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一 至 第二九〇

281**時間: 地點:
    (卻說安老爺才把親家安頓的停妥,不兩日便是何小姐新滿月,因他沒個娘家,
    (沒處住對月,這天便命他夫妻雙雙的到何公祠堂去行個禮。)
    (張老夫妻如今住得正近,況且又有了家了,清早起來便到東邊祠堂來預備代東
    (。)
    (候安公子、何小姐行過了禮,就請到他家早飯,把女兒張姑娘也請過來。)
    (也買了些肉,宰了只雞,只他那詹嫂合阿巧一個買一個作,倒也弄得有些老老
    (實實的田捨家風。)
    (三個人吃得一飽回來,晚間便是舅太太請過去。)
    (那時因褚大娘子起了身,騰出西耳房來,舅太太仍就搬過去,公子合金、玉姊
    (妹便在那邊吃過晚飯,直到起更才過這邊來。)
    (先到上房,伺候父母公婆安置,才一同回房。)
    (過了兩日,安太太便吩咐人把那新房裡無用的錫器、瓷器、衣架、盆架等件歸
    (著起來,依然把那槽碧紗櫥安好,分出裡外間。)
    (張姑娘是疊著精神要張羅這個姐姐,兩隻小腳兒哆哆哆哆的,帶了一班嬤嬤僕
    (婦使婢,把鋪設貼落收拾得都合自己屋裡一樣。)
    (果然把他三人那幅小照挪過這邊臥房來,就把那張彈弓、那口寶刀掛在左右,
    (又把那圓端硯擺在小照面前桌兒上,歸結了他三個一段美滿良緣的新奇佳話。
    ()
    (何小姐也幫了他登桌子上板凳的忙個不了。)
    (他兩個彼此說一陣,怄一陣,笑一陣,一時真算得占盡兒女閨房之樂。)
    (只可憐安公子經他兩個那日一激,早立了個「一飛沖天,一鳴驚人」的志氣,
    (要叫他姊妹看看我這安龍媒可作得到封侯夫婿的地步!因此鄧九公走後,忙忙
    (的便把書房收拾出來,一個人冷清清的下帷埋首,合那班三代以上的聖賢苦磨
    (。)
    
    
282**時間: 地點:
    (這日直磨到二鼓才回房來,金、玉姊妹連忙站起迎著讓坐。)
張姑娘:你瞧,我給姐姐收拾的這屋子好不好?
公 子:(公子裡外看了一遍)好極,好極。偏勞之至!
張姑娘:我們爬高下低的鬧了一天,虧你也不來幫個忙兒。本來姐姐的事情,罷咧,可怎
    麼敢勞動你呢!
公 子:你這人怎麼這等不會說好話!非是我不來幫忙兒,要說這些掛畫焚香的風雅事我
    不喜作,也是我欺你兩個;我自承你兩個那番清誨之後,深悟出這些事最于用功
    有礙。所以古人說:『注蟲魚者必非磊落之士也。』正是這個用意。你且讓我一
    納頭紮在『子曰詩云』裡頭,等我果然把那個舉人進土騙到手,就鑄兩間金屋貯
    起你二位來,亦無不可。不強似今日的幫忙?
    (金、玉姊妹兩個再不想那日一席話一激,竟把他激成功了,也暗自歡喜。)
何小姐:(何小姐便說道)妹妹說的是頑兒話,其實還不是他們丫頭女人們拾掇的,我們
    兩個也只跟著攪了一陣。倒是他才說也要給我繡那麼一塊匾,掛在這臥房門上,
    你給想三個字呢。
公 子:(公子略想了一想)就用那屋的三個字就很好。
何小姐:這你可是塞責兒了。
公 子:非『一瓣心香』的『瓣』字,卻就是小照上那『紅袖添香伴著書』的『伴』字。
    你兩個人,從此一位便可稱作『伴香女史』,一位便可稱作『瓣香女史』,我便
    可稱作『伴瓣主人』。只是我又恐防你們嫌我這風雅,這三方圖章也只好等後年
    春闈之後再講罷。
    (那金、玉姊妹兩個聽了,也深服他這心思敏捷,各各道妙。)
    (過了幾日,張姑娘閒中果然照樣給何小姐繡了「伴香室」三個字,裝滿好了,
    (掛在他臥房門上。)
    (此是後話。)
    (即說這晚他三個在何小姐這邊談了這一番,那天也就將近三鼓。)
張姑娘:(張姑娘站起來道)不早了,我要回家睡覺了。
何小姐:(何小姐一把拉住他道)今日可不許你空身走,我要煩你順帶公文一角。
    (張姑娘早已明白,只得掙著手要走,怎奈被何小姐攥住手,再掙不侻。)
    (只得向何小姐耳邊說了句話,何小姐這才放手)
只 得:滑再滑不過你了,也不知真話喲,也不知賺人呢。
張姑娘:(張姑娘正色道)豈有此理!我要這樣賺姐姐,說頑兒話的事小,那不是在姐姐
    跟前另存一個心了麼?
    (他說完這話,才待要走,忽又想起,回來)
回 來:等我索興把今日的事情張羅完了再走。
    (因把桌子上的那盞燈拿起來,剪了剪蠟花,向安公子、何小姐)
何小姐:上月今日就是我送二位入的洞房,今日還是我送二位賀新居。
    (說著,便拿著燈前面照著,往臥房裡引,他兩個也只得笑吟吟的隨他進去。)
    (只見他把燈放臥房裡桌兒上,又悄悄的向何小姐道)
悄悄的:姐姐,你老人家今日可好歹的不許再鬧到搬磟碡那兒咧!
    (何小姐聽了,忍不住笑的前仰後合,只趕著要擰他的嘴,他早一溜煙過西間去
    (了。)
    (安公子看了這番光景,心裡暗說)
心 裡:我依他兩個的話,才用了幾日的功,他兩個果然就這等歡天喜地起來。然則他兩
    個那天講的,只要我一意讀書,無論怎樣都是甘心情願的,這句話真真是出于肺
    腑了。幸是我那天不曾莽撞,不然今日之下,弄得一個扭頭彆項,一個淚眼愁眉
    ,人生到此,還有何意味!
    (只他這等一想,那發奮用功的心益發加了一倍,卻又著點兒書魔,因拍手合何
    (小姐笑道)
悄悄的:我安龍媒經師傅合我講了半世的《論語》,直到今日,看了你姊妹兩個,才得明
    白『《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句書是怎的個講法!
