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 至 第一二〇
111**時間: 地點:
(如今見褚、鄧二人都見不著,因向公子)
向公子:怎生的這般不巧!又不知這東莊兒在那裡。
(那安公子此時卻大非兩個月頭裡的安公子可比了,經了這場折磨,自己覺得那
(走路的情形都已久慣在行)
自 己:一直往東去,逢人便問,還怕找不著東莊兒麼!
老 爺:(老爺笑道)固是如此,難道一路問不著,還一直的問到東海之滨找文王去不成
?
公 子:(公子笑道)再沒問不著的。
(說著,跨上驢兒,跑到前頭。)
(只見過了鄧家莊,人煙漸少,那時正是收莊稼的時候,一望無際都是些蔓草荒
(煙,無處可問。)
(走了裡許,好容易看見路南頭遠遠的一個小村落,村外一個大場院,堆著大高
(的糧食,一簇人像是在那裡揚場呢。)
(喜得他一催驢兒,奔到跟前,便開口問道)
老 爺:那裡是東莊兒啊?
(只見那場院邊有三五個莊家坐著歇乏,內中一個年輕的轉問他)
問 他:你是問道兒的嗎?
公 子:正是。
問 他:(那人說)問道兒,下驢來問啊!
(公子聽了,這才下了驢。)
公 子:(那少年道)你要找東莊兒,一直的往西去就找著了。
公 子:東莊兒怎麼倒往西去呢?
這 才:(內中一個老頭兒說道)你何苦要他作甚麼!
公 子:(因告訴公子道)這裡沒個東莊兒,你照直的往東去八里地,就是青雲堡,到那
裡問去。
(公子得了這句話,上了驢兒又跑回來。)
安老爺:(恰好安老爺的小車兒也趕到了)問的有些意思沒有?
(公子把幾乎上賺的話說了,老爺笑道)
老 爺:這還算好,他到底說了個方向兒。你沒見長沮、桀溺待仲夫子的那番光景嗎?
(說著,又往前走了一程,果見眼前有座大鎮店。)
(還不曾到那街口,早望見一個人扛著個被套,腰裡掖著根巴棍子劈面走來。)
(公子這番不似前番了,下了驢,上前把那人的袖子扯住)
公 子:借光,東莊兒在那邊兒?
(那人正低了頭走,肩膀上行李又沉,走得滿頭大汁,不防有人扯了他一把,倒
(嚇了一跳,站住抬頭一看,見是個向他問路的,他一面拉下手巾來擦汗,一面
(陪個笑兒道)
一 面:老鄉親,我也是個過路兒的。
(說完,大岔步便走了。)
公 子:(公子心裡說道)原來離了家門口兒,問問路都是這等累贅。
老 爺:這卻不要怪他,你這問法本叫作『問道于盲』。找個鋪戶人家問問罷。
(說著,進了青雲堡那條街。)
(只見街口有座小廟,豎著一根小小旗桿,那廟門掛一塊「三聖祠」的匾,卻是
(鎖著門。)
(一進街來,南北對面都是些棧房店口,也有燒鍋、當鋪、雜貨店面。)
(話休絮煩。)
(一連問了幾處,都不知有這個東莊兒。)
(一直的走出了這五里長街,只見路南一座小野茶館兒,外面有幾個莊稼漢在那
(裡喝茶閒話。)
老 爺:下來歇歇兒罷。
(說著下了車,也到那灰台兒跟前坐下,隨緣兒便從腰間拿下茶葉口袋來,叫跑
(堂兒的沏了壺茶。)
老 爺:(老爺問那跑堂兒說)你們這裡有個東莊兒麼?
(那跑堂兒的見問,一手把開水壺擱在灰台兒上扶著,又把那只胳膊圈過來,抱
(了那壺梁兒,歪著頭)
搖著頭:咱們這裡沒個東莊兒啊。
老 爺:或者不在附近,也定不得?
搖著頭:(跑堂兒指手畫腳的道)不,啊,客人。你順著我的手瞧,西沿子那個大村兒叫
金家村,這東邊兒的叫青村,正北上一攢子樹那一塊兒,那是黑家窩鋪。這往近
了說,那道小河子北邊的一帶大瓦房,那叫小鄧家莊兒,原本是二十八棵紅柳樹
鄧老爺子的房,如今給了他女婿一個姓褚的住著,又叫作褚家莊。
(說到這裡,老爺忙問道)
老 爺:這姓褚的可是人稱他褚一官的不是?
搖著頭:(跑堂兒說)著哇,就是他。他是鏢行裡的。
安老爺:(安老爺向公子說道)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呢!原來只
在眼前。他在西莊兒說話,又是他家的房子,自然就叫作東莊兒了。
(公子聽了,忙著放下茶碗)
公 子:等我先去問他在家不在家,不要到了跟前又撲個空。
(說著,也不騎牲口,帶了隨緣兒就去了。)
(一過北道,便遠遠望見褚家莊,雖不比那鄧家莊的氣概,只見一帶清水瓦房,
(虎皮石下剪白灰砌牆,當中一個高門樓的如意小門兒,安著兩扇黃油板門,門
(前也有幾株槐樹。)
(兩座磚砌石蓋的平面馬台石,西邊馬台石上坐著個乾瘦老者,即是面西正東,
(看不見他的面目,懷中抱了一個孩子,又有個十七八歲的村童蹲在地下引逗那
(孩子耍笑。)
(離門約有一箭多遠,橫著一道溪河,河上架著個板橋。)
(公子才走過橋,又見橋邊一個老頭子,守著一個筐子,叼著根短煙袋,蹲在河
(邊在那裡洗菜。)
(公子等不得到門,便先問了他一聲,說)
公 子:你可是褚家莊的?你們當家的在家裡沒有?
(問了半日,他言也不答,頭也不回,只顧低了頭洗他的菜。)
(隨緣兒一旁看不過,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隨緣兒:喂,問你話呢!
(他這才站起來,含著煙袋,笑嘻嘻的勾了勾頭。)
(公子又問了他一句,他但指指耳朵,也不言語。)
公 子:偏又是個聾子!
隨緣兒:(因大聲的喊道)你們褚當家的在家裡沒有?
(只見他把煙袋拿下來,指著口「啊啊」啊了兩聲,又搖了搖頭,原來是個又聾
(又啞的,真真「十啞九聾」,古語不謬!)
(不想公子這一喊,早驚動了馬台石上坐的那個人。)
(只見他聽得這邊嚷,回頭望了一望,連忙把懷裡的孩子交給那村童抱了進去,
(又手遮日光向這邊一看,就匆匆的跑過來。)
(相離不遠,只見他把手一拍,口裡)
口 裡:可不是我家小爺!
(公子正不解這人為何奔了過來,及至一聽聲音,才認出來,不是別人,正是他
(嬤嬤爹華忠!)
(原來華忠本是個胖子,只因半百之年經了這場大病,臉面消瘦,鬟髮蒼白,不
(但公子認不出他嬤嬤爹來,連隨緣兒都認不出他爸爸來了。)
(一時彼此無心遇見,公子一把拉著嬤嬤爹,華忠才想起給公子請安,隨緣兒又
(哭著圍著他老子問長問短。)
華 忠:咳,我這時候沒那麼大工夫合你訴家常啊!
口 裡:(因問公子道)我的爺!你怎麼直到如今還在這裡轉轉?我合你別了將近兩個月
,我是沒一天放心。好容易扎掙起來,奔到這裡,問了問寄褚老一的那封信,他
並不曾收到,端的是個甚麼原故?我的爺,你要把老爺的大事誤了,那可怎麼好
!
