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一 至 第二二〇

211**時間: 地點:
    (如今且不去管他。)
    
    
212**時間: 地點:
    (再說何玉鳳先聽得張姑娘說他但是肯的不必人求,果然不肯求也無益,不覺暗
    (喜)
何玉鳳:到底還是他知道我些甘苦。
    (及至聽他說到也不勞公婆父母,也不用褚家大娘,只把這事責成在他身上這些
    (話,姑娘又不禁轉喜為怒起來,暗道)
聽 他:好個小金鳳兒!難道連你也要合我嘚啵嘚啵不成?果然如此,可算你『猴兒拉稀
    --小人兒壞了腸子』了!
      少停你不奈何我便罷,你少要奈何我一奈何,我也顧不得那叫情,那叫義,
    我要不起根發腳把你我從能仁寺見面起的情由,都給你當著人抖摟出來,問你個
    白瞪白瞪的,我就白闖出個十三妹來了!
    (想罷,依然坐在那裡,一聲兒不哼。)
    (張金鳳分明看見姑娘那番神情,只不在意。)
姑 娘:(他依然答應公婆道)媳婦豈不知公婆這層憐惜媳婦的心!只是九公同褚大姐姐
    合姐姐說,姐姐不容說;公婆合姐姐說,姐姐又不容說;我爹媽在此,更不能說
    ;倒有個能說會道的舅母呢,今日偏又不在這裡。媳婦若再袖手旁觀,難道真個
    的今日這樁事就這等罷了不成?慢說媳婦受些冤枉談論,便觸惱了姐姐,隨姐姐
    怎樣,媳婦也甘心情願。公公只管安坐前廳靜聽消息,讓媳婦這裡求姐姐,磨姐
    姐,央及姐姐。幸而說得成,不敢領公婆的賞賜;萬一說不成,再受公婆的責罰
    。
    (安老爺聽到這裡,只合太太說了聲)
安老爺:太太,我們也只得如此。
    (說完,拉了鄧九公,頭也不回竟自去了。)
    (何玉鳳看了,越想越氣。)
    (他在那裡梗梗著個小脖頸兒,撐著兩個小鼻翅兒,挺著腰板兒,雙手扶定克膝
    (蓋兒,扐馬橫槍。)
    (只等張金鳳過來說話,打算等他一開口,先給他個下馬威。)
    (那知人家更不過來。)
便合太:(只見他站在當地向那群婆兒丫頭說道)你們是聽住了熱鬧兒了?瞧瞧,褚大姑
    奶奶合二位太太的茶也不知道換一換,煙也不裝一袋,也這麼給姑娘熱熱兒的倒
    碗茶來!
    (眾人聽了,忙著分頭去倒茶。)
    (倒了茶來,他便先端了一碗,親自捧到姑娘跟前)
安老爺:姐姐,喝點兒茶。
    (姑娘欲待不理,想了想,這是在自己家祠堂裡,禮上真寫不過去,沒奈何,站
    (起身來,乾了人家一句,說了六個大字,道是)
姑 娘:多禮!我不敢當!
    (張金鳳也只作個不理會,回身便給褚大娘子裝了袋煙。)
褚大娘:妹子,請坐罷,怎麼只是勞動起你來了?
張金鳳:(張金鳳笑道)我到你家你怎麼服侍我來著呢?
    (說著,又給婆婆遞了袋煙。)
    (安太太一手接煙袋,只揚著臉皺著眉望著他長出氣。)
    (張姑娘但低頭微笑,然後才給他母親裝煙。)
    (到了給他母親裝煙,他卻不是照那等抽著了用小絹子擦乾淨了煙袋嘴兒,閃著
    (身子,把煙袋鍋兒順在左邊,煙袋嘴兒讓在右邊兒,折胸伏背的那等遞法兒了
    (。)
    (他裝好了煙,卻用左手拿著煙袋,右手拿著香火)
褚大娘:你老人家自己點罷。
    (原故並不是他鬧姑奶奶脾氣,親家太太那根煙袋實在又辣又臭,惡歹子難抽。
    ()
張太太:(只見那張太太愁眉苦眼的向他道)姑奶奶,你別鬧了。你瞧,這還有甚麼心腸
    抽這煙呢?
張金鳳:媽不吃會子煙,這親就說成了?就讓你老人家再許三百六十天的不動煙火,不成
    還是不成啊!
    (說的褚大娘子合安太太掩口而笑。)
    (姑娘聽了益發不受用。)
安太太:(又聽安太太吩咐道)你們也給你大奶奶裝袋煙兒。
張金鳳:(因合張金鳳)你有甚麼話,只管坐在那裡合姐姐說。
    (張金鳳答應一聲,過去便挨著玉鳳姑娘坐好。)
    (恰好華嬤嬤送上一碗茶來,張姑娘接過茶來,一壁廂喝著,一壁廂目不轉睛的
    (只看著那碗裡的茶,想主意。)
    (一時喝完了茶,柳條兒又裝上煙來,因見太太在上面坐著,他便隱著煙袋,遞
    (給他家大奶奶。)
    (張姑娘接過來,不敢當著婆婆公然就啐煙兒,便順在身旁,回過頭去抽了兩口
    (,又扭著頭噴淨了口裡的煙,便把煙袋遞給跟人,暗暗的搖頭說)
張姑娘:不要了。
    (從來造就人材是天下第一件難事,不懂一個北村裡的怯閨女,怎的到了安太太
    (手裡才得一年,就會把他調理到如此!)
    
    
213**時間: 地點:
    (卻說張姑娘正待說話,只聽婆婆那裡吩咐晉升女人道)
張姑娘:你告訴院子裡聽差的那幾個小廝,此時無事,先叫他們出去,等用著再叫。他們
    那裡是聽差?都貪著聽熱鬧兒呢。就連你們也可以換替著在這裡伺候。那供桌上
    的蠟盡了,先不用換呢。
    (大家答應了一聲,忙去傳話。)
    (張姑娘這才把身子向玉鳳姑娘斜簽著坐了,未從開口,先和容悅色低聲下氣的
    (叫了聲)
張姑娘:姐姐。
張姑娘:(只見姑娘把眼皮兒往上一閃,冰冷的一副面孔)怎麼樣?
