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一 至 第二三〇

221**時間: 地點:
    如今打錯了的那條永不出嫁的主意,是無庸議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庚帖紅
    定以至賠送是都有了,他二位老人家是安了葬了,你一年的服是滿了,你家萬代
    的香煙是永永不斷了,我公婆的神也淘苦了,心也使碎了。這事也沒有十天八天
    一月半月的耽擱,一切下茶、通聘、莫雁、送妝都在今日,只今日酉時,陰陽不
    將,天月二德,便迎娶你過門。姐姐,你此時依也是這樣辦,不依也是這樣辦。
    (何玉鳳聽張金鳳這話,覺得沒一個字不是從肺腑裡掏出來的,他登時好似從頂
    (門上澆了一桶冰水,從腳底下起了一個焦雷,只痛得他欲待放聲大哭,卻也哭
    (不出來,只有抽抽噎噎聲嘶氣咽的靠定那張神案,如帶雨嬌花,因風亂顫。)
    (想到安老夫妻合張姑娘的這番好處,立刻粉身碎骨他都情願,慢講是娶了他去
    (作新媳婦!)
    (好張金鳳!他把心思力量盡到這個分兒上,料定姑娘無不死心塌地的依從了,
    (還愁他作女孩兒的這句話畢竟自己不好出口,因又勸道)
姑 娘:姐姐且莫傷心,妹子還有一言奉告,這話並且要背褚大姐姐。
    (說著,又把玉鳳姑娘攙到東北牆角跟前。)
    (那時許多僕婦丫鬟以至華嬤嬤、戴嬤嬤、隨緣兒媳婦兒、花鈴兒、柳條兒幾個
    (人正在東邊挨窗一帶伺候,聽了他家大奶奶這番話,也有點頭贊歎的,也有傷
    (心落淚的。)
張金鳳:(張金鳳便向他們道)你們先躲躲兒,讓我們說話。
向 他:(他便向何玉鳳耳邊低低的說道)我知道姐姐此時已是千肯萬肯,不用妹子再絮
    煩。姐姐,你可還得明白,這不但是我的公婆、我的爹媽合九公、褚大姐姐齊心
    要盼你同玉郎完成這段美滿姻緣,便是我替姐姐打算,四海雖大,九州雖廣,你
    除玉郎一人之外,也斷合第二個結不得連理。這話我從何說起呢?你我作女孩的
    ,男子的跟前錯走不得一步;到了自己的貼身兒的東西,莫說男子,連自己親娘
    都有見不得的時候。姐姐只想,你當日救玉郎的時候,正是他敞胸露懷在那裡
    ,姐姐上前給他解那條繩子,怎保住個不氣息相通,肌膚相近?到了後來,索興
    連你的關防盆兒〔關防盆兒:指女子便溺用的器物。〕都教人家汕了爪兒了。縱
    說你玉潔冰清,于心無愧,究竟起來,倒底要算一塊濕潤美玉多了一點黑青,一
    方透亮淨冰著了一痕泥水。只有合他成了百年良眷,便如浮雲盡散,何消錦被嚴
    遮?姐姐,你道妹子這話說的是也不是?
    (這話若說在姑娘一頭驢兒一把刀的時候,必想著「心正不怕影兒邪,腳正不怕
    (倒蹈鞋」,不過囅然一笑,絕不關心。)
    
    
222**時間: 地點:
向 他:(如今聽了這話,竟同雷轟閃掣一般,如夢方覺!只羞得兩耳通紅,淚痕滿面,
    (雙手扯住張金鳳的袖子說道)阿呀,妹子!這便怎麼處!我此時是方寸搖搖,
    (柔腸寸斷,你怎生救救作姐姐的才好!
張金鳳:姐姐沒了主意了?聽妹子告訴我。你我作女孩兒的,沒一件事不得站住地步,也
    沒有一句話該讓人,卻也是個英雄豪傑的身分。獨有到了自己的婚姻了,甚麼叫
    英雄呀豪傑呀,只有聽天由命,一跤跌在娘懷裡,由娘去,怎麼好怎麼好。
何玉鳳:妹妹,你又來了。我要有個親娘,今日之下也不到得如此!
張金鳳:姐姐,怎麼拿著你這等一個人,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起來?你的意思,不過說嬸
    娘去世,沒人來體貼你的心腹。妹子說句不怕你見怪的話,便是有你家嬸娘在,
    他老人家那老實性兒,病痛身子,連自己的起居衣食還要你來照管,那裡還體貼
    得你這些苦楚?你只看你我這位婆婆,從見你那日起,以至如今,是怎生般待你
    ,難道還抵不得你一位親娘?你此時不趁早兒一跤跌倒他老人家懷裡去,還等甚
    的?
