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一 至 第二八〇

271**時間: 地點:
    (卻說那賊轉過來。)
    (從窗櫺上解下那根繩,待要往下系那橫閂,早覺得那繩子輕飄飄的侻了窗,他
    (便悄悄的「嗯」了一聲,似乎覺得詫異,想道)
一 想:莫不是方才我匆忙裡不曾把那閂褪得下來?
    (重新探進手來摸。)
    (何小姐見這賊渾到如此,卻怄上他點氣兒來了,便把那副袖箭放在地下,把手
    (裡那根繩子雙過來,等賊的手探到鐵環子跟前,猛可的從底下往他腕子上一套
    (,擰住了,只往下一扐,又往後一別,乘勢就搭在那根橫閂上,左三扣右三扣
    (的把隻手反捆在閂上。)
    (還怕他掙開了繩頭兒,又把西邊窗櫺上那根空繩子解下來,十字八道的背了幾
    (個死扣兒。)
    (自己卻又拿起袖箭來,躲在東邊去望著。)
    (那賊的這隻手本是從靠西槅扇盡西的這個窗櫺裡探進來,才夠得著那鐵環子,
    (經這往下一扐,往後一別,一隻胳膊是滿寄放在屋裡,胸脯子是靠了西間金柱
    (了。)
    (待要伸左手來救那只右手,急切裡轉不過身來。)
    (作賊的可沒個嚷救人的,他掙了兩掙,不曾掙得動分毫,便嘴裡打了個哨子,
    (哨那兩個把風的賊。)
    (那兩個聽得哨子響,只道是撥開門了,這就可以下手偷了,哈著腰兒就往這邊
    (來。)
    (何小姐從東邊的窗洞兒裡見這兩個也過來了,心裡倒有些忐忑,暗想)
何小姐:照這等狗一般的賊,就再多來幾個也不妨,只是我如今非從前可比,斷不好合他
    交手,只管拴住了這個,倒怕他一時急了,豁一個,跑三個,傷了這個老實的,
    那時倒是『大未完』。這要不用個敲山振虎的主意,怎的是個了當?
    (想罷,他隔著那窗洞兒往外望了望,只見房上那個正斜簽著蹲在房簷邊,目不
    (轉睛的盼那三個開門呢。)
    (他便把那袖箭從窗洞兒裡對了房上那賊,看得較准,把那跳機子只一按,但聽
    (喀吧一聲,哧,一箭早釘在那賊的左胯上。)
    (那賊冷不防著這一箭,只疼得他咬著牙不敢則聲,饒是那等不敢則聲,也由不
    (得「嗳喲」出來。)
    (腳底下一個蹲不穩,便咕碌碌從房上直滾下來,咕咚,跌在地下,手裡的瓦,
    (一片聲響,摔了一地。)
    (這邊三個賊聽得,一齊回頭看時,見房上那個跌了下來,一則怕跌壞了他,二
    (則怕驚醒了事主,忙的顧不及合拴著的這個搭話,便奔過去看那個。)
    (只這一陣,早驚醒了南屋裡的張太太)
張太太:啥兒響耶?藍嫂,你聽聽,不是貓把瓦登下來了哇?
    (這邊拴著的聽了,只乾著急,苦掙不侻。)
    (那兩個跑過去,見跌下來的那個才掙得起來,卻只坐在地下發怔。)
    (他兩個也顧不得南屋裡事主說話,便把他掀起來攙著,要想逃避。)
    (不想那個的腿已經木的不知痛癢,只覺箭眼裡如刀剜一般疼痛。)
    (那兩個還只道他是跌了腿,悄悄的)
悄悄的:你扎掙些,溜到背靜地方躲一躲要緊!
    (這一陣嘁喳,早被何小姐聽見,隔窗大聲的說道)
何小姐:糊塗東西,他腿上著著一枝梅針藥箭呢!你叫他怎麼個扎掙法?
    (一句話,嚇得那兩個顧不及那個帶傷的,沒命的奔了牆邊立的那扇門去,慌張
    (張爬到牆上,踹的那瓦一片山響。)
    (才上房,後腳一帶,又把一溜簷瓦帶下來,唏溜嘩啦鬧了半院子,鬧的大不成
    (個「樑上君子」的局面。)
    (兩個上了房,又怕自己再著上一箭,爬過房脊去,才縱身望下要跳,早見一個
    (燈亮兒一閃,有人喊道)
自 己:不好了,房上有了人了!
    (你道這人是誰?原來是張親家老爺。)
    (他那晚睡到半夜,忽然要出大恭,開了門,提了個百步燈出來。)
    (才繞到後邊,聽得房上瓦響,他把燈光兒一轉,見兩個人爬過房來,他就嚷起
    (來。)
    (把屎也嚇回去了。)
    (這一嚷,早驚動了外邊的人。)
    (房上那兩個賊見不是路,重新又爬過房脊來,下了房,發腳往游郎門外就跑。
    ()
    (第一個先跑出來,便藏在上房東鑽山門兒裡。)
    (及至第二個跑出來,二門上早燈籠火把進來了一群人,一個個手拿鉤桿子、抬
    (水的槓子圍上來。)
    (這賊解下腰裡的鋼鞭才要動手,不防身後一鉤桿子,早被人胡掳住了,按存那
    (裡捆了起來。)
    (這個當兒,張進寶早提著根捧槌般粗細的馬鞭子,吆吆喝喝進來)
張進寶:拿只管拿,別傷他!也別只顧上面兒上,背靜地方兒要緊!
    (一句話,那一個藏不住,巴了巴頭兒,見一院子的人,他一紮頭順著廊簷就往
    (西跑。)
    (誰知東次間有個爐坑,因天涼起來了,趁老爺、太太不在家,燒了燒那地炕,
    (怕圈住炕氣,敞著爐坑板兒呢。)
    (那賊不知就理,一腳跐空了,咕咚一聲,掉下去了。)
    (大家撓鉤繩索的揪上來,又得了一個。)
    (這一番吵嚷,安老夫妻早驚醒了。)
安老爺:(安老爺隔窗問道)這光景是有了賊了。你們只把他驚走了也罷,何必定要拿住
    他?
張進寶:回老爺,這賊鬧的不像,一個個手裡都有傢伙。只這院子裡已經得著倆了,敢怕
    還有呢。
    (安老爺聽見不止一個賊,又手持器械,也有些詫異。)
    (只管詫異,卻依然守定了那「『傷人乎?』不問馬」的聖訓,只問了一聲)
安老爺:可曾傷著人?
    (絕口不問到「失落東西不曾」這一句,大家)
大 家:沒傷人,倆賊都捆上了。
    (安老爺便一面起來,下牀穿衣。)
張進寶:(只聽張進寶)留倆人這院裡招護,咱們分開從東西耳房兩路繞到後頭去,小心
    有背旮旯子裡窩著的!
    (當下張老同了晉升、戴勤一班人,帶著人去查西路;張進寶便同了華忠、梁材
    (帶人進了東游廊門。)
    (他一進門,才要問)
大 家:驚了爺、奶奶沒有?
    (一句話不曾說完,燈光下只見當院裡地下躺著個人,在那裡哼哼,又一個正在
    (那裡掏槅扇窗戶呢。)
張進寶:(張進寶大喝道)你這野雜種,好大膽子!見了人竟不跑,還敢在這裡掏窗戶?
    (說著,西路去的人也轉到這院子來了,繩子也來了。)
    (大家一窩蜂上前,有幾個早把當地那個捆上,有幾個便奔到槅扇邊這個來,拉
    (住往台階下就拉,可耐拉了,半日絲毫拉他不動。)
    (張進寶怕驚了爺、奶奶,便叫)
便 一:華奶奶,你回爺、奶奶,家人們都在這裡呢,不用害怕。
    (華嬤嬤這個當兒醒雖醒了,只答應不出來。)
何小姐:(早聽何小姐在屋裡笑道)我敢是有些害怕,我怕你們拉不動這個賊!他這只胳
    膊在橫閂上捆著呢!等開了門,你們進來解罷!
    (鬧了半日,眾人此刻才得明白。)
    (大家便先把那賊的左手左腳在一處,那賊只剩得一條腿在那裡跳咯噔兒了。
    ()
    (按下門外的眾人不提,話分兩頭,卻說屋裡的何小姐方才見四個賊擒住了兩個
    (,那兩個才辦條逃路,又被外面一聲喊嚇回來了,早料這一驚動了外面,大略
    (那兩個也走不了。)
    (他便安安詳詳的穿好了衣服,先把嬤嬤丫鬟們叫起來。)
    (虧那香點得工夫小,人隔的地方遠,一叫便都醒了,只是慌作一團。)
    (他又慮到怕公婆過來,一面忙忙的漱口攏頭,一面便叫華嬤嬤請公子合張姑娘
    (起來。)
    (幸喜那臥房更是嚴密,又放著帳子,兩個都不曾受著那熏香氣息。)
    (也因這個上頭誤了點兒事:人家鬧了半夜,他二位才連影兒不知。)
    (直等華嬤嬤隔著帳子把張姑娘叫醒了,他聽說,只嚇得渾身一個整顫兒,連忙
    (推醒了公子。)
    (公子畢竟是個丈夫,有些膽氣,翻身起來,在帳子裡穿好了衣服,下了牀,登
    (上靴子,穿上皮襖,系上搭包,套上件馬褂兒,又把衣裳掖起來,戴好了帽子
    (,手裡提著嵌寶鑽花拖著七寸來長大紅穗子的一把玲瓏寶劍,從臥房裡就奔出
    (來了。)
    (恰好何小姐完了事,將進西間門,看見笑道)
何小姐:賊都捆上了,你這時候拿著這把劍,劉金定不像劉金定,穆桂英不像穆桂英的,
    要作甚麼呀?這樣冷天,依我說,你莫如擱下這把劍,倒帶上條領子兒,也省得
    風吹了脖頸兒。
    (公子聽了,摸了摸,才知裝扮了半日,不曾帶得領子,還光著個脖兒呢,又忙
    (著去帶領子。)
    (一時,張姑娘也收拾完畢,嬤嬤丫鬟們一面疊起鋪蓋,藏過閨器,公子便要出
    (去。)
何小姐:莫忙!讓他們歸著完了,開了門才出得去呢。
    (公子聽說,提上那把劍,自己便來開門。)
    (才到堂屋裡,但見一隻漆黑大粗的胳膊掏進窗戶來,卻捆在那閂上。)
自 己:(忙的問道)這是誰?
