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一 至 第二六〇
251**時間: 地點:
忽然歡喜呵,將他來都打破。重新下水,再團再煉,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
那其間,那其間我身子裡也有了你,你身子也有了我。
姐姐只說這話有溜兒沒溜兒?我就說:『趙學士這首詞兒也太輕薄,你這意
思也欠莊重。你要畫,可別畫上我,我怕人家笑話。』他盡只鬧著不依。我就想
了個主意,我說:『你要畫我,這不是姐姐的事也定了麼,索興連姐姐把咱們三
個都畫上。你可得想一個正正經經的題目。還得把你我三個人的這場恩義因緣聯
合到一處,我可要請公婆看過,並且留著給姐姐看的。』我拿姐姐這一鎮,才把
他的淘氣鎮回去了。也虧他的聰明兒!真快,就想了這幅稿子。他說他那面兒叫
作『天下無如讀書樂』,姐姐這面兒叫作『紅袖添香伴著書』,我這面兒,就算
給姐姐繡這幅小照呢,叫作『買絲繡作平原君』。我聽了聽,這還有些正經,才
請那位陶樨禪畫史畫了手臉,我補的這針線。這便是這幅行樂的來歷。這如今姐
姐是來了,公婆又費了一番心,把你我的兩間屋子給收拾得一模一樣。我想等過
了姐姐的新滿月。把那槽碧紗櫥照舊安好了,把姐姐這個生長牌兒還留有我屋裡
,把我這個小像姐姐帶到姐姐屋裡去。這一來,不但你我姊妹兩個時時刻刻寸步
不離,便是他到那屋裡,有個我的小像陪著姐姐;到這屋裡,又有個姐姐的長生
牌兒護著我。他看著眼前的這番和合歡慶,自然該想起從前那番顛險艱難。你我
個兩再時常的指點勸勉他,叫他一心奮志讀書,力圖上進,豈不是好!這便是我
不許姐姐丟開這長生牌兒的道理。姐姐道妹子說的是也不是?
(請教,張金鳳這等一套話,那何玉鳳聽了,可有個道他不是的?只是你我說書
(的聽書的,可莫為那燕北閒人所欺。)
(據我說書的看來,那燕北閒人作第十二回《安大令骨肉敘天倫,佟孺人姑媳祝
(俠女》的時候,偶然高興,寫了那麼一個十三妹的長生祿位牌兒,不過覺得是
(新色花樣,醒人耳目。)
(及至寫到這回,十三妹是娶到安家來了,這個長生牌兒不提一句罷,算漏一筆
(;提一句罷,沒處交代。)
(替他算算,何玉鳳竟看不見這件東西?無此理;看見不問?更無此理;看見問
(了,照舊供著?尤其無此理;除是劈了燒火,那便無理而又無理,無理到那頭
(兒了;就讓想空了心,把那個長生牌兒給他送到何公祠去,天下還有比那樣沒
(溜兒的書嗎?大約那燕北閒人也是收拾不來這一筆,沒了招兒,掳了汗了,就
(搜索枯腸,造了這一片漫天的謊話,成了這段賺人的文章!雖是苦了他作書的
(,卻便宜了你我說書的、聽書的。)
(假如有這樁事,卻也得未曾有;便是沒這樁事,何妨作如是觀!)
張姑娘:(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何小姐聽了這話,不由得趕著張姑娘叫了聲)好妹
妹,怎的你這見識就合我的意思一樣!可見我這雙眼珠兒不曾錯認你了。我正有
段話要合你說。
(才說到這句,戴嬤嬤)
戴嬤嬤:舅太太過來了。
(二人便把這話掩住,連忙迎出來讓坐。)
舅太太:我不坐了,我那裡給你們烙的滾熱的盒子,我才叫人給褚大姑奶奶合那兩位少奶
奶送過去了。咱們娘兒們一塊兒吃,我給你們作個『和合會』。
(說著,拉了二人過南屋去了不提。)
(他姐妹兩個一同在舅太太屋裡吃了餑餑,便同到公婆跟前來。)
(安老爺正在外面陪鄧、褚諸人暢飲,安太太正合褚大娘子、張太太並兩個姪兒
(媳婦閒話。)
(又引逗著褚家那個孩子頑耍了會子。)
(那天已到晚飯時候,二人伺候了婆婆晚飯。)
(安太太因他們還不曾過得十二日,仍叫張姑娘伴了何小姐回到新房,同公子夫
(妻每共桌而食。)
(飯罷,晚間安公子隨了父親進來,闔家團聚,提了些往日世事之難,敘了些現
(在天倫之樂。)
安老爺:(安老爺便合太太說道)如今咱們的事情是完了,大後日可就是烏老大家的喜事
。他臨走再三求下太太給他送送親,他也為家裡沒個長輩兒,我們自然要去幫幫
他才是。
安太太:我也正在這裡算計著呢,這天一定是得在城裡頭住下的了,就著這一蕩,就各處
看看親戚,道道乏去。
安老爺:豈止太太要去,我也正打算趁這機會出去走走,咱們娶這兩個媳婦兒都不曾驚動
人,事情過了,到得見著了,都當面提一句。底下該帶去磕頭的地方,太太還得
走一蕩,不要惹人怪。只是你我兩個人都出了門,褚大姑奶奶沒個人陪,不是禮
呀。
褚大娘:這又從那裡說起?二叔真個的,還拿外人待我嗎?你二位老人家只管走,這天我
正有事,我要赴席去呢。
舅太太:姑奶奶那裡去呀?
褚大娘:我們大哥大嫂子要請我去坐坐兒,又不敢回二叔、二嬸兒,要弄了吃的給我送進
來。我說:『我是借著我們老爺子分兒上,二叔、二嬸兒才把我當個兒女待。咱
們各親兒各論兒,你們要這麼鬧起來,那可就是作踐我了。』如今我就定下那天
吃他們去。
安太太:很好麼,這他們又有甚麼不敢說的呢?
