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  至  第六〇

51**時間: 地點:
    (如今他見這女子方才的一個反巴掌有些家數,不覺得技癢起來;又欺他是個女
    (子,故此把左手攏著右拳,讓他先打進來,自己再破出去。)
    (那女子見他一拱手,也丟個門戶,一個進步,便到了那和尚跟前。)
    (舉起雙拳,先在他面門前一晃,這叫作「開門見山」,卻是個花著兒。)
    (破這個架式,是用右胳膊橫著一搪,封住面門,順著用右手往下一抹,拿住他
    (的手腕子,一擰,將他身子擰轉過來,卻用右手從他脖子右邊反插將去,把下
    (巴一掐,叫作「黃鶯搦膆」。)
    (那瘦和尚見那女子的雙拳到來,就照式樣一搪,不想他把拳頭虛幌了一幌,踅
    (回身去就走。)
那瘦子:(那瘦子哈哈大笑)原來是個頑女筋斗的,不怎麼樣!
    (說著,一個進步跟下去,舉拳向那女子的後心就要下手,這一著叫作「黑虎偷
    (心」。)
    (他拳頭已經打出去了,一眼看見那女子背上明晃晃直矗矗的掖著把刀,他就把
    (拳頭往上偏左一提,照左哈扐巴打去,明看著是著上了。)
    (只見那女子左肩膀往前一扭,早打了個空。)
    (他自覺身子往前一撲,趕緊的拿了拿樁站住。)
    (只這拿樁的這個當兒,那女子就把身子一扭,甩開左腳,一回身,嘡的一聲,
    (正踢在那和尚右肋上。)
    (和尚「哼」了一聲,才待還手,那女子收回左腳,把腳跟向地下一碾,輪起右
    (腿甩了一個「旋風腳」,吧,那和尚左太陽上早著了一腳,站腳不住,咕咚向
    (後便倒。)
    (這一著叫作「連環進步鴛鴦拐」,是這姑娘的一樁看家的本領,真實的藝業!
    ()
    
    
52**時間: 地點:
    (卻說那禿子看見,罵了聲)
禿 子:小撒糞的,這不反了嗎!
    (一氣跑到廚房,拿出一把三尺來長鐵火剪來,輪得風車兒般向那女子頭上打來
    (。)
    (那女子也不去搪他,連忙把身子閃在一旁,拔出刀來,單臂掄開,從上往下只
    (一蓋,聽得噌的一聲,把那火剪齊齊的從中腰裡砍作兩段。)
    (那禿和尚手裡只剩得一尺來長兩根大鑷頭釘子似的東西,怎的個鬥法?他說聲
    ()
那和尚:不好!
    (丟下回頭就跑。)
    (那女子趕上一步,喝道)
那女子:狗男女,那裡走!
    (在背後舉起刀來,照他的右肩膀一刀,喀嚓,從左助裡砍將過來,把個和尚弄
    (成了「黃瓜醃蔥」--剩了個斜岔兒了。)
    (他回手又把那瘦和尚頭梟將下來,用刀指著兩個屍首道)
那和尚:賊禿驢!諒你這兩個東西,也不值得勞你姑娘的手段,只是你兩個滿口唚的是些
    甚麼!
    
    
53**時間: 地點:
    (正說著,只見一個老和尚用大袖子捂著脖子,從廚房裡跑出來,溜了出去。)
    (那女子也不追趕,向他)
向 他:不必跑,饒你的殘生!諒你也不過是出去送信,再叫兩個人來。索性讓我一不作
    二不休,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殺個爽快!
    (說著,把那兩個屍首踢開,先清楚了腳下。)
    (只聽得外面果然鬧鬧吵吵的一轟進來一群四五個七長八短的和尚,手拿鍬鐝棍
    (棒,擁將上來。)
    (女子見這般人渾頭渾腦,都是些力巴〔力把:意為外行〕,心裡想道)
女 子:這倒不好和他交手,且打倒兩個再說!
    (他就把刀尖虛按一按,托地一跳,跳上房去,揭了兩片瓦,朝下打來。)
    (一瓦正打中拿棗木槓子的一個大漢的額角,噗的一聲倒了,把槓子撂在一邊。
    ()
    (那女子一見,重新跳將下來,將那槓子搶到手裡,掖上倭刀,一手掄開槓子,
    (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打了個落花流水,東倒西歪,一個個都打倒在東牆角跟
    (前,翻著白眼撥氣兒。)
那女子:(那女子冷笑道)這等不禁插打,也值的來送死!我且問你:你們廟裡照這等沒
    用的東西還有多少?
那女子:(言還未了,只聽腦背後暴雷也似價一聲道)不多,還有一個!
    (那聲音像是從半空裡飛將下來。)
    (緊接著就見一條純鋼龍尾禪杖撒花蓋頂的從腦後直奔頂門。)
    (那女子眼明手快,連忙丟下槓子,拿出那把刀來,往上一架,棍沉刀軟,將將
    (的抵一個住。)
    (他單臂一攢勁,用力挑開了那棍,回轉身來,只見一個虎面行者,前發齊眉,
    (後發蓋頸,頭上束一條日月滲金箍,渾身上穿一件元青緞排釦子滾身短襖,下
    (穿一條元青緞兜襠雞腿褲,腰系雙股鸞帶,足登薄底快靴,好一似蒲東寺不抹
    (臉的憨惠明,還疑是五台山沒吃醉的花和尚!那女子見他來勢兇惡,先就單刀
    (直入取那和尚,那和尚也舉棍相迎。)
    (他兩個:
    (  一個使雁翎寶刀,一個使龍尾禪杖。)
    (一個棍起處似泰山壓頂,打下來舉手無情;一個刀擺處如大海揚波,觸著他抬
    (頭便死。)
    (刀光棍勢,撒開萬點寒星;棍豎刀橫,聚作一團殺氣。)
    (一個莽和尚,一個俏佳人;一個穿紅,一個穿黑;彼此在那冷月昏燈之下,來
    (來往往,吆吆喝喝。)
    (這場惡鬥,鬥得來十分好看!)
    (那女子鬥到難解難分之處,心中犯想)
那女子:這個和尚倒來得恁的了得!若合他這等油鬥,鬥到幾時?
    (說著,虛晃一刀,故意的讓出一個空子來。)
    (那和尚一見,舉棍便向他頂門打來。)
    (女子把身子只一閃,閃在一旁,那棍早打了個空。)
    (和尚見上路打他不著,掣回棍,便從下路掃著他踝子骨打來。)
    (棍到處,只見那女子兩隻小腳兒拳回去,踢跶一跳,便跳過那棍去。)
    (那和尚見兩棍打他不著,大吼一聲,雙手攢勁,輪開了棍,便取他中路,向左
    (肋打來。)
    (那女子這番不閃了,他把柳腰一擺,平身向右一折,那棍便擦著左肋奔了脅下
    (去;他卻揚起左胳膊,從那棍的上面向外一綽,往裡一裹,早把棍綽在手裡。
    ()
    (和尚見他的兵器被人吃住了,咬著牙,撒著腰,往後一拽。)
    (那女子便把棍略鬆了一松,和尚險些兒不曾坐個倒蹲兒,連忙的插住兩腳,挺
    (起腰來往前一掙。)
    (那女子趁勢兒把棍往懷裡只一帶,那和尚便跟過來。)
    (女子舉刀向他面前一閃,和尚只顧躲那刀,不妨那女子抬起右腿,用腳跟向胸
    (脯上一登,嘡,他立腳不穩,不由的撒了那純鋼禪杖,仰面朝天倒了。)
那女子:(那女子笑道)原來也不過如此!
    (那和尚在地下還待扎掙,只聽那女子說道)
那和尚:不敢起動,我就把你這蒜錘子砸你這頭蒜!
    (說著,掖起那把刀來,手起一棍,打得他腦漿迸裂,霎時間青的、紅的、白的
    (、黑的都流了出來,嗚呼哀哉,敢是死了。)
    (那女子回過頭來,見東牆邊那五個死了三個,兩個扎掙起來,在那裡把頭碰的
    (山響,口中不住討饒。)
那女子:委屈你們幾個,算填了餡了;只得饒你不得!
    (隨手一棍一個,也結果了性命。)
    (那女子片刻之間,彈打了一個當家的和尚,一個三兒;刀劈了一個瘦和尚,一
    (個禿和尚;打倒了五個作工的僧人;結果了一個虎面行者:一共整十個人。)
    (他這才抬頭望著那一輪冷森森的月兒,長嘯了一聲,說)
那和尚:這才殺得爽快!
      只不知屋裡這位小爺嚇得是死是話?
    (說著,提了那禪杖走到窗前,只見那窗根兒上果然的通了一個小窟窿。)
    (他把著往裡一望,原來安公子還方寸不離坐在那個地方,兩個大拇指堵住了耳
    (門,那八個指頭捂著眼睛,在那裡藏貓兒呢!)
那女子:(那女子叫道)公子,如今廟裡的這般強盜都被我斷送了。你可好生的看著那包
    袱,等我把這門戶給你關好,向各處打一照再來。
公 子:姑娘,你別走!