    (這正是:
    (  春風時雨同沾化,絳帳應輸錦帳多。)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二回完)
    (第三十三回 申庭訓喜克紹書香 話農功請同持家政)
    (這書雖說是種消閒筆墨,無當小文,也要小小有些章法。)
    (譬如畫家畫樹,本乾枝節,次第穿插,佈置了當,仍須絢染烘托一番,才有生
    (趣。)
    (如書中的安水心、佟儒人,其本也;安龍媒、金玉姊妹,其乾也,皆正文也。
    ()
    (鄧家父女、張老夫妻、佟舅太太諸人,其枝節也,皆旁文也。)
    (這班人自開卷第一回直寫到上回,才算一一的穿插佈置妥貼,自然還須加一番
    (烘托絢染,才完得這一篇造因結果的文章。)
    (這個因原從安水心先生身上造來,這個果一定還向安水心先生身上結去。)
    (這回書便要表到安老爺。)
    
    
283**時間: 地點:
    (卻說安老爺自從那年中了進士,用了個榜下知縣,這其間過了三個年頭,經了
    (無限滄桑,費了無限周折,直到今日,才把那些離離奇奇的事撥弄清楚,得個
    (心靜身閒,理會到自己身上的正務。)
    (理會到此,第一件關心的,便是公子的功名。)
    
    
284**時間: 地點:
    (這日正遇無事,便要當面囑咐他一番,再給他定出個功課來,好叫他依課程功
    (準備來年鄉試。)
又囑咐:(當下叫一聲)玉格。
    (見公子不在跟前,便合太太)
便合太:太太,你看玉格這孩子近來竟慌得有些外務了。這幾天只一叫他總不見他在這裡
    ,難道一個成人的人了,還只管終日猥獕在自己屋裡不成?
    (列公,你看,安水心先生這幾句說話,聽去未免覺得在兒子跟前有些督責過嚴
    (。)
    (為人子者,冬溫夏清,昏定晨省,出入扶持,請席請衽,也有個一定的儀節。
    ()
    (難道拉屎撒尿的工夫也不容他,叫他沒日夜的寸步不離左右不成?卻不知這安
    (老爺另有一段說不出來的心事。)
    (原來他因為自己辛苦一生,遭際不遇,此番回家,早打了個再不出山的主意。
    ()
    (看了看這個兒子還可以造就,便想要指著這個兒子身上出一出自己一肚皮的骯
    (髒氣。)
    (也深愁他天分過高,未免聰明有餘,沉著不足。)
    (又恰恰的在個「有妻子則慕妻子」的時候,一時兩美並收,難保不為著「翠帷
    (錦帳兩佳人」,誤了他「玉堂金馬三學士」。)
    (老爺此時正在滿腔的詩禮庭訓,待教導兒子一番,不想叫了一聲,偏偏的不見
    (公子「趨而過庭」。)
    (便覺得有些拂意。)
    (太太見老爺提著公子不大歡喜,才待著人去叫他,又慮到倘他果然猥獕在自己
    (屋裡,一時找了來,正觸在老爺氣頭兒上,難免受場申飭,只說了句)
太 太:他方才還在這裡來著,此時想是作甚麼去了。
    (他老夫妻一邊教,一邊養,卻都是疼兒子的一番苦心。)
    (不想他老夫妻這番苦心,偶然閒中一問一答,恰恰的被一個旁不相干的有心人
    (聽見了,倒著實的在那裡關切,正暗合了「朝中有人好作官」的那句俗話。)
    (「朝中有人好作官」這句話,列公切莫把他誤認作植黨營私一邊去。)
    (你只看朝廷上那班大小臣工,若果然人人心裡都是一團人情天理,凡是國家利
    (弊所在,彼此痛癢相關,大臣有個聞見,便訓誡屬官;末吏有個知識,便規諫
    (上憲,一堂和氣,大法小廉,不但省了深宮無限宵旰之勞,暗中還成全了多少
    (人才,培植了多少元氣!你道這話與這段書甚麼相干?)
    (從來說家國一體,地雖不同,理則一也。)
    (不信,你只看安家那個得用的大丫頭長姐兒。)
    
    
285**時間: 地點:
    (卻說這日當安老爺、安太太說話的時節,那長姐兒正在一旁伺候。)
    (他聽得老爺、太太這番話,一時便想到生怕老爺為著大爺動氣,太太看著大爺
    (心疼;大爺受了老爺的教導,臉上下不來,看著太太的憐惜,心裡過不去;兩
    (位奶奶既不敢勸老爺,又不好求太太,更不便當著人周旋大爺。)
一 想:這個當兒,像我這個樣兒的受恩深重,要不拿出個天良來多句話兒,人家主兒不
    是花著錢糧米白養活奴才嗎?
    (想到這裡,他便搭讪著過來,看了看唾沫盒兒得汕了,便拿上唾沫盒兒,一溜
    (煙出了上屋後門,繞到大爺的後窗戶跟前,悄悄的叫了聲)
烏大爺:大奶奶。
悄悄的:大爺在屋裡沒有?
    (張金鳳正在那裡給公公做年下戴的帽頭兒片兒,何小姐這些細針線雖來不及,
    (近來也頗動個針線,在那裡學著給婆婆作豎領兒。)
    (這個當兒,針是弄丟了一枚了,線是揪折了兩條了。)
    (他姊妹正在一頭說笑,一頭作活,聽得是長姐兒的聲音,便問)
便合太:是長姐姐嗎?大爺沒在屋裡,你進來坐坐兒不則?
望著他:奴才不進去了。老爺那裡嗔著大爺總不在跟前兒呢,得虧太太給遮掩過去了。大
    爺上那兒去了?二位奶奶打發個人兒告訴一聲兒去罷,不然,二位奶奶就上去答
    應一聲兒。
    (他說完了,便踅身去汕了那個唾沫盒兒,照舊回到上房來伺候。)
    (金、玉姊妹兩個便也放下活計,到公婆跟前來。)
    (太太見了他倆個,便問)
太 太:玉格竟在家裡作甚麼呢?
何小姐:沒在屋裡。
安老爺:(安老爺便皺眉蹙眼的問道)那裡去了?
何小姐:只怕在書房裡呢罷。
安老爺:那書房自從騰給鄧九公住了,這一向那些書還不曾歸著清楚,亂騰騰的,他一個
    人紮在那裡作甚麼?
何小姐:早收拾出來了。從九公沒走的時候他就說:『等這位老人家走後,騰出地方兒來
    ,我可得靜一靜兒了。』及至送了九公回來,連第二天也等不得,換上衣裳,就
    帶著小子們收拾了半夜。
    (安老爺聽到這句,便有些色霽。)
何小姐:(何小姐又搭讪著往下說道)媳婦們還笑他說:『何必忙在這一刻?』他說:『
    你們不懂。自從父親出去這蕩,不曾成得名,不曾立得業,倒吃了許多辛苦,賠
    了若干銀錢。通共算起來,這一蕩不是去作官,竟是為了你我三個人了。如今不
    是容易才完了你我的事,難道你我作兒女的還忍得看著老人家再去苦掙了來養活
    你我不成?所以我忙著收拾出書房來,從明日起,便要先合你兩個告一年半的假
    。』
安太太:怎嗎呀?又怎麼不零不搭的單告一年半的假呢?