安老爺:既如此,就求舅太太合親家給我們看家罷。
安太太:果然的我又想起件事來了。
安老爺:(因向何小姐道)你不說要給媽開齋呢嗎?這天正是個好日子,這一席我同老爺
又不好陪,倒是你三口兒好好兒的弄點兒吃的,早上先在佛堂前燒了香,通個誠
,算了了願,把他二位請到你們屋裡吃去,這就算你們給他二位順了齋了。豈不
好?
張太太:(張太太聽了)作嗎呀親家?你家那頓飯不吃肉喂?我吃上箸子就算開了齋了,
還用叫姑爺、姑奶奶這麼花錢費事?
安老爺:是雖如此,也得叫他們小孩子心裡過得去。
(舅太太聽著說完了,便笑)
便合太:你們站著。咱們商量商量,這麼一對挪,你們行人情的行人情,認親戚的認親戚
,女兒、女婿給開齋的開齋,這天算都有了吃兒了,我呢?
(問的大家連安老爺也不禁大笑起來。)
安太太:你無論他們誰家,有剩湯剩水的,揀點兒就吃了;要不,我給你留倆餑餑。
舅太太:可不是呢,我有辦法兒!
張太太:(因合張太太)親家母,到了那天,你早上同親家老爺赴了女兒、女婿的席、晚
飯等我弄點兒吃的請你,我可不管親家公。
張太太:他還敢驚動舅太太咧?他在外頭那不吃了飯哪!
(大家又談一刻,才各各回房安置。)
(金、玉姊妹這裡候公公進了屋子,服侍婆婆摘了簪子,兩個攙扶了丫鬟,前面
(僕婦打著一對手把燈,引著回家。)
(又到舅太太屋裡閒談了片刻,舅太太便催著他三個歸房。)
(何小姐這日正是善飲的朋友「入席第三杯」,有名色的,叫作「新娘第二晚」
(。)
(一宿晚景提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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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安老爺、安太太一家,向來睡得早起得早。)
(次日清晨,兒女早來問安。)
(大家正在閒談,人回)
大 家:鄧九太爺過來了。
(安老爺迎出去,一路說笑進來,到上房坐下。)
鄧九公:(鄧九公一一應酬了一陣)老弟,老弟婦,我今日特來道謝道乏。咱們的正事也
完了,過了明日,後日是個好日子,收拾收拾我可要告辭了?
(這話褚大娘子聽了,先有些不願意。)
(他本是個活動熱鬧人,在這裡住了幾日,處得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合式的,內
(中金、玉姐妹尤其打得火熱,更兼正要去赴華嬤嬤家的請,如今忽然熱剌剌的
(說聲要走,他如何肯呢?只是自己不好開口。)
安老爺:(早聽安老爺)九哥,你忙甚麼?雖說你在這裡幾天,正遇著舍間有事,你我究
竟不曾好好的喝兩場。
(安太太也是在旁款留。)
褚大娘:人家二叔、二嬸兒既這麼留,咱們就多住兩天不好?你老人家家裡又有些甚麼惦
著的呀?
九 公:倒不是惦著家。在這裡你二叔、二嬸兒過于為我操心,忙了這一程子了,也該讓
他老公母倆歇歇兒。
(安老爺聽了,那裡肯放?便道)
安老爺:老哥哥,來不來由你,放不放可就得由我了。
(鄧九公聽了,哈哈大笑)
鄧九公:那麼著,咱們說開了。我也難得到京一蕩,往回來了,又身上有事,不得自在。
如今老弟你要留下我,你可別管我。我要到前三門外頭熱熱鬧鬧的聽兩天戲,這
西山我也沒逛夠,還有海淀萬壽山昆明湖,我都要去見識見識,一直逛到香山,
再看看燕台八景,從盤山一路繞回來,撒和撒和。也不用老弟你陪我,我瞧你們
那位老程師爺有說有笑的,我們倒合得來。。
還有寶珠洞那個不空和尚,這東西敢是酒肉全來,他好大量,問了問他,這
些地方他都到過,再帶上女婿,我們就走下去了。我回家,咱就喝;我出去,我
們就逛。是這麼著,我就住些日子,不我可就不敢從命了。
安老爺:(安老爺連說)就是這樣。
(當下他父女各各歡喜。)
(鄧九公談了幾句,又到公子新房望了一望,才高高興興的出去。)
(按下不提。)
(安老夫妻連日在家便把鄧九公幫那分盛奩歸著起來,接著就找補開箱,清結帳
(目,收拾傢伙,打掃屋子。)
(安太太先張羅著打發兩個姪兒媳婦進城。)
(安老爺又吩咐人張羅把張老的那所房子打掃糊裱起來,好預備他搬家。)
(諸事粗定,他老夫妻才各各出門,進城謝客。)
(安公子便預先吩咐了廚房預備了一桌盛饌,又叫備了桌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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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先在天地佛堂擺了供,燒了香,請張老夫妻磕過頭,然後請到新房,給他
(二位順齋。)
(兩個老兒倍常歡喜,這日打扮得衣飾鮮明,一同過來。)
(張老是足登緞靴,裡面襯著魚白標布,上身兒油綠縐綢,下身兒的兩截夾襖,
(寶藍亮花兒緞袍子,釘著雙白朔鼠兒袖頭兒,石青哈喇寒羊皮四不露的褂子,
(羖種羊帽子,帶著個金頂兒。)
(原來安老爺因家中辦喜事,親家老爺沒個頂帶,不好著石青褂子,慮到眾親友
(錯敬了,非待親戚之道。)
(適逢其會,順天府開著捐輸例,便給他捐了個七缺後的候選未入流,頭上便有
(個這個朝廷名器。)
(他自己卻以為雖是身家清白,究竟世業農桑,不圖這虛好看。)
(因此遇著有事便頂帶榮身,沒事的日子便把頂子拔下來擱在錢褡褳兒裡,這日
(也因是叩謝佛天,所以才戴上的,張太太又是一番氣象了,除了綢裙兒緞衫兒
(不算外,頭上是金烘烘黃塊塊,莫講別的,只那根煙袋,比舊日長了足有一尺
(多,煙荷包用到絳色氈子的,裡頭裝的是六百四一斤的湖廣葉子,還是成斤的
(買了來家裡存著,隨吃隨裝。)
(這兩個老兒也叫作「孤始願不及此,今及此豈非天乎」了。)
(閒話休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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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他夫妻兩個到了女婿房裡,安公子、金、玉姊妹先讓到西間客坐坐下。)
(公子同何小姐親自捧茶,張姑娘裝過一袋煙來,仍是照前那等裝法。)
(這個當兒,張太太已經念過七八聲佛了。)
(不一時,戴嬤嬤)
戴嬤嬤:飯擺齊了。
(三個人讓他二位出來,分東西席坐好。)
(何小姐送了酒,退下去,向著二人便拜。)
張 老:(慌得個張老)姑奶奶,你這是怎麼說?
