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一 至 第一四〇

131**時間: 地點:
    (如今書中單表十三妹,自從他母親故後,算來已是第五日,只剩明日一天,後
    (日葬了母親,就要遠行去幹那樁報仇的大事。)
    
    
132**時間: 地點:
    (這日清早起來,便把那點薄薄家私歸了三個箱子,一切陳設器具鋪垫以至零星
    (東西,都裝在櫃子裡,把些粗重傢伙並罈子裡的鹹菜,缸裡的米,養的雞鴨,
    (還有積下的幾十串錢,都散給看門的莊客長工合近村平日服侍他母親的那些婦
    (女。)
    (又把自己的隨身行李放在手下。)
    (一切了當,覺得這事作得來海枯石爛,雲淨天空,何等乾淨解侻,胸中十分的
    (痛快。)
    (才得坐定,早見鄧九公走進門來,他起身迎著笑道)
鄧九公:你老人家不說今日要歇半天兒嗎,怎的倒這麼早就來了?
鄧九公:我何嘗不是要歇著,只因惦記著那繩槓,怕他們弄的不妥當。咱們這裡雖說不短
    人抬,都是些劣把,這是你老太太黃金入櫃萬年的大事,要有一點兒不保重,姑
    娘,我可就對不起你了。所以我要趁今日在莊上看著打點好了。誰知昨日回去,
    見他們已經弄妥當了。我想,只有今日一天,明日是個伴宿,這些遠村近鄰的必
    都來上上祭,怕沒工夫。繩槓既弄妥當了,莫若趁今日咱們把他作好了,也省得
    臨時現忙。你想是這麼著不是?
十三妹:這全仗你老人家,我再無可說的了。
    
    
133**時間: 地點:
    (正說著,只見褚大娘子也來了,跟著兩個老婆子,兩個笨漢,一個背著個鋪蓋
    (捲兒,一個抱著個大包袱。)
姑 娘:(姑娘望著他道)這作甚麼呀?我這裡的東西還嫌歸著不清楚呢,你又扛了這麼
    些東西來了。
褚大娘:我想明日來的人必多,你得在靈前還禮,分不開身。張羅張羅人哪,歸著歸著屋
    子啊,那不得人呢?再就剩這兩天了,知道你此去咱們是一個月兩個月才見?我
    也合你親熱親熱。所以我帶了鋪蓋來,打算住下,省得一天一蕩的跑。
姑 娘:難為你這等想得到,只是歸著屋子可算你誤了。不信你看,我一個人兒一早的工
    夫都歸著完了。
    (褚大娘子一看,果見滿屋裡都歸著了個清淨,箱子櫃子都上了鎖,只有炕上幾
    (件鋪垫合隨手應用的傢伙不曾動)
褚大娘:你這可忙甚麼呢?你走後交給我給你歸著還不放心哪?
姑 娘:不是不放心。
褚大娘:(因指著那箱子道)這裡頭還剩我母親合我的幾件衣掌,母親的我也不忍穿,我
    那顏色衣服又暫且穿不著,放著白糟塌了,你都拿去。你留下幾件,其餘的送你
    們姨奶奶,剩下破的爛的都分散給你家那些媽媽子們。零零星星的東西都在這兩
    頂櫃子裡,你也叫人搬了去。不要緊的傢伙,我都給了這裡照應服侍的人了,也
    算他們伺候我母親一場。
鄧九公:(鄧九公聽見道)姑娘,你幾天兒就回來,這些東西難道回來就都用不著了?叫
    個人在這裡看著就得了,何必這等?
十三妹:不然。一則這裡頭有我的鞋腳,不好交在他們手裡;再說,回來難道我一個人兒
    還在這山裡住不成?自然是跟了你老人家去,那時我短甚麼要甚麼,還怕你老人
    家不給我弄麼?
鄧九公:就是這樣,你也得帶些隨身行李走呀。
十三妹:(十三妹指著炕裡邊的東西說道)你老人家看,那一條馬褥子,一個小包袱捲兒
    ,裡頭還包著二三十兩碎銀子,再就是那把刀,那頭驢兒,便是我的行李了。還
    要甚麼?
    (鄧九公看他作的這等斬鋼截鐵,心裡想到昨日安老爺的話,真是大有見識,暗
    (暗的佩服。)
    (還要說話,褚大娘子生怕他父親一陣嘮叨露了馬腳,便攔他道)
褚大娘:你老人家不用合他說了,他說怎麼好就怎麼好罷。我算纏不清我們這位小姑太太
    就完了!
    (十三妹聽了,這才歡歡喜喜的把鑰匙交給褚大娘子收了。)
    
    
134**時間: 地點:
    (說話間,聽得門外一陣喧嘩,原來是褚一官押了繩槓來了。)
十三妹:(只見他進門就叫道)老爺子,都來了,擱在那裡呀?
鄧九公:你把那大槓順在外頭,肩槓、繩子、垫子都堆在這院子裡。你歇會子,咱們就作
    起來。
褚一官:還歇甚麼?
      大短的天,歸著歸著咱們就動手啊。
    (說著出去,便帶著人把那些東西都搬進來。)
    (早有在那裡幫忙的村婆兒們沏了一大壺茶擱在那裡。)
    (從來「武不善作」,鄧九公合褚一官便都摘了帽子,甩了大衣,盤上辮子,又
    (在短衣上煞緊了腰,叫了四個人進來捆那繩槓。)
    (褚一官料理前頭,鄧九公照應後面。)
    (那四個長工裡頭,有一個原是抬槓的團頭出身,只因有一膀好力氣,認識鄧九
    (公。)
    (便投在他莊上。)
    (只聽他說怎樣的安耐磨兒,打底盤兒,拴腰攔兒,撒象鼻子,坐臥牛子,一口
    (的抬槓行話。)
    (他翁婿兩個也幫著動手。)
    (十三妹只合褚大娘子站在一邊閒話,看著那口靈,略無一分悲慼留戀的光景。
    ()
    
    
135**時間: 地點:
    (卻說鄧九公、褚一官正在那裡帶了四個工人盤繩的盤繩,穿槓的穿槓,忙成一
    (處。)
    (只見一個莊客進來,望著褚一官說道)
莊 客:少當家的,外頭有人找你老說話。
    (他爺兒三個早明白是安老爺到了。)
    (只見褚一官一手揪著把繩,一腳蹬著槓,抬頭合那莊客道)
褚一官:有人找我說話,你沒看見我手裡做著活呢嗎?有甚麼話你叫他進來說不結了!
莊 客:不是這村兒的人哪。
褚一官:你瞧這個死心眼兒的,憑他是那村兒,便是咱們東西兩莊的人,誰又沒到過這院
    子裡呢!
那莊客:(那莊客搖頭道)喂,也不是咱莊兒上的呀,是個遠路來的。
褚一官:遠路來的,誰呀?