張姑娘:(張姑娘接口道)媳婦們也是這等問他,他說:『這一年半裡頭,除了父母安膳
    之外,你兩個的事,甚麼也不用來攪我。外面的一切酒席應酬,我打算可辭就辭
    ,可躲就躲。便是在家,我也一口酒不喝。且盡這一年半的工夫,打疊精神,認
    真用用功,先把那舉人進士弄到手裡,請二位老人家喜歡喜歡再講。』
安老爺:(安老爺冷笑道)他有多大的學力福命,敢說這等狂妄的滿話!
安太太:這可就叫作『小馬兒乍嫌路窄』了!
何小姐:(何小姐又接著陪笑道)婆婆只這等說,還沒見他說這話的時候大媽媽似的那個
    樣兒呢,盤著腿兒,繃著臉兒,下巴頦兒底下又沒甚麼,可盡著伸著三個指頭在
    那兒綹鬍子似的不住手的綹。媳婦們兩個只說了句『功也得用,公婆跟前可也得
    想著常來伺候伺候』,只這句,就教導起來了,問著媳婦們說:『要你兩個作甚
    麼的?此後我在書房裡,父母跟前正要你兩個隨時替我留心。便是你兩個也難得
    患難裡結成因緣,彼此一同侍奉二位老人家。凡家裡的大小事兒,正該趁這年紀
    學著作起來,也好省一省母親的精神心力。倘然父母有甚麼要使換我的去處,你
    們卻不可拘泥我這話,只管著人告訴我去。』說的媳婦們像倆傻子,又像倆三歲
    的孩子,又不好笑他,只好聽一句答應他一句。此時公公要有甚麼話吩咐他,媳
    婦叫人書房裡叫去。
    (安老爺方才問這話的時節,本是一臉的怒容,及至聽了兩個媳婦這段話,知道
    (這個兒子不但能夠不為情慾所累,並且還能體貼出自己這番苦心來,不禁喜出
    (望外)
不 禁:不信我們這個傻哥兒竟有這股子橫勁!
張姑娘:(張姑娘也陪笑道)自那天說了這話,天天兒比個走遠道兒的還忙呢。等不到天
    大亮就起來,慌著忙著漱漱口洗洗臉就走,連個辮子也等不及梳。
      公公不見他這些日子早上請安總是從外頭進來?
    (安老爺只喜得不住點頭,因向太太)
向太太:這小子果能如此,其實叫人可疼!
    (列公請看,普天下的婦道,第一件開心的事,無過丈夫當著他的面贊他自己養
    (的兒子。)
    (安太太方才見老爺說公子慌的有些外務,正捏一把汗,怕丈夫動氣,兒子吃虧
    (;不想兩個媳婦這一圓和,老爺又這一誇獎,況且安老爺向日的方正脾氣,從
    (不聽得他輕易誇一句兒子的,今日忽然這樣談起來,歡喜得老夫妻之間太太也
    (合老爺鬧了個「禮行科)
老 爺:這還不是老爺平日教導的好處!
忽 然:(因又望倆媳婦說道)他這股子橫勁,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來喲,還是你們倆逼
    得懶驢子上了磨了呢?
    (安太太口裡是只管這等說,其實心裡是因兒子疼媳婦的話。)
    (那知這句話倒說著了!那位打算詩酒風流的公子,何嘗不是被他姊妹兩個一席
    (話,生生的把個懶驢子逼上了磨了呢!然雖如此,卻也不可小看了這個懶驢子
    (。)
    (假如你無論怎麼樣想著方法兒逼他上磨,他是一個勁兒的屎溺多,坐著坡,不
    (上定了磨了,你又有甚麼法兒?只是安老爺那樣厚德載福的人,怎的會有恁般
    (的兒子?)
    (閒話少說。)
    
    
286**時間: 地點:
    (卻說安公子這日正在書房裡溫習舊業,坐到晌午,兩位大奶奶給送出來滾熱的
    (燒餅,又是一大碟炒肉燉疙瘩片兒,一碟兒風肉,一小銚兒粳米粥。)
    (恰好他讀文章讀得有些心裡發空,正用得著,便拿起筷子來揀了幾片風肉夾上
    (。)
    (才咬了一口,聽得父親叫,登時想起「父召無諾,手執業則投之,食在口則吐
    (之,走而不趨」的這幾句《禮記》來,便連忙恭恭敬敬的答應了一聲)
起 來:嗻。
    (扔下筷子,把嘴裡嚼的那口餑餑吐在桌子上,口也不及漱,站起來就不慌不忙
    (、斯斯文文、行不由逕的走到上房來。)
    (老爺一見,先就笑容可掬的道)
先 就:罷了,不必了。我叫你原為今日消閒,想到明年鄉試,要催你用起功來。方才聽
    得兩個媳婦說,你自己已經理會到此,這更好了。只是你現在的功課打算怎的個
    作法?
公 子:打算先讀幾天文章,再作一兩篇文章,且斂斂心思,熟熟筆路。
安老爺:是便是了,只這功課不是從這裡作起。制藝這一道,雖說是個騙功名的學業。若
    經義不精,史事不孰,縱然文章作的錦簇花團,終為無本之學。你的書雖說不生
    ,荒了也待好一年了。只怕那程老夫子見你是個成人之學,也就不肯照小學生一
    般教你背誦,將來用著他時,就未免自己信不及。古人『三余』讀書,趁眼前這
    殘冬長夜,正好把書理一理,再動手作文章不遲。讀的文章,有我給你選的那三
    十篇啟、禎,二十篇近科闈墨,簡煉揣摩,足夠了,不必貪多。倒是這理書的工
    夫,切忌自欺,不可涉獵一過。從明日起,給你二十天的限,把你讀過的十三部
    經書,以至《論》、《孟》都給我理出來。論不定我要叫你當著兩個媳婦背的,
    小心當場出丑!
    (公子自然是聽一句應一句。)
    (太太合二位少奶奶,一邊是期望兒子,一邊是關切夫婿,覺得有老爺這幾句溫
    (詞嚴諭更可勉勵他一番。)
    (不想這話那個長姐兒聽見,心裡倒不甚許可了。)
公 子:(他暗暗的納悶道)喲!這麼些書,也不知有多少本兒,二十天的工夫,一個人
    兒那兒念的過來呀?這要累著呢!
