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一 至 第二五〇

241**時間: 地點:
    (卻說張金鳳聽得一對新人雙雙就寢,才覺出兩隻小腳兒站了個生疼,連忙扶了
    (個人過上房去見公婆。)
    (那時褚大娘子合幾家親族女眷都已分頭安睡,只有那為兒孫作馬牛的一雙老人
    (家還在那裡閒談靜候。)
    (張姑娘把話悄悄的回了婆婆,他兩老才得放心。)
    (張姑娘也就回房,還招護了母親、舅母,然後就寢。)
    (一宿晚景提過,次日便是筵席。)
    (才交五鼓,張姑娘便起來梳洗妝飾,也打扮得花枝招展,繡帶翩躚。)
    (一切完畢,正要過去請新郎起來,早見公子笑吟吟過這屋裡來,張姑娘連忙起
    (來道喜。)
公 子:與卿同之。
張金鳳:閒話休提,你且給我梳了辮子,好讓我急急的洗臉穿衣,去稟知父母,請二位老
    人家歡喜放心。
張姑娘:正該如此。只是我得張羅姐姐去了,你叫嬤嬤給你梳罷。
公 子:無論誰梳都使得。
      我見過父母,還要照料照料外面的事。難道我還好照娶你的時候,只作新姑
    爺,諸事驚動老人家不成?
    (說著,忙忙梳洗。)
    (張姑娘便過新房去請新娘起來。)
    (才一揭帳子,看見新娘早已端端正正坐在那裡。)
張姑娘:(張姑娘先斂衽萬福)姐姐可大喜了!
公 子:(只見玉鳳姑娘一把拉住他道)好妹妹,你今日可斷不許怄我了!回來你還得囑
    咐囑咐褚大姐姐,你們鬧的這可真不是件事。再要怄我,我可就急了!
張金鳳:不是怄姐姐,這叫個牀第之間,不失夫妻姊妹之禮。便是褚大姐姐見了也要道喜
    的,他如何肯怄你?
    (說著讓他下了牀,伺候的人疊起被褥。)
    (姑娘正在梳洗,人回)
二 人:褚大姑奶奶吃梳頭酒來了。
    (舅太太那時早已起來,急于要進房看乾女兒,因等個齊全人〔齊全人:指父母
    (、公婆、丈夫俱在的有福女人〕踩過門,自己才好進去。)
    (見褚大娘子來了,便也同張太太隨後進來。)
    (姑娘此時見了娘,倒也沒甚麼可商量的了。)
    (只見滿耳朵裡一片叫姑奶奶的聲音,也聽不出誰是誰來。)
    (一時看著這些人,雖是這等親熱相關,想起自己父母不在跟前,不覺性動于中
    (,情發于外,一陣傷心落淚;再轉一念,若果然父母都在,今日看了我嫁了這
    (等人家,奉著這樣公婆,隨著這樣夫婿,又多著這樣一個有情有義同意合心的
    (張家妹子,不知何等歡喜!不由越想越痛,抽抽噎噎起來。)
舅太太:(舅太太忙勸道)姑奶奶,今日可哭不得!回來哭得眼睛桃兒似的,人家笑話。
    (姑娘聽得人家要笑話了,才止悲不語。)
    (大家應酬了幾句吉祥話,張太太)
張太太:我見著姑奶奶了,放心了,我可走了。
    (你道他又往那裡去?原來這樁喜事安太太算來算去,只請得出褚大姑奶奶、佟
    (舅太太、張親家太太這麼三位新親來,女家倒占了三位;男家止剩了安太太一
    (位,怎麼算怎麼兩下裡都是單兒。)
    (然則安老爺這樣一個舊家,這請不出十位八位新親不成?只因其中有三層原故
    (:第一層,這樁事,安老爺恐姑娘的性兒拿不定,不知這日究意辦得成辦不成
    (,並不曾通知親友,連日在此住下的,便是自己的內姪媳並本家晚輩,都合舅
    (太太不好同席;第二層,這位張太太論遠近,本就該請他作男家新親才是正理
    (,並且還慮到他作了女家新親,真要鬧到《送親演禮》,打起牙把骨來,可就
    (不成事了,何況他還是啖白飯呢;第三層,從來著書的道理,那怕稗官說部,
    (借題目作文章,便燦然可觀,填人數湊熱鬧,便索然無味。)
    (所以燕北閒人這部《兒女英雄傳》,自始至終止這一個題目,止這幾個人物。
    ()
    (便是安老爺、安太太再請上幾個旁不相干的人來湊熱鬧,那燕北閒人作起書來
    (,也一定照孔夫子刪《詩》《書》、修《春秋》的例,給他刪除了去。)
    (此張親家太太見著姑奶奶所以就走的原委也。)
    (按下不表。)
    
    
242**時間: 地點:
    (卻說褚大娘子把姑娘的眉梢鬢角略給他繳了幾線,修整了修整,妝飾起來。)
    (大家看了,真個是春意透酥胸,春色橫眉黛,昨日今朝,大不相同。)
    (舅太太看他吃了東西,便上上下下花團錦簇圍隨了出來。)
    (出門邁鞍子,過火盆,迎喜神,避太歲,便出了那座游廊屏門。)
俗 語:(俗語講的再不錯)是親的割不掉,是假的安不牢。
    (姑娘此時便一心惦記公婆,想去請安。)
    (不想出得那座門,前面兩個引路的僕婦便引了順著游廊一直往後去。)
    (走了一會兒,進了一個小院門,才進院門,便聞得有一陣煙火油醬氣。)
姑 娘:(姑娘心想)怎麼才出門兒就把我引到這麼個地方兒來了?
姑 娘:(一進房門,只見一個連二灶上弄著大旺的火,上面坐著個翻開的鐵鍋,地下站
    (著幾個衣飾齊整的僕婦,又有個四十余歲鮎魚腳的胖老婆子,也穿件新藍布衫
    (兒,戴朵紅石榴花兒,鼓著倆大奶膀子,腆著個大肚子,叉著八字腳兒,笑呵
    (呵的跪下)請大奶奶安哪!
    (姑娘這才明白,原來是公婆的內廚房。)
    (只見伺候的僕婦在灶前點燭上香,地下鋪好了紅氈子,便請拜灶君。)
    (二位新人行禮起來,那個胖女人就拿過一把柴火來)
起 來:請奶奶添火。
    (又舀過半瓢淨水來。)
起 來:(說)請奶奶添湯。
    (隨有眾僕婦給他拉著衣服,摟著袖子,一一的添好了。)
姑 娘:(姑娘暗想)往後要把這件事全靠了我,我可了不了哇!