莊 客:不認識他麼。我問他貴姓,他說你老見了自然知道。他還問咱老爺子來著呢。
褚一官:(褚一官故意歪著頭皺著眉想道)這是誰呢?他怎麼又會找到這個地方兒來呢?
那莊客:誰知道哇。
褚一官:(褚一官低了低頭)你看著是怎麼個人兒呀?
那莊客:我看著只怕也是咱們同行的爺們,我見他也背著像老爺子使的那麼個彈弓子麼。
褚一官:(褚一官又故作猜疑道)你站住,同行裡沒這麼一個使彈弓子的呀。
    (說著,隔著那座靈位,便叫了鄧九公聲。)
    
    
136**時間: 地點:
    (如今書裡且按下褚一官這邊,再講那鄧九公。)
    
    
137**時間: 地點:
    (卻說他站在那棺材的後頭,看了兩個長工做活,越是褚一官這裡合人說話,他
    (那裡越吵吵得緊。)
    (一會兒又是這股繩打鬆了,一會兒又是那個扣兒繞背弓了,自己上去攥著根繩
    (子館那扣兒,用手煞了又煞,用腳踹了又踹,口裡還說道)
口 裡:難為你還衝行家呢,到底兒劣把頭麼!
    (褚一官只管合莊客說了那半日話,他總算沒聽見。)
    (直等褚一官叫了他一聲,他才抬起頭來問)
褚一官:作嗎呀?
褚一官:你老人家知道咱們道親裡頭有位使彈弓子的嗎?
叫 了:(他揚著頭想了一想)有哇,走西口外的,在教的馬三爸,他使彈弓子。你這會
    子想起甚麼來了,問這話?
褚一官:你老人家才沒聽見說嗎?
鄧九公:我只顧做活,誰聽見你們說的是甚麼。
    (褚一官便故意把那莊客的話又向他說了一遍,他道)
向 他:不就是馬三爸來了?
鄧九公:(因問那莊客道)這個人有多大年紀兒了?
莊 客:看著中個五十歲光景。
鄧九公:那就不對了。馬三爸比我小一輪,屬牛的,今年七十一;再說,他也歇馬兩三年
    了,這一向總沒見他捎個書子來,這人還不知是有哇是沒了呢!
    (說著,又合那工人嚷道)
說 著:你那套兒打那麼緊,回來怎麼穿肩扛啊?
    (更不再合褚一官答話。)
    (書中卻再按下鄧九公這邊,單表那十三妹。)
    (只見他呆呆的聽了半日,眼睛一轉,像是打動了件甚麼心事。)
    (列公,從來俗語說的再不錯,道是)
道 是:無心人說話,只怕有心人來聽。
    (何況是兩個有心的裝作個無心的彼此一答一合說話,旁邊聽話的又本是個有心
    (人,從無心中聽得心裡的一句話,憑他怎的聰明,有個不落圈套的麼?所以姑
    (娘起先聽著鄧九公、褚一官合那莊客三人說話,還不在意,不過睜著兩隻小眼
    (睛兒,不瞪兒不瞪兒的在一旁聽熱鬧兒。)
    (及至褚一官問出那句背著張彈弓的話,鄧九公又問出一句那背彈弓的人約莫五
    (十歲光景的話,正碰在心坎兒上。)
鄧九公:(因向鄧九公道)師傅,你老聽,這豈不是那個話來了麼?
鄧九公:(鄧九公又裝了個楞)那話呀?
姑 娘:瞧瞧,你老人家可了不得了,可是有點子真悖晦了!我前日交給你老人家那塊硯
    台的時候,怎麼說的?
鄧九公:是啊!要果然是這樁事,可就算來的巧極了。一則那東西是你一件傳家至寶,我
    呢,如今又不出馬了,你走後我留他也是無用,倒是你此番遠行帶去,是件當戧
    的傢伙。就只是這塊硯台,偏偏的我前日又帶回二十八棵紅柳樹西莊兒上收起來
    了。如今人家交咱們的東西來,人家的東西咱們倒一時交不出去,怎麼樣呢?
褚大娘:(褚大娘子一旁說道)那也不值甚麼,叫他姐夫出去見見那個人,叫他把彈弓子
    留下,讓他到咱們東莊兒住兩天,等你老人家完了事,再同了他到西莊兒取那塊
    硯台給他,又有甚麼使不得的?
十三妹:有理。
鄧九公:(鄧九公也合褚一官道)也只好這樣。姑爺,你就去見見他,留下那弓,我不耐
    煩出去了。
    (褚一官便丟下這裡的事,忙著穿衣服戴帽子。)
姑 娘:(姑娘笑道)一哥,你不用盡著打扮了,你只管見去罷,管你一見就認得,還是
    你們個親戚兒呢!你收了那弓,可不必讓他進來。
褚一官:我的親戚兒?我從那裡來這麼一門子親戚兒呀?
    (說著,穿戴好了,便出去見那人去了。)
    (且住,這姑娘的這話又從何而來呢?當日他同安公子、張金鳳柳林話別的時候
    (,原說定安公子到了淮安,等他奶公華忠到後,打發華忠來送這彈弓,找著褚
    (一官,轉尋鄧九公取那硯台。)
    (這姑娘又素知華忠合褚一官的前妻是嫡親兄妹,如今聽說得這送彈弓的正是個
    (半百老頭兒,可不是華奶公是兀誰?因此鬧了這麼一句俏皮話兒。)
    (自己想著,這是只有我一個人心裡明白,你們大家都在罈子衚衕呢!)
    (誰想褚一官出去沒半盞茶時,依然空手回來。)
    (一進屋門,先擺手道)
褚一官:不行!不行!不但我不認得他,這個人來得有點子酸溜溜,還外帶著挺累贅。我
    問了問他,他說姓尹,從淮安來,那弓合硯台倒說得對。及至我叫他先留下那弓
    ,他就鬧了一大篇子文縐縐,說要見你老人家。我說你老人家手底下有事,不得
    工夫。他說那怕他就在樹蔭兒底下候一候兒都使得,一定求見。
    (姑娘一聽,竟不是華奶公,便向鄧九公道)
姑 娘:不然你老人家就見見他去。
鄧九公:(只聽鄧九公合褚一官道)你不要把他擱在門兒外頭,把他約在這前廳裡,你且
    陪他坐著,等我作完了這點活出去。
    (褚一官去後,不一時,這裡的槓也弄得停妥,鄧九公才慢慢的擦臉,理順鬍子
    (,穿衣戴帽。)
    (這個當兒,褚大娘子問姑娘道)
褚大娘:你方才說這人怎的是我們的親戚?