    (你道好笑不好笑?人家自有天樣高明的嚴父,地樣博厚的慈母,再加花朵兒般
    (水晶也似的一對佳人守著,還怕體貼不出這個賢郎、這位快婿的?念的過來念
    (不過來,累的著累不著,干卿何事?卻要梅香來說勾當!豈不大怪?不怪,揆
    (情度理想了去。)
    (此中也小小的有些天理人情。)
    (列公如不見信,只看孟子合告子兩個人抬了半生的硬槓,抬到頭來,也不過一
    (個道得個「食色性也」,一個道得個「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
    (閒話休提。)
    
    
287**時間: 地點:
    (卻說安老爺吩咐完了公子這話,便合太太)
便合太:玉格的功名是我心裡第一樁事,第二樁便是我家的家計。我家雖不寬余,也還可
    以勉強溫飽;都因我無端的官興發作,幾乎弄得家破人亡。還仗天祖之靈,才幸
    而作了個失馬塞翁,如今要再去學那下車馮婦,也就似乎大可不必了。只是我既
    不再作出山之計,此後『衣食』兩個字,卻不可不早為之計。這樁事又苦于正是
    我的尺有所短,這些年就全仗太太。話雖如此,難道巧媳婦還作得出沒米的粥來
    不成?我想理財之道,大約總不外乎『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
    舒』的這番道理。為今之計,必須及早把我家這些無用的冗人去一去,無益的繁
    費省一省,此後自你我起,都是粗茶淡飯,絮襖布衣,這才是個久遠之計。趁今
    日你我消閒,兒媳輩又齊集在此,何不大家計議起來?
太 太:老爺這話慮得很是,我也是這麼想著。就只這話說著容易,作起來只怕也有好些
    行不去的。就拿去人說,我家這幾個中用些的家人,都是老輩子手裡留下的,去
    了,一時又叫他們到那兒去?就是這幾個僱工兒人,這麼個大地方兒,也得這些
    人才照應的過來。講到煩費,第一,老爺是不枉花錢的;就是玉格這麼大了,連
    出去逛個廟聽個戲都不會。
      此外,老爺想,咱們家除了過日子之外,還有甚麼煩費的地方兒嗎?就勉勉
    強強的摳搜些出來,這個局面可就不像樣兒了!至於大家的穿的戴的東西,都是
    現成兒的,並不是眼下得用錢現置,難道此時倒棄了這個,另去置絮襖布衣不成
    ?老爺白想,我這話說的是不是?
    (安老爺雖是研經鑄史的通品,卻是個秤薪量水的外行。)
    (聽了這話,不惟是個至理,並且是個實情,早低下頭去發起悶來,為起難來。
    ()
安老爺:(半日)這等講,難道就坐以待斃不成?
太 太:老爺別著急,我心裡也慮了不是一天兒了。但是這話要合我們玉格商量,可是白
    商量;商量不成,他且合你背上一大套書,沒的倒把人攪糊塗了。倒是我娘兒三
    個前日說閒話兒,倆媳婦說了個主意,我聽著竟很有點理兒。左右閒著沒事,老
    爺為甚麼不叫他們說說?老爺聽著可行不可行。萬一可行,或者他們說的有甚麼
    不是的地方,老爺再給他們駁正駁正,我覺著那倒是個正經主意。
安老爺:既如此,叫他們都坐下,慢慢的講。
    (安老爺是有舊規矩的,但是賜兒媳坐,那些丫鬟們便搬過三張小矮凳兒來,也
    (分個上下手,他三個便斜簽著伺候父母公婆坐下。)
    (這個禮節,我說書的先以為然。)
    (何也呢?往往見那些世族大家,多半禮重于情,久之,情為禮制,父子便難免
    (有個不達之衷,姑媳也就難免有個難伸之隱,也是居家一個大病。)
    (何如他家這等婦子家人聯為一體,豈不得些天倫樂趣?至於那燕北閒人著這段
    (書,大約醉翁之意未必在酒。)
    (他想是算計到何玉鳳、張金鳳兩個人四隻小腳兒,通共湊起來不夠營造尺一尺
    (零,要叫他站著商量完了這樁事,那腳後根可就有些不行了!)
    (當下安老爺見兒媳兩旁侍坐,便問)
便合太:你們是怎麼個見識?『盍各言爾志』呢!
何小姐:媳婦們也是那天伺候婆婆,閒話提到我家家計,偶然說到這句話。其實事情果然
    行得去行不去,媳婦們兩個究竟弄得成弄不成,此時也不敢說滿了,還得請示公
    婆。媳婦在那邊跟舅母住著的時候,便聽得圍著這莊園都是我家的地,那時候聽
    著,覺得離自己的心遠,止當閒話兒聽過去了。及至過來,請示婆婆,才知道這
    地年終只進二百幾十兩銀子的租子,問到這個根底,婆婆也不大清楚。請示公公
    ,果然的這等一塊大地,怎的只進這些須租子?我家這地到底有多少頃畝?
    (安老爺見問,先「阿嗳」了一聲,說)
安老爺:這句話竟被你兩個把我問倒了。這項地原是我家祖上從龍進關的時候占的一塊老
    圈地,當日大的很呢!南北下裡,南邊對著我家莊門那座山的山陽裡,有一片楓
    樹林子,那地方兒叫作紅葉村,從那裡起,直到莊後我合你說過的那個元武廟止
    ;東西下裡,盡西頭兒有個大葦塘,那地方叫作葦灘,又叫作尾塘,從那裡起,
    直到東邊亢家村我那座青櫳橋。這方圓一片大地方,當日都是我家的,自從到我
    手裡,便憑莊頭年終交這幾兩租銀,聽說當年再多二十余倍還不止。大概從占過
    來的時候便有隱瞞下的,失迷掉的,甚至從前家人莊頭的詭弊,暗中盜典的都有
    。這話連我也只聽得說。
何小姐:只不知這老圈地,我家可有個甚麼執照兒沒有?
安老爺:怎的沒有!凡是老圈地,都有部頒龍票,那上面東西南北的四至都開得明白。只
    是老年的地不論頃畝,只在一夫之力一天能種這塊地的多少上計算,叫作一晌。
    所以那頃數至今我再也弄不清了。
何小姐:果然如此,那就好說了。有了執照不愁找不出四至的,按著四至不愁核不出頃數
    來,憑著頃數不愁查不出佃戶來。佃戶一清,那戶現在我家交租,那戶不在我家
    交租,先得明白了。便可查那不在我家交租的佃戶名下,地租年年都交到甚麼人
    手裡;查出下落來,如果是失迷的、隱瞞的,怎能便由他隱瞞、失迷?只要不究
    他的以往,便是我家從寬了。即或其中有莊頭盜典出去的,我們既有印契在手裡
    ,無論他典到甚的人家,可以取得回來的;如果典價無多,拿著銀子照價取回來
    ,不合他計較長短,也就是我家從寬了。這等一辦,又加增了進項,又恢復了舊
    產,豈不是好?況且這地又不隔著三五百里,都圍著家門口兒,也容易查。只要
    查得清楚,敢怕那租子比原數會多出來還定不得呢!