    (說著,拉住姑娘的袖子只往那邊一甩。)
    (何玉鳳本是個性情中人,只因他天性過重,後天的那個「情」字扭不過他先天
    (的那個「性」字去,如今聽了張金鳳這話,正如水月鏡花,心心相印;玉匙金
    (鎖,息息相通。)
    (竟不回答,也沒商量,趁張金鳳拉著他的袖子那一甩,就勢兒把身子一扭,蓮
    (步細碎的趕到安太太跟前,雙膝跪倒,兩手雙關,把太太的腰胯抱往,果然一
    (頭拾在懷裡,叫了聲)
太 太:我那嫡嫡親親的娘啊!
    (得了!這正是:
    (  一個圈兒跳不出,人間甚處著虛空?)
    (要知安公子合何小姐成親怎的熱鬧,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六回完)
    (第二十七回 踐前言助奩伸情誼 復故態怯嫁作嬌癡)
    (上回書表的是張金鳳現身說法,十層妙解,講得個何玉鳳俠氣全消;何玉鳳立
    (地回心,一點靈犀悟徹,那安龍媒良緣有定。)
    (乍聽去,只幾句閨閣閒話,無非兒女喁喁;細按來,卻一片肝膽照人,不讓英
    (雄袞袞。)
    (這話又似乎是說書的迂闊之論了。)
    (殊不知凡為女子,必須婦德、婦言、婦容、婦工四者兼備,才算得個全人。)
    (又得知道那婦工講得不是會納單絲兒紗,會打七股兒帶子就完了;須知整理門
    (庭,親操並臼,總說一句,便是「勤儉」兩個字。)
    (婦容講的不是梳鬅頭,甩大袖,穿撒褲腳兒,裁小底托兒就得了,須要坐如鐘
    (,立如松,臥如弓,動不輕狂,笑不露齒,總說一句,便是「端莊」兩個字。
    ()
    (婦言不是花言巧語,嘴快舌長,須是不苟言,不苟笑,內言不出,外言不入,
    (總說一句,便是「貞靜」兩個字。)
    (講到婦德最難,要把初一十五吃花齋,和尚廟裡去掛袍,姑子廟裡去添鬥,借
    (著出善會,熱鬧熱鬧,撒和撒和認作婦德,那就誤了大事了;這婦德,須孝敬
    (翁姑,相夫教子,調理媳婦,作養女兒,以至和睦親戚,約束僕婢,都是天性
    (人情的勾當。)
    (果然有了婦德,那婦言、婦容、婦工,件件樁樁,自然會循規蹈矩。)
    (便是生來的心思笨些,相貌差些,也不失為本色婦女。)
    (卻又有第一不可犯偏最容易犯的一樁事,切切莫被那賣甜醬高醋的過逾賺了你
    (的錢去,你受一個妒嫉的病兒,博一個「醋娘子」的美號。)
    (說書的最講恕道話,同一個人,怎的女子就該從一而終,男子便許大妻小妾?
    (這條例本有些不公道。)
    (易地而觀,假如丈夫這裡擁著金釵十二,妻兒那裡也置了面首十人,那作丈夫
    (的答應不答應?無如陽奇陰耦,乃造化之微權;此倡彼隨,是人生之至理。)
    (偏是這班「醋娘子」,這樁事自己再也看不破,這句話誰也合他說不清。)
    (所以從古至今的婦人,孝順節烈的盡有,找個不吃醋兒的竟少少兒的。)
    (但是同樣一口醋,卻得分一個會吃不會吃。)
    (先講那會吃醋的。)
    (如文王的後妃,自然要算千古第一人了。)
    (其餘大約有三種。)
    (一種是「仗心地吃醋」。)
    (不是自己久不生育,便是生育不存,把宗祧、家業兩件事看得著緊,給丈夫置
    (幾房姬妾,自己調理管教,疼起來比丈夫疼的甚,管起來比丈夫管的嚴,不怕
    (那侍妾不敬我如天神,丈夫不感我如菩薩。)
    (無論那一房生個孩子,我比他生母還知痛癢,還能教訓,人道:「妾側礙于妻
    (齊」,我道:「嫡母大似生母」,親族交贊,名利雙收。)
    (這種吃醋,要算「神品」。)
    (再一種是「靠本領吃醋」。)
    (自己本生得一副月貌花容,一團靈心慧性,那怕丈夫千金買笑,自料斷不及我
    (一顧傾城;不怕你有喜新厭舊的心腸,我自有換鬥移星的手段。)
    (久而久之,自己依然不失專房擅寵,那侍妾倒作了個掛號虛名,卻道不出他一
    (個「不」字。)
    (這種吃醋,叫作「能品」。)
    (再一種是「顧臉面的吃醋」。)