    (那知這是安水心先生的意思,他道)
向 他:古者,婦人主中饋者也。除了柴米油鹽醬醋茶之外,連那平釘堆繡紮拉扣都是第
    二樁事。
    (所以定要把這「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的兩句文章作足了。)
    (這裡添過水火,張姑娘便請姑娘出來,跟著前引那兩個僕婦,也不知怎的轉彎
    (抹角走了會子,又出了一座正北的角門兒。)
    (姑娘一看,對面便是昨日在那裡上轎的那個所在,想道)
姑 娘:怎麼我不曾見公婆,倒又先引到我此地來呢?
    (只見前面那兩個僕婦不進這座門,卻引了往東走,進了那座大祠堂門。)
    (原來昨日是遥拜祖先,還不曾行廟見禮。)
    (一進門,早見安老爺、安太太在院子裡肅恭將事的伺候,教兒婦兩個在院子望
    (空先拜過宗祠,然後老夫妻倆領了他們進祠堂叩見老太爺、老太太的神主,算
    (自己帶見之意。)
    (行過了禮,姑娘上前問了公婆的起居。)
安老爺:論今日卻不是你回門的日期,既到了這裡,自然該同你女婿過那邊,到親家老爺
    、親家太太神主前磕個頭去才是。
    (姑娘答應一聲,隨了大家過去。)
    (安老夫妻便先回家。)
    (姑娘到父母神主前同公子磕過頭,自然不免傷感,只得以禮制情,便忙忙的回
    (來。)
    (才到上房,便有兩個女人捧著兩副新紅捧盒在廊下伺候。)
    (姑娘進門見過翁姑,那兩個便端進盒子來,張姑娘幫他打開。)
    (姑娘一看,只見一個盒子裡面放著五個碟子:一碟火腿,一碟黃悶肉,一碟榛
    (子,一碟棗兒,一碟栗子;那一個裡面是香嘖嘖熱騰騰的兩碗熱湯兒面。)
姑 娘:(姑娘納悶道)大清早起,這可怎麼吃得到一塊兒呢?
    (原來這又是安水心先生的制度,就把這點兒吃食作了姑娘的「開箱禮」。)
    (且住,這話益發奇了!便是姑娘娘家無人,不曾給公婆預備開箱的東西,止把
    (鄧九公幫箱的金銀綢緞用些,也充得數了。)
    (這位水心先生卻意不在此。)
安老爺:(他講得是《禮記》上)古者,婦人之贄,惟榛,脯、脩、棗、栗。
    (脯,鮮肉也;脩,乾肉也。)
    (所以命公子給媳婦裝了三碟乾果子,又配上這兩碟肉腥,就算了玉鳳姑娘見公
    (婆的贄見,以為必該如此而行,才合古禮。)
    (這同前回叫公子抱只鵝去謝妝,是一副板印下來的。)
    (那兩碗熱湯兒面,便是玉鳳姑娘方才添的那一爐子火那一鍋水煮的。)
    (但是熱湯兒面又怎麼算得羹湯呢?要作碗三鮮湯、十錦羹吃著,豈不比面爽口
    (入髒些?他講得的是)
姑 娘:羹湯者,有湯餅之遺意存焉。
    (古無「面」字,凡是麵食一概都叫作「餅」。)
    (今之熱湯兒面,即古之湯餅也。)
    (所以如今小兒洗三下面,古為之「湯餅會」。)
    (今日這兩碗麵,保不定還有個「我家的媳婦兒會趕面,趕到鍋裡團團轉」的秘
    (典在裡頭呢!這是安老爺一番考據工夫。)
    
    
243**時間: 地點:
    (卻說姑娘見公婆家的規矩如此,便先放了筷子,把那兩荤三素的五碟吃食獻上
    (去,擺成一個梅花式,然後捧著面先進公公,後進婆婆。)
    (安老爺十分得意,便向太太)
向太太:太太,我們倒要亨用他這點敬意。
    (安太太只不過挑了兩三箸面,夾了一片火腿。)
    (安老爺卻就著那五樣佳餚,把一碗麵忒兒嘍忒兒嘍吃了個乾淨,還滿臉堆歡向
    (玉鳳姑娘說了一句)
安老爺:媳婦,生受你。
舅太太:(舅太太在旁看了半日)姑老爺,你可怄死我了!也沒說你們二位為這個媳婦兒
    費了多少心多少事,連個活計也不叫他遞,棗兒栗子的鬧起,請姑娘拜姐姐來的
    。我這裡給我們姑娘備了點兒東西。
    (說著,便叫人搭過兩個小方盤兒來。)
    (一個裡頭是一頂帽頭兒,一匣家作活計,一雙男靴,一雙靸腳兒鞋,兩雙襪子
    (。)
    (一個裡頭放著兩個小匣子,一匣是一枝倣著聖手摘藍的金簪子,那手裡卻拈的
    (是一個小小金九連環;一匣是一雙汗浸子玉蒲鐲。)
    (其餘也是一匣家作活計,一雙女靴,一雙鞋,兩雙襪子。)
    (便叫姑娘分遞了公婆。)
    (安太太見舅母這等用心精細,十分歡喜)
安太太:這可是個會疼女孩兒的!
舅太太:(舅太太也笑道)妞妞手兒拙,也不會作個好活計,親家太太慢慢兒的調理他罷
    。
    (說的大合姑太太的意。)
    (安老爺卻是礙于親情,不得不收,心裡還以為事不師古,終非經道。)
    (這個當兒,安太太便把那枝九連環從匣屜兒上抽下來,就戴在頭上。)
叫 了:(因叫了)長姐兒呢?
    (只見走過一個丫鬟來,長得細條條兒的一個高挑兒身子,生得黑糝糝兒的一個
    (圓臉盤兒,兩個重眼皮兒,頗得人意。)
太 太:(太太吩咐他說)你把我那個匣兒拿來。
    (那丫鬟答應一聲,去不多時,拿了一個錦匣子來。)
    (打開,裡頭卻是一枝雁釵,一雙金鐲子。)
    (太太嘴裡正吃著煙,便點頭兒叫姑娘。)
    (姑娘走到跟前,太太把煙袋遞給那丫鬟,張姑娘便過來用簪子挑開那匣屜兒上
    (的繃線兒。)
太 太:(只聽太太)我這枝簪子是一對兒,你妹妹磕頭那天給了他一枝,也有這樣一對
    鐲子。我照樣又打了一對,如今給你。
便吩咐:你低下頭,我給你戴上。
    (姑娘便彎著腰低下頭去,請婆婆給戴好了。)
    (太太又給他換上那雙鐲子,便拉著他細瞧了瞧手,搭讪著又看了看他胳膊上那
    (點「守宮砂」。)
    (可煞作怪,連些影子也沒了!太太十分歡喜,望著兩個媳婦兒,看看這個,看
    (看那個)
太 太:嘖,嘖,嘖,真是一對兒好孩子!