    (那女子也不答言,走到房門跟前,看了看,那門上並無鎖鑰屈戌,只釘著兩個
    (大鐵環子。)
    (他便把手裡那純鋼禪杖用手彎了轉來,彎成兩股,把兩頭插在鐵環子裡,只一
    (擰,擰了個麻花兒,把那門關好。)
    (重新拔出刀來,先到了廚房。)
    (只見三間正房,兩間作廚房,屋裡西北另有個小門,靠禪堂一間堆些柴炭。)
    (那廚房裡牆上掛著一盞油燈,案上雞鴨魚肉以至米麵俱全。)
    (他也無心細看,踅身就穿過那月光門,出了院門,奔了大殿而來。)
    (只見那大殿並沒些香燈供養,連佛像也是暴土塵灰。)
    (順路到了西配殿,一望,寂靜無人。)
    (再往南便是那座馬圈的柵欄門。)
    (進門一看,原來是正北三間正房,正西一帶灰棚,正南三間馬棚。)
    (那馬棚裡卸著一輛糙席篷子大車。)
    (一頭黃牛,一匹蔥白叫驢,都在空槽邊拴著。)
    (院子裡四個騾子守著個草簾子在那裡啃。)
    (一帶灰棚裡不見些燈火,大約是那些做工的和尚住的。)
    (南頭一間,堆著一地喂牲口的草,草堆裡臥著兩個人。)
    (從窗戶映著月光一看,只見那倆人身上止剩得兩條褲子,上身剝得精光,胸前
    (都是血跡模糊碗大的一個窟窿,心肝五臟都掏去了。)
    (細認了認,卻是在岔道口看見的那兩個騾夫。)
    (那女子看了,點頭道)
那女子:這還有些天理!
    (說著,踅身奔了正房。)
    (那正房裡面燈燭點得正亮,兩扇房門虛掩。)
    (推門進去,只見方才溜了的那個老和尚,守著一堆炭火,旁邊放著一把酒壺、
    (一盅酒,正在那裡燒兩個騾失的「狼心」「狗肺」吃呢。)
    (他一見女子進來,嚇的才待要嚷,那女子連忙用手把他的頭往下一按說)
那女子:不准高聲!我有話問你,說的明白,饒你性命。
    (不想這一按,手重了些,按錯了筍子,把個脖子按進腔子裡去,「哼」的一聲
    (,也交代了。)
    (那女子笑了一聲,說)
那女子:怎的這等不禁按!
    (他隨把桌子上的燈拿起來,裡外屋裡一照,只見不過是些破箱破籠衣服鋪蓋之
    (流。)
    (又見那炕上堆著兩個騾夫的衣裳行李,行李堆上放著一封信,拿起那信來一看
    (,上寫著「褚宅家信」。)
那女子:(那女子自語道)原來這封信在這裡。
    (回手揣在懷裡。)
    (邁步出門,嗖的一聲,縱上房去,又一縱,便上了那座大殿。)
    (站在殿脊上四邊一望,只見前是高山,後是曠野,左無村落,右無鄉鄰,止那
    (天上一輪冷月,眼前一派寒煙。)
    (這地方好不冷靜!又向廟裡一望,四邊寂靜,萬籟無聲,再也望不見個人影兒
    (。)
四個人:(道)端的是都被我殺盡了!
    (看畢,順著大殿房脊,回到那禪堂東院,從房上跳將下來。)
    (才待上台階兒,覺得心裡一動,耳邊一熱,臉上一紅,不由得一陣四肢無力,
    (連忙用那把刀拄在地上)
心 裡:不好,我大錯了!我千不合萬不合,方才不合結果了那老和尚才是。如今正是深
    更半夜,況又在這古廟荒山,我這一進屋子,見了他,正有萬語千言,旁邊要沒
    個證明的人,幼女孤男,未免覺得……
    (想到這裡,渾身益發搖搖無主起來。)
    (呆了半晌,他忽然把眉兒一揚,胸脯兒一挺,拿那把刀上下一指)
四個人:癡丫頭!你看,這上面是甚麼?下面是甚麼?便是明裡無人,豈得暗中無神?縱
    說暗中無神,難道他不是人不成?我不是人不成?何妨!
    (說著,他就先到廚房,向灶邊尋了一根秫秸,在燈盞裡蘸了些油,點著出來。
    ()
    (到了那禪堂門首,一隻手扭開那鎖門的禪杖,進房先點上了燈。)
公 子:(那公子見他回來)姑娘,你可回來了!方才你走後,險些兒不曾把我嚇死!
那女子:(那女子忙問道)難道又有甚麼響動不成?
公 子:豈止響動,直進屋裡來了。
女 子:不信門關得這樣牢靠,他會進來?
公 子:他何嘗用從門裡走?從窗戶裡就進來了。
女 子:(女子忙問)進來便怎麼樣?
公 子:(公子指天畫地的說道)進來他就跳上桌子,把那桌子上的菜舔了個乾淨。我這
    裡拍著窗戶吆喝了兩聲,他才夾著尾巴跑了。
女 子:這倒底是個甚麼東西?
公 子:是個挺大的大狸花貓。
女 子:(女子含怒道)你這人怎的這等沒要緊!如今大事已完,我有萬言相告,此時才
    該你我閒談的時候了。
    (只見他靠了桌兒坐下,一隻手按了那把倭刀,言無數句,話不一夕,才待開口
    (還未開口,側耳一聽,只聽得一片哭聲,哭道是)
道 是:皇天菩薩!救命呀!
    (那哭聲哭得來十分悲慘!正是:
    (  好似錢塘潮汐水,一波才退一波來。)
    (要知那哭聲是怎的個原由,那女子聽了如何,下回書交代。)
    (第六回完)
    (第七回 探地穴辛勤憐弱女 摘鬼臉談笑馘淫娃)
    (上回書表的是那個不知姓名穿紅的女子,在能仁寺掃蕩了廟裡的凶僧,救了安
    (公子的性命,正待向安公子講他前番在悅來店走的情由,此番到這廟裡的原故
    (,只聽得一片哭聲,口叫)
向安公:皇天救命!
口 裡:(他便詫異道)奇呀!這廟裡的和尚被我殺得盡淨,廟外又前是高山,後是曠野
    ;遠無村落,近無人家。況又是深更半夜,這哭聲從何而來?
安公子:哭了這半日了,方才還像是拌嘴似的來著,我只道是街坊家呢。
女 子:豈有此理!此處那有個街坊?事有蹊蹺。
    (說著,又聽得哭起來。)
    (那女子便走到當院裡,順著那聲音聽去,好似在廚房院裡一般。)
    (他忙忙的掖好了刀,來到那月光門裡,只聽得哭聲越近,竟是在堆柴炭的那一
    (間房裡。)
    (走到那破窗戶跟前一看,只見堆著些柴炭,並無人跡,看了看那門,卻是鎖著
    (。)
    (他便用手扭斷了鎖進去,只見挨北牆靠西也有個小門關著,靠東柴垛後面合著
    (裝煤的一個大荊條筐,上面扣著一口破鐘,也有水缸般大小。)
安公子:(他心裡想道)這口鐘放得好蹊蹺!
    (因把那破鐘揭起,放在一邊;再掀開筐一看,果見一個人,黑魆魆的作一堆兒
    (,蹲在那裡喘氣。)
    (列公,你道這人為何在此?原來這廟裡和尚作惡多端,平日不公不法的事,也
    (不止安公子這一件。)
    (就筐子裡這個人,也是這日午間來打尖的。)
    (那和尚把他關鎖在屋裡,扣在大筐底下,並說不許作聲,但要高聲,一定要他
    (性命,就交給那個禿子合那瘦的和尚換替照應。)
    (這人在筐裡悶了半日,忽聽得外面一陣喧鬧,次後卻聽不見些聲息,連那兩個
    (和尚也不來查看他。)
    (他一時急悶,饑渴難當,不由的一聲哭喊,被這位好事的姑娘聽見,就尋聲救
    (苦的搜尋出來。)
    (那人還只道是和尚來了,嚇得不敢作聲。)
女 子:你這人不要害怕,我是來救你。你快些隨我出來,到這月色燈光之下,我問你個
    端的。
    (說著,自己先走進了廚房。)
    (那人聽得是個女子聲音,才慢慢的站起來。)
    (戰兢兢的隨後跟了來。)
    (那女子正在那裡撥那盞油燈,聽他跟了來,回頭一看,見他年紀約莫五十余歲
    (,是個鄉下打扮,才待合他說話,不想那人奔向前來,叫了聲)
聽 他:我的孩兒!我只道今生不能合你相見,原來你還好端端的在此!只是你媽媽怎麼
    不見?
    (女子一聽,心裡詫異)
女 子:這是那裡說起?
心 裡:你想是悶糊塗了,認錯了人!
    (那人揉了眼睛一看,才曉得是自己認差了,慌得他連忙跪下)
女 子:姑娘,是我小老兒眼瞎了。姑娘,你是何人,前來救我?