    (或者本家弟兄眾多,親戚宴會,姐妹妯娌談起來,你誇我耀,彼此家裡都有兩
    (房姬妾,自己一想,又無兒無女,以有錢有鈔,不給丈夫置個妾,覺得在人面
    (上掛不住,沒奈何,一狠二狠,給他作成了,卻是三面說不到家,一生不得合
    (式。)
    (這毛病人人易犯,處處皆同。)
    (這種吃醋,便是「常品」。)
    (這都講的是會吃醋的。)
    
    
223**時間: 地點:
    (如今再講那不會吃醋的,也有三種。)
    (一種是「沒來由的吃醋」。)
    (自己也有幾分姿容,丈夫又有些兒淘氣,既沒那見解規諫他,又沒那才情籠絡
    (他,房裡只用幾個童顏鶴髮的婆兒,鬼臉神頭的小婢,只見丈夫合外人說句話
    (,便要費番稽查;望一眼,也要加些防範。)
    (甚至前腳才出房門,後腳便差個能行探子前去打探。)
    (再不想丈夫也是個帶腿兒的,把他逼得房幃以內生趣毫無,荊棘滿眼,就不免
    (在外眠花宿柳,蕩檢逾閒。)
    (丈夫的品行也丟了,他的聲名也丟了,他還在那裡賊去關門,明察暗訪。)
    (這種醋吃得可笑!一種是「不自量的吃醋」。)
    (自己不但不能料理薪水,連丈夫身上一針一線也照顧不來,作丈夫的沒奈何,
    (弄個供應櫛沐衾禂的人,也算照顧了自己,也算幫助了他,于他何等不妙?他
    (不是左丟一鼻子,便是右扯一眼,甚至指桑罵槐,尋端覓釁。)
    (始而那丈夫還顧名分,侍妾還拘禮法,及至鬧到糊塗蠻纏,講不清了,只好盡
    (他鬧他的,人家過人家的,他可竟剩了犯水飲,害肝氣疼了。)
    (這種醋吃得可憐!一種是「渾頭沒腦的吃醋」。)
    (自己只管其丑如鬼,那怕丈夫弄個比鬼丑的他也不容;自家只管其笨如牛,那
    (怕丈夫弄個比牛笨的他還不肯。)
    (抄總兒一句話,要我的天靈蓋,著悶棍敲;要我的心頭血,用尖刀刺;要講給
    (丈夫納妾,我寧可這一生一世看著他沒兒子都使得,想納妾?不能!這種醋吃
    (的卻是可怕!世上偏有等不爭氣沒出豁的男子,越是遇見這等賢內助,他越不
    (安本分,一味的啖腥逐臭,還道是竊玉偷香,弄得個茫茫孽海,醋浪滔天,擾
    (擾塵寰,醋風滿地,又豈不大是可慘!)
    (列公,你道好端端的《兒女英雄傳》,怎的鬧出這許多醋來?豈不連這回書也
    (「壞了醋了」?這話正因書裡的張金鳳合何玉鳳而起。)
    
    
224**時間: 地點:
    (如今把他兩個相提並論起來,正是豔麗爭妍,聰明相等。)
    (論才藝,何玉鳳比他有無限本領;論家世,何玉鳳比他是何等根基!況且公婆
    (合他既是累代淵源,丈夫待他自然益加親厚。)
    (這等一個人,便在宦途世路上遇著了,還不免弄成個避面尹、邢,怎的肯引他
    (作同心管、鮑?不想張金鳳他小小一個婦人女子,竟能認定性情,作得這樣到
    (地!不知安老夫妻何修得此佳婦,安公子何修得此賢妻,何小姐何修得此膩友
    (!想到這裡,就令人不能不信「不善余殃,積善余慶;乖氣致戾,和氣致祥」
    (的幾句話了。)
    (剪斷殘言,言歸正傳。)
    
    
225**時間: 地點:
    (卻說安太太見何玉鳳經張金鳳一片良言,言下大悟,奔到自己膝下,跪倒塵埃
    (,低首含羞的叫了聲)
安太太:親娘。
    (知他「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
    (太太便先作了個婆婆身分,不像先前謙讓,端坐不動的一手把他攬在懷裡)
的 一: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許傷心。你這才是你父母的孝順女兒,才是我安家的孝
    順媳婦!你方才要沒那番推托,也不是女孩兒的身分;如今要沒這番悔悟,也不
    是女孩兒的心腸。也難為你妹妹真會說,也難為你真聽話。我合你公公一年的提
    心吊膽,到今日且喜遂心如意了!