何小姐:(何小姐笑道)這是賊,從半夜裡就拴在這裡了。
    
    
272**時間: 地點:
      如今外頭也捆好了,我卻不耐煩去解他,勞你施展施展你那件兵器,給他把
    繩子割斷了罷。
公 子:交給我,這又何難!
    (掳了掳袖子,上前就去割那繩子,顫兒哆嗦的鼓搗了半日,邊鋸帶挑,才得割
    (開。)
    (那賊好容易褪出那隻手去,卻又受了兩處誤傷,被那劍划了兩道口子,抿耳低
    (頭也吃了。)
    (屋裡開了門,那時天已閃亮。)
    (何小姐往外一看,只見兩個賊都捆在那裡。)
    (他便先讓張親家老爺進來歇息,隨向張進寶道)
何小姐:張爹,你叫他們把這四個東西都擱在這旁邊小院兒裡去,好讓我們過去請安。再
    也怕老爺、太太要過來。
何小姐:(又叫花鈴兒向桌子上取出兩個紙包兒來,便指著那受傷的賊向張進寶道)別的
    都不要緊,這一個可著了我一藥箭,只要過了午時,他這條命可就交代了。你作
    件好事,把這一包藥用酒衝了,給他喝下去;那一包藥醋調了,給他上在箭眼上
    ,留他這條命好問他話。
    (張進寶一一的答應。)
    (那賊聽了這話,才如夢方醒。)
    (不提大家去依言料理。)
    
    
273**時間: 地點:
    (卻說安太太初時也吃一嚇,及至聽得無事才放心。)
    (也只略梳了梳頭,罩上塊藍手巾,先叫人去看兒子、媳婦,恰恰的他三個前來
    (問安。)
    (安老爺依然安詳鎮靜在那裡漱口淨面。)
    (才得完事,老夫妻便問了詳細,何小姐前前後後回了一遍。)
安老爺:(安老爺便向公子說道)幸虧這個媳婦,不然竟開了門,失些東西倒是小事,尚
    復成何事體?這大約總由於這一向我家事機過順。自我起不免有些不大經意,或
    者享用過度,否則心存自滿,才有無平不頗的這番警戒,大家不可不知修省。
    (說著,便站起來)
便站起:我過去看看。
安太太:(安太太便向何小姐道)你可招護著些兒。
安老爺:賊都捆上了,還怕他怎的?索性連你也同過去看看。
    
    
274**時間: 地點:
    (正說著,舅太太、親家太太、褚大娘子都過來道受驚。)
    (大家說了沒三兩句話,只聽得二門外一聲大叫)
大 家:好囚攮的!在那兒呢?讓我瞧瞧他幾顆腦袋!
    (一聽,卻是鄧九公的聲音。)
    (老爺同公子連忙迎出來,安太太一班女眷也跟出來。)
    (只見鄧九公皮襖也不曾穿,只穿著件套衣裳的大夾襖,披著件皮臥龍袋,敞著
    (懷,光著腦袋,手裡提著他那根壓妝的虎尾鋼鞭,進了二門,怒吽吽的一直奔
    (東耳房去。)
安老爺:(安老爺忙著趕上拉住)九哥,待要怎的?
問 他:老弟,別管!你不知道,這東西糟塌苦了我了,且叫他一個人吃我一鞭再講!
安老爺:不可!擅傷罪人,你我是要耽不是的。有王法呢。
問 他:王法?有王法也不鬧賊了!
安老爺:就說如此,你我也得問個明白再作道理。
問 他:那裡那麼大粗的工夫!
    (說著,扭身只要趕過去打。)
    (安老爺看了看那樣子,一腦門子酒,大約昨日果真喝過去了,睡了一夜竟沒醒
    (得清楚。)
    (好說歹說,死拉活拉的,才把他拉進屋子。)
    (安太太大家也都過來。)
褚大娘:(褚大娘子一見)這麼冷天,怎麼衣裳也不穿就跑出來了?
    (一句話提醒了安老爺,才叫人出去取了衣裳來。)
    (他一面穿著,一面問何小姐那賊的行逕,何小姐又說了一遍。)
    (只氣得他巨眼圓睜,銀須亂乍。)
安老爺:(安老爺勸道)老哥哥,這事不消動這等大氣。
    (他也不往下聽,便道)
便站起:老弟,你莫怪我動粗。你只管把這起狗娘養的叫過來,問個明白,我再合他說話
    。我有我個理。等我把這個理兒說了,你就知道不是愚兄不聽勸了。
安老爺:(安老爺是透知他那吃軟不吃硬的脾氣的)就這樣,你我且問問這班人是怎的個
    來由。
    (因叫人在廊下放了三張杌子,連張老爺也出去坐下。)
    (安太太大家卻關了風門子,都躲在破窗戶洞兒跟前望外看。)
    (只見眾家人把那班賊連提掳帶拉的拉過來。)
    (安老爺一看,一個個都得手腳朝天的,合伏著把臉帖在地下。)
    (老爺已就老大的心裡不忍,先歎了一聲,說道)
老 爺:一樣的父母遺體,怎生自己作踐到如此!
便吩咐:且把他們鬆開,大約也跑不到那裡去。
鄧九公:(鄧九公嚷道)跑?那算他交了運了!
    (眾人一面答應著,便把那班人腿上的繩鬆了,依然背剪著手,還把繩子拴了
    (一條腿,都提起來跪在地下。)
    (安老爺一看,只見一個腰粗項短,一個膀闊身長,一個濁眼濁眉,一個鬼頭鬼
    (腦。)
安老爺:(便往下問道)你們這班人,我也不問你的姓名住處。只是我在此住了多年,從
    不曾薅惱鄉鄰,欺壓良賤,你們無端的來擾害我家,是何原故?只管實說。
    (那班人又是著慌,又是害臊,一時無言可對,只低了頭不則一聲。)
    (早把鄧九公怄上火來了,一伸手,向懷裡把他那副大鐵球掏出一個來,攥在手
    (裡,睜了圓彪彪的眼睛,向那班人道)
鄧九公:說話呀小子!別裝雜種!
安老爺:(慌的鬼頭鬼腦的那個連忙叫道)老爺子!你老別打,讓我說。
鄧九公:(因望著鄧九公道)大凡是個北京城的人,誰不知道你老這裡是安善人家,可有
    甚麼得罪我們的!
鄧九公:(鄧九公又嚷道)我不姓安!我是尋宿兒的。人家本主兒在那邊兒呢!你朝那邊
    兒說!
    (那人才知他鬧了半日,敢則全不與他相干。)
安老爺:(扭過來便向著安老爺說道)聽我告訴你老。
    (一句話沒說完,華忠從後頭嘡就是一腳)
華 忠:你連個『老爺』、『小的』也不會稱嗎?你要上了法堂呢?
那 賊:(那賊連忙改口道)小的,小的回稟老爺:今日這回事都是小的帶累他們三個了
    。
華 忠:(因努著嘴指著旁邊兩個道)他們是親哥兒倆,一個叫吳良,一個叫吳發;那個
    姓謝,叫謝柢,人都稱他謝三哥;小的姓霍,叫霍士道。小的們四個人沒藝業,
    就仗偷點摸點兒活著。小的有個哥哥,叫霍士端,在外頭當長隨,新近落了,逃
    回來了。小的合他說起窮苦難窄,他說:『這座北京城,遍地是錢,就是沒人去
    揀!』小的問起來,他就提老爺從南省來,人幫的上千上萬的銀子,聽說又娶了
    位少奶奶,淨嫁妝就是十萬黃金,十萬白銀。他還說指了小的這條明路,得了手
    ,他要分半成帳。小的聽了這話,就邀了他三個來的。
    (安老爺聽到這裡,笑了一笑,便問)
便吩咐:來了怎麼樣呢?
那 賊:小的們來是從西邊史家房上過來。繞到這裡的。及至到了房上一看,下來不得了
    。
安老爺:怎麼又下來不得呢?
