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一 至 第一六〇
151**時間: 地點:
(忽然聽得那先生說了這等一番言詞,字字打到自己心坎兒裡,且是打了一個雙
(關兒透!不覺長歎一聲,說道)
忽 然:到底還是讀書人說話明白!你們大家聽聽,可是我的所見不差?
(鄧九公才要答話,先生)
先 生:雖是不差,卻也差得一著,又是可惜死得早了。
(這姑娘是天生的半分不認錯、一字不饒人,拉口子要見血、刨樹要搜根兒的脾
(氣,聽了這話,早把那要刀的話且擱起,先要合尹先生辨明這「遲早」兩個字
(。)
忽 然:(他便問著那先生道)方才我那替父報仇的話,先生你道可惜遲了,是我苦于不
知就裡;如今我要殉母終身,你怎的又道是可惜早了?請問,要到幾時才是個不
早?
尹先生:阿呀,姑娘!明人不待細講,這話何消再問!你如今雖然父仇已報,母壽已終,
難道你尊翁那口靈,你就果的忍心丟在那間破廟,不把他入土不成?你今堂這口
靈,你就果的忍心埋在這座荒山,不想他合葬不成?從來父母生兒也要得濟,生
女也要得濟;他二位老人家一靈不瞑,眼睜睜只望了你一個人。你若果然是個尋
常女子,我倒也不值得合你饒舌;你要算個智仁勇三者兼備的巾幗丈夫,只看當
那紀獻唐勢燄熏天的時節,你尚且有那膽量智謀把你尊翁的骸骨遣人送到故鄉,
你母女自去全身遠禍;怎的如今那廝冰山已倒,你又大了兩年,倒不知顧眼前大
義,且學那匹夫匹婦的行逕,要作這等沒氣力的勾當起來?可不是可惜死得早了
?姑娘,你的智仁勇安在?
(這位安老爺真會作這篇一折一伏一提一醒的文章。)
(前番話把十三妹一團盛氣折了下去,這番話卻又把他一片雄心提將起來。)
(那姑娘聽了這話,果然把小脖頸兒一梗梗,眼珠兒一轉,心裡)
心 裡:這話不錯,倒不要被這先生看輕了。我果然該把母親送到故鄉,然後從容就義才
是。
尹先生:(隨又轉念一想道)話雖如此,只是這番護著靈柩回京,大非前番奉著母親逃難
可比。縱說我有這身本領,那沿途的曉行夜住,擺渡過橋,豈是一個能夠照料?
再說,當日有母親在,無論甚麼大事,都說:『交給我罷。』我卻依然得把我交
給母親。如今我又把我交給誰去?眼前可以急難相告的只有鄧、褚兩家父女翁婿
三個人。這位將近九十歲的老人家,難道還指望他辛辛苦苦跟了我去不成?他不
能去,他的女兒自然父女相依,不好遠離,還是我就好合個褚一官同行呢?就便
算他父女翁婿同心仗義,都肯伴送我去,及至到了家,我那祖塋上是無余地可葬
了。只這找地立墳,以至葬埋封樹,豈是件容易事?便是當日護送父親靈柩的兩
個家人還在,難道是我一個女孩兒家帶了他們就弄得成麼?何況又兩手空空,從
何辦起?
(一時左思右想,千頭萬緒,心裡倒大大的為起難來。)
(只這為難的去處,又被他那好勝的心腸繞成一處,更不肯輕易出口,在人前落
(了褒貶。)
心 裡:(他轉大剌剌的說了一句道)先生,這叫作『彼一時,此一時』。你這話談何容
易!
(豈知姑娘這番為難光景,早被那假尹先生猜透。)
說 了:(他便說道)這又何難!天下事只怕沒得銀錢,便是俗語說的『一文錢難倒英雄
漢』;有了銀錢,卻又只怕沒人,又道是『牡丹花好,終須綠葉扶持』。如今無
論眼前還有這鄧老翁合這大娘子,不難助你一臂之力,便是我東人安學海父子,
也受了你的大恩,眼前辭官不作,正為尋你答這番恩情。他只為護了家眷同行,
更兼不知你的實在住處,不能在此耽擱,所以才托我尹其明來尋訪。如今我既合
姑娘見了面,況又遇著你老太太這樣意外之事,待我報個信給他,他一定親來見
你。那時把這樁事就責成在他身上,豈不是好?
(姑娘聽了,連連擺手)
姑 娘:先生,你快快休提此話。我在那黑風崗能仁古剎作的這場把戲,原為那騾夫、和
尚無故坑陷平人,一時奮起我的義僨性兒,要出我那口惡氣,並不是合安家父子
有甚痛癢相關。我自來施恩于人,從不望報。這事怎好責成在他身上?況且自己
父母大事,可是責成得人的?
(姑娘這句話更被那位假尹先生叨著線頭兒了,他便笑了一笑)
姑 娘:姑娘,我看你這人,一生受病正在這句話上。你道施恩不望報,大意不過只許人
求著你,你不肯求著人。你這病根卻又只吃虧在一個聰明好勝。天下的聰明好勝
人,大概都看了聖賢的庸行學問,覺得平淡,定要再高一層,轉弄到流為怪僻;
看了事物的當然情理,覺得尋常,定要另走一路,必致于漸入乖張。其實,按下
去,任是甚的頂天立地的男兒,也究竟不曾見他不求人便作出那等驚人事業,何
況你強煞是個女孩兒家!怎說得『不求人』三個字?你只看世界上除了父子、弟
兄、夫妻講不到個『求』字之外,那鄉黨之間不求人,何以有朋友一倫?廟堂之
上不求人,何以有君臣大義?不但此也,就作了個天不求人,那個代他推測寒暑
?豈不成了混沌陰陽?作了個地不求人,那個給他勘奠山川?豈不成了個洪荒世
界?至於施不望報,原是盛德,但也只好自己存個不望報的念頭,不得禁住天下
愛恩人不來報恩。世人造因結果的這場公案,原是上天給眾生開得一個公共道場
。姑娘,你一定要自己站住這個路頭,不准他人踹進一步,才算個英雄,可不先
把『英雄』兩字看得差了?姑娘,你去想來。
(可憐這位姑娘,雖說活了十九歲,從才解人事,就遭了一場橫禍,弄得家破人
(亡,逃到這山旮旯子裡來,耳朵裡何嘗聽見過這等一番學問話?幸得他有那過
(人的天分,領略得到。)
(聽了這話,心裡便暗暗的著實敬服這位先生,早把那盛氣消盡,說出幾句實話
(來。)
聽 他:先生,我也不是單單為此。我合你那東人安官長素昧平生,知他怎的個性情,怎
的個見識?況人家好端端的同了家眷走路,叫他合我這等一個不祥之家同行,知
他肯也不肯?便說他礙了我前番相救的情面,不好推辭,日長路遠,倘到了路上
,彼此有一絲的勉強起來,他是位官長,我這等孤寒,那時有母親的靈柩在前,
使我欲退不能,欲進不可,卻怎麼處?便是先生你又怎保得住你那東人父子一定
也像你這等肝膽照人,一心向熱?
(話擠話,說到這個場中,算把姑娘前前後後的話都擠出來了。)
(當下先把鄧九公樂了個拍手打掌,他活了這樣大年紀,從不曾照今日這等按著
(三眼一板的說過話,此刻憋了半天,早受不得了,恨不得跳起來一句告訴那姑
(娘說)
起 來:這說話的就是安學海!根兒裡就沒這麼一個尹其明!
(安老爺生恐他說決撒了,連忙向著姑娘道)
安老爺:姑娘,你也不可過于謬賞這尹其明,倒輕視那安學海。此時正用著你方才的話,
道我也不是甚麼尹七明尹八明,只我就是你在能仁古剎教的那一對小夫妻安驥的
父親、張金鳳的公公、南河被參知縣安學海的便是。特來借著送這張彈弓,訪你
的下落。我還有萬言相告。
(十三妹聽了一怔,重複把安老爺上下一打量,又看了看鄧九公、褚大娘子,只
(得站起身來,向安老爺福了一福)
十三妹:原來便是安官長!方才民女不知,多多唐突,望宮長恕民女的冒昧!
(老爺也連忙答禮讓坐。)
安老爺:(只見他對著老爺默默的望了一刻)怪道這言談氣度不像個寒酸幕客的樣子。只
是既蒙官長下降,怎的不光明正大而來?--便是九師傅你合褚家姐姐夫妻二位
,也該說個明白。怎的大家作這許多張致,是個甚麼意思?
(鄧九公這可憋不住了,只站起來,紅頭漲臉張牙舞爪的道)
鄧九公:姑娘,我實告訴你說罷!人家這位安太老爺昨日就來了。他是想長念你的好處,
人家把七品黃堂的前程都扔了,辭官不作,親自到這個地方特為找你。未從找你
來,先到了西莊兒找我,我們沒見著,他又到了東莊兒。昨日直等到我從山裡回
來,我們才見著了。姑娘,咱爺兒倆可沒剩下的話,你想,人家既誠心誠意的找
咱們來,隨們有個不說實話的嗎?我可就如此長短的都說給他了。是說這報仇的
話我不知底,沒提明白;敢則人家全比咱們知底。他說這話必得告訴你。這麼著
,我們就認了義弟兄。為了你這事,我還爬下給人家磕了個頭,今日才來的,怎
麼你說人家來的不光明正大呢?