(說著,急得搓手頓腳,滿臉流淚。)
(公子此時也不及從頭細說,便指給他看道)
公 子:你看,那廂茶館外面坐的不是老爺?
華 忠:老爺怎麼也到了這裡?敢是進京引見?
公 子:閒話休提。我且問你:褚一官在家也不?
華 忠:他不在家,他這兩天忙呢。
華 忠:(因看了看太陽)大約這早晚也就好回來了。大爺,你此時還問他作甚麼?
公 子:這話說也話長,你先見老爺去就知道了。
(華忠便同公子飛奔而來。)
(于路不及閒談。)
(到了跟前,老爺才瞧出是華忠)
老 爺:你從那裡來?
華 忠:(華忠早在那裡摘了帽子碰頭)奴才華忠閃下奴才大爺,誤了老爺的事,奴才該
死!只求老爺的家法!
老 爺:不必這樣,難道你願意害這場大病不成?起來。
(華忠聽了,才帶上帽子爬起來。)
112**時間: 地點:
(卻說一旁坐著喝茶的那些人,那裡見過這等舉動?又是「老爺」「奴才」,又
(是磕頭禮拜,只道是知縣下鄉私訪來了,早嚇的一個個的溜開。)
(跑堂兒的是怕耽誤了他的買賣,便向安老爺說)
跑堂兒:我看這個地方兒屈尊你老,再,也不得說話。我這後院子後頭有個松棚兒,你老
挪到後頭去好不好?
(老爺正嫌嘈雜,公子聽得有個松棚兒,覺得雅致有趣,連說)
公 子:很好。
(便留了戴勤看行李,跟了老爺挪過後面去。)
(公子到那裡一看,那裡甚麼松棚兒!原來是四根破柳竿子支著,上面又橫搭了
(幾根竹竿兒,把那砍了來作柴火的帶葉松枝兒搭在上面晾著,就著遮了日暘兒
(,那就叫「松棚兒」。)
(不覺得一笑,忙叫人取了馬褥子來,就地鋪好,爺兒兩個坐下。)
(老爺便將公子在途中遭難的事大略說了幾句,把個華忠急得哭一陣叫一陣,又
(打著自己的腦袋罵一陣。)
老 爺:此時是幸而無事了,你這等也無益。
(因又把公子成親的事告訴他。)
(他才擦了擦眼淚,給老爺、公子道喜)
公 子:說的誰家姑娘?姑娘十幾?
老 爺:且不能合你說這個。你且說你怎的又在此耽擱住了呢?
華 忠:奴才自從送了奴才大爺起身,原想十天八天就好了,不想躺了將近一個月才起炕
。奴才大爺給留的二十兩銀子是盤纏完了,幾件衣裳是當淨了,好容易扎掙得起
來,拼湊了兩弔來錢,奴才就僱了個短盤兒驢子,盤到他們這裡。
他們看奴才這個樣兒,說給奴才作兩件衣裳好上路,打著後日一早起身。不
想今日在這裡遇見老爺,也是天緣湊巧,不然一定差過去了。
老 爺:這裡自然就是你那妹夫褚一官的家了。他在家不在家?
華 忠:他上縣城有事去了,說也就回來。
老 爺:他不在家也罷,我們先到他家等他去,我要見他,有話說。
(華忠聽了,口中雖是答應,臉上似乎露著有個為難的樣子。)
老 爺:他既是你的至親,難道我們借個地方兒坐也不肯?你有甚麼為難的?
華 忠:倒不是奴才為難,有句話奴才得先回明白了。他雖在這裡住家,這房子不是他自
己的,是他丈人的。
老 爺:你這話怎麼講?褚一官是你妹夫,他丈人豈不就是你老子,怎麼他又有個丈人起
來?
(華忠聽了,自己也覺好笑)
自 己:這裡頭有個原故,原來奴才那個妹子倆月頭裡就死了,他死的日子正是奴才同大
爺在店裡商量給他寫信的那兩天。奴才也是到這裡才知道。
(安公子聽了,便對安老爺道)
安公子:哦,這就無怪那日十三妹說他夫妻斷不能來了。
(老爺連連點頭,一面又往下聽華忠的話。)
問 他:奴才這妹子死後,丟下一個小小子兒無人照管,便張羅著趕緊續弦。他有個師傅
叫作鄧振彪,人稱他是鄧九公,是個有名的鏢客,褚一官一向跟他走鏢,就在他
家同住。那鄧九公今年八十七歲,膝下無兒,止有個女兒,他因看著褚一官人還
靠得,本領也去得,便許給他作了填房,招作女婿。這老頭子在西莊兒住家,因
疼女兒,便把這東莊兒的房子給了褚一官,又給他立了產業,就成果起這分家來
。那鄧九公一個月倒有二十天帶了他一個身邊人在女兒家住。這個人靠著有了幾
歲年紀,又掘又橫,又不講禮,又不容人說話,褚一官是怕得神出鬼入,只有他
這個女兒降的住他。他這幾日正在這裡住著,每日到離此地不遠一座青雲山去,
也不知甚麼勾當。據奴才看,好像有甚麼機密大事似的。那老頭子天天從山裡回
來,不是垂涕抹淚,便是短歎長吁,一應人來客往他都不見,並且吩咐他家等閒
的人不許讓進門來。如今老爺要到他家去,此刻正不差甚麼是那老頭子回來的時
候,萬一他見了,說上兩句不知高低的話,奴才持不住。所以奴才在這裡為難。
(老爺聽了,也為起難來)
老 爺:我找褚一官,正為找這姓鄧的說話。這便怎麼樣呢?
華 忠:老爺找他有甚麼話說?
老 爺:(老爺指著公子身上背的那張彈弓道)我交還他這件東西,還訪一個人。
華 忠:依奴才糊塗見識,老爺竟不必理那個瘋老頭子也罷了。此地也不好久坐,這條街
上有幾座店口,奴才找處乾淨的請老爺歇息,竟等褚一官回來,奴才把他暗暗的
約出來,老爺見了他,先問他個端的。請示老爺可使得?
老 爺:自然也要見見那褚一官。既如此,就在這裡坐著等他罷,近便些。你倒是在那裡
弄些吃的來,再弄碗乾淨茶來喝。
華 忠:(華忠忙道)這個容易。奴才這個續妹妹卻待奴才很親熱,竟像他哥哥一般,也
因這上頭,他父親才肯留奴才住下。奴才如今就找他預備些點心茶水來。
(說著一逕去了。)
(華忠去後,安老爺把他方才的話心中默默盤算)
安老爺:據他說鄧九公那番光景,不知究竟是怎生一路人?他家又這等機密,不知究竟是
何等一樁事?好叫人無從猜度。
(正在那裡盤算著,只見華忠依然空著兩手回來。)
安老爺:難道他家就連一壺茶都不肯拿出來不成?