女 子:你且莫問我,你且把你的姓名原故說來。
心 裡:(那人說)這話說來話長。姑娘,既承你救了我這條草命,怎的領我去見見我那
    女兒、老伴兒才好。
女 子:(女子忙問道)你的妻女在那裡?
心 裡:(那人說)那大師傅推推搡搡的把我推出來,就鎖我在這裡,誰知道他弄到那裡
    去了?
女 子:喂,既這等,我方才把這廟裡走了個遍,怎的不曾見個人來?
    (那人聽了,又哭起來。)
起 來:(道)天哪!這一定是沒了命了!
女 子:你且莫哭,你耐性在這裡歇歇兒等候,不可亂走,等我務必給你尋來才罷。
    (那人聽了,又磕下頭去。)
    (及至起來,那女子早一路刀光出去了。)
    
    
54**時間: 地點:
    (卻說安公子正因女子尋那哭聲不見回來,心中在那裡盼望。)
    
    
55**時間: 地點:
    (忽然聽得女子進來,隔著排插說道)
忽 然:姑娘,你聽,這隔壁又拌起來了。
    (女子側耳凝神的聽了一會,那聲音竟是從裡間屋裡來。)
    (他便進到裡間,留神向桌子底下以至牀下看了一番,連連的搖頭納悶。)
    (列公,你道他為何在桌子、牀下尋找起來?原來外間窮山僻壤,有等慣劫客商
    (的黑店,合不守清規的廟宇,多有在那臥牀後邊、供桌底下設著地窨子,或是
    (安著地道。)
    (往往遇著孤身客人,半夜出來劫他的資財,不就害人性命,甚至關藏婦女在內
    (。)
    (外省的地平又多是用木板鋪的,上面嚴絲合縫蓋上,輕易看不來。)
    (這些勾當大約一樁也瞞不過這女子。)
    (就便這能仁寺廟裡的和尚平日怎的不公不法,他也略知;只是與自己無干,不
    (值得管這閒事。)
    (及至方才合那個瘦子、禿子兩個和尚交手,聽了那一段不三不四的,早料定這
    (廟中除了劫財害命,定還有些傷天害理的勾當作出來,因急切要救安公子,且
    (不能兼顧到此。)
    
    
56**時間: 地點:
    (如今聽了那個老頭兒的一番話,早又動了他一個俠烈心腸,定要尋出那母女二
    (人的所在,看是個甚麼情由。)
    (滿屋裡尋了一會,不見個蹤跡,急的怒氣填胸)
跑堂兒:今日就上天入地,一定要尋著他才罷!
    (說著,滿屋裡端相一會。)
    (看著北面那一槽隔斷,安的有些古怪。)
    (進了那小門一看,只見並無一物,止一條黑夾道子,從那間柴炭房北牆後面,
    (直通到兩間廚房的西北牆角那個門去。)
    (從那門縫裡便看得見廚房燈光,也不像有甚麼原故。)
    (踅身回來再找,只見那屋裡放著的兩個平頂櫃,北邊一頂搭著鎖,南邊一頂櫃
    (門虛掩。)
    (順手開了那櫃門,見裡面擱著一頂舊僧帽,合些茶碗、茶盤隨手動用的東西,
    (一層塵土,像是不大開的光景。)
    (看完,又到北邊那頂櫃子跟前,把鎖頭開開一看,心中大喜)
回 來:在這裡了!
    (原來這頂櫃子裡面中腰不安抽屜,下面也沒榻板,那後面的背板,一扇到底,
    (抹的油光水滑,像是常有人出入的樣子。)
回 來:(那櫃門一開,早聽得隔著背板一人說道)我勸你的不是好話?張嘴就講罵,動
    手就講打。等大師傅回來,你瞧我給你告訴不給你告訴!告訴了,要不了你的小
    命兒,我見不得你!
跑堂兒:(又一個道)那怕你這禽獸告訴!我此時視死如歸,那個還要這性命!
回 來:(又聽得一個蒼老聲音說道)事情到了這裡,我們還是好生求他,別價破口。
    (這女子聽了,那裡還按納得住?一面把那把刀掖在背後,一面伸手就把那櫃子
    (背板一拍,拍的連聲山響。)
    (只這一拍,聽得裡面嘩啷嘩啷的一陣鈴響,就有個人接聲兒說)
四個人:來了!
    (又聽他一面走著,一面嘟囔道)
一 面:我告訴你,大師傅可是回來了。我看你可再罵罷!
    (外面聽了,連連的又拍了兩下。)
連 連:(又聽得裡面說)來了,你老人家別忙啊!這個夾道子還帶是漆黑,也得一步兒
    一步兒的慢慢兒的上啊。
    (說著,那聲音便到了跟前,接著聽得扯的那關門的鎖鏈子響,又一陣鈴聲,那
    (扇背板便從裡邊吱嘍開了。)
    (那女子對面一看,門裡閃出一個中年婦人,只見他打半截子黑炭頭也似價的鬢
    (角子,擦一層石灰牆也似價的粉臉,點一張豬血盆也似價的嘴唇,一雙肉胞眼
    (,兩道掃帚眉,鼻孔撩天,包牙外露;戴一頭黃塊塊的簪子,穿一件元青扣縐
    (的衣裳,捲著大寬的桃紅袖子,妖氣妖聲、怪模怪樣的問了那女子一聲,說)
那女子:我只當是我們大師傅呢!你是誰呀?
    (說著,就要關那門。)
    (那女子探身子輕輕的用指頭把門點住。)
那婦人:你只不叫關門,你到底說明白了你是誰呀?
那女子:你怎的連我也不認得了?我就是我麼!
那婦人:可一個怎麼你是你呢?
女 子:你不叫我是我,難道叫我也是你不成?
婦 人:我不懂得你這繞口令兒啊,你只說你作甚麼來了?誰叫你來的?你怎麼就知道有
    這個門兒?
    (那女子原是個聰明絕頂的,他就借著那婦人方才的話音兒說道)
那女子:我是你們大師傅請我來的。你不容我進去,我就走。
婦 人:我們大師傅請你來的,請你來作甚麼?
女 子:請我來幫著你勸他呀!
    (那婦人聽了,這才裂著那大薄片子嘴笑道)
這 才:你瞧,『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咧!那麼著,請屋裡坐。
    (他這才把門開開。)
女 子:你先走。
    (只見他一面先走,口裡)
口 裡:你瞧,大師傅可又找了個人兒勸你來了。人家可比我漂亮,我看你還不答應!
    (女子讓他走後,一腳跨進門去,只見裡面原來是個夾牆地窨子。)
    (那門裡一條夾道,約莫有二尺來寬,從北頭砌就樓梯一般一層層的台階下去,
    (靠西一帶磚牆,靠東一層隔斷板子,中間方窗,南頭有個小門,從門裡直透出
    (燈光來。)
    (女子看了,先把那扇背板門摘下來,立在旁邊,才一步步的下台階來。)
    (走到台階盡處,進了那個小門,一眼就看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在裡面。)
    (他那形容合自己生的一模一樣,倒像照著了鏡子一般,不覺心裡暗驚道)
女 子:奇怪,都道是『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怎生有這等相像的!
    (定了一定,把那地窨子裡週遭一看,下面一樣的方磚墁地,上面模著一尺來見
    (方的通連大木,大木上搪著一塊一塊的石板,料想這石板上便是那間堆柴炭的
    (屋子。)
    (四圍一看,西面板壁門窗,南北東三面卻是磚牆,西北角留個進風出氣的氣眼
    (。)
    (屋裡正北安一張大牀,牀東頭直上擺著三四個箱子,牀西腳底下掛著個簾兒。
    ()
    (靠西壁又是一張獨睡牀,靠東牆南首一架衣裳隔子,北首一桌兩杌,靠南牆一
    (張春凳。)
    (那女子便坐在那條凳上,旁邊坐著個老婆兒,想是他的母親。)
    (那老婆兒也是個村莊打扮。)
    (那女孩兒穿一件舊月白宮綢夾襖,系一條青串綢夾裙,頭上略略的有些釵環,
    (下面被裙兒蓋著,看不出那腳的大小。)
    (但見他雖則隨常裝束,卻是紅顏綠鬢,俏麗動人。)
    (雖是鄉間女兒,露著慧性靈心,溫柔不俗。)
    (只是哭得粉光慘淡,鬢影蓬松,低頭坐在那裡垂淚,看著好生令人不忍。)
    (這穿紅的女子看罷,走到他跟前,平平的道了一個萬福)
女 子:這位姑娘,一個女孩兒人家,既把身子落在這等地方,自然要商量個長法兒。事
    款則圓,你且住啼哭,休得叫罵。
    (這句話還不曾說完,只見那穿月白的女子站起身來,惡狠狠的向他面上啐了一
    (口)
女 子:呀呸!放屁!這是甚麼所在,甚的勾當,還有何商量?你怎麼叫我不要啼哭叫罵
    ?我看你也是人家一個女孩兒,你難道就能甘心忍受不成?你快快給我閉了那張
    口,再要多言,可莫怨我女孩兒家粗魯!