姑 娘:既然不是,何必提他。
褚大娘:等回來老爺子出去見他,咱們倒偷著瞧瞧,到底是個甚麼人兒。
    (姑娘也無不可。)
    (列公,這書要照這等說起來,豈不是由著說書的一張口,湊著上回的連環計的
    (話說,有個不針鋒相對的麼?便是這十三妹,難道是個傀儡人兒,也由著說書
    (的一雙手愛怎樣耍就怎樣耍不成?這卻不然。)
    (這裡頭有個理,列公試想,這十三妹本是個好動喜事的人,這其中又關著他自
    (己一件家傳的至寶,心愛的兵器;再也要聽聽那人交代這件東西,安公子是怎
    (樣一番話;便褚大娘子不說這話,他也要去聽聽,何況又從旁這等一挑逗,有
    (個不欣然樂從的理麼?)
    (閒話休提。)
    
    
138**時間: 地點:
    (卻說鄧九公收拾完了出去,十三妹便也合褚大娘子躡足潛蹤的走到那前廳窗後
    (竊聽,又用簪子紮了兩個小窟窿望外看著。)
    (只見那人是個端正清奇不胖不瘦的容長臉兒,一口微帶蒼白疏疏落落的鬍鬚,
    (身穿一副行裝,頭上戴個金頂兒,桌子上放著一個藍氈帽罩子,身上背的正是
    (他那張砑金鏤銀、銅胎鐵背、打二百步開外的彈弓,坐在那南炕的上首。)
心 裡:這人生得這樣清奇厚重,斷不是個下人。
    (正想著,便見褚一官指著鄧九公合那人說道)
褚一官:這就是我們舍親鄧九太爺。
    (只見那人站起身來。)
褚一官:(控背一躬)小弟這廂有禮!
    (鄧九公也頂禮相還。)
    (大家歸坐,長工送上茶來。)
鄧九公:(只聽鄧九公)足下尊姓是尹,不敢動問大名?仙鄉那裡?既承光降,怎的不到
    舍下,卻一直尋到這裡?又怎的知道我老拙在此?
褚一官:(便見那人笑容可掬的答道)小弟姓尹,名字叫作其明,北京大興人氏。合一位
    在旗的安學海安二爺是個至交朋友。因他分發南河,便同到淮安,幫他辦辦筆墨
    。
    (說到這裡,鄧九公稱了一句)
鄧九公:原來是尹先生!
褚一官:(那人謙道)不敢。
便 一:如今承我老東人合少東人安驥的托付,托我把這彈弓送到九公你的寶莊,先找著
    這位褚一爺,然後煩他引進,見了尊駕,交還這張彈弓,還取一塊硯台,並要向
    尊駕打聽一位十三妹姑娘的住處,托我前去拜訪。不想我到了二十八棵柳樹寶莊
    上一問,說這褚一爺搬到東莊兒上去了,連九公你也不在莊上,說不定那日回來
    。及至跟尋到東莊,褚一爺又不在家。問他家莊客,又說有事去了,不得知到那
    裡去,早晚一定回來,因是家下無人,不好留客,我就坐在對門一個野茶館兒裡
    等候。只見道旁有兩個放羊的孩子,因為踢球,一個輸了錢,一個不給錢,兩個
    打了個熱鬧喧闐。我左右閒著無事,把他兩個勸開,又給他幾文錢,就合他閒話
    。問起這羊是誰家的,他便指著那莊門說:『就是這褚家莊的。』我因問起褚一
    爺那裡去了,他道:『跟了西莊兒的鄧老爺子進山,到石家去了。』我一想,豈
    不是你二位都有下落?況又同在一處。我便向那放羊的孩子說:『你兩個誰帶我
    到山裡找他去,我再給你幾文錢。』他道怕丟了羊回去挨打,便將這山裡的方向
    、村莊、路徑、門戶,都告訴明白我。我就依他說的,穿過兩個村子,尋著山口
    上來。果然這山崗上有個小村,村裡果然有這等一個黑漆門,到門一問,果是石
    家,果然你二位都在此。真是天緣幸會!就請收明這張彈弓,把那塊硯台交付小
    弟,更求將那位十三妹姑娘的住處說明,我還要趕路。
鄧九公:原來先生已經到了我兩家舍下,著實的失迎!這彈弓合硯台的話,說來都對。只
    是那塊硯台卻一時不在手下,在我舍間收著。今日你我見著了,只管把弓先留下
    ,這兩天我老拙忙些個,不得回家,便請足下在東莊住兩天,等我的事一完,就
    同你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取那塊硯台,當面交付,萬無一失。那位姑娘的住處,你
    不必打聽,也不必去找,便找到那裡,他也等閒不見外人。有甚麼話,告訴我一
    樣。
鄧九公:(只見那尹先生聽了這話,沉了一沉)這話卻不敢奉命。我老少東人交付我這件
    東西的時候,原說憑弓取硯,憑硯付弓。如今硯台不曾到手,這弓怎好交代?
鄧九公:(鄧九公哈哈的笑道)先生,你我雖是初交,你外面詢一詢,鄧某也頗頗的有些
    微名。況我這樣年紀,難道還賺你這張彈弓不成?
那先生:非此之謂也。這張彈弓我東人常向我說起,就是方才提的這位十三妹姑娘的東西
    。這姑娘是一個大孝大義至仁至勇的豪傑,曾用這張彈弓救過他全家的性命,因
    此他家把這位姑娘設了一個長生祿位牌兒,朝夕禮拜,香花供養,這張彈弓便供
    在那牌位的前面。是這等的珍重!因看得我是泰山一般的朋友,才肯把這東西托
    付于我。『士為知己者用』,我就不能不多加一層小心。再說,我同我這東人一
    路北來,由大道分手的時節,約定他今日護著家眷投茌平悅來老店住下等我,我
    由桐口岔路到此,完了這樁事體,今晚還要趕到店中相見。不爭我在此住上兩天
    ,累他花費些店用車腳還是小事,可不使他父子懸望,覺得我作事荒唐?如今既
    是那硯台不在手下,我倒有個道理:小弟此來,只愁見不著二位,既見著了,何
    愁這兩件東西交代不清?我如今暫且告辭,趕回店中說明原故。我們索性在悅來
    店住下,等上兩天,等九太爺你的公忙完了,我再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寶莊相見,
    將這兩件東西當面交代明白。這叫作『一手托兩家,耽遲不耽錯』。
      至於那十三妹姑娘的住處,到底還求見教。
    (說罷,拿起那帽罩子來,就有個匆匆要走的樣子。)
    (姑娘在窗外看見,急了。)
    (你道他急著何來?書裡交代過的,這張弓原是他刻不可離的一件東西,止因他
    (母親已故,急于要去遠報父仇,正等這張弓應用,卻不知安公子何日才得著人
    (送還,不能久候,所以才留給鄧九公。)
    
    
139**時間: 地點:
    (如今恰恰的不曾動身,這個東西送上門來,楚弓楚得,豈有再容他已來復去的
    (理?因此聽了那尹先生的話,生怕鄧九公留他不住,便隔窗說道)
這 個:九師傅,莫放那先生走,待我自己出來見他。
    (不想這第一寶就被那位假尹先生壓著了!)
