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一  至  第一九〇

181**時間: 地點:
    (話說宋江因躲一杯酒,去淨手了,轉出廊下來,跐了火鍁柄,引得那漢焦燥,
    (跳將起來,就欲要打宋江。)
    (柴進趕將出來,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來。)
    (聽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裏肯起)
那大漢: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一時冒瀆兄長,望乞恕罪。
宋 江:(扶起那漢)足下是誰?高姓大名?
指 著:(柴進)這人是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今在此間一年矣。
宋 江:江湖上多聞說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卻在這裏相會,多幸,多幸!
指 著:(柴進道)偶然豪傑相聚,實是難得。就請同做一席說話。
    (宋江大喜,攜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後堂席上,便喚宋清與武松相見。)
    (柴進便邀武松坐地。)
    (宋江連忙讓他一同在上面坐。)
    (武松那裏肯坐,謙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
    (柴進教再整杯盤來,勸三人痛飲。)
    (宋江在燈下看那武松時,果然是一條好漢。)
    (但見:
    (  身軀凜凜,相貌堂堂。)
    (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
    (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語話軒昂,吐千丈凌雲之志氣。)
    (心雄膽大,似撼天獅子下雲端﹔骨健筋強,如搖地貔貅臨座上。)
    (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
    (當下在燈下看了武松這表人物,心中甚喜,便問武松道)
宋 江:二郎因何在此?
武 松:小弟在清河縣,因酒後醉了,與本處機密相爭,一時間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廝
    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逕地逃來,投奔大官人處,躲災避難,今已一年
    有餘。後來打聽得那廝卻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鄉去尋哥哥,不想染患
    瘧疾,不能勾動身回去。卻纔正發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長跐了鍁柄,喫了
    那一驚,驚出一身冷汗,覺得這病好了。
    (宋江聽了大喜。)
    (當夜飲至三更。)
    (酒罷,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軒下做一處安歇。)
    (次日起來,柴進安排席面,殺羊宰豬,管待宋江,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宋江將出些銀兩來與武松做衣裳。)
    (柴進知道,那裏肯要他壞錢,自取出一箱緞匹紬絹,門下自有針工,便教做三
    (人的稱體衣裳。)
    
    
182**時間: 地點:
    (說話的,柴進因何不喜武松?原來武松初來投奔柴進時,也一般接納管待﹔次
    (後在莊上,但喫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顧管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
    ()
    (因此滿莊裏莊客,沒一箇道他好。)
    (眾人只是嫌他,都去柴進面前告訴他許多不是處。)
    (柴進雖然不趕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
    (卻得宋江每日帶挈他一處,飲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發了。)
    (相伴宋江住了十數日,武松思鄉,要回清河縣看望哥哥。)
    (柴進、宋江兩箇都留他再住幾時。)
武 松:小弟的哥哥多時不通信息,因此要去望他。
宋 江:實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閒時,再來相會幾時。
    (武松相謝了宋江。)
    (柴進取出些金銀送與武松,謝道)
武 松:實是多多相擾了大官人。
    (武松縛了包裹,拴了哨棒要行。)
    (柴進又治酒食送路。)
    (武松穿了一領新納紅紬襖,戴著箇白范陽氈笠兒,背上包裹,提了杆棒,相辭
    (了便行。)
宋 江:賢弟少等一等。
宋 江:(回到自己房內,取了些銀兩,趕出到莊門前來)我送兄弟一程。
    (宋江和兄弟宋清兩箇送武松。)
    (待他辭了柴大官人,也道)
宋 江:大官人,暫別了便來。
    (三箇離了柴進東莊,行了五七里路,作別道)
武 松:尊兄遠了,請回。柴大官人必然專望。
宋 江:何妨再送幾步。
    (路上說些閒話,不覺又過了三二里。)
武 松:(挽住宋江說道)尊兄不必遠送。常言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宋 江:(指著道)容我再行幾步。兀那官道上有箇小酒店,我們喫三鍾了作別。
    (三箇來到酒店裏,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橫頭坐定。
    ()
    (便叫酒保打酒來,且買些盤饌、果品、菜蔬之類,都搬來擺在桌子上。)
    (三人飲了幾杯,看看紅日平西)
武 松:天色將晚,哥哥不棄武二時,就此受武二四拜,拜為義兄。
    (宋江大喜。)
    (武松納頭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邊取出一錠十兩銀子,送與武松。)
武 松:(那裏肯受)哥哥客中自用盤費。
宋 江:賢弟不必多慮。你若推卻,我便不認你做兄弟。
    (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纏袋裏。)
    (宋江取些碎銀子,還了酒錢。)
    (武松拿了哨棒,三箇出酒店前來作別。)
    (武松墮淚,拜辭了自去。)
    (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門前,望武松不見了,方纔轉身回來。)
    (行不到五里路頭,只見柴大官人騎著馬,背後牽著兩匹空馬來接。)
    (宋江望見了大喜,一同上馬回莊上來。)
    (下了馬,請入後堂飲酒。)
    (宋江弟兄兩箇,自此只在柴大官人莊上。)
    (話分兩頭。)
    (只說武松自與宋江分別之後,當晚投客店歇了。)
    (次日早,起來打火,喫了飯,還了房錢,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
尋 思:江湖上只聞說『及時雨』宋公明,果然不虛。結識得這般弟兄,也不枉了!