    (只這第一句,這親就不像個說的成的樣子。)
張金鳳:姐姐,我可敢『怎麼樣』呢!我只勸姐姐先消消氣兒,妹子另有幾句肺腑之談,
    要合姐姐從長細講。
    (這正是:
    (  千紅萬紫著花未,先聽鶯聲上柳條。)
    (要知那張金鳳合何玉鳳怎的個開談,這親事到底說得成也不成,下回書交代。
    ()
    (第二十五回完)
    (第二十六回 燦舌如花立消俠氣 慧心相印頓悟良緣)
    (這回書不及多余交代,便講何玉鳳他聽得張金鳳對他說另有幾句肺腑之談待要
    (合他從長細講,他便把那一臉怒氣略略的放緩了三分,依舊搭撒著眼皮兒)
張姑娘:你若果然有成全我的心,衛顧我的話,就請說;要還是方才伯父合九公說的那套
    ,我都聽見了,也明白了,免開尊口!
張金鳳:(張金鳳笑道)姐姐又來了,難道姐姐沒聽見公婆怎的吩咐我,我怎的回稟公婆
    ?妹子此時除了這話,還有甚麼合姐姐說的?只是妹子說的雖是這套話,卻合公
    公說的有些不同。打頭公公說的姐姐『永不出嫁,斷使不得』的這句話,妹子此
    時更不必向姐姐再問原故,合姐姐再講道理;只知這事是斷使不得,得遵著公公
    的話定了。至於妹子又曉得些甚麼,說起來可不能像公公講的那樣圓和宛轉,這
    裡頭萬一有一半句不知深浅的話,還得求姐姐原諒妹子個糊塗,耽待妹子個小。
    便是姐姐不原諒妹子,不耽待妹子,那怕姐姐就打兩下子、罵兩句都使得,可不
    許裝糊塗不言語。就讓姐姐裝糊塗不言語,我可也是『打破沙鍋璺到底』,問明
    白了,我好去回我公婆的話。這話得先講在頭裡。
    (姑娘這麼一聽,他這話來的比自己還皮子,只得繃著個盤兒)
姑 娘:既如此,請教。
張金鳳:姐姐既要我說,你我這些煩文散話都收起來,咱們只講實在的。講實在的,第一
    ,姐姐得看九公這位老人家。姐姐要知道,人家是九十歲的老人家了,他老人家
    要不為給姐姐提親這樁事,大約從今日到他慶二百歲,也不肯大遠的往京裡跑這
    蕩。就算褚大姐姐夫妻二位合你我同輩,為姐妹都是該的,他兩個自然也為這九
    十歲的老人家跑上千的裡地,作兒女的不放心,所以才跟了他老人家來。姐姐替
    他兩個想想,一路服侍這麼一位老人家,曉行夜住,渴飲饑餐,人家得懸多少心
    ,費多大神?通共算起來,人家都是為姐姐一個人兒呀!
    
    
214**時間: 地點:
      再說,姐姐就得看我公婆。我公公去年遭了那等不順的事,無原無故,只為
    不會巴結上司,丟了官,惹了氣,變了產,破了財,還在縣監裡坐了兩個月,出
    來依然是滿面精神,無煩無惱,據婆婆說,臉面兒比在外頭倒胖了。自從心裡有
    了姐姐這件事,今年倒露清減了許多,腰裡的帶子是我新近縫的,比去年撙進一
    寸多去了。我婆婆去年這時候合姐姐初次見面的時候,姐姐還該記得真,說起四
    鬢刀裁的,自從心裡有了姐姐這件事,這些日子,左右鬢角兒上竟有十幾根白頭
    髮了。這也都是為姐姐。
      講到我爹媽,卻不曾在姐姐跟前有甚麼大好處。只我媽從去年一口白齋直吃
    到今日,近來更添了半夜裡起來燒子時香。這個樣兒的冷天,直橛橛的跪在風地
    裡,舉著箍香,一面燒香,一面磕頭,一直等手裡的香盡了才站起來。姐姐在裡
    間屋裡跟著舅母睡,大約就未必知道。姐姐只想,我心疼不心疼?我爹是每月初
    一一蕩前門關帝廟,十五一蕩前門菩薩廟。這要在內城住,出蕩前門可費著甚麼
    呢?姐姐想,從這裡去這是多遠道兒?他老人家是風雨無阻,步行去步行回來,
    還帶著來回不吃一口東西,不竭一點兒水,嘴裡不住聲兒的念佛。這也都是為姐
    姐。
      我只想著,姐姐萬事都不必講,只看這五位老人家分上,無論有甚麼樣的為
    難,是怎麼樣的受屈,不必等妹子求,姐姐也該沒的說了。姐姐若果然沒的說,
    妹子往下千言萬語都不必提,只給姐姐磕頭,回復了公婆,就完了事了。
    (這張金鳳第一段話,主意就來得不弱。)
    (只因他一眼看定了姑娘是個性情中人,所以只把性情話打動他。)
    (要說何玉鳳不曾被他打動,絕無此理;只是他心理的勁兒一時背住釦子了,轉
    (不過磨盤兒來。)
只聽他:這話妹子你就不講,我豈不知?講到這幾位老人家,待我的光景雖是不同,同一
    恩深義重。須放著我何玉鳳不死,我今生能報,便是今生;來世能報,便是來世
    。天地鬼神都聽得見這句話,我何玉鳳絕不食言!要說妹妹你一定叫我把我的終
    身大事去在人跟前去報恩,這可斷斷不能從命!至於你我,我雖說是施恩不望報
    ,你也切莫受恩便忘報。你可記得你我在能仁寺廟內初會的時候,我待你也有小
    小的一點人情?今日之下,你不想個方兒幫我罷了,怎的倒拿這話兒擠起我來?
    妹妹,你莫非也略差了些兒?
    (說著,便把那眉頭兒一逗,眼神兒一足,便有個等要發作的樣子。)
    (張金鳳不等他發作,說話比先前高了一調。)
    (這個當兒,安太太合褚大娘子只低言悄語在那邊閒談,絕不來管。)
張太太:(張太太忽然接上話了)姑奶奶,你好好兒的合他說,別價合他著急掰臉的啊!
張姑娘:(張姑娘一面回答他母親說)這事不與媽相干兒,不用你老人家管。
一 面:(一面合姑娘說道)我張金鳳只道姐姐把從前能仁寺的事忘了呢,原來姐姐還沒
    忘,這話倒好說了。只是妹子斷想不到落得姐姐說我『不幫姐姐倒擠姐姐』的這
    句話。姐姐既這等說,大料今日這親事妹子在姐姐跟前斷說不進去,我也不必枉
    費唇舌再求姐姐、磨姐姐、央及姐姐了。只是妹子還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不得
    不交代明白了。為甚麼呢?此時假如妹子說了,姐姐始終執意不從,日後姐姐無
    的後悔的,妹子也無的抱愧的。一個不說,倘然日後姐姐想過滋味兒後悔起來,
    說道:『哎喲,原來如此!』一定說:『當日別人不肯多句話兒罷了,怎的張金
    鳳他也不提補我一聲兒?』那時妹子可就對不住姐姐了。
    (他說著,把座兒向前挪了一挪,身子向前湊了一湊,問著何玉鳳道)
姑 娘:妹子先要請教姐姐,當初一日,我同姐姐的妹夫玉郎兩個人在黑鳳崗能仁寺廟裡
    雙雙落難,他的一條命離見閻王爺就剩了一層紙兒了,我的一條身子離掉在靛缸
    裡也只差著一根絲兒了,那時虧了誰?全虧了姐姐!姐姐非親非故,橫身出來,
    彈打了和尚,刀劈了眾僧,救了我兩個的性命,便是救了我兩家的性命,我兩家
    生生世世也感激不盡,報答不來!