鄧九公:(鄧九公正在那裡說)且住,我們再作商量。
    (聽得姑娘要自己出來,便說)
便 一:這更好了,人家本主兒出來了。
    (說著,十三妹早已進了前廳後門。)
    (那尹先生站起來,故作驚訝問道)
那尹先:此位何人?
    (一面留神上下把姑娘一打量,只見雖然出落得花容月貌,好一似野鶴閒雲,那
    (小時節的面龐兒還倣佛認得出來,一眼就早看見了他左右鬢角邊必正的那兩點
    (硃砂痣。)
鄧九公:(鄧九公指了姑娘道)這便是先生你方才問的那位十三妹姑娘。
那先生:(那先生又故作驚喜道)原來這就是十三妹姑娘。我尹其明今日無意中見著這位
    脂粉英雄,巾幗豪傑,真是人生快事!只是怎的這樣湊巧,這位姑娘也在此?
褚一官:(褚一官笑道)怎麼『也在此』呢,這就是人家的家麼。
那先生:(假尹先生又故作省悟道)原來這就是姑娘府上。我只聽那放羊的孩子說甚麼石
    家石家,我只道是一個姓石的人家。--既是見著姑娘,這事有了著落,不須忙
    著走了。
    (說罷,便向姑娘執手鞠躬行了個半禮,姑娘也連忙把身一閃,萬福相還。)
那尹先:我東人安家父子曾說,果得見著姑娘,囑我先替他多多拜上。說他現因護著家眷
    ,不得分身,容他送了家眷到京,還要親來拜謝。他又道姑娘是位施恩不望報的
    英雄,況又是輕年閨秀,定不肯受禮;說有位尊堂老太太,囑我務求一見,替他
    下個全禮,便同拜謝姑娘一般。老太太一定在內堂,望姑娘叫人通報一聲,容我
    尹其明代東叩謝。
姑 娘:(姑娘聽了這話)先生,你問家母麼?不幸去世了。
    (尹先生聽了,先跌一跌腳)
尹先生:怎生老太太竟仙游了?咳,可惜我東人父子一片誠心,不知要怎生般把你家這位
    老太太安榮尊養,略盡他答報的心!如今他老人家倒先辭世,姑娘你這番救命恩
    情叫他何處答報?不信我尹其明連一拜之緣也不曾修得!也罷,請問尊堂葬在那
    裡?待我墳前一拜,也不枉走這一蕩。
    (姑娘才要答言,鄧九公接口道)
鄧九公:沒下葬呢,就在後堂停著呢。
尹先生:如此,就待我拿了這張彈弓,靈前拜祝一番,也好回我東人的話。
    (說著,往裡就走。)
姑 娘:(姑娘忙攔道)先生,素昧平生,寒門不敢當此大禮。
    (說完了,搭撒著兩個眼皮兒,那小臉兒繃的比貼緊了的笛膜兒繃的還緊。)
鄧九公:(鄧九公把鬍子一綽)姑娘,這話可不是這麼說了。俗語怎麼說的?『有錢難買
    靈前弔』。這可不當作兒女的推辭。再說這尹先生他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
    也得讓他交得過排場去。
    (說著,便叫褚一官道)
說 著:來,你先去把香燭點起來,姑娘也請進去候著還禮。等裡頭齊備了,我再陪進去
    。
    (姑娘一想,彈弓是來了,就讓他進去靈前一拜何妨。)
    (應了一聲,回身進去。)
    (褚一官也忙忙的去預備香燭。)
    (這個當兒,鄧九公暗暗的用那大巴掌把安老爺肩上拍了一把,又攏著四指,把
    (個老壯的大拇指頭伸得直挺挺的,滿臉是笑,卻口無一言。)
這 個:(言外說)你真是個好的!都被你料估著了!
    (不一時,褚一官出來相請,那位假尹先生真安老爺同了鄧九公進去。)
    (只見裡面是小小的三間兩卷房子,前一捲三間通連,左右兩鋪靠窗南炕,後一
    (捲一明兩暗,前後捲的堂屋卻又通連,那口靈就供在堂屋正中。)
    (姑娘跪在靈右,候著還禮。)
    (早見那褚大娘子站在他身後照料。)
    (安老爺走到靈前,褚一官送上檀香盒。)
    (老爺恭恭敬敬的拈了三撮香,然後褪下那張彈弓,雙手捧著,含了兩胞眼淚,
    (對靈祝告道)
老 爺:阿,老……老太太!我阿,唏,唏,唏,唏唏!尹其明……
    (姑娘看了,心裡早有些不耐煩起來。)
心 裡:這先生一定有些甚麼症候,他這滿口裡不倫不類祝贊的是些甚麼?他又從那裡來
    的這副急淚?好不著要!
    (可憐姑娘那裡知安老爺此刻心裡的苦楚!大凡人生在世,挺著一條身子,合世
    (界上恒河沙數的人打交道,那怕忠孝節義都有假的,獨有自己合自己打起交道
    (來,這「喜怒哀樂」四個字,是個貨真價實的生意,斷假不來。)
    (這四個字含而未發,便是天性;發皆中節,便是人情。)
    (世上沒下循天性人情的喜怒哀樂;喜怒哀樂離了天性人情,那位朋友可就離人
    (遠了。)
    (這顆豆兒自從被朱考亭先生咬破了之後,不斷跳不出這兩句話去。)
    (安老爺是個天性人情裡的人,此時見了十三妹他家老太太這個靈位,先想起合
    (他祖父的累代交情,又感動他搭救公子的一段恩義,更看著他一個女孩兒家,
    (一身落魄,四海無家,不覺動了真的了。)
    (所以未從開口,先說了一個「阿」字的發語詞,緊接一個「老」字,意思要叫
    (「老弟婦」,及至那「老」字出了口,一想,使不得。)
    (無論此時我暫作尹其明不好稱他老弟婦,就便我依然作安學海,這等沒頭沒腦
    (的稱他聲「老弟婦」,這姑娘也斷不知因由,就連忙改口,稱了聲「老太太」
    (。)
    (緊接著自己稱名祝告,意思就要說「我安學海」,一想,更使不得。)
    (這一個真名道出來,今日的事章法全亂了!)
    (幸而那「安」字同「阿」字是一個字母,就跟著字母納音轉韻,轉作個「阿」
    (字,接了個「唏,唏,唏,唏」,和了個唏噓悲切之聲。)
安老爺:(連忙改說)我尹其明受了我老少東人的托付,來尋訪令愛姑娘,拜謝老太太,
    送這張雕弓,取那塊端硯。我東人曾說,倘得見面,命我稱著他父子安學海、安
    驥的名字,替他竭誠拜謝,還有許多肺腑之談。不想老太太你先騎鶴西歸,叫我
    向誰說起?所喜你的音塵雖遠,神靈尚在,待我默祝一遍,望察微衷。老太太,
    你可受我一拜!