(連忙出席還揖不迭。)
張太太:了不得了!
(站起來,趕著過來就要攙起來,不想袖子一帶,把雙筷子拐在地下,把盅酒也
(拐倒了,灑了一桌子,幸而那盅子不曾掉在地下。)
(僕婦們連忙上前揀筷子擦桌子,重新斟酒,鬧成一團。)
張 老:(他那裡還拉著何小姐說)姑奶奶,你這是咋兒說?你留我多吃幾年大米飯罷,
別價盡著折受我咧!
何小姐:慢講爹媽為我持這一年的齋,我該磕個頭的。我自從在能仁寺受了你二位老人家
那個頭,到今日想起來便覺得罪過,何況今日之下,妹妹是誰,我是誰呢?
(他兩老也謙不出個甚么兒來,公子便讓著歸了坐。)
(那老頭兒到依實,吃了兩三個餑餑,一聲兒不言語的就著菜吃了三碗半飯。)
(張太太先前還是乾啖白餑餑,何小姐)
何小姐:媽,倒是吃點兒菜呀!
(他見那桌子上擺著也有前日筵席上的那小雞蛋兒熬乾粉,又是清蒸刺蝟皮似的
(一碗,合那一碗黑漆漆的一條子一條子上面有許多小肉锥兒的,不知甚麼東西
(。)
(若論張太太到了安老爺家也一年之久了,難道連燕窩、魚翅、海參還沒見過不
(成?只因安老爺家雖是個世族大家,卻守定了那老輩的勤儉家風,不比那小人
(乍富,枉花那些無味的錢,混作那等不著的闊。)
(家中除了有個喜事,以至請個遠客之外,等閒不用海菜這一類的東西。)
(因此張太太雖然也見過幾次,知道名兒,只不知那個名兒是那件上的,所以不
(敢易上筷子。)
255**時間: 地點:
(如今經何小姐揀樣的讓著給夾過來,他便忒兒嘍忒兒嘍的吃了些。)
(不想那肚子有冒冒的一年不曾見過油水兒了,這個東西下去,再搭上方才那口
(黃酒,敢是肚子裡就不依了,竟吐噜噜的叫喚起來,險些兒弄到「老廉頗一飯
(三遺矢」。)
(幸虧他是個羊髒,咕噜了會子,竟不曾問動。)
(一時,大家吃完了飯,兩個丫鬟用長茶盤兒送上漱口水來。)
張 老:(張老擺了擺手說)不要。
何小姐:(因叫道)女孩兒,你倒是揭起炕氈子來,把那席篾兒給我撅一根來罷。
(柳條兒一時摸不著頭,公子)
公 子:拿牙籤兒來。
(柳條兒才連忙拿過兩張雙折兒手紙,上面托著根柳木牙籤。)
(張老剔了會子牙,又從腰裡拉下一條沒撬邊兒大長的白布來擦了擦嘴,又喝了
(兩口茶,便站起來)
便站起:姑爺、兩位姑奶奶費心。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可得到前頭招護招護去了。
公 子:晌午還預備著果子呢。
張 老:姑爺,你知道的,我不會喝酒,又不吃那些零碎東西。再說今日親家老爺、太太
都不在家,他們伴兒們倒跟了好幾個去,在家裡的呢,也熬了這麼幾天了,誰不
偷空兒歇歇兒?我幫他們前頭照應著去。
(說著,便出去了。)
(公子一直送出二門方回。)
(這裡張太太吃了一袋煙,也忙著要走。)
何小姐:媽可忙甚麼呢,沒事就在這裡坐一天,說說話兒不好?。
問 他:喂,姑奶奶,你婆婆托付了我會子,咱把人家舅太太一個人兒丟下不是話,再說
他晚上還給我弄下吃的了。我更不會吃那些果子呀酒的咧。你們自家吃罷。
(說著,自己攥上煙袋荷包絹子,也去了。)
(他三個跟到上屋,只見舅太太吃完了飯,正看著老婆子們那裡拌鋸末子掃地,
(見了張太太,站起來)
站起來:偏了我們了?赴了女兒的席來了?
張太太:可吃飽咧!齋也開咧!我們姑奶奶這就不用惦記著咧!