    (張金鳳才說到這裡,何玉鳳便攔他道)
何玉鳳:這是以往之事,與今日何干?要你講這些沒要緊的閒話!
張金鳳:怎麼閒話呢?姐姐,『鹽從那麼咸,醋打那麼酸』?不有當初,怎得今日?只是
    我想著,當初姐姐既救了我兩家性命,姐姐的心是盡了,事算完了,那時候我替
    姐姐計算,真個的,就該塵土不潔,拍腿一走,那怕玉郎他再撞見幾個騾夫,我
    再撞見幾個和尚,那是我兩個的定數難逃,姐姐于心無愧。我不懂,姐姐無端的
    把我兩個強扭作夫妻,這是怎麼個意思?
    (何玉鳳聽了這話,大是詫異,忙說道)
何玉鳳:你這話問得奇呀!那時我見你兩個末路窮途,彼此無靠,是我一片好心,一團熱
    念。難道我有甚麼貪圖不成?
張金鳳:(張金鳳笑道)可又來!誰又說姐姐有甚麼貪圖來著呢?但是我想,我那時候雖
    說無靠,到底還有我的爹媽;他雖說無靠,合我還算得上個彼此。姐姐如今只剩
    了孤鬼兒似的一個人兒,連個『彼此』都講不到,是算有『靠』啊?是不算『末
    路窮途』啊?還是姐姐當日給我兩個作合是『一片好心、一團熱念』,我公婆今
    日給你兩個作合是『一片歹心、一團冷念』呢?怎麼倒招出姐姐一無這個、二無
    那個這許多累贅來了?請教!
何玉鳳:這個又當別論。
張金鳳:喂!一樣的人,一樣的事,你還是當日的你,我還是當日的我,他還是當日的他
    ,怎麼又當別論呢?姐姐,你方才開口便道『一無父母之命』。姐姐合妹子都算
    不得讀過書,『父母之命』這句書也還該記得,還得明白。這句書的下文是:『
    鑽穴隙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原是比方作官的話,本與女孩兒
    出嫁無干。就讓扣著字面兒講,說俗了,也說的是一個女孩兒家,有爹娘在頭上
    ,要是不等著爹娘許人家兒,自己就在牆上挖個窟窿兒合人家的男子偷著對相看
    ,相看准了,跳過塘去就跟了人家走了,連他的爹娘合世上的人可就都把他看得
    輕賤了。這是孟夫子當日合周霄打了一個『鶯鶯跳過粉皮牆』的反《西廂》皮磕
    兒。不是說爹娘沒了,沒有爹娘給說人家兒了,這一輩子就該永遠不出嫁。要都
    照姐姐這等講起來,世界之大何止萬萬萬人,少說這裡頭也有一停兒沒爹娘的女
    孩兒,只好都當姑子去罷。那裡給他找這些座姑子庵兒呀!
      要講到姐姐身上,並且說不得『無父母之命』。這話怎麼講呢?假如我公婆
    在不曾替姐姐給叔父、嬸娘立這座祠堂以前,便合姐姐提到親事,那無怪姐姐作
    難。
    
    
215**時間: 地點:
    如今既有了這座祠堂,可是姐姐說的,便算姐姐的家了,這座龕可也就算得是叔
    父、嬸娘的住房了。我公婆親自到姐姐家,在他二位老人家跟前跪在地下求這門
    親,這怎麼叫『無父母之命』?姐姐要講一定得他二位老人家顯應。萬事是假的
    ,姐姐只看方才玉郎同你奉主安位的時候,那陣風兒不是個顯應嗎?方才我公婆
    行禮的時候,那香燭的一派喜氣,不又是個顯應嗎?
    (何玉鳳聽了這話,只管搖頭。)
張金鳳:姐姐,你必又是不信這些。請問,到了你我三個人下拜的時候,那一縷香煙忽然
    的轉成那個大圓圈兒,凝結不散,把你我三個團團的圍住,還要神氣靈感到甚麼
    分兒上去?那個工夫兒就短了兩位神主真個的說一句『姑爺請起』了。這是這屋
    裡上上下下三四十人親眼見的,難道是我張金鳳無中生有的造謠言哪,是獨姐姐
    你沒看見呢,還是你也看見了不信呢?要說你又講到你那些甚麼英雄豪傑不信鬼
    神的話,要知道,雖聖人尚且講得個『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就讓姐姐是個
    英雄,也不能不信聖人,不信你的父母。
何玉鳳:你到底那裡來的這些沒影兒的話?
張金鳳:就算我這話沒影兒,等我說句有影兒的姐姐聽。我曾聽見公婆說過,當日你家祖
    太爺臨危的時候,你家嬸娘正懷著你,你家祖太爺把我公公合你家叔父叫到跟前
    ,親口囑咐說:倘得生個男孩兒,便叫他跟著我公公讀書;即或生個女孩兒,長
    大也要許個書香人家,配個讀書子弟。這話我公公在青雲山莊也曾合姐姐說過,
    姐姐也該記得。難道這也是沒影兒的?細想那老人家當日的意思,未必不就指的
    是今日的事,只是不好明說。老輩子的心思見識,斷不得錯。便是叔父、嬸娘現
    在,今日之下,我公婆上門求這門親,他二位老人家想起你祖太爺的話來,只怕
    還沒個不歡天喜地的應許的。然則方才那些顯應怎見得不是他二位神靈有知,來
    完成這樁好事?照這等說起來,姐姐不但有『父母之命』,還多著一層『祖父之
    命』。這話方才我公公指點的明白,姐姐不耐煩往下聽,就算是『無父母之命』
    定了。
      姐姐可記得你在能仁寺給我同玉郎聯姻的時候,人家辭婚,開口第一句說的
    就是『無父母之命』阿!人家可是父母現在,只因不在跟前,婚姻大事不奉父母
    之命,自己不敢作主。人家的話卻比姐姐說得響,理也比姐姐講得足。那時姐姐
    不依,三句話不合,揚起刀來就講砍人家的腦袋。請問,一個人有個不怕砍腦袋
    的嗎?及至人家沒法兒了,跪下求姐姐開恩,姐姐這才喜歡了。就在那希髒坌臭
    的和尚屋子裡,桌子上擱了盞燈,說:『這就算你父母之命。』叫我們倆『朝上
    磕頭罷』。姐姐的話敢不聽麼?我兩個連忙就朝著那盞燈磕了頭,算領了父母之
    命。究竟起來,他的父親--我的公公,還在山陽縣縣監裡,他的母親--我的
    婆婆,還在淮安城飯店裡呢。縱說那時候我的父母算在跟前,倒底那是他的父母
    之命阿?這樣看起來,人家不奉父母之命,姐姐就可以硬作主張;姐姐站在自家
    祠堂屋裡,守在父母神主跟前,又有這等如見如聞有憑有據的顯應,還道是無父
    母之命!一般兒大的人,怎的姐姐的父母之命就該這等認真,人家的父母之命就
    該那等將就?這是個甚麼道理?姐姐講給我聽。
    (姑娘還是平日那不服輸、不讓話的牌子兒,把眉兒一挑)
姑 娘:這個……
    (不想只說了這兩個字,底下卻一時抓不住話頭兒。)
張金鳳:(張金鳳便問著他道)『這個』,那個呀?姐姐聽著罷,我還有話呢!姐姐方才
    又道是『二無媒妁之言』。我請教姐姐:倒底怎麼是『媒』,怎麼是『妁』呀?