    (姑娘謝過婆婆。)
    (安老爺見太太賞了媳婦拜禮,便滿面正氣拈著小鬍子兒叫道)
安老爺:來,把我給大奶奶那分東西拿來。
    (只聽伺候的人大家答應了一聲,抬過一個大方盤來,上面蓋著塊大紅挖單。)
老 爺:(老爺便說道)媳婦過來。以你這樣好媳婦,我豈不知賞你幾件奇珍寶玩?但今
    日是你為婦之始,用這些俗物,非禮也。我這裡另有幾件東西,你看看。
    (張姑娘便撤去那個紅挖單。)
    (姑娘一看,只見方盤裡擺的是一條堂布手巾,一條粗布手巾,一把大锥子,一
    (把小锥子,一分火石火鏈片兒,一把子取燈兒,一塊磨刀石。)
    (又有一個小紅布口袋,裡頭不知裝著甚麼。)
    (張姑娘從口袋裡拿出來,卻是一個針紮兒裝著針,一個線板兒繞著線。)
    (姑娘一看,心裡)
心 裡:這可糊塗死我了!
    (正在納悶,又不好問。)
安老爺:(安老爺便說道)大約你不解這幾件東西的用意。那《禮記》上《內則》有雲:
    『婦事舅姑,如事父母。雞初鳴,咸漱盥,櫛縰笄總,衣紳,左佩紛帨、刀礪、
    小觹、金燧、右佩箴管、線纊、施縏袠、大觹、木燧,衿纓纂屨,以適父母舅姑
    之所。』這方粗布便叫作『帨』,濕了用洗傢伙的。這塊堂布叫作『紛』,乾著
    用擦傢伙的。這大小兩把锥子叫作『大觹』『小觹』,是開個瓶口兒匣蓋兒用的
    。那磨刀石便叫作『刀礪』,伺候公婆吃飯磨刀片肉用的。那火鏈片兒代『金燧
    』用,取燈兒代『木燧』用,為生火用的。這兩件東西還是從權,論理,那『金
    燧』一定要用火鏡兒向日光取火,『木燧』一定要用鑽向樹上取火。所以古人春
    取榆柳,夏取棗杏,夏季取桑柘,秋取柞楢,冬取槐檀。如今我這莊園樹木也不
    全,再說遇著個陰天,那火鏡兒也著實不便,所以我才給你備了這火鏈、取燈兒
    兩樁東西。那口袋叫作『縏袠』裡面裝針的便是『箴管』,繞線的便是『線纊』
    ,為是給公婆縫縫聯聯用的。一共九件東西。這是作媳婦的事奉翁姑必需之物。
    想你父母在日,斷斷給你備不到此,我所以悉遵古制,備這一分賞你。按著古禮
    ,媳婦每日謁見翁姑,這些東西還該隨身佩帶的,只是如今人心不古,你若帶在
    身上,大家必嘩以為怪,只好通權達變,放在手下備用罷。然而此等大禮卻不可
    不知。
    (姑娘只得一一答應叩謝。)
    (當下滿屋裡的人,只有太太支應著回答,其餘親族女眷,上上下下大大小小,
    (無一不掩口而笑。)
    (老爺依然一副正經面孔。)
老 爺:(再不想這套話倒把位見過世面的舅太太聽進去了)哦,照姑老爺這麼說起來,
    這不就是咱們如今帶的那個『密鴉密罕豐庫』〔密鴉密罕豐庫:滿語,打扮用的
    手巾〕,叫白了,叫他媽媽兒手巾上的那分東西嗎?
    (原來這件東西是有出典的。)
    (老爺再想不到談了半天,談出這麼一個知己來了,樂得一手拍膝)
老 爺:然!可見我講的不是無本之談。那『密鴉密罕豐庫』的漢話,便叫作『彩帨』,
    帨,即手巾也。只是如今弄到用起緙繡綢緞手巾來,連那些東西也都用金銀珠寶
    成做,這便是數典而忘其祖,大失命題本意了。
    (新娘聽公公講完了這篇考據,才一一的接見親族,俗叫作「分大小兒」。)
    (第一位便是鄧九公。)
    (安老爺親自出去請進來,只見老頭兒腆著胸脯兒,懷裡揣得鼓鼓囊囊的,站在
    (當地)
安老爺:免了罷。
安老爺:如何使得!還得請老兄台坐下受禮。
    (說著,便讓他坐下。)
    (兩個新人過來行禮。)
    (磕到第二個頭,他早起身過來,拉起公子)
公 子:老賢姪,姑爺、姑奶奶都請起。
      夫榮妻貴,子孝孫賢。
    (說著,便回手在懷裡掏了半日,掏出一個大錦袱子來,打開,裡面是個青玉蓮
    (花寶月瓶,四角有四個孩子單腿跪著扛著那瓶,算作足兒,還有個檀木座子。
    ()
    (他放在桌子上,向公子)
向公子:你瞧這個瓶,願你闔家平平安安的。上頭這幾朵蓮花,願他姐妹倆和和氣氣的,
    再照這四個娃娃的數兒,每人給你父母抱倆孫孫。這件東西有個名兒,叫作『四
    海昇平』。老賢姪,你將來作了大官,南征北討,給萬歲爺家出點子力,戴個紅
    頂子,給你老爺子、老太太揚揚名,風光風光,好不好?你可別瞧著這玉情兒不
    怎麼樣,年代兒有了,這還是我抓周兒那天我老老家給的!願你們三口兒活的比
    我歲數兒還大!
    (你說這還要怎麼吉祥!安老爺連忙叫公子合兩個媳婦謝過。)
安太太:(安太太也道)能夠都照九大爺的話就好了。
拉著他:一定能!一定能!