那 賊:小的們這作賊有個試驗:不怕星光月下,看著那人家是黑洞洞的,下去必得手;
    不怕夜黑天陰,看著那人家是明亮亮的,下去不但不得手,巧了就會遭事。昨晚
    繞到這房上,往下一看,院子裡倒像一片紅光照著。依謝三就要回頭,是小的貪
    心過重,好在他們三個的貪心也不算輕,可就下來了。不想這一下來,通共來了
    四個,倒被老爺這裡捆住了兩雙。作賊的落到這個場中,現眼也算現到家了。如
    今要把小的們送官,也是小的們自尋的,無的可怨,到官也是這個話。老爺要看
    小的們可憐見兒的,只當這宅裡那旮旯裡下了一窩小狗兒,叫人提著耳朵往車轍
    裡一扔,算老爺積德超生了小的們了!
    (安老爺還要往下再問,鄧九公那邊兒早開了談了)
鄧九公:照這麼說,人家合你沒甚麼岔兒呀!該咱老爺兒們稿一稿咧!
      我且問你:你們認得我不認得?
四個人:不認得。
四個人:(登時把個老頭子氣的紫漲了臉,嚷成一片)好哇,你們竟敢說不認得我!告訴
    你,我姓鄧!可算不得天子腳底下的人,生長在江北准安,住家在山東茌平,也
    有個小小的名聲兒,人稱我一聲鄧九公!大凡是綠林中的字號人兒,聽見我鄧九
    公在那裡歇馬,就連那方邊左右的草茨兒也未必好意思的動一根!怎麼著,我今
    日之下住在我好朋友家裡,就你們這麼一起子毛蛋蛋子,不說夾著你娘的腦袋滾
    的遠遠兒的,倒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家房上地下糟塌了個土平!你們這不是誠心
    好看我來了嗎?還敢公然說不認得我!先一個人砸瞎你一隻眼睛,大概往後你就
    認得我了!
    (說著,就挽袖子要打。)
    (安老爺聽了半日,才明白他氣到如此的原故,上前一把拉住,大笑)
大 家:老哥哥,你氣了這半日,原來為此。你怎的合畜生講起人話來了?
四個人:(他便焦躁道)老弟,你不知道,我真不夠瞧的了麼?
安老爺:尤其笑話兒了!我一句話,老哥哥,你管保沒得說。你縱然名鎮江湖,濫不濟也
    得金剛郝武、海馬週三那班人才巴結得上,曉得你的大名;這班人,你叫他從那
    裡知道你,又怎的配知道呢?
    (安老爺這夕話,才叫做「藍靛染白布--一物降一物」。)
四個人:(早見他肉飛眉舞的點頭說道)老弟,你這話我倒依了。話雖如此,他既沒那雁
    過拔毛的本事,就該悄悄的來,悄悄兒走。怎麼好好兒的把人家折了個希爛?這
    個情理可也恕不過去!
安老爺:鬧賊天下通行,挖扇窗戶,踹兩片瓦,也事所常有。依我說,這班人也不過念『
    饑寒』二字,才落得這等無恥。如今既不曾傷人,又不曾失落東西,莫如竟把他
    們放了,叫他去改過自新,也就完了樁事了。
    (鄧九公只是撚鬚搖頭,像在那憋憋主意。)
    (公子旁邊聽著是不敢駁父親的話,只說了一句)
公 子:請示父親,放卻不好就放罷。
    (不防一旁早怒惱了老家將張進寶。)
    (他聽得安老爺要放這四個賊,便越眾出班,跪下回道)
說 了:回老爺,這四個人放不得。別的都是小事,這裡頭關乎著霍士端呢。霍士端他也
    曾受過老爺的恩典,吃過老爺的錢糧米兒,行出這樣沒天良的事來,這不是反了
    嗎?往後奴才們這些當家人的,還怎麼抬頭見人?依奴才糊塗主意,求老爺把他
    們送了官,奴才出去作個抱告,合他質對去。這場官司總得打出霍士端來才得完
    呢。
安老爺:阿阿!一位鄧九太爺,我好容易勸住了,你又來了。便果真是霍士端的主意,于
    我何傷?于你又何傷?小人何若作小人,君子樂得為君子,不必這等尚氣!
鄧九公:你爺兒倆不用抬,我有個道理。講送官,不必。原故,滿讓把他辦發了,走不上
    三站兩站,那班解役得上他一塊錢,依就放回來了,還是個他。說就這麼放了,
    也來不得。這裡頭可得讓我比你們爺兒們通精兒了。這不當著他們說嗎,咱們亮
    盒子搖〔亮盒子搖:意指當面把話講明〕。老弟,你要知道,是個賊,上了道,
    沒個不想得手的,不得手他不甘心;吃了虧,沒個不想報復的,不報復他不甘心
    。就這等放了他,可得防他個再來。就讓他再來,莫講這個嘴臉,就比他再有些
    能為,來這麼一百八十的,也滿不要緊。只是你我那有那麼大工夫等著合他怄氣
    去?縱讓他知些進退,不敢再來了,狗可改不了吃屎,一個犯事到官,說曾在咱
    們這宅裡放過他,老弟,你也耽點兒考成!
    (安老爺一聽,他這番話倒煞是有理,便問)
安老爺:依九哥你怎麼樣呢?
鄧九公:依我,這不算老弟你開了恩了嗎?這事于你無干。把這班人都交給我,你的好意
    ,我絕不通他一指頭,傷他一根汗毛,可得把他揉搓到了家業,我才放他呢!
    (他說完了這話,更無商量,便向那班賊發話道)
安老爺:這話你們可聽出來了?人家本主兒是放了你們了,沒人家的事。如今就是鄧九太
    爺朝你們說咧!你方才不說聽得他家娶了一位少奶奶,淨嫁妝就有十萬黃金,十
    萬白銀嗎?這話有的,只怕他這金銀你們動不了他的。我先透給你個信兒,昨日
    聽出你們那塊瓦來的就是他,滅了你們那枝熏香的也是他,上你們一個胳膊的
    也是他,射了你們一個胯骨的也是他。他從十二歲作姑娘闖江湖起,長槍短棒,
    十八般武藝,無所不能。講力量,考武舉的頭號石頭,不夠他一滴溜的;講蹲縱
    ,三層樓不夠他一伸腰兒的。他可就是我的徒弟!這話可不知你們信不信?現在
    人家不過是作了奶奶太太了,不肯合你們狗一般的人交手,所以昨日才不曾開門
    出來,止輕輕兒的射那一枝箭,給你們報個信兒。他那箭叫作袖箭,又叫作連珠
    箭,連發五枝,要射你們四個,還敷余著一枝呢。再他有張銅胎鐵背的彈弓,打
    一兩八錢重的鐵彈子,二百步外取人,要指出地方兒來。這是人家的傳家至寶,
    不犯著拿出來給你們看。此外還有一把雁翎倭刀。
    (說著,他便扭頭向安公子道)
說 著:老賢姪,那把刀呢?
    (安老爺早明白他的用意,便道)
便吩咐:在我那裡。
    (隨叫公子取來。)
    (鄧九公接在手裡,拔出來,先向那班人面前一閃。)
    (那四個的八隻手都在身背後倒剪著,招架也無從招架,只倒抽了一口涼氣,扭
    (著頭往後躲。)
    (鄧九公看了,呵呵大笑)
鄧九公:諒你們這幾顆腦袋也擱不住這一刀!但則一件,你九太爺使傢伙可講究刀無空過
    ,講不得只好拿你們的兵器搪災了!
    (說著,就把他四個用的那些順刀、鋼鞭、斧子、鐵尺之類拿起來,用手裡那把
    (倭刀砍瓜切菜一般一陣亂砍,霎時削作了一堆碎銅爛鐵,堆在地下)
說 著:小子,拿了去給你媽媽換涼涼簪兒去波!
    (四個賊直驚得目瞪口呆。)
又聽他:(又聽他放下刀嚷道)話我是說結了,你們要不憑信,不甘心,今日走了,改日
    只管來!你們還得知道,我毀壞你們這幾件傢伙不是奚落你,是衛顧你。不然的
    時候,少停你們一出這個門兒,帶著這幾件不對眼的東西,不怕不吃地方拿了?
    你們可得領我個大情。這不我衛顧了你們了嗎?你們老弟兄們也得衛顧衛顧我。
    你瞧,我江南江北關裡關外好容易創到這個分兒了,今日這下,你們偏在我眼皮
    子底下把我的好朋友家糟塌了個土平,我不答應!你瞧,我這不是變方法兒把你
    們這幾件囫囫圇圇的兵器給你們弄碎了嗎?你們就只想方法把我這一地破破爛爛
    的瓦給我弄整了!
    (這正是)
    (補天縱可彌天隙,毀瓦焉能望瓦全?)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一回完)
    (第三十二回 鄧九公關心身後名 褚大娘得意離筵酒)
    (上回書表的是安家迎娶何玉鳳過門,只因這日鄧九公幫的那分妝奩過于豐厚,
    (外來的如吹鼓手、廚茶房,以至抬夫、轎夫這些閒雜人等過多,京城地方的局
    (面越大,人的眼皮子越薄。)
    (金子是黃的,銀子是白的,綾羅綢緞是紅的綠的,這些人的眼珠子可是黑的,
    (一時看在眼裡,議論紛紛。)
    (再添上些枝兒葉兒,就傳到一班小人耳朵裡,料著安老爺家辦過喜事,一定人
    (人歇乏,不加防範,便成群結伙而來,想要下手。)
    (不想被這位新娘子小小的遊戲了一陣,來了幾個留下了幾個,不曾跑侻一個,
    (這班賊好不掃興!好容易遇見了一位寬宏大量的事主安老爺,不要合小人為難
    (,待要把他們放了,這班人倒也天良發現,知感知愧,忽然不知從那裡橫撐船
    (兒跑出這麼一個鄧九公來。)
    (大家起先還只認作他也是個事主,及至聽他自己道出字號來,才知他是個出來
    (打抱不平兒的,這樁事通共與他無干。)
    (又見他那陣吹鎊懵詐來的過衝,像是有點兒來頭,不敢合他較正。)
    
    
275**時間: 地點:
    (如今鬧是鬧了個烏煙瘴氣,罵是罵了個破米糟糠,也不官罷,也不私休,卻叫
    (他們把摔碎了的那院子瓦給一塊塊整上,這分明是打主意揉搓活人!)