    我知道的是男家的媒人叫作『媒』,女家的媒人叫作『妁』,這是個大禮。到了
    如今的時候兒,或者兩家兒本是至親相好,請一位媒人的也盡有。再講到咱們旗
    人的老規矩,我聽婆婆說起來,甚至還有不用媒人,親身拿柄如意跪門求親的呢
    。講到姐姐今日這喜事,不但有媒有妁,並且還請得是成雙成對的媒妁,余外更
    多著一位月下老人。姐姐不信,只看今日祠堂裡這行禮的次序就知道了。今日這
    個禮節,講遠近兒,講歲數兒,講親友,講甚麼也該讓九公合褚大姐姐夫妻二位
    先行禮才是,為甚麼大家倒先盡我公婆行禮?我公婆怎麼也不謙不讓就先行起禮
    來了?姐姐心裡明白不明白?
何玉鳳:這是因伯父母替我家立的祠堂,所以先請二位通誠告祭。你難道不知,要來問我
    ?
張金鳳:我知道是通誠,我知道通的可不是告祭的誠,通的卻是求親的誠,等我告訴明白
    了姐姐。我公婆的第一起行禮,那就是求親;我父母第二起行禮,便是男家請來
    問名的大媒;九公合褚家姐姐夫妻第三起行禮,便是你女家的主婚大媒。現放著
    媒妁雙雙,大禮全備,這怎麼叫作『無媒妁之言』?這話方才公公分明指點給姐
    姐,姐姐也不耐煩往下聽。姐姐想想,姐姐當日把我配給玉郎的時候,除了姐姐
    合姐姐那把刀,那是他的媒?那是我的妁呀?可倒別緻,人家兒媒是拿把蒲扇,
    姐姐作媒是拿把刀!一手托兩家,當面鑼對面鼓,不問男家要不要,先問女家給
    不給。那個當兒,我家敢說不給嗎?姐姐是恩人麼!及至把我家問得牙白口清,
    千肯萬肯,人家這才不要了!姐姐一怒,可就耍起刀來了。姐姐可記得,姐姐耍
    刀的那個當兒,可是已經當面把我許給人家了,那時我只怕他那個死心眼兒,姐
    姐這個天性,一時兩下裡合不攏來,姐姐認真把他傷了。姐姐想,我該怎麼好?
    我焉得不急?沒法兒,也顧不得那叫羞臊,跟著他跪在地下,求姐姐吩咐,怎麼
    好怎麼好。姐姐這才沒得說了,手裡攧著把刀,奚落了我們一陣,說:『你們倆
    媒都謝了,還鬧得是甚麼假惺惺兒!』這是我張金鳳當日經過的大媒姐姐。姐姐
    強煞是個黃花女兒呀!今日之下,我公婆恭恭敬敬給姐姐請了這一堂的媒人來,
    就算我爹媽不能說甚麼,不能作甚麼,也算一片誠心;褚家姐姐夫妻二位又是成
    雙成對,再加上九公多福多壽的一位老人家;大伙兒跪起八拜的朝上磕頭求親,
    姐姐還不認是媒妁之言。請教,這比我們叫人拿著把刀逼著成親的何如?一般兒
    大的人,怎麼姐姐給我作媒就那樣霸道,他眾位給姐姐作媒就這等煩難?這是個
    甚麼講究?姐姐說給我聽。
    (何玉鳳聽了這話,漸漸低垂粉頸,索興連那「這個」倆字也沒了,只抬起眼皮
    (兒來惡惡實實的瞪了人家一眼。)
張金鳳:姐姐說話呀!瞪甚麼?我怄姐姐一句:『不用澄了,連湯兒吃罷!』等著我還有
    話呢。姐姐方才又道是『三無庚帖』。這庚帖,姐姐自然講究的就是男女兩家八
    字兒了。要講玉郎的八字兒,就讓公婆立刻請媒人送到姐姐跟前,請問交給誰?
    還是姐姐自己會算命啊,會合婚呢?講到姐姐的八字兒,從姐姐噶拉的一聲,我
    公公、婆婆就知道,不用再向你家要庚帖去。姐姐要說不放心,此時必得把倆八
    字兒合一合,實告訴姐姐,我家合了不算外,連你家也早已合過了。
何玉鳳:今日你怎的清醒白醒說的都是些夢話?
張金鳳:我一點兒也不是夢話。我聽見說,你家叔父、嬸娘從你小時候給你算命,就說你
    這八字兒四個『辰』字,叫作『地支一氣,土星重重』,將來是個有錢使的命;
    要再配個屬馬的姑爺,合成『天馬雲龍』的格局,將來還要作一品夫人呢。這話
    姐姐要不知道,只問你家戴嬤嬤。大約姐姐不用問,也不是不知道。要果然知道
    ,更用不著裝糊塗。至於那些算命瞎生的奉承話兒,原不足信。只講叔父、嬸娘
    當日給你算命,可可兒的那瞎生就說了這等一句話,你可可兒的在悅來店遇著的
    是這個屬馬的,在能仁寺救了的也是這個屬馬的,你兩個只管南北分飛,到底同
    歸故裡。姐姐,你算這裡頭豈不是有個命定麼!你同鄧九公、褚大姐姐扭得過去
    ,同我公婆扭得過去,你難道還同你的命扭得過去不成?公公方才說:『你要問
    庚帖,只問他二位老人家。』說的正是這句話。姐姐不求甚解,只說是無庚帖。
      可憐我張金鳳說婆婆家的時候兒,我知道甚麼叫個『庚銅』啊『庚鐵』呀!