    (說著,出外去了。)
    (這裡舅太太、張老夫妻、褚大娘子都受了禮。)
    (舅太太給的是現作的幾件家常衣服,張老夫妻是女兒給備的四半個尺頭,褚大
    (娘是緙繡領面兒、挽袖褪袖兒、膝褲之類,都送了見面禮。)
    (其餘都是平輩,不肯受禮,止彼此一見而已。)
    (外面鄧、張、褚三位是昨日赴過男筵席的了,今日裡面便擺起女筵席來。)
    (褚大娘子首席,舅太太二席,張太太三席,安太太末席相陪。)
    (公子一一遞過酒,彼此都是熟人,也不用酒過三巡,湯添二道,大家便認真吃
    (起飯來。)
    (張太太被大家勸了半日,依然不肯開齋,想他必有所待。)
    (吃過了飯,舅太太站起來道)
舅太太:親家太太,可恕我不能拘那俗禮兒等擺果子了。我可得張羅我們姑爺、姑奶奶的
    圓飯去了。
    (說著,便過新房去。)
    (那裡炕上早齊齊整整擺了一桌筵席,舅太太讓安公子、何小姐上面並肩坐了,
    (自己合張姑娘東西面相陪。)
    (安公子是前度劉郎,何小姐是司空見慣,倒也用不著十分羞澀,便舉案齊眉,
    (同吃了一頓飯。)
    (至此吉禮告成。)
    (他三人從此問安視膳,戈雁聽雞;卿繡儂吟,婦隨夫唱。)
    (天下那裡有這樣的人家,這般的樂事?豈還算不得個歡喜團圓?不道那燕北閒
    (人還有大半部文章,這《兒女英雄傳》才演到第三番結束。)
    (這正是:
    (  硯待磨穿雙管下。)
    (弓須開道十分圓。)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八回完)
    (第二十九回 證同心姊妹談衷曲 酬素願翁媼赴華筵)
    (這部書前半部演到龍鳳合配,弓硯雙圓。)
    (看事跡,已是筆酣墨飽;論文章,畢竟不曾寫到安龍媒正傳。)
    (不為安龍媒立傳,則自第一回《隱西山閉門課驥子》起,至第二十八回《寶硯
    (雕弓完成大禮》,皆為無謂陳言,便算不曾為安水心立傳。)
    (如許一部大書,安水心其日之精、月之魄、木之本、水之源也,不為立傳,非
    (龍門世家體例矣。)
    (燕北閒人知其故,故前回書既將何玉鳳、張金鳳正傳結束清楚,此後便要入安
    (龍媒正傳。)
    (入安龍媒正傳,若撇開雙鳳,重煩筆墨,另起樓台,通部便有「失之兩橛,不
    (成一貫」之病,所以這回書緊接上文,先表何玉鳳。)
    
    
244**時間: 地點:
    (卻說何玉鳳本是個世家千金閨秀,只因含冤被難,弄得孤苦伶仃,連自己一條
    (性命尚在未卜存亡,那裡還講得到「婚姻」二字?不想忽然大仇已報,身命得
    (安,姻緣成就。)
    (這段姻緣又正是安家這等一分詩禮人家,安老爺、佟儒人這等一雙慈厚翁姑,
    (安公子這等一位儒雅溫文夫婿,又得張姑娘這等一個同心合意的作了姊妹,共
    (事一人,再加舅太太這等一個玲瓏剔透兩地知根兒的人作了乾娘,從中調停提
    (補,便是念生絕絕不想再見的乳母丫鬟,也一時同相聚首。)
    
    
245**時間: 地點:
    (此時何玉鳳的遭際,真算得千古第一個樂人,來享浩劫第一樁快事!)
    (便從「一十八獄獄中獄」升到「三十三天天外天」,其快樂也不過如此,還不
    (專在乎新婚燕爾,似水如魚。)
    (你道就靠安老夫妻、鄧家父女又能有多大神通,就把他成全到這個地步?這是
    (個天。)
    (難道天又合他有甚麼年誼世好,有心照應他不成?無非他那一片孝心、一團至
    (性,作成兒女英雄,合了人情天理,自然就轉禍為福,遇危而安。)
    (這是人人作得來的,只苦于人人不肯照他那樣作了去。)
    (既或偶然作到這個地步,又向老天算起帳來)
這 個:這是我苦盡甘來,應該食報的、享用的。
    (就未免氣驕志滿,一天一天的放蕩恣縱起來,尋些房幃快樂,圖些飽暖安閒,
    (揮些無益銀錢,長些拒人氣燄。)
    (豈知天道無親,惟佑善人,這樣斲喪起來,那「滿招損,乖致戾」的道理,如
    (應斯響。)
    (便是天果然合你有個年誼世好,他也沒法了。)
    (縱有旺騰騰的好時運,也不怕不重新敗壞下來;齊整整的好家園,也不怕不重
    (新蕭條下來。)
    (及至自己尋到苦惱場中,卻要抱怨說)
自 己:老天怎的不睜眼!
    (嗚呼!老天其不冤乎?)
    (何玉鳳是何等一副兒女心腸,英雄見識!況且他自幼兒就自己為難慣了自己的
    (了,如今從鋼眼裡拔出來,好容易遇著這等月滿花香的時光,他如何肯輕易放
    (過?因此一進安家門,便自己給自己出了一個繞手的大難題目。)
    (想到上天這番厚恩,眾人這番美意,我如今既作了他家的媳婦,要不給公婆節
    (省幾分精神,把丈夫成就一個人物,替安家立起一番事業來,怎報得這天恩,
    (副得這人望?他如此一想,早把從前作女兒時節的行逕全副丟開,卻事事克己
    (步步虛心的作起人家,講起世路來。)
    (更兼他天生得落落大方,不似那羞手羞腳的小家氣象。)
    (再看看安家的上上下下,那個也不是驀生人。)
    (因此,該說的就說,該問的就問。)
    (該是公子作主的,定有個盡讓;該合張姑娘商量的,定盡他一聲。)
    (到了公婆跟前,便同張姑娘敘姊妹禮數,自己居先,到了夫妻之間,便合他論
    (房幃資格,自己居右。)
    (處得來天然合拍,不即不離。)
    (把安老夫妻兩個樂得大稱心懷,眉開眼笑。)
    (他當下在上房周旋了褚大娘子合諸位女眷一番,見舅太太不在跟前。)
    (便要到乾娘屋裡盡個禮數。)
安太太:(安太太吩咐他)就便侻了禮服,換換衣裳,也合妹妹說說話兒去。
    (他答應著,等又給婆婆裝了袋煙,才同張姑娘拉著手兒過這院裡來。)