華 忠:(華忠忙答道)有!有!奴才方才把這番話對奴才續妹子說了,他先就說,既是
老爺的駕到了,況又是奴才的主兒,不比尋常人,豈有讓在外頭坐著的理?及至
奴才說到那彈弓的話,他便說:『這更不必講了。』叫奴才快請老爺合奴才大爺
到他家獻茶。他還說,便是他父親有甚話說,有他一面承管。既這樣,就請老爺
、大爺賞他家個臉,過去坐坐。
(安老爺聽了甚喜,便同了公子步行過去。)
(兩個家人付了茶錢,連牲口車輛一並招護跟來。)
113**時間: 地點:
(卻說安老爺到了莊門,早見有兩個體面些的莊客迎出來。)
(見老爺各各打恭,口裡)
口 裡:二位當家的辛苦。
(原來外省鄉居沒有那些「老爺」「爺」的稱呼,止稱作「當家的」,便如稱主
(人「東人」一樣。)
(他這樣稱安老爺,也是個看主敬客的意思。)
(揖無不答,老爺也還了個禮。)
(一進門來,只見極寬的一個院落,也有個門房,西邊一帶粉牆,四扇屏門。)
(進了屏門便是一所四合房,三間正廳,三間倒廳,東西廂房,東北角上一個角
(門,兩間耳房,像是進裡面去的路徑。)
(那莊客便讓老爺到西北角上那個角門裡兩間耳房坐定,他們也不在此相陪,便
(干他的事去了。)
(早有兩個小小子端出一盆洗臉水、手巾、胰子,又是兩碗漱口水,放下;又去
(端出一個紫漆木盤,上面托著兩蓋碗沏茶,余外兩個折盅,還提著一壺開水。
()
(華忠一面倒茶,內中一個小小子叫他道)
華 忠:大舅哇,我大嬸兒叫你老倒完了茶進去一蕩呢。
(說著,便將臉水等件帶去。)
(一時華忠進去。)
(老爺看那兩間屋子,葦席棚頂,白灰牆壁,也掛兩條字畫,也擺兩件陳設,不
(城不村,收拾得卻甚乾淨,因合公子道)
老 爺:你看,倒是他們這等人家真個逍遥快樂。
114**時間: 地點:
(正說著,華忠出來回道)
華 忠:回老爺,奴才這續妹子要叩見老爺。
老 爺:他父親、丈夫都不在家,我怎好見他?
115**時間: 地點:
(說話間,那褚家娘子已經進來。)
(安老爺見了,才起身離坐。)
(只見他家常打扮,穿條元青裙兒,罩件月白襖兒,頭上戴些不村不俏的簪環花
(朵,年紀約有三十光景,雖是半老佳人,只因是個初過門的新媳婦,還依然打
(扮的脂光粉膩。)
只聽他:老爺請坐,小婦人是個鄉間女子,不會京城的規矩,行個怯禮兒罷。
(說著,福了兩福便拜下去。)
老 爺:(老爺忙說)不要行禮。
(也恭恭敬敬的還了一揖。)
(他回身又見了公子。)
安老爺:我們是特地找褚一爺來說句話,倒驚動了。請進去歇著罷。
褚家娘:我丈夫不在家,大約也就回來。老爺既是我這大哥的主人,也同我們的衣食父母
一樣,我該當伺候的。並且還有一句話請老爺的示下。
安老爺:既如此,請坐下好講話。
(那褚家娘子那裡肯坐?安老爺讓再讓三)
安老爺:大娘子,你不肯坐,我也只得站著陪談了。
華 忠:(還是華忠從旁說)姑奶奶,既老爺這等吩咐,『恭敬不如從命』,你竟是伺候
坐下,好說話。
(他才搬了一張杌子,斜簽著坐了。)
安老爺:(便問老爺道)我方才聽見我們這大哥說,老爺帶了一張彈弓到這裡,要訪一個
人,我大膽問老爺,這彈弓從何而來?這要訪的又是個何等樣人呢?
(老爺見他問的不像無意閒談,開口便道)
老 爺:我這彈弓是此地十三妹的東西,因我這孩子前番在路上遇了歹人,承這十三妹救
了性命,贈給盤纏,又把這張彈弓借與他護送上路。我父子受他這等的好處,故
此特地來親身送還他這張彈弓。又曉他合你尊翁鄧九公有師徒之誼,因此來找你
們褚一爺引見九公,問明瞭那十三妹的門戶,好去謝他一謝。
褚家娘:(那褚家娘子聽了)這事幸得我先見著老爺,老爺假如這等的問我家一官,管取
他還摸不著頭腦呢!我也再不想這張彈弓竟在老爺手裡,只是可惜老爺來遲了一
步,只怕這十三妹老爺見他不著了。
(老爺忙問原故,只見他歎了口氣)
老 爺:要說起這十三妹來,真真的算個奇人罕事!他從兩年前頭奉了他母親到這裡,誰
也不得知他的來路,誰也不得知他的根由,他只說是逃荒來的。後來合我父親結
了師徒。我父親見他母子無依,就要留他在家同住,他是執意不肯,在這東南青
雲山山崗兒上結了幾間茅屋,自己同了他母親住。
(老爺聽了,便向公子道)
老 爺:此『雲中相見』的這句詞兒所由來也。
(公子忙起身答應了一聲。)
又聽他:(又聽他往下說道)我從作女孩兒的時候,合他兩個人往來最為親密,雖是這等
親密,他的根底他可絕口不提。不想前幾天他這位老太太死了,我合父親商量,
等他事情完了,這正好請他到家,我們作個長遠姐妹,將來就在此地給他找個好
好的人家,又可當親戚走著,豈不好呢!誰想也遭了這樣大事,哀也不舉,靈也
不守,孝也不穿,打算停靈七天,就在這山中埋葬,葬後他便要遠走高飛。
老 爺:(老爺詫異道)他待後遠走高飛到那裡去?
褚家娘:老爺可說麼!大約他走的這個原故,止有我父親知道,也是他母親死後他才說的
。我父親把這事機密的了不得,不肯向人說,連我問著也是含含糊糊的。我這兩
日聽那口風兒,看那神情兒,倒像不是件甚麼小事兒,也不知倒底是甚麼因由。
只是我想他究竟是個女孩兒,無論甚麼樣的本領,怎生般的智謀,這萬水千山,
曉行夜住,一個女孩兒就有多少的難處!因此我勸了他這幾天,教他且莫急著就
走,也等完了事,慢慢的商量一個萬全的打算,再走不遲。無奈說破了嘴,他也
是百折不回。為甚麼方才我聽得老爺的駕到了,又說帶著張彈弓兒,我心裡可就
一動。甚麼原故呢?因前日他母親死後,他忽然的告訴我父親,說他的張彈弓借
給人用去了,早晚必送來,他如今要走,等不得;又交給我父親一塊硯台,說倘
他走後有人送那彈弓來,把這硯台交那人帶去,把那彈弓就留在我家,作個記念
。他也不曾說起老爺合少爺,更不曾提到途中相救的一個字。這硯台我父親交給
我了,我卻斷不想到這番原由就在老爺身上。如今恰好老爺、少爺都到了這裡,
況且又受過他的好處,正要訪他,老爺是唸書作官的人,比我們總有韜略,怎麼
得求求老爺想個方法見著他,留住了他,也是樁好事。不然,這等一個人,此番
一去,知他怎麼個下落呢?可不心疼死人嗎!