    (四個賊可急了,就亂糟糟望著他)
望著他:老爺子,你老也得看破著些兒。方才聽你老那套交代,是位老行家。你老瞧,作
    賊的落到這個場中,算撒臉窩心到那頭兒了!不怕分幾股子的贓,擠住了,都許
    倒的出來;這摔了個粉碎的瓦可怎麼個整法兒呢?真個的,作賊的還會變戲法兒
    嗎?這不是人家本主兒都開了恩了,你老抬抬腿兒,我們小哥兒們就過去了,出
    去也念你老的好處。沒別的,祝贊你老壽活八十,好不好?
    (這班賊大約也看出老頭子是個喜歡上順的來了,那知恭維人也是世上一樁難事
    (,只這一句,才把他得罪透了!他不問長短,先向那班人惡狠狠的啐了一口)
又聽他:沒你娘的興!你九太爺今年小呢,才八十八呀!你叫我壽活八十,那不是活回來
    了嗎?那算你咒我呢!你先不用合我汕,料著你們也整不上這瓦。我給你條明路
    ,這東西磚瓦鋪裡有賣的,人家本主兒蓋房的時候也是拿錢兒買來的,你們摔了
    人家多少塊,就只照樣買多少塊來,給人家賠上;索性勞你的駕,連灰帶麻刀,
    一就手兒給買了來,再叫上他幾個泥水匠,人多了好作活,趁天氣早些兒,收拾
    好了,夜裡騰出工夫來,你們好再干你們的正經營生去。講到買幾片子瓦,也不
    值得打狠也似價的去這麼一大群,勻出你們歡蹦亂跳這倆去買瓦,留下房上滾下
    來的合爐坑裡掏出來的那倆,先把這院子破瓦揀開,院子給人家打掃乾淨了,也
    省得人家含怨。
    (那霍士道聽了這話,心裡)
心 裡:好,作賊的算叫我們四個出了樣子咧!有這麼著的,還不及飽飽的作頓打,遠遠
    的作蕩發乾淨呢!
    (待要怎樣,又不敢合他怎樣,只有不住口的央及討饒。)
    (他更不答言,便向安公子要了枝筆,蘸得飽了,向那四個臉上塗抹了一陣。)
    (內中只有霍士道認識幾個字,又苦于自己看不見自己的臉,也不知他給划拉了
    (些甚麼,望了望那三個臉上,原來都寫著核桃來大小「笨賊」兩個字,好像掛
    (了一面不誤主顧的招牌,待要上手去擦,兩隻手都倒剪著。)
    (正在著急,見他擱下筆,便合方才要把他們送官的那老頭子說)
又聽他:張伙計,你撥兩個硬掙些的人,給我帶上他倆,就這麼個模樣兒買瓦去。手裡可
    帶住他拉腿的那把繩,不怕他跑,也由不得他不走。有個鬧累贅的,先叫他吃我
    五七拳頭再去!
    (那兩個賊聽了這話,只急得嘴裡把「老爺子」叫得如流水)
急 得:情願照數賠瓦,只求免得這場出丑!
    (怎奈他不來理論這話,倒瞪著兩隻大眼睛,搖頭晃腦指手畫腳的向那班賊交代
    (道)
老 爺:這話你們可得聽明白了,人家本主兒算放了你們了,沒人家的事,這全是我姓鄧
    的主意。你們要不服,過了事兒,只管到山東茌平縣岔道口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
    莊兒找我,我那裡是個坐北朝南的廣梁大門,門上掛一面黑漆金字匾,匾上有『
    名鎮江湖』四個大字,那就是我舍下。我在舍下候著。
    (安老爺看他鬧了這半日,早覺得「君子不為已甚」,這事盡可不必如此小題大
    (作。)
    (只是他正在得意場中,迎頭一勸,管取越勸越硬。)
急 得:(倒從旁贊道)九哥,你這辦法果然爽快。只是家人們也鬧了半夜了,也讓他們
    歇歇,吃些東西,再理會這事不遲。
    (因合張進寶使了個眼色,吩咐)
便吩咐:且把他們帶到外頭聽著去。
    (張進寶會意,便帶著眾家人,七手八腳,一個個拉住一把繩子,轟豬一般的帶
    (出二門去了不提。)
    (他這裡才一甩手踅身上了台階兒,進了屋子還嚷道)
急 得:我就不信咧!北京城裡的賊,這麼大字號,他會不認得鄧九公!
褚大娘:得了!夠了!咱們到那院裡坐去,好讓人家拾掇屋子。
    (安老爺、安太太也一面道乏,往那邊讓。)
    (那邊上房裡早已預備下點心,無非素包子、炸糕、油炸果、甜漿粥、面茶之類
    (,眾女眷隨吃了些,才去重新梳洗。)
    (鄧九公這裡便合安老爺坐下,又要了壺荸薺棗兒酒)
鄧九公:昨日喝多了,必得投一投。
    (安老爺合他一面喝酒,只找些閒話來岔他)
安老爺:老哥哥,我昨日一回家就問你,說你睡了。怎麼那麼早就睡下了呢?
鄧九公:老弟,告訴不得你!這兩天在南城外頭,只差了沒把我的腸子給怄斷了,肺給氣
    乍了!我越想越不耐煩,還加著越想越糊塗,沒法兒,回來悶了會子,倒頭就睡
    了。
安老爺:這話怎講?我只說你城外聽這幾天戲,一定聽得大樂。我正想問問老哥哥,也要
    聽個熱鬧兒,怎麼倒如此說?
鄧九公:(他連連的擺手)再休提起!我這肚子悶氣,正因聽戲而起。我說話再不會藏性
    ,我平日見老弟你那不愛聽戲,等閒連個戲館子也不肯下,我只說你過于呆氣,
    誰知敢則這樁事真氣得壞人!
安老爺:想是戲唱得不好?
鄧九公:倒不在這上頭。愚兄聽戲,也就只瞧熱鬧兒。那戲兒一出是怎麼件事,或者還許
    有些知道的,曲子就一竅兒不通了。到了崑腔,哼哼唧唧的,我更不懂。要講那
    排場、行頭、把子,可都比外省強,便是不好,大不過是個頑意兒,也沒甚麼可
    氣的。我是被一起子聽戲的爺們把我氣著了!這一天是不空和尚的東兒,他先請
    我到了前門東裡一個窄衚衕子裡一間門面的一個小樓兒上去吃飯,說叫作甚麼『
    青陽居』,那杓口要屬京都第一。
      及至上瞭樓,要了菜,喝上酒,口味倒也罷了,就只喝了沒兩盅酒,我就坐
    不住了。
安老爺:怎麼?
合 他:通共一間屋子,上下兩層樓,底下倒生著著烘烘的個大連二灶。老弟你想,這樓
    上的人要坐大了工夫兒,有個不成了烤焦包兒的嗎?急得我把帽子也摘了,馬褂
    子也侻了。不空和尚這東西大概也瞧出我那難過來了,他說:『路南裡有個雅座
    兒,不咱們挪過邊去座罷。』我聽說還有雅座兒,好極了,就忙忙的叫人提掳著
    衣裳帽子,零零星星連酒帶菜都搬到雅座兒去。及至下瞭樓,出了門兒,蕩著車
    轍過去,一看,是座破柵欄門兒。進去,裡頭是醃裡巴臢的兩間頭髮鋪。從那一
    肩膀來寬的一個夾道子擠過去,有一間座南朝北小灰棚兒,敢則那就叫『雅座兒
    』!
      那雅座兒只管後牆上有個南窗戶,比沒窗戶還黑。原故,那後院子堆著比房
    簷兒還高的一院子硬煤,那煤堆旁邊就是個溺窩子,太陽一曬,還帶是一陣陣的
    往屋裡灌那臊轟轟的氣味!我沒奈何的就著那臊味兒吃了一頓受罪飯。我說:『
    我出去站站兒罷。』抬頭一看,看見隔牆那三間大樓了,我才知這個地方敢是緊
    靠著常請我給他保鏢的那個緞行裡。他老少掌櫃的我都認得,連他懷抱兒倆小孫
    子兒,一個叫增兒、一個叫彥兒的,我也見過。早知如此,借他家的地方兒吃不
    好嗎?老弟,你往下聽,這可就要聽戲去了。
安老爺:我見城外頭好幾處戲園子呢,那裡聽的?