    單講我,還承姐姐問了問我的歲數兒,也就沒管我是那月那日那時生人。到了玉
    郎,要不是我方才提他是屬馬的,大約直到今日姐姐還不知道他是屬鷂鷹的、屬
    駱駝的呢!便沒庚帖,我們受姐姐的好處,也作了夫妻了。況且姐姐的庚帖不是
    沒有,只是此時就請姐姐看,略早些兒。姐姐如果一定要見個真章兒,少一時自
    然看得見。我只問姐姐,一般兒大的人,怎麼姐姐給我說人家兒,這庚帖就可有
    可無?九公合褚大姐姐給你說人家兒,兩頭兒合婚,有了庚帖還不依,這話怎麼
    講?姐姐講給我聽。
    (張金鳳說話的這個當兒,他母親只愁眉苦眼的一聲兒不言語,坐在那裡噗哧噗
    (哧一袋跟一袋的吃那老葉子煙兒。)
    (安太太合褚大娘子二人只管說些閒話,卻是留神細聽張金鳳的話,細看何玉鳳
    (的神情。)
    (只見何玉鳳聽了這段話,低首尋思,默默不語。)
    (你道他這是甚麼原故?)
    (原來姑娘被張金鳳一席話,把他久已付之度外的一肚子事由兒給提起魂兒來,
    (一時擺佈不開了。)
    (他只在那裡口問心、心問口的盤算道)
何玉鳳:且住!要講算命圓夢,這些不經之談,我可自來不信。只是父母給我算命的這幾
    句話,卻是的確有的。縱說這話不足為憑,前番我在德州作那個夢,夢見那匹馬
    ,及至夢中遇著了他,那匹馬就不見了。並且我父母明明白白吩咐我的那個甚麼
    『天馬行空,名花並蒂』的四句偈言,這可是真而且真的。我那時便想到他的名
    字是個『驥』字,所以才留心迴避,還不曾曉得他是屬馬。要照張姑娘方才這話
    聽起來,再合上父母給我托的那個夢,算的那個命,莫非萬事果然有個命定麼?
    天哪!我何玉鳳怎的這等命苦,要想尋條清淨路走走都不能夠!
    (想到這裡,不禁長歎了口氣。)
張金鳳:姐姐,歎氣也當不了說話。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姐姐不用胡思亂想,好好兒的聽
    著啵!姐姐方才又道是『四無紅定』。講到這層,這個話就可長了。在姐姐想著
    ,自然也該照著外省那怯禮兒,說定了親,婆婆家先給送匹紅綢子掛紅,那叫『
    紅定在先』,我也知道是那麼著。及至我跟了婆婆來,聽婆婆說起,敢則咱們旗
    人家不是那麼樁事。說也有用如意的,也有用個玉玩手串兒的,甚至隨身帶的一
    件活計都使得,講究的是一絲片紙,百年為定。要論姐姐的定禮,不但比這些東
    西還貴重,還吉祥,並且兩下裡早放過定了。說不到『四無紅定』上。
    (何玉鳳聽到這裡,心裡)
心 裡:張姑娘今日只怕是瘋了!滿算我教你們裝了去了罷,我也是個帶氣兒的活人,難
    道叫人定了我去我會不知道?這不是新樣兒嗎!
    (他只顧這等想,卻不由的口裡要問,又苦于問不出口)
口 裡:我的定禮在那裡呢?
    (只急得兩隻小眼睛兒來回的乾轉。)
    (張金鳳知道他心裡有些詫異,笑道)
張金鳳:這話姐姐大概又是不信。方才公公說:『你要問紅定,只問你的父母。』分明指
    的是神龕旁邊兩個紅匣子。姐姐不信,不耐煩,不往下聽了麼,可叫公公有甚麼
    法呢!
    (原來姑娘自從鄧九公合他開口提親,一時事出意外,這半日只顧撕掳這樁事,
    (更顧不及別的閒事。)
    
    
216**時間: 地點:
    (如今聽了這話,猛然想起,愣了一愣,心裡)
心 裡:是啊,方才我見抬進那兩個匣子來,我還猜道是畫像,及至鬧了這一陣,始終沒
    得斟酌這句話。他說這兩個匣子就是紅定,莫非那長些的匣子裡裝的是尺頭,短
    些的匣子裡放的是釵釧?說明之後,他們竟硬放起插戴來?那可益發是生作蠻來
    ,不循禮法!我可也就講不得他兩家的情義,只得破著我這條身心性命,合他們
    大作一場了!
    (喂!說書的,你先慢來,我要打你個岔。)
    (可惜這等花團錦簇的一回好書,這一段交代,交代的有些侻岔露空了。)
    (這書裡表的兩個紅匣子,就我聽書的聽了,也料得到定是那張雕弓、那圓寶硯
    (,豈有何玉鳳那等一個聰明機警女子本人兒倒會想不到此,還用這等左疑右猜
    (?這不叫作不對卯筍兒了麼?)
    (列公,不然。)
    (書裡交代過的,這位姑娘雖是細針密縷的一個心思,卻是海闊天空的一個性氣
    (,平日在一切瑣屑小節上本就不大經心。)
    (即如他當日第一次的借弓,一心只知保護安龍媒、張金鳳的性命資財;第一次
    (的留硯,只知這樁東西是他安家一件世傳之物,也如自己的雕弓一般。)
    (更兼那時廟裡鬧了那等一個大案,也慮到那硯台落在他人手裡,上面款識分明
    (,倘然追究起來,不免倒叫安家受累,此外並無一毫私意。)
    (第二回借弓,在他以為是已竟轉贈鄧九公的東西了,至於褚大娘子又把那塊硯
    (台隨手放在他衣箱裡,也只道是匆忙之際,情理之常,不足為怪,所以然的原
    (故,卻不是這位姑娘沒心眼兒,他本沒那些無來由的私意,叫他從那裡用那些
    (不著己的閒心去呢?這卻合那薛寶釵心裡的「通靈寶玉」,史湘雲手裡的「金
    (麒麟」,小紅口裡的「相思帕」,甚至襲人的「茜香羅」,尤二姐的「九龍攧
    (」,司棋的「繡春囊」,並那椿齡筆下的「薔」字,茗煙身邊的「萬兒」,迥
    (乎是兩樁事。)
    (況且諸家小說大半是費筆墨談淫欲,這《兒女英雄傳》評話卻是借題目寫性情
    (。)
    (從通部以至一回,乃至一句一字,都是從龍門筆法來的,安得有此敗筆?便是
    (我說書的說來說去,也只看得個熱鬧,到今日還不曾看出他的意旨在那裡呢。
    ()
    (足下涉獵一過,又安得有如許的聰明?)