張姑娘:我姐姐這話說的可真不錯!我到了咱們家這一年多,聽了聽京裡置地,敢則合外
    省不同;止知合著地價計算租子,再不想這一畝地有多大出息兒。就拿高粱一項
    講,除了高粱粒兒算莊稼,高粱苗兒就是笤帚,高粱稈兒就是秫秸,剝下皮兒來
    就織席作囤,剝下秸檔兒來就插燈插匣子,看不得那根子岔子,只作柴火燒,可
    是家家兒用得著的,到了鄉下,連那葉子也不白扔。那一樁不是利息?合在一處
    ,便是一畝地的租子數兒。就讓刨除佃戶的人工飯食、牲口口糧去,只怕也不止
    這幾兩銀子。
    (安老爺靜聽了半日,向太太)
向太太:太太,你聽他兩個這段話,你我竟聞所未聞。
安太太:不然我為甚麼說他們說的有點理兒呢。
安老爺:我只不解,算你兩個都認真讀過幾年書,應該粗知些文義罷了,怎的便貫通到此
    ?這卻出我意外!
何小姐:(何小姐笑說道)公公只想,我妹妹呢,他家本就是個務農人家;到了媳婦,深
    山一住三年。眼睛看的是這個,耳朵聽的是這個,便合那些村婆兒村姑兒講些閒
    話兒,也無非這個。媳婦們兩個本是公婆特地娶來的一個『南山裡的』、一個『
    北村裡的』,怎的會不懂呢?
    (安老夫妻聽了這話,益加歡喜。)
安老爺:(安老爺便說道)話雖如此,也虧你兩個事事留心。只是要清這項地,也須費我
    無限精神。便說弄清了,果然有些莊頭私下典出去的,此時又那裡打算這許多地
    價?
    (公子聽到這裡,便站起來稟道)
便站起:現放著鄧九大爺給玉鳳姑娘幫箱的那分東西呢。
老 爺:喂,那原是他師傅因他娘家沒人,疼他的一番深心,自然該留著他自己添補使用
    ,才不負人家這番美意。怎的作這項用起來?
公 子:他兩個現在的服食器用都經父母操心,賞得齊全。既沒可添補的地方,月間又有
    照例的月費,及至有個額外用錢的去處,還是合父母討,他自己還用添補些甚麼
    ?自然該把這項進奉了父母,作這棟正務才是。
    (說著,便跪了一跪)
說 著:務必請父母賞收。
安太太:不害臊!人家媳婦兒的東西,怎嗎用你來這麼獻勤兒呀!
    (安太太這句話,可招出他先天的一點兒書毒來了,笑道)
安太太:回母親,那是他的,連他還是我的,是我的便是父母的。《禮》:『子婦無私貨
    ,無私蓄,無私器。』這等講起來,那又是他的?何況此舉本是出于媳婦玉鳳自
    己的意思,並且不但他一人的意思,便是金鳳媳婦也所見略同。不過這話理應兒
    子代他們稟白,才合著倡隨的道理。
安太太:阿哥,你別怄我!你只合我簡簡捷捷的說話,這也值得說了沒三句話又背上這麼
    大車書!
    (誰知他這車書倒正合了乃翁之意,早點頭道)
說 著:這話太太自然該聽不明白,然而卻正是婦道應曉得的。那《內則》有雲:『凡婦
    不命適私室不敢退,婦將有事,大小必請于舅姑。子婦無私貨,無私蓄,無私器
    ,不敢私假,不敢私與。』這篇書正所以補《曲禮》之不足。玉格這話卻是他讀
    書見道的地方。
    (金、玉姊妹見公公有些首肯,便一)
便 一:這項金銀現在既白放著,況且公公眼下是不打算出去的了,便讓玉郎明年就中舉
    人、後年就中進士,離奉養父母、養活這一家也還遠著的呢。這個當兒,正是我
    家一個青黃不接的時候兒。何況我家又本是個入不敷出的底子,此後日用有個不
    足,自然還得從這項裡添補著使。與其等到幾年兒之後零星添補完了另打主意,
    何如此時就這項上定個望長久遠的主意,免得日後打算。如果辦得有個成局,不
    惟現在的日用夠了,便是將來的子孫也進則可仕,退亦可農。這話不知公婆想著
    怎麼樣?
    (安老爺聽了,連連點首說道)
連 連:『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
    (說了這句,又低著頭尋思了半晌)
說 了:還有一節難處。果然照這話辦起來,自然要辦個澈底澄清。那算方田、核堆垛,
    卻得個專門行家,我是遜謝不敏,玉格又不能,便是我家這幾個家人,也沒個能
    的,豈不是依然由著那班莊頭撥弄?
公 子:這樁事兒子倒看准了一個人,就是我家這葉通便弄得來。
安老爺:他?我平日只看他認得兩個字,使著比個尋常小廝清楚些,這些事他竟弄得來嗎
    ?
公 子:不但會,並且精。兒子又怎的曉得?因見我丈人常合他一處講究,我丈人拿著本
    《九章算法》,問他幾塊怎樣畸零的田湊起來應合多少畝,幾塊若干長短的田湊
    起來應合多少畝,他拿著面算盤空手算著,竟絲毫不錯。及至他問我丈人多少地
    應收多少高粱、麥子、穀子,我丈人不用打算盤,說的數目卻又合那《算法》本
    子上不差上下;又是怎的一谷二米,怎的一熟兩熟,怎的分少聚多,連那堆垛平
    尖都說的出來。據我看起來,大約一邊是從核算來的,一邊是從閱歷來的。只我
    聽著,覺得比作《夏後氏五十而貢》的那章考據題還難些。
安老爺:(安老爺歎道)如我父子,正所謂『不知稼穡艱難』者也,對之得無少愧!
    (公子原是說自己不通庶務,不想惹得老人家也「謙尊而光」起來,一時極力要
    (斡旋這句話)
公 子:『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便是大聖人也道得個『吾不如老農』、『吾不如
    老圃』。
    (安老爺聽了,便正色道)
安老爺:這兩句書講錯了,不是這等講法。吾夫子說『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這
    兩句話,正是『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的鐵板注腳。他老人家正在一腔的救世
    苦衷沒處發泄,想道『假如吾道得行,正好同二三子共襄治理』,不想這樊遲是
    話不問,偏偏的要『請學稼』『請學圃』起來,夫子深恐他走入長沮、桀溺的一
    路,倘然這班門弟子都要這等起來,如蒼生何?所以才對症下藥,合他講那『上
    好禮』的三句。這兩個『如』字要作『我不照像老農老圃一樣』講,不得作『我
    不及老農老圃』講;合著下文的『焉用稼』一句,才是聖人口氣。不然,你只看
    『道千乘之國,使民以時』的那個『時』字,可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說的出
    來的?