(舅太太便讓他姊妹兩個也坐下,因合公子道)
舅太太:這裡不要你,你去罷。
(公子正一心的事由兒想回家,便答應了一聲,笑著先走了。)
(這裡姊妹兩個便在旁邊的小杌子上坐下。)
(那個大丫頭長姐兒便從柳條兒手裡接過煙袋荷包來,給張姑娘裝了袋煙,回身
(又給何小姐倒過碗茶來。)
(何小姐連日見這個丫頭在婆婆跟前十分得用,便欠了欠身)
何小姐:長姐姐,你叫他們倒罷。
(隨即站起來,同張姑娘走到排插兒背後,一長一短的合他說話兒。)
(因見他是個旗裝,卻又有些外路口音,問了問,才知他爹娘是貴州仲苗的叛黨
(,老祖太爺手裡得的分賞功臣為奴的罪人,他爹娘到這裡才養得他。)
(他從小兒便陪著公子一處頑耍,到了十二歲,太太才叫上來的。)
(何小姐見他說話兒甜淨,性情兒柔和,從此便待他十分親近。)
(這且不提。)
(他姊妹兩個坐了片刻,舅太太)
舅太太:今日婆婆不在家,你們姐兒倆也歇歇兒去。我要合親家太太湊上人鬥牌呢。
何小姐:(因合何小姐)你這位公公呵,我告訴你,討人嫌著的呢!他最嫌人鬥牌,他看
見人鬥牌,卻也不言語,等過了後兒提起來,你可聽麼,不說他拙笨懶兒全不會
,又是甚麼『這樁事最是消磨歲月』了,『最是耽誤正經』了,又是甚麼『此非
婦人本務家道所宜』了,繃著個臉兒,嘈嘈個不了。偏偏兒的姑太太合我又都愛
鬥個牌兒,得等他不在家偷著鬥。今日我可要羸我們親家太太倆錢兒了。
何小姐:娘就鬥牌,我們也該在這裡伺候。
舅太太:(你只聽可再沒舅太太那麼會疼人的了)不用。你們倆家去,屋裡是說且不動呢
,零零碎碎也偷空兒歸著歸著,以至公婆喜歡的是甚麼呀,家裡的事兒啊,你們
爺的脾氣性格兒啊,隨身的活計啊,姐姐也該問問,妹妹也該說說。今日不是個
空兒嗎?去罷!
(何小姐本是不肯走,被舅太太這一提,倒提起他心裡一樁事來,正待要走,張
(姑娘)
張姑娘:姐姐,舅母既這麼吩咐,不咱們就走罷,家裡坐坐兒再來。
(二人便攜手同行而去。)
(且住!說書的,這回書一開場你就交代此後便要入安龍媒正傳,如今一回書說
(完了,請教那一句是安龍媒的正傳啊?)
(況且何玉鳳到了安家才得兩三天,合張金鳳姊妹初聚,這一邊自然該「入門問
(諱」,有許多緊要正經話要問;那一邊自然也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
(」,有許多緊要正經話要說,才是情理。)
(怎的便談到這些閨閣閒情合瑣屑筆墨,作這等一篇沒氣力的文章?莫非那燕北
(閒人寫到《寶硯雕弓完成大禮》,有些「江淹才盡」起來了?列公,待浮海而
(後知水,非善觀水者也;待登山而後見雲,非善觀雲者也。)
(金、玉姊妹兩個到了今日之下,沒得緊要正經話可說了。)
(甚麼原故呢?那燕北閒人早輕輕兒的把位舅太太放在中間,這文章盡夠著了,
(不必是這等呆寫。)
(至於這回書的文章,沒一個字沒氣力,也沒一處不是安龍媒的正傳,聽到下回
(,才知這話不謬。)
(苟謂不然,那燕北閒人雖閒,也斷不肯浪費這等拖泥帶水的閒筆閒墨。)
(「彼此取耳,子姑待之」。)
(這正是)
(定從正面認庐山,那識庐山真面目?)
(畢竟那金、玉姊妹兩個回家又有些甚的枝節,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九回完)
(第三十回 開菊宴雙美激新郎 聆蘭言一心攻舊業)
(這回書緊接上回,話表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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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安公子本是個聰明心性,倜儻人才,也虧父母的教養,詩禮的陶熔,才不
(曾走入紈袴輕佻一路。)
(自從上年受了那場顛險,幸得返逆為順,自危而安,安老夫妻幕年守著個獨子
(,未免舐犢情深,加了幾分憐愛。)
(偏偏的他又一時紅鸞雙照,得了何玉鳳、張金鳳這等一雙才貌心性色色出眾的
(佳人,心是肥了,氣是飛了,主意也漸漸的多了,外務也漸漸的來了。)
(一個人到了成丁授室,離開父母左右,便是安老夫妻恁般嚴慈,那裡還能時刻
(照管的到他?有時到了興會淋灕的時節,就難免有些「小德出入」。)
257**時間: 地點:
(這日安太太吩咐他給岳父母順齋,原不過說了句「好好兒的弄點兒吃的」,他
(就這等山珍海味的小題大作起來,還可以說「畫龍點睛」;至於又無端的弄桌
(果酒,便覺「畫蛇添足」,可以不必了。)
(果然那一雙村老兒作不來這些新花樣,力辭而去,他便就這桌席酒上生出篇文
(章來。)
(因此,在上房時舅太太讓了他一句,他便忙忙的回到房中,催著打掃淨了屋子
(。)
(又有個知趣兒的小鬟點了兩枝蘭花香,熏了熏張太太的那葉子煙氣味。)
(那時正是十月上旬天氣,北地菊花盛開,他早購了些名種,院子裡小小的堆起
(一座菊花山來,屋裡簪瓶列盎,也擺得無處不是菊花。)
(回到家裡,便侻了袍褂,換上一件倭段鑲沿塌二十四股兒金線縧子的絳色縐綢
(鵪鶉爪兒皮襖,套一件鷹脖色摹本緞子面兒的珍珠毛兒半袖悶葫蘆兒,帶一頂
(片金邊兒沿鬼子欄杆的寶藍滿平金的帽頭兒,腦袋後頭搭拉著大長的紅穗子。
()