(安老爺聽了這番話,正合了自己的心事,心裡)
心 裡:看不得這鄉間女子竟有如此的言談見識!前番我家得了一個媳婦張金鳳,是那等
的深明大義;今番我遇見這褚家娘子,又是這等的通達人情。可見地靈人傑,何
地無才!更不必定向錦衣玉食中去講那德言工貌了。
(因又把他方才的話度量一番,這十三妹要走的原故,心裡早已明白八九,只是
(此時不好說破。)
十三妹:(便對褚家娘子道)大娘子怎生說到一個『求』字,這也正是我身上的事。如今
就煩你少停引我見見尊翁,我二人商量個良策,定要把這樁事挽回轉來。
(褚家娘子聽了,連連搖手)
褚家娘:老爺,這不是主意。我這位老人家雖合他有師徒之分,只是他老人家上了幾歲年
紀,又愛吃兩杯酒,性子又烈火轟雷似的,煞是不好說話。外加著這兩年有點子
反老還童,一會兒價好鬧個小性兒。就這十三妹的這樁事,我好容易勸得他活動
些了,他老人家在旁邊兒又是甚麼『英雄』咧,『好漢』咧,『大丈夫要烈烈轟
轟作一場』咧,說個不了,把那個越發鬧得回不得頭、下不來馬了。老爺如今合
他老人家一說,管保還是這套,甚而至於機密起來,還合老爺裝糊塗,說不認得
十三妹呢。
老 爺:若不仗尊翁作個線索,我縱有千言萬語,怎得說的到那十三妹跟前?
(那褚家娘子低頭想了一想,笑道)
褚家娘:這樣罷,老爺要得合我父親說到一處,卻也有個法兒,只是屈尊老爺些。
老 爺:(老爺忙問)怎樣?
褚家娘:他老人家雖說是這等脾氣,卻是吃順不吃強,又愛戴個高帽兒。第一,最愛人贊
一句,說是個英雄豪傑;第二,最喜歡人說這樣年紀怎的還得這樣精神飽滿,心
思週到;第三卻難,他老人家酒量極大,不用講家裡,便是外面,交遍天下,總
不曾遇見個對手的酒量,往往見人不會吃酒,便說這人沒出長兒,沒乾頭兒;只
要遇著一個大量,合他老人家坐下說入了彀,大概那人說西山煤是白的,他老人
家也斷不肯說是灰色的,說太陽從西邊兒出來,他老人家也斷不肯說從西南犄角
兒出來。只是那有這等一個大酒量呢!老爺白想想,這難不難?
(老爺聽罷,哈哈大笑)
老 爺:這三樁事都在我身上。第一,據他的本領,本是個英雄,就贊揚他兩句也不是虛
話;第二,論年紀,他比我長著幾乎一半子呢,我就作個前輩看待他,也很使得
;第三尤其容易,據我這酒量,雖不曾合他同過席,大約也可以勉強奉陪。
褚家娘:(褚家娘子聽了大喜)果然如此,只怕這事有些指望了。
又囑咐:(因又囑咐安老爺道)只是我老人家少刻見了老爺,可難保得齊禮貌周全,還求
老爺海量,耽待他個老;更切切不可提我方才說的這番話。
老 爺:不消囑咐,既如此商定,豈但不提方才的話,並且連這彈弓也先不好提起。我自
有道理。
(因吩咐先把彈弓收好。)
116**時間: 地點:
(正說著,褚一官也回來了。)
(他本是個走江湖的人,甚麼不在行的?見了老爺也恭恭敬敬的請了安。)
(他娘子便把安老爺的來意合方才這番話告訴了他。)
(只見他口裡答應,心裡卻是忐忑。)
又囑咐:(他娘子道)你不必著忙,萬事有我呢。
褚一官:我不怕別的,他老人家是個老家兒,咱們作兒女的,順者為孝,怎麼說怎麼好。
就是他老人家掄起那雙拳頭來,我可真吃不克化!
又囑咐:(他娘子道)也到不了那個場中。你在這裡伺候老爺,我預備點心去。
(說著去了。)
117**時間: 地點:
(少時拿出點心粥湯來,老爺一腔的心事,不過同公子略吃了些,便揀下去。)
(又問了問褚一官走過幾省,說了些那省的風土人情,論了些那省的山川形勝。
()
(正談得熱鬧,只聽得前面莊客嚷了一聲,道)
褚一官:老爺子回來了!
(褚一官聽了,發腳往外就跑,連那華忠也有些不得主意,兩個服侍的小小子嚇
(得蹤影全無。)
(這正是:
( 非關猛虎山頭吼,早見群狐穴底藏。)
(要知那鄧九公回來見了安老爺怎的個開交,下回書交代。)
(第十四回完)
(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
(上回書講的是安老爺來到褚家莊,探著十三妹的消息,正合褚一官閒話,聽說
(鄧九公回來了,早見那褚一官慌作一團,同了華忠合眾莊客忙忙的迎出去。)
老 爺:(老爺心裡想道)這鄧九公被他眾人說的那等的難說話,不知到底怎生一個人物
?待我先看他一看。
(說著,依然戴上那個帽罩兒,走到角門,隱在門後向外窺探。)
(恰好那鄧九公正從東邊屏門進來,只見他頭戴一頂自來舊窄沿氈帽,上面釘著
(個加高放大的藏紫菊花頂兒,撒著不長的一撮鳳尾線紅穗子;身穿一件駝絨窄
(蕩兒實行的箭袖棉襖,系一條青縐綢搭包,挽著雙股扣兒,垂在前面;套一件
(倭緞廂沿加廂巴圖魯坎肩兒的絳色小呢對門長袖馬褂兒,上著豎領兒,敞著鈕
(門兒;腳下一雙薄底兒快靴。)
(那身材足有六尺上下來高。)
(一張肉紅臉,星眼劍眉,高鼻子大耳朵。)
(頦下一部銀須,連鬢過腹,足有二尺來長,被風吹得飄飄然,掩著半身。)
(雖說八十余歲的人,看去也不過六旬光景。)
(他一手搓著兩個鐵球,大踏步從莊門上就嚷進來了。)
只聽他:(只聽他一面走一面說道)你們這般孩子也忒不聽說!我那等的囑咐你們,說我
這幾天有些心事,心裡不自在,親友們來,憑他是誰,都回他說我不能接待,等
閒的人也不必讓進來。你們到底弄得車輛牲口的圍了一門口子,這是怎麼個原故
?姑爺,真個的,你住在這裡就是你的一畝三分地?我一個錢的主意都作不得不
成?
褚一官:(褚一官連忙答說)老爺子,這又來了。這話叫人怎麼搭岔兒呢?你老人家是一
家之主,說句話誰敢不聽?只因今日來的不是外人,是我大舅兒面上來的,親戚
禮道的,咱們怎麼好不讓人家進來喝碗茶呢?
那鄧九:哦,舅爺面上來的!舅爺到這裡,我鄧老九沒敬錯啊!誰家沒個糟心的事,難道
因為舅爺我還說不得句話嗎?不是我說句分斤掰兩的話咧,舅爺有甚麼高親貴友
,該請到他華府上去,偏要趁這個當兒熱鬧我,是個甚麼講究?
華 忠:(華忠一聽)不好了,這是衝著我來了。
那鄧九:(因陪笑道)親家爹,你老人家聽我說,要是我平白的認得這等一個尋常人,我
斷不肯請他進來,只因他是個主兒。你老人家有甚麼不聖明的!
(那鄧九公聽了,把眉毛一擰,眼睛一窄巴)
那鄧九:甚麼行子主兒?誰是主兒啊?我鄧九仗的是天地的養活,受得是父母的骨血,吃
的是皇王的水土,我就是主兒!誰是主兒呀?那『主兒』賣幾個錢兒一個?