    (安太太聽了聽,事情不曾說出眉目,他賢喬梓又講起書來了)
安太太:這不是嗎?人家媳婦兒在這裡說正經的,老爺又鬧到孔夫子上去了。--這都是
    玉格惹出來的。
安老爺:天下事除了取法孔夫子,那裡還尋得出個正經來?
太 太:(太太可真被這位老爺怄得受不得了)老爺,咱們爺兒們娘兒們現在商量的是吃
    飽飯,那位孔夫子但凡有個吃飽飯的正經主意,怎的週遊列國的時候,半道兒會
    斷了一頓兒,拿著升兒糴不出升米來呢?這難道不是老爺講給我們聽的嗎?
安老爺:此正所謂『君子固窮』,又『浮海』『居夷』,所以發此浩歎也。
安太太:(安太太只剩了笑)是了,是了,無論怎麼著罷,算我們明白了就完了!老爺此
    時只細想想,倆媳婦這話是不是?這主意可行不可行?或者老爺還有個甚麼駁正
    指示的,索性就把這話商量定規了。
安老爺:自古道『疑人莫用,用人莫疑』,他兩個既有這番志向,又說的這等明白,你我
    如今竟把這樁事責成他兩個辦起來,才是個累矩之道。此時豈可誤會了那『言前
    定,事前定』的兩句話,轉去『三思而行』?
太 太:不是喲,我是猶疑這倆小人兒擔不起這麼大事來喲!
老 爺:喂,『赤也為之小,熟能為之大?』不必猶疑。
    (說完,便吩咐公子道)
便吩咐:至於你講的那項金銀,也可以不必一定送到我同你娘跟前來,你只曉得那『子婦
    無私貨』為通論,可知『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尤為論之至通者。只此一言
    可決,不須再議。
向太太:(因又回頭向太太)我倒還有一說,我往往見人到老來,把這份家自己牢牢的把
    在手裡,不肯交給兒孫,我頗笑他不達。細想起來,大約他那不達也有兩般苦楚
    ,一般苦的是養著個不肖的子孫,先慮到把我一生艱難創造而來的,由他任意揮
    霍而去,及至我受了貧苦,還得重新顧贍他的吃穿;一般苦的是養著個好子孫,
    又慮他雖有養志的孝心,我卻無自立的恒產,便算我假作癡聾,也得刻刻憐恤他
    的心力不足。如今我家果然要把這舊業恢復回來,大約足夠一年的吃穿用度,便
    不愁他們有個心力不足了。再看這三個孩子的居心行事,還會胡亂揮霍不成?你
    我就索性把這份家交給兩個媳婦掌管。兩個人之中,玉鳳媳婦是個明決氣象,便
    叫他支應門庭;金鳳媳婦是個細膩風光,便叫他料量鹽米。我老夫妻只替他們出
    個主意兒,支個嘴兒,騰出我來,也好趁著這未錮的聰明,再補讀幾行未讀之書
    。果有餘暇,便任我流覽林泉,寄情詩酒。太太無事,也好帶上個眼鏡兒,叼袋
    煙兒,看個牌兒,充個老太太兒,償一償這許多年的操持辛苦。玉格卻教他一意
    用功,勉圖上進。豈非我家不幸中之一大幸乎?
    (太太見老爺說的這等高興,益加歡喜)
太 太:我想著也是這樣。老爺既這樣說,好極了。
便吩咐:(因望著兩個媳婦笑道)我再沒想到我熬了半輩子,直熬到你們倆進了門,我這
    鬥牌才算奉了明文了。
    (這話暫且按下不表。)
    
    
288**時間: 地點:
    (卻說張太太自從搬出去之後,每日家裡吃過早飯便進來照料照料,遇著安老爺
    (不在裡頭,便同舅太太合安太太閒話,有個活計也幫著作作,這日進來,正值
    (安老爺在家,他坐了一刻便去找舅太太。)
    (見舅太太正在那裡帶了兩個嬤嬤張羅他姐妹過冬的裡衣兒,他也就幫著作起來
    (。)
    (舅太太是個好熱鬧沒脾氣的人,他樂得借他醒醒脾兒,解解悶兒,便合他一面
    (料理針線,一面高談闊論起來。)
    (兩個人雖不同道,大約一樣的是不肯白吃親戚的茶飯的意思。)
    (作了會子,見天不早了,便收了活過這邊來。)
    (二人一同出了西游廊角門,順著游廊過了鑽山門兒,將走到窗跟前,恰好聽得
    (安太太說到「鬥牌算奉了明文」的那句話,舅太太便接聲道)
舅太太:怎麼著?鬥牌會奉了明文咧?好哇!這可是日頭打西出來了。姑太太快告訴我聽
    聽。
    (一面說著,進了上房。)
    (安老夫妻二位連忙起身讓坐,便把合兩個媳婦方才說的話大約說了一遍。)
舅太太:我不管你們的家務,我只問鬥牌。你們要談家務,別耽擱你們,我們到妞妞屋裡
    去。
安老爺:(安老爺是位不苟言的)這話何來?我家的家務又幾時避過舅太太?
安太太:老爺理他呢,他自來是這麼女生外向!
安老爺:阿,你姑嫂兩個也算得二位老太太了,當著兩個媳婦還是這等頑皮!
舅太太:姑老爺不用管我們的事,我們不能像你那開口就是『詩云』,閉口就是『子曰』
    的。
安太太:老爺聽,人家自己願意不是?
舅太太:你別仗著你們家的人多呀!叫我們親家評一評,咱們倆倒底誰比誰大?真個的,
    十七的養了十八的了!
    (從來「入行三日無劣把」,這位親家太太成日價合舅太太一處盤桓,也練出嘴
    (皮子來了,便呵可的笑道)
從 來:可是人家說的咧!
    (舅太太生怕說出「燒火的養了當家的」這句下文,可就太不雅馴了,幸而不是
    (這句。)
只聽他:這可成了人家說的甚麼行子『搖車兒裡的爺爺,拄拐棍兒的孫子』咧!
舅太太:(舅太太急的嚷道)算了!太太,你老歇著罷!他長我一輩兒你還不依,一定要
    長我兩輩兒才算便宜呢?