(他講了半日,通共不曾把好端端的安老爺為甚麼要扮作尹先生這句話說明白。
()
(索性把個姑娘也鬧得迷了攢兒了,瞅瞅這個,看看那個,也不知聽那句好。)
(問那句好。)
褚大娘:你老人家這話不是這麼說,等我告訴他。
(說著,也搬了個座兒在十三妹身旁坐下,向他)
向 他:好妹子,你瞧,你我在一塊兒過了這么二三年,我的話從沒瞞過你一個字,到了
今日的事,可是出在沒法兒了。這如今我們這二叔不是把真名姓兒說出來了嗎,
聽我澈底澄清的告訴明白了你:人家二叔這蕩來可並不是專為送這張彈弓來的,
他也不知你家老太太去世,更不知你又有要去給你家老爺子報仇的這一件事。人
家是誠心誠意的接你們娘兒倆重回老家來了。要講你這報仇的事,你連我瞞了個
風雨不透;就算我們老爺子知道,也究竟不知你賣的是那葫蘆裡的藥。敢則昨日
提起來,人家比咱們知道的多著呢。因這上頭,大傢伙兒才商量著說,必得把這
話先告訴你,然後人家二叔還有多少正經話要說。
小姑太太,你只想想,你那個性格兒可是一句半句話省的了事的人嗎?所以
昨日才商量了這樣一條主意來的。你方才只曉得說人家為甚麼不光明正大的來,
我們爺兒們為甚麼不告訴明白了你。我且問你,假如昨日沒個商量,人家就這麼
冒然的到門口兒,說:『安某人送彈弓兒來了。』你自己估量著,你見人家不見
?不用講,心裡先橫上一個甚麼施恩望報咧不望報咧的。一想,他準是為前番在
廟裡救了他家公子報恩來了,再加上你為你老太太的事心裡不耐煩,為老爺子的
仇怕走露這個話,你管定連門兒也不准他進,叫他留下彈弓兒找鄧九太爺去。我
為甚麼說這話呢?你當日合他家公子約下送這張彈弓兒取那塊硯台的時候,就叫
他我我們老爺子,這就明顯著是不許來人到門認著你的住處了。你算,人家連你
的門兒都進不來,就有一肚子話合誰說去?所以才商量著作成那樣假局子,我們
爺兒三個先來,好把人家引進門兒來。不想姑娘你果然就容我們把這位老人家引
進門兒來了。
是說進了門兒了。姑娘,你也不是甚麼怕見人的人,只是估量著不是方才那
個光景兒,請你出去到前廳見人家,你肯不肯?一個不肯見面,這話又從那裡說
起?所以才商量著編成那個壩,我便攛掇到你窗根兒底下聽去,那裡卻作成一邊
定要留下那弓,一邊定不肯留下那弓,好把姑娘你引出去。不想果然就把姑娘你
引出去,彼此見著面兒了。
是說見了面兒了。還怕你不三言兩語把彈弓兒要過來,踅身往裡就走嗎?人
家各有個內外,難道人家還好後腳兒就跟進你來不成?那時雖然見了面,這話還
是說不成。所以才商量著我們這二叔開口便問你家老太太,為的是接著拜靈好進
來說這段話。不想我們老爺子從旁一慫慂,姑娘你果然就讓這位老人家到裡一層
兒來了。
是說到了這裡了。難道拜過了靈,交還了彈弓兒,人生面不熟的,人家還好
硬坐下不走不成?這話又打住了。所以才商量著我拉起你來謝客,你姐夫就替你
遞茶,為的是好留住人家坐下說話。不想姑娘你果然就讓他老人家坐下了。
是說是坐下了。難道人家沒頭沒腦兒的開口就說:『你這不穿孝不是要報仇
去呀?』這像句話嗎?便是我們爺兒們又怎好多這個口呢?這話又耽誤了。所以
才商量著就借著問你為何不穿孝,用話激著你,叫你自己說出這句報仇的話來。
又怕一下子把你激惱了,打斷了話頭兒,所以才商量著不等你翻老爺子先翻,好
壓下你的氣去,引出你的話來。不想姑娘你果然就自己不禁不由的把報仇這句話
說出來了。
是說說出來了。再要你說出這個仇人的姓名來,只怕問到來年打罷了春也休
想你說。所以才商量著索性給你一口道破了。我們爺兒們可也想不到你就鬧到那
個場中,人家二叔可早料透了。所以才商量定了,老爺子那裡緊防著你。不想姑
娘你果然就槍兒刀兒煙霧塵天的鬧起來了!
到了鬧到這個場中了。你那性兒有個不問人家一個牙白口清,還得掉在地下
砸個坑兒的嗎?這話其實也不過幾句話就說明白了,又要那樣說評書的似的合你
叨叨了那半天,是為甚麼?就防你一時想左了,信不及這位假尹先生的話;一個
不信,你嘴裡只管答應著,心裡憋主意,半夜裡一聲兒不言語,咃嘣騎上那頭一
天五百里腳程的驢兒走了!姑娘,你說這個事你作得出來作不出來?那時候誰駕
了孫猴兒的筋斗雲趕你去呀!
這不是只管把話說明白了還是誤了事了嗎?所以人家才耐著煩兒起根發腳的
合你說。說的待終把紀家門兒的姥姥家都刨出來了,也是為要出出你這口怨氣,
好平下心去商量正事。我們也只想著你聽見只有痛快的樂的;再不然,想起你們
老爺子、老太太來,倒痛痛的哭一場,再不至於有別的岔兒。人家二叔可又早料
透了,所以才商量定了,囑咐我小心留神。所以我乘你合人家擰眉毛瞪眼睛的那
個當兒,我就把你那把刀溜開了。不想姑娘你果然就死呀活呀的胡鬧起來了。
到了鬧到這個分兒上,算鬧到頭兒了,就要仗著我們爺兒們勸你。老爺子是
說是你個師傅,他老人家的性子沒三句話先嚷起來了。你姐夫更合你說不進話去
。我這鋸了嘴的葫蘆似的,大約說破了嘴,你也只當是兩片兒瓢。--難道我沒
勸過你去不得嗎?你何曾聽我一個字兒來著?你只聽人家二叔方才說的這篇大道
理,把你心裡的為難想了個透亮,把這事情的用不著為難說了個簡捷,才把姑娘
你的實話憋寶啊似的憋出來了!好容易盼到你說了實話了,人家不敢撇開假姓名
,露出真面目來合你說實話!
是啊!說了週遭兒,人家好好兒的,到底為甚麼把位安老爺算作尹先生?我
們爺兒們又裝神弄鬼的跟在裡頭,這又是作甚麼呀?可都是你那個甚麼施恩望報
不望報的這個脾氣兒鬧的。你只看,方才說到歸根兒,你還是這句。總而言之,
一句話,說是尹先生,才進的了你這個門兒,說得上這套話;說是安老爺,只怕
這時候,慢講說這套話,就進不了這個門兒!至於方才那番話,也必是從你嘴裡
說出來,才話裡引的出話來;要是從旁人嘴裡說出來,管保你又是把那小眼皮兒
一搭拉,小腮幫子兒一鼓,再別想你言語了。人家還說甚麼?那可就誤事誤到底
兒了!
為甚麼為這個事他老哥兒倆昨日商量了不差甚麼一天,還弄了分筆硯寫著,
除了我們爺兒四個,連個鬼也不叫聽見?妹子你白想想:我們這位二叔在你跟前
,心思用的深到甚麼分兒上?意思用的厚到甚麼分兒上?人家是怎麼個樣兒的重
你?人家是怎麼個樣兒的疼你?這是我們二叔合我父親一片苦心,一團誠意!你
可別認成《三國演義》上的諸葛亮七擒孟獲,《水滸》上的吳用智取生辰綱,作
成圈套兒來汕你的,那可就更擰了!
152**時間: 地點:
再說人家也是這個歲數兒了,又合老爺子結了弟兄,就合咱們的老家兒一樣。依
我說,這時候且把那些甚麼英雄不英雄的扔開,咱們作兒女的就是聽人家的話,
怎麼說怎麼依著。好妹子!好姑奶奶!你可不許貓鬧了!你往下聽,這位老人家
的正經話多著的呢!
153**時間: 地點:
(卻說那十三妹姑娘聽了褚大娘子這話,才如夢方醒,心裡暗暗的說)
心 裡:這位安官長才是位作英雄的見識,養兒女的心腸!
(他登時把一段剛腸化作柔腸,一腔俠氣融成和氣。)
(心裡著實的感激佩服安老爺。)
(列公,說起來人生在世,都有個代勞任怨的剛腸,排難解紛的俠氣,成全朋友
(,憐恤骨肉。)
(只是到了自己背了氣迷了頭,就難得受過他好處的那班人知恩報恩,都像這位
(安水心先生這等破釜沉舟,披肝瀝膽。)
(假如我說書的遭了這等事,遇見這等人,說著這番話,我只有給他磕上一個頭
(,跟著他去,由他怎麼好怎麼好!)
(誰想這位十三妹姑娘,力大于身,還心細于發。)
(沉下心去,把前後的話一想,第一句他就想到)
一 想:方才這安官長的話裡,講到我當日遣人送我父親靈柩一節,這話我記得曾在能仁
寺向他家公子合張家妹子說過個大概,算他父子翁媳見面談到罷了;至於我的老
家在京裡,我父親的靈在廟裡這話,我合鄧、褚兩家都不曾談過,他是怎的知道
?好不作怪!且等我問個端的,再定行止。
向安老:(因向安老爺)官長這番高義,無論我十三妹有這造化跟了去沒這造化跟了去,
只這幾句話,終身不敢忘報。只是民女的家事官長怎麼曉得的這樣詳細?還要求
明白指教。
(安老爺聽了這話,呵呵大笑)
安老爺:姑娘,你問到這句話,我若說將起來,只怕我雖不是『尹其明』,你也不好稱我
作『官長』。你雖自稱是『民女』,我還不信你是『十三妹』!