    (然則這兩件東西在案上放了半日,他也不曾開口問問,打開瞧瞧不成?這可就
    (得細聽書裡一路交代的情節了。)
    (這位姑娘從五更頭進門起,五官並用,片刻不閒,將安好位,行過禮,謝了安
    (老夫妻,站起身來,不曾轉身,鄧九公辟面開口第一句就講提親的這樁事,大
    (家一直嘈嘈到此時,甚麼工夫兒容他去問這句話、看這兩樁東西?只要這等通
    (前澈後一算,就知這書不是侻岔露空了。)
    (列公,莫訝驚,且聽鳴鳳。)
    
    
217**時間: 地點:
    (卻說張金鳳見何玉鳳雖是在那裡默坐不語,眉宇之間卻露著一團怒氣,知他定
    (為著這兩個匣子說得含糊,猜不透澈,有些不耐煩。)
    (這要擱在平日的張金鳳,見了姑娘這個神情,那裡還敢合他抗衡?到了今日的
    (張金鳳,卻同往日大不相同。)
    (這又是何原故呢?一來,他自己打定主意,定要趁今日這個機緣,背城一戰,
    (作成姑娘這段良緣,為的是好答報他當日作成自己這段良緣的一番好處,便因
    (此受他些委屈也甘心情願;二來。)
    (這樁事任大責重,方才一口氣許了公婆,成敗在此一舉,所以不敢一步放鬆;
    (三來,他的那點聰明本不在何玉鳳姑娘以下,況又受了公婆的許多錦囊妙計,
    (此時轉比何玉鳳來的氣壯膽粗。)
    (更加凡公婆口裡不好合他說的話,自己都好說,無可礙口,便是把他惹翻了,
    (今昔情形不同,也不怕他遠走高飛,拿刀動杖。)
    (這事便有幾分可操必勝之權。)
    (他主意已定,趁那何玉鳳不得主意,他轉拉了他一把)
何玉鳳:姐姐,你且合我看看你那紅定再講。
    (不想這一拉,卻正合了何玉鳳的式了,暗想道)
何玉鳳:他既拉我去同看,料想不到得安伯母拿著釵釧硬來插戴,這事還有輾轉。
    (他便跟著張金鳳走到東邊案上那個長匣子跟前。)
    (張金鳳也不合他說長道短,忙忙的揭開匣蓋,只見裡邊還包著一層紅綢子包袱
    (,系著個連環扣兒。)
    (及至解了扣兒,打開一看,原來裡面放的便是他自己那張砑金鏤銀銅胎鐵背、
    (打二百步開外的彈弓兒,週身用大紅彩綢紮了個精緻,兩頭弓梢兒上還垂著一
    (對繡球流蘇。)
    
    
218**時間: 地點:
心 裡:(此時他早悟到)那一匣不必講,裝著定是那塊硯台了。
    (忙同張金鳳過去一看,果然不錯。)
急 得:(先急得他自己合自己說了一句道)我說如何!
    (他此時待有千言萬語要發作出來,明一明自己的心,只是一時不知從那句說起
    (是頭一句。)
重 新:(重新納下氣去一盤算)這事當日本是我自己多事,然而我卻是一片光明磊落,
    事出無心。今日之下被他們無巧不成話的這等一弄,弄得倒像我作得有意了。照
    這樣作起來,我那青雲山的『約法三章』,德州的深更一夢,合甚麼防嫌,躲避
    ,以至苦苦要去住廟,豈不都是瞎鬧嗎?
重 新:(相罷多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有了!我不管他是生癬生瘡,我只合他們生
    『癩』;我不管他是講雞講鴨子,我只合他們講『鵝』!
急 得:(便向張金鳳道)豈有此理!這事可是蠻來生作得的?
    (才說得一句,張金鳳不容分說,早小嘴兒爆炒豆兒似的接上話)
張金鳳:姐姐這事便算蠻來生作,卻不干我事,並且不乾公婆諸位大媒的事,姐姐就只問
    天罷。拿姐姐這張彈弓兒說,本是姐姐的東西,從那裡說起會到玉郎手裡?當日
    姐姐同我們在柳林話別,未嘗不存一番深心,說看妹子分上才把這彈弓借給我們
    。及至交代,姐姐可是親手兒交給他的。交給他姐姐一件刻不離身的東西,不由
    的就背在人家身上了。再拿他這塊硯台說,本是他的東西,從那裡說起會到姐姐
    手裡?當日他失落這塊硯台的時候,原出無心。假如是樁別的東西,也就不犯著
    再去取了,偏偏是這等一件東西,他自己既不能去,就不能不托付姐姐。托付了
    姐姐他一件刻不離懷的東西,不由得就揣在姐姐懷裡了。姐姐想,這豈不是個天
    意麼?這個天意可都是姐姐自己惹出來的。
    (何玉鳳聽到這裡,陡然變色)
何玉鳳:張姑娘,你這話得分清楚些!這等說起來,難道這兩樁東西要算我兩個敗化傷風
    私相投贈不成?
張金鳳:(張金鳳笑道)姐姐不用哈我,哈我我也是說。我為甚麼說是姐姐自己惹出來的
    呢?公公方才怎麼講的?『男大須婚,女大須嫁』,是人生一定的大道理。就讓
    姐姐因老人家為自己的姻事含冤負屈,終身不嫁。不嫁就是了,可無端的去告訴
    天去作甚麼?再不想,憑怎麼樣的告訴天,都由得姐姐;告訴了天,天答應不答
    應,可得由著天。上天的意思正因你這番至誠純孝,叫你來作這樁孝順翁姑、相
    夫教子、持家理紀的事業,好給你家叔父爭那口不平之氣,慰那片負屈之心。怎
    能由著你的性兒,容你自在逍遥過這個下半世?這話難道是天告訴我張金鳳的不
    成?誰知道天上是怎麼個模樣兒呀!隻眼前這個理就是天。如果沒這層天理,姐
    姐在悅來店也遇不著安龍媒,在能仁寺也遇不見張金鳳,在青雲山莊也遇不見我
    公婆;弓也到不了他手裡,硯也到不了你手裡,今日可就沒有這件事了。造化弄
    人,就是這點巧妙!用不著開口,用不著動手,暗中支使個人兒就作成了。甚至
    不用另支使人,叫他自己就給他自己作成了。從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姐姐細
    想,這寶硯、雕弓豈不是天生地設的兩樁紅定?只可笑我張金鳳定親的時候,我
    兩個都是兩個肩膀扛張嘴,此外我有的就是我家拉車的那頭黃牛,他有的就是他
    那沒主兒的幾個馱騾。只是姐姐卻也不曾向我兩家問聲:『你們彼此各有個甚麼
    紅定?』一般兒大的人,怎麼我的紅定絕不提起,姐姐這樣天造地設的紅定倒說
    是我家生作蠻來?這話怎麼講?姐姐講給我聽!