    (祝罷,把那張彈弓供在桌兒上,退下來,肅整威儀拜了三拜,淚如泉湧。)
    (姑娘還著禮,暗道)
姑 娘:他可叨叨完了!彈弓兒是留下了,這大概就沒甚麼累贅了。我索性等他出去我再
    起來。
    (誰想這個當兒,偏偏的走過一個禮儀透熟的禮生來,便是褚大娘子,把他攙了
    (一把)
這 個:姑娘,起來朝上謝客。
這 個:(不由分說,攙到當地,又拉了一個坐褥,鋪在地下)尹先生,我們姑娘在這裡
    叩謝了。
    (姑娘只得向上磕下頭去。)
    (那先生連忙把身子一背,避而不受,也不答拜。)
    (你道這是為何?原來這是因為他是替死者磕頭,不但不敢答,並且不敢受。)
    (是個極有講究的古禮。)
    (姑娘磕頭起來,正等著送客,這個當兒,可巧又走過一個積伶不過的茶司務來
    (,便是褚一官。)
    (手裡拿著一個盤兒,托著三碗茶)
姑 娘:尹先生,我們姑娘是孝家,不親遞茶了。
    (他便把尹先生的一碗安在西間南炕炕桌上首,下首又給鄧九公安了一碗,還剩
    (一碗)
鄧九公:姑娘,這裡陪。
    (便放在靠北壁子地桌下首。)
    (姑娘此時無論怎樣,斷不好說)
姑 娘:你們外頭喝茶去罷。
    (怎當那鄧九公又盡在那邊讓先生上坐,只見那先生並不謙讓,轉過去坐定。)
那鄧九:(開口便問道)這位老太太想是早過終七了?
鄧九公:那裡,等我算算。
    (說著,屈著指頭道)
說 著:五兒、六兒、七兒、八兒、九兒,今日才第五天,明日伴宿,後日就抬埋入土了
    。
    (姑娘正嫌鄧九公何必合他絮煩這些話,只見那先生望著姑娘,把眼神兒一足)
那先生:難道今日是第五天?我聞古禮『殮而成服,既葬而除』,如今才得五天,既不是
    除服日期,況且大殮已經五天,又斷不至於作不成一領孝服,這姑娘怎的不穿孝
    ?
    (罷了,姑娘心裡真沒防他問到這句,又不肯說)
姑 娘:我因為忙著要去報仇,不及穿孝。
心 裡:(尤其不好說)你管我呢!
姑 娘:(只管支吾道)此地風俗向來如此。
那先生:喂,豈有此理!雖說『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冠婚喪祭,各省不得一樣,這
    兒女為父母成服,自天子以至庶人,無貴賤,一也。怎講到『此地向來如此』起
    來?
姑 娘:此地既然如此,我也只得是隨鄉兒入鄉兒了。
那先生:呀呸!更豈有此理!縱說這窮山僻壤不知禮教,有了姑娘你這等一個人在此,正
    該作個榜樣,化民成俗,怎生倒講起『隨鄉入鄉』的話來?這等看來,『聞名不
    如見面』這句話,古人真不我欺。據我那小東人說得來十三妹姑娘怎的個孝義,
    怎的個英雄,我那老東人以耳為目,便輕信了這話。而今如此,據我尹其明看了
    ,也只不過是個尋常女子。只是我尹其明一身傲骨,四海交遊,何嘗輕易禮下于
    人?今日倒累我揖了又揖,拜了又拜。--小東人,你好沒胸襟,沒眼力!累我
    枉走這一蕩!咦,我尹其明此番來得差矣!
    (列公,你看十三妹那等俠氣雄心兼人好勝的一個人,如何肯認「尋常女子」這
    (個名目?無如報仇這樁事自己打著要萬分慎密,不穿孝這樁事自己也知是一時
    (權宜,其實為去報仇所以才不穿孝,兩樁事仍是一樁事,只因說不出口,轉覺
    (對不住人,卻又一片深心,打了個「呼牛亦可,呼馬亦可」的主意,任是誰說
    (甚麼,我只拿定主意,干我的大事去。)
    (不想這位尹先生是話不說,單單的輕描淡寫的給加上了「尋常女子」這等四個
    (大字,可斷忍耐不住了。)
    (只見他一手扶了桌子,把胸脯兒一挺,才待說話。)
    (不防這邊嘡的一聲把桌子一拍,鄧九公先翻了)
的 一:喂,尹先生!你這人好沒趣呀!拿了一張彈弓子,我說留下,你又不留;你說要
    走,你又不走,倒像誰要拐你的似的。及至人家本主兒出來了,你交了你的彈弓
    子就完了事了,又替你東人參的是甚麼靈!是我多了句嘴,讓你進來。人家謝客
    遞茶讓坐,是人家孝家的禮數,你是會的,就該避出去;不出去,坐下也罷了。
    人家穿孝不穿孝,可與你甚麼相干?用你冬瓜茄子、陳穀子爛芝麻的鬧這些累贅
    呀!
那尹先:我講的是禮,禮設天下。大凡于禮不合,天下人都講得。難道我到了你們這不講
    禮的地方,也『隨鄉入鄉』,跟你們不講禮起來不成?
    (一句話,鄧九公索興站起來了)
鄧九公:咄,姓尹的,你莫要撒野呀!不是我作老的口剗,你也是吃人的稀的,拿人的乾
    的,不過一個坐著的奴才罷咧,你可切莫拿出你那外府州縣衙門裡的吹六房詐三
    班的款兒來。好便好,不然叫你先吃我一頓精拳頭去!
    (那先生聽了,安然坐在那裡不動。)
    (只見他揚著個臉兒,望了鄧九公道)
站起來:我尹其明一介儒生,手無縛雞之力,也不敢妄稱作英雄豪傑,卻也頗頗見過幾個
    英雄豪傑。今日因這樁事、這句話領你這頓拳頭,倒也見得過天下的英雄豪傑!
    (說著,把脖頸兒一低,膀根兒一松)
說 著:領教!
姑 娘:(姑娘在旁一看)這是塊魔,不可合他蠻作!
說 著:(因攔鄧九公道)師傅,不必如此。他是客,你我是主,便打他兩拳也不值一笑
    。況他以禮而來,尤其不可使他藉口。他既滿口的講禮,你我便合他講禮,等他
    講不過禮去,再給他個利害不遲。
鄧九公:姑娘,你不見是我讓進他來的嗎,他這裡叫我受著窄呢麼!
    (一面說著,一面依舊坐下,帽子也摘了,拿一隻大寬的袖子搧著,就氣得他喲
    (,咈哧咈哧的,真作了個「手眼身法步」一絲不漏!)
    (姑娘勸住了鄧九公,也就歸坐。)
    (先看了那先生一眼,只見他手捻著幾根小鬍子兒,微微而笑。)
姑 娘:(姑娘納著氣從容問道)尹先生,我先請教,你從那處見得我是個『尋常女子』
    ?