    (說著,便一隻手拉起他來,又叫丫頭)
說 著:給你新大奶奶濕個手巾來,把粉勻勻。
褚大娘:(褚大娘子忙一把攙了他過來)先歇歇兒罷,站了這半天了。
    (讓再讓三,姑娘只搖頭不肯坐。)
    (褚大娘子此時是樂得眉開眼笑,要露出個娘家的過節兒來,只管讓。)
    (把個姑娘讓急了,低聲說道)
姑 娘:你怎麼這麼糊塗?你瞧,這如何比得方才,也有來不來的我就大馬金刀的先坐下
    的?
    (咦!誰說這姑娘沒心眼兒呀!)
    (按下這邊,再整張金鳳這半日合何玉鳳講了萬言,嘴也說酸了,嗓子也說乾了
    (,連嘴說帶手比,袖子也累掉了,袖口裡的小手巾兒、手紙掉了一地,柳條兒
    (忙著過來給他揀。)
    (隨緣兒媳婦又倒過一碗茶來。)
    (他一面就著那媳婦手裡喝茶,一面挽著袖子,又看見華嬤嬤、戴嬤嬤兩個在那
    (裡悄悄的彼此道喜。)
褚大娘:(他便怄他兩個道)嚄!二位嬤嬤倒先認著親家了。
    (說著,挽好了袖子,才整衣理鬢過來給婆婆道喜。)
    (安太太自然更有一番嘉獎,不及細述。)
    (他見過婆婆,便走到玉鳳姑娘跟前,先深深道了個萬福。)
姑 娘:姐姐大喜。
褚大娘:(隨又跪下說)妹子今日說話莽撞,冒犯姐姐,可實在是出于萬不得已。妹子不
    這樣莽撞,大料姐姐也不得心回意轉。我這裡給姐姐賠個不是!
    (姑娘心裡這一感一愧,也顧不得大家在坐,連忙跪下,雙手把他抱住,叫了)
叫 了:我那嫡嫡親親的妹子!
    (往下只有哽咽的分兒,卻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誰想好事多磨,這個當兒,張太太又吵吵起來了)
張太太:姑奶奶,越說叫你好好兒的合他說,別逼扣他,說結了,咱好給他張羅事情。這
    天也是時候了,你可盡著招他哭哭咧咧的是作甚麼呢?是作甚麼呢?
張金鳳:(張金鳳站起來笑道)人家婆婆都認過了,你老人家還叫我合他說甚麼呀?
合 他:咱兒著,他依了?真的嗎?
褚大娘:你老在那兒來著?
    (他聽了,口中唸唸有詞,先念了聲)
合 他:阿彌陀佛。
    (站起來往外就跑。)
    (只聽他那兩隻腳踹得地蹬蹬蹬的山響,掀開簾子就出去了。)
安太太:(安太太忙問)親家,你那裡去?
    (他也不理。)
    (張姑娘隨後趕到簾子跟前,往外一看,原來他頭南腳北跪在當院子裡碰頭呢。
    ()
只聽他:(只聽他咕咚咕咚把腦袋碰的山響)神天菩薩,這可好了!
    (說著,站起來,踅身又進了屋子,對著那神主也打著問訊,磕了陣頭)
說 著:哎!這都是你老公母倆有靈有聖啊,我多給你磕倆罷!
    (大家看了,無不要笑。)
    (姑娘心裡卻是更覺不安。)
    (定了一定,安太太)
安太太:快著先叫人請你公公合九公去罷,這老弟兄兩個不知怎樣惦著呢!
    
    
226**時間: 地點:
    (正說著,只聽窗外哈哈大笑,正是鄧九公的聲音)
說 著:不用請,不用請,我們在此聽得多時了。好一個能說會道的張姑娘!好一個聽說
    識勸的何姑娘!這都是我們老弟合二妹子你二位的德行,我這蕩沒白來了!我們
    姑娘呢,這還不當見見你這位舊伯伯新公公嗎?
    (原來此時姑娘見張老合褚一官都跟進來,人多有些害羞,躲在人背後藏著,褚
    (大娘子忙拉他出來。)
    (他便同褚大娘子過去,低頭不語的在公公跟前拜了下去。)
安老爺:媳婦起來。
      你看,這才是天地無私,姻緣有定。我今日才對住我那恩師、世弟。
便合太:(因合太太)太太,我家有何修持,玉格有多大造化,上天賜我家這一雙賢孝媳
    婦!
太 太:這也都是一定。老爺可記得當日出京的時候說的話?說:『將來娶個媳婦,不在
    乎富室豪門,只要得個相貌端莊、性情賢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
    山裡的、北村裡的都使得。』不想今日之下得了這樣相貌端莊、性情賢慧的一對
    兒、真個一個南山裡的,一個是北村裡的。老爺看這兩個孩子,還愁他不會持家
    、不能吃苦麼?