    (武松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谷縣地面。)
    (此去離縣治還遠。)
    (當日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飢渴,望見前面有一箇酒店,挑著一面招旗在門前,
    (上頭五箇字道)
寫 著:三碗不過岡。
    (入到裏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
武 松:主人家,快把酒來喫。
    (只見店主人把三隻碗,一雙箸,一碟熱菜,放在武松面前,滿滿篩一碗酒來。
    ()
    (拿起碗,一飲而盡,叫道)
武 松:這酒好生有氣力!主人家,有飽肚的買些喫酒。
酒 家:只有熟牛肉。
武 松:好的,切二三斤來喫酒。
    (店家去裏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盤子,將來放在武松面前,隨即再篩一碗
    (酒。)
武 松:(喫了道)好酒!
    (又篩下一碗。)
    (恰好喫了三碗酒,再也不來篩。)
武 松:(敲著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來篩酒?
酒 家:客官要肉便添來。
武 松: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來。
酒 家:肉便切來添與客官喫,酒卻不添了。
武 松:卻又作怪!
主 人:(便問家道)你如何不肯賣酒與我喫?
酒 家:客官,你須見我門前招旗上面明明寫道:『三碗不過岡』。
武 松:怎地喚做『三碗不過岡』?
酒 家:俺家的酒雖是村酒,卻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來我店中,喫了三碗的,便醉了
    ,過不得前面的山岡去,因此喚做『三碗不過岡』。若是過往客人到此,只喫三
    碗,更不再問。
武 松:(笑道)原來恁地。我卻喫了三碗,如何不醉?
酒 家:我這酒叫做『透瓶香』,又喚做『出門倒』。初入口時,醇醲好喫,少刻時便倒
    。
武 松:休要胡說!沒地不還你錢,再篩三碗來我喫!
    (酒家見武松全然不動,又篩三碗。)
武 松:(喫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喫一碗,還你一碗錢,只顧篩來。
酒 家:客官休只管要飲,這酒端的要醉倒人,沒藥醫。
武 松:休得胡鳥說!便是你使蒙汗藥在裏面,我也有鼻子。
    (店家被他發話不過,一連又篩了三碗。)
武 松:肉便再把二斤來喫。
    (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篩了三碗酒。)
    (武松喫得口滑,只顧要喫。)
    (去身邊取出些碎銀子,叫道)
武 松:主人家,你且來看我銀子,還你酒肉錢勾麼?
酒 家:(看了道)有餘。還有些貼錢與你。
武 松:不要你貼錢。只將酒來篩。
酒 家:客官,你要喫酒時,還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喫不的了。
武 松:就有五六碗多時,你盡數篩將來。
酒 家:你這條長漢,倘或醉倒了時,怎扶的你住?
武 松:要你扶的,不算好漢。
    (酒家那裏肯將酒來篩。)
武 松:(焦燥道)我又不白喫你的!休要引老爺性發,通教你屋裏粉碎!把你這鳥店子
    倒翻轉來!
酒 家:這廝醉了,休惹他。
    (再篩了六碗酒,與武松喫了。)
    (前後共喫了十五碗,綽了哨棒,立來道)
起 身:我卻又不曾醉!
回 來:(走出門前來笑道)卻不說『三碗不過岡』!
    (手提哨棒便走。)
酒 家:(趕出來叫道)客官那裏去!
武 松:(立住了)叫我做甚麼?我又不少你酒錢,喚我怎地?
酒 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來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
武 松:甚麼榜文?
酒 家:如今前面景陽岡上有隻吊睛白額大蟲,晚了出來傷人,壞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
    官司如今杖限獵戶擒捉發落。岡子路口,多有榜文:可教往來客人,結夥成隊,
    於巳、午、未三箇時辰過岡,其餘寅、卯、申、酉、戌、亥六箇時辰,不許過岡
    。更兼單身客人,務要等伴結夥而過。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時分,我見你走都不
    問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間歇了,等明日慢慢湊的三二十人,一齊好
    過岡子。
    (聽了,笑道)
武 松:我是清河縣人氏,這條景陽岡上,少也走過了一二十遭,幾時見說有大蟲?你休
    說這般鳥話來嚇我。══便有大蟲,我也不怕!
酒 家: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時,進來看官司榜文。
武 松:你鳥子聲!便真箇有虎,老爺也不怕!你留我在家裏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
    ,害我性命,卻把鳥大蟲唬嚇我。
酒 家:你看麼!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惡意,倒落得你恁地!你不信我時,請尊便自行!
    (正是:
    (  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過了亦如然。)
    (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
    (那酒店裏主人搖著頭,自進店裏去了。)
    (這武松提了哨棒,大著步,自過景陽岡來。)
    (約行了四五里路,來到岡子下,見一大樹,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寫兩行字。
    ()
    (武松也頗識幾字,抬頭看時,上面寫道:
    (  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箇時辰,結夥成
    (隊過岡,勿請自誤。)
    (看了,笑道)
武 松:這是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裏宿歇。我卻怕甚麼鳥!