那先生:『尋常』者,對『英雄豪傑』而言也。英雄豪傑本于忠孝節義,母死不知成服,
    其為孝也安在?這便叫作『尋常女子』。
    (姑娘聽了這話,口裡欲待不合他辯,爭奈心裡那點兼人好勝的性兒不准不合他
    (辯,便又)
便合他:我再請教,這盡孝的上頭,父親、母親那一邊兒重?
尹先生:(尹先生沉吟一會)『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其重一也。這話卻又有兩講。
姑 娘:怎的個兩講呢?
尹先生:你們女子有同母親共得的事,同父親共不得;有合母親說得的話,合父親說不得
    。這叫作『父道尊,母道親』。看得親,自然看得重。據此一說,未免覺得母親
    重。
姑 娘:那一說呢?
尹先生:一個人有生母,便許有繼母,有嫡母,便許有庶母,推而至於養母、慈母,事非
    常有。只這生、繼、嫡、庶,皆母也,所謂坤道也,地道也。講到父親,天道也
    ,幹道也。幹道大生,坤道廣生,看得大,更該看得重。據此一說,自然應是父
    親更重。
姑 娘:你原來也知道父親更重。我還要請教,這盡孝的事情上頭,為親穿孝,為親報仇
    ,那一樁要緊?
尹先生:(尹先生連忙答道)這何消問得?自然是報仇要緊。拿為親穿孝論,假如遇著軍
    事,正在軍興旁午,也只得墨絰從戎,回籍成服;假如身在官場,有個丁憂在先
    ,聞訃在後,也只得聞訃成服。便是為人子女,不幸遇著大故,立刻穿上一身孝
    ,難道釋服後便算完了事了不成?你只看那大舜的大孝,終身慕父母,以至裡名
    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便不穿那身孝,他心裡又何嘗一時一刻
    忘了那個『孝』字?所以叫作『喪服外除』。『外除』者,明乎其終身未嘗『內
    除』也,這是被終身無穿無盡有工夫作的事。至於為親報仇,所謂『父仇不共戴
    天』,豈容片刻隱忍?但得個機會,正用著那『守如處女,出如侻兔』的兩句話
    ,要作得迅雷不及掩耳,其間間不容髮,否則機會一失,此生還怎生補行得來?
    豈不是終天大恨?何況這報仇正是盡孝,自然報仇更加要緊。
姑 娘:原來你也知道報仇更加要緊!這等說起來,我還不至於落到個『尋常女子』。
尹先生:這話我就不解了,難道姑娘這等一個孝義女子,還有人合姑娘結仇不成?
    (姑娘這個當兒,一肚子的話是倒出來了,「尋常女子」四個字是擺侻開了,理
    (是抓住了,憑他絮絮的問,只鼓著個小腮幫子兒,一聲兒不哼。)
    (問來問去,把個鄧九公問煩了)
鄧九公:我真沒這麼大工夫合你說話,不說罷,我又憋的慌。人家這位姑娘有殺父大仇,
    只因老母在堂,不曾報得。如今不幸他老太太去世了,故此他顧不得穿孝守靈,
    到了首七葬母之後就要去報仇。這話你明白了?
尹先生:哦,原來如此。這段隱情我尹其明那裡曉得!只是我還要請教,姑娘這等一身本
    領,這仇人是個何等樣人,姓甚名誰,有多大膽敢來合姑娘作對?
鄧九公:這個我不知道。
尹先生:老翁,我方才見你二位的稱呼,有個師生之誼,豈有不知之理?
鄧九公:我不能像你,相干的也問,不相干的也問;問得的也問,問不得的也問。人家報
    仇,與我無干。我沒問,我不知道!
尹先生:報仇的這樁事,是樁光明磊落見得天地鬼神的事,何須這等狗盜雞鳴遮遮掩掩?
    況且英雄作事,要取那人的性命,正要叫那人知些風聲,任他怎的個心機手段,
    我定要手到功成,這仇才報得痛快。這位鄧老翁大約是年紀來了,暮氣至矣,也
    未必領略到此。姑娘,你何不把這仇人的姓名說與尹其明聽聽,大家痛快痛快。
    (正經姑娘此時依然給他個老不開口,那位尹先生也就入不進話去了。)
    (無奈聽著他這幾句話來得高超,且暗暗有個菲薄自己的意思,又動了個不服氣
    (。)
    (便冷笑了一聲,道)
望著他:我的仇人與你何干,要你痛快?我便說了他的姓名,你聽了,也不過把舌頭伸上
    一伸,頸兒縮上一縮,又知道他何用!
那尹先:(那尹先生搖著頭道)姑娘,你也莫過逾小看了我尹其明。我雖不拈長槍大戟,
    不知走壁飛簷,也頗頗有些肝膽。或者聽了你那仇人名姓,不到得伸舌縮頸,轉
    給你出一臂之力,展半籌之謀,也不見得。
姑 娘:惹厭!
    (那尹先生聽到「惹厭」兩個字,他轉呵呵大笑)
那尹先:姑娘你既苦苦不肯說,倒等我尹其明索興惹你一場大厭,替你說出那仇人的姓名
    來,你可切莫著惱。
    (姑娘聽他說的這等離離奇奇、閃閃爍爍,倒不免有些疑忌起來)
姑 娘:你說!
那尹先:(那尹先生疊兩個指頭說道)你那仇人,正是現在經略七省掛九頭鐵獅子印禿頭
    無字大將軍紀獻唐!你道我說的錯也不錯?
    (他說完這句,定睛看著那十三妹姑娘,要看他個怎生個動作。)
    (只見那十三妹不聽這話猶可,聽了這話,腮頰邊起兩朵紅雲,眉宇間橫一團清
    (氣,一步跨上炕去,拿起那把雁翎寶刀,拔將出來,翻身跳在當地,一聲斷喝
    ()
十三妹:咄!你那人聽者!我看你也不是甚麼尹七明尹八明,你定是紀獻唐那賊的私人!
    不曉得在那裡怎生賺得這張彈弓,喬妝打扮,前來探我的行藏,作個說客。你不
    曾生得眼睛,須得生著耳朵,也要打聽打聽你姑娘可是怕你來探的,可是你說得
    動的?你快快說出實話,我還佛眼相看;少若遲延,哼哼!尹其明!只怕我這三
    間小小茆簷,任你闖得進來,叫你飛不出去!
    (這正是:
    (  不曾項下解金鈴,早聽山頭哮虓虎。)
    (要知那十三妹合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爺怎的個開交,下回書交代。)
    (第十七回完)
    (第十八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
    (這回書接連上回,講得是十三妹他見那位尹先生一口道破他仇人紀獻唐姓名,
    (心下一想)
姑 娘:我這事自來無人曉得,縱然有人曉得,紀獻唐那廝勢燄熏天,人避他還怕避不及
    ,誰肯無端的扐這虎鬚,提著他的名字來問這等不相干的閒事?