鄧九公:我也沒那大工夫留這些閒心,橫豎在前門西裡一個衚衕兒裡頭。街北是座紅貨鋪
    ,那園子門口兒總擺那麼倆大筐,筐裡堆著崗尖的瓜子兒。那不空和尚這禿孽障
    ,這些事全在行,進去定要占下場門兒的兩間官座兒樓。一問,說都有人占下了
    ,只得在順著戲台那間倒座兒樓上窩憋下。及至坐下,要想看戲,得看脊樑。一
    開場,唱的是《余伯牙摔琴》,說這是個紅腳色。我聽他連哭帶嚷的鬧了那半天
    ,我已經煩的受不得了。瞧了瞧那些聽戲的,也有咂嘴兒的,也有點頭兒的,還
    有從丹田裡運著氣往外叫好兒的,還有幾個側著耳朵不錯眼珠兒的當一樁正經事
    在那裡聽的。看他們那樣子,比那書上說的聞《詩》聞《禮》,還聽得入神兒!
      這個當兒,那占第二間樓的聽戲的可就來了。一個是個高身量兒的胖子,白
    淨臉兒,小鬍子兒,嘴唇外頭露著半拉包牙;又一個近視眼,拱著肩兒,是個瘦
    子。這倆人,七長八短球球蛋蛋的帶了倒有他娘的一大群小旦!要講到小旦這件
    東西,更不對老弟你的胃脘子。愚兄老顛狂,卻不嫌他。為甚麼呢?他見了人,
    請安磕頭,低心小膽兒,咱們高了興,打過來,罵過去,他還得沒說強說沒笑強
    笑的哄著咱們。在他只不過為那掙幾兩銀子,怪可憐不大見兒的,及至我看了那
    個胖子的頑小旦,才知北京城小旦另有個頑法兒。只見他一上樓,就並上了兩張
    桌子,當中一坐,那群小旦前後左右的也上了桌子,擺成這麼一個大兔兒爺攤子
    。那個瘦子可倒躲在一邊兒坐著。他們當著這班人,敢則不敢提『小旦』兩個字
    ,都稱作『相公』,偶然叫一聲,一樣的『二名不偏諱』,不肯提名道姓,只稱
    他的號。
      我正在那裡詫異,又上來了那麼個水蛇腰的小旦,望著那胖子,也沒個裡兒
    表兒,只聽見衝著他說了倆字,這倆字我倒聽明白了,說是『肚香』。說了這倆
    字,也上了桌子,就盡靠著那胖子坐下。倆人酸文假醋的滿嘴裡噴了會子四個字
    兒的匾。這個當兒,那位近視眼的可呆呆的只望著台上。台上唱的正是《蝴蝶夢
    》裡的『說親回話』,一個濃眉大眼黑不溜偢的小旦,唧溜了半天,下去了。不
    大的工夫卸了妝,也上了那間樓。那胖子先就嚷道:『狀元夫人來矣!』那近視
    眼臉上那番得意,立刻就像真是他夫人兒來了。
      我只納悶兒,怎麼狀元夫人到了北京城,也下戲館子串座兒呢?問了問不空
    和尚,才知那個胖子姓徐,號叫作度香,內城還有一個在旗姓華的,這要算北京
    城城裡城外屬一屬二的兩位闊公子。水蛇腰的那個東西,叫作袁寶珠。我瞧他那
    個大鑼鍋子,哼哼哼哼的,真也像他媽的個『元寶豬!』原來他方才說那『肚香
    』『肚香』,就是叫那個胖子呢!我這才知道小旦叫老爺也興叫號,說這才是雅
    。我問不空:『那狀元夫人又是怎麼件事呢?』他說:『拱肩縮背的那個姓史,
    叫作史蓮峰,是位狀元公,是史蝦米的親姪兒。』我也不知這史蝦米是誰。
    
    
276**時間: 地點:
    又說:『那個黑小旦是這位狀元公最賞鑒的,所以稱作狀元夫人。』我只愁他這
    位夫人,倘然有別人叫他陪酒,他可去不去呢?
安老爺:(安老爺微微一笑)豈有此理!
鄧九公:你打量這就完了嗎?還有呢!緊接著,第一間樓上的聽戲的也來了。一共四個人
    ,嘻嘻哈哈的頑笑成一團兒。看那光景,雖是一把子紫嘴子孩子,卻都像個世家
    子弟。一坐下,就講究的是叫小旦。亂吵吵了一陣,你叫誰我叫誰,櫃上借了枝
    筆,他自己花了倒有十來張手紙開條子,可憐我見他那幾個跟班兒的,跑了倒有
    五七蕩,一個兒也沒叫了來。落後從下場門兒裡鑽出個歪不楞的大腦袋小旦來,
    一手純泥的猴兒指甲,到那間樓上來,望著他四個,不是勾頭兒,不像哈腰兒,
    橫豎離算請安遠著呢,就棲在那個長臉兒的瘦子身旁坐下。這一坐下,可就五個
    人頑笑起來了。那個瘦子叫了那小旦一聲『梆子頭』,他就侉一聲爪一聲的道:
    『吾叫梆子頭,難道你倒不叫嚏噴嗎?』還有那麼個肉眼凡胎溜尖的條嗓子的,
    不知又說了他一句甚麼,他把那個的帽子往前一推,腦杓子上吧就是一巴掌。我
    只說這個小蛋蛋子可是要作窩心腳,那知這群爺們被他這一打這一罵,這才樂了
    !我可就再猜不出他們倒底是誰給誰錢來了!
安老爺:這話大約是九兄你嫉惡太嚴,何至說得如此!
鄧九公:(鄧九公急了)老弟,你只不信,我此時說著還在這裡冒火。你再聽罷,可就越
    出越奇了!第三間樓坐著五個人。正面兒倆都戴著困秋兒,穿著馬褂兒,一個安
    慶口音,一個湖北口音,一時看不出是甚麼人來。那三個不大的歲數兒,都是白
    氈帽,綠雲子挖鑲的抓地虎兒的靴子,半截兒皮襖掩著懷,搭包倒系在裡頭。不
    但打扮得一樣,連長相兒也一樣,那光景像是親弟兄。這班人倒不頑笑,只見他
    把那兩個戴困秋的讓在正面,他三個倒左右相陪,你兄我弟的講交情,交了個親
    熱。我一看,這五人不像一路哇,怎麼坐的到一處呢?
      不空和尚這東西他也知道,他說:『那兩個戴困秋的裡頭,歲數大些那個,
    赤紅臉,姓虞,叫虞太白;那一個鼻子上紅暗暗的要長楊梅瘡的,姓鹿,名字叫
    鹿亞元;連上方才唱《摔琴》的那個,此外還有一個,算四大名班裡的四個二簧
    硬腳兒。』我才知道他兩個也是戲子。我問他:『既唱戲,怎的又合那三個小車
    豁子兒坐的到一處呢?』不空和尚指了我一指頭,他又擺了擺手兒,吐了吐舌頭
    ,問著他,他便不肯往下說了。老弟,你知道這起子人到底都是誰呀?
安老爺:不惟不知,知之也不消提起,大不外『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八個大字。但是養
    到這種兒子,此中自然就該有個天道存焉了。我倒怪九兄你既這等氣不過,何不
    那日就回來,昨日又怎的在城外耽擱一天呢?
鄧九公:何嘗不要回來?也是不空和尚鬧的,他說明日有好戲。果然昨日換了一個『和』
    甚麼班唱的整本的《施公案》,倒對我的勁兒。我第一愛聽那張桂蘭盜去施公的
    御賜『代天巡狩如朕親臨』那面金牌,施公訪到鳳凰張七家裡,不但不罪他,倒
    叫副將黃天霸合他成其好事,真正寬宏大量,說的起宰相肚子裡撐得下船。
安老爺:我的哥!那是戲!
合 他:老弟,這戲可是咱們大清國的實在事兒呀!慢說施公的盡忠報國無人不知,就連
    那黃天霸的老兒飛鏢黃三太,我都趕上見過的。那才稱得起綠林中一條好漢呢?
安老爺:(安老爺笑道)然則這事情是真的,施公是好的,都是老兄你說的?
鄧九公:(鄧九公綽著鬍子瞪著眼睛說道)怎的不真?真而又真!難道像施公那樣的人,
    老弟你還看不上眼不成?
安老爺:既如此說,怎的戲上張桂蘭盜去施公的金牌,施公不罪他,老哥哥你便道他是好
    ;我家這等四個毛賊踹碎了我幾片子瓦,我要放他,你又苦苦的不准,是叫他賠
    定了瓦了,這是怎麼個講究呢?