    (橫拖著哨棒,便上岡子來。)
    (那時已有申牌時分,這輪紅日,厭厭地相傍下山。)
    (武松乘著酒興,只管走上岡子來。)
    (走不到半里多路,見一箇敗落的山神廟。)
    (行到廟前,見這廟門上貼著一張印信榜文。)
    (武松住了腳讀時,上面寫道:
    (  陽谷縣示:為景陽岡上,新有一隻大蟲,傷害人命。)
    
    
183**時間: 地點:
    (現今杖限各鄉里正並獵戶人等行捕,未獲。)
    (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箇時辰,結伴過岡﹔其余時分及單身客
    (人,不許過岡,恐被傷害性命。)
    (各宜知悉。)
    (武松讀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
尋 思:(欲待轉身再回酒店裏來)我回去時,須喫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
尋 思:(存想了一回,說道)怕甚麼鳥!且只顧上去看怎地!
    (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來,便把氈笠兒背在脊梁上,將哨棒綰在肋下,一步步
    (上那岡子來。)
    (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
    
    
184**時間: 地點:
    (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
武 松:(自言自說道)那得甚麼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
    (武松走了一直,酒力發作,焦熱起來。)
    (一隻手提著哨棒,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
    (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只見發起一
    (陣狂風來。)
    (古人有四句詩單道那風:
    (  無形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物開。)
    (就樹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
    (原來但凡世上雲生從龍,風生從虎。)
    (那一陣風過處,只聽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來。)
    (見了,叫聲)
武 松:阿呀!
    (從青石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哨棒在手裏,閃在青石邊。)
    (那箇大蟲又飢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裏攛將
    (下來。)
    (武松被那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
    (說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後。)
    (那大蟲背後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將起來。)
    (武松只一躲,躲在一邊。)
    (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一聲,卻似半天裏起箇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
    (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
    (武松卻又閃在一邊。)
    (原來那大蟲拿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提不著時,氣性先自沒了一半
    (。)
    (那大蟲又剪不著,再吼了一聲,一兜兜將回來。)
    (武松見那大蟲復翻身回來,雙手掄起哨棒,盡平生氣力只一棒,從半空劈將下
    (來。)
    (只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
    (定睛看時,一棒劈不著大蟲,原來打急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哨棒折做兩
    (截,只拿得一半在手裏。)
    (那大蟲咆哮,性發起來,翻身又只一撲,撲將來。)
    (武松又只一跳,卻退了十步遠。)
    (那大蟲恰好把兩隻前爪搭在武松面前。)
    (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邊,兩隻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肐瘩地揪住,一按按將下來
    (。)
    (那隻大蟲急要掙扎,被武松儘氣力納定,那裏肯放半點兒鬆寬。)
    (武松把只腳望大蟲面門上、眼睛裏,只顧亂踢。)
    (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爬起兩堆黃泥,做了一箇土坑。)
    (武松把那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裏去。)
    (那大蟲喫武松奈何得沒了些氣力。)
    (武松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儘平生之
    (力,只顧打。)
    (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蟲眼裏、口裏、鼻子裏、耳朵裏,都迸出鮮血來。)
    (那武松儘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藝,半歇兒把大蟲打做一堆,卻似擋著一箇錦皮
    (袋。)
    (有一篇古風單道景陽岡武松打虎:
    (  景陽岡頭風正狂,萬里陰雲霾日光。)
    (觸目晚霞掛林蔽,侵人冷霧彌穹蒼。)
    (忽聞一聲霹靂響,山腰飛出獸中王。)
    (昂頭踴躍逞牙爪,麋鹿之屬皆奔忙。)
    (清河壯士酒未醒,岡頭獨坐忙相迎。)
    (上下尋人虎饑渴,一掀一撲何猙獰!)
    (虎來撲人似山倒,人往迎虎如巖傾。)
    (臂腕落時墜飛炮,爪牙爬處成泥坑。)
    (拳頭腳尖如雨點,淋漓兩手猩紅染。)
    (腥風血雨滿松林,散亂毛鬚墜山奄。)
    (近看千鈞勢有餘,遠觀八面威風斂。)
    (身橫野草錦斑銷,緊閉雙睛光不閃。)
    (當下景陽岡上那隻猛虎,被武松沒頓飯之間,一頓拳腳,打得那大蟲動彈不得
    (,諫得口裏兀自氣喘。)
    (武松放了手,來松樹邊尋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裏,只怕大蟲不死,把棒橛又
    (打了一回。)
    (那大蟲氣都沒了。)
武 松:(再尋思道)我就地拖得這死大蟲下岡子去?﹍﹍
    (就血泊裏雙手來提時,那裏提得動。)
    (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酥軟了。)
尋 思:(武松再來青石坐了半歇)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隻大蟲來時,卻怎地鬥
    得他過?且掙扎下岡子去,明早卻來理會。
    (就石頭邊尋了氈笠兒,轉過亂樹林邊,一步步捱下岡子來。)
    (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見枯草叢中,鑽出兩隻大蟲來。)
武 松:阿呀!我今番罷了!
