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一  至  第一八〇

171**時間: 地點:
    (再說宋江與劉唐別了,自慢慢行回下處來,一頭走,肚裏尋思道)
一 面:早是沒做公的看見,爭些兒惹出一場大事來!
一 頭:(想)那晁蓋倒去落了草,直如此大弄。
    (轉不過兩箇彎,背後有人叫一聲)
只聽得:押司,那裏去來,好兩日不見面。
    (宋江回頭看時,正是閻婆。)
    (不因這番,有分教,宋江小膽翻為大膽,善心變做惡心。)
    (畢竟宋江怎地發付閻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172**時間: 地點:
    (話說宋江別了劉唐,乘著月色滿街,信步自回下處來。)
閻 婆:(卻好的遇著趕上前來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請,好貴人,難見面!便是小賤
    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今晚老
    身有緣,得見押司,同走一遭去。
宋 江:我今日縣裏事務忙,擺撥不開,改日卻來。
閻 婆:這箇使不得。我女兒在家裏專望,押司胡亂溫顧他便了。直恁地下得!
宋 江:端的忙些箇,明日準來。
閻 婆:我今晚要和你去。
    (便把衣袖扯住了,發話道)
宋 江:是誰挑撥你?我娘兒兩箇下半世過活,都靠著押司。外人說的閒事閒非,都不要
    聽他,押司自做箇主張。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亂去走一遭。
宋 江:你不要纏,我的事務分撥不開在這裏。
閻 婆:押司便誤了些公事,知縣相公不到得便責罰你。這回錯過,後次難逢。押司只得
    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裏自有告訴。
    (宋江是箇快性的人,喫那婆子纏不過)
便 拜:你放了手,我去便了。
閻 婆: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趕不上。
宋 江:直恁地這等!
    (兩箇廝跟著來到門前,正是:
    (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直饒今日能知悔,何不當初莫去為?)
    (宋江立住了腳,把手一攔)
閻 婆:押司來到這裏,終不成不入去了。
    (宋江進到裏面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
自 古:老虔婆如何出得他手。
    (只怕走去,便幫在身邊坐了,叫道)
宋 江:我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裏。
    (那閻婆惜倒在床上,對著盞孤燈,正在沒可尋思處,只等這小張三來。)
    (聽得娘叫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裏。)
    (那婆娘只道是張三郎,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雲髻,喃喃的罵道)
口 裏: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兩箇耳刮子著!
    (飛也似跑下樓來,就槅子眼裏張時,堂前琉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那婆娘
    (復翻身轉又上樓去,依前倒在床上。)
    (閻婆聽得女兒腳步下樓來了,又聽得再上樓去了。)
婆 子:(又叫道)我兒,你的三郎在這裏,怎地倒走了去。
婆 惜:(那在床上應道)這屋裏多遠,他不會來。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來,直等我來
    迎接他,沒了當絮絮聒聒地。
閻 婆:這賤人真箇望不見押司來,氣苦了。恁地說,也好教押司受他兩句兒。
婆 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樓去。
    (宋江聽了那婆娘說這幾句,心裏自有五分不自在﹔被這婆子來扯,勉強只得上
    (樓去。)
    (原來是一間六椽樓屋。)
    (前半間安一副春臺、桌凳﹔後半間鋪著臥房,貼裏安一張三面棱花的床﹔兩邊
    (都是欄干,上掛著一頂紅羅幔帳﹔側首放箇衣架,搭著手巾﹔這邊放著箇洗手
    (盆﹔一張金漆桌子上,放一箇錫燈臺﹔邊廂兩箇杌子﹔正面壁上掛一幅仕女﹔
    (對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
    (宋江來到樓上,閻婆便拖入房裏去。)
    (宋江便向杌子上朝著床邊坐了。)
閻 婆:(就床上拖起女兒來)押司在這裏。我兒,你只是性氣不好,把言語來傷觸他,
    惱得押司不上門,閒時卻在家裏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卻不起來陪句
    話兒,顛倒使性!
    (把手開,說那婆子)
婆 惜:你做甚麼這般鳥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門,教我怎地陪話!