(凡是這些過于華靡不衷的服飾,都是安老爺平日不准穿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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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父親不在家,便要穿戴起來擺搭擺搭。)
(打扮好了,又親自提著個宜興花澆澆了回菊花,見那菊花山上有一枝「金如意
(」,一枝「玉連環」,開得十分玲瓏婀娜,便自己取了把剪花的小竹剪子剪下
(來,養在書桌上那個霽紅花囊裡。)
(等了半日,不見金、玉姊妹兩個回來,他就隨手拿了一本李義山的詩翻閱。)
(時當正午,日影在窗,恰好屋裡關住一個蜂兒,急切不得出去,碰得那窗櫺兒
(鼕鼕作響。)
(他手裡拿著那本詩,正翻著「昨夜星辰昨夜風」那首《無題》,看到「身無彩
(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兩句,益發覺得滿室中古香繖豔,此情此景,
(世人無此風雅了。)
(正看得高興,只聽窗外鉤聲格格,他姊妹兩個攜手同歸,忙丟下書笑道)
舅太太:你姊妹兩個來得太妙,我這裡正有樁要事相商。『居,吾語汝。』便讓他兩個牀
上坐了。自己就靠著那張書桌說道:『今日給岳父母備了絕好的一桌果子,不想
他二位老人家無此雅興。父母既不在家,何不要進來,再開他壇好酒,你我三個
人作個賞菊小宴呢?』
張姑娘:(張姑娘聽了)把果子要進來,咱們吃了使得;依我說,酒可以罷了罷,倒比不
得公婆在家裡。況且婆婆出門去了,舅母雖是那樣說,我同姐姐一會兒還得在上
屋照料照料去才是。
(公子正在興頭上,吃這一擋,便有些不豫色然。)
何小姐:(何小姐連忙向張姑娘丟了個眼色)舅母不是外人,既那樣說,咱們等會子再過
去也使得。就是咱們屋裡偶然偷空兒聚這麼一遭兒,倒也沒甚麼的。
(公子聽了,才鼓起興來,便向著張姑娘道)
公 子:你這人怎的這等欠雅!對著美人,賞此名花,若無旨酒,豈不辜負這良辰美景?
等我親自叫他們開酒去。
(說著,興匆匆的跑出去了。)
張姑娘:(這裡張姑娘攢著眉帶著笑向何小姐道)我的姐姐,你老人家是怎麼了?前日合
我說甚麼來著?怎麼今日又這等高興起來了呢?姐姐不知道,是說公公准他喝酒
,他喝開了,可沒把門兒,人攔不住。
何小姐:(何小姐先歎了口氣)妹子,你方才說的實在是正經話,我豈不知!咱們前日沒
得談完,舅母來叫吃餑餑,就把這話打斷了。我看你我眼前可愁的還不專在他喝
酒上。自從我來的第二天,看見他寫的『春深似海』的那副對聯,合那首種梧桐
的七截詩,我就添了樁心事,正要合你說。你比我早有先見之明,又說了那套話
,我這兩日留上心一看,妹妹,你的話果然說的不錯。這大約總由於他心性過高
,境遇過順,興會所到,就未免把這輕佻一路誤認作風雅。殊不知便是真『風雅
』,這兩個字也最容易誤人,誤人還誤得不浅!果然性情持得住風雅,也不過成
個墨客騷人;倘被風雅移動了性情,竟會弄成個輕薄子弟。前賢那『人無風趣官
多貴,案有琴書家必貧』的兩句話,雖是過激之談,卻也確有此理。你只看古往
今來那些風雅先生們,那一個是置身通顯的?
講到玉郎現在的處境,上有兩位老家兒栽培,下有你我兩人侍奉,豐衣足食
,無慮無愁,可是你說的,正是奮志成名、力圖上進的時候。我看他一切丟開,
只把這些閨閣閒情、筆墨瑣屑作了個正經,已經認差了路頭了。
259**時間: 地點:
再說一句不是你我不害臊的話,若果然是照行樂圖兒上的那等一個不言不語的說
不清道不明的你,或者像長生牌兒似的那等一個無知無識推不動搡不動的我,正
所謂『影裡情郎,畫中愛寵』,他見這屋裡沒甚麼可風雅的去處,少不得也得一
心撲到書本兒上去。偏偏兒守著這麼個模樣兒的你,又來了照你這個模樣兒的我
,一個人能有多大精神?要都用在這三間屋子裡,還怕他不合脂粉花香日親日近
,離經濟學問日遠日疏麼?所以從來說的:『三日不與士大夫談,則語言無味,
面目可憎。』又道是:『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古人何必無端的作這等危言?
未必不有見于此。
你我若不早為之計,及至他久假不歸,有個一差二錯,那時就難保不被公婆
道出個『不』字來,責備你我幾句。便算公婆因愛惜他,原諒你我,不肯責備,
要知一樣的給人作兒子,他這給人作兒子可與眾不同;一樣的給人作媳婦,你我
這給人作媳婦可與眾不同。他給人作兒子,這條身子所關甚重;你我給人作媳婦
,這兩副擔兒也就不輕。今日之下,你我合他三個人費了公婆無限的精神氣力,
千難萬難,聚在一處,既然彼此一心,要不看破些枕席私情,認定了倫常至性,
把他激成一個當代人物,可不可惜他這副人才?可不辜負公婆這番甘苦?可不枉
結了你我這段因緣?
(何小姐說到這裡,張姑娘先舉手加額的念了一聲佛)
張姑娘:姐姐這話比我見的更遠。我雖說臉軟,碰著了,也勸他幾句,說的那會兒好,笑
嘻嘻的答應著,過兩天,還是沒事一大堆。
何小姐:他如今正在興頭上,這樣合他輕描淡寫,大約未必中用。你不見你方才攔了他一
句『酒倒罷了』,他就有些不耐煩起來麼?所以我合你使了個眼色。我的意思,
正要借今日這席酒,你我看事作事,索性『破釜沉舟』,痛下一番針砭,你道如
何?