(褚一官是怕安老爺聽著不雅,忙攔)
忙 攔:你老人家這句可不要。
(鄧九公見他如此說,便丟下華忠向著他道)
鄧九公:哦,我錯了?露著你們先親後不改,欺負我老邁無能?這麼著,不信咱們爺兒們
較量較量。
(說著,挽起那大寬的馬褂兒袖子來,舉拳就待動手。)
老 爺:(老爺從門裡看見)這一動手可就不成事了!
老 爺:(連忙跑到跟前,拖地一躬)九公老人家,且莫動手!聽晚生一言告稟。
(那鄧九公正在揮拳,忽見一個人從西角門兒裡出來相勸,定睛一看,只見那人
(穿一件老臉兒灰色三朵菊的庫綢缺衿兒棉袍,套一件天青荷蘭雨緞厚棉馬褂兒
(,捲著雙銀鼠袖兒,頭上罩著個藍氈子帽罩兒,看不出甚麼帽子,有頂戴沒頂
(戴來。)
(他提著拳頭看了一眼,便問褚一官道)
鄧九公:這又是誰?
(華忠恐他說別的,連忙)
連 連:這就是我們老爺。
安老爺:(安老爺連喝道)你這個人好蠢,怎麼還這等說法!
連 連:(因對鄧九公道)晚生是從此路過,遇見我們這姓華的,因此才見著這位褚一爺
,提起來,知道九公也在這裡。晚生久聞大名,如雷貫耳,要想拜見拜見。他兩
個是再三相辭,卻是晚生一時不知進退,定要候著瞻仰尊顏。這事卻與他兩個無
干。如今既是九公不耐煩,晚生立刻告退,斷不可因我外人壞了自己的骨肉情分
。
(說罷,又是一躬。)
(那老頭兒見安老爺這番光景,心裡先有三分願意)
安老爺:且住,我也曾聞著我們這舅爺跟的是個官兒,這麼著,尊駕先通個姓名來我聽聽
。
(這個當兒,他一隻手只管得兒楞楞得兒楞楞的搓著那副鐵球,那一隻拳頭可就
(慢慢的搭拉下來了。)
(安老爺見問,便說)
便吩咐:不敢,晚生姓安,名字叫作學海。
(說了這句話,只見他兩眼一怔,「哈」了一聲,說)
說 了:你叫安學海?你莫非是作過南河知縣被談爾音那廝冤枉參了一本的安青天安太老
爺嗎?
安老爺:晚生卻是作過幾天河工知縣,如今辭官不作了。
(那鄧九公聽得,把手一拍,便對著眾人道)
那鄧九:我說你們這班孩子,紫嘴子,一抹汗兒不中用!
褚一官:又怎麼了,老爺子?
鄧九公:(鄧九公睜著雙大眼睛道)這位安太老爺的根基,你們大略著也未必知道。他是
天子腳底下的從龍世家,在南河的時候,不肯賺朝廷一個大錢,不肯叫百姓受一
分累,是一個清如水明如鏡的好官,真是金山也似的人!這是一。再說,我是淮
安府根生土長,他作那裡的知縣,就是我的父母官。今日之下,人家到了咱們家
,就好比那太陽爺照進屋子裡來了。怎麼著,你們連個大廳也不開,把人家讓到
那背旮旯子裡去?這都是你們乾出來的?
(褚一官一聽,心裡)
心 裡:得了,夠了我的了!
鄧九公:(忙說)我們不行喲,還得你老人家操心哪!
(說著,暗地裡合那些莊客擠眉弄眼)
說 著:走哇,咱們收拾大廳去!
(鄧九公這才轉到下手,讓安老爺大廳待茶。)
(老爺才把帽罩子摘了,遞給華忠,進了屋子。)
(那鄧九公連忙把那副鐵球揣在懷裡,向安老爺)
向安老:老父母,子民鄧振彪叩見!可恕我腰腿不濟,不能全禮。
(說罷,打了一躬。)
(老爺頂禮相還。)
老 爺:(老爺此時早看透了鄧九公是個重交尚義有口無心年高好勝的人)九公,我安某
今日初次登堂,見你這番英雄氣概,況又這等年紀還是這樣精神,真是名下無虛
。我安某得見恁般人物,大快平生!我這裡有一拜。
(說著,借著還那一躬就拜了下去。)
鄧九公:(慌得鄧九公連忙爬下還禮不迭)我的老父母,你可不要折了我鄧振彪的草料!
(還了禮。)
(一面把那大巴掌攥住老爺的胳膊,那隻手架著膈肢窩,攙了起來。)
(看他那起跪,比安老爺還來得利便。)
(老爺起來,又對他說道)
老 爺:我們先交代句話,這『父母官』、『子民』的稱呼,原是官場的俗套兒,請問如
今那些地方官,又那個真對得住百姓,作得起個民之父母?況且我又是個下場的
人,足下又不是身入公門,要一定這樣的稱呼,倒覺俗氣。就論歲數,也比我長
著三十余年,如不見棄,我今日就認你作個老哥哥,何如?
(鄧九公聽了,喜出望外,口裡卻作謙讓)
口 裡:這可不當!老父母你是甚麼樣的根基!我鄧老九雖然癡長幾歲,算得個甚麼,也
好妄攀起來!
老 爺:快休說這話!你我丈夫行事,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說著,早又拜了下去。)
(鄧九公也忙著平磕了頭,起來拉了老爺的手,哈哈大笑)
鄧九公:老弟,這實在是承你的錯愛。劣兄今年活了八十七歲,再三年就九十歲的人了,
天下十七省,不差甚麼走了一大半子,也交了無數的朋友,今日之下,結識得你
這等一個人物,人生一世,算不白活了!
(說著,只樂得他手舞足蹈,眼笑眉飛。)
(褚一官等在旁看了,也自歡喜。)
鄧九公:(鄧九公便對褚一官道)這咱們『恭敬不如從命』,過節兒錯不得,姑爺,你也
過來見見你二叔。
(一官連忙過來,重新行禮。)
(老爺拉起他來。)
(這個當兒,華忠抖積伶兒,拿了把綢撢子來給老爺撢衣裳上的土,老爺笑道)
老 爺:這不好勞動舅爺呀!
(把個華忠嚇得,一面忍笑,一面撢著土說道)
一 面:這裡頭可沒奴才的事。
安老爺:(安老爺因命他)你把大爺叫來。
鄧九公:原來少爺也跟在這裡。你們旗下門兒裡都叫『阿哥』,快請!快請!
(安公子在那邊早曉得了這邊的消息,聽見老爺叫,便帶了戴勤、隨緣兒過來。
()
安老爺:(安老爺指了鄧九公向公子道)這是九大爺,請安。
(公子便恭恭敬敬的請了個安。)
鄧九公:(喜得個鄧九公雙手捧起他來)老賢姪,大爺可合你謙不上來了。
安老爺:(又望著老爺說)老弟,你好造化!看這樣子,將來準是個八抬八座罷咧!
(一時,褚一官便用那個漆木盤兒又端上三碗茶來。)
(老頭子一見,又不願意了)
褚一官:姑爺,你瞧,怎麼使這傢伙給二叔倒茶?露著咱們太不是敬客的禮了!有前日那
個九江客人給我的那御制詩蓋碗兒,說那上頭是當今佛爺作的詩,還有蘇州總運
二府送的那個甚麼蔓生壺,合咱們得的那雨前春茶,你都拿出他來。
(褚一官答應著,才要走,老爺忙攔說)
褚一官:不用這樣費事,我向來不大喝茶。我此時倒用得著一件東西,老哥哥可莫笑我沒
出息兒,還只怕你這裡未必有。
(鄧九公聽了,怔了一怔)
鄧九公:老弟,難道拿著你這樣一個人吃鴉片煙不成?