(姑娘此刻,氣兒是餒了去了,心兒是平下去了,小嘴兒也不像那樣梆啊梆的梆
(子似的了。)
只 得:(只得給人家陪個笑兒)官長不信民女是十三妹,卻是那個?
安老爺:姑娘,話到其間,我也只得直說了。只是你卻不要害羞,不可動氣。你不但不是
姓石行三,並且也不排行十三妹。你家姓一個人可的『何』字,同我一樣,都是
正黃旗漢軍旗人。你家三代單傳,你曾祖太爺雙名登瀛,翰林出身,作到詹事府
正詹,終於江西學院。你祖太爺單名一個焯字,卻只中了一名孝廉。你父親單名
一個杞字。官居二品,便是那紀大將軍的中軍副將。你家太夫人尚氏,便是三藩
尚府的遠族本家。當日在京,我們彼此都是通家相見。便是姑娘你小時節我也曾
見過,只是今日之下,我認得你,你卻不認得我了。
我除了你曾祖太爺不曾趕上,你祖太爺便是我的恩師。那時他老人家正在用
功,想中那名進士,不想你家從龍過來,有個騎都尉的世職,恰好出缺無人,輪
該你祖太爺承襲,出去引見,便用了一個本旗章京。你祖太爺因是歷代書香,自
己不願棄文就武,便退歸林下,把這前程讓給你父親承襲。他幼官出學,用了一
個三等侍衛。你祖太爺從此無心進取,便聚集了許多八旗子弟,逐日講書論文。
只我安某要算他老人家第一個得意學生,分雖師生,情同骨肉。我今日稍稍的有
些知識,都是我這恩師的教導成全,至今無可答報。
他老人家是早年斷弦,一向便在書房下榻,直到一病垂危,我還同你父親在
那裡服侍湯藥,早晚不離。一天,他老人家把我兩個叫到牀前,叫著你父親的名
字,說道:『我這病多分不起,生寄死歸,不足介意。只是我平生有兩樁恨事:
一樁是不曾中得一名進士。但我雖不曾中那進士,卻也教育了無數英才,看去將
來大半都要青雲直上。就中若講人品心地,卻只有我這安學生。只可惜他清而不
貴,不能騰達飛黃;然而天佑善人,其後必有昌者。至於你,雖然作了個武官,
斷非封侯骨相。恰好我一弟一子,都無弟兄。這弟兄一倫也是人生不可缺陷的,
你兩個今日就在我面前對天一拜,結作弟兄,日後也好手足相顧。』因此上,我
合你父親又多了一層香火因緣,算得個異姓骨肉。他老人家又道:『那一樁恨事
,便是我不曾見著個孫兒。我家媳婦現雖身懷六甲,未卜是女是男。倘得個男孩
兒,長大就拜這安學生為師,教他好好讀書,早圖上進,切不可等襲了這世職,
依然去作武弁;倘得個女孩兒,也要許配一個讀書種子,好接我這書香一脈。你
兩個切切不可忘了我的囑咐!』這些話,我都一一的親承師命。姑娘,你我兩家
是這等一個淵源,你怎生還合我稱的甚麼『民女』咧『官長』!
(姑娘此刻是聽進點兒去了,話也沒了,只呆呆的望了安老爺的臉往下聽。)
安老爺:(安老爺又接著說道)及至你祖太爺見背之後,次年三月初三日辰時,姑娘你才
降臨人世。那年是個辰年,你這八字恰好合著辰年、辰月、辰日、辰時。從你裹
著褯子的時候,我抱也不止抱過一次。這年正是你的週歲,我去給你父母道喜。
那日你家父母在炕上擺了許多的針線刀尺、脂粉釵環、筆硯書籍、戥子算盤,以
至金銀錢物之類,又在廟上買了許多耍貨,邀我進去一同看你抓周兒。不想你爬
在炕上,凡是挨近的針黹花粉,一概不取,只抓了那廟上買的刀兒、槍兒、弓兒
、箭兒這些耍貨,握在手底下,樂個不住。我便合你父親笑說:『這姪女兒將來
只怕要學個代父從征的花木蘭定不得呢!』誰知你聽得我說了這句,便抬起頭來
笑嘻嘻的趕著要我抱。及至我抱到懷裡,你便張著兩隻小手兒,倒像見了許多年
不曾相會的熟人一般,說說笑笑,鑽鑽跳跳,十分親熱。憑著誰來接著,只不肯
去。落後還是你家老太太吩咐你那奶娘道:『快接過去罷,看溺了二大爺……』
一句話不曾說完,且喜姑娘你不曾小解,倒大解了我一褂袖子!那時候你家老太
太連忙叫人給我收拾,我道:『不必,只把他擦乾了,留這點古記兒,將來等姑
娘長大不認識我的時候,好給他看看,看他怎生合我說嘴。』姑娘,不想這話卻
應在今日。
那時我同你父母大家笑了一回,你那奶娘早給你換了衣裳抱來。你老太太接
過來道:『快給大爺陪個不是,說等鳳兒大了好生孝順孝順大爺罷。』我因問說
『你我旗人家的姑娘,怎生取這等一個名字?』你家老爺道:『說也好笑,他母
親生他的前一晚,夢見雲端裡一隻純白如玉的鳳鳥,一隻金碧輝煌的鳳鳥,空中
飛舞;一時這只把那只引了來,一時那只又把這只引了去,對著飛舞一回,雙雙
飛入雲端而去。不解是個甚麼因由,想去總該是個吉兆,因此就叫他作玉鳳。姑
娘,你這名兒從你抓周兒那日就在我耳輪中聽得不耐煩了,此時你還合我講甚麼
『十三姐』呀『十三妹』!
然則你又因何單單的自稱個『十三妹』呢?這三個字大約還從你名兒裡的這
個『玉』字而來,你是用了個拆字法,把這『玉』字中間『十』字合旁邊一點提
開,豈不是個『二字』?再把『十』字加在『二』字頭上,把一點化作一橫,補
在『二』字中間,豈不是『十三』兩個字?又把九十的『十』字、金石的『石』
字音同字異影射起來。一定是你借此躲避你那仇家,作一個隱姓埋名啞謎兒,全
身遠害。賢姪女,你道愚伯父猜得是也不是?
(聽起安老爺這幾句話,說得來也平淡無奇,瑣碎得緊,不見得有甚麼警動人的
(去處。)
(那知這話越平淡越動性,越瑣碎越通情。)
(姑娘是個性情中的人,豈有不感化的理?再加自己家裡的老底兒,人家比自己
(還知道,索性把小時候拉青屎的根兒都叫人刨著了,這還合人家說甚麼呢?只
(見他把這許多年憋成的一張冷森森煞氣橫縱的面孔,早連腮帶耳紅暈上來,站
(起身形,望前走了一步)
自 己:原來是我何玉鳳三代深交有恩有義的一位伯父!你姪女兒那裡知道!
(說著,才要下拜。)
安老爺:(安老爺站起來)姑娘,且慢為禮。你且歸坐,聽我把這段話講完了。
站起來:(因接著前文說道)後來你老人家服滿,升了二等侍衛,便外轉了參將,帶你上
任。這話算到今日,整整十七個年頭。一向我們書信往來,我那次不問著你!你
父親信來道,因他膝下無兒,便把你作個男孩兒看待。且喜你近年身量長成,雖
是不工針黹,卻肯讀書,更喜弓馬,竟學得全身武藝。我還想到你抓周兒時節說
的那句話。誰想前年又接得你尊翁的信,道他升了副將,又作了那紀大將軍的中
軍,並且保舉了堪勝總兵。忽然,一路順風裡說到想要告休歸裡,我正在不解,
看到後面,才知那紀大將軍聽得你有這般武藝,要合你父親結親。你父親因他不
是詩書禮樂之門,一面推辭,便要離了這龍潭虎穴。我正在盼他回家相會,豈知
不幾日便曉得了他的凶信。我便差了兩個家人,連夜起程去接你母女合你父親的
靈柩。及至接了回來,才曉得你要避那仇人,叫你的乳母丫鬟扮作你母女的樣子
,扶柩回京,你母女避的不知去向。
這二三年來,我逢人便問,到處留心,只是沒些影響。直到我那孩子安驥同
你那義妹張金鳳到了淮安,說起你途中相救的情由,講到你這十三妹的名字,並
你的相貌情形,我料定除了你家斷不得有第二家,除了你也斷不得有第二個。所
以我雖然開復原官,也無心富貴。便侻去那領朝衫,一路尋你到此,要想接你母
女回京,給你我個安身立命之處,好不負我恩師的那番囑咐,不止專為你能仁寺
那番贈金救命的恩情而來。姑娘只想,有你老太太在,我尚且要請你母女回京,
如今剩你一人,便說有九公合這大娘子可托,我又怎肯丟下你去?現在你的伯母
合你的義妹張姑娘並他的二位老人家都在途中候你。便是你父親的靈柩,我也早
曉得你家墳上無處可葬可停,若依你吩咐你那奶公的話,停在那破廟之中,怎生
放心得下?我早把他厝在我家墳園,專等尋著你母女的下落,擇地安葬。就連你
那奶公戴勤合那宋官兒,以至你的奶母丫鬟,眼下都在我家。此去路上男丁不多
,除了我父子合張親翁,還有家丁十余名;女眷不多,除了我內人婆媳合張親母
,還有女伴八九口。那一個不照料了你老太太這口靈柩?