老 爺:是呀,我倒不曾想到這裡。
    (因把當日卜三爺給公子提親不得成的話,告訴了鄧九公一遍。)
鄧九公:姑娘,你聽聽,萬事由不得人哪!你不信,只看頭上那位穿藍袍子的,他是管作
    甚么兒的呢?你瞧,如今師傅是把你的終身大事說成了,我同你大姐姐我們爺兒
    倆還有點臊臉禮兒,給姑娘垫個箱底兒,不值得給你送到跟前來,我才托了我們
    張老大,都給上了抬了。咱爺兒倆可有句話講在頭裡,你可不許不收我的。原故
    ?自從咱爺兒倆認識以後,是說你算投奔我來了,你沒受著我一絲一毫好處,師
    傅受你的好處可就難說了,都擱在一邊子;只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替我打倒
    海馬週三那回事,那就算你在世街路上留了朋友,俊了師傅了!講到那一萬兩銀
    子,原是我憋一口氣同海馬週三賭賽的,你既贏了他,我把這銀子轉來送你,你
    受之當然。白說咧,你不要我的!及至你偶然短住了,咱爺兒倆的交情,就說不
    到個『借』字兒『還』字兒,通共一星子半點子,你才使了我三百金子,這算得
    個甚么兒?歸齊不到一個月,你還轉著彎兒到底照市價還了我了。姑娘,在你算
    真夠瞧的了!你想,師傅九十歲的人,我這臉上也消消的不消消的?今日之下,
    好容易碰著你這樁事了,多了師傅也舉不起,一千金子,姑娘添補個首飾,一萬
    銀子,姑娘買個胭脂粉兒。余外還有繡緙呢雨綢緞綾羅,以至實漏紗葛夏布都有
    ,一共四百件子。這也不是我花錢買來的,都是這些年南來北往那些字號行裡見
    我保得他全鏢無事,他們送我的,可倒都是地道實在貨兒,你留著陸續作件衣裳
    。如今沒別的,水過地皮濕,姑娘就是照師傅的話,實打實的這麼一點頭,算你
    瞧得起這個師傅了。不然你又講究到甚麼施恩不望根的話,不收我的,師傅先合
    你噶下個點兒〔噶下個點兒:意為賭個誓兒〕:師傅這蕩來京,叫我出不去那座
    彰義門!
安老爺:(安老爺連忙道)老哥哥,你這是怎麼說!
    (鄧九公滿臉發燒,兩眼含淚的道)
鄧九公:老弟,你不知道愚兄的窩心,我真對不住他麼!
褚大娘:他老人家這話說了可不是一遭兒了,提起來就急得眼淚婆娑的,說這是心裡一塊
    病。大妹子,你如今可好歹不許辭了。
    (列公請看,世上照鄧老翁這樣苦好行情的固然少有,照何小姐那樣苦不愛錢的
    (卻也無多。)
    (講到「受授」兩個字,原是世人一座「貪廉關」,然而此中正是難辨。)
    (伯夷餓死首陽,孟子道他「聖之清者也」;陳文子有馬十乘,我夫子也道他)
鄧九公:可謂清矣。
    (上古茹毛飲血,可算得個清了,如終不能不茹毛不飲血,還算不曾清到極處。
    ()
    (自有不近人情的一班朋友,無故的妻辟纑,妾織蒲,無故的布被終身,餅餌終
    (日。)
    (究竟這幾位朋友那個是個人物?降而晚近,又合這班不同:口口說不愛錢,是
    (不愛小錢愛大錢;口口說不要錢,是不要明的要暗的。)
    (好容易盼得他大的也不愛、暗的也不要了,卻又打了一個固位結主、名利兼收
    (、不須伸手自然纏腰的算盤,依然逃不出一個「貪」字。)
所 以: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大慝。
    (便是老生常談,也道是)
道 是:不要錢原非異事,過沽名也是私心。
又道是:聖賢以禮為書,豪傑惟情自適。
    (何小姐原是個性情中人,他怎肯矯同立異?只因他一生不得意,逼成一個激切
    (行逕,所以寧飲盜泉之水,不受嗟來之食。)
    (到了眼下,今非昔比,冤仇是報了,父母是葬了,香火煙緣是不絕了,終身大
    (事是妥當了,人生到此,還有甚麼不得意處?更兼鄧九公合他有個通財之誼,
    (掯子上送了這等一分厚禮,豈有個大儀全璧的理?只為的是幫箱的東西,不好
    (謝出口來。)
    (安太太怕羞了他,便接口道)
安太太:九大爺合大姐姐大遠的來了,還這麼費心,明日叫媳婦一總磕頭罷!