    
    
219**時間: 地點:
    (此時姑娘越聽張金鳳的話有理,並且還不是強詞奪理,早把一腔怒氣撇在九霄
    (雲外,心裡只有暗暗的佩服,卻又一時不好改口。)
    (無奈何,倒合人家鬧了個躄蘗,瞇著雙小眼睛兒)
心 裡:你這話大概也夠著『萬言書』了罷,可還有甚麼說的了?
張金鳳:話呀,多著的呢!姐姐方才又道是,第五你家沒有妝奩賠送。且慢說你我這等人
    家兒講不到財禮上頭,便是爭財爭禮,姐姐現有的妝奩,別的我不知道,內囊兒
    舅母都給張羅齊了,外妝公婆都給辦妥了。姐姐要講不肯用舅母的,那是姐姐自
    己認的乾娘;姐姐要講不肯用公婆的,公婆用的還是姐姐幫的銀子。此外只怕還
    有個人兒幫箱,是誰幫箱,幫的是甚麼?人家的人情人家會行,此時用不著我告
    訴。姐姐不到得無妝奩賠送。這要再拿我比起來,更是笑話了。當日承姐姐當著
    我的面兒,指和尚那堆銀子,重換重兒,合人家換了一百金,給我添箱。這要擱
    在我家鄉,聘十個女兒也用不了,卻是姐姐不叫我空手兒進婆家門兒的一番細心
    。究竟問起換金子的那一堆銀子來,可是和尚的賊贓。我倒底算姐姐聘的,算和
    尚聘的呀?一般兒大的人,怎麼我的賠送就該那等苟簡,姐姐有這些人給辦妝奩
    還嫌長道短?這話怎麼講?這不是嗎,姐姐方才說的五件事,公公一一指點得明
    白,姐姐都不耐煩往下聽,如今妹子樁樁件件都替公公解說出來了,姐姐卻是不
    曾還出我一個字來。我這話那一句講的不是,姐姐只管駁。姐姐今日總得說出個
    不肯就我安家這門親的所以然來,我才依呢!
    (可憐姑娘此時那裡還還得出甚麼「所以然」!他自從鄧九公合他說那句提親的
    (話,始而還只道是老頭兒向來的心直口快,想起甚麼來說甚麼,安老夫妻大概
    (初無此心,及至安老爺一開口,才覺得這話竟是大家要作起來了。)
    (無法,只得自己表明心跡,說個倒斷。)
    (卻又被安老爺用四方話一排,他也知是篇大道理,一時駁不動,便也說出個五
    (不可的大道理來。)
    (心想挑個斜岔兒,把大家遜出去就完了事了。)
    (再不想從旁出來個張金鳳,就本地風光一講,雖說話兒來的刁鑽,卻說不得是
    (無父母之命、無媒妁之言、無庚帖紅定、無賠送妝奩,至於他說的幫箱的話,
    (也料到定是鄧家父女了。)
起 來:(細想起來)安家伯父、伯母這番深心,九公父女這番義舉,便是張家二老素日
    在我跟前的辛勤,也就難得。到了今日,我這金鳳妹子這番傾心吐膽,更叫我無
    話可說了。統算起來,這事除了便宜了安龍媒這阿哥之外,這一群人那一個不是
    真心為我何玉鳳的?我還合人家說甚麼?話雖如此,此時我便依了他大家的話,
    再向天懺悔一番,上天也定原諒我前番的冒昧。只是這句話我可對他們怎麼答應
    得出口呢?
    (一陣為難,心窩兒一酸,眼胞兒一熱,早點點滴滴落了一衣襟眼淚。)
    (張金鳳連忙掏出小手巾兒來,一面給他擦著衣裳,一面)
一 面:完了新藕合皮襖了!姐姐別哭,英雄可沒個哭的,哭也得說話。
    
    
220**時間: 地點:
    (卻說安太太坐在那裡看著,又是愛這過門的媳婦,又是疼那沒過門的媳婦,滿
    (臉是笑,卻又眼淚婆娑的,呆呆的望著他兩個。)
    (手裡擎著煙袋,舉了半天,想不起抽來,一袋煙也耽擱滅了,忙遞過煙袋去,
    (便向旁邊站的女人們道)
安太太:你們也給大姑娘合你大奶奶倒碗茶呀。索興把那小杌子給他姐兒倆搬過去,有甚
    麼話坐下說不好?只是站著,怪乏的。
    (說著,又向褚大娘子使個眼色。)
    (褚大娘子積伶,早含著煙袋甩著大寬的袖子俏擺春風的扭過來,一面走,回頭
    (向隨緣兒媳婦道)
褚大娘:大姑娘,你也給我搬個坐兒過來。
    (他三個便在這邊坐下。)
褚大娘:(褚大娘子笑向張金鳳道)說是這麼說,大妹子,你可不許借著這事叫我們姑娘
    受委屈。
    (張金鳳此時看透姑娘意中大有轉機,暗道)
張金鳳:等我索興給他個連三緊板,這件事可就攛掇成了。
    (恰巧又遇著褚大娘子無意中湊了這麼個話靶兒,他便道)
褚大娘:怎倒說我委屈了你們姑娘了?大姐姐,你過來得正好,等我把我的委屈訴訴你聽
    聽。
褚大娘:(因合褚大娘子)我這姐姐當日在廟裡苦苦的給我擇婿,你妹夫是苦苦的向他辭
    婚,他左問人家一條兒,右問人家一條兒,問到其畢,又問他說:『你不是定下
    親了?便是定下親,像你們這樣世家,三妻四妾的也盡有,這又何妨。』
    (說著,又回頭問著何玉鳳道)
說 著:姐姐,是這麼說的不是?幸而人家沒定親,假如那時候他竟有個三妻四妾,姐姐
    叫我跟了他走,我也只好跟了他走,我到他家可算個甚麼?姐姐,人的本事有高
    低,女孩兒的身分可無貴賤哪!你也是個女孩兒,我也是個女孩兒,怎麼在我張
    金鳳,人家有了三妻四妾,姐姐還要把我塞給人家,如今到了姐姐身上便有許多
    的作難?姐姐不是多嫌著我一個張金鳳啊?若果如此,我張金鳳情願稟明公婆,
    來替替姐姐看祠堂,也一定要成全了姐姐這樁好事!