姑娘,你這條身子,便算我費些事,不過順帶一角公文;便算我費些銀錢,
依然是姑娘你的厚贈。及至到京之後,我家還有薄薄幾畝閒地,等閒人還要舍一
塊給他作個義冢,何況這等正事。那時待我替你給他二位老人家小小的修起一座
墳塋,種上幾棵樹木,雙雙合葬。你在他墳前燒一陌紙錢,奠一杯漿水,叫聲:
『父母!孩兒今日把你二位老人家都送歸故土了!』那才是個英雄,那才是個兒
女。姑娘,你要聽我這話,切切不可亂了念頭!
(何姑娘還不曾答話,鄧九公聽到這裡,早迸起來嚷道)
鄧九公:老弟呀,痛快煞我了!這才叫話,這才叫人心,這才叫好朋友!
褚大娘:你老人家先別打岔,讓人家說完了。
鄧九公:還不叫我打岔!你瞧,今日這樁事,還不難為我老頭子在裡頭打岔嗎?
(說罷,呵呵大笑。)
(且莫管他呵呵大笑,再整何玉鳳聽了這話,連忙向安老爺)
向安老:伯父,你的話說的盡性盡情到這個地步,真真的好比作『吹泥絮上青雲,起死人
肉白骨』。姪女兒若再起別念,便是不念父母深恩,謂之不孝;不尊伯父教訓,
謂之不仁。既是承伯父這等疼愛姪女,姪女倒要撒個嬌兒,還有句不知進退的話
要說。伯父,你若依得我,我何玉鳳死心塌地的跟了你去。
(這位姑娘也忒累贅咧。)
(這要按俗語說,這可就叫作「難掇弄」!卻也莫怪他難掇弄,一個女孩兒家,
(千金之體,一句話就說跟了人走了?自然也得自己站個地步,留個身份。)
(安老爺聽了還有話說,問道)
安老爺:姑娘,你更有何說?
向 他:我此番扶了母親靈柩隨伯父進京,我往日那些行逕都用不著,從此刻起,便當立
地回頭,變作兩個人,守著那閨門女子的道理才是。第一,上路之後,我只守了
母親的靈,除了內眷,不見一個外人。
安老爺:這是一。第二呢?
向 他:第二,到京之後,死者入土為安,只要三五畝地,早些合葬了我父母便罷。伯父
切不可過于糜費,我家歿化生存才過得去。
安老爺:第三呢?
向 他:第三,卻要伯父給我挨近父母墳塋找一座小小的廟兒,只要容下一席蒲團之地,
我也不是削髮出家,我也不為捨身了道,只為一生守著我父母的魂靈兒,庐墓終
身。這便是我何玉鳳的安身立命了。
(只聽這姑娘心眼兒使得重不重?腳步兒站得牢不牢?這若依了那褚大娘子昨日
(筆談的那句甚麼「何不如此如此」的話,再加上鄧九公大敞轅門的一說,管情
(費了許多的精神命脈說《列國》似的說了一天,從這句話起,有個翻臉不回京
(的行市!果然又不出安老爺所料。)
(好安老爺!真是從來說的,有八卦相生,就有五行相剋;有個支巫祁,便有個
(神禹的金鎖;有個九子魔母,便有個如來佛的寶缽;有個孫悟空,便有個唐一
(行的緊箍兒咒。)
(你看他真會作!只見他聽了這話,把臉一沉)
安老爺:姑娘,這話我合你口說無憑。
(說著,便要了一盞潔淨清茶,走到何夫人靈前,打了一躬,把那茶奠了半盞)
說 著:老弟!老弟婦!你二位的神靈不遠,方才我安某這片心合姪女兒這番話,你二位
都該聽見。我安某若有一句作不到,哪有如此水!
(說著,把那半盞殘茶潑在當地,便算立了個誓。)
(何玉鳳姑娘見安老爺這樣的至誠,這才走過來)
何玉鳳:蒙伯父這樣的體諒成全,伯父請上,受你孩兒一拜!
(安老爺倒掌不住,淚流滿面。)
(鄧、褚父女翁婿並那些幫忙的村婆兒村姑兒在旁看了姑娘合安老爺這番恩義,
(也無不傷心。)
(才要張羅著讓坐讓茶,早見那姑娘三步兩步撲了那口靈去,叫聲)
那姑娘:母親!你可曾看見?如今是又好了!原來他也不是甚麼尹先生,也不好稱他作甚
麼安官長,竟是我家三代深交有恩有義的一位異姓伯父!他如今要帶了女兒扶了
你的靈柩回京,還要把你同父親雙雙合葬,你道可好?你聽了歡喜不歡喜?你心
裡樂不樂?阿呀母親!阿呀父親!你二位老人家怎的盡著你女孩兒這等叫,答應
都不答應一聲兒價!
(說完了,拍著那棺材捶胸頓腳,放聲大哭。)
(這場哭,直哭得那鐵佛傷心,石人落淚;風淒雲慘,鶴唳猿啼。)
(便是那樹上的鳥兒,也忒楞楞展翅高飛;路上的行人,也急煎煎聞聲遠避。)
(這場哭,大約要算這位姑娘從他父親死後直到如今憋了許多年的第一雙熱淚!
(這正是:
傷心有淚不輕彈,知還不是傷心處。)
(要知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十九回完)
(第二十回 何玉鳳毀妝全孝道 安龍媒持服報恩情)
(這回書緊接上回,表得是何玉鳳姑娘自從他父母先後亡故,直到今日才表明他
(那片傷心,發泄他那腔怨氣,抱了他母親那口棺材哭個不住。)
(鄧九公見他哭得痛切,便叫女兒褚大娘子上前勸解。)
褚大娘:倒莫忙,他這肚子委屈也得叫他痛痛的哭一場,不然憋出個甚麼病兒痛兒的來,
倒不好。
(說著,便叫人取些熱湯水,又叫擰個熱手巾來,這才慢慢過去勸著。)
(勸了良久,那姑娘才止住哭聲。)
(大家圍著,都讓他先坐下歇歇。)
(只見他且不歸坐,開口便問著褚大娘子道)
那姑娘:姐姐,你前日給我作的那件孝衣可還在手下?
褚大娘:那天因為你執意不穿,立逼著我拿回去,我就帶回去了。今日我連這東西合你的
素衣裳以至鋪蓋鞋腳我都帶了來了。不然你瞧我來的時候,作嗎用帶那樣一個大
包袱來呢!
(說著,便一手拉了他到裡間去。)
(何玉鳳這才毀卻殘妝,換上孝服。)
(原來漢軍人家的服制甚重,多與漢禮相同。)
(除了衣裙甚至鞋腳都用一色白的。)
(那姑娘穿了這一身縞素出來,越發顯得如閒雲野鶴一般,有個飄然出世光景。
()
(褚大娘子又叫人給他在地下鋪了一領席,垫上孝褥子,他才在靈右守起制來。
()
(鄧九公此時是把一肚子的話都倒出來了,也沒甚麼可為難的了,覺得有點子泛
(上餓來了。)
向 他:(便向他女兒道)姑奶奶,咱們可得弄點甚么兒吃才好呢。你看你二叔合妹妹進
門兒就說起,直說到這時候,這天待好晌午歪咧,管保也該餓了。
褚大娘:這些事等不到老爺子操心,連吃的帶你老人家的酒,我臨來時候都打點妥當了,
叫他們隨後挑了來。這時候敢怕早送來了,在外頭收拾著呢。甚麼時候吃,甚麼
時候現成。
(鄧九公聽了,便摧著才給姑娘些東西吃。)
(豈知這位姑娘平日雖吃上看不破些兒,到了今日,心靜身安,已經了安老爺這
(番琢磨點化,霎時把一條冰冷的腸子沍了個滾熱,心裡的事情都來了,那裡還
(顧得到吃上?只在那裡默坐,把心事一條條的理論起來。)
(第一條,早就想起他那義妹張金鳳,又急切要見見這位伯母安太太是怎樣一個
(性情,怎樣一個行逕。)
安太太:(便問著安老爺道)伯父,你方才說我那伯母合張家妹子都在半途相候,不知他
娘兒們此時在那裡?怎的我得見見也好。
安老爺:不但你想見他們,他們也正在那裡想見你。除了我們張親家老夫妻二位照應行李
不得來,其餘都在莊上。
(說著,便找褚一官著人送信請去。)
(恰好褚一官外面去了,不在跟前。)
(一時找來,老爺便說明原由。)
褚一官:還等這會子呢?頭晌午就來了!這裡話設說結,我又不敢讓進來,沒法兒,我把
他老人家娘兒兩個讓到隔壁林大嫂家坐著呢。方才打發人來問過兩三回了。等我
過去言語一句。
(說著去了。)
(不上一盞茶時,安太太早到,褚大娘子便忙著迎出去,攙了進來。)
(那安太太進門,一眼便看見姑娘哀哀欲絕的跪在那裡。)
(一時也不及參靈,便一直的奔了姑娘去。)
(也顧不得那白褥子的忌諱,便蹲下身去,半跪半坐的把他一摟摟在懷裡,「兒
(呀」「肉」的哭起來,。)
(一面哭著,一面數落道)
一 面:我的孩子!你可心疼死大娘了!拿著你這樣一個好心人,老天怎麼也不可憐可憐
你,叫你受這個樣兒的苦喲!