    (一進院門,正要到舅太太屋裡去,早見舅太太在廊下站著。)
舅太太:(說)姑奶奶必是要到我屋裡,你先不用來呢。今日是頭一天出來,除了見公婆
    ,這算進頭一道門檻兒,得取個吉祥,你先到你妹妹屋裡看看去,我這裡張羅給
    你們弄晌餑餑呢,等我告訴明白了他們,我也找了你們去。
    (何小姐見如此說,只得笑著回到自己新房,換了衣服,便到西屋裡來。)
    
    
246**時間: 地點:
    (卻說安公子住的那房子雖是三開間,卻是前後兩卷,通共要算六間。)
    (金、玉姊妹在東西間分住,屋裡的裝修槅斷都是一樣。)
    (只東屋裡因作新房,那張合歡牀規矩設在靠南窗,便把兩卷打作通連,勻出北
    (面來擺妝奩安坐落。)
    (張姑娘這屋裡卻是齊著前後兩卷的中縫安著一溜碧紗櫥,隔作裡外兩間,南一
    (間算個燕居,北一間作為臥室。)
    (何小姐到了這屋裡,便合張姑娘在外間靠窗南牀上坐下,早有華嬤嬤、丫鬟柳
    (條兒送上茶來。)
    (何小姐一面喝茶,留神看那屋子,見牀上當中一般的擺著炕桌、引枕、坐褥,
    (桌上一個陽羨砂盆兒,種著幾苗水仙。)
    (左右靠牆分列兩張小條案兒,這邊案上隨意擺兩件陳設,那邊擺一對文奩。)
    (地下順西牆一張撬頭大案,案上座鐘瓶洗之外,磊著些書藉法帖。)
    (案前一張大理石面小方桌,上面擺得筆硯精良,左右兩張杌子。)
    (北一面,靠碧紗櫥東西兩架書閣兒,當中便是臥房門,門上挑著蔥綠軟簾兒,
    (門裡安著個曲折槅子,槅子上嵌著塊大玻璃,放著綢擋兒,卻望不見臥房裡的
    (牀帳。)
    (又見那外間滿屋裡貼落的圖書四壁。)
    (何小姐自幼也曾正經讀過幾年書,自從奔走風塵,沒那心興理會到此。)
    
    
247**時間: 地點:
    (如今心閒興會,見了許多字畫,不免賞鑒起來,一抬頭,先見正南窗戶上檻懸
    (著一面大長的匾額,古宣托裱,界畫朱絲,寫著逕寸來大的角四方的顏字。)
    (何小姐要看看是何人的筆墨,先看了看下款,卻只得一行年月,並無名號;重
    (複看那上款,寫著「老人書付驥兒誦之」,才曉得是公公的親筆。)
    (因讀那匾上的字,見寫道是)
    (正其衣冠,尊其瞻視;潛心以居,對越上帝,足容必重,手容必恭;擇地而蹈
    (,折旋蟻封。)
    (出門如賓,承事如祭;戰戰兢兢,罔敢或易。)
    (守口如瓶,防意如城;洞洞屬屬,罔敢或輕。)
    (不東以西,不南以北;當事而存,靡他其適。)
    (勿貳以二,勿參以三;惟精惟一,萬變是監。)
    (從事于斯。)
    (是曰持敬;動靜弗違,表裡交正。)
    
    
248**時間: 地點:
    (須臾有間,私欲萬端;不火而熱,不冰而寒。)
    (毫裡有差,天壤易處;三綱既淪,九法亦頸。)
    (嗚呼小子。)
    (念哉敬哉!墨卿司戒,敢告靈台。)
    (何小姐看了一遍,粗枝大葉也還講得明白,卻不知這是那書上的格言,還是公
    (公的庭訓,只覺句句說得有理。)
何小姐:(暗說)原來老人家弄個筆墨,也是這等絲毫不苟的!
    (因又看那東槅斷方窗上頭,也貼著個小小的橫額子,卻是碗口大的八分書,寫
    (得是:戈雁聽雞上款是「龍媒老弟屬」,下款是「克齋學隸」,這兩句《詩經
    (》,姑娘還記得,又看方窗兩旁那副小對聯,寫得軟軟兒的一筆趙字,寫著)
    (屋小于舟)
    (春深似海)
    (卻是新郎自己的手筆。)
何小姐:(何小姐心裡道)這『屋小于舟』不過道其實耳,下聯的意思就有些不大老成,
    不是老人家教誦這段格言的本意了。
    (一面回頭又看那身後炕案邊掛的四扇屏,寫得都是一方方的集錦小楷,卻是諸
    (同人送的催妝曲。)
    (大略看了一看,也有幾句莊重的,也有幾句輕佻的,也有看著不大懂得的。)
    (合張姑娘一路說笑著,便站起來到大案前看西牆掛的那幅堂軸,見畫的是倣元
    (人《三多圖》,落款是「友生聲庵莫友士寫意」。)
    (姑娘都不知這些人為誰。)
    (又看兩旁那副描金朱絹對聯,寫道是)
    (金門待奏賢良策)
    (玉笥新藏博議書)
    (上款是「奉賀龍媒仁兄大人合巹重喜」,下款是「問羹愚弟梅鼎拜題並書」。
    ()
何小姐:(何小姐看了一笑)這梅鼎是誰呀?是個甚麼人兒呀?
張姑娘:他也是咱們個旗人,他們太爺稱呼同大人,現任南河河道總督。這梅少爺是公公
    的門生,又合玉郎換帖,所以去年來了,公婆還叫我見過。昨日他也在這裡來著
    。姐姐沒聽見進來鬧房的那一群裡頭,第一個討人嫌吵吵不清的就是他。公公可
    疼他呀,常說那孩子有出息兒。
何小姐:這孩子兒呀,我只說他沒出息兒!
張姑娘:姐姐怎麼倒知道他麼?
何小姐:我何曾知道他?你只看他送人副對子,也有這麼淘氣的麼?
    (張姑娘聽了這話。)
    (又把那對子念了一遍,才笑起來道)
張姑娘:果然!姐姐這一說破了,再看那『待』字、『新』字,下得尤其可惡,並且還不
    能原諒他無心。昨日姐姐只管在屋裡坐著,橫豎也聽見他那嘴剗了。
    (二人說著,轉到臥房門口,何小姐抬頭看門上時,也有塊小匾,寫著:
    (  瓣香室心裡想道)
何小姐:這『瓣香』兩個字倒還容易明白,只是題在臥房門上不對啊,這臥房裡可一瓣心
    香的供奉誰呢?
    (一面想,一面看那匾上的字,只見那縱橫波磔一筆筆寫的儼如鐵畫銀鉤,連那
    (墨氣都像堆起一層來似的,配著那粉白雪亮的光綾地兒,越顯黑白分明得好看
    (。)
    (及至細看,才知不是寫的,原來照紮花兒一樣用青絨繡出來的。)
    (那下款還繡著「桐卿學繡」一行行楷小字,還繡著兩方朱紅圖書。)
何小姐:這倒別緻。這『桐卿』又是誰呀?手兒怎麼這麼巧哇!這個人兒在那裡,我見得
    著他見不著?