那老婆:(那老婆兒忙拉道)兒阿,不要這樣,這位姑娘說的是好話。
那女子:(那女子又厲聲道)甚麼好話!他不過與強盜通同一氣。我倒可惜他這等一個好
    模樣兒,作這等的無恥不堪的行逕,可不辱沒了『女孩兒』三個字!
    (列公,這《兒女英雄傳》已演到第七回了,這位穿紅的姑娘的談鋒、本領、性
    (格兒,眾位也都領教過了。)
    (大約他自出娘胎,不曾屈過心,服過氣,如今被這穿月白的女子這等辱罵,有
    (個不翻臉的麼?誰知兒女英雄作事畢竟不同。)
    (他見了這穿月白的女子這等的貞烈,心裡越加敬愛)
心 裡:這才不枉長的合我一個模樣兒呢!
心 裡:(隨即向後退了一步,把臉上的唾沫星子擦了擦,笑著歎了一聲,道)姑娘,你
    受這等的委屈,自然該急怒交加,我不怪你。只是我要請教,難道只這等啼哭叫
    罵會子,就沒事了不成?你再想想。
女 子:(穿月白的女子)還想些甚麼?我不過是個死!
    (穿紅的女子聽了,笑道)
女 子:螻蟻尚且貪生,怎麼輕輕兒的就說個『死』字?
女 子:(穿月白的女子)我不像你這等怕死貪生,甘心卑汙苟賤,給那惡僧支使。虧你
    還有臉說來勸我!
    (那個討厭的女人見他一句一罵,看不過了,拿著根潮煙袋,指著那穿月白的女
    (子說道)
心 裡:格格兒〔格格兒:有地位的滿人家對女孩子的稱呼〕,你可別拿著合我的那一銃
    子性兒合人家鬧!你瞧瞧,人家脊樑上可掖著把大刀呢!
女 子:(那穿月白的女子)那怕他一把刀!就是劍樹刀山,我也不怕!
    (穿紅的女子正要打疊起無限的低情屈意,安慰那穿月白的女子,又被這討厭的
    (婦人一岔,他便回頭喝道)
女 子:這又與你何干?要你來多嘴!
那婦人:一個人鼻子底下長著嘴,誰還管著誰不准說話嗎?
女 子:(穿紅的女子)就是我管著你不准說話!
    (說著,就回手身後摸那把刀。)
    (那婦人見這樣子,便有些發毛,一扭頭道)
那婦人:不說就不說,你打諒我愛說話呢。我留著話還打點閻王爺呢!
    (那女子才轉身來,向著那老婆兒道)
那女子:老人家,我看你這令愛姑娘一團的烈性,萬種的傷心,此時就有甚麼樣的話,大
    約也合他說不進去。老人家,你問他一聲,我們且離了這個地方,外面見見天光
    ,可好不好?
    (老婆兒聽了,向他女兒道)
向 他:聽見了,兒啊?這位姑娘敢是好意!
女 子:(那穿月白的女子)甚麼地方我不敢去?就走!看他又把我怎的!
    (說著,站起來就走。)
    (那個婦人見了,扯住他道)
婦 人:你站住!人家大師傅叫我在這兒勸你,可沒說准你出這個門兒。你那兒走哇?『
    守著錢糧兒過』啵!你又走囉!
    (那穿紅的女子聽了,拔下那把刀來,用刀背把他的胳膊一攔,向那母女二人道
    ()
女 子:你娘兒兩個只顧走。
    (那母女見了也有些害怕,只得就走。)
女 子:(那穿紅的女子用刀指著那婦人道)你也出去!
那婦人:又要我作甚麼呀?
    (口裡只顧說,他卻連忙拿了他的煙袋、潮煙、火紙,跟了出來。)
    (那穿紅的女子也隨即拿了燈,緊跟著出了那地窨子門。)
    (他恐怕那婦人到西間去,看見安公子又得費一番唇舌,便站在當門,讓那母女
    (二人在那張木牀上坐下)
安公子:姑娘少坐,等我請個人來給你見見。
    (說著,便拉了那婦人,腳不沾地的進了北邊那隔斷門,正不知他那裡去了。)
女 子:(那穿月白的女子納悶道)這個人來的好生作怪!方才我乍聽了那混帳女人的話
    ,只道他果然是和尚找來勸我的。及至我那等拒絕他,他不著一些惱,還是和容
    悅色宛轉著說,看他竟是一片柔腸,一團俠氣。怎的此時又把那混帳東西拉了去
    ,難道是又去請那個和尚去了不成?果然如此,好叫人不得明白。
    (那老婆兒也是呆呆的發悶。)
    (正盼望,只見那女子同了那婦人拿著個火亮兒,從夾道子裡領了一個人來,望
    (著他母女說道)
望著他:你娘兒們且見見這個人再講。
    (那穿月白的女子抬頭一看,那裡是和尚?原來是他父親!他父女、夫妻一見,
    (「呀」的一聲,就攜手大哭起來。)
女 子:(那老頭兒道)兒啊,千虧萬虧,虧了這位姑娘救了我的性命!不然此時早已悶
    死了!
    (那穿月白的女子此時才知那穿紅的女子全是一片屈己救人之心,正要下拜,只
    (聽他)
只聽他:你們且不必繁文,大家坐好了,把你們的一往情由說明,我自有個道理。
    (他父女、夫妻就在木牀上坐下,穿紅的女子便在靠窗戶杌子上坐下。)
    (那婦人也要挨著他坐,他喝聲道)
那婦人:你另找地方坐去!
那婦人:這可是新樣兒的!游僧攆住持,我們的屋子,我倒沒了座兒了。
    (說著蹲下,在那櫃子底下掏出一個小板凳兒來,塞在屁股底下坐了,一聲兒不
    (言語,噗哧噗哧只吃他的潮煙。)
那婦人:(亂過了這一陣,那老頭兒才望著穿紅的女子說道)姑娘,我小老兒姓張,名叫
    張樂世,鄉親叫順了嘴,都叫我張老實。我是河南彰德府人,在東關外落鄉居住
    。哥兒兩個,兄弟張樂天,是學裡的秀才,去年沒了,剩了我一個人,同了我這
    老伴兒帶著女兒過日子。我這女兒叫作張金鳳,今年十八歲了,從小兒他叔叔教
    他唸書認字,甚麼書兒都念過,甚麼字兒都認得,學得能寫會算,又是一把的好
    活計。我這老婆子是京東人,他有個哥哥,在京東幫人作買賣。要講我家,還算
    有碗粥喝,只因我們河南一連三年旱澇不收,慌亂的了不得,這些鄉親不是這家
    借一斗高粱,就是那家要幾升豆子,我那裡供給得起?說聲『沒有』,他們就講
    強奪硬搶。我合老婆兒說,這個地方兒可住不住了。我們商量著,把幾間房幾畝
    地典給村裡的大戶,又把家傢伙伙的折變了,一共得了百十兩銀子,套上家裡的
    大車,帶上娘兒兩個,想著到京東去投奔親戚,找個小買賣作。不想今早走岔了
    路,走到這條背道上來。走了半日,肚子裡餓了,沒處打尖,見這廟門上掛著個
    飯幌子,就在這裡歇下。這廟裡的師傅們把我們讓到這禪堂來,吃了他一頓素飯
    ,臨走我拿了兩掛兒東錢,合六百六十六個京錢給他,他家當家的大和尚擺手說
    :『一頓飯也值得收你的錢?我化你個善緣罷。』我說:『我一個鄉老兒,你可
    化我個甚麼呢?』他說:『不化你東,不化你西,只化你盤頭大閨女。』我說:
    『這地方兒,我那裡給你買木魚子去呢?』他就指著女兒說道:『你這不是現成
    的一個盤頭大閨女麼?』女兒聽了,站起來就走。我們兩口兒也搶白了他幾句。
    待要出門,那大師傅就叉著門不叫我們走。這大嫂也不知從那裡來,把他娘兒兩
    個拉住。那大師傅就把我推推搡搡推到那間柴炭房裡去,扣在大筐底下。往後的
    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說著,向他老婆兒道)
向 他:後來是怎的?你告訴這位姑娘。
那老婆:(那老婆兒哭眼抹淚的說道)阿彌陀佛!說也不當家花拉的,這位大嫂一拉,就
    把我們拉在那地窨子裡。落後那大師傅也來了,要把我們留下。說了半日,女兒
    只是拾頭撞腦要尋死。也是這位大嫂說著,讓那大師傅出去,等他慢慢的勸我女
    兒。姑娘,你想想,這件事可怎麼點得頭呢!正鬧得難解難分,姑娘你就進來了
    。
女 子:(那穿紅的女子)且住。你們是甚麼時候進去的?那和尚是甚麼時候出來的?你
    這令愛姑娘可曾受他的作踐?
那婦人:月亮爺照著嗓膈眼子呢!人家大師傅甜言密語兒哄著他,還沒說上三句話,他就
    把人家抓了個稀爛,還作踐他呢!說得他那麼軟餑餑兒似的!
    (那穿紅的女子也不理他。)
那老婆:(只見那老婆兒連連搖手說)姑娘要說受他甚麼作踐,倒沒有價。
女 子:(那穿紅的女子點了點頭兒)這話我都明白了。既然如此,少時我見了那大師傅
    ,央及央及他,叫他放你一家兒逃生如何?