張姑娘:好是好極了,我在姐姐跟前可不存一點心眼兒。姐姐說話可一會價的性急,他的
脾氣可一會兒的價性左,咱們可試著步兒來;萬一有個一時說不對路,倒不要被
人聽見,一下子吹到公婆耳朵裡,顯見得姐姐才來了幾天兒,兩個人就不和氣似
的。
何小姐:你這話慮的很是,正是衛顧我的話。你只放心,我自然有個叫他左不到那裡去的
說法。
張姑娘:姐姐打算怎的個說法?我聽聽。
(何小姐才要開口,兩個酒窩兒一動,把臉一紅,湊到張姑娘耳畔說了幾句,把
(個張姑娘樂的,連連點頭,笑道)
何小姐:姐姐,這叫作『兵法,攻心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
何小姐:(何小姐似嗔似喜的瞅了他一眼)人家合你說正經話,你又來了!
張姑娘:果然他聽進這話去,便是你我受他兩句甚麼話,也不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
他逼到正路上去,不但如了公婆的願,成了他個人,也不枉我拿著把刀把你兩個
撮合在一塊子,也不枉你說破了嘴把我兩個撮合在一塊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
占人家的一塊墳塋,親家爹媽也不白吃人家的半生茶飯了。這話要擱在第二個人
家兒的同房姊妹,也說不得,必弄到這個疑那個取巧,那個疑這個賣乖,倒壞了
醋了。你我兩個,不但我信得及你,我料你也一定信得及我,所以我才合你商量
。你想著怎麼樣?
張姑娘:姐姐,這還有甚麼可商量的呀!姐姐沒來,就讓我有這見識,也沒這力量;如今
姐姐來了,我還愁甚麼?何況這話兩個人說又比一個人得說多了呢!不用商量,
一定如此!
(列公,你看,奇哉怪也!好一對奇怪女孩兒!他兩個算把「兒女英雄」四個字
(攥住不撒手,叼住不鬆嘴了。)
(閒話休提。)
(再整何玉鳳、張金鳳兩個計議停妥,倒歡歡喜喜先張羅著叫那些僕婦丫鬟放桌
(椅,安匙箸,洗盞滌器,便傳給廚房把果子打發上來。)
(將擺得齊整,公子早忙忙的進來。)
(見戴嬤嬤在那裡汕哆嗼壺,便叫)
便站起:嬤嬤,你先擱下那個,快給我找個乾淨盆來掣酒。
(原來安老爺的酒是交給葉通管著,便見葉通帶著兩個更夫抬進一大壇酒來,放
(在廊下。)
公 子:(公子忙著問葉通道)滑稽呢?
(葉通只愣愣的站著不言語。)
公 子:你沒帶進來嗎?
葉 通:(葉通這才回說)請示爺:甚麼是個『呱咭』呀?
公 子:(公子哈哈笑道)難為你還告訴我你念過《古文觀止》呢,難道連《滑稽列傳》
那篇漢文也沒念過嗎?
葉 通:奴才念過,奴才只知那『滑稽』兩個字作口角詼諧利辯講。這是個甚麼?奴才可
怎麼帶得進來呢?
公 子:怕不是這等講法。然則何不名曰《口角詼諧利辯列傳》而名曰《滑稽利傳》呢?
這滑稽是件東西,就是掣酒的那個酒掣子,俗名叫作『過山龍』,又叫『倒流兒
』。因這件東西從那頭把酒掣出來,繞個彎兒注到這頭兒去,如同人的滑串流口
,雖是無稽之談,可以從他口裡繞著彎兒說到人心裡去,所以叫作『滑稽』,又
有個『乘滑稽留』的意思,所以謂之《滑稽列傳》。明白了哇?取去罷喲!
(葉通百忙裡無意中倒明白了個典,笑道)
葉 通:爺要說叫奴才取倒流兒去,奴才此時早取了來了!
(公子這陣不著要,大約也由高興而起。)
(不一時,葉通拿了酒掣子進來。)
(公子看著掣出來沍好了,才進屋子。)
(早見筵開綠綺,人倚紅妝,已預備得停停妥妥,心下十分歡喜。)
(又見正面設著張大椅子,東西對面兩張杌子)
公 子:這首座自然是為我而設了?占了,占了。
(一抬腿,便從椅子旁邊拐攔上邁過去,站在椅子上,盤腿大坐下來。)
(才得坐下,便叫)
便站起:酒來!酒來!
(不防這個當兒,張姑娘捧壺,何小姐擎杯,滿滿的斟了一杯,送到跟前。)
公 子:(他連忙道)阿呀!怎麼鬧起外官儀注來了?
何小姐:這是咱們屋裡第一次開宴麼!
(他聽了,便騰的一聲跳下座來,座旁打了一躬,慌得他姊妹兩個笑而避之。)
張姑娘:(又聽張姑娘)人家姐姐這盅酒可得乾了哇。
(公子接過來,站著一飲而盡。)
(張姑娘接過杯來,便把壺遞給何小姐,照樣斟了一杯送過去。)
公 子:這是有例在先的,不消再讓。
(也一口氣飲乾,便要接壺來回敬他姊妹兩個酒。)
張姑娘:(二個一齊正色道)這可使不得,看人家笑話。叫丫頭們斟罷。
(公子只得歸坐,金、玉姊妹便分左右坐了。)
(侍婢們按坐送上酒來。)
(公子擎杯在手,左顧右盼,望著他姊妹兩個說)
望著他:請啊!
(自己便先飲了一口,又撫掌道)
自 己:此人生第一樂也!
何小姐:(何小姐笑道)這個典用得恰,咱們這堂屋裡正少一塊匾,等喝完了酒,何不趁
興就寫起來?
公 子:用甚麼字呢?
何小姐:四樂堂。
公 子:怎的叫『四樂』?
何小姐:你把這席酒算作第一樂,那『父母俱存,兄弟無故』只好算第二樂;『仰不愧于
天,俯不怍于人』只好算第三樂了;還敷余著個『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湊起
來,可不是『四樂堂』?