張姑娘:姐姐豈但見得著,只怕見著他,叫他繡個甚麼,他還不敢不繡呢。但是這個人兒
    他可只會繡,不能寫,這塊匾的藍本是他求人家寫的。
    (何小姐只顧貪看那屋子,也不往下再問。)
    (說著,將要進門,張姑娘)
張姑娘:柳條兒,你先進去,把玻璃上那個擋兒拉開,得點亮兒。
    (柳條兒答應一聲,先側著身子過去,何小姐隨著也進了屋門。)
    (見那曲折槅子是向西轉過去的,等柳條兒撤玻璃擋兒的這個當兒,回頭一看,
    (見那槅子東一面,長長短短橫的豎的貼著無數詩箋,都是公子的近作。)
    (看了看,也有幾首寄懷言志的,大抵吟風弄月居多,一時也看不完。)
    (只見內中有一幅雙紅箋紙,題著一首七言截句,那題目倒寫了有兩三行,寫道
    (是:
    (  庭前偶植梧桐二本,才似人長,日攜清泉洗之,欣欣向榮,越益繁茂。)
    (樹猶如此,我見應憐。)
    (口占二十八字,即博桐卿一粲,並待蕭史就正。)
    (亭亭恰合稱眉齊,爭怪人將鳳字題。)
    (好待干雲垂蔭日,護他比翼效雙棲。)
    (後面另有一行,寫著「龍媒戲草」。)
    (何小姐看了這首詩,臉上登時就有個頗頗不然的樣子,倒像兜的添了一樁甚麼
    (心事一般。)
    (才待開口,立刻就用著他那番虛心克己的工夫了,忙轉念道)
拉著他:且慢!這話不是今日說的,且等閒來合我這妹子仔細計較一番,再作道理。
    (且住!說書的,這位姑娘好容易才安頓了,他心裡又神謀魘道的想起甚麼來了
    (?列位,這句話說書的可不得知道。)
    (何也呢?他在那裡把個臉兒望著槅子看詩,他那臉上的神氣連張金鳳還看不見
    (,他心裡的事情我說書的怎麼猜的著?你我左右閒在此,大家閒口弄閒舌,何
    (不猜他一番?)
    (按這書的上文猜了去,何小姐同張姑娘正在談笑,看到安公子這首詩,忽然的
    (心下不然起來,大概是位聽書的都聽得出來,這首詩是為何玉鳳、張金鳳而作
    (。)
    (那「桐卿」兩個字,不必講,用的是「鳳鳴桐生」的兩句,又暗借一個「金井
    (梧桐」的典,含著一個「金」字在裡頭,自然是贈張金鳳的別號;那「蕭史」
    (兩個字,不必講,用的是「吹簫引鳳」的故事,又暗借一個「秦弄玉」的名號
    (,含著一個「玉」字在裡頭,一定是贈何玉鳳的別號。)
    (因此上這位姑娘看了便有些不然起來,也末可知。)
    (只是這首詩的命意、選詞、格調、體裁也還不醜,便是他三個的性情才貌,彼
    (此題個號兒、叫個號兒,也還不至肉麻,況且字緣名起,伊古已然。)
    (千古首屈一指的孔聖人,便是一位有號的:「仲尼曰君子中庸」,「仲尼祖述
    (堯舜」,「仲尼日月也」。)
    (一部《四書》,凡三舉聖號,稱號亦通例也,似不足怪,何至就把這位姑娘惹
    (得不然起來呢?)
    (然而細推敲了去,那《四書》的稱號卻有些道理在裡頭。)
    (《中庸》兩見,明明道著孔門傳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
    (故筆之于書以授孟子。)
    (到了孫述祖訓,筆之于書,想要垂教萬世,既不好書作「孔大寇」、「孔協揆
    (」、更不得書作「夫執御者」、「鄹人之子」,難道竟書作「大父曰君子中庸
    (」、「家祖祖述堯舜」不成?他是除了稱號沒得稱的,只得仲尼長仲尼短了哇
    (。)
    (《論語》一見,是子貢見叔孫武叔呼著聖號謗毀聖人,因申明聖號說)
只 得:這兩個字啊,如同日月一般,謗毀不得的。
    (此外卻不曾見子思稱過「仲尼家祖」,也不聞子貢提過「我們仲尼老師」。)
    (至於孟子那時既無三科以前認前輩的通例可遵,以後賢稱先聖自然合稱聖號。
    ()
    (此外合孔夫子同時的,雖尊如魯哀公,他祭孔夫子的誄文中也還稱作「尼父」
    (。)
    (然則這號竟不是不問張王李趙長幼親疏混叫得的。)
    (降而中古,風雅不過謝靈運,勛業不過郭子儀,也都不聽得他有個別號。)
    (然則稱人不稱號也還有得可稱。)
    (便是我說書的也還趕上聽見旗籍諸老輩的彼此稱謂,如稱台閣大老,張則「張
    (中堂」,李則「李大人」;遇著旗人,則稱他上一個字,也有稱姓氏的,如「
    (章佳相國」、「富察中丞」之類。)
    (但是個大父行輩則稱為「某幾太爺」,父執則稱為「某幾老爺」,平輩相交則
    (稱為「某幾爺」。)
    (至於宗族中止有「大爺」「叔叔」)
    (「哥哥」「兄弟」的稱呼,即乎房分稍遠,也必稱「某幾大爺」、「叔叔家的
    (幾哥哥、幾兄弟」,從不曾聽得動輒稱別號的。)
    (舊風之淳樸如此。)
    (到了如今,距國初進關時節曾不百年,風氣為之一變。)
    (旗人彼此相見。)
    (不問氏族,先問台甫,怪;及至問了,是個人他就有個號,但問過他。)
    (就會記得,更怪;一記得了,久而久之,不論尊卑長幼遠近親疏,一股腦子把
    (稱謂擱起來,都叫別號,尤其怪。)
    (照這樣從流忘反,流到我大清二百年後,只怕就會有「甲齋父親」、「乙亭兒
    (子」的通稱了。)
    (且將奈何!何小姐或者有見如此,覺得安公子以世家公子,無端的從自己閨闥
    (中先鬧起別號來,怪他沾染時派過重,所以看了那「桐卿」、「蕭史」的稱呼
    (,有這番心下不然,也未可知。)
    (若果如此,這位姑娘就未免有些積慮過遠,嫉惡過嚴了。)
    (要知如安公子的好稱別號,是他為了難了。)
    (怎見得呢?一個人,三間屋子裡住著兩個媳婦兒,風趣些,卿長卿短罷,畢竟
    (孰為大卿、孰為小卿?佳懷些,若姐若妹罷,又未免「名不正,則言不順」;
    (徇俗些,稱作奶奶罷,難道好分出個「東屋裡奶奶」「西屋裡奶奶」、「何家
    (奶奶」「張家奶奶」來不成?)
