻之于嗅也,除了吃一口腥魚湯,他叫作透鮮,其餘香臭羶臊,皆所未經的活
(潑之地。)
(口之于味也,除了包一團酸餡子,他自鳴得意,其餘甜鹹苦辣,皆未所鑿的混
(沌之天。)
(至於心,卻是動輒守著至誠,須臾不離聖道。)
(所以世上惟這等人為得天獨厚,也惟這等人為受福無窮。)
(只是這位程師老爺,看他從前到吏部給安老爺打聽公事,以至近日公子練場那
(天他在書房陪安老下棋,一切舉動言談,也還不到得這等腐臭。)
(何以今日一朝「動則變,變則化」,就變化到如此?語不云乎)
老 爺: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
公 子:(又雲)砧刀各用。
(蓋上房為燕居之所,師爺乃圅丈之尊。)
(師爺在二門以外,自安老爺以至公子,是臭味與之俱化;師爺到了二門以內,
(自安太太以至媼婢,是耳目為之一新。)
(何況師爺之為師爺,又未免有些「遷乎其地,而弗能為良」,怎的會不弄到如
(此?這是個至理,不足為怪。)
(不然七十二侯,縱說萬類不齊,那《禮》家記事者,何以就敢毅然斷為「爵入
(大水為蛤」哉?此格物之所以難也。)
(閒話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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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安公子自進門起不曾得閒,直到此時,諸事完畢,才得回到自己房中。)
(歇息了片刻,因惦著晚飯是舅母、岳母移樽就教,給他父母賀喜,他夫妻三個
(也不及長談,便各各侻去禮服,換上常衣,仍到上屋來伺候。)
(舅太太見他姊妹兩個過來,笑道)
舅太太:二位姑奶奶來得正好。今日請客,咱們娘兒們是借人家的地方兒,就趁早兒張羅
起來罷。
安老爺:(安老爺早攔道)怎的認真反客為主起來?
舅太太:槅!今兒個咱們得分清楚了,你們爺兒三個是客,我們娘兒四個是東家。你們帶
著你們的兒子等著吃,我們各人帶著我們各人的女孩兒張羅我們的,不用姑老爺
管。回來還帶是讓是你們爺兒三個上坐,我們娘兒四個陪著。我們就是這麼個糙
禮兒,姑老爺愛依不依。不你就別吃,還跟了你那塊大哥吃去。
(安老爺那裡肯依,還只管謙讓。)
安太太:老爺,我看咱們竟由著大姐姐合親家怎麼說怎麼好罷。你合他讓會子,也是攪不
過他。
安老爺:我倒從不曾見『賓之初筵』是這等的『溫溫其恭』法。
(竟沒奈他何!)
(舅太太也不來再讓,早同張太太帶著金、玉姊妹調停起坐位來。)
(便在那上房堂屋裡對面放了兩張桌子,中間止留一個放菜的地方,把安老夫妻
(的坐位安在東席面西,他同張太太在西席面東相陪,公子合金、玉姊妹兩個分
(兩席打橫侍坐。)
(當下擺上果子,大家讓坐。)
張太太:(張太太合舅太太道)咱倆到底也得給他老公母倆斟個盅兒耶!
舅太太:你老那小醬王瓜兒似的兩把指頭,真個的還要鬧個『雙雙手兒捧玉盅』嗎?依我
說,這個禮兒倒侻了俗罷。
安太太:(安太太也攔道)那可使不得。依我說,今日這席酒,你二位都是為玉格費心,
竟罰他斟罷。
舅太太:(舅太太也道)有理!
(當下公子擎杯,金、玉姊妹執壺,按座送了酒,他三個才告座入席。)
(安老夫妻此刻看了看兒子,是已經登第成名,媳婦又善于持家理紀,家裡更有
(這等樂親戚情話的一位舅太太,講耕織農桑的一雙親家,時常破悶幫忙,好不
(暢快。)
(一面喝著酒,大家提了些已往,論了些將來。)
(安老爺這裡只管酒到杯乾,卻見公子只端了杯酒在那裡虛作陪飲。)
老 爺:(老爺便吩咐道)家庭歡聚,不必這等競持,你只管照常喝。
(公子答應著,拿起酒來唇邊抿了一抿,卻又放下了。)
安老爺:想是酒涼了?
老 爺:(只見公子欠身回說)酒倒不涼,近來總沒大喝酒了。
老 爺:為甚麼?你的酒量也還喝得,再者,我向來又准你喝酒,為甚麼忽然不喝了?
(公子見問,無法,只得推說)
只 得:因一向在書房裡讀書,怕耽擱了工夫,所以戒了。除了赴宴那天領了三杯瓊林酒
,其餘各處宴會也不曾喝。
老 爺:(老爺大笑道)我只曉得個『發憤忘食』,倒不曾見你這『發憤忘飲』。並不是
我自己愛吃兩杯酒一定也要捉住兒子吃酒,豈不見『鄉黨』一章,我夫子講到食
品,便有許多不食的道理。逢著酒場,則曰『惟酒無量』。夫『無量』者,『一
斗亦醉,一石亦醉』之謂也,只不過『不及亂』耳。你看我夫子一生是何等『學
不厭,教不倦』的工夫,比你這區區取科第如何?又何曾聽得他幾時戒過酒?況
且今日舅母合你岳母這一席,正為我二老的教子成名,你的顯親繼志而設,正是
你菽水承歡之日,非傴僂聽命之日也。
大 家:(因回頭道)太太,叫人取個大杯來,你我今日就借二位親家這席,給他開酒!
(這話且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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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金、玉姊妹兩個自從前年賞菊小宴那天,為了閨房一席閒話,惹得公子賭
(了個中舉、中進士的誓,要摔那瑪瑙杯。)
(幸喜那杯不曾摔得,他卻從那日起滴酒不聞,兩個心裡正有些過意不去,不想
(今日之下竟被他說到那裡應道那裡,一年半的工夫,果然鄉會連捷,並且探花
(及第,衣錦榮歸了。)
(兩個十分「意不過去」之中,又加了一層「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