    (宋江聽了,也不做聲。)
    (便推過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下,便推他女兒過來)
婆 子: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話便罷,不要焦躁。你兩箇多時不見,也說一句有情的
    話兒。
    (那婆娘那裏肯過來,便去宋江對面坐了。)
    (宋江低了頭不做聲。)
    (婆子看女兒時,也別轉了臉。)
閻 婆:沒酒沒漿,做甚麼道場?老身有一瓶兒好酒在這裏,買些果品來,與押司陪話。
    我兒,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來也。
宋 江:(自尋思道)我喫這婆子釘住了,脫身不得。等他下樓去,我隨後也走了。
    (那婆子瞧見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門去,門上卻有屈戌,便把房門拽上,將
    (屈戌搭了。)
宋 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173**時間: 地點:
    (且說閻婆下樓來,先去灶前點起箇燈,灶裏見成燒著一鍋腳湯,再輳上些柴頭
    (,拿了些碎銀子,出巷口去買得些時新果品、鮮魚、嫩雞、肥鮓之類。)
    (歸到家中,都把盤子盛了﹔取酒傾在盆裏,舀半鏇子,在鍋裏盪熱了,傾在酒
    (壺裏。)
    (收拾了數盆菜蔬,三隻酒盞,三雙箸,一桶盤托上樓來,放在春臺上。)
    (開了房門,搬將入來,擺在桌子上。)
    (看宋江時,只低著頭,看女兒時,也朝著別處。)
閻 婆:我兒起來把盞酒。
婆 惜:你們自喫,我不耐煩!
婆 子:我兒,爺娘手裏從小兒慣了你性兒,別人面上須使不得。
婆 惜:不把盞便怎地?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
那婆子:(倒笑起來)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箇風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見識。你不把酒
    便罷,且回過臉來喫盞酒兒。
    (婆惜只不回過頭來。)
    (那婆子自把酒來勸宋江,宋江勉意喫了一盞。)
婆 子:(笑道)押司莫要見責。閒話都打疊起,明日慢慢告訴。外人見押司在這裏,多
    少乾熱的不怯氣,胡言亂語,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聽,且只顧喫酒。
婆 子:(篩了三盞在桌子上)我兒不要使小孩兒的性,胡亂喫一盞酒。
婆 惜:沒得只顧纏我!我飽了,喫不得。
閻 婆:我兒,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喫盞酒使得。
    (婆惜一頭聽了,肚裏尋思)
一 面:我只心在張三身上,兀誰耐煩相伴這廝!若不把他灌得醉了,他必來纏我。
    (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來,喫了半盞。)
婆 子:(笑道)我兒只是焦躁,且開懷喫兩盞兒睡。押司也滿飲幾杯。
    (宋江被他勸不過,連飲了三五杯。)
    (婆子也連連喫了幾杯,再下樓去盪酒。)
    (見女兒不喫酒,心中不悅,纔見女兒回心喫酒,歡喜道)
那婆子:若是今夜兜得他住,那人惱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纏幾時,卻再商量。
    (婆子一頭尋思,一面自在灶前喫了三大鐘酒,覺得有些癢麻上來,卻又篩了一
    (碗喫,鏇了大半鏇,傾在注子裏,爬上樓來,見那宋江低著頭不做聲,女兒也
    (別轉著臉弄裙子。)
婆 子:(這哈哈地笑道)你兩箇又不是泥塑的,做甚麼都不做聲?押司,你不合是箇男
    子漢,只得裝些溫柔,說些風話兒耍。
    (宋江正沒做道理處,口裏只不做聲,肚裏好生進退不得。)
閻 婆:(惜自想道)你不來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閒常時,來陪你話,相伴你耍笑,我如
    今卻不耍。
    (那婆子喫了許多酒,口裏只管夾七帶八嘈,正在那裏張家長,李家短,說白道
    (綠。)
    (有詩為證:
    (  只要孤老不出門,花言巧語弄精魂。)
    (幾多聰慧遭他陷,死後應須拔舌根。)
    (卻有鄆城縣一箇賣糟醃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如常在街上,只是幫閒,常常
    (得宋江齎助他。)
    (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幾貫錢使。)
    (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
    (這一日晚,正賭錢輸了,沒做道理處,卻去縣前尋宋江,奔到下處尋不見。)
宋 江:(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尋誰?這般忙?
唐牛兒:我喉急了,要尋孤老,一地裏不見他。
宋 江:(眾人道)你的孤老是誰?