    (只見那兩箇大蟲,於黑影裏直立起來。)
    (武松定睛看時,卻是兩箇人,把虎皮縫做衣裳,緊緊拼在身上。)
    (那兩箇人手裏各拿著一條五股叉,見了武松,喫)
喫了一:你那人喫了㺀心?豹子肝?獅子腿?膽倒包著身軀!如何敢獨自一箇,昏黑將
    夜,又沒器械,走過岡子來!不知你是人是鬼?
武 松:你兩箇是甚麼人?
喫了一:(那箇人道)我們是本處獵戶。
武 松:你們上嶺來做甚麼?
兩 箇:(獵戶失驚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陽岡上有一隻極大的大蟲,夜夜出來傷人
    。只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箇。過往客人,不記其數,都被這畜生喫了。本縣知
    縣著落當鄉里正和我們獵戶人等捕捉。那業畜勢大難近,誰敢向前!我們為他,
    正不知喫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該我們兩箇捕獵,和十數箇鄉夫在此
    ,上上下下,放了窩弓藥箭等他。正在這裏埋伏,卻見你大剌剌地從岡子上走將
    下來,我兩箇喫了一驚。你卻正是甚人?曾見大蟲麼?
武 松:我是清河縣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卻才岡子上亂樹林邊,正撞見那大蟲,被我
    一頓拳腳打死了。
兩 箇:(獵戶聽得痴呆了)怕沒這話?
武 松:你不信時,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跡。
兩 箇:怎地打來?
    (武松把那打大蟲的本事,再說了一遍。)
    (兩箇獵戶聽了,又驚又喜,叫攏那十箇鄉夫來。)
    (只見這十箇鄉夫,都拿著鋼叉、踏弩、刀、鎗,隨即攏來。)
武 松:他們眾人,如何不隨著你兩箇上山?
兩 箇:(獵戶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們如何敢上來?
    (一夥十數箇人,都在面前。)
    (兩箇獵戶把武松打殺大蟲的事,說向眾人,眾人都不肯信。)
武 松:你眾人不信時,我和你去看便了。
    (眾人身邊都有火刀、火石,隨即發出火來,點起五七箇火把。)
    (眾人都跟著武松,一同再上岡子來,看見那大蟲做一堆兒死在那裏。)
    (眾人見了大喜,先叫一箇去報知本縣里正並該管上戶。)
    (這裏五七箇鄉夫,自把大蟲縛了,抬下岡子來。)
    (到得嶺下,早有七八十人,都鬨將來。)
    (先把死大蟲抬在前面,將一乘兜轎抬了武松,逕投本處一箇上戶家來。)
    (那戶里正,都在莊前迎接。)
    (把這大蟲扛到草廳上。)
    (卻有本鄉上戶、本鄉獵戶三二十人,都來相探武松。)
都 來:(眾人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
武 松:小人是此間鄰郡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從滄州回鄉來,昨晚在
    岡子那邊酒店喫得大醉了,上岡子來,正撞見這畜生。
    (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腳,細說了一遍。)
武 松:(眾上戶道)真乃英雄好漢!
    (眾獵戶先把野味,將來與武松把杯。)
    (武松因打大蟲困乏了,要睡。)
    (大戶便叫莊客打併客房,且教武松歇息。)
    (到天明,上戶先使人去縣裏報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送縣裏去。)
    (天明,武松起來洗漱罷,眾多上戶牽一腔羊,挑一擔酒,都在廳前伺候。)
    (武松穿了衣裳,整頓巾幘,出到前面,與眾人相見。)
武 松:(眾上戶把盞說道)被這箇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連累獵戶,喫了幾頓
    限棒。今日幸得壯士來到,除了這箇大害。第一,鄉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侶通
    行,實出壯士之賜!
武 松:(謝道)非小子之能,託賴眾長上福蔭。
    (眾人都來作賀。)
    (喫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蟲,放在虎床上。)
    (眾鄉村上戶,都把緞匹花紅來掛與武松。)
    (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莊上。)
    (一齊都出莊門前來。)
    (早有陽穀縣知縣相公,使人來接武松。)
    (都相見了,叫四箇莊客,將乘涼轎,來抬了武松。)
    (把那大蟲扛在前面,掛著花紅緞匹,迎到陽穀縣裏來。)
    (那陽穀縣人民,聽得說一箇壯士打死了景陽岡上大蟲,迎喝了來,盡皆出來看
    (,鬨動了那箇縣治。)
    (武松在轎上看時,只見亞肩疊背,鬧鬧穰穰,屯街塞巷,都來看迎大蟲。)
    (到縣前衙門口,知縣已在廳上專等。)
    (武松下了轎,扛著大蟲,都到廳前,放在甬道上。)
    (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又見了這箇老大錦毛大蟲,自忖道)
心 中:不是這箇漢,怎地打的這箇猛虎!
    (便喚武松上廳來。)
知 縣:(武松去廳前聲了喏)你那打虎的壯士,你卻說怎生打了這箇大蟲?