(公子聽得這話有些紮耳朵,便端起杯來又飲了一口)
公 子:且食蛤蜊。
(隨即喝乾了那杯,向他姊妹照杯。)
何小姐:這等來法,濫飲而易醉,咱們莫于行個令罷。
(這句話更打進公子心眼兒裡去了,連說)
連 連:有理!我們行甚麼令呢?屋裡書桌上有我養著的絕好一枝『玉連環』,一枝『金
如意』,把他拿來,大家擊鼓傳花何如?
(他兩個分明曉得把他兩個的芳名作戲,只作不解。)
張姑娘:這個令行不成。第一,公公的家教,咱們家從沒樂器這一類東西。便是此刻叫人
在外頭現找去,只聽見背著鼓尋錘的,沒聽見拿著錘尋鼓的。縱讓找了來,我們
雖沒行過這個令,想理去自然也得個會打鼓的,打出個遲急緊慢來,花落在誰手
裡才有趣;要就交給咱們這些丫頭老婆子一打,豈不把你這麼個好令弄得風雅掃
地了嗎?如今我倒有個主意,莫若就把方才你說的名花美人旨酒作個令牌子,想
個方兒行起來,豈不風雅些呢?
何小姐:有理!
便站起:如今要每人說『賞名花』、『酌旨酒』、『對美人』三句,便倣著東坡令,每句
底下要合著本韻綴上一句七言詩,不准用花酒美人的通套成句,都要切著你我三
個今日的本地風光。你道好不好?
(公子聽了,只樂得眼花兒繚亂,心花兒怒髮,不差甚麼連他自己出過花兒沒出
(過花兒都樂忘了。)
(手裡拿著一隻筷子,敲打著桌子道)
公 子:風兮,風兮!可兒,可兒!實獲我心,依卿所奏!
(張姑娘見公子狂得章法大亂,只低了頭抽了口煙,從兩個小鼻子眼兒裡慢慢的
(噴出來,笑而不語。)
(何小姐卻生來的言談爽利,氣趾飛揚,今日又故作出一團高興來,但見他在坐
(上鬢花亂顫,手釧鏗鏘。)
(公子這些趣談,他只像不曾留意。)
只聽他:(只聽他向公子說道)這個令可是我合妹妹出的主意,我們兩個可不在其位。況
且『女子,從人者也』,這屋裡斷沒我兩個出令的理,自然從首座行起。
(公子酒入歡腸,巴不得一聲兒先要行這個新令,不用人讓,自己告著先喝了一
(盅令酒,想了一想)
自 己:賞名花,穩系金鈴護絳紗。酌旨酒,玉液金波香滿口。對美人,雪樣肌膚玉樣神
。
(金、玉二人相視一笑,都贊道)
二 人:好!
(各飲了一口門杯。)
公 子:(公子順著領兒向張姑娘把手一拱)過令。該桐卿了。
張姑娘:我不僭姐姐。
(何小姐聽了,更不推讓,便合公子說道)
何小姐:我們兩個可不能說的像你那們風雅呀,只要押韻就是了。
公 子:慢來,慢來!也得調個平仄,合著道理,才算得呢。
何小姐:自然。這平仄幸而還弄得明白,道理也還些微的有一點兒在裡頭。
公 子:賞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才說得這一句,公子便攢著眉搖著頭道)
公 子:俗!
(何小姐也不合他辯,又往下說第二句)
何小姐:酌旨酒,旨酒可是瓊林酒?
公 子:(公子撤著嘴道)腐!
何小姐:(何小姐便說第三句)對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公 子:(公子連說)丑!丑!丑!丑!你這個令收起來罷,把我麻犯的一身雞皮疙瘩了
!你快把那盅酒喝了完事!
何小姐:怎的這樣的好令不入爺的耳呀?要調平仄,平仄不錯;要合道理,道理盡有。怎
麼倒罰我酒呢?
公 子:(公子哈哈大笑道)我倒請教請教,這番道理安在?
何小姐:既叫我說,咱們先講下:說的沒個道理,我認罰;有些道理,你認罰。何如?
公 子:說得有個理,我吃一大杯;沒道理,要依金谷酒數受罰,諒你也喝不起,極少也
得罰三杯,還不准先儒以為癩也。
張姑娘:就是這樣。我保著姐姐,姐姐要賴,不但姐姐喝三杯,我也陪三杯。
公 子:既如此,『姑妄言之妄聽之』罷啰。
(何小姐見公子定要他說出個道理來,趁這機會便把坐兒挪了一挪,側過身子來
(斜簽著坐好了,望著公子說道)
何小姐:既承清問,這話卻也不小小的有個道理在裡頭,你若不嫌絮煩,容我合你細講。
你方才合妹子說的:『對著美人,賞此名花,若無旨酒,豈不辜負了良辰美景?
』自然看得美人名花旨酒不容易得,良辰美景尤其不容易得。這話要不是你胸襟
眼界裡有些真見解,絕說不出來。只是替那美人名花旨酒設想:他談何容易作了
個美人,開成朵名花,釀得杯旨酒?也要那對美人、賞名花、飲旨酒的消受得那
旨酒名花美人,才算得美人名花旨酒的知音,便是那花酒美人也覺得增色。不然
,你只管去對他、賞他、飲他,你干你的,他干他的,那良辰美景也只得算幹那
良辰美景的了。其中毫無樂趣,各不相干,還怎生道得個風雅?何況這幾件,件
件都是天不輕容易給人!幸而有杯旨酒,又愁沒朵名花可賞;有朵名花,又愁短
個美人相對;便算三樁都有了,更難的是美景良辰一時間都合在一處。講到今日
之下,大爺,你生在這太平盛世,又正當有為之年,玉食錦衣,高堂大廈,我合
妹妹兩個雖到不去美人,且幸不為嫫母;就眼前這花兒酒兒,也還不同野草村醪
;再逢著今日這美景良辰,真是一刻千金,你算所望皆全,無意不滿了。要知『
天道豈全,人情豈滿』,『美景不長,良辰難再』,『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
』,保不住『杯中酒不空』,又怎保得住『座上客常滿』?你怎生想個方兒,把
這幾樁事樽節得長遠些,享用著安穩些便好?