(姑娘聽了這話,心裡更酸,哭得更痛。)
(褚大娘子勸了半日,才兩下裡勸住了。)
(便讓太太坑上坐,太太那裡肯?說)
太 太:姑奶奶,我好容易見著他了,你讓我合他多親香親香!
(說著,又拿小手巾擦眼睛。)
(褚大娘子便向炕上拿了一個坐褥,給太太鋪好,又裝了一袋煙過去。)
(太太便合姑娘對面坐了,手裡拿著煙袋,且不吃煙,著實的給姑娘道了一番謝
()
太 太:大姑娘,我就剩了心裡過不去了!我實在說不出甚麼來了!
(姑娘此時倒也無可謙詞,只說了個)
姑 娘:那時雖然彼此不知,方才聽我伯父說起來,我兩家原來是這樣的世誼,便是姪女
兒出些力,豈不是該的?姪女兒此後仰仗伯父、伯母的去處正多。還有幾句不知
進退的話,方才我都求過我伯父了。
安太太:大姑娘,憑你有甚麼為難的事,都交給我合你大爺。你只別委屈,別著急,耽擱
了身子,我就放心了。
(說著,便拉了他的手,問長問短。)
(恰好一個婆兒送上茶來,安太太接來,便擱下那個茶盤兒,自己端著碗,送到
(他口邊,讓他喝兩口熱茶。)
(一會兒又用手指頭給他理理頭髮,一會兒又用小手巾兒給他沾沾臉上的眼淚,
(一會兒)
一會兒:這一個褥子薄,再垫個坐褥罷,小心地下的涼氣冰著。
一會兒:沒外人在這裡,只管盤上腿兒坐著,看壓麻了腳。
(也不知要怎樣的疼疼那位姑娘才好。)
(再不想姑娘的小腳兒天生的不會盤腿。)
(更可憐那姑娘幼年喪父,正是用著母親撫養照料的時候,母親又沒了;便是有
(,他那位老太太也是一個老實不過的人,及至逃難至此,一病不起,連他自己
(的衣食還得女兒照顧,姑娘何曾經過人這等珍惜憐愛過來?)
154**時間: 地點:
(如今合安太太見了面,看了這番說話、行事、待人,才知道天底下的女孩兒原
(來還有這等一個境界,他心裡頓覺甜苦寒暖大不相同,便益發合安太太親熱起
(來。)
(坐定了,便目不轉睛的看著安太太。)
(只見那太太穿一件魚白百蝶的襯衣兒,套一件降色二則五蝠捧壽織就地景兒的
(氅衣兒,窄生生的袖兒,細條條的身子,週身絕不是那大寬的織邊繡邊,又是
(甚麼豬牙縧子、狗牙縧子的胡鑲混作,都用三分寬的石青片金窄邊兒,塌一道
(十三股裡外掛金線的縧子,正捲著二折袖兒。)
(頭上梳著短短的兩把頭兒,紮著大壯的猩紅頭把兒,別著一枝大如意頭的扁方
(兒,一對三道線兒玉簪棒兒,一枝一丈青的小耳挖子,卻不插在頭頂上,倒掖
(在頭把兒的後邊。)
(左邊翠花上關著一路三根大寶石抱針釘兒,還戴著一枝方天戟,拴著八棵大東
(珠的大腰節坠角兒的小挑,右邊一排三枝刮綾刷蠟的矗枝兒蘭枝花兒。)
(年紀雖近五旬,看去也不過四十光景,依然的烏鬢黛眉,點脂敷粉。)
(待人是一團和氣,和氣的端莊;開口有幾句謙詞,謙詞的尊貴。)
(高華富麗,慈厚和平。)
(合安老爺配起來,真算得個子子孫孫的天親,夫夫婦婦的榜樣。)
(姑娘看了半日,心裡暗暗的說道)
心 裡:我給張家妹妹誤訂誤撞說成了這等的一個人家,這樣的一雙公婆,也算對得住他
了。
(他那裡正待問安太太「我那妹子怎的不同來」?一句話不曾出口,只聽外面一
(片哭聲,男的也有,女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搖天振地價從門外哭了
(進來。)
(姑娘從來不曉得甚麼叫作「害怕」的人,此時倒嚇了一跳,心裡敁敪道)
心 裡:我這裡除了鄧、褚兩家之外,再沒個痛癢相關的人,他兩家都在眼前,這來的又
是班甚麼人?卻哭的這般痛切?好生作怪!
(自己又拘住禮法,不好探頭往外看,只得低了頭伏在地下陪著哭。)
(且住!這一片哭聲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班人,果然都是誰呀?原來安太太過
(來的時候,安公子小夫妻合僕婦丫鬟都隨過來了。)
(只因裡面地方過窄,要等安太太先見過了,然後大家才好進來,趁這個空兒,
(便在前廳換了衣裳。)
(姑娘在靈旁跪著。)
(只顧在這裡應酬安太太,卻不得知道消息。)
(及至他自己伏下身去陪哭,安太太便站起身來。)
(他哭著閃眼一看,早見一男一女拜倒在靈前,又是兩個老少婦人跪在門裡,一
(個男的跪在門外,都伏在地下痛哭,又各各的身穿重孝。)
(姑娘淚眼模糊,急切裡看不出誰是誰。)
(口裡既不好問,心裡更想不出這是怎麼一樁事。)
(正在納悶,卻見褚大娘子把靈前跪的那個穿孝的少婦攙起來,那廂那個穿孝的
(少年也便站起身來,還在那裡捂著臉擦眼淚。)
(那少婦便拉了褚大娘子,一面哭著撲了自己來,便在方才安太太坐的那個坐褥
(上跪下,嬌滴滴悲切切叫了聲)
褚大娘:姐姐,你想得我好苦!
(說罷,也是抱頭痛哭。)
(何玉鳳此時臨近一看,又聽得說話的聲音,才曉得是他救的那個結義妹子張金
(鳳,那廂站的那個少年,便是安公子。)
(一時心中萬緒千頭,才待說話,那後面跪的老少兩個婦女也搶過來給姑娘磕頭
(,扶著姑娘的腿哭個不住。)
(門外的那個男的也磕了陣頭站起來。)
(姑娘且不及看門外那個,急得一手拉了金鳳姑娘,一手推那兩個婦女)
姑 娘:你兩個先抬起頭來,我瞧瞧是誰?
(及至兩個抬起頭來,兩下裡看了一看,才曉得是他的奶母合他的丫鬟,門外那
(個卻是他的奶公戴勤。)
(姑娘此時斷想不到這班人忽然在此地同時聚在一處,重得相見,更加都穿著孝
(服,辨認不清,到了他那個丫鬟--隨緣兒媳婦--隔了兩三年不見,身量也
(長成了,又開了臉,打扮得一個小媳婦子模樣,尤其意想不到,覺得詫異。)
(這一陣穿插,倒把個姑娘的眼淚穿插回去了,呆呆的瞅瞅這個,看看那個,怔
(了半日,才問著張金鳳道)
姑 娘:妹子,我難道合你們是夢中相見麼?
張姑娘:姐姐,你且莫悲傷!定一定再說話。
(這姑娘痛定思痛,良久良久,才重複哭起來。)
安太太:(安太太便叫張姑娘)好生勸勸你姐姐,不要招他再哭了。
(褚家娘子合他奶娘也來相勸。)
(姑娘這才止住悲啼,拉了張金鳳,覺得心中有萬語千言,只不知從那句說起。
()
(只見他看了看眾人,又看了看安公子夫妻,忽地失驚道)
安公子:阿呀!豈有此理!我這奶公、奶母合這丫鬟罷了,你二位,現在伯父、伯母雙雙
在堂,豈不嫌個忌諱,怎生也穿起這不祥之服?快快侻下來才是!
安公子:(安公子跪在那裡答道)我兩個受了姐姐的救命大恩,無路可報,今日遇著嬸母
這等大事,正該如此。況又是父母吩咐的,怎敢違背!
姑 娘:(姑娘連連擺手)這事斷斷行不得!
張姑娘:姐姐,便是你我,又合嫡親姐妹差些甚麼?姐姐不必再講了。
(兩人只管這等說,姑娘那裡肯依?急得又向安老爺、安太太)
安太太:伯父、伯母,這事禮過于情,不要說我何玉鳳看了不安,便是我的母親九泉有知
,也過不去。求你二位老人家吩咐一句,一定叫他們侻了才好。
安老爺:姑娘,你且不必著急,聽我說。你道這事『禮過于情』,按古禮講,古人的朋友
本就有個『袒免之服』。怎的叫作『袒免』?就如如今男去冠纓,女去首飾,再
系條孝帶兒,戴個孝髻兒一般。按今禮講,你只看內三旗的那些人家,遇見父母
大事,無論親戚朋友跟前,都有個遞孝接孝的禮。再講到情,你我兩家不但非尋
常朋友可比,比起那疏遠的親戚來,只怕情義還要重些。便是你尊翁靈柩到京的
時候,我也曾在我那墳園上供養他幾日,也曾叫我這孩兒去了纓兒,穿身孝服,
替我早晚祭奠。這是你奶公、奶娘眼見的。那時姑娘你又從那裡不安去?何況姑
娘你救了他兩個性命,便同救了他兩個父母、公婆。他兩個如今止于給你令堂穿
身孝服,就論一報一施,你道孰輕孰重?這幾身孝,正是我昨日聽得你令堂的事
,合你伯母商議,特特的赴做成的。你我骨肉一般,還講得到甚麼忌諱?便是忌
諱,我這一兒一媳當日在那能仁寺雙雙落難,果然不是你來搭救,只怕今日之下
,想穿這兩身孝服也沒處穿,我同你伯母求著這樣忌諱也求不到。我再合姑娘你
掉句文,這就叫作『亡于禮者』之禮也,故曰『其動也中』。
安太太:(安太太也道)是這樣。
(不叫姑娘謙讓,又怕他著急,便親自走過來安撫了他一番。)
(這且不表。)
155**時間: 地點:
(卻說鄧九公方才見公子合張金鳳穿了孝來,也自詫異,及至安老爺說了半日,
(他才明白過來。)
(原來昨日安老爺把華忠叫在一旁說的那句梯己話,合今早安老爺見了安太太老
(夫妻兩個說的那句啞謎兒,他在旁邊聽著乾著了會子急不好問的,便是這件事
(。)
安老爺:(便向姑娘道)姑娘,師傅總得站在你這頭兒,咱們到底是家裡,我再沒說架著
炮往裡打的。這話你伯伯可說的是,咱們不用再說了。
(姑娘還待再說,褚大娘子也道)
褚大娘:我可不懂得這些甚麼古啊今啊、書哇文的,還是我方才說的那句話,人家是個老
家兒,老家兒說話再沒錯的,怎麼說咱們怎麼依就完了。你說是不是?