    (武松就廳前,將打虎的本事,說了一遍,廳上廳下眾多人等都驚的呆了。)
    (知縣就廳上賜了幾杯酒,將出上戶輳的賞賜錢一千貫給與武松。)
武 松:(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倖打死了這箇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
    受賞賜?小人聞知這眾獵戶,因這箇大蟲受了相公責罰,何不就把這一千貫給散
    與眾人去用?
知 縣:既是如此,任從壯士。
    (武松就把這賞錢在廳上散與眾人獵戶。)
    (見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舉他)
知 縣:雖你原是清河縣人氏,與我這陽穀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本縣做箇都頭如
    何?
武 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
    (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松做了步兵都頭。)
    (眾上戶都來與武松作賀慶喜,連連喫了三五日酒。)
武 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縣去看望哥哥,誰想倒來做了陽穀縣都頭。
    
    
185**時間: 地點:
    (自此主官見愛,鄉里聞名。)
    (又過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走出縣前來閒翫,背後一箇人叫聲)
只聽得:武都頭,你今日發跡了,如何不看覷我則箇?
    (回顧頭來看了,叫聲)
武 松:阿呀!你如何卻在這裏?
    (不是武松見了這箇人,有分教,陽穀縣裏,屍橫血染。)
    (直教鋼刀響處人頭滾,寶劍揮時熱血流。)
    (畢竟叫喚武都頭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王婆貪賄說風情 鄆哥不忿鬧茶肆)
    
    
186**時間: 地點:
    (話說當日武都頭回轉身來,看見那人,撲翻身便拜。)
    (那人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武松的嫡親哥哥武大郎。)
武 松:(拜罷)一年有餘不見哥哥,如何卻在這裏?
武 大:二哥,你去了許多時,如何不寄封書來與我?我又怨你,又想你。
武 松: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
武 大:我怨你時,當初你在清河縣裏,要便喫酒醉了,和人相打,時常喫官司,教我要
    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箇月淨辦,常教我受苦:這箇便是怨你處。想你時,我近
    來取得一箇老小,清河縣人不怯氣,都來相欺負,沒人做主﹔你在家時,誰敢來
    放箇屁?我如今在那裏安不得身,只得搬來這裏賃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處。
    (看官聽說:原來武大與武松,是一母所生兩箇。)
    (武松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箇
    (猛虎?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面目醜陋,頭腦可笑﹔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
    (矮,起他一箇諢名,叫做「三寸丁穀樹皮」。)
    (那清河縣裏有一箇大戶人家,有箇使女,小名喚做潘金蓮﹔年方二十餘歲,頗
    (有些顏色。)
    (因為那箇大戶要纏他,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
    (那箇大戶以此記恨於心,卻倒賠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
    (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清河縣里有幾箇奸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家裏薅
    (惱。)
    (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不會風流。)
    (這婆娘倒諸般好,為頭的愛偷漢子。)
    (有詩為證:
    (  金蓮容貌更堪題,笑蹙春山八字眉。)
    (若遇風流清子弟,等閒雲雨便偷期。)
    
    
187**時間: 地點:
    (卻說那潘金蓮過門之後,是箇懦弱依本分的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
    ()
武 大: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裏!
    (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谷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
    (。)
    (此日正在縣前做買賣,當下見了武松)
武 大:兄弟,我前日在街上聽得人沸沸地說道:『景陽岡上一箇打虎的壯士,姓武,縣
    裏知縣參他做箇都頭。』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來今日纔得撞見。我且不做買賣
    ,一同和你家去。
武 松:哥哥家在那裏?
武 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
    (武松替武大挑了擔兒,武大引著武松,轉灣抹角,一逕望紫石街來。)
    (轉過兩箇灣,來到一箇茶坊間壁,叫一聲)
武 大:大嫂開門。
    (只見蘆簾起處,婦人出到簾子下應道)
一 箇:大哥,怎地半早便歸?
武 大:你的叔叔在這裏,且來廝見。
    (郎接了擔兒入去,便出來道)
武 大:二哥,入屋裏來,和你嫂嫂相見。
    (武松揭起簾子,入進裏面,與那婦人相見。)
武 大:大嫂,原來景陽岡上打死大蟲新充做都頭的,正是我這兄弟。
那婦人:(叉手向前道)叔叔萬福。
武 松:嫂嫂請坐。
    (武松當下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
那婦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折殺奴家。
武 松:嫂嫂受禮。
那婦人:奴家也聽得說道:『有箇打虎的好漢,迎到縣前來。』奴家也正待要去看一看。
    不想去得遲了,趕不上,不曾看見,原來卻是叔叔。且請叔叔到樓上去坐。
    (武松看那婦人時,但見:
    (  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著風情月意。)
    (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
    (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當下那婦人叫武大請武松上樓,主客席裏坐地。)
    (三箇人同到樓上坐了,看著武大道)
那婦人: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
武 大: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來也。
    (武大下樓去了。)
    (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自心)
肚裏尋:武松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的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箇,也不枉了為人
    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穀樹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悔氣!據著
    武松,大蟲也喫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氣力。﹍﹍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
    我家裏住?﹍﹍不想這段因緣,卻在這裏!