    (鄧九公這才掀髯大樂。)
    (說著,只聽廂房裡的鐘打了十一下了。)
安太太:老爺,可得讓九哥合大姑爺吃飯了。
鄧九公:實不相瞞,方才你們說話這個當兒,我兩個同張老大、女婿、大姪兒都在這廂房
    裡鴉默雀靜兒的把飯吃在肚子裡了。我們老弟怕我誤事,他一口酒也不許我喝,
    這回來可痛痛的喝一場罷了。
鄧九公:(說罷,又呵呵大笑道)姑娘,你這頭兒的事師傅算張羅完了,我可得替我們老
    弟那頭兒張羅去了。
    (安老爺便陪了他,同張、褚二人往前邊去不提。)
    (安太太這裡也要到前邊張羅事情去,便約褚大娘子過去吃飯。)
    (褚大娘子因要合姑娘盤桓盤桓,就等著送親)
褚大娘:我這裡合他娘兒們就吃了,省得回來又過來。
安太太:要姑奶奶在這邊幫著,我更放心了。
張太太:(因合張太太)親家,這邊小廚房裡預備著飯呢,我那裡有給媳婦包下的餛飩,
    裡頭單弄的菜,回來叫人送過來。親家,可叫他多吃點兒,鬧了這半天了。
    (張太太一一答應。)
    (安太太便別過褚大娘子,把張姑娘留下,又吩咐何姑娘說)
安太太:外邊有人,不用出來。
    (才帶著一群僕婦丫鬟往那邊去。)
    (大家送到院子裡,媳婦提補婆婆這件,婆婆又囑咐媳婦那件,半日還談不完。
    ()
    (這個當兒,只剩姑娘一個人兒在屋裡,心下想道)
這 個:我自從小時候就跟父母在任上,關在衙門裡,也走不著個親友,凡這些婚嫁的喜
    事,我從沒經過。瞧不得我在能仁寺給人家當了會子媒人,共總這女孩兒出嫁是
    怎麼樁事,我還悶沌沌呢!
      自從去年見他們,算叫他們把我裝在罈子裡,直到今日才掏出來。今日輪到
    我出嫁了,我到了人家,我該怎麼著,該說甚麼?--這都是褚大姐姐合小金鳳
    兒兩個鬧的。
    
    
227**時間: 地點:
    再說,我這不出嫁的話,我是合我乾娘說了個老滿兒,方才他老人家要在跟前兒
    ,到底也知道我是叫人逼的沒法兒了,偏偏兒的單擠在今日個家裡有事,等人家
    回來,可叫我怎麼見人家呢?
    (越想,心上煩悶起來。)
    (可煞作怪,不知怎的,往日這兩道眉手一擰,就瑣在一塊兒了,此刻只管要往
    (中間兒擰,那兩個眉梢兒他自己會往兩邊兒展;往日那臉一沉,就繃住了,此
    (刻只管往下瓜搭,那兩個孤拐他自己會往上逗。)
    (不禁不由就滿臉的笑容兒,益發不得主意。)
    (想了半日,忽然計上心來)
忽 然:有了,等我合他們磨它子,磨到那兒是那兒!
    (說書的這話卻不是大離話。)
    (請看人生在世,到了兒女傷心英雄短氣的時候,那滿懷的茹苦吞酸,真覺人海
    (茫茫,無可告語。)
    
    
228**時間: 地點:
    (忽然的有人把他說不出的話替說出來了,了不了的事給了了,這個人還正是他
    (一個性情相投的人,那一時喜出望外!到了衾影獨對的時候,真有此情此景。
    ()
    (閒話休提。)
    
    
229**時間: 地點:
    (卻說褚大娘子和張太太送了安太太回來,見姑娘一個人坐在那裡,把脊樑靠在
    (牆上,低頭無語,手裡只弄手巾,便說)
便 一:咱們這可到廂房裡歇歇兒去罷。回來吃點兒東西,妝扮起來,也就是時候兒了。
    (姑娘頭也不抬,口也不開,只是不動。)
張姑娘:(張姑娘又催道)走哇!姐姐。
合 他:我走不動了。
張太太:咱又走不動咧?腳疼啊?
合 他:我的腿折了!
    (這書裡自《末路窮途幸逢俠女》一回姑娘露面兒起,從沒聽見姑娘說過這等一
    (句不著要的話,這句大概是心裡痛快了,要按俗語說,這就叫作「沒溜兒」,
    (捉一個白字,便叫作「沒路兒」!)
張太太:大好日子的,甚麼話呀?走罷呀!
姑 娘:我走不動,你們大伙兒抬了我去罷。
褚大娘:這話早些兒,回來少不得有人抬姑娘。
    (姑娘從方才一個不得主意,此時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忙問)
姑 娘:誰抬我?
褚大娘:等到了吉時,人家就拿花紅轎兒八個人兒抬了去了。我不怕你笑話我怯,我長這
    麼大還是頭一遭兒看見大紅猩猩氈的轎子,敢是比我們家鄉那怯轎子好看多著呢
    !