    (鄧九公聽了,不覺哈哈大笑,直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鄧九公:老弟,我敢是又叫你繞了去了!方才我原因他說不認得鄧九公這句話,其實叫人
    有些不平。如今你要放他,正是君子不見小人過,『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
    且饒人,』咱們就把他放了罷。
    (安老爺這才叫進張進寶來,放那班人。)
    (那班人還算良心不死,後來三個改過,作了好人,趁個小買賣兒;只有霍士道
    (因他哥哥不信他作賊不曾得手,兩個打起來,他一口咬下他哥哥一隻耳朵來,
    (到底告到當官,問了罪,刺配到遠州惡郡去了。)
    (那安老爺家的房子自有人照料修理不提。)
    
    
277**時間: 地點:
    (自此鄧九公又把圍著京門子的名勝逛了幾處,也就有些倦游,便擇定日子要趁
    (著天氣回山東去。)
    (安老爺再三留他不住,只得給他料理行裝。)
    (想了想,受他那等一分厚情,此時要一定講到一酬一酢,不惟力有不能,況且
    (他又是個便家,轉覺饋出無辭,義有未當。)
    (便把他素日愛的家做活計,內款器皿,以及內造精細糕點路菜之類,備辦了些
    (。)
    (又見天氣冷了,給他作了幾件輕暖細毛行衣,甚至如斗篷、臥龍袋一切衣服,
    (都備得齊整。)
    (安太太合金、玉姊妹另有送褚大娘子並給他那個孩子的東西,又有給他那位姨
    (奶奶帶去的人事。)
    (老頭兒看了十分喜歡。)
    
    
278**時間: 地點:
    (這日,正是安老爺同了張親家老爺帶同公子在上房給他餞行。)
    (安太太便在西間合褚大娘子話別,就請了舅太太、張親家太太作陪,兩個媳婦
    (也叫入坐。)
    (老頭兒在席上看著安老夫妻的這個佳兒、這雙佳婦,鼎足而三,未免因羨生感
    (,因感生歎,便在坐上擎著杯酒,望著安老爺說道)
這 個:老弟呀!愚兄自從八十四歲來京,那蕩臨走就合親友們說過:『我鄧老九此番出
    京,大約往後沒再來的日子了。』誰想說不來說不來,如今八十八了,又走了這
    一蕩。這一蕩,把往日沒見過的世面也見著了,沒吃過的東西也吃著了,這都是
    小事;還了了我們何家姑奶奶這麼一個大心願,又合老弟你多結了一重緣法,真
    是萬般都有個定數。如今我們爺兒們在這裡糟擾了這一程子,臨走還承老弟、弟
    夫人這樣費心費事,你我的交情,我也不鬧那些虛客套了,照單全收不算外,我
    竟還有個貪心不足,要指名合你要宗東西,還有托付你的一樁事。
安老爺:(安老爺連忙道)老哥哥肯如此,好極了。但是我辦得來的、弄得來的,必能報
    命。
連 連:(他笑呵呵的乾了那杯酒)這話不用我托你,大約你也一定辦得到,除了你,大
    約別人也未必弄得來。只是話到禮到,我得說在跟前。
    (因又斟上酒,端起來喝了一口)
起 來:老弟,你瞧愚兄啊,閏年閏月,冒冒的九十歲的人了,你我此一別,可不知那年
    再見。講到我鄧老九,一個無名白出身,倆肩膀扛張嘴,仗老天的可憐,眾親友
    們的台愛,弄得家成業就,名利雙收,我還那些兒不足?
      只是一會兒價回過頭來往後看看,拿我這麼一個人,竟缺少條墳前拜孝的根
    ,我這心裡可有點子怪不平的。
    (說到這裡,安老爺便說道)
安老爺:九哥,你這話我不以為然。《洪范》五福,只講得個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
    ,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不曾講到兒子合作官兩樁事上。可見人生有子無子
    ,作官或達或窮,這是造化積有餘補不足的一點微權,不在本人的身心性命上說
    話。再我還有句話,不是怄老哥哥,要看你這老精神兒,只怕還趕得上見個姪兒
    也不可知呢!
    (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起來)
鄧九公:老弟,那可就叫作『六枝子曄拳--新樣兒的,沒了對兒』咧!
張 老:(張老也說了一句道)合該命裡有兒,那可也是保不齊的。
    (不想座中坐著個褚一官,正是個六枝子,說落了典了。)
    (他聽了,只抿著嘴低著頭喝酒,又不好搭岔兒。)
    (這席上在這裡高談闊論,安太太那席上卻都在那裡靜聽。)
    (聽到這裡,舅太太)
舅太太:九公這話我就有點子不服。我也是個沒兒子的,難道我這個乾女兒合你們這個大
    姑奶奶,還抵不得人家的兒子嗎?
安太太:(安太太也道)這話正是。
鄧九公:(鄧九公那邊早接口高聲叫道)好話呀!舅太太!弟夫人!我正為這話要說。
向安老:(因向安老爺)不但我這女兒,就是女婿,也抵得一個兒子。第一,心地兒使得
    ,本領也不弱,只不過老實些兒,沒甚麼大嘴末子。為甚麼從前我在道上的時候
    ,走一天拉扯他一天,到了我歇了業了,我也不叫他出去了?原故,走鏢的這一
    行雖說仗藝業吃飯,是樁合小人作對頭的勾當,不是條平穩路。老弟,你只看饒
    是愚兄這麼個老坯兒,還吃海馬週三那一合兒!所以我想著將來另給他找條道兒
    ,圖個前程。論愚兄的家計,不是給他捐不起個白頂子藍頂子,那花錢買來的官
    兒到底銅臭氣,不能長久。以後他離了我了,設或遇見有個邊疆上的機會,可得
    求下二叔想個方法兒,叫他一刀一槍的巴結個出身,一樣的合賊打交道,可就比
    保鏢硬氣多了。這是一。
安老爺:這話也算九哥多交代。老兄二百歲以後,果然我作個後死者,這事還怕不是我的
    責任?再說,只要有機會,也不必專在你老人家二百歲後。交給我罷。請問要的
    那宗東西是甚麼呢?
鄧九公:這宗東西比這個又關乎要緊了。老弟,不是我合你說過的嗎?我自從十八歲因一
    口氣上離了淮安本家,搬到山東茌平落了籍,算到今日之下,整整兒的七十年。
    不但我的房產地土都在這邊兒,連墳地我都立在這裡了,二位老人家我也請過來
    了,我算不想再回老家咧!到了我慶八十的這年,又有位四川木商的朋友送了我
    副上好的建昌板,我那一頭兒的房子也置下了,內囊兒的東西呢,你姪女是給我
    預備妥當了。甚麼時候說聲走,我拔腿就走,跟著老人家樂去了!我就只短這麼
    一件東西,這些年總沒張羅下。愚兄還帶管是個怯殼兒,還不知這東西我使的著
    使不著,得先討老弟你個教。
安老爺:老哥哥,你不必往下說,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要找一副吉祥陀羅經被。
安老爺:(那老頭兒聽了,把頭一扭,嘴一撇道)呣!我要那東西作甚麼呀?我聽見說,
    那都是那些王公大人還得萬歲爺賞才使得著呢,慢講我這分兒使不著,就讓越著
    禮使了去,也得活著對的起閻王爺,死了他好敬咱們,叫咱們好處托生啊!不然
    的時候,憑你就頂上個如來佛去,也是瞎鬧哇!陀羅被就中用了?
安老爺:(安老爺暗暗的詫異道)不想這老兒不讀詩書,見理竟能如此明決!
鄧九公:既如此,老哥哥你倒直說了罷。
    (只見他未曾開口,臉上也帶三分恧色,才笑容可掬的說道)
安老爺:我見他們那些有聽頭兒的人,過去之後,他的子孫往往的求那班名公老先生們把
    他平日的好處,怎長怎短的給他寫那麼一大篇子,也有說『行述』的,『行略』
    的,『行狀』的,我也不知他准叫作甚麼。是說些事也不過是個紙上空談哪,可
    不知怎麼個原故兒,稀不要緊的平常事,到了你們文墨人兒嘴裡一說,就活眼活
    現的,那麼怪有個聽頭兒的。到了劣兄,可又有個甚麼可寫的?只是我一輩子功
    名富貴都看得破,只苦苦的願意聽人說一句:『鄧老九是個朋友!』所以我心裡
    想著,將來也要弄這麼一篇子東西。這話要不是我從去年結識得老弟你這麼個人
    ,我也沒這妄想。原故,我往往的見那些好戴高帽的爺們,只要人給他上上兩句
    順他,自己就忘了他自己是誰了,覺著那人說的都是實話,這話除了我別人還帶
    是全不配。再不想那《神童詩》上說的好:『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那文
    家子的那管筆的利害,比我們武家子的傢伙還可怕。看不得面子上只管寫得是好
    話,暗裡魂消罵苦了他,他還作春夢呢!老弟,你知道的,愚兄這學問兒本就有
    限,萬一求人求得不的當,他再指東殺西之乎者也的奚落我一陣,我又看不激,
    那可不是我自尋的麼?講到老弟你了,不但我信得及,你是個學問高不過、心地
    厚不過的人,我是怎麼個人兒,你也深知。愚兄別的書是都就了紹興酒喝了,還
    記得那《古文觀止》上也不知那篇子裡頭有這麼的兩句話,說:『生我者父母,
    知我者鮑子也。』這兩句話可就應在你我今日了。如今我竟要求你的大筆,把我
    的來蹤去路,實打實有一句說一句,給我說這麼一篇。將來我撒手一走之後,叫
    我們姑爺在我墳頭裡給我立起一個小小的石頭碣子來,把老弟你這篇文章鎸在前
    面兒,那背面兒上可就鎸上眾朋友好看我的『名鎮江湖』那四個大字。我也鬧了
    一輩子,人過留名,雁過留聲,算是這麼件事。老弟,你瞧著行得行不得?