唐牛兒:便是縣裏宋押司。
宋 江:(眾人道)我方纔見他和閻婆兩箇過去,一路走著。
唐牛兒: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兩箇打得火塊也似熱,只瞞著宋押司一箇。
    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然喫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我正
    沒錢使,喉急了,胡亂去那裏尋幾貫錢使,就幫兩碗酒喫。
    (一逕奔到閻婆門前,見裏面燈明,門卻不關。)
    (入到胡梯邊,聽得閻婆在樓上呵呵地笑。)
    (唐牛兒捏腳捏手,上到樓上,板壁縫裏張時,見宋江和婆惜兩箇都低著頭﹔那
    (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裏七十三、八十四只顧嘈。)
    (唐牛兒閃將入來,看著閻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箇喏,立在邊頭。)
宋 江:(尋思道)這廝來的最好。
    (把嘴望下一努。)
    (是箇乖的人,便瞧科,看著宋江便說道)
唐牛兒:小人何處不尋過,原來卻在這裏喫酒耍,好喫得安穩!
宋 江:莫不是縣裏有甚麼要緊事?
唐牛兒: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間那件公事,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著四五替公人來
    下處尋押司,一地裏又沒尋處,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動身。
宋 江:恁地要緊,只得去。
    (便起身要下樓,喫攔住道)
那婆子:押司不要使這科分。這唐牛兒捻泛過來,你這精賊也瞞老娘!正是『魯班手裏調
    大斧!』這早晚知縣自回衙去,和夫人喫酒取樂,有甚麼事務得發作?你這般道
    兒,只好瞞魍魎,老娘手裏說不過去。
唐牛兒:真箇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我卻不會說謊。
閻 婆:放你娘狗屁!老娘一雙眼,卻是琉璃葫蘆兒一般,卻纔見押司努嘴過來,叫你發
    科,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裏,顛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殺人可恕,情理難容
    。』
    (這婆子跳起身來,便把那唐牛兒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蹌蹌,直從房裏叉下樓來
    (。)
唐牛兒:你做甚麼便叉我?
婆 子:(喝道)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如殺父母妻子,你高做聲,便打你這賊乞丐!
唐牛兒:(鑽將過來道)你打!
    (這婆子乘著酒興,叉開五指,去那唐牛兒臉上連打兩掌,直攧出簾子外去。)
    (婆子便扯簾子,撇放門背後,卻把兩扇門關上,拏拴拴了,口裏只顧罵。)
    (那喫了這兩掌,立在門前大叫道)
唐牛兒:賊老咬蟲,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教你這屋裏粉碎,教你雙日不著單日著
    !我不結果了你,不姓唐!
    (拍著胸大罵了去。)
    (再到樓上,看著宋江道)
婆 子:押司沒事睬那乞丐做甚麼?那廝一地裏去搪酒喫,只是搬是搬非。這等倒街臥巷
    的橫死賊,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
    (宋江是箇真實的人,喫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
婆 子:押司不要心裏見責,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兒和押司只喫這杯。我猜著你兩箇
    多時不見,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罷休。
    (婆子又勸宋江喫兩杯,收拾杯盤下樓來,自去灶下去。)
    (宋江在樓上,自)
肚裏尋:這婆子女兒,和張三兩箇有事,我心裏半信不信,眼裏不曾見真實。待要去來,
    只道我村。況且夜深了,我只得權睡一睡,且看這婆娘怎地,今夜與我情分如何
    。
只 見:(那婆子又上樓來說道)夜深了,我叫押司兩口兒早睡。
那婆娘:不干你事,你自去睡。
口 裏:(婆子笑下樓來)押司安置。今夜多歡,明日慢慢地起。
    (婆子下樓來,收拾了灶上,洗了腳手,吹滅燈,自去睡了。)
    
    
174**時間: 地點:
    (卻說宋江坐在杌子上,只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時,先來偎倚陪話,胡亂又將就幾
    (時。)
婆 惜:(誰想心裏尋思道)我只思量張三,喫他攪了,卻似眼中釘一般。那廝倒直指望
    我一似先前時來至氣,老娘如今卻不要耍。只見說撐船就岸,幾曾有撐岸就船。
    你不來睬我,老娘倒落得!
    (看官聽說,原來這色最是怕人。)
    (若是他有心戀你時,身上便有刀劍水火,也攔他不住,他也不怕。)
    (若是他無心戀你時,你便身坐在金銀堆裏,他也不睬你。)
肚裏尋:(常言道)佳人有意村夫俏,紅粉無心浪子村。
    (宋公明是箇勇烈大丈夫,為女色的手段卻不會。)
    (這閻婆惜被那張三小意兒百依百隨,輕憐重惜,賣俏迎奸,引亂這婆娘的心,
    (如何肯戀宋江?)