公 子:正好喝酒取樂,怎的忽然動起這等的感慨牢騷來了?
何小姐:(何小姐搖頭道)不是這等講。我同妹妹兩個,一個村姑兒,一個孤女兒,受上
天的厚恩,成全到這步田地,再要感慨牢騷,那便叫『無病呻吟,無福消受』了
。只是我兩個作了一個婦女,可立得起甚麼事業來?不過是侍奉翁姑,幫助丈夫
,教養子女,支持門庭,料量薪水。這幾件事件件作得到家,才對得過天去。我
過來看了這幾日,現在的門庭不用我兩個支持,薪水不用我兩個料量,眼下且無
子女用我兩個教養。第一件便是侍奉公婆,這樁事我同妹妹盡作得到家。就只愁
你身上,我兩個有些幫助不來,我姊妹倒添了樁心事。
公 子:(公子笑道)這話那裡說起?此之謂『蘧伯玉帶籠頭--牽牽君子』。放著這等
一位恢宏大度的何蕭史,一位細膩風光的張桐卿,還怕幫助不了一個安龍媒?我
倒請教你二位,待要怎的個幫助我,又要幫助我到怎的個地位,才得心滿意足呢
?
何小姐:不是謙,你我三個人也不用著這個『謙』字。我想人生夢幻泡影,石火電光,不
必往遠裡講,就在坐的你我三個人,自上年能仁寺初逢,青雲山再聚,算到今日
,整整的一年。這一年之中,你我各各的經了多少滄桑,這日月便如落花流水一
般的過去了。如今天假良緣,我兩個侍奉你一個,頭一件得幫助得你中個舉人,
會上個進士,點了翰林,先交代了讀書這個場面。至於此以後的富貴利達,雖說
有命存焉,難以預定,『只要先上船,自然先到岸。』你是個讀書明理的人,豈
不知『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娶妻非為養也,而有時乎為養。』那時博得
個大纛高牙,位尊祿厚,你我也好作養親榮親之計。這等講起來,我那插金花、
飲瓊林酒、想封贈個夫人的令,那一句沒道理?你先道是『俗』、『腐』、『丑
』,我倒請教:怎生才是個不俗、不腐、不醜?你這見解一定加人一等,這等元
妙高超法,我兩個怎生幫助得你來?
何小姐:(公了聽了,揚起頭來,啞然大笑)迂哉!迂哉!我只道你兩個有甚麼石破天驚
的大心事這等為難,原來為著這兩樁事!論取功名,不敢欺,安龍媒從考秀才起
,就不曾科考過第二次,想那中舉人、中進士也還不到得如登天之難。據父親授
我的這點學業,我看著那人金馬、步玉堂如同拾芥。論養父母,我家本不是那等
等著錢糧米兒養活父母的人家兒,只這圍著莊園的幾畝薄田,盡可敷衍吃飯。何
況父親還有從淮上一路回京承諸相好義贈的不下萬金,再加上鄧翁前日這一項,
足有四萬金的光景。難道還不夠父母的安享不成?何必遠慮到此!
何小姐:你把金馬玉堂這番事業就看得這等容易!無論你有多大的學問,未必強似公公。
你只看公公,便是個榜樣。至於家計,我在那邊住的時候,也聽見婆婆同舅母說
過,圍著莊園的這片地原是我家的老圈地,當日多的很呢。年深日久,失迷的也
有,隱瞞的也有,聽說公公不慣經理這些事情,家人又不在行,甚至被莊頭盜典
盜賣的都有,如今剩的只怕還不及十分之一。果然如此,這點兒進項本就所入不
抵所出。及至我過來,問了問,自從公公回京時,家中不曾減得一口人,省得一
分用度,如今倒添了我合妹妹兩個人,親家爹媽二位,再加我家的宋官兒合我奶
娘家的三口兒,就眼前算算,無端的就添了七八口人了。俗語說的好:『但添一
斗,不添一口。』日子不可長算,此後只有再添人的,怎生得夠?至於你說的這
項銀子,公公回京一路盤纏,到家安置,再加上妹妹合我這兩件喜事,所費也就
可想而知。便有個三四萬銀子,又支持得幾年?若不早為籌畫,到了那展轉不開
的時候,還是請公公重作出山之計,再去奔波來養活你我呢?還是請婆婆摒擋薪
水,受老米的艱窘呢?
張姑娘:(張姑娘從旁道)姐姐這話實在想的深,說的透!大小人家都是一理,大概受這
個病的居多。
260**時間: 地點:
(說話間,公子一面聽著,又三杯過手了。)
(且住!安家的家事怎的安公子不知底細,何小姐倒知底細?何小姐尚知打算,
(安公子倒不知打算?何小姐精明也精明不到此,安公子懞懂也懞懂不到此。)
(這個理怎麼講?)
(列公,其理甚明,人所易曉。)
(何小姐是從苦境裡過來的,如今得地身安,安不忘危,立志要成果起這家人家
(,立番事業。)
(安公子是自幼嬌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何曾理會過怎生的叫作生
(計艱難?及至忽然從書房裡掏出來,淮上一來一往走了一蕩,也只不過聆略些
(衝途市井的風土人情,長得了甚的心胸見識?落後回到家,又機緣一步湊巧似
(一步,境界一天從容似一天,他看著那烏克齋、鄧九公這班人,一幫動輒就是
(成千累萬,未免就把世路人情看得容易了。)
(然則他當日那番輕身教父,守義拒婚,以至在淮上店裡監裡見著安老夫妻的那
(一番神情,在自家閨房裡訓飭張姑娘的那一篇議論,豈不是個天真至情謹飭一
(邊的佳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