    (那張金鳳只是低頭垂淚。)
    (那老兩口兒聽了,連連的作揖下拜)
連 連:果然如此,我們來生來世就變個驢變個馬報姑娘的好處!再不我們就給你吃一輩
    子的長齋都使得。
女 子:(那穿紅的女子)這話言重。
    (才回頭要向那婦人搭話,只聽他自己在那裡咕囔道)
只聽他:放啊?我們還留著祭灶呢!
    (那穿紅的女子見他這等的語言無味,面目可憎,那怒氣已是按納不住,無奈得
    (問問他的來歷,只得冷笑了一聲,向他)
向 他:就讓你說,你把你是怎樣一樁事情,也說來我聽聽!
那婦人:我還說話嗎?我只打量你們把我當啞吧賣了呢!
    (說著,又伸著脖子抽了兩口潮煙,磕了煙袋,滅了火紙。)
    (他才站起來,滿地張牙舞爪的說道)
向 他:說這不當著他們倆老的兒麼,你也不是外人,我討個大,說咱們姐兒們今兒碰在
    一塊兒,算有緣。
女 子:(那穿紅的女子)你站住!別合我論姐兒們,我是我,他是他,你是你!
那婦人:親香點兒倒不好?我今兒怎麼碰見你們姐兒們,都是這麼撅巴棍子似的呢!
女 子:(那穿紅的女子催他說道)你說罷,別累贅!
那婦人:(他才接著說道)我賤姓王。呸,我們死鬼當家兒的,他們哥兒八個,我們當家
    兒的是第老的〔第老的:排行最小的一個〕。人家都知道掙錢養家,獨他好吃懶
    做,喝酒耍錢,永遠不知道顧顧我,我全仗著人家大師傅一個月貼補個三弔五弔
    的。趕他死了,我說這還守個甚麼勁兒呢?我可就跟了這廟裡的大師傅來了。要
    提起人家大師傅來,忒好咧!真別辜負了人家的心!你們瞧,我這腦袋上都是鍍
    金的,這件衣裳是買了整匹的花兒洋縐現裁的,我這褲子汗塌兒都是綢子的,總
    說了罷,算萬道絲兒把我裹著呢!吃的更不用講了,天天的肥雞大鴨子。你想,
    咱們配麼?
那女子:別『咱們』!你!
婦 人:哦,就是我。我到了這廟裡沒半年,人家大師傅花的那錢,打我這麼個銀人兒都
    打出來了!就是一樣兒,活重些兒。
那女子:你這樣好吃好穿,還有甚麼重活叫你作呀?
婦 人:你不知道,我們這廟裡爺兒五六個呢。大師傅是個當家的,二師傅是個帶發兒修
    行,好本事,渾實著的哪。還有個小大師傅、小二師傅,小大師傅打的一都的好
    拳,小二師傅是個掃腦兒,也不搦。還有個三兒。你等回來大師傅來了,你都見
    的著的。他們爺兒五哇,洗洗汕汕,縫縫聯聯,都得我,我一個人兒張羅的過來
    嗎?可巧今兒早起他們娘兒們來了,我們大師傅就要把他們留下,我樂的甚麼似
    的!誰知大師傅那麼耐著煩兒俯給他,他還不願意。人家拿出來的大紅綢子,他
    也不要;還有五兩的中錠,整個兒的大元寶,他也不要。末後,大師傅翻箱倒籠
    找出小拇指頭兒壯的一支真金鐲子來,想著要給他帶在手上呢,他伸手喀嚓的一
    下子,把人家的脖子抓了個長血直流的!你瞧他歹毒不歹毒!
那女子:這之後便怎麼樣呢?
那婦人:怎麼樣?人家大師傅拔出刀來就要殺他呀!你打量怎麼著?我好容易救月兒似的
    才攔住了。我說:『人生面不熟的,別忙,你老等我勸勸他。』誰知越勸倒把他
    勸翻了,張口娼婦,閉口蹄子!
    (說著,又對那穿月白的女子道)
說 著:你瞧,娼婦頭上戴這個?身上也穿這個?你怎麼說呢?
女 子:(那穿紅的女子問他道)這等說,你還不曾勸動他。少停你們大師傅回來,你怎
    麼對他呢?
那婦人:(那婦人笑嘻嘻的道)你聽啊!如今不是我們大師傅找了你來了麼?我瞧你這嘴
    來又得,你勸他,他沒個不答應的。你算,我們廟裡他們爺兒五哇,除了二師傅
    ,他是在外頭跑海走黑道兒的,三兒小呢,可巧剩他爺三個、咱們姐兒三個,咱
    們鬧個『劉海兒的金蟾垫香爐--各抱一條腿兒』。你瞧,這高不高?
    (那穿紅女子本就一腔子的忿氣,聽這婦人說的這等無恥不堪,那裡還忍耐得住
    (?只見他一言不發,回手拔出那把刀來,刀背向地,刀刃朝天,從那婦人的下
    (巴底下往上一掠,唰一聲,早變了個血臉的人,不曾聽他一聲兒,咕咚往後便
    (倒。)
    (這一倒,但見個東西翻在半空裡,從半空打了一個滾兒,吧,掉在地下。)
    (大家一看,原來把那婦人的前臉子削下來了,落在平地還是五官亂動。)
女 子:(那穿紅的女子不禁持刀大笑)這個東西,怪不得他如此不堪無恥,原來他帶著
    個鬼臉兒呢!
女 子:(那老兩口兒見了,嚇得體似篩糠的道)姑娘,你怎的把他殺了?可不嚇煞了人
    !
    (倒是那張金鳳一見,十分痛快)
那張金:殺得好!這等禽獸一般的人,留他在世上何用!
女 子:(那老兩口兒道)兒啊,你那裡知道,他是那大師傅的心上人。他回來見殺了他
    的人,你我都是沒命的了。這越發不好了!
女 子:(那穿紅的女子笑道)我看你們說來說去,不過是怕那個大師傅,你們跟我見見
    那大師傅去。
    (那張金鳳聽見要見和尚去,他便有些不願意。)
女 子:(穿紅的女子笑道)方才我聽你刀山咧、劍樹咧,死呀活呀的,倒像傻衝打的似
    的,怎麼此刻完了本事了?不妨,跟我來!
    (說著,拉了他的手就走。)
    (那老兩口兒也只得跟出來。)
    (及至出了房門一看,只見那月光之下,滿院橫倒豎臥七長八短的一地死和尚。
    ()
    (把個老婆兒嚇得跌了一跤,幸喜窗戶擋住不曾跌倒,老頭兒嚇得閉口無言。)
    (那張金鳳怔了一回,說道)
那張金:呀!如今世上那有這等的一個出眾英雄,來作這等的驚人事業?
    (那穿紅的女子聽了他這話,酒窩兒一動,蛾眉兒一挑,用兩個指頭指著鼻子笑
    (著說道)
女 子:不敢欺,就是我!
    (當下姑娘臉上的那番得意,漫說出將入相,八座三台,大約立刻叫他登基坐殿
    (,成佛昇天,他也不換!)
    (閒話休提。)
    
    
57**時間: 地點:
    (卻說他把話說完,便把那父女、夫妻三人讓進房來,自己重新進屋裡,一刀把
    (那婦人的鬼臉兒紮起來,往院子一丟,又把那屍首提起來,也向那西牆角一扔
    ()
自 己:跟了你大師傅去罷!
    (那張金鳳看了,定了會神,這才大悟轉來)
那張金:哦!我曉得了。你那裡是甚麼勸我,竟是來救我一家兒的性命的一位恩深義重的
    姐姐。姐姐請上,受我全家一拜!
    (連那老兩口兒也跪在塵埃,拜個不住。)
女 子:(忙得那穿紅的女子)啊呀呀!你二位老人家快快請起,不可折了我的壽數!
    (他老兩口兒起來,那女子又去拉張金鳳。)
那張金:(那張金鳳跪著不肯起來)請問姐姐姓甚名誰?家鄉何處?住在那裡?怎的就曉
    得我在此地遭這場大難,前來搭救?望姐姐說個明白。我張金鳳生必銜環,死當
    結草!
女 子:(那穿紅的女子)這話才叫作『說也話長』。
    (說著,便把張樂世張老頭兒讓在堂屋西邊春凳上,張老婆兒母女二人讓在東邊
    (春凳上。)
    (他自己卻在北面靠桌上首杌子上坐下,把那把刀放在桌兒裡邊靠牆。)
    (大家這才側耳凝神,聽他說他的來歷。)
    (只見他滿臉堆歡,不慌不忙,未從開口,先將身子往西一探,向那西間的南炕
    (叫了一聲)
叫 了:安公子!