    (當夜兩箇在燈下,坐著對面,都不做聲,各自肚裏躊躇,卻似等泥乾掇入廟。
    ()
    (看看天色夜深,窗間月上,但見:
    (  銀河耿耿,玉漏迢迢。)
    (穿窗斜月映寒光,透戶涼風吹夜氣。)
    (譙樓禁鼓,一更未盡一更催﹔別院寒砧,千搗將殘千搗起。)
    (畫簷間叮當鐵馬,敲碎旅客孤懷﹔銀臺上閃爍清燈,偏照閨人長嘆。)
    (貪淫妓女心如火,仗義英雄氣似虹。)
    (當下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時,復地嘆口氣。)
    (約莫也是二更天氣,那婆娘不脫衣裳,便上床去,自倚了繡枕,扭過身,朝裏
    (壁自睡了。)
尋 思:(宋江看了)可奈這賤人全不睬我些箇,他自睡了。我今日喫這婆子言來語去,
    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罷。
    (把頭上巾幘除下,放在桌子上。)
    (脫下上蓋衣裳,搭在衣架上。)
    (腰裏解下鸞帶,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卻掛在床邊欄干子上。)
    (脫去了絲鞋淨襪,便上床去那婆娘腳後睡了。)
    (半箇更次,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
    (宋江心裏氣悶,如何睡得著?)
自 古: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看看三更交半夜,酒卻醒了。)
    (捱到五更,宋江起來,面桶裏冷水洗了臉,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幘,罵道
    ()
口 裏:你這賊賤人好生無禮!
    (也不曾睡著,聽得宋江罵時,扭過身來回道)
婆 惜:你不羞這臉。
    (宋江忍那口氣,便下樓來。)
    (聽得腳步響,便在床上說道)
閻 婆: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沒來由起五更做甚麼?
    (宋江也不應,只顧來開門。)
婆 子:押司出去時,與我拽上門。
    (宋江出得門來,就拽上了。)
    (忍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回下處來。)
    (卻從縣前過,見一碗燈明,看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
    (見是宋江來,慌忙道)
那老兒: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
宋 江: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
王 公:押司必然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
宋 江:最好。
    (就凳上坐了。)
    (那老子濃濃的奉一盞二陳湯,遞與宋江喫。)
    (喫了,驀然想起道)
宋 江:時常喫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不曾與得他。想起昨
    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一條,在招文袋裏,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
    教他歡喜。
宋 江:王公,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木錢,一向不曾把得與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裏,
    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三郎家,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家裏。你百年歸壽時,我卻
    再與你些送終之資。
王 公:恩主時常覷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子今世不能報答,後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
    。
宋 江:休如此說。
喫了一:(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賤人的床頭欄干子上,
    我一時氣起來,只顧走了,不曾繫得在腰裏。這幾兩金子值得甚麼,須有晁蓋寄
    來的那一封書,包著這金。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前燒毀了,他回去說時,只道我
    不把他來為念。正要將到下處來燒,卻被這閻婆纏將我去。昨晚要就燈下燒時,
    恐怕露在賤人眼裏,因此不曾燒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時見這婆娘看
    些曲本,頗識幾字,若是被他拏了,倒是利害!
便起身:阿公休怪。不是我說謊,只道金子在招文袋裏,不想出來得忙,忘了在家。我去
    取來與你。
王 公: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
宋 江:阿公,你不知道:我還有一件物事,做一處放著,以此要去取。
    (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閻婆家裏來,正是:
    (  合是英雄有事來,天教遺失篋中財。)
    (已知著愛皆冤對,豈料酬恩是禍胎!)
    
    
175**時間: 地點:
    (且說這閻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爬將起來,自言自語道)
口 裏:那廝攪了老娘一夜睡不著。那廝含臉,只指望老娘陪氣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
    和張三過得好,誰耐煩睬你!你不上門來倒好!
    (口裏說著,一頭鋪被,脫下上截襖兒,解了下面裙子,袒開胸前,脫下截襯衣
    (。)
    (床面前燈卻明亮,照見床頭欄干子上拖下條紫羅鸞帶。)
    (見了,笑道)
婆 惜:黑三那廝乞嚯不盡,忘了鸞帶在這裏,老娘且捉了,把來與張三繫。
    (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只覺袋裏有些重。)
    (便把手抽開,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
    (這婆娘拏起來看時,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
婆 惜:(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物事喫。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
    將息。
    (將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面寫著晁蓋並許多事務。)
婆 惜: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裏』,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裏』。我正要和張三兩
    箇做夫妻,單單只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裏!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
    ,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
婆 惜:(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插在招文袋裏)不怕你教五聖來攝了去。
    (正在樓上自言自語,只聽得樓下呀地門響。)
婆 子:是誰?