安老爺:(安老爺只說得個)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
    (惹得上上下下都笑個不住。)
    (這裡頭金、玉姊妹兩個人是憋著一肚子的正經話不曾說完,被這一岔,又怕將
    (來作書的燕北閒人寫到這裡逗不上這個卯筍兒,良久,忍住笑,接著回公婆道
    ()
玉姊妹:方才的話,公婆既都以為可行,交給媳婦們商量去,這事竟靠媳婦們兩個也弄不
    成。第一,這踏勘丈量的事,不是媳婦們能親自作的,得合公婆討幾個人。第二
    ,有了這班人,要每日每事的都叫他們上來煩瑣,那不依然得公婆操心嗎?要說
    竟在媳婦屋裡辦,也不合體統。況且寫寫算算,以至那些冊簿串票,也得歸著在
    一處,得斟酌個公所地方。第三,事情辦得有些眉目,銀錢可就有了出入了,人
    也就有了功過了,得立下個一定章程。這些事都得請示公公,討個教導。
    (只這句話,又把他尊翁的史學招出來了,便向兩個媳婦說道)
四個人:你兩個須聽我說,凡是決大計議大事,不可不師古,不可過泥古。你兩個切切不
    可拘定了《左傳》上的『稟命則不威,專命則不孝』這兩句話。那晉太于申生原
    是處在一個家庭多故的時候,所以他那班臣子才有這番議論。如今我家是一團天
    理人情,何須顧慮及此?稟命是你們的禮,便專命也是省我們的心。我合你們說
    句要言不煩的話:『閫以外將軍制之。』你們還有甚麼為難的不成?
    (他姊妹兩個才笑著答應下來。)
    (舅太太聽了半日,問著他姊妹道)
舅太太:這個話,你們姐兒倆竟會明白了?難道這個甚麼『左傳』『右傳』的,你們也會
    轉轉清楚了嗎?
望著他:(他姊妹道)書上的話卻不得懂,公公的意思是聽出來了。
舅太太:(舅太太繃著臉兒說道)這麼說起來,我們這倆外外姐姐要合人下象棋去,算贏
    定了!
    (大家聽了這話,不但安太太合安公子小夫妻三個不懂,連安老爺聽了也覺詫異
    (,便問)
便合他:這話怎的個講法?
舅太太:姑老爺不懂啊,等我講給你聽。有這麼一個人,下得一盤稀臭的臭象棋。見棋就
    下,每下必輸。沒奈何,請了一位下高棋的跟著他,在旁邊支著兒。那下高棋的
    先囑咐他說:『支著兒容易,只不好當著人直說出來,等你下到要緊地方兒,我
    只說句亞謎兒,你依了我的話走,再不得輸了。』這下臭棋的大樂。兩個人一同
    到了棋局,合人下了一盤。他這邊才支上左邊的士,那家兒就安了個當頭炮,他
    又把左邊的象垫上,那家又在他右士角裡安了個車。下來下去,人家的馬也過了
    河了,再一步就要打他的掛角將了。他看了看,士是支不起來,老將兒是躲不出
    去,一時沒了主意,只望著那支著兒的。但聽那支著兒說道:『一桿長槍。』一
    連說了幾遍,他沒懂,又輸了。回來就埋怨那支著兒的。那人道:『我支了那樣
    一個高著兒,你不聽我的話,怎的倒埋怨我?』他說:『你何曾支著兒來著?』
    那人道:『難道方才我沒叫你走那步馬麼?』他道:『何曾有這話?』那人急了
    ,說道:『你豈不聞:一桿長槍,通天徹地,地下無人事不成,城裡大姐去燒香
    ,鄉裡娘,娘長爺短,短長捷徑,敬德打朝,朝天鐙,鐙裡藏身,身家清白,白
    面潘安,安安送米,米麵油鹽,閻洞賓,賓鴻捎書雁南飛,飛虎劉慶,慶八十,
    十個麻子九個俏,俏冤家,家家觀世音,因風吹火,火燒戰船,船頭借箭,箭對
    狼牙,牙牀上睡著個小妖精,精靈古怪,怪頭怪腦,惱恨仇人太不良,梁山上眾
    弟兄,兄寬弟忍,忍心害理,理應如此,此房出租,出租的那所房子後院兒裡種
    著棵枇杷樹,枇杷樹的葉子像個驢耳朵,是個驢子就能下馬。你要早聽了我的話
    ,把左手閒著的那個馬別住象眼,垫上他那個掛角將,到底對挪了一步棋,怎得
    會就輸?你明白了沒有?』那下臭棋的低頭想了半天,說:『明白可明白了,我
    寧可輸了都使得,實在不能跟著你:二韃子吃螺螄--繞這麼大彎兒!再不想姑
    老爺你這麼個大彎兒,你家倆孩子竟會繞過來了!這要下起象棋來,有個不贏的
    嗎?』
    (大家聽他數了這一套,已就忍不住笑。)
    (及至說完了,安公子先憋不住,「噗哧」一聲,跑出去了。)
    (張姑娘是笑得站不住,躲到裡間屋裡,伏在炕桌兒上笑去。)
    (何小姐閃在一架穿衣鏡旁邊,笑得肚腸子疼,只把一隻手扶著鏡子,一隻手拄
    (著助條。)
    (安老爺此時也不禁大笑不止,嘴裡只說)
安老爺: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
    (笑到極處,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卻拍在一個茶盤上,拍翻了碗,潑了一桌子茶
    (,順著桌邊流下來。)
    (他怕濕了衣裳,連忙站起來一躲,不防他愛的一個小哈巴狗兒正在腳踏底下爬
    (著,一腳正踹在狗爪子上,把個狗踹得蹱蹱成一團兒。)
    (這個當兒,舅太太只管背了這麼一大套,張親家太太是一個字兒不曾聽明白,
    (也不知大家笑的是甚麼,他只望著發怔,及至聽見那個狗蹱蹱,又見長姐兒抱
    (在懷裡給他揉爪子,張太太才問道)
舅太太:咱兒咧?不是轉了腰子咧?
    (恰巧張姑娘忍著笑過來要合何小姐說話,見他把隻手拄著肋叉窩,便問)
張姑娘:姐姐,不是岔了氣了?
    
    
289**時間: 地點:
    (忽然聽他母親沒頭沒腦的問了這句,便笑)
便合他:媽,這是怎麼了?人家姐姐一個人麼,也有會轉了腰子的?
    (這個岔一打,大家又重新笑起來。)
    (好容易大家住了笑,安太太那裡還笑得喘不過氣兒來,只拿著條小手巾兒不住
    (的擦眼淚。)
舅太太:(舅太太只沒事人兒似的說道)也沒見我們這位姑太太,一句話也值得笑的這麼
    著!