    (這正是)
    (人生第一開心事,辛苦功成閒話時。)
    (要知那姑娘說出些甚麼言詞,下回書交代。)
    (第七回完)
    (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頭 一雙人偏尋根覓究)
    (這回書說書的先有個交代。)
    (列公,你看書中說的不知姓名的這個穿紅的女子,不過是個過路兒的人遇見樁
    (不相干兒的事,得了騾夫的一句話,救了安公子;聽得張老頭兒的一聲哭,救
    (了張金鳳--便救了他兩家的性命。)
    (殺了一晚,講了萬言,講得來滿口生煙,殺得來渾身是汗。)
    (被那張金鳳罵得眼淚往肚子裡咽,被那「王八的奶奶兒」嘔得肝火往頂門上攻
    (,直到此時,方喘轉這口氣來,才落得張金鳳明白他是片俠氣柔腸。)
    (那排插後面還寄放著一個說煞說不清的安公子,還得合他費無限的唇舌。)
    (若講一個閨門女子,這叫作「不安本分,無故多事」。)
    (要講他這種胸襟,這番舉動,就讓是個血性男子也作不來。)
    (替他細想去,他是沽名,還是圖利?難道誰求他作的,還是誰派他作的不成?
    (總不過一個「不忍人之心」,才動得了這片兒女心腸,英雄肝膽。)
    (只是天地雖大,苦人甚多,那裡找的著許多的穿紅女子來!)
    (閒言少敘。)
    
    
58**時間: 地點:
    (卻說這位姑娘見張金鳳問他的姓名來歷,欲待不說,不但打不破張金鳳這個疑
    (團,就連安公子直到此時也還不得知他是怎樣一個人,怎生一樁事。)
    (若此刻先對張金鳳講一番,回來又向安公子說一遍,又恐聽書的道是重絮。)
    (故此他未曾開口,先向西間排插後面叫了)
叫 了:安公子。
    (這個當兒,張老夫妻兩個因方才險些兒性命不保,此時忽然的骨肉團圓,驚喜
    (交加,匆忙裡並不曾聽得那姑娘叫「安公子」三個字。)
    (張金鳳聽得明白,心裡詫異道)
心 裡:這裡怎生的有個甚麼『安公子』?況且我看這人也是個黃花女兒,豈有遠路深更
    合位公子同行之理?就說是他的至親兄弟,也該有個稱呼,怎的稱作『公子』?
    還稱起他的姓來?此事好不明白!
    (且不言張金鳳在那裡納悶。)
    
    
59**時間: 地點:
    (卻說安公子在排插後面炕裡邊守著那個黃包袱,聽得東間忽而殺了一個人,忽
    (而救了一個人,哭一陣,笑一陣,罵一陣,拜一陣,聽得呆了。)
    (那位姑娘叫了他一聲,他直不曾聽見。)
    (姑娘見他不答應,又連叫道)
姑 娘:安公子,睡著了?
    (他這才聽得,連忙的答應了一聲)
心 裡:嗻!
這 才:不曾睡。
姑 娘:既沒睡,下炕來,有話合你說。
    (只聽他又應了一聲--只是止聽得人聲兒,不見個人影兒。)
    (那姑娘急了,又催他說)
那姑娘:怎麼著?
只聽他:(只聽他作難道)這怎麼樣個下炕法呢?
姑 娘:怎麼又會下不來炕了呢?
聽 他:一身的鈕襻子被那和尚撕了個稀爛,敞胸開懷,赤身露體,走到人前,成何體面
    !
姑 娘:這又奇了,你方才不是這個樣兒見的我麼?難道我不是個人不成?
又聽他:(又聽他慢條斯理的說道)呵,呵,呵!非也,非也!方才是性命吸呼之間,何
    暇及此!如今是患退身安哪。我是寧可失儀,不肯錯步。
姑 娘:(姑娘聽了)我的少爺,你可酸死我了!這麼著,我給你出個主意,你把那帶子
    解開,衣裳一件一件的掩上,系上帶子,套上你那件馬褂兒,大約也就不至於赤
    身露體了罷?
只聽他:有理!有理!
    (緊接著就像是在那裡整理衣裳帶子。)
    (遲了一會,依然不見下來,但聽他咳了一聲,說)
聽 他:了不得了!這更下不去了!
姑 娘:這又是個甚麼緣故呢?
    (只這一句,再也聽不見他答應。)
    
    
60**時間: 地點:
    (此時把個姑娘怄得冒火,合他嚷道)
姑 娘:是怎麼下不來?你到底說呀!憑他甚麼為難的事,你自說,我有主意。
    (他又俄延了半晌,才低聲慢語的說道)
合 他:我溺了。
    (姑娘一聽,心裡)
心 裡:這是怎麼說呢!我這裡又不曾衝鋒打仗,又不曾放炮開山,不過是我用刀砍了幾
    個不成材的和尚,何至於就把他嚇的溺了呢?
    (這姑娘心裡只管是這等想,但是他已經溺了,憑是怎樣的大本領,可怎麼替他
    (出這個主意呢?想了半日,無法,只好作硬文章了)
姑 娘:你就溺了,也得下炕來!
    (不想這句話一逼,人急智生,又逼出他一個見識來了。)
    (他見那姑娘催得緊急,便蹲在那排插的角落裡,把褲子擰乾,拉起襯衣裳的夾
    (襖來擦了擦手,跳下炕來。)
    (才一下炕,又朝著那位姑娘跪下了。)
    (那姑娘大馬金刀的坐在上面,把眉一皺)
那姑娘:你怎麼這麼俗啊,起來!
    (列公,話下且慢講那位姑娘的話,百忙裡先把安公子合張金鳳的情形交代明白
    (。)
    (在安公子,是個尊重誠實少年,此時只望那穿紅的姑娘說明來歷,商個辦法,
    (早早的上路去見他父母,兩隻眼並不曾照到張金鳳身上;在張金鳳,此時幸而
    (保得自己的身子、父母的性命,只知感激依戀那位穿紅的姑娘,一條心更送不
    (到安公子身上。)
    (但是,從炕上跳下那樣大一個人來,再沒說看不見的。)
    (況且他雖說是個鄉村女子,外面生得一副月貌花容,心裡藏著一副蘭心蕙性。
    ()
    (他平日見的只不過是些俗子村夫,今日萍水相逢,忽然見這等一個斯文一派的
    (少年公子,自然不覺得眼光一閃。)
    (又見那公子跪在地下,把他羞得面起紅雲,抬身往裡間就走。)
姑 娘:(那穿紅的姑娘一把拉住)不許跑,跟姐姐這裡坐著。
    (便把他拉在自己身後坐下。)
這 才:(這才向安公子道)我們方才作的這樁事,說的這段話,你都聽明白了不曾?
安公子:聽明白了。
姑 娘:如此很好,免得我重敘。
張 老:(因指著張老夫妻二位向他道)你看,這二位老人家可是一介平民,你可是個貴
    家公子,他們就不應同你一處坐,何況叫你同他敘禮。但是聖人說的『素患難行
    乎患難』,如今大家都在患難之中,這可講不得你的門第,過去見個禮兒。
    (安公子此時的感激姑娘、佩服姑娘,直同天人一樣。)
    (假如姑娘說日頭從西出來,他都信得及,豈有個不謹遵台命的?忙答應了一聲
    (,一抖積伶兒,把作揖也忘了,左右開弓的請了倆安。)
張 老:(張老實慌得搶過來跪下)公子,你折煞我小老兒了!
    (那老婆兒也是拉著兩隻袖子拜呀拜的拜個不住,口裡)
口 裡:阿彌陀佛!不當家花拉的!公子,見禮罷。
那姑娘:(那姑娘又指張金鳳向他道)這裡還有個人兒呢。這是我妹子,也見個禮兒。
張金鳳:(又趕著說)別請安了,作揖罷。
    (安公子轉過身來,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那張金鳳也羞答答的還了一個萬福
    (。)
那姑娘:(那姑娘先向張老說道)老人家,勞動你先把這一桌子的酒菜傢伙撿開,擦乾淨
    了桌子,大家好說話。
    (張老應了一聲,便一件件的搬出門去,堆在廓下。)
    (安公子此時經了那姑娘地這番琢磨,臉兒也闖老了,膽子也闖大了,也來幫著
    (張老搬運。)
    (他一眼看見了那把酒壺,就發起恨來道)
張金鳳:咦,這就是方才那賊禿灌我的那毒藥酒!待我來!
    (說著,提了那把酒壺,站在簷下,向那和尚跟前一扔)
那和尚:如今我也回敬你一杯!
姑 娘:這還要怎麼?沒來由!
    (一時張老擦淨了桌子,那姑娘便把張老同公子讓在西首春凳,張老婆兒讓在東
    (首春凳坐下。)
那和尚:(他才回頭向張金鳳道)妹子,你方才問我的姓名、家鄉、住處,還說怎的就曉
    得你在這裡遭這場大難,前來搭救,不是這話嗎?我是個不通世路隱姓埋名的人
    。況且你我如浮萍暫聚,少一時『伯勞東去雁西飛』,我這殘名賤姓,竟不消提
    起。至於我的家鄉,離此甚遠,即便說出個地名兒來,你們也不知道方向兒,也
    不必講到。話下要問我的住處,說來卻離此不遠,也不過在四五十里之外,卻是
    個上不在天下不著地的地方兒。
安公子:(安公子聽了)這等,難道姑娘你在雲端裡住不曾?