    (姑娘這才想過來了,瞅了他一眼,嘴裡又「嘖嘖」了兩聲,說)
姑 娘:誰倒是合你們說這些呢!
張金鳳:(張金鳳又催道)姐姐別攪,快走罷!
姑 娘:你拉的動我,我就跟了你去。
張金鳳:真的呀?
    (說著,當真用手攥住他的腕子,才一拉,只聽姑娘「嗳喲」了一聲,說)
說 著:張姑娘,女孩兒家怎麼這麼蠢哪,拉的人胳膊生疼!
    (口裡說著,不由得那身子隨了張姑娘站了起來,跟著就走。)
    (噫,噫!這是那裡說起!姑娘要些微的動動勁兒,大約捆上二十張金鳳,也未
    (必掰得動他一個指頭;這麼一拉,就會把姑娘的胳膊拉疼了?吾誰欺?欺燕北
    (閒人乎?但是一個打定主意磨它子的人,不這樣一搭讪,叫他怎麼下場?又叫
    (那燕北閒人怎生收這一筆?)
    
    
230**時間: 地點:
    (卻說張金鳳聽了,笑道)
張金鳳:我的不是!走罷!走罷!
    (褚大娘子便在後頭推著他,張太太也跟在後面,才往廂房裡去。)
    (一進門兒,姑娘一抬頭看見方才那副對聯,又叨叨起來了)
姑 娘:這還鬧的是甚麼『果是因緣因結果』呢!
    (及至念出口來,自己耳輪中一聽,心裡忽然悟過來,暗說)
自 己:旦住。這上頭一開口四個字,豈不明明白白說的『果是因緣』麼!到了果是因緣
    了,還怕不『因』這個『緣』就『結』那個『果』嗎?
    (隨又看下聯「空由色幻色非空」七個字,心裡)
心 裡:只說出家出家,如今鬧到出嫁了,自然是色不是空了,還用講嗎,可不是『空由
    色幻色非空』是甚麼呢?那裡的甚麼禪語呀!這等看起來,這張畫兒一定還有個
    啞謎兒在裡頭。
    (隨又仔細一看,早明白了。)
    (張姑娘見他那裡發呆,只望著他笑。)
又聽他:(又聽他忽然問道)這都是誰乾的?
張金鳳:這是婆婆說姐姐新搬家,牆上怪素的,叫我弄張畫兒、找副對子掛上。我想,這
    是姐姐坐靜的地方兒,我就出了個主意,告訴外頭畫了這麼一張,可不知找甚麼
    人畫的,那對子就是才說的那個屬馬的寫的。
    (姑娘又看了一看,心裡)
心 裡:甚麼『七寶蓮池』『八寶蓮池』的,這可不是我夢裡的那個『名花並蒂』麼?還
    怕我同張姑娘不跟著那個『天馬行空』的同來同去呀!竟攪我麼!他們要早告訴
    了我,何苦叫我打這半天的悶葫蘆呢!
    (一面想,一面扭著頭看,一面掀開裡間那個軟簾兒往裡走。)
    (進門一抬頭,不防屋裡牀邊端端正正坐著一個人,一時意想不到,倒嚇了一跳
    (!一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乾娘佟舅太太。)
    (姑娘見了他乾娘,臉上卻一陣大大的磨不開,要告訴這件事,一時竟不知從那
    (裡告訴起。)
舅太太:(忙上前拉住舅太太)娘,你怎麼這時候兒才來?只瞧這裡,叫他們鬧的這個…
    …
    (姑娘這句話不但不接氣,並且不成句,妙在說了這半句,往下也沒話了。)
    (只有素面起紅雲,低著個頭,撅著個嘴。)
    (舅太太早已明白他的意思,連忙站起來,拉著他的手笑道)
拉著他:姑娘,可大喜了!我不但不是今日這時候才來,我昨日本就沒到那裡去。我就在
    前頭幫著你公公、婆婆料理你的事來著,倒合褚大姑奶奶談了半天,這事你不用
    說了,我從船上見著你那天,就全知道了。今日實告訴你,我看你公公,婆婆為
    難的那個樣兒,這裡頭還有我給他們出的一半子主意呢!今日這件大喜的事作成
    了,你這個乾女孩兒我可算認著了,這邊是我的女兒,那邊兒是我的外甥媳婦,
    還怕你不孝順我嗎?
    (舅太太這話是要叫姑娘心裡過得去,無奈姑娘自己覺得臉上磨不開,只得)
只 得:好,連你老人家也賺起我來了!
    (說著上了炕,從鋪蓋垛裡抽出個枕頭來,面向窗戶,躺倒就睡。)
張太太:別價睡了,完了那纂咧!