    (列公,再不想鄧九公這等一個粗豪老頭兒,忽然滿口大段的談起文來,並且門
    (外漢講行家話,還被他講著些甘苦利害,大是奇事。)
    (「世有不讀詩書的英雄」,此老近之矣。)
    (更不想他又未能免俗,忽然的動了個名想,尤其大奇。)
    (然而細按去,那「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這句話,不是句平靜話。)
    (名者,實之歸也。)
    (只看從開天畫卦起,教耕稼,制冠裳,以至刪《詩》《書》,定《禮》《樂》
    (,贊《周易》,修《春秋》,這幾樁實實在在的事,那一樁又不是個名想?只
    (是想不想,其權在人;想得到身上想不到身上,其權可在天。)
    (天心至仁且厚,唯恐一物不安其所,不遂其生,怎的又有個叫他想不到身上之
    (說?殊不知人生在世,萬事都許你想個法兒尋些便宜,獨到了這「才名」兩個
    (字,天公可大大的有些斟酌,所以叫作「造物忌才」,又道是「惟名與氣不可
    (以假人」。)
    (然則天心豈不薄于實而轉厚于虛,不仁于人而轉人于物呢?不然。)
    (這大約就要看看那人的福命可載得起載不起。)
    (古今來一班偉人又何嘗不才名兩賦?到了載不起,縱使才大如海,也會令名不
    (終;否則浪得虛名,畢竟才無足取,甚而至於弄得身敗名隳的都有。)
    (只這鄧九公,充其量不過一個高陽酒徒,又有多大的福命?怎的天公保全了他
    (一世,此刻還許他遇著這位安水心先生,要把他成就到名傳不朽?要知只他那
    (善善惡惡的性情,心直口快,排難解紛,急人之急,便是種福的根本。)
    (種了這段福,就許造這條命,「才不才」這個名字兒,天已經許他想得到手了
    (,何況這老頭兒還不是個「不才」之輩呢!話雖如此說,又何以見得他名傳不
    (朽呢?且莫講別的,只這位燕北閒人一時閒得沒事乾,偶然把他採入《兒女英
    (雄傳》中,已經比那「有友五人焉」中的「其三人」福命不同了哇!)
    (話休絮煩,言歸正傳。)
    
    
279**時間: 地點:
    (卻說安老爺聽鄧九公講了半日,再不想他益發有這等見解。)
    (恰好這句話又正搔著自己癢處,先端起酒來,一飲而盡)
自 己:這更是我的事了。九哥,你既專誠問我,我便直言不諱。你要這宗東西,也不必
    等到你二百歲後。古人朋友『相交忘形』,有生為立傳的,還有生弔生祭的。如
    今你我也不必作這駭人聽聞的事,待我把老兄的平生事實,作起一篇生傳來,索
    興請老兄看過了,將來再鎸在那通碑上。但是那塊匾上的『名鎮江湖』四個字,
    只好留作個光耀門楣的用處,鎸在碑上卻不合款。老哥你必要用,也不防入在這
    篇文章裡,一並鎸在碑陰上。
    (安老爺才說到這句,早不是他的意思了,嚷道)
安老爺:喂,老弟!你給我的大筆倒要弄到後面去,那正面可還配用甚麼呀?
安老爺:(安老爺拈著那小鬍子想了一想)依我的主意,那正面要從頭到底居中鎸上『清
    故義士鄧某之墓』一行大字,老哥哥,你道如何?
    (他才聽完這句話,樂得把那大把掌一掄,拍得桌子上的碟兒碗兒山響)
一 想:著,著,著,著,著,是這麼著!這話我心裡可有,就只變不過這個彎兒來!真
    小不起你們這文字班兒的就結了!
    (說著,一疊連聲兒的叫)
悄悄兒:快取熱酒來!換大杯來!
    (公子連忙站起,用大杯親自給他斟了一杯,送過去。)
    (他也不管那酒的冷熱,雙手端起來,咕嘟嘟一氣飲盡,向安老爺照著杯告了個
    (乾)
向安老:老弟呀!我鄧振彪這就足咧!
    (當下兩席上見他這等豪飲,一個個都替他高興。)
    (只有褚大娘子聽見他父親提到身後的事情,心中有些難過,勉強笑道)
勉 強:人家二叔今日給送行,你老人家不說找個開心的興頭話兒說說,且提八百年後這
    些沒要緊的事作甚麼?這叫作『清晨吃晌飯--早呢』!
    (他只管滿臉笑容嘴裡這樣說,卻不禁不由的鼻子一酸,那說話的聲音早已岔了
    (,鄧九公這邊說道)
鄧九公:姑奶奶,這話你不懂,你過來,我說給你。
    (褚大娘子只得過這邊來。)
    (安公子見了,忙離席讓坐,連褚一官也站起來。)
    (張老才要謙讓,被鄧九公一把按住)
張 老:張老大,你別動。
    (因合他女兒、女婿)
女 婿:你兩個可別把這話看作沒要緊。不是我同你二叔的交情說不到這裡,是這交情,
    不是你二叔這個人,也說不到這裡。這才是八百年難遇的第一件興頭事。方才的
    話你倆都聽明白了?沒別的,你兩口兒就至至誠誠的給你二叔磕個頭,算替我謝
    謝他。
    (女兒、女婿果然轉過身來,望著安老爺便拜了下去。)
    (慌的安老爺離座出席,忙拉起褚一官,又向褚大娘子作揖答禮)
褚大娘:這禮從何來?這是你老人家的醉命了。
女 婿:(便回頭向安太太道)太太,快讓大姑奶奶歸坐去。
    (這個當兒,金、玉姊妹早已陪著過來,就便把他讓了過去。)
    (安太太也出席相迎,不想他將走到席前,望著安太太又磕下頭去。)
安太太:(安太太連忙攙起來道)姑奶奶,這是怎麼說?就講你二叔為你老人家,也是該
    的,可與我甚麼相干兒,你行起這個大禮來?
褚大娘:(褚大娘子站起來道)我給你老人家磕這個頭,可另是一件事。我從在我們青雲
    堡莊兒上見著你老人家那一天,也不知怎的,我心裡只合你老人家怪親香的,就
    想認你老人家作個乾娘,因為關著我妹夫子這層續嬤嬤親戚,我總覺我不配。到
    了這回來了,我還沒打回這個妄想去。誰知那天我們老爺子在我何親家爹祠堂裡
    ,才說得句叫我們這位小姑奶奶叫二叔、二嬸聲『父母』,就把他惹翻了,把我
    也嚇住了。
      今日之下他倒作了你老人家的嫡親兒女,我這乾女兒可倒漂了,我越瞧越有
    點子眼兒熱。此刻我父親合二叔交到這個分兒上,借著我們這小姑奶奶的光兒,
    我總得叫我們老玉聲『妹夫子』,我也不怕人笑話我奴才親戚混巴高枝兒,我今
    日可算認定了乾娘咧!
    (把安太太喜歡的,拉著他的手說道)
拉著他:姑奶奶,你那裡知道,我這心裡也合你一樣的想頭呢!只是我通共比你才大上十
    幾歲呀,我怎麼說的出口來呢?你既這麼說,我正少個女兒,你就算我的女兒!
    (他聽安太太這樣說,更加歡喜。)
    (才待歸坐,鄧九公那邊早又嚷起來了。)
只聽他:(只聽他向安老爺道)了不得!了不得!我又落在後頭了!我從那天聽見這張姑
    奶奶勸我們姑奶奶那番話,我就恨不得立刻叫他聲『好孩子』,想要認他作個乾
    女兒。不想我的乾女兒沒得認成,倒把個親女兒叫弟夫人拐了去了!我有沒的那
    麼個女兒一般的徒弟,又被你們抬了來了!張老大,你想想,這事莫非欠些公道
    ?
    (張老是個老實人,只望著安老爺笑。)
    (安老爺還沒及答言,褚大娘子那邊早望著張金鳳說道)
褚大娘:聽見了哇?我可不管你本人肯不肯,我先肯。你們姐兒倆裡頭,我總覺得你比他
    合我遠一層兒似的,我這心裡可就有些絲絲拉拉的。這一來,好極了,就只得問
    張親家媽答應不答應了。
只聽他:親家媽,怎麼樣罷?
親家太:(張親家太太把嘴向安太太一努)那是他家的人,我當不了他的家!我可有啥兒
    說的耶!多個人兒疼不好喂!
安太太:這更有趣兒了。
    (褚大娘子聽說,早一把把張姑娘拉住,要過那席去。)
    (張姑娘笑著只看婆婆的眼色,安老夫妻便叫他快給乾爹行禮。)
    (鄧九公樂得前仰後合,說了許多興頭話)
說 了:我這才氣平些兒!
說 了:(因又合安、張兩親家乾了一杯)再不想一句話合我們張老大又結了一重緣。
    (這個當兒,那邊舅太太早把何小姐攬在懷裡,笑道)
這 個:我的孩兒呀,快來罷!幸虧我在船上先把你認下了;不然,你瞧,他們爺兒們、
    娘兒們這陣橫搶硬奪的,還了得了!
何玉鳳:(何玉鳳也捂著嘴笑個不住)娘放心,我是再沒人搶的了,這屋裡的幾位老家兒
    ,不差甚麼八面兒我都占下了!
    (一時,安老夫妻便叫公子給鄧九公行禮,鄧九公也叫公子帶褚一官過來給安太
    (太磕頭。)
    (將磕完了起來,褚大娘子大馬金刀兒的坐在那裡合他女婿說道)
褚大娘:還有舅母合親家媽得認親呢,勞動你再磕倆罷!
    (褚一官倒也會湊趣兒,爬下就磕。)
    (舅太太是坐在裡邊,有個張太太擋著出不去,只說得)
張太太:姑奶奶這個鬧法兒!
    (連忙摸著頭把兒還了個禮。)
張太太:(張太太他也拜了一拜)這咱可就都有骨血兒管著咧,算一家子咧!