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松道)叔叔,來這裏幾日了?
武 松:到此間十數日了。
婦 人:叔叔在那裏安歇?
武 松:胡亂權在縣衙裏安歇。
那婦人:叔叔,恁地時,卻不便當。
武 松:獨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
婦 人: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顧管得到,何不搬來一家裏住?早晚要些湯水喫時,奴家
    親自安排與叔叔喫,不強似這夥腌臢人。叔叔便喫口清湯,也放心得下。
武 松:深謝嫂嫂。
那婦人:莫不別處有嬸嬸,可取來廝會也好。
武 松:武二並不曾婚娶。
婦 人:叔叔青春多少?
武 松:虛度二十五歲。
那婦人: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那裏來?
武 松:在滄州住了一年有余,只想哥哥在清河縣住,不想卻搬在這裏。
那婦人:一言難盡!自從嫁得你哥哥,喫他忒善了,被人欺負,清河縣裏住不得,搬來這
    裏。若得叔叔這般雄壯,誰敢道箇不字!
武 松:家兄從來本分,不似武二撒潑。
那婦人:(笑道)怎地這般顛倒說?常言道:『人無剛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
    看不得這般三答不回頭,四答和身轉的人。
武 松:家兄卻不到得惹事,要嫂嫂憂心。
    (正在樓上說話未了,武大買了些酒肉果品歸來,放在廚下,走上叫道)
下樓來:大嫂,你下來安排。
那婦人: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裏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
武 松:嫂嫂請自便。
那婦人:何不去叫間壁王乾娘安排便了?只是這般不見便!
    (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樓來,擺在桌子上,無非是些魚
    (肉果菜之類,隨即盪酒上來。)
    (武大叫婦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
    (三箇人坐下,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
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
武 松:感謝嫂嫂,休這般說。
    (武大只顧上下篩酒盪酒,那裏來管別事。)
    (笑容可掬,滿口兒叫)
那婦人:叔叔,怎地魚和肉也不喫一塊兒?
    (揀好的遞將過來。)
    (武松是箇直性的漢子,只把做親嫂嫂相待。)
    (誰知那婦人是箇使女出身,慣會小意兒。)
    (武大又是箇善弱的人,那裏會管待人。)
    (那婦人喫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武松喫他看不過,只低下頭,
    (不恁麼理會。)
    (當日喫了十數杯酒,武松便起身。)
武 大:二哥,再喫幾杯了去。
武 松:只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
    (都送下樓來。)
那婦人:叔叔是必搬來家裏住。若是叔叔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喫別人笑話,親兄弟難
    比別人。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請叔叔來家裏過活,休教鄰舍街坊道箇不是。
武 大:大嫂說的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
武 松: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
那婦人:叔叔是必記心,奴這裏專望。
    (那婦人情意十分慇勤,正是:
    (  叔嫂通言禮禁嚴,手援須識是從權。)
    (英雄只念連枝樹,淫婦偏思並蒂蓮。)
    (武松別了哥嫂,離了紫石街,逕投縣裏來,正值知縣在廳上坐衙。)
武 松:(上廳來稟道)武松有箇親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裏宿歇,早晚衙門
    中聽候使喚。不敢擅去,請恩相鈞旨。
知 縣:這是孝悌的勾當,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來縣裏伺候。
    (武松謝了,收拾行李鋪蓋。)
    (有那新製的衣服,並前者賞賜的物件,叫箇士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裏。)
    (那婦人見了,卻比半夜裏拾金寶的一般歡喜,堆下笑來。)
    (武大叫箇木匠,就樓上整了一間房,鋪下一張床,裏面放一條桌子,安兩箇杌
    (子,一箇火爐。)
    (武松先把行李安頓了,吩咐土兵自回去,當晚就哥嫂家裏歇臥。)
    (次日早起,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面湯,舀漱口水。)
    (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裏畫卯。)
那婦人:叔叔畫了卯,早些箇歸來喫飯,休去別處喫。
武 松:便來也。
    (逕去縣裏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裏。)
    (那婦人洗手剔甲,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三口兒共桌兒喫。)
    (武松喫了飯,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武松喫。)
武 松:教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縣裏撥一箇土兵來使喚。
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別人。便撥一箇土
    兵來使用,這廝上鍋上灶地不乾淨,奴眼裏也看不得這等人。
武 松:恁地時,卻生受嫂嫂。
    (話休絮煩。)
    (自從武松搬將家裏來,取些銀子與武大,教買餅饊茶果,請鄰舍喫茶。)
    (眾鄰舍斗分子來與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緞子與嫂嫂做衣裳。)
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
    (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裏宿歇。)
    (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
    (武松每日自去縣裏畫卯,承應差使。)
    (不論歸遲歸早,那婦人頓羹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武松。)
    (武松倒過意不去。)
    (那婦人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武松是箇硬心直漢,卻不見怪。)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
    (不覺過了一月有余,看看是十一月天氣。)
    (連日朔風緊起,四下裏彤雲密布,又早紛紛揚揚,飛下一天大雪來。)
    (怎見得好雪?正是:
    (  眼波飄瞥任風吹,柳絮沾泥若有私。)
    (粉態輕狂迷世界,巫山雲雨未為奇。)
    (當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氣,卻似銀鋪世界,玉碾乾坤。)
    (次日,武松清早出去縣裏畫卯,直到日中未歸。)
    (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武松房裏簇了一
    (盆炭火,心裏自想道)
武 大:我今日著實撩鬥他一撩鬥,不信他不動情。﹍﹍
    (那婦人獨自一箇,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等著,只見武松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
    ()
    (揭起簾子,陪著笑臉迎接道)
那婦人:叔叔寒冷。
武 松:感謝嫂嫂憂念。
    (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
武 松:(那婦人雙手去接)不勞嫂嫂生受。
    (自把雪來拂了,掛在壁上﹔解了腰裏纏袋,脫了身上鸚哥綠紵絲衲襖,入房裏
    (搭了。)
那婦人:奴等一早起,叔叔怎地不歸來喫早飯?