姑 娘:差也不多。
公 子:那有個在雲端裡住的理呢?
    (那姑娘也不合他分辯,接著又向張金鳳道)
那姑娘:妹子,你想我在五十里地的那邊,你在五十里地的這邊,我就不知道這府、這縣
    、這山、這廟有你這等一個人,怎的知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時有你遭難的這
    樁事,會前來搭救呢?
張金鳳:既這等,姐姐因何到此?
那姑娘:我這個人雖是個多事的人,但事凡那下坡走馬、順風使船,以至買好名兒、戴高
    帽兒的那些營生,我都不會作。我今日可是為救一個人來了,卻不是救你。
    (說著,把臉一沉,手一指,指著安公子道)
說 著:我可是特來救安公子你來了!不知你知道不知道,明白不明白?
    (安公子聽了,連忙站起來道)
安公子:姑娘,人非草木。方才我安驥只為自己沒眼力、沒見識,誤信人言,以致自投羅
    網,被那和尚上,要取我的心肝。那時,我的生死關頭不過只爭一線,若不虧
    姑娘前來搭救,再有十個安驥,只怕此時也到無何有之鄉了。此恩終身難報,怎
    說得個不知?只是我知道姑娘前來救我,卻不知姑娘因何前來救我,更不得知姑
    娘因何一直趕到此地來救我?還求你說個明白。再求你留個姓名,待我安驥稟過
    父母,先給你寫個長生祿位牌兒,香花供養。你的救命深恩,再容圖報。
那姑娘:幸而你明白是我救你,不然,大約你有三條命也沒了!你那圖報不圖報的話,不
    必提。我的姓名,你不必問。必要問,我就捏個假名姓告訴你何妨?
那張金:姐姐,不是如此。便是妹子這裡也一定要請問姐姐個姓名。就便是姐姐施恩不望
    報,也得給我們這受恩的留些地步才好。姐姐要不說,妹妹只得又跪下了。
那姑娘:(那姑娘連忙一把拉住)快休這樣。我縱然不說姓名,自然也得說明來歷,不然
    叫你們大家看著我這個樣兒,還是《平妖傳》的胡永兒?還是《鎖雲囊》的梅花
    娘?還真個的照方才那禿孽障說的,我是個『女筋斗』呢?我的姓名雖然可以不
    談,有等知道我的、認識我的,都稱我作『十三妹』。你們大家都叫我十三妹就
    是了。
    (大家聽了,都稱了聲)
大 家:十三妹姑娘。
    (這個地方兒要讓安公子積伶了。)
    (他聽了這話,想了一想)
一 想:姑娘,你這稱呼,是九十的『十』字,還是金石的『石』字?
十三妹:這隨你,算那個字都使得。
    (只見他不容再問,便長吁了口氣,眼圈兒一紅)
一 想:你們要知我的來歷,我也是個好人家的兒女,我父親也作過朝庭的二品大員。
    (張金鳳聽了,忙站起來福了一福)
張金鳳:是位千金小姐!妹子不知,方才多多得罪!
那姑娘:(那姑娘笑道)你這話更可不必。你我不幸托生個女孩兒,不能在世界上轟轟烈
    烈作番事業,也得有個人味兒。有個人味兒,就是乞婆丐婦,也是天人;沒些人
    味兒,讓他紫誥金閨,也同狗彘。『小姐』又怎樣,『大姐』又怎樣?還說句笑
    話兒:你也見過一個千金小姐合強盜撒對兒的麼?
那張老:甚麼話!那說書說古的,菩薩降妖捉怪的多著呢!
安公子:(安公子接著問道)姑娘既是位大家閨秀,怎生來得到此?
十三妹:你聽我說。我父親曾任副將,只因遇著了個對頭,--這對頭是個天大地大無大
    不大的一個大腳色,正是我父親的上司。
十三妹:(說到這裡咽住,把臉一紅)卻又因我身上的事,得罪了那廝。他就尋個縫子,
    參了一本,將我父親革職拿問,下在監裡。父親一氣身亡。那時要仗我這把刀、
    這張彈弓子,不是取不了那賊子的首級,要不了那賊子的性命。但是使不得。甚
    麼原故呢?一則,他是朝廷重臣,國家正在用他建功立業的時候,不可因我一人
    私仇,壞國家的大事;二則,我父親的冤枉,我的本領,闔省官員皆知,設若我
    作出件事來,簇簇新的冤冤相報,大家未必不疑心到我,縱然奈何我不得,我使
    父親九泉之下被一個不美之名,我斷不肯;三則,我上有老母,下無弟兄。父親
    既死,就仗我一人奉養老母,萬一機事不密,我有個短長,母親無人養贍,因此
    上忍了這口惡氣。又恐那賊子還放我孀母孤女不下,我叫我的乳母丫鬟身穿重孝
    ,扮作我母女模樣,扶柩還鄉。我自己卻奉了母親,避到此地五十里地開外的一
    個地方,投奔一家英雄。這家英雄現年八十余歲,真算得個不讀詩書的聖賢,不
    怕勢利的豪傑!不想到了那裡,正遇著他遭了樁不得意事情,幾乎把前半世的英
    名搦盡。是我拔刀相助,不但保全了他的英名,還給他掙過一口大氣來。他便情
    願破業傾家,要把我母女請到他家奉養。只是我這人與世人性情不同,恰恰的是
    曹操一個反面。曹操曾說:『寧使我負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負我』我卻是只願天
    下人受我的好處,不願我受天下人的好處。當下只收了他一匹驢兒,此外不曾受
    他一絲一粒,只叫他在這上不在天下不著地的地方,給我結了幾間茅屋,我同老
    母居住。又承他的推情,那裡村中眾人的仗義,每日倒有三五個村莊婦女輪流服
    侍,老人家頗不寂寞。我才得騰出這條身子來,弄幾文錢,供給老母的衣食。只
    是我一個女孩兒家,除了針黹女工,那是我生財之道?說來不怕你大家笑話,我
    活了十九歲,不知橫針豎線,你就叫我釘個鈕襻子,我不知從那頭兒釘起。我只
    得靠著這把刀,這張彈弓,尋趁些沒主兒的銀錢用度。
安公子:(那安公子聽到這裡)姑娘,世間那有個沒主兒的銀錢?
姑 娘:你是個紈袴膏粱,這也無怪你不知。聽我告訴你:即如你這囊中的銀錢。是自己
    折變了產業,去救你的令尊,交國家的官項,這便是『有主兒的錢』。再如那清
    官能吏,勤儉自奉,剩些廉俸;那買賣經商,辛苦販運,剩些資財;那莊農人家
    ,耕種刨鋤,剩些衣食,也叫作『有主兒的錢』。此外,有等貪官汙吏,不顧官
    聲,不惜民命,腰纏一滿,十萬八萬的飽載而歸;又有等劣幕豪奴,主人賺朝廷
    的,他便賺主人的,及至主人一敗,他就遠走高飛,捲囊而去;還有等刁民惡棍
    ,結交官府,盤剝鄉愚,仗著銀錢,霸道橫行,無惡不作,這等錢都叫作『沒主
    兒錢』。凡是這等,我都要用他幾文,不但不領他的情,還不愁他不雙手奉送。
    這句話要說白了,就叫作『女強盜』了。
公 子:姑娘言重。據這等聽起來,雖那崑崙、古押衙、公孫大娘、線娘等輩,皆不足道
    也!『強盜』云乎哉!『強盜』云乎哉!
姑 娘:(姑娘忙攔他道)算了,夠酸的了!
那張金:(那張金鳳接著問道)我看姐姐這等細條條的個身子,這等嬌娜娜的個模樣兒,
    況又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怎生有這般的本領?倒要請教。
那姑娘:這也有個原故。我家原是歷代書香,我自幼也曾讀書識字。自從我祖父手裡就了
    武職,便講究些兵法陣圖,練習各般武備,因此我父親得了家學真傳。那時我在
    旁見了這些東西,便無般的不愛。我父親膝下無兒,就把我當個男孩兒教養。見
    我性情合這事相近,閒來也指點我些刀法槍法,久之,就漸漸曉得了些道理。及
    至看了那各種兵書,才知不但技藝可以練得精,就是膂力也可以練得到。若論十
    八般兵器,我都算拿得起。只這刀法、槍法、彈弓、袖箭、拳腳,卻是老人家口
    傳心授。又得那位老英雄贈我的這頭驢兒。這驢兒日行五百里,但遇著歹人,或
    者異怪物事,他便咆哮不止,真真是個神物。因此任我所為,就把個紅粉的家風
    ,作成個綠林的變相。這便是我的來歷。我可不是上山學藝,跟著黎山老母學來
    的。
    (張金鳳也嫣然一笑。)
    (張老夫妻在旁聽了,只是點頭咂嘴。)
安公子:方才我看那些和尚都來得不弱,那個陀頭尤其凶橫異常,怎的姑娘你輕描淡寫的
    就斷送了他?今聽如此說來,原來家學淵源,正所謂『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
    士自風流』了!