老 爺:不是,不是。我生平別無所好,就是好喝口紹興酒,可不知你老人家裡有這東西
沒有?
(鄧九公見問,把兩隻手往桌子上一按,身子往前一探)
鄧九公:怎麼說,老弟你也善飲?
老 爺:算不得善飲,不過沒出息兒,貪杯。
鄧九公:哦,哦,哦,我聽聽,也能喝個多少呢?
老 爺:從前年輕的時候渾喝,也不大知道甚麼叫醉;如今不中用了,喝到二三十斤也就
露了酒了。
(鄧九公聽了,樂得直跳起來)
鄧九公:幸會!幸會!有趣!有趣!再不想我今日遇見這等一個知己!愚兄就喝口酒,他
們大傢伙子竟跟著嘈嘈,又說這東西怎麼犯脾濕,又是甚麼酒能合歡,也能亂性
。那裡的話呢?我喝了八十年了,也沒見他亂性。你見那喝醉了的,他打過自己
罵過自己嗎?這都是那沒出息兒的人,不會喝酒,造出來的謠言。
(說著,便向褚一官道)
說 著:既這樣,不用鬧茶了。家裡不是有前日得的那四個大花雕嗎,今日咱們開他一壇
兒,合你二叔喝。
褚一官:拉倒罷,老爺子!你老人家無論叫我乾甚麼我都去,獨你老人家的酒,我可不敢
動他。回來又是怎麼晃瓤了,溫毛了,我又不會喝那東西,我也不懂,我纏不清
。等我找了你老的女孩兒來,你老自己告訴他罷。再者,二叔在這裡,也該叫他
出來見見。
鄧九公:這話倒是,你就去。
(原來褚家娘子雖是那等合安老爺說了,也防他父親的脾氣靠不住,正在窗後暗
(聽。)
(聽見如此說,便出來從新見過。)
褚家娘:(因說道)這些事都不用老爺子操心,我才聽得老哥兒倆一見就這樣熱火,我都
預備妥當了。再說,既要喝酒,必要說說話兒,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兒,一家
人罷咧,自然該把二叔請到咱裡頭坐去。再,這天也不早了,二叔這等大遠的來
,難道還讓到別處住去麼?自然留他老人家在家多住兩天。你老人家要有事,只
管去,家裡橫豎有人照應。
鄧九公:是呀,是呀!得虧你提補我。
褚家娘:咳,老弟,一個人上了兩歲歲數,到底不濟了。我如今全靠我們這姑奶奶。你我
就依著他,住幾天,咱們痛痛的多喝兩場!
(安老爺聽了,料這事也得大大的費一番說詞,今日不得就走)
安老爺:如此甚好,只是打攪了。
(就著,便命家人把車子牲口打發了,行李搬進來,便同了九公進去。)
(先到了正房。)
(原來那正房卻是褚一官夫妻住著,只見屋裡也有幾件硬木的木器,也有幾件簇
(新的陳設,只是擺得不倫不類,這邊桌子上放著點子傢伙吃食,那邊桌子上又
(堆首天平、算盤、帳本子等類。)
鄧九公:他這裡鬧得慌,咱們到我那小屋兒裡坐去。
(便讓老爺出了正房,從西院牆一個屏門過去。)
(只見當門豎著一個彩畫的影壁,過了影壁,一個大寬轉院落,兩棵大槐樹不差
(甚麼就遮了半個院子,也堆著點子高高矮矮不成文理的山石,也種著幾叢疏疏
(密密不合點綴的竹子,又有個不當不正的六角亭子在西南角上。)
(那房子是小小的五間,也都安著大玻璃。)
(一進屋門,堂屋三間通連,東西兩進間。)
(鄧九公便讓安老爺在中間北牀坐下,公子在靠南窗坐下。)
(褚大娘子張羅著倒了茶,便向鄧九公道)
褚大娘:把咱們姨奶奶也叫出來見見,也好幫幫我。
鄧九公:姑奶奶罷呀,沒的叫你二叔笑話!
褚大娘:二叔很不笑話,我們也不可笑。
鄧九公:二叔,你老人家不知道,我父親只養了我一個兒,我又沒個弟兄,巴不得多一個
親人。再說,我父親這個年紀了,我怎麼樣的服侍,總有服侍不到的地方兒。所
以說,給他老人家弄個人。他老人家瞧了幾個都不中意,到後來瞧見這一個,因
他是我們淮安人,才留下了。雖說是沒甚麼模樣兒,絕好的一個熱心腸兒,甚麼
叫鬧心眼兒、掉歪,他都不會。第一是在我父親跟前服侍的盡心,這就是我的大
造化。等我叫他來,二叔瞧瞧。
安老爺:好極了,也必該有這等一個人服侍。我倒得見見我們這位如嫂。
(褚大娘子聽了,便自己向西間去找他。)
(還不曾走到跟前,只聽得那簾子唿搭一聲,就出來了一個人。)
(安老爺在堂屋上首向西坐著,看得逼真。)
(看那人,約略不上三十歲,穿著件棗兒紅的絳色棉襖,套著件桃紅襯衣,戴著
(條大紅領子,挽著雙水紅袖子,家常不穿裙兒,下邊露著玫瑰紫的褲子,對著
(那一雙四寸有餘的金蓮兒,穿著雙藕色的小鞋子,顏色配合得十分勻襯。)
(手上戴著金鐲子玉釧,叮噹作響,鐲子上還拴條鴛鴦戲水的杏黃繡手巾。)
(頭上廟簪兒珠挑,金翠爭光,簪兒邊還配著根猴兒爬桿兒的赤金耳挖子。)
(花枝招展,妝點鮮明。)
褚大娘:(褚大娘子看了)今日甚麼事,這麼打扮著?
只聽他:(只聽他笑道)說有客來了麼,我說看老爺子叫我見呢!
(褚大娘子說著,又望他胸前一看,只見帶著撬豬也似的一大嘟噜,因用手撥弄
(著看了一看,原來胸坎兒上帶著一掛茄楠香的十八羅漢香珠兒,又是一掛早桂
(香的香牌子,又是一掛紫金錠的葫蘆兒,又是一掛肉桂香的手串兒,又是一個
(蘇繡的香荷包,又是一掛川椒香荔枝,余外還用線絡子絡著一瓶兒東洋玫瑰油
(。)
(這都是鄧九公走遍各省給他帶來的,這裡頭還加雜著一副鏤金三色兒,一面檀
(香懷鏡兒,都交代在那一個二鈕兒上。)
褚大娘:(褚大娘子看了)我的小媽兒呀,你可坑死我了!怎麼好好歹歹的都帶出來了?
只聽他:(他又嘻嘻的笑道)都怪香兒的麼,叫我丟下那件子呢?
褚大娘:(褚大娘子笑道)怪香兒的,就該都搬運出來麼?跟我來啵!