(姑娘見一個人扭不過眾人去,心裡想道)
姑 娘:我從來看了世界上這些施恩望報的人,作那些春種秋收的勾當,便笑他是有意沽
名,有心為善;所以我作事作起來任是潮來海倒,作過去便同雲過天空。即如我
在能仁寺救安公子、張姑娘的性命,給他二人聯姻,以至贈金借弓這些事,不過
是我那多事的脾氣,好勝的性兒,趁著一時高興,要作一個痛快淋灕,要出出我
自己心中那口不平之氣!究竟何曾望他們怎的領情,怎生報答來著?不想他們竟
這等認真起來。可見造因得果,雖有人為,也是上天暗中安排定的。
(想到這裡,也就默默無言,只得跪起來給安公子合張姑娘行禮叩謝,慌得他兩
(個還禮不迭。)
(然雖如此,姑娘此刻是說勉強依了,他心裡卻另有個不願意的意思。)
(他這不意願,想來不是為方才給安公子、張姑娘磕那兩個頭。)
(究竟他是個甚麼意思?這位姑娘心裡彎子轉子過多,我說書的一時摸不著門兒
(,無從交代。)
(等這書說到那個場中,少不得說書的聽書的都明白了。)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
(再講安老爺自從到了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又訪到青雲堡,見了褚一官、褚
(大娘子,這才見著鄧九公。)
(自從見了鄧九公,費了無限的調停,無限的宛轉,才得到了青雲峰,見著了這
(位隱姓埋名昨是今非的十三妹。)
(自從見了這位姑娘,又費了無限唾沫,無限精神,才得說的他悉心懺悔,五體
(皈依。)
(一直等安太太、安公子、張姑娘以至他的奶公、奶母、丫鬟異地重逢,才算作
(完了這本戲文,演完了這段評話,才得略略的放心。)
心 裡:(他便對鄧九公說)九兄,這事情的大局已定,我們外面歇歇,好讓他娘兒們說
說話兒,各取方便。
(鄧九公本就嚷嚷了半天吃了,聽了這話,正中下懷,忙說)
鄧九公:很好,咱們也該喝兩盅去了。
就 嚷:(又告訴褚大娘子道)讓姑娘吃些東西。哭只管哭,可不要盡只餓著。
(嘮叨了一陣,這才陪了老爺、公子出來。)
(外面自有褚一官帶了人張羅著預備吃的,內裡褚大娘子也指使著一群蹷頭腳的
(婆兒調抹桌凳,搬運飯菜。)
(便連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也來幫忙,一時裡外都吃起來。)
(安老爺合鄧九公心裡惦著有事,也不得照昨日那等暢飲,然雖如此,卻也瓶罄
(杯空,不曾少喝了酒。)
(至於那些吃食,不必細述,也沒那古兒詞兒上的「山中走獸雲中雁,陸地飛禽
(海底魚」,不過是酒肉飯菜,吃得醉飽香甜而已。)
(一時吃完,又添了東西,內外下人都吃過了。)
鄧九公:(鄧九公閒話中便合安老爺說道)老弟,你看這等一個好孩子,被你生生的奪了
去了,我心裡可真難過。只是一來關著他的重回故鄉,二來又關著他的父母大事
,三來更關著他的終身。我可沒法兒留他。但是我也受了他會子好處,一點兒沒
報答他,我這心裡也得過的去?我想,如今他不是沒忙著要走的這一說了嗎?我
要把他老太太的事重新風風光光的給他辦一辦,也算我們師徒一場。只是要老弟
你多住幾日,包些車腳盤纏。可就不知老弟你等得等不得?
安老爺:我倒沒甚麼等不得,那盤費更是小事。便是九兄你不給他辦這事,我們也不能就
走。甚麼原故呢?我心裡已經打算在此了,此去帶了一口靈,旱路走著就有許多
不便,我的意思,必須改由水路行走。明日就要遣人踅回臨清閘去僱船,往返也
得個十天八天的耽擱。只是老兄你方才說的這番舉動,似乎倒可不必。從來喪祭
趁家之有無,他自己既不能盡心,要你多費,他必不安。況且這些事究竟也不過
是個虛文,于存者沒者毫無益處。竟是照舊,明日伴宿,後日卻把靈封了,把他
接到莊上,你師弟姊妹多聚幾日,敘敘別情。有這項錢,你倒是給他作幾件上路
素色衣裳,如此事事從實,他也無從辭起。
鄧九公:那幾件衣裳可值得幾何呢!
(說著,綽著那部長鬚,翻著眼睛,想了一想)
說 著:有了!衣裳行李也要作,臨走我倒底要把他前回合海馬週三賭賽他不受我的那一
萬銀送他,作個程儀。難道他還不受不成?
安老爺:那他可就不受定了。老兄,你豈不聞『江山好改,秉性難移』?你且不可打量他
從此就這等好說話兒了。他那平生最怕受人恩的脾氣,難道你沒領教過?設或你
定要盡心,他決然不受,那時彼此都難為情。依我說,倒莫如……
(老爺說到這裡,掩住白,走到鄧九公跟前,附耳低聲說道)
老 爺:九兄,莫若如此如此,豈不大妙?
(鄧九公聽了,樂得拍桌子打板凳的連說)
鄧九公:有理!
156**時間: 地點:
老 爺:就照這麼辦了!
老 爺:九兄,切莫高聲。此地只隔一層窗紙,倘被他聽見,慢說你這人情作不成,今日
這一天的心力可就都白費了!
(鄧九公伸了伸舌頭,連忙住口。)
(二人正要進後邊去,恰好隨緣兒媳婦出來)
二 人:奴才太太合姑娘請老爺說話。
(安老爺便同了鄧九公進來。)
安太太:大姑娘方才說了半天,還是為玉格合他媳婦這兩身孝,他始終不願意。他的意思
,還要過了明日後日兩天,大後日就一同動身。我說這話你等我合你大爺商量,
也得算計算計這兩天工夫可走得及走不及。
姑 娘:(姑娘接著說道)我也沒甚麼願意不願意。不過想著他二位穿了孝,參了靈,就
算情理兩盡了,究竟有伯父、伯母在上頭;況且又是行路,就這樣上路,斷乎使
不得。不但他二位,便是我這奶公、奶母、丫鬟,現在既在伯父那裡,一並也叫
他們侻了孝上路為是。至於我這孝,雖說是侻不下來,這樣跟了伯父、伯母同行
,究竟不便。縱說你二位老人家不嫌忌諱,也得我心裡安。再說,我父親的大事
那時,我只顧護了母親、匆匆遠辟,便不曾按著日期守孝;此番到京,我卻要補
著盡這點作兒女的心。那時日子也寬余了,伯父你給我找的那個廟也該妥當了,
我一釋服,便去了我的腳跟大事,豈不長便?這樣商量定了,過了明日後日兩天
,就可上路,也省得伯父上上下下人馬山集的在此久住。這話,伯父想來再沒個
不依我的。
安老爺:(安老爺一聽)這又是姑娘泛上小心眼兒來了,且自順了他的性兒,我自有道理
。
便 一:姑娘,這話很是。便是你大兄弟、大妹妹,我也不是叫他們穿多少日子的孝。到
了你補著穿孝這層,也很行得,盡有這個樣子。只是兩日後便要起身,卻來不及
。何也呢?我們將才在外頭商量定了,你此番扶柩回京,旱路斷不方便,就是你
也不得早晚相依。我明日便著人看船去,也有幾天耽擱。我們這裡卻依然明日伴
宿,後日把靈暫且封起來,大家都搬到你師傅莊上住去。船一僱到,即刻起行。
你那一路不要見外人的這句話,便不枉說了。姑娘,你道如何?
(姑娘聽了,料是此地山裡既不好一人久住,眾人也沒個長遠在此相伴的理,便
(也沒得說,點頭俯允。)
鄧九公:(鄧九公見這話說定規了)咱們這可沒事了,太陽爺也待好壓山兒了,二妹子合
大奶奶這裡也住不下,莫如趁早回莊兒上去罷,明日再來。再挨會子,這山裡的
道兒黑了,可不好走。
(安太太還不曾答言,何玉鳳姑娘早詫異起來)
安太太:怎麼,今日都不住下嗎?