    (又見那尹先生言語之間雖是滿口稱揚,暗中卻大有菲薄之意,便疑到是紀獻唐
    (放他母女不過,不知從那裡怎生賺了這張彈弓,差這人來打聽他的行藏,作個
    (說客。)
    (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明」,登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掣那把刀
    (在手裡,便要取那假西賓的性命。)
    (不想這著棋可又叫安老爺先料著了!)
    (鄧九公是昨日合老爺搭就了的伏地釦子,見姑娘手執倭刀站在當地,指定安老
    (爺大聲斷喝,忙轉過身來,兩隻胳膊一橫,迎面攔住)
安老爺:姑娘,這是怎麼說?你方才怎麼勸我來著?
    (正在那裡勸解,褚大娘子過來,一把把姑娘扯住)
姑 娘:這怎麼索興刀兒槍兒的鬧起來了?我也不知道你們這些甚麼『紀獻兒唐』啊『灌
    餡兒糖』的事,憑他是甚麼糖,也得慢慢兒的問個牙白口清再說呀!怎麼就講拿
    刀動杖呢?就讓你這時候一刀把他殺了,這件事難道就算明白了不成?貓鬧麼!
    坐下啵!
    (說著,把姑娘推到原坐的那個座上坐下。)
    (姑娘這才一回手把那把刀倚在身後壁子眼前,看了看,右邊有根桌棖兒礙著手
    (,便提起來回手倚在左邊。)
    (鄧九公便去陪植那位尹先生,又叫褚一官張羅換茶。)
    (這個當兒,姑娘提著一副眼神兒,又向那先生喝了一聲道)
姑 娘:講!
    (那先生且不答話,依然坐在那裡乾笑。)
姑 娘:你話又不講,只是作這等狂態,笑些甚麼?快講!
尹先生:我不笑別的,我笑你倒底要算一個『尋常女子』。
鄧九公:喂,先生!你這也來得過逾貧了,怎麼這句又來了呢?
    (那先生也不合他分辯,望著十三妹道)
那先生:你未從開口說這句話,心裡也該想想,你那仇人朝廷給他是何等威權!他自己是
    何等腳色!況他那裡雄兵十萬,甲士千員,猛將如雲,謀臣似雨。慢說別的,只
    他那幕中那幾個參謀,真真的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深明韜路,廣有機謀;就
    便他帳下那班奔走的健兒,也是一個個有飛空躡壁之能,虎跳龍拿之技。他果然
    要探你的行藏,差那一個來不了了事?單單的要用著我這等一個推不轉搡不動的
    尹其明?只這些小機關你尚且見不到此,要費無限狐疑,豈不可笑!
    (姑娘聽了這話,低頭一想)
姑 娘:這裡頭卻有這麼個理兒。我方才這一陣鬧,敢是鬧的有些孟浪。然雖如此,我輸
    了理可不輸氣,輸了氣也不輸嘴。且翻打他一耙,倒問他!
那先生:你既不是那紀賊的私人,怎的曉得他是我的仇家?也要說個明白!
那先生:你且莫問我怎麼曉得他是你的仇家,你先說他到底可是你的仇家不是你的仇家?
    (這句話,姑娘要簡捷著答應一個字『是』就完了,那不又算輸了氣了嗎?他便
    (把話變了個相兒,倒問著人家說)
姑 娘:是便怎麼樣?
那先生:我說的果然不是,倒也不消往下再談;既然是他,這段仇你早該去報,直等到今
    日,卻是可惜報得遲了。我勸你早早的打斷了這個念頭。你若不聽我這良言,只
    怕你到了那裡,莫講取不得他的首級,就休想動他一根毫毛。這等的路遠山遥,
    可不白白的吃一場辛苦?
姑 娘:嗯,那紀賊就被你說的這等利害,想就因你講的他那等威權,那等腳色,覺得我
    動不得他?
先 生:非也。以姑娘的這樣志氣,那怕他怎樣的威權,怎樣的腳色?
姑 娘:然則便因你說的他那猛將如雲,謀臣似雨,覺得我動不得他?
先 生:也不然。以姑娘的本領,又那怕他甚麼猛將,甚麼謀臣?我方才攔你不必吃這場
    辛苦,不是說怕你報不了這仇,是說這仇用不著你報,早有一位天大地大無大不
    大的蓋世英雄替你報了仇去了。
姑 娘:夢話!我這段冤仇從來不曾向人提過,就我這師傅面前也是前日才得說起,外人
    怎的得知?況如今世上,那有恁般大英雄作這等大事?
尹先生:姑娘,你且莫自負不凡,把天下英雄一筆抹倒。要知泰山雖高,更有天山;寰海
    之外,還有渤海。我若說起這位英雄來,只怕你倒要嚇得把舌頭一伸,頸兒一縮
    哩!
    (姑娘聽了這話,心下暗想道)
姑 娘:不信世間有這等人,我怎的會不曉得?我且聽聽他端的說出個甚麼人來,有甚對
    證,再合他講。
便合他:我倒要聽聽這位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英雄。
那先生:姑娘,你坐穩著。我說的這位蓋世英雄,便是當今九五之尊飛龍天子。
    (姑娘聽了,從鼻子裡笑了一聲,說)
姑 娘:豈有此理!尤其夢話!萬歲爺怎的曉得我有這段奇冤,替我一個小小民女報起仇
    來?