(說著,又給他拉拉袖子,整整花兒。)
(臨近了,安老爺又細看了看,卻倒是漆黑的一頭頭髮,只是多些,就鬢角兒邊
(不用梳鬅頭,那頭髮便夠一指多厚;雪白的一個臉皮兒,只是胖些,那臉蛋子
(一走一哆嗦,活侻兒一塊涼粉兒;眉眼不露輕枉,只是眉毛眼睫毛重些;鼻子
(嘴兒倒也端正,只是鼻樑兒塌些,嘴唇兒厚些;此外略無褒貶,更加脂香粉膩
(,刷的一口的白牙。)
(把個鄧九公疼的,望著他眼睛樂的沒縫兒,口笑的合不攏來。)
(只見他將到跟前,就奔了安老爺去了。)
鄧九公:你來,等我告訴你,這位安二老爺,人家是在旗的世家,因為瞧的起我,才合我
結弟兄。
(才說到這句,他便道)
褚大娘:是他二叔哇!
九 公:這又來了,倒底是誰二叔啊?你見了得稱他老爺!
(他聽了,便說道)
褚大娘:哦,老爺哪!那麼請安。
(說著,紮煞著兩隻胳膊,直挺挺的就請了一個單腿兒安。)
九 公:你還是拜拜不結了,怎麼又鬧個安呢?
望著他:老爺麼,不請安?
(安老爺也連忙站起來,還了個半揖)
安老爺:很好。這位姨奶奶生得實在厚重,這是個多子宜男的相貌。
九 公:老弟,不要這等稱呼,你就叫他二姑娘。
老 爺:(老爺便怄九公道)這樣聽起來,只怕還有位大如嫂呢罷?
九 公:(他又接上話了)沒有價,就我一個兒,我叫二頭。
褚大娘:(褚大娘子笑說)二叔,聽我們是沒心眼兒不是?有甚麼說甚麼。
(一句話沒說完,他早踅身走了。)
褚大娘:怎麼走了?我還有話呢。
望著他:姑奶奶等著,我就來。
(只見他去不多會兒,從屋裡裝出一袋煙來。)
(那煙袋足有五尺多長,安著個七寸多長的菜玉煙袋嘴兒,那煙袋嘴兒上打著一
(青線算盤疙瘩,煙袋鍋兒上還挑著一個二寸來大的紅葫蘆煙荷包,裡面卻不裝
(著煙,煙是另擱在一個笸蘿兒裡。)
(只見他一面嘴裡抽著走過來,從他嘴裡掏出來,就遞給安老爺)
安老爺:老爺抽煙兒呀。
安老爺:(安老爺忙著欠身說)我不吃煙。
望著他:不是湖廣葉子呀,是渣頭哇,裡頭還有荳蔻皮兒哩。
老 爺:我是不會吃煙。
望著他:(他便說)一袋煙,可惜了的。不姑奶奶抽罷?
褚大娘:我可耍不上你那桿長槍來,你先擱下,我告訴你話。酒、果子我那邊都弄好了,
回來在我那邊招呼著送過來,你可在這裡好好兒的張羅張羅,那幾個小行行子靠
不住。
望著他:黑兒他們都那裡去了?
(只聽答應了一聲,進來了一順兒十一二歲的四個孩子:一個漆黑,一個大胖,
(一個奇丑,一個多麻,就叫作黑兒、胖兒、丑兒、麻兒,原是鄧九公家的四個
(村童,合這位二姑娘要算這老頭兒的一分儀從,離不開的,所以到女兒家住著
(也帶了來,當下褚大娘子又囑咐了四人幾句,早有幾個小腳兒老婆子送過酒果
(來。)
褚大娘:(褚大娘子便合鄧九公道)大爺請到我們那院裡,我張羅他去罷,我瞧他在這裡
怪拘束的。
安老爺:很好。你就跟了大姐姐去。
褚大娘:你也過來見見姨奶奶。
(公子只得過來,作了個揖,那姨奶奶也拜了一拜,笑道)
公 子:好個少爺,長的怪俊兒的!
褚大娘:喲,你怎麼這些話喲?
望著他:姑奶奶,你只說我愛說話哩,你瞧瞧他那臉蛋子,有紅似白兒的,不像那娘娘廟
裡的小娃娃子?
(鄧九公、褚大娘子聽了,都呵呵大笑,連安老爺也忍不住笑起來,倒把個公子
(臊了個滿臉緋紅,便同了褚家娘子過那院去了。)
(列公,切不可把這位姨奶奶誤認作狎邪一路。)
(自天地開闢以來,原有這等混沌未鑿的人。)
(世間除了那精忠、純孝、苦節、大義四項人,定可至誠格天之外,惟有這混沌
(未鑿的人,最蒙上天愛惜,無不富貴壽考,安樂終身。)
(他絕不得有那紅顏薄命、皓首無依之歎。)
(只怕比起那忠臣、孝子、義夫、節婦,更上一層。)
(真真令人起忻起羨也!)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
118**時間: 地點:
(卻說這裡擺下果菜,褚一官也來這裡照料了一番。)
(去後,鄧九公便取出一對大杯,同安老爺高談暢飲起來。)
(那安老爺酒在肚裡,事在心裡,暗暗盤算說)
安老爺:這老頭兒雖說粗豪,卻是個久經世故的,須是不露一毫芒角,才引得出他的真話
來呢。
(酒過三巡,恰好那鄧九公問起老爺的官場來。)
望著他:老弟,你方才說如今辭官不作,我聽得我們淮安親友們來說,那談爾音被御史參
了一本,朝廷差了一位甚麼吳大人來把他拿問,老弟你官復原職了。我想,老弟
你這年紀,正好給朝廷出力,為甚麼倒要告退還鄉?再說還鄉,又怎的不走官塘
大路,從這條路來呢?
安老爺:九兄,你有所不知。想我半生苦志讀書,才巴結作個知縣,不上半截,便經了這
等意外的風波。大約宦途的味兒不過如此,不如退歸林下,遍走江湖,結識幾個
肝膽英雄,合他杯酒談心,倒是人生一樁快事!
(鄧九公聽到這裡,不由得端起杯來,一飲而盡,又伸了一個大拇指頭)
鄧九公:高!
老 爺:(老爺便接著往下說道)至於此來,卻原為小兒出京的時候,這華忠一路跟隨,
病在店裡。及至小兒到了淮上,久不見他南來的消息。此番走到這路,想這褚一
官壯士正是他的至親,尋著一官一問,定知端的。因沿路訪問,都說褚壯士在二
十八棵紅柳樹住家,到了那裡,才知他就住在吾兄的寶莊上。我想:『既到靈山
,豈可不朝我佛?』倒把打聽華忠消息這樁事擱起,逕投寶莊,拜識尊顏。誰想
吾兄不在莊上,就連那褚壯士也說搬在東莊去了,我就一路跟尋到此。恰巧在此
地莊外遇見華忠,得見一官,又知他作了吾兄的快婿,談起來才知吾兄的大駕也
在此地。不望天緣湊巧,倒在此地相會,又得彼此情同針芥,一言訂交,真是難
得的一番奇遇!
鄧九公:原來老弟倒枉駕先到舍下,只是我多多失候,越發不安了。
安老爺:你我豪傑相逢,何必拘這形跡!我方才還同令婿議論海內的人物,提起一家有名
的豪傑,不想問他,竟自不知底裡。
鄧九公:老弟,你看不得這些年輕的小爺們,花說柳說的,不中用,一按就沒了,早呢!
你問的這人,你既稱到他是個豪傑,大約也不是甚麼無名之輩,你說給我聽聽。
慢講這大江南北,那怕三江兩湖、川陝雲貴,以至關裡關外,但是個有點聽頭兒
的,提起來大概都知道他個根兒襻兒,你問誰罷?