(原來姑娘自被安老爺一番言語之後,勾起他的兒女柔腸,早合那以前要殺就殺
(、要饒就饒、要聚便聚、要散便散的十三妹迥不相同。)
(聽得聲都要走,便有些意意思思的捨不得,眼圈兒一紅,不差甚麼就像安公子
(在悅來老店的那番光景,要撇酥兒!)
褚大娘:(褚大娘子笑道)哎喲,嗳喲!瞧啊!瞧啊!妞兒捨不得大娘了!我這可是頭一
遭兒看見你這個樣兒!
安太太:(安太太便連忙道)好孩子,別委屈!我跟著你。
褚大娘:(因合褚大娘子)不然姑奶奶你合你大妹妹回去,我住下罷。
(誰知這位姑娘雖然在能仁寺合張姑娘聚了半日,也曾有幾句深談,只是那時節
(彼此心裡都在有事,究竟不曾談到一句兒女衷腸,今日重得相逢,更是依依不
(舍。)
(褚大娘子是個敞快人,見這光景,便道)
便 一:這麼樣罷。
合 他:(因合他父親說)竟是你老人家帶了女婿陪了二叔合大爺回去,我們娘兒三個都
住下,這裡也擠下了。
褚一官:(又合褚一官)你回去可就把二嬸兒合大妹妹的鋪蓋捲兒合包袱送了來,可別交
給外頭人,就叫孟媽兒合芮嫂兩個來。我這裡帶的人不夠使,他們村兒裡的幾個
人晚上也有回家的。我帶著一條被窩呢,不要鋪蓋了。晚上老爺子要合二叔喝酒
,我都告訴姨奶奶了。以至明日早起的吃的,老范合小蔡兒他們都知道,你問他
們就是了。可想著給我們送吃的來。
(褚一官在那裡老老實實的聽一句應一句。)
褚大娘:可是還得把我的梳頭匣子拿來呢。
張姑娘:不用費事了,兩分鋪蓋裡都帶著梳洗的這一分東西呢。我們天天路上就是那麼將
就著使,連大姐姐你也用開了。
褚大娘:如此更省事了。
褚一官:想想還有甚麼?別落下了。
褚大娘:沒甚麼了。--再就是我不在家,你多分點心兒,照應照應那孩子,別竟靠奶媽
兒。
(褚一官又連連答應。)
褚大娘:(褚太娘子)既這樣,二叔,索性早些請回去罷。
鄧九公:明日人來的必多,我已就告訴宰了兩隻羊、兩口豬,夠吃的了,姑奶奶放心罷。
倒是這槓,怎麼樣,不就卸了他罷?
安老爺:這又礙不著,何必再卸。就這樣,下船時豈不省事!
鄧九公:老弟,你有所不知。我也知道不用卸,只是我不說這句,書裡可又漏一個縫子!
(說著,才嘻嘻哈哈同了安老爺父子合褚一官告辭出去。)
(安老爺臨走,又把戴勤留下在此照料,便一同回青雲堡褚家莊去了不提。)
157**時間: 地點:
(卻說何玉鳳姑娘,此時父母終天之恨已是無可如何,不想自己孤另另一個人,
(忽然來了個知疼著熱的世交伯母,一個情投意合的義姊,一個依模照樣的義妹
(,又是嬤嬤媽、嬤嬤妹妹,一盆火似價的哄著姑娘。)
(姑娘本是個天性高曠的爽快人,不覺一時精滿神足,心舒意敞,高談闊論起來
(。)
(那時雖是十月天氣,山風甚寒,屋裡已生上火。)
158**時間: 地點:
(須臾,點上燈來,那鋪蓋包袱也都取到。)
(那位姨奶奶又送了些零星吃食來,褚大娘子便都交給人收拾去,等著夜來再要
(。)
(便讓安太太上了炕,又讓何、張二位姑娘上去。)
安太太:(因向安太太說)我在左邊給你老人家擺一隻鳳凰,右邊給你老人家擺一隻鳳凰
。
(他自己卻挨著炕邊坐了。)
(除了玉鳳姑娘不吃煙,那娘兒三個每人一袋煙兒,安太太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十分歡喜。)
(大家便圍炕閒話起來。)
安太太:真個的,你家這個姨奶奶雖說沒甚麼模樣兒,可倒是個心口如一的厚實人兒。我
看你們老人家這樣的居心行事,敢怕那姨奶奶還給他養個兒子定不得呢。
褚大娘:那敢是好,我也正盼呢。只是我父親今年八十七了,那裡還指望得定呢!
張姑娘:不然。那姨奶奶自己知道,他告訴我說,他家老爺子命裡有兒子,他還要養兩個
呢。
安太太:這兒女的數兒,他自己那裡定得准呢?
張姑娘:(張姑娘忍不住笑道)我也是這樣問他來著,他說是劉鐵嘴告訴他的。我也不知
劉鐵嘴是誰,沒敢往下再問。
(大家聽了,早已笑將起來。)
褚大娘:(褚大娘子便告訴安太太道)這是他來的那年,我叫了個瞎生給他算命。要算算
他命裡有兒子沒有。那瞎生叫劉鐵嘴,說了這麼句話,他就記住了這句話。要是
叫他記住了,他肚子裡可就裝不住了。就這麼個傻心腸兒!
玉鳳姑:我可就愛他那個傻心腸兒。只是怕他說話,他一說話,我不笑他,我憋的慌;我
笑他,我又怕他惱。
褚大娘:人家可不懂得怎麼叫個惱哇!
(說著,大家又笑了一陣。)
(一時,戴勤進來,隔窗回道)
戴 勤:請示太太合大奶奶,還要甚麼不要?外頭送鋪蓋的車還在這裡等著呢。
安太太:不用甚麼了。你沒跟大爺去嗎?
戴 勤:老爺留奴才在這裡伺候的。
(玉鳳姑娘聽如此說,便隔窗叫他道)
玉鳳姑:嬤嬤爹,你先去告訴了話,進來我再瞧瞧你。
(戴勤去了進來,又重新給姑娘請安,也問了姑娘幾句話。)
(姑娘一時想起當日送靈回京的話,又細問了一番)
姑 娘:你們走到那裡就遇見這裡老爺的人了?
戴 勤:走到德州。
姑 娘:他們岸上走,你們河裡走,怎得知道就是咱們的船呢?
戴 勤:姑娘問起這件事,竟有些奇怪,真是老爺的靈聖!頭夜大家就知道這裡老爺差人
接下來了。這一日晚上,船靠了德州碼頭,點燈後,他們裡頭在後艙睡了,奴才
合宋官兒兩個便在老爺靈旁一邊一個打地鋪,也就睡下。睡到三更多天,耳邊只
聽說老爺叫,那時也忘了老爺是歸了西了,就連忙要見老爺去。及至一看,老爺
就在當地站著呢,奴才一時認不出來了。
姑 娘:你怎麼又會不認得老爺了呢?
戴 勤:只見老爺穿戴不是本朝衣冠,頭上戴著一頂方頂鑲金長翅紗帽,身穿大紅蟒袍,
圍著玉帶,吩咐奴才說:『安二老爺差人接我來了,你們可看著些,莫要錯過去
,叫他們空跑一蕩。我上任去了。』奴才就說:『老爺那裡上任去?怎的不接太
太合姑娘同去?』老爺道:『太太就來的。姑娘早呢,我不等他了。』說著,往
外就走。奴才急了,說:『老爺怎的不等姑娘同去?奴才姑娘此時到底在那裡呢
?』老爺把袖子一甩,向我說:『好糊塗!我見不著姑娘,只怕你就先見著了。
此時何用問我!』奴才見老爺生氣,一害怕,就唬醒了。原來是一場夢。忙著叫
宋官兒,只聽他那裡說睡語,說:『我的老爺子!你是誰呀?』及至把他叫醒了
,問他,他說:『見一個人,打扮得合戲台上的賜福天官似的,踢了我一靴子腳
,說:『你這東西睡的怎麼這樣死!』奴才正告訴他這個夢,只聽得外面好像人
馬喧闐的聲兒,又像鼓樂吹打的聲兒,只恨那時膽子小,不曾出去看看。奴才就
合宋官兒說:『這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天亮咱們且別開船,到船頭看看
,到底有人來沒人來。』誰想這裡老爺果然就打發梁材他們來了。姑娘想,這可
不是老爺顯聖嗎?
(這位姑娘可從不信這些鬼神陰陽的事,便道)
便 一:老爺成神,怎的不給我托夢,倒給你托起夢來?不要是你那一天吃多了罷?
安太太:大姑娘,你可不可不信這話。他們一到京就說過。你大爺還合我說:『何老大那
等一個聰明正直的人,成了神也是有的事,只可惜他不知成了甚麼神了。』這神
佛的事也是有的。
(姑娘終是將信將疑。)
戴嬤嬤:(戴嬤嬤笑向安太太道)奴才姑娘從小兒就不信這些。姑娘只想,要不是有神佛
保著,怎麼想到我們今日都在這裡見著姑娘啊!太太還記得老爺來的頭裡,叫了
奴才娘兒兩個去細問姑娘小時候的事情?那時奴才只納悶兒。誰知老爺早知道姑
娘的下落,連奴才們也托著老爺、太太的福見著姑娘了。真真是想不到的事!
玉鳳姑:老爺怎麼問?你們又怎麼說的?
(隨緣兒媳婦便把那日的話說了一遍。)
姑 娘:我不懂,你們有一搭兒沒一搭兒的把我小時候的營生回老爺作嗎?