尹先生:你要知這話的原故,竟抵得一回評書。你且少安毋躁,等我把始末因由演說一番
    ,你聽了才知我說的不是夢話。
    (姑娘此刻只管心裡不服氣,不知怎的,耳朵裡聽了這一路的話,覺得對胃脘,
    (漸漸臉兒上也就和平起來,口兒裡也就乖滑起來。)
    (陪了個笑兒,叫了)
叫 了:先生。
尹先生:既然如此,倒望你莫嫌絮煩,詳細說與我們知道。
    (列公,你大家卻莫把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爺說的這段話,認作個掇騙十三妹的文
    (章。)
    (這紀獻唐卻實實的是個有來處來的人。)
    (只可惜他昧了天理人情,壞了兒女心腸,送了英雄性命,弄到沒去處去。)
    (這其中還括包著一個出奇的奇人作出來的一樁出奇的事,並且還不是無根之談
    (。)
    (說起來真個抵得一回評話,只是這回評話的彎子可繞遠了些。)
    (列公,且莫急急慌慌的要聽那十三妹到底怎的個歸著,待說書的把紀獻唐的始
    (末原由演說出來,那十三妹的根兒、蒂兒、枝兒、葉兒,自然都明白了。)
    (你道這話從何說起?原來書中表的那經略七省掛九頭獅子鐵印禿頭無字大將軍
    (紀獻唐,他也是漢軍人氏。)
    (他的太翁紀延壽,內任侍郎,外任巡撫。)
    (後來因這紀獻唐的累次軍功,加銜尚書,晉贈太傅,人稱他是紀太傅。)
    (這紀太傅生了兩個兒子,長名紀望唐,次名紀獻唐。)
    (紀獻唐也生兩個兒子,一名紀成武,一名紀多文。)
    (那紀望唐自幼恪遵庭訓,循分守理,奮志讀書。)
    (那紀獻唐,當他太夫人生他這晚,忽然當院裡起了一陣狂風,那風刮得走石飛
    (砂,偃草拔木,連門窗戶壁都撼得岌岌的要動。)
    (風過處,他太夫人正要分娩,恍惚中見一隻弔睛白額黑虎撲進房來,吃了一驚
    (,恰好這紀獻唐離懷落草。)
    (收生婆收裹起來,只聽他哭得聲音洪亮,且是相貌魁梧。)
    (到了五六歲上,識字讀書,聰明出眾,只是生成一個杰驁不馴的性子,頑劣異
    (常。)
    (淘氣起來,莫說平人說他勸他不聽,有時父兄的教訓他也不甚在意。)
    (年交七歲,紀太傅便送他到學房隨哥哥讀書。)
    (那先生是位老儒,見他一目十行,到口成誦,到十一二歲便把經書念完,大是
    (穎悟,便叫他隨了哥哥聽著講書。)
    (只是他心地雖然靈通,性情卻欠淳靜,才略略有些知覺,便要搬駁先生,那先
    (生往往就被他問得無話可講。)
    
    
140**時間: 地點:
    (一日,那先生開講《中庸》,開卷便是「天命之謂性」一章。)
    (先生見了那沒頭沒腦辟空而來的十五個大字,正不知從那裡開口才入得講這「
    (中庸」兩個字去,只得先看了一遍高頭的講章,照著那講章往下敷衍半日,才
    (得講完。)
叫 了:(他便問道)先生講的『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這句話,我懂了。下面『於是
    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五常健順之德』,難道那物也曉得五常仁、
    義、禮、智、信不成?
先 生:(先生瞪著眼睛向他道)物怎麼不曉得五常?那羔跪乳、烏反哺豈不是仁?獬觸
    邪、鶯求友豈不是義?獺知祭、雁成行豈不是禮?狐聽冰、鵲營巢豈不是智?犬
    守夜、雞司晨豈不是信?怎的說得物不曉得五常!
    (先生這段話本也誤于朱注,講得有些牽強。)
叫 了:(他便說道)照先生這等講起來,那下文的『人物各得其性之自然』,直說到『
    則謂之教,若禮樂刑政之屬是也』,難道那禽獸也曉得禮樂刑政不成?
先 生:(一句話把先生問急了)依注講解,只管胡纏!人為萬物之靈,人與物,一而二
    、二而一者也,有甚麼分別?
叫 了:(他聽了哈哈大笑)照這等講起來,先生也是個人,假如我如今不叫你『人』,
    叫你個『老物兒』,你答應不答應?
    (先生登時大怒,氣得渾身亂抖,大聲喊道)
先 生:豈有此理!將人比畜,放肆!放肆!我要打了!
    (拿起界尺來,才要拉他的手,早被他一把奪過來,扔在當地)
叫 了:甚嗎?你敢打二爺?二爺可是你打得的?照你這樣的先生,叫作通稱本是教書匠
    ,到處都能僱得來。打不成我先教你吃我一腳!
    (吧,照著那先生的腿窪子就是一腳,把先生踢了個大仰腳子,倒在當地。)
    (紀望唐見了,趕緊攙起先生來,一面喝禁)
一 面:兄弟,不得無禮!
    (只是他那裡肯受教?還在那裡頂撞先生。)
先 生:反了!反了!要辭館了!
    (正然鬧得煙霧塵天,恰巧紀太傅送客出來聽見。)
    (送客走後,連忙進書房來,問起原由,才再三的與先生陪禮,又把兒子著實責
    (了一頓)
先 生:還求先生以不屑教誨教誨之。
那先生:(那先生搖手道)不,大人,我們賓東相處多年,君子絕交不出惡聲,晚生也不
    願是這等不歡而散。既蒙苦苦相留,只好單叫這大令郎作我個『陳蔡及門』,你
    這個二令郎憑你另請高明。倘還叫他『由也升堂』起來,我只得『不侻冕而行矣
    』!
    (紀太傅聽說,無法,便留紀望唐一人課讀,打算給紀獻唐另請一位先生,叫他
    (弟兄兩個各從一師受業。)
    (但是為子擇師這樁事也非容易,更兼那紀太傅每日上朝進署,不得在家,他家
    (太夫人又身在內堂,照應不到外面的事,這個當兒,那紀獻唐離開書房,一似
    (溜了韁的野馬,益發淘氣得無法無天。)
    (紀府又本是個巨族,只那些家人孩子就有一二十個,他便把這般孩子都聚在一
    (處,不是練著揮拳弄棒,便是學著打仗衝鋒。)
    (大家頑耍。)
    (那時國初時候,大凡旗人家裡都還有幾名家將,與如今使僱工家人的不同。)
    (那些家將也都會些撂跤打拳、馬槍步箭、桿子單刀、跳高爬繩的本領,所以從
    (前征噶爾旦的時候,曾經調過八旗大員家的庫圖扐兵〔滿語:牽馬的奴僕〕,
    (這項人便叫作「家將」。)
    (紀府上的幾個家將裡面有一名教師,見他家二爺好這些武藝,便逐件的指點起
    (來。)
    (他聽得越發高興,就置辦了許多桿子單刀之類,合那群孩子每日練習。)
    (又用磚瓦一堆堆的堆起來,算作個五花陣、八卦陣,雖說是個頑意兒,也講究
    (個休、生、傷、杜、景、死、驚、開,以至怎的五行相生,八卦相錯,怎的明
    (增暗減,背孤擊虛,教那些孩子們穿梭一般演習,倒也大有意思。)
    (他卻搬張桌子,又摞張椅子,坐在上面,腰懸寶劍,手裡拿個旗兒指揮調度。
    ()
    (但有走錯了的,他不是用棍打,便是用刀背針,因此那班孩子怕的神出鬼沒,
    (沒一個不聽他的指使。)
    (除了那些頑的之外,第一是一味地裡愛馬。)
    (他那愛馬也合人不同,不講毛皮,不講骨格,不講性情,專講本領。)
    (紀太傅家裡也有十來匹好馬,他都說無用,便著人每日到市上拉了馬來看。)
    (他那相馬的法子也與人兩道,先不騎不試,止用一個錢扔在馬肚子底下,他自
    (己卻向馬肚子底下去揀那個錢,要那馬見了他不驚不動,他才問價。)
    (一連拉了許多名馬來看,那馬不是見了他先踶蹷咆哮的閃躲,便是嚇得週身亂
    (顫,甚至嚇得撒出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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