張太太:他鐵是又笑我呢?
    (安太太聽了,忍不住又笑起來,直笑得皺著個眉,握著胸口,連連擺著一隻手
    (說)
連 連:我笑的不是這個,我笑的是我自己心裡的事!
    (兒子、媳婦見這樣子,只圍著打聽母親婆婆笑甚麼,太太是笑著說不出來。)
    (安老爺一旁坐著斷憋不住了,自己)
自 己:你們三個不用問了,等我告訴你們罷。我上頭還有你一位大大爺,他從小兒就死
    了,我行二,我小時候的小名兒就叫作二韃子。你舅母這個笑話兒說對了景了。
    這個老故事兒,眼前除了你母親合你舅母,大約沒第三個人知道了。
    (安公子小夫妻以至那些媳婦丫頭們聽了,只管不敢笑,也由不得轟堂大笑起來
    (。)
    (虧得這陣轟堂大笑,才把這位老爺的一肚子酸文熏回去了。)
    (當下大家說笑一陣,安太太便留親家太太吃過晚飯才去。)
    (話休絮煩。)
    
    
290**時間: 地點:
    (卻說安公子自此一意溫習舊業。)
    (金、玉姊妹兩個閒中把清理地畝這樁事商量停妥。)
    (便請示明白公婆,先派個張進寶作了個坐莊總辦,派了晉升、梁材、華忠、戴
    (勤四個分頭丈量地段,派了葉通合算頃畝造具冊檔。)
    (又請安老爺親自過去請定張親家老爺照料稽查,凡是這班家人不在行的,都由
    (他指點。)
    (張老起初也世故著辭了一辭,怎奈安老爺再三懇求,他又是個誠實人,算了算
    (,也樂得作樁事兒,既幫助了親戚,又不拋荒歲月,便一口應承。)
    (他姊妹見人安插妥了,便把東院倒座的東間收拾出來,作了個公所。)
    (窗戶上安了兩扇玻璃屜子,凡有家人們回話,都到窗前伺候。)
    (他兩個便在臨窗居中安了張桌子,對面坐下,隔窗問話。)
    (但有不得明白的,便請張親家老爺進來商辦。)
    (一切安置齊備,然後才請過張親家老爺來,並把那班家人傳到公婆跟前,三面
    (交代了一番。)
    (先是安老爺頭兩天已經把這話吩咐過眾人,到這日止冠冕堂皇曉諭了幾句,便
    (說)
便 一:這話我前日都告訴明白你們了,至於這樁事的辦法,我都責承了你兩位大奶奶。
    (隨又向金、玉姊妹)
玉姊妹:你們再詳詳細細的囑咐他眾人一遍。
    (兩個人得了公公的話,答應了一聲,何小姐便先開口道)
何小姐:其實公公既吩咐過了他們,可以不須媳婦們再說。但是既承公婆把家裡這麼一件
    要緊點兒的事,放心交給媳婦們倆小孩子帶著他們辦,有幾句話自然得交代在頭
    裡好。
    (說著,一扭臉,便望著眾人說道)
說 著:你們可把我這話聽明白了。
張進寶:(張進寶先沉著嗓子答應了聲)嗻!
何小姐:(何小姐便吩咐道)張爹,你是第一個平日的不欺主兒不辭辛苦的,不用我們囑
    咐,我倒要囑咐你不必過于辛苦。為甚麼呢?老爺既派你作個總辦,這個歲數兒
    ,不必天天跟著他們跑,只他眾人撥弄不開的地方,親自到一到,再嘴碎一點兒
    ,精神週到一點兒,就有在裡頭了。到了華忠、戴勤兩個奶公,老爺所以派你們
    的意思,卻為平日看著你兩個一個耿直、一個勤謹起見,並不是因為一個是大爺
    的嬤嬤爹,一個是我的嬤嬤爹,必該派出來的;就算為這個,你兩個可比別人更
    得多加一番小心。講到晉升、梁材,也是家裡兩三輩子的家人。就是葉通,受老
    爺、太太的恩典日子浅,主兒的性情,家裡的規矩,想來也該知道。此時你們該
    是怎麼盡心,怎麼竭力,怎麼別偷懶,怎麼別撒謊,這些散話我都不合你們絮叨
    。如今得先把這樁事的從那裡下手,從那裡收功,說給你們。
      第一,這樁事,你大家不可先存一個畏難的心。這個樣兒的冷天,主兒地炕
    手爐的圍著還嫌冷,卻叫你們在漫荒野地丈量地去,豈不顯得不體下情些?然而
    沒法兒。要不趁這地閒著的時候丈量,轉眼春暖農忙,緊接著青苗在地,就沒了
    丈量的日子了。限你們明日後日兩天傳齊了那些莊頭,把這話告訴明白了他們,
    接著就查起來。第二,不可先存一個省事的心。查起來,你們四個人斷不許分開
    。我豈不知把你們四個分作四路查著省事些?無如這丈量的事斷不是一個人照料
    得過來的。及至弄不清楚,依然是由著莊頭怎麼說怎麼好,不如不查了。你們查
    的時候,那怕三五畝地、一兩家佃戶也罷,總是你們四個同著葉通帶著承管的莊
    頭,眼同著查。從莊頭手裡起佃戶花名,從佃戶名下查畝數,從畝數裡頭查租價
    ,歸進來核總。第三,不可存一個含混的心。查的時候,人不許分;查過之後,
    地可得分。如莊稼地是一項,菜園子是一項,果木莊子是一項,棉花地一是項,
    葦子地是一項,某項各若干,共若干,查清楚了。這裡頭還得分出個那是良田,
    那是薄地,那是高岸,那是低窪,將來才分得出收成分數。還得他們指明白了,
    那是額租地,那是養贍地,那是划利地。這又為甚麼呢?假如把好地都盡莊頭佃
    戶占了,是壞地都算了主人家的額租,這卻使不得。一總查明白了,聽上頭分派
    。此外,查到盜典出去的地,莊頭佃戶既不屬我家管,可得防他個不服。你們查
    ,這事便得責成給張爹了,先告訴明白他說:『這地我們眼下就要贖的,此時查
    明白了,日後莊佃一概不動;不然,等贖回來,我家卻要另自派人招佃。』這話
    講在頭裡,他大約也沒個不服查的理。如果裡頭有個嚼牙的,他也不過是個人罷
    咧,我又有甚麼見不得他的呢?只管帶來見我。
      你們果真照我這話辦出個眉目來,現在的地是清了底了,出去的地是落了實
    了,兩下裡一擠,那失謎的也失謎不了了,隱瞞的也隱瞞不住了,這件事可就算
    大功告成了。此後再要查出個遺漏,可就是你們幾個人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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