武 松:便是縣裏一箇相識,請喫早飯。卻纔又有一箇作杯,我不奈煩,一直走到家來。
那婦人:恁地,叔叔向火。
武 松:好。
    (便脫了油靴,換了一雙襪子,穿了煖鞋,掇箇杌子,自近火邊坐地。)
    (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關了,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裏來
    (,擺在桌子上。)
武 松:哥哥那裏去未歸?
婦 人: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叔叔自飲三杯。
武 松:一發等哥哥家來喫。
婦 人:那裏等的他來!等他不得!
    (說猶未了,早煖了一注子酒來。)
武 松: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盪酒正當。
婦 人:叔叔,你自便。
    (那婦人也掇箇杌子,近火邊坐了。)
    (火頭邊桌兒上,擺著杯盤。)
    (拿盞酒,擎在手裏,看著武松道)
那婦人:叔叔滿飲此杯。
    (武松接過手來,一飲而盡。)
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叔叔飲箇成雙杯兒。
武 松:嫂嫂自便。
    (接來又一飲而盡。)
    (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那婦人喫,婦人接過酒來喫了,卻拿注子再斟酒來,放
    (在武松面前。)
    (將酥胸微露,雲鬟半嚲,臉上堆著笑容說道)
那婦人:我聽得一箇閒人說道: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著一箇唱的,敢端的有這話麼?
武 松:嫂嫂休聽外人胡說,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
婦 人: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
武 松: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
那婦人:他曉的甚麼!曉的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一杯。
    (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
    (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那裏按納得住,只管把閒話來說。)
    (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家只把頭來低了。)
    (那婦人起身去盪酒,武松自在房裏拿起火箸簇火。)
    (那婦人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裏,一隻手拿著注子,一隻手便去肩胛上只一捏)
武 松: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冷?
    (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應他。)
    (那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
口 裏: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熱便好。
    (武松有八分焦燥,只不做聲。)
    (慾心似火,不看武松焦燥,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
    (半盞,看著武松道)
那婦人:你若有心,喫我這半盞兒殘酒。
    (劈手奪來,潑在地下)
武 松: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
    (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交。)
武 松:(睜起眼來道)武二是箇頂天立地、噙齒戴髮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
    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裏
    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
    (那婦人通紅了臉,便收拾了杯盤盞碟)
口 裏:我自作樂耍子,不值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重!
    (搬了家火,自向廚下去了。)
    (有詩為證:
    (  酒作媒人色膽張,貪淫不顧壞綱常。)
    (席間便欲求雲雨,激得雷霆怒一場。)
    
    
188**時間: 地點:
    (卻說潘金蓮勾搭武松不動,反被搶白一場。)
    (武松自在房裏氣忿忿地。)
    (天色卻早,未牌時分,武大挑了擔兒,歸來推門,那婦人慌忙開門。)
    (武大進來,歇了擔兒,隨到廚下。)
武 大:(見老婆雙眼哭的紅紅的)你和誰鬧來?
那婦人:都是你不爭氣,教外人來欺負我。
武 大:誰人敢來欺負你?
婦 人:情知是有誰!爭奈武二那廝,我見他大雪裏歸來,連忙安排酒請他喫。他見前後
    沒人,便把言語來調戲我。
武 大:我的兄弟不是這等人,從來老實﹔休要高做聲,喫鄰舍家笑話!
    (撇了老婆,來到武松房裏叫道)
武 大:二哥,你不曾喫點心,我和你喫些箇。
    (武松只不則聲。)
    (尋思了半晌,再脫了絲鞋,依舊穿上油膀靴,著了上蓋,帶上氈笠兒,一頭繫
    (纏袋,一面出門。)
武 松:(叫道)二哥那裏去?
    (也不應,一直地只顧去了。)
武 大:(回到廚下來問老婆道)我叫他又不應,只顧望縣前這條路走了去,正是不知怎
    地了?