舅太太:親家太太,你叫他歇歇兒罷,他整鬧了這一早起了,天也早呢。
    (這個當兒,張姑娘便叫人張羅擺飯。)
    (便有安太太給姑娘送過來的喜字饅首、栗粉糕、棗兒粥,又是兩碗百和鴛鴦鴨
    (子、如意山雞捲兒,還有包過來的餛飩,都是姑娘素來愛吃的,一時都擺在外
    (間炕桌上。)
舅太太:(舅太太便叫)姑娘,起來,咱們陪褚大姐姐吃飯去了。
    (姑娘只在那裡裝睡不理。)
張姑娘:姐姐起來罷,不要打主意起磨呀!
    (姑娘仍不言語。)
    (舅太太便向張姑娘打了個手勢,張姑娘)
張姑娘:姐姐再不起來,我上去膈肢去了。
    (原來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單怕膈肢他的膈肢窪,才聽得這句,便笑著說道)
姑 娘:你敢?
    (張姑娘真個上了炕,呵了呵手,要去膈肢他,他已經笑得咯咯咯咯亂顫。)
    (張姑娘便向他兩掖抓了兩把,他不由的兩隻小腳兒亂登,便連忙爬起來,這才
    (出外間去吃飯。)
    (舅太太便叫把桌子橫過來,讓大娘子坐了上首,自己下首相陪。)
    (玉鳳、金鳳兩個坐在炕裡邊。)
    (姑娘才坐下,話又來了)
姑 娘:媽怎麼不一塊兒吃呀?
張姑娘:姐姐是樂糊塗了,你不知道他老人家吃長齋呀?
姑 娘:這還吃的是那門子的長齋呢,難道今日還不開嗎?
張太太:不當家花拉的,也有個白眉赤眼兒的就這麼開齋的?
舅太太:你別忙,等著你過了門,看個好日子,你們三個人好好的弄點兒吃的,再給親家
    太太順齋,那才是呢。
姑 娘:我不懂,娘這會子又拉扯上人家褚大姐姐作甚麼。
褚大娘:(褚大娘子笑道)嗳喲!姑太太,不是我喲!我沒那麼大造化喲!
姑 娘:(姑娘睜著眼問道)那麼那一個是誰?
    (舅太太只是笑,答應不出來。)
張姑娘:還是那個屬馬的。--姐姐吃飯罷。
    (姑娘這才不言語了,低著頭吃了三個饅頭,六塊栗粉糕,兩碗餛飩,還要添一
    (碗飯。)
張太太:今兒個可不興吃飯哪!
姑 娘:怎麼索興連飯也不叫吃了呢?那麼還吃餑餑。
    (說著,又吃了一個饅頭,兩塊栗粉糕,找補了兩半碗棗粥,連前帶後,算吃了
    (個成對成雙,四平八穩。)
    (飯罷,大家盥漱,煙茶各取方便,仍到裡間來坐。)
    (早有安老爺、安太太那邊差了四個女人來見舅太太。)
晉 升:(內中晉升女人回道)奴才老爺、太太打發奴才們來回親家太太,給姑娘送過點
    兒糙東西來,算補著下個茶,求親家太太給姑娘穿穿戴戴罷。。
舅太太:很好,這些東西我都替我們姑娘領了。你們也不用往下搬運,等我們各自回來把
    上轎的穿的戴的拿下來,別的不用動,省得又費一遍事。你們回去說姑娘磕頭,
    我多多的給你們老爺、太太道謝。你說我樂了。我不樂別的,我沒想到我這輩子
    也熬到作了親家太太了!
    (便有戴嬤嬤等一班人讓大家去喝茶,舅太太自己備了賞,倒像新親一般,辦了
    (個熱鬧。)
    (張親家老爺合褚大姑爺已經叫人開了正門,外面家人早將聘禮一桌桌的抬進來
    (,擺在東邊。)
    (褚一官也叫人把他家的幫箱的妝奩擺在西邊。)
    (舅太太合褚大娘子諸人到院子裡看了回來,便悄悄的拉姑娘道)
舅太太:咱們從這窗戶眼兒裡瞧瞧,別叫九公、褚姑奶奶合你公婆白費了心。
    (姑娘此時自是害羞,不肯去看,無奈他本是個天生好事的人,又搭著向來最聽
    (娘的說,借這一拉,便挨在玻璃跟前往外看。)
舅太太:(舅太太一一指點著道)你看,東邊兒這八桌是人家家的。那頭抬是一匣如意,
    一匣通書;二抬便是你們那兩件定禮;那六抬是首飾衣服鋪蓋。他們算省子豬羊
    鵝酒了。西邊的八桌便是九公合褚姑奶奶給你辦的妝奩。你瞧,把個小院子兒給
    擺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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