    (說得大家哄堂大笑。)
    (那褚一官過那邊去,又拜了張老。)
    (只這一陣亂拜,何小姐早暗暗的拉了張姑娘一把,又向公子遞了個眼色,三個
    (人便走到褚大娘子跟前。)
何小姐:我們承姐姐這樣親熱,今日也該服侍服侍姑奶奶了。
    (說著,便滿滿斟了一杯送過去。)
    (褚大娘子樂的一飲而盡。)
    (才得喝完,張姑娘又奉過一杯來,他便笑道)
張姑娘:你們就這樣輪流著灌我我也願意,我到底也姑奶奶了哇!
    (說道,又是一盅。)
    (他姊妹兩個才閃開,早見公子斟過了一個大杯來,他道)
合 他:這一大下子可不是頑兒的,還是那個小些兒的罷。
張姑娘:(張姑娘一旁低聲說道)好意思的?這麼大個兄弟敬老姐姐一杯酒,乾回他去?
    (這位娘子那好勝的脾氣兒有些合乃翁相似,便也接過來,一氣飲乾。)
    (登時吃得他杏眼微餳,桃腮添暈,一手擎著個空杯,一手指著公子,咬著牙,
    (縱著鼻兒,笑容可掬的說道)
公 子:小舅爺子,擱著你就是了。
    (公子因父親在那邊,只笑著不敢多說,心裡卻想著了一句聖經賢傳,暗說)
公 子:怪道說是『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
    (只他四個這陣亂舞鶯花,慢講安、張二家兩雙老夫妻看著十分歡喜,一個鄧老
    (頭兒直樂得話都沒了,只張著個大嘴呵呵的傻笑,不由得手夠酒,酒夠口,酒
    (到杯乾。)
    (一時主客幾個眼界裡無非樂境,耳輪中都是歡聲,便是那些服侍的人,無不一
    (個個接耳交頭,頌揚歎賞。)
    (甚至那樓頭的更鼓,都覺籌添短漏;座上的燈花,也知笑展長眉。)
    (只這席離別小宴,直把他幾個天理人情的人,彼此連絡了個合意同心,連這部
    (《兒女英雄傳》的書,也給穿插了個套頭裹腦。)
    (那鄧九公直喝的眼睛有些黏糊糊的,舌頭有些硬橛橛的了,還在那裡左一杯右
    (一盞的連叫斟酒。)
    (褚大娘子恐怕他父親明日起不來,誤了上路的吉時,好勸歹勸的攔了兩遍,他
    (還吃了個封頂大杯,才盡歡而散。)
    (一宿晚景提過。)
    (到了次日,那些行李車馱都是前兩天裝載妥當,自有他的伴當押著,起五更先
    (行。)
    (才得天亮,他父女翁婿合那個孩子以及下人早已收拾了當,吃了些東西便要告
    (辭。)
    (這等一般熱腸人,彼此廝混了許多天,怎生捨得?不必講,那褚大娘子拉拉這
    (個,看看那個,已經哭得淚人兒一般。)
    (只那鄧九公一一的辭過眾人,到了何小姐跟前,他也就忍淚不住,勉強)
勉 強:姑奶奶,師傅把你送到這等個人家兒來,師傅沒有甚麼惦記你的咧,你倒也不必
    記掛著師傅。
    (交代了這句話,他便一回身拉住安老爺說道)
公 子:老弟呀!我合你此一別,不知今生可得……
    (說到這裡,早已滿面淚痕,往下說不出來了。)
安老爺:(幸而安老爺是個闊達人)老哥哥!不消如此。你我今日暫別,不久便當歡聚。
    (他一手擦著眼淚,搖著頭)
搖著頭:老弟,你這句話愚兄可有點兒信不及了。
安老爺:九哥,且莫講人生聚散無常,只你此番來京,可是算得到拿得穩的。況且轉眼就
    是你九十大慶,小弟定要親到府上登堂奉祝,就便把昨日說給你作的那篇生傳帶
    去,當面請教。
    (他聽了這話,擦乾了眼淚,望著安老爺道)
搖著頭:老弟,你這話當真?
安老爺:小弟平生不敢輕諾,況在老哥哥跟前,豈肯失信?
    (他便一手拉著安老爺的手,一手指著天說道)
搖著頭:老弟,只你這一句話呀,老天准留哥哥多活幾年等著你。就是這樣,哥哥走了。
    (說著,他鬆了安老爺的手,頭也不回,帶了褚一官往外就走。)
    (這裡褚大娘子見他父親走了,也不好流連,只得辭了安太太一行女眷起身,安
    (太太大家一直送出腰廳才回。)
    (鄧九公站在大門外催著他女兒上了車,他隨後上車才走。)
    (安老爺頭一天就差人在彰義門外三藐庵備下茶點,便也合公子送下去。)
    (走了約莫三五里地,路旁有座小廟,早見褚一官圈馬回來)
褚一官:他老人家要到廟裡磕個頭,也請二叔下來歇歇。
    (安老爺只得跟了他到廟前下車,看了看那廟門,寫著「三義廟」三個字。)
    (進去裡面只一層殿,原來是漢昭烈帝合關聖、張桓侯的香火。)
    (安老爺向來是位重儒不佞佛的,等閒不肯燒香拜廟,只有見了關聖帝君定要行
    (禮。)
    (等鄧九公磕過頭,自己帶了公子也拜過神像。)
那鄧九:(那鄧九公便在神座前向安老爺說道)老弟,我曉得你定要遠遠的送我一程才肯
    回去,但是此去前途還有張老大合老程師爺諸位候著呢,大概我們各行裡的親友
    也在那裡。老弟,你就送到那裡也不得久談。常言道得好:『送君千里終須別。
    』到了你我的交情,大概還見得過這三位尊神,咱們就在這神聖面前一別。
    (安老爺固是不肯。)
合 他:你我的心,關帝菩薩看的明白,何必如此!
    (安老爺見他這樣說法,倒也不好相強。)
    (當下這邊父子兩個,那邊翁婿兩個,只得各各作別。)
    (一路出了廟門,大家)
大 家:珍重。
    (望著他車轔轔,馬蕭蕭,竟自長行去了。)
    (書裡按下鄧九公這邊不提。)
    
    
280**時間: 地點:
    (卻說安老爺自他走後,便張羅張親家的搬家。)
    (他兩口兒擇吉搬過祠堂西邊那所新房去,一應家具安置得妥當。)
    (看了看,頭上頂的是瓦房,腳下踩的是磚地,嘴裡吃喝的是香片茶大米飯,渾
    (身穿戴的是鍍金簪子綢面兒襖,老頭兒老婆兒已是萬分知足。)
    (依安老爺、安太太還要供茶供飯,他兩口兒再三苦辭。)
    (安老爺因有當日他交付的何小姐在能仁寺送張金鳳那一百兩金子不曾動用,便
    (叫他女兒送他作了養老之資。)
    (張老又是個善于經營居積的,弄得月間竟有數十串錢進門。)
    (他兩口兒卻仍照居鄉一般辛勤,撙節著過度,便覺著那日月從容之至。)
    (只是他兩個時常要過前面來看看望望,家裡卻短一個支使看家的人,就用安老
    (爺的家人固是不便,便是外面僱個不知根底的人來,也不放心。)
    (又兼他守分安常的慣了,不肯才有幾文錢便學那小人乍富行逕,立刻就添些新
    (花樣,鬧個跟班兒的。)
    (卻也正在為難。)
    (誰想事有湊巧,那燕北閒人又給他湊了兩個人來。)
    (你道這人是誰?原來第七回書講得他當日帶著女兒要到京東投奔的那個親戚,
    (正是那張太太娘家一個本家哥哥。)
    (這人姓詹,名典,他有個小名兒叫作光兒。)
    (他本是帶著家眷在京東一個糧行裡給人家管賬,就那裡養了個兒子。)
    (因是七夕生的,叫作阿巧。)
    (那阿巧才得十一二歲,且是乖覺。)
    (詹典在京東一住十余年,卻也賺得幾十兩銀子在腰裡。)
    (落後來因行裡換了東家,他就辭了出來,要想帶了老婆孩子回家,把這項銀子
    (合張老置幾畝地伙種。)
    (他那裡起身要回河南來,正是張老夫妻這裡帶了女兒要投京東去,路上彼此岔
    (過去了,不曾遇著。)
    (及至到了家,正碰見荒旱之後瘟疫流行,那詹典在途中本就受了些風霜,到家
    (又傳染了時症,一病不起,嗚呼哀哉,死了。)
    (他妻子發送丈夫,也花了許多錢,再除了路上的盤纏,那幾兩銀子也就所剩無
    (幾,只得權且帶了個十來歲的兒子勉強度日。)
    (這個當兒,見了從京裡回來的鄉親們,十個倒有八個講究說)
這 個:咱們這裡的張老實前去上京東投親,不想在半路招了個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現
    在跟了女婿到京城享福去了。
    (詹典的妻子聽得這話,想了想自己正在無依,孩子又小,便搭著河南小米子糧
    (船上京,倒來投奔張老,想要找碗現成茶飯吃。)
    (從通州下船,一路問到這裡,恰好正在張老搬家的前兩天。)
    (安老爺、安太太是第一肯作方便事的,便作主給他留下,一舉兩得,又成全了
    (一家人家,正叫作「勿以善小而不為」。)
    (你看他家總是這般的作事法,那上天怎的不暗中加護?)
    (閒話休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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