十三妹:你先慢講這些閒話。如今我的話是說完了,要請教你了。你我在悅來店怎的個遇
    見,怎的個情由,他三位無從曉得,也與他三位無干,此時不必饒舌。只是我臨
    別的時節那等的囑咐你,千萬等我回來見面再走,你到底不候著我回店,索性等
    不到明日,倉猝而行,這怎麼講?這也罷了,只是你又怎的會走到這廟裡來?倒
    要請教。
    (安公子聽了這話,慚惶滿面)
安公子:姑娘,你問到這裡,我安驥誠惶誠恐,愧悔無地!如今真人面前講不得假話,我
    在店裡聽了姑娘你那番話,始終半信半疑。原想等請了褚一官來,見了他再作道
    理。不想那請褚一官的騾夫還不曾回來,那店主人便來說了許多的混帳話,我益
    發怕將起來。正說著,兩個騾夫回來,又備說那褚一官不能前來,請我今晚就在
    他家去住的話。那騾夫、店家又兩下裡一齊在旁攛掇,是我一時慌亂,就匆匆而
    走。不想將上那座高嶺,又出樁岔事,連那不通人性的啞吧畜生也欺負起人來,
    忽然的一驚,就跑到此地。要不虧兩個騾夫沿途保護,他還不知跑到那裡才止。
    偏偏的又投了這凶僧的一座惡廟,正所謂『飛蛾投火,自取焚身』。姑娘,我死
    不足惜,只是我讀書一場,不得報父母的大恩,倒誤了父母的大事,已經十死莫
    贖了!如今幸而不死,又把姑娘你一片俠腸埋沒得曖昧不明,我安龍媒真真的愧
    悔無地!
十三妹:你也曉得後悔?我索性叫你大悔一悔。你不但不曾認清我這番好意,你連那騾子
    的好意都辜負了。聽我告訴你,你方才口口聲聲罵的那個欺負你的畜生,正是你
    的救命恩人;你心心念念感激的那兩個騾夫,倒是你的勾魂使者!
    (安公子聽了,吃驚道)
安公子:姑娘,你此話怎講?
    (那張老夫妻二人合張金鳳聽了這話,更摸不著頭腦。)
姑 娘:(只聽姑娘望著大家說道)今日這場是非,也叫作『合當有事』。我今日因母親
    的薪水不繼,偶然出來走走。不想走到岔道口的山前,遇見兩個人在那裡說話。
    我騎著驢兒從旁經過,只聽得一個道:『咱們有本事硬把他被套裡的那二三千銀
    子搬運過來,還不領他的情呢!』我聽了這話,一想,這豈不是一樁現成的事?
    與其等他搬運,我何不搬運來用用?因把牲口一帶,繞到山後,要聽聽這樁事的
    方向來歷。
安公子:(安公子便問道)究竟是兩個甚麼人呢?
十三妹:(十三妹笑道)好叫你得知,就是你感激不盡的那兩個騾夫。
    (說著,便把他怎的抱怨,怎的商量,怎的說不到二十八棵紅柳樹送信,回來怎
    (的賺安公子出店上路,怎的到黑風崗要把他推落山澗,拐了銀子逃走的話,說
    (了一遍。)
    (又把自己如何借搬弄那塊石頭搭話才得說明,臨別又如何諄諄的囑咐安公子不
    (可輕易動身,他到底懷疑不信,以致遭此大難,向張金鳳並張老夫妻訴了一番
    (。)
    (張金鳳這才得明白這姑娘的始末根由。)
    (就連安公子也是此時才如夢方醒,只聽他)
只聽他:姑娘,我安龍媒枉讀詩書,在你覆載包羅之下,全然不解。如今看了你這番雄心
    俠氣,竟激動我的性兒了!我竟要借你這把鋼刀一用?
    (說著,伸手就拿那刀。)
    (十三妹一把按住,問他)
問 他:你這又作甚麼?這個東西可不是頑兒的,一個不留神,把手指頭拉個挺大的大口
    子生疼,要流血的。你嬤嬤爹又沒在跟前,誰給你吹呀?
只聽他:(只見他滿臉通紅)這也顧不及許多了,姑娘,你務必借我一用!
十三妹:你要作甚麼罷?
安公子:我要尋著那兩個騾夫,把這大膽的狗男女碎屍萬段,消我胸中之恨!
十三妹:這樁事不勞費心,方才那位大師傅不曾取你的心肝的時候,二師傅已就把他兩個
    的心肝取了去了。你若不信,給你件憑據看看。
    (說著,向懷裡掏出那封信來,遞給公子。)
    (安公子一看,果然是交騾夫送去的那封信,連說)
連 連:有天理呀,有天理!
十三妹:少爺,你別怄我了,我還有許多話要講呢!
    (安公子這才歸坐。)
十三妹:(只見那十三妹指著他向張老夫妻並張金鳳道)你們三位可別打量這位安公子合
    我是親是故,我合他也是水米無交,今日才見。然則一個萍水相逢的人,我因何
    替他出這樣的死力呢?我本來的意思,原是得了那騾夫口裡一個信息,要擎這注
    現成銀子。及至訪著安公子,見他那番光景,知他是個正人。問起情由,又知他
    是個孝子。我心裡先暗暗的钦敬,便不肯動手。後來聽到他令尊的那番委屈,又
    與我父親所遭的冤枉大略相同。因此,我從那任俠尚義之中,又動了個同病相憐
    之意,便想救他這場大難。
    (說著,回頭又向安公子)
向安公:俗語說的:『救火須救滅,救人須救徹。』我明明聽得那騾夫說不肯給你送這封
    信去請褚一官;況且那褚一官我也略曉得些消息,便去請他,他三五天裡也來不
    了;到了他的娘子,你就等到一百年,也未必來的了。就讓你在悅來店呆等,不
    致遭騾夫的毒手,你又怎生的到得淮安?所以我才出去走那一蕩,要把事情替你
    佈置的周全停妥,好叫你上路趲程,早早的圖一個父子團圓,人財無恙。不想我
    把事情弄妥了,趕回店來,你倒躲了我。問問店家,他合我言語支離,推說不知
    去向;及至問到他無話可支了,他才說是兩個騾夫請你到褚家住歇去了。我一聽
    ,這事不好了!他兩個既不曾到褚家去,褚家這話從何而來?可不是他賺你上黑
    風崗去是那裡去?這豈不是我不曾提你出火坑來,反沉你到海底去了麼?我十三
    妹這場孽可也造得不浅!我就撥轉頭來,順著黑風崗這條路趕了下來。才上得黑
    風崗的山坡,月光之下,只見一個牲口脖子上拴的鈴鐺合一個草帽子扔在路旁,
    我只說這一定是走這路無疑了。不想前行了幾步,轉尋不出那牲口的腳蹤兒來。
    眼前一片荒草,倒像人跡不到的一般。一直尋到崗子頂上,越不見個影兒。那月
    色照得如同白晝,我便探身往山澗下一望,也不得些情形,只得順著牲口的腳蹤
    找了回來,見那牲口腳蹤兒踹的散亂,直奔了這廟裡來。至於這座廟裡和尚的行
    逕,我早已曉得。我一想,這事尤其不妙了。便算你幸而不曾遭那騾夫的暗算,
    依然侻不了強盜的明劫,還不是一樣?我就一口氣趕到廟前,還不曾見個端的,
    我那個驢兒先不住的打鼻兒,不肯往前走。我看了看廟門,又關得鐵桶相似。我
    便下了牲口,拴在樹上,一縱身上了山門,往廟裡一望,只見正殿院落漆黑,只
    有那東西兩院看得見燈火。我就蹲身跳將下來。只是我雖會蹲縱,我那驢兒可不
    會蹲縱。我便悄悄的開了左邊角門,把牲口拉進來。見那東配殿裡堆著些糧食,
    就先把牲口寄頓在那屋裡。然後出來,縱上房去。
    (且住!列公,聽說書的打個岔。)
    (你聽這姑娘的話,就怪不得他方才把廟裡走了個遍,就是不曾到東配殿了。)
    (原來他進廟來就偷偷兒的進去寄頓了一回驢兒了,你我不知。)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
向安公:(再講那十三妹說道)及至我上了房,隱在山脊後一看,正見那凶僧手執尖刀合
    公子你說那段話。彼時我要跳下去,誠恐一個措手不及,那和尚先下手,傷了你
    的性命。因此暗中連放了兩個彈子,結果了兩個僧人。至於後來的那般禿廝,都
    是經公子你眼見的。我原無心要他的性命,怎奈他一個個自來送死,也是他們惡
    貫滿盈,莫如叫他早把這口氣還了太空,早變個披毛戴角的畜生,倒也是法門的
    方便。再說,假如那時要留他一個,你未必不再受累,又費一番唇舌精神。所以
    才斬草除根,不曾留得一個。安公子,如今你大約該信得及我不是為打算你這幾
    兩銀子而來了罷?
    (說到這裡,回頭又向著張金鳳叫了聲)
張金鳳:妹子,你聽我這話,可是我特來救安公子,不是特來救你的不是?
張金鳳:話雖如此說,要不是姐姐到此,那個救我一家性命?這就不消再講了。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