    (這句話張金鳳可來得促狹,真委屈了人了!那何玉鳳此時感他、疼他、愛他心
    (裡還過不去,那有多嫌他的理?這話我說書的都敢下保!果然把個姑娘說急了
    (,只見他拉住褚大娘子說道)
姑 娘:大姐姐,你聽他說的這是甚麼話!
    (說著,又眉梢微逗,眼角含情,似喜似怒的向張金鳳道)
說 著:我看你才不過作了一年的新娘子,怎麼就學得這樣皮賴歪派!
褚大娘:(褚大娘子嘻嘻的笑道)別著急,他怄你呢!我一碗水往平處端,論情理,人家
    可也真委屈些兒。
    (姑娘此時好容易盼得個褚大姐姐湊過來,覺得有了個伴兒,不想他也順著竿兒
    (爬到那頭兒去了)
姑 娘:你們這班人,真真不好說話,不管人心裡怎樣的為難,還只管這等嘻皮笑臉!
張金鳳:姐姐這就為難了?等我再把我那為過的難說說。
褚大娘:(便又告訴褚大娘子)我這句話,只有你妹夫知道;再我不敢瞞婆婆,便是公公
    跟前我也不曾提過。如今說到這裡,褚大姐姐不算外人,也還談得。我這姐姐當
    初要給我提親的時候,不曾合我爹媽說,私下先問我願意不願意。論我姐姐這條
    心,可疼我疼的沒處疼了。我固然是不肯說,他就蘸著水在桌子上寫了兩行字,
    一行寫得是『願意』,一行是『不願意』,告訴我說:『你要不願意,就把願意
    兩個字抹了去,留不願意;要願意,就把不願意三個字抹了去,留願意,就算你
    說了話了。』那時候,我要說願意罷,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說得出口來?要說不
    願意罷,人也得有個天良,是這樣的門第我不願意喲,是這樣的公婆我不願意喲
    ?就拿你妹夫說,相貌品行,心地學問,那一條兒叫我說的上不願意來?不去抹
    那字罷,是生拉活拽的鬧。大姐姐,只說我為難不為難?我沒法兒了,只得用手
    一陣胡掳,不想可可兒的把個『不』字兒胡掳了去了。
    (說著,又問何玉鳳道)
說 著:姐姐,這不是妹子造謠言哪?妹子如今也有幾個字兒,請姐姐看看。
    (何玉鳳聽了,「嗤」的一)
的 一:這樣事情,依樣葫蘆再作一遍,還有甚麼意味!
張金鳳:你且莫管,只跟我來看。
    (說著,便把姑娘拉到神龕跟前,對著何公、何母兩座神主,向姑娘道)
姑 娘:姐姐請看,這是幾個甚麼字?
何玉鳳:這左一位的字是我父親的官銜,右一位的字是我母親的門氏,難道你不認得?
張金鳳:姐姐再往旁邊兒看。
    (姑娘閃過身子去一看,那神主的右首旁邊果然刻著兩行字,只是被那神龕邊扇
    (兒遮著,一時看不清楚。)
張金鳳:這樣罷。
    (他便恭恭敬敬深深的向那神主福了兩福。)
何玉鳳:(祝告道)叔父、嬸母,只得驚動你二位老人家了,請你二位老人家向前升一升
    兒,自己吩咐我姐姐一句,想來他就沒的說了。
    (說著,他便把那兩座神主都往龕外請了一請。)
    (姑娘一看,可了不得了!原來兩座神主下首的旁邊各鎸著兩行八個小字,歸總
    (又是一行三個大字,通共是十一個字,不但是寫的,並且是刻的,刻的是『子
    (婿安驥孝女玉鳳同奉祀』。)
姑 娘:(姑娘大驚道)這是誰幹的?
張金鳳:是刻字匠刻的,我家玉郎寫的,是我張金鳳的作成,卻是我公婆的主意。請問姐
    姐,此時還是抹了這幾個字去,你一人去作何府祠堂掃地焚香的侍兒?還是存著
    這幾個字,我兩個同作安家門裡侍膳問安的媳婦?
    (姑娘此時心慌意亂,如生芒刺,如坐針氈,張金鳳臨了問他的兩句話並不曾聽
    (見,只呆呆的望著神主上那兩行字。)
    (半晌,「嗐」了一聲,道)
張金鳳:怎的我安伯父、安伯母也作出這樣的孟浪事來!
張金鳳:這事作的一點兒也不孟浪,這正是我公婆今日給叔父、嬸母立這座祠堂的本意。
    這座祠堂也為的是你家祖太爺的師恩,也為的是你家叔父的世誼。這還都不是正
    文,正文正因為姐姐你在黑風崗能仁寺救了他兒子性命,保了他安家一脈香煙,
    因此我公婆以德報德,也想續你何家一脈香煙,才給叔父、嬸母立這祠堂,叫你
    家永奉祭祀。講到永奉祭祀,無論姐姐你怎樣的本領,怎樣的孝心,這事可不是
    一個女孩兒作的來的,所以才不許你守志終身,一定要你出閣成禮,圖個安身立
    命。講到你出閣成禮,只這北京城裡還少甚麼公子王孫、郎君子弟?又何必一定
    叫你嫁到安家許配玉郎呢?又慮到把你給個不關痛癢的人家兒,丈人絕後不絕後
    與那女婿何干?所以不曾合你提到親事以前,當日在你青雲莊,便叫玉郎扶靈穿
    孝;今日到你這座家廟,便叫玉郎奉主入祠,使你二位老人家無後如同有後。這
    話還講得是眼前。再要講到日後,實指望娶你過去,將來抱個娃娃,子再生孫,
    孫又生子,綿綿瓜瓞,世代相傳,奉祀這座祠堂,才是我公婆的心思,才算姐姐
    你的孝順,成全你作個兒女英雄。便是我張金鳳的爹媽,也蒙公婆在這西邊一帶
    一樣的蓋了這樣一所房子,作為我爹媽現在的住房,我張金鳳將來的家廟。只是
    我張金鳳除了受公婆養育深恩之外,我又有何好處也同姐姐一樣呢?這可就是作
    父母待兒女的心腸,叫作『乖的也疼,呆的也疼』。這都是公婆說不出口的話,
    妹子如今都告訴明白姐姐了。
      姐姐只想,公婆這番用心深厚到甚麼地位?可見老輩的作事與你我的小孩子
    見識畢竟不同。姐姐此時縱有萬語千言,不必合我再講,我索興澈底澄清的都合
    姐姐說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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