褚大娘:罷咧!罷咧!連你那拉青屎的根子都叫人家抖翻出來了,別的還有甚麼怕說的!
(說的大家大笑,他自己也不禁伏在安太太懷裡吃吃的笑個不住。)
(從來說「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只這等說說笑笑,不覺三鼓。)
褚大娘:不早了,老太太今日那麼早起來,也鬧了一天了,咱們喝點兒粥,吃點兒東西睡
罷。明日還得早些起來,只怕他們這裡遠村近鄰的還要來上祭呢。
(說著,隨意吃些東西,盥漱已畢,安太太合何玉鳳姑娘便在東間南炕,褚大娘
(子合張金鳳姑娘便在西間南炕睡下。)
(戴嬤嬤母女合褚家帶來的四個婆兒都在後捲兩個裡間分住。)
(本村的幾個村姑村婆也各各的分頭歇息。)
(這裡他娘兒們、姐兒們睡在炕上,還絮絮的談個不住。)
(列公,你道怎個「蒼狗白雲,天心無定;桑田滄海,世事何常」?這青雲山分
(明是悽慘慘的幾間風冷茅簷,怎的霎時間變作了暖溶溶的春生畫圖?都只道是
(這班人第一個歡場,那知恰是這評話裡第二番結束。)
(這正是)
(但解性情憐骨肉,寒溫甘苦總相宜。)
(要知那何玉鳳合安老爺怎的同行,何玉鳳合鄧、褚兩家怎的作別,下回書交代
(。)
(第二十回完)
(第二十一回 回心向善買犢賣刀 隱語雙關借弓留硯)
(這書前二十回已把安、何、張三家聯成一片,穿得一串,書中不再煩敘。)
(從這二十一回起,就要作一篇雕弓寶硯已分重合的文章,成一段雙鳳齊鳴的佳
(話。)
159**時間: 地點:
(卻說安太太婆媳二人那日會著何玉鳳姑娘,便同褚大娘子都在他青雲山山莊住
(下。)
(彼此談了半夜,心意相投,直到更深,大家才得安歇。)
(外面除了本莊莊客長工之外,鄧九公又撥了兩個中用些的人,在此張羅明日伴
(宿的事。)
(安老爺又留下戴勤並打發華忠來幫著照料。)
(連夜的宰牲口、定小菜,連那左鄰右舍也跟著騰房子、調桌凳,預備落作,忙
(碌得一夜也不曾好生睡得。)
(裡邊褚大娘子才聽得雞叫,便先起來梳洗,帶著那些婆兒們打掃屋子。)
(安太太婆媳合玉鳳姑娘也就起來,梳洗完畢。)
(早有褚一官帶人送了許多吃食,外面收拾好了端進來。)
安太太:(安太太便讓道)大姑娘,今日可得多吃些,昨日鬧得也不曾好生吃晚飯。
(那知這位姑娘諸事難說話,獨到了吃上不用人操心呢。)
(一時,上下大家吃完。)
(安老爺早同鄧九公從家裡吃得一飽,前來看望姑娘,合姑娘寒暄了幾句,姑娘
(便依然跪在靈旁盡哀盡禮。)
(便有戴勤帶著他女婿隨緣兒合親家華忠進來叩見姑娘。)
(姑娘見自己的丫鬟也有了托身之地,並且此後也得一處相聚,更是放心。)
(又見褚大娘子趕著華忠一口一個「大哥」,姑娘)
姑 娘:你那裡又跑出這麼個大哥來了?
褚大娘:這可就是你昨日說的我們那個親戚兒。
(姑娘才明白便是安公子的華奶公。)
(兩人見過出去,華忠又進來回)
華 忠:張親家老爺、親家太太來了。
(原來這老兩口兒昨日聽得十三妹姑娘有了下落,恨不得一口氣就跟了來見見。
()
(只因安老爺生恐這裡話沒定規,親家太太來了再鬧上一陣不防頭的怯話兒,給
(弄糟了,所以指稱著托他二位照看行李,且不請來,叫在店裡聽信。)
(及至他昨晚得了信,今日天不亮便往這裡趕,趕到青雲堡褚家莊,可可兒的大
(家都進山來了,他們也沒進,一直的又趕到此地。)
(進門朝靈前拜了幾拜,便過來見姑娘,哭眼抹淚的說了半天,大意是謝姑娘從
(前的恩情,道姑娘現在的煩惱。)
(禮到話不到,說是說不清,橫豎算這等一番意思就完了事了。)
(鄧九公便讓張老在前廳去坐。)
(內中只有褚大娘子是不曾見過這位張太太的,他心裡暗說)
褚大娘:怎麼這等一個娘,會養金鳳姑娘這麼一個聰明俊秀的女孩兒呢?
(這褚大娘子本就有些頑皮,不免要耍笑他,只是礙著張姑娘,不肯。)
(便也問了好,說了幾句話)
說 了:你老人家今日甚麼時候坐車往這麼來的?
問 他:那裡還坐車呀!我說:『才多遠兒呢,咱走了去罷。』他爹說:『我怕甚麼?撒
開鴨子就到咧!你那踱拉踱拉的,踱拉到啥時候才到喂!』那麼著,我可就說:
『不你就給我找個二把手的小單拱兒來罷。』誰知僱了輛小單拱兒,那推車的又
是老頭子,倒夠著八十多周兒咧,推也推不動,沒的怄的慌,還沒我走著爽利咧
!
(大家聽了,要笑又不好笑。)
(偏偏這八十多周兒的話,又正合了鄧九公的歲數兒,鄧九公聽了,倒有些不好
(意思起來,便搭讪著問褚一官道)
鄧九公:咱們外頭的事情都齊了沒有?
褚一官:都齊了,只聽裡頭的信兒。
(原來安、鄧兩家商量定了,都是這日上祭。)
(安老爺見張家二老來了,又告訴鄧九公給他家也備了桌現成的供菜。)
(第一起便是安老爺上祭。)
(褚一官連忙招護了戴勤、華忠、隨緣兒進來,整理桌椅,預備香燭。)
(這山居卻沒那些鼓樂排場,獻奠儀注,只大家把祭品端來擺好。)
(玉鳳姑娘看了看那供菜,除了湯飯茶酒之外,絕不是莊子上叫的那些楞雞、匾
(丸子、紅眼兒魚、花板肉的十五大碗,卻是不零不搭的十三盤,裡面擺著全羊
(十二件,一路四盤,擺了三路;中間又架著一盤,便是那十二件裡片下來的攢
(盤,連頭蹄下水都有。)
(只見安老爺拈過香,帶著公子行了三拜的禮。)
160**時間: 地點:
(次後安太太帶了張姑娘也一樣的行了禮。)
(姑娘不好相攔,只有按拜還禮。)
(祭完,只見安太太恭恭敬敬把中間供的那攢盤撤下來,又向碗裡撥了一撮飯,
(澆了一匙湯,要了雙筷子,便自己端到玉鳳姑娘跟前,蹲身下去,讓他吃些。
()
(不想姑娘不吃羊肉,只是搖頭。)
安太太:大姑娘,這是老太太的克食〔克食:滿語。恩賞,上賞之意〕,多少總得領一點
。
(說著,便夾了一片肉,幾個飯粒兒,送在姑娘嘴裡。)
(姑娘也只得嚼著咽了。)
(咽只管咽了,卻不知這是怎麼個規矩。)
(當下不但姑娘不懂,連鄧九公經老了世事的,也以為創見。)
(不知這卻是八旗弔祭的一個老風氣,那時候還行這個禮。)
(到了如今,不但見不著,聽也聽不著,竟算得個「史闕文」了。)
(閒話少說。)
(一時撤下去,鄧九公因為自己算個地主,便讓張家二老上祭,端上一桌荤素供
(菜來,供好。)
(張老也拈了香,磕了頭。)
(到了親家太太了,磕看頭,便有些話白兒,只聽不出他嘴裡咕囔的是甚麼。)
(等他兩個祭完了,便是鄧九公同了女兒、女婿上祭。)
(只見熱氣騰騰的端上一桌菜來,無非海錯山珍、雞鴨魚肉之類,也有大盤的饅
(頭,整方的紅白肉,卻弄的十分潔誠精緻,供好。)
(鄧九公同褚一官夫妻也照前鑽香行禮。)
(禮畢,褚一官出去焚化紙錁,他父女兩個便大哭起來。)
(姑娘也在那裡陪哭,戴勤家的合隨緣兒媳婦都跪在姑娘身後跟著哭。)
(你道這鄧家父女兩個是哭那一位何太太不成?那何太太是位忠厚老實不過的人
(,再加上後來一病,不但鄧九公合他漠不相關,便是褚大娘子也合他兩年有餘
(,不曾長篇大論的談過個家長裡短,卻從那裡得這許多方便眼淚?原來他父女
(兩個都各人哭得是各人的心事。)
(鄧九公心裡想著是:人生在世,兒子這種東西,雖說不過一個蒼生,卻也是少
(不得的。)
(即如這何家的夫妻二位,假如也得有安公子這等一個好兒子,何至弄到等女兒
(去報仇,要女兒來守孝?跟前雖說有玉鳳姑娘這等一個頂天立地的女兒,作到
(這個地位,已經不知他心裡有幾萬分說不出的苦楚了。)
(況且,世路上又怎樣指得准有這等一位破死忘魂衛顧人的安老爺呢?踅回來再
(想到自己身上,也只仗了一個女兒照看,難道眼看九十多歲的人,還指望養兒
(得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