    (這是安公子不得已之苦衷,卻不是他好趨時的陋習。)
    (便是被他稱號的人,也該加些體諒。)
    (照這等說來,何小姐的不悅還不為此。)
    (既不為此,為著何來?想來其中定有個道理。)
    (他既說了要合張姑娘商量,只好等他們商量的時候你我再聽罷。)
    
    
249**時間: 地點:
    (卻說何玉鳳當下不把這話說破,便先擱起不提。)
何玉鳳:(因搭讪回頭望著張姑娘道)好哇!我老老實實兒的一個妹妹,怎麼一年來的工
    夫學壞了?這『桐卿』分明是人贈你的號,那『蕭史』自然要算贈我的號了。若
    然,這門上『瓣香室』三個字竟是你繡的,你怎麼方才還合我支支吾吾的鬧起鬼
    來呢?
    (問得個張姑娘無言可答,只是格格的笑。)
    (說著,何玉鳳繞過槅子,進了那間臥房。)
    (只見靠西牆分南北擺兩座墩箱,上面一邊硌著兩個衣箱,當中放著連三抽屜桌
    (,被格上面安著鏡台妝奩,以至茶筅漱盂許多零星器具。)
    (北面靠窗盡東頭安著一張架子牀,懸著頂藕色帳子。)
    (那曲折槅子東邊夾空地方,豎著架衣裳格子,上面還大大小小放著些零星匣子
    (之類,那衣格以北、臥牀以南、靠東壁子當中,放著一張方桌,左右兩張杌子
    (。)
    (那桌子上不擺陳設,當中供一分爐瓶三事;兩旁一邊是個青綠花觚,應時對景
    (的養著一枝血點般紅的山茶花,一邊是個有架兒的粉定盤子,裡面擺著嬌黃的
    (幾個玲瓏佛手。)
    (那上面卻供著一座小小的牌位,牌位後面又懸一軸堂幅橫披,卻用銀紅蟬翼絹
    (罩著,看不清楚是甚麼佛像。)
何小姐:(何小姐心下暗道)原來這裡果然供養香火,這就無怪題作『瓣香室』了。只是
    怎的把佛像供在臥房裡?這前面又是誰的牌位呢?
    (一面想,走向前一看,見上面是「十三妹姐姐福德長生祿位」一行字。)
    (把他詫異得「喂」的一聲,問出一句傻話來)
的 一:這供的是誰?是誰供的?
張姑娘:(張姑娘笑道)我的十三妹姐姐,情知可是誰呢?難道還有第二位不成?
何小姐:(何小姐正色道)妹妹,你忒也胡鬧!這如何使得?你這等鬧法,豈不要折盡我
    平生的福分?還不快丟開!
    (他說著,伸手就要把那長生牌提起來拿開。)
張姑娘:(慌的個張姑娘連忙雙手護住)姐姐,動不得!這是我奉過公婆吩咐的!
    (何小姐聽了,更加著急起來)
何小姐:這越發不成事了!你快告訴我,公婆怎的說?
張姑娘:姐姐別忙,咱們就在這桌兒兩旁坐下,聽我告訴你。
    (二人歸坐,柳條兒給他姑娘裝過袋煙來。)
    (張姑娘一面吃著煙,便把他去年到了淮城店裡見著公婆,怎的說起何小姐途中
    (相救,兩下聯姻,許多好處;怎的說一時有恩可感,無報可圖,便要供這長生
    (祿位,朝夕焚香頂禮;安老夫妻聽了,怎的歡喜依允;後來供的這日,安太太
    (怎的要親自行禮,他怎的以為不可,攔住;後來又要公子行禮,卻是安老爺說
    (他不是一拜可以了事的;這才自己掛冠,帶他尋訪到青雲山莊的話,說了一遍
    (。)
    (何小姐聽了,心下才得稍安。)
    (一時兩意相感,未免難過,只不好無故傷心。)
    (想了一想,轉勉強笑道)
勉 強:我想起來了,記得公公在青雲山合我初見的這天,曾經提過這麼一句,那時我也
    不曾往下斟酌。不想妹妹你真就鬧出這些故事兒來!如今你既把我鬧了來了,你
    有甚麼好花兒呀、好吃的呀,就剪直的給我帶、給我吃,不爽快些兒嗎?還要這
    塊木頭墩子作甚麼?你不許我拿開他,你的意思不過又是甚麼搭救性命咧、完配
    終身咧、感恩列、報德咧這些沒要緊的話,你只想,你昨日在祠堂那一番肺腑之
    談,還不抵救我一命麼?還不是完我終身麼?我又該怎麼樣呢?你必定苦苦的不
    許我拿開這長生牌兒,我從明日起,每日清晨起來給公婆請了安,就先朝你燒一
    炷香,磕一陣頭,我看你怎麼樣!
張姑娘:姐姐不用著急,姐姐既來了,難道我放著現佛不朝,還去面壁不成?只這長生牌
    兒卻動不得,姐姐聽我說個道理出來。
何小姐:這還有個甚麼道理呀?你倒說說我聽。
張姑娘:(張姑娘指了壁上罩著的那畫兒說)姐姐要知這個道理,先看這頑意兒就明白了
    。
    (說著,便叫過花鈴兒來,要扶了他自己上杌凳兒去揭起那層絹來。)
    (這個當兒,何小姐早一抬腿上去,揭起那擋兒來一看,那裡是甚麼佛像?原來
    (是一副極豔麗的士女圖。)
    (只見正面畫著一個少年,穿著件魚白春衣,靠著一張畫案,案上堆著一捲書,
    (在那裡拈筆構思;上首橫頭坐著個美人,穿著大紅衫兒,湖色裙兒,面前安著
    (個博山爐,在那裡添香;下首也坐著個美人,穿著藕色衫兒,松綠裙兒,面前
    (支著個繡花繃子,在那裡挑繡。)
    (旁邊還有兩個小鬟,拂塵煮茗。)
    (只有那士女的臉手是畫工,其餘衣飾都是配著顏色半紮半繡,連那頭上的鬢髮
    (珠翠,衣上的花樣褶紋都繡出來,繡得十分工致。)
何小姐:(何小姐不由得先贊了一句道)好漂亮針線!這斷不是男工繡的,一定也是那位
    桐卿先生的手筆了!
    (說著下來,轉正了細細的一看,畫的那三副臉兒,那少年竟是安公子,那穿藕
    (色的卻酷似張姑娘,那穿紅的竟是給自己侻了個影兒,把他樂的,連連)
連 連:難為你好心思,怎麼想來著!你我相處了二年,我竟不知道你這麼手兒巧,還會
    畫呢。
張姑娘:姐姐打諒真個的我有這麼大本事麼?除了這幾針活計是我作的,這稿子是人家的
    主意,那臉兒是一位姓陶的畫的,連那地步,身段、首飾、衣紋,都是他勾出來
    ,我照著作起來的。
何小姐:這個姓陶的又是誰呢?