那婦人:(罵道)糊突桶,有甚麼難見處!那廝羞了,沒臉兒見你,走了出去。我猜他已
    定叫箇人來搬行李,不要在這裏宿歇。
武 大:他搬了去,須喫別人笑話。
那婦人:混沌魍魎,他來調戲我,倒不喫別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話,我卻做不的這樣的
    人。你還了我一紙休書來,你自留他便了。
    (武大那裏敢再開口。)
    (正在家中兩口兒絮聒,只見武松引了一箇土兵,拿著條匾擔,逕來房裏,收拾
    (了行李,便出門去。)
武 大:(趕出來叫道)二哥,做甚麼便搬了去?
武 松:哥哥不要問,說起來,裝你的幌子。你只由我自去便了。
    (武大那裏敢再問備細,由武松搬了去。)
那婦人:(在裏面喃喃吶吶的罵道)卻也好!人只道一箇親兄弟做都頭,怎地養活了哥嫂
    ,卻不知反來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謝天地,且得冤
    家離眼前。
    (武大見老婆這等罵,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樂,放他不下。)
    (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裏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
    (本待要去縣裏尋兄弟說話,卻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吩咐,教不要去兜攬他,因此
    (武大不敢去尋武松。)
    (撚指間,歲月如流,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
    
    
189**時間: 地點:
    (卻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卻得二年半多了﹔賺得好些金銀,欲待要使人送上
    (東京去,與親眷處收貯使用,謀箇升轉,卻怕路上被人劫了去,須得一箇有本
    (事的心腹人去便好。)
武 松:(猛可想起來)須是此人可去﹍﹍有這等英雄了得!
那婦人:(當日便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我有一箇親戚,在東京城裏住,欲要送一擔禮物
    去,就捎封書問安則箇﹔只恐途中不好行,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你
    可休辭辛苦,與我去走一遭,回來我自重重賞你。
武 松:小人得蒙恩相抬舉,安敢推故?既蒙差遣,只得便去。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
    就那裏觀看光景一遭。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
    (知縣大喜﹔賞了三杯,不在話下。)
    
    
190**時間: 地點:
    (且說武松領下知縣言語,出縣門來,到得下處,取了些銀兩,叫了箇土兵,卻
    (上街來買了一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一逕投紫石街來,直到武大家裏。)
    (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見武松在門前坐地,叫士兵去廚下安排。)
    (那婦人余情不斷,見武松把將酒食來,自想道)
心 中:莫不這廝思量我了,卻又回來。﹍﹍那廝一定強不過我,且慢慢地相問他!
    (那婦人便上樓去,重勻粉面,再整雲鬟,換些艷色衣服穿了,來到門前迎接武
    (松。)
那婦人:(拜道)叔叔,不知怎地錯見了?好幾日並不上門,教奴心裏沒理會處。每日叫
    你哥哥來縣裏尋叔叔陪話,歸來只說道:『沒尋處。』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沒
    事壞錢做甚麼?
武 松:武二有句話,特來要和哥哥、嫂嫂說知則箇。
那婦人:既是如此,樓上去坐地。
    (三箇人來到樓上客位裏,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武松掇箇杌子,橫頭坐了。)
    (士兵搬將酒肉上樓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勸哥哥、嫂嫂喫酒。)
    (那婦人只顧把眼來睃武松,武松只顧喫酒。)
    (酒至五巡,討付勸杯,叫士兵篩了一杯酒,拿在手裏,看著武大道)
武 松:大哥在上: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明日便要起程,多是兩箇月,少
    是四五十日便回。有句話,特來和你說知:你從來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被
    外人來欺負。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炊餅,你從明日為始,只做五扇籠出去賣﹔每
    日遲出早歸,不要和人喫酒。歸到家裏,便下了簾子,早閉上門,省了多少是非
    口舌。如若有人欺負你,不要和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大哥依我時,
    滿飲此杯。
武 大:(接了酒道)我兄弟見得是,我都依你說。
    (喫過了一杯酒。)
    (再篩第二杯酒,對那婦人說道)
武 松:嫂嫂是箇精細的人,不必用武松多說。我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看覷他。
    常言道:『表壯不如裏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甚麼?豈不聞古人言
    :『籬牢犬不入。』
    (聽了這話,被武松說了這一篇,一點紅從耳朵邊起,紫漒了面皮,指著武大便
    (罵道)
那婦人:你這箇腌臢混沌!有甚麼言語,在外人處說來,欺負老娘!我是一箇不戴頭巾男
    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
    那等搠不出的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真箇螻蟻也不敢入屋裏來,有甚麼籬笆不
    牢,犬兒鑽得入來!你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磚頭瓦兒,一箇箇也要
    著地。
武 松:(笑道)若得嫂嫂這般做主最好﹔只要心口相應,卻不要心頭不似口頭。既然如
    此,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請飲過此杯。
    (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胡梯上發話道)
那婦人:你既是聰明伶俐,卻不道『長嫂為母』!我當初嫁武大時,曾不聽得說有甚麼阿
    叔,那裏走得來!是親不是親,便要做喬家公。自是老娘晦氣了,鳥撞著許多事
    !
    (哭下樓去了。)
    (有詩為證:
    (  良言逆聽即為讎,笑眼登時有淚流。)
    (祇是兩行淫禍水,不因悲苦不因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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