安老爺:這人說來卻不甚遠,只在方近地方,只是隔了這幾年,不知他現在的住處。
(鄧九公聽了,把嘴一撇)
鄧九公:甚嗎?我們這個地方兒會有個有名兒的豪傑?老弟,那可是聽了謠言來了!這地
方要找紹興罈子大的倭瓜,棒槌壯的玉米棒子,只怕還找得出來。要講豪傑,劣
兄在此住了冒冒的七十年了,也沒見過那豪傑是四方腦袋八楞兒腦袋!
安老爺:(安老爺正色道)老哥哥,古人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又道是『真人不
露相』。何地無才?這話倒不可如此講。縱說是九兄你『觀于海者難為水』,只
怕小弟說的這個人,老哥哥也小看他不起,大約你也必該認得他,並且除了你別
人也不配認得他。
(鄧九公聽了,歪著頭想了一會)
鄧九公:嗯,誰?
搖著頭:(因向老爺道)老弟,你試把他的姓名說來,我領教領教。
(安老爺拈著幾根小鬍子兒,眼睛望著鄧九公)
安老爺:這人,人稱叫他作『十三妹』!
(鄧九公才聽得「十三妹」三個字,早把手裡的酒杯「吧」的往桌子上一放)
鄧九公:老弟,你是怎生曉得這個人?
安老爺:你且慢問我怎生曉得這人,你只說這人究竟算得個豪傑算不得個豪傑?你可認識
他不認識他?
(鄧九公見問,未從說話,先歎了一聲,說)
鄧九公:老弟,若論此人,雖是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不但算得脂粉隊裡的一個英雄,還
要算英雄隊裡一個領袖。說起來,天下的男子漢都該愧死!我豈止認得他,他還
要算我個知己恩人哩!
(安老爺一聽,心裡暗說)
心 裡:有些意思了。
鄧九公:話雖如此,只是他究竟是個年輕女子。老哥哥,你這樣的年紀,這等的威名,說
他是個知己有之,怎生說到是個恩人起來?這話倒願問一個詳細。
九 公:酒涼了,咱們換一換。
(說著,換上熱酒來,二人酒到杯乾。)
(只那姨奶奶帶了兩三個婆子照料,幾個村童來往穿梭也似價伺候,倒也頗為簡
(便,且是乾淨。)
119**時間: 地點:
(說話間,褚大娘子又帶人送過點心湯來,讓了一番。)
(原來安老爺喝酒不大吃菜,只就是鮮果子小菜過酒。)
(鄧九公喝起來更是鯨吞一般的豪飲,沒有吃菜的空兒。)
(因此點心不過用了些,褚大娘子便叫人端去,讓姨奶奶吃完,散給那些孩子們
(了。)
鄧九公:姑奶奶,你張羅你的去罷。
褚大娘:他們不用張羅,他們連面都吃了。那大爺才坐下,瞅著那麼怪腼腆的,被我怄了
他一陣,這會子熟化了,也吃飽了,同女婿合他大舅倒說的熱鬧中間的。
120**時間: 地點:
(說話間,姨奶奶吃完了餑餑,合褚大娘子)
褚大娘:姑奶奶在這裡,我也瞧瞧大爺去。
九 公:你走了,可小心他們溫毛了我的酒。
褚大娘:只管去罷,有我呢。
(那姨奶奶便笑嘻嘻的走到九公跟前,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紅燈花紙包囊兒來)
笑嘻嘻:老爺子,你瞧瞧這個。
(九公打開一看,原來是蘇繡的一個大紅緞子小腳兒香袋兒,一個石青平口抽子
(。)
九 公:(九公問他)這作嗎呀?
問 他:我給那大爺好不好?
九 公:好,好,你給去罷。
問 他:(又捏著那抽子問他道)這裡頭沉顛顛的,又是甚麼東西?
問 他:可怎麼空空兒的給他呢?我給他裝上了一百老錢。
(九公哈哈大笑起來。)
褚大娘:別笑人家。好哇,叫他也活動活動去罷!
(說著,坐在一邊。)
那鄧九:(便聽那鄧九公向安老爺道)老弟,你方才問那十三妹,我怎生說到他是我的恩
人?你可知道,愚兄是個『敗子回頭金不換』。我自幼兒也念過幾年書,有我們
先人在日,也叫我跟著人家考秀才去。文章呢,倒糊弄著作上了;誰知把個詩倒
了平仄,六韻詩我又只作了十句。給他落了一韻,連個復試也沒巴結上。後來他
老人家就沒了。我看了看,我不像是這裡頭的蟲兒,就結識了一班不安分的人,
使槍弄棒,甚至吃喝嫖賭,無所不至,已經算走到下坡路上去了。還虧幾個老輩
子的說:『放著你這樣一個漢仗,這樣一分膂力,去考武不好?為甚麼乾這不長
進的營生呢?』我想,一個沒爺的孩子,有個人出來告訴這麼句正經話,就算難
得。我就一憋頭的學著拉硬弓,騎快馬,端石頭,練大刀。這年學台下馬,報了
考。到了考的這天,我開得十六力的硬弓;那三百六十斤的頭號石頭,平端起來
,在場上要走三個來回;大刀單撒手舞三個面花,三個背花,還帶開四門;馬步
箭全中。這麼說罷,老弟,算概了場了。不想到了末場,默寫《孫武子兵書》,
我又落了兩個字,自己也沒看出來。便有學院上的書辦找來說,大人見我的武藝
件件超群,要中我個案首,只因兵書裡落了字,打下來了,叫我花五百銀子,依
然保我個插花披紅的秀才。那時候,要論我的家當兒,再有幾個五百也拿出來了
,只是我想大丈夫仗本事乾功名,一下腳就講究花錢,搦了銳氣了。我就回他說
:『中與不中,各由天命,不走小道兒!』
安老爺:這才是正人君子的作事!只怕這本領可要埋沒了。
九 公:你聽麼,他不中我倒也平常,誰想他單單把我擱在末尾兒一名,叫我坐紅椅子!
我說:『這就算他給朝廷開科取士來了?』一賭氣子,我老師也沒拜,鹿鳴宴也
沒赴,花紅也沒領,我說:『功名一路,算沒我了!』到後來,親友們見我在家
裡悶坐著,便有幾個鏢行的朋友,請我跟他們走鏢。走了兩年,我就自己立了定
號,單身出馬,整整的走了六十年。仗著老天養活,不曾擦過臉,失過事。到今
日之下,吃這碗飽飯,都是老天賞的。這年到了八十歲了,我說:『收船好在順
風時。』告訴親友們,我可要摘鞍下馬咧。誰如那些有字號的大買賣行中苦苦的
不放,都隔年下了關書聘金來請,只得又走了五年。我說:『這可該收了。』便
預先給各省捎下書子去,說來年一定歇馬,一應聘金概不敢領。承那些客商們的
台愛,都遠路差人送彩禮來,給我慶功。又大家給我掛了一塊匾,寫得是甚麼『
名鎮江湖』四個大字。老弟,你想,人家好看咱們,咱們有個自己不愛好看的嗎
?我那二十八棵柳樹莊上本也寬綽,西院裡有教場一般的一個大院落,蓋著五間
正廳,那是我帶了徒弟們教武藝的地方。我就在那個所在正中搭了座戲台,兩旁
紮起兩路看棚來,在府城裡叫了一班子戲,把那些遠來的客人合本地城裡關外的
紳衿鋪戶,以至坊邊左右這些鄉鄰,普通一請,一連兒熱鬧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