張姑娘:咱們這裡有位程師爺,江蘇常州人,他有個姪兒,叫做程銓,不知在那個修書館
    上當供事。這姓陶的就是那程銓的娘子。這個人叫作陶桂冰,號叫樨禪。我看見
    他這名字,還念了個白字,叫他陶桂冰,被人家笑話了去了,才告訴我說這是個
    『冰』字,讀作『凝』。姐姐屋裡掛的那張『玉堂春富貴』,就是他畫的。
      工筆人物他也會畫,最擅長的是傳真。今年夏天,程師爺叫他來給婆婆請安
    ,婆婆便請公公自己出個稿子,叫他畫幅行樂。公公說:『我出個甚麼稿子呢?
    古人第一個畫小照的是商朝的傅說,他那幅稿子卻不是自己出的。及到漢朝的馬
    伏波將軍,功標銅柱,卻是絕好的一幅稿子呢,只是雲台二十八將裡頭又獨獨的
    不曾畫著他。我這樣年紀,一個被參開復的候補知縣,還鬧這些作甚麼?況這程
    世兄的令政又是個女史,倒是教他們小孩子們畫著頑兒去吧。』我們就把他請過
    這屋裡來,不是容易,才商量定了這個稿子,畫成你我三個人這幅小照。
何小姐:我且不管你們是容易商量的也罷,不是容易商量的也罷,我只問你,我是個管作
    甚么兒的,怎麼會叫你們把我的模樣兒畫了來了,一年之久我直到今日才知道啊
    ?
張姑娘:豈但姐姐的模樣兒,連姐姐都叫人家娶了來了,姐姐也是一年之久直到今日才知
    道哇!姐姐要問怎麼就把姐姐的模樣畫了來了,請問這裡現放著姐姐這麼個模樣
    的妹妹,還怕照著畫不出妹妹這麼個模樣兒的姐姐來麼?話雖這樣說,只你這眉
    梢眼角的神情,合那點硃砂痣、倆酒窩兒,也不知費了我多少話才畫成的呢!
何小姐:我是急于要聽聽你方才說的那不許我扔開這長生牌位兒的道理,這話又與那長生
    牌兒何干呢?
張姑娘:姐姐別忙啊,要留那長生牌兒的道理,正在這一幅行樂圖兒上頭,說起來這話長
    著啊。自從去年我姊妹兩個在能仁寺草草相逢匆匆分手以後,算到今日,整整的
    一年零兩個月。這其間無限的離合悲歡,今日之下,我才盼到合姐姐一室同居,
    長相聚首。姐姐雖是此時才來,我這盼著姐姐來的心,可不是此時才有的。這話
    大約姐姐也該信得及。
    (何小姐連連點頭答應,說)
何小姐:豈但信得及,這話大約除了我,還沒第二個人明白。
張姑娘:這就見得姐姐知道我的心了。只是我雖有這條心,我到了淮安,見著公婆,是個
    才進門的新媳婦兒,不知公婆心裡怎樣,這句話我可不好向公婆說。不想公公到
    了青雲堡訪著九公,見著褚大姐姐,褚大姐姐也想到你我合他三個人這段姻緣上
    。及至婆婆到了,他們早合公婆商量到這段話。這段話,他三位老人家自然也因
    為我是個才進門的新媳婦兒,又不曾告訴我,落後還是褚大姐姐私下告訴了我,
    他還囑咐我先不要提起。我只管知道公婆的心裡是怎樣了,我可又不敢冒冒失失
    的問。那時候更摸不著你老人家的主意,我更不敢合你我這位玉郎商量。這天閒
    中,我要探探他的口氣,誰知才說了一句,他講起他那番感激姐姐敬重姐姐的意
    思來,倒合我背了一大套《四書》,把我排楦了一陣。這話也長,等閒了再告訴
    姐姐。
何小姐:這話也不用你告訴我,我也深知你的甘苦,並且連你們背的那幾句《四書》我都
    聽見了。
    (張姑娘聽了一怔,便怄他道)
張姑娘:姐姐站住。姐姐通共昨日酉正才進門兒,還不夠一周時,姐姐這話是從那裡打聽
    了去的?我倒要問問。
張姑娘:(罷了!為甚麼先哲有言)當得意時慢開口,當失意時慢開口;與氣味不投者對
    慢開口,與性情相投者對慢開口。
    (這四句話真是戒人失言的深意!只看何小姐這等一個精細人,當那得意的時候
    (,合個性情相投的張姑娘說到熱鬧場中,一個忘神,也就漏了兜!益發覺得這
    (四句格言是個閱歷之談了!)
    (閒言少敘。)
    
    
250**時間: 地點:
    (卻說何小姐一時說得高興,說得忘了情,被張姑娘一怄,不覺羞得小臉兒通紅
    (。)
    (本是一對喁喁兒女促膝談心,他只得老著臉兒笑道)
何小姐:討人嫌哪!你給我說底下怎麼著罷。
張姑娘:底下?一直到公婆到了家,把一應的事情都料理清楚了,這天才叫上我去,從頭
    至尾告訴了我。我才委曲宛轉的告訴了你我這個玉郎。公公才擇吉親自寫的通書
    合請媒的全帖。這才算定規了給姐姐作合的這樁大事。這幅行樂圖兒可正是定規
    了這樁事的第三天畫的。不然,姐姐只想,也有個八字兒沒見一撇兒,我就敢冒
    冒失失把姐姐合他畫在一幅畫兒上的理嗎?
    (何小姐聽了,益發覺得他情真心細,自是暗合心意。)
何小姐:(因望著那幅小照合他說道)是便是了,只是人家在那裡讀書,你我一個弄一個
    香爐,一個弄一堆針線在那裡攪,人家那心還肯擱在書上去呀?
張姑娘:(張姑娘歎了一聲道)姐姐的心怎麼就合我的心一個樣呢!姐姐那裡知道,現在
    的玉郎早已不是你我在能仁寺初見的那個少年老誠的玉郎了!自從回到京,這一
    年的工夫,家裡本也接連不斷的事,他是弓兒也不拉,書兒也不念,說話也學的
    尖酸了,舉動也學得輕佻了。妹子是臉軟,勸著他總不大聽。即如這幅小照,依
    他的意思,定要畫上一個他,對面畫上一個我,倆人這麼對瞅著笑。我說:『這
    影啊似的,算個甚麼呢?』他說:『這叫作《歡喜圖》。』我問他:『怎麼叫《
    歡喜圖》?』他就背了一大篇子給我聽。我好容易才記住了,等我說給姐姐聽聽
    。他說:當日趙松雪學士有贈他夫人管夫人的一首詞,那詞說道:
      我儂兩個,忒煞情多!譬如將一塊泥兒,捏一個你,塑一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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