宋 江:是我。
婆 子:我說早哩,押司卻不信要去,原來早了又回來。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
    (宋江也不回話,一逕奔上樓來。)
    (那婆娘聽得是宋江回來,慌忙把鸞帶、刀子、招文袋一發捲做一塊,藏在被裏
    (﹔緊緊地靠了床裏壁,只做齁齁假睡著。)
    (宋江撞到房裏,逕去床頭欄干上取時,卻不見了。)
    (宋江心內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去搖)
那婦人: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
    (那婆惜假睡著,只不應。)
宋 江:(又搖道)你不要急燥,我自明日與你陪話。
婆 惜:老娘正睡哩,是誰攪我?
宋 江:你情知是我,假做甚麼?
婆 惜:(扭轉身道)黑三,你說甚麼?
宋 江:你還了我招文袋。
婆 惜:你在那裏交付與我手裏,卻來問我討。
宋 江:忘了在你腳後小欄干上。這裏又沒人來,只是你收得。
婆 惜:呸!你不見鬼來!
宋 江: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你只還了我罷,休要作耍。
婆 惜:誰和你作耍?我不曾收得!
宋 江: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如今蓋著被子睡,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
    (那婆惜柳眉踢豎,星眼圓睜)
只 見: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還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
宋 江:我須不曾冤你做賊。
婆 惜:可知老娘不是賊哩!
    (宋江見這話,心裏越慌)
便起身: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箇,還了我罷!我要去幹事。
婆 惜:閒常也只嗔老娘和張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該一刀的罪犯,不強似你和
    打劫賊通同。
宋 江:好姐姐,不要叫,鄰舍聽得,不是耍處。
婆 惜: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這封書,老娘牢牢地收著。若要饒你時,只依我三
    件事便罷!
宋 江: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
婆 惜:只怕依不得。
宋 江:當行即行。敢問那三件事?
閻 婆:(惜道)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嫁
    張三,並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
宋 江:這箇依得。
婆 惜:第二件,我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裏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
    ,不許你日後來討。
宋 江:這箇也依得。
閻 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
宋 江:我已兩件都依你,緣何這件依不得?
婆 惜: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
    官司,還你這招文袋裏的款狀。
宋 江:那兩件倒都依得。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
    回去。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
婆 惜: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蠅子見血。』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
    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那箇貓兒不喫腥?』『閻羅王面前,須沒
    放回的鬼!』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值得甚麼!你怕是賊贓時,快
    熔過了與我。
宋 江:你也須知我是老實的人,不會說謊。你若不信,限我三日,我將家私變賣一百兩
    金子與你。你還了我招文袋。
婆 惜:(冷笑道)你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孩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
    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我這裏一手交錢,
    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
宋 江:果然不曾有這金子。
婆 惜:明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這金子。
    (聽了「公廳」兩字,怒氣直起,那裏按納得住,睜著眼道)
宋 江:你還也不還!
那婦人:你恁地狠,我便還你不迭!
宋 江:你真箇不還!
婆 惜:不還!再饒你一百箇不還!若要還時,在鄆城縣還你!
    (宋江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
    (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倒不顧被,兩手只緊緊地抱住胸前。)
    (宋江扯開被來,卻見這鸞帶頭正在那婦人胸前拖下來。)
宋 江:原來卻在這裏!
    (一不做,二不休,兩手便來奪。)
    (那婆娘那裏肯放,宋江在床邊捨命的奪,婆惜死也不放。)
    (宋江恨命只一拽,倒拽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搶在手裏。)
    (見宋江搶刀在手,叫)
那婆娘:黑三郎殺人也!
    (只這一聲,提起宋江這箇念頭來。)
    (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
    (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顙子上
    (只一勒,鮮血飛出。)
    (那婦人兀自吼哩。)
    (宋江怕他不死,再復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
    (但見:
    (  手到處青春喪命,刀落時紅粉亡身。)
    (七魄悠悠,已赴森羅殿上﹔三魂渺渺,應歸枉死城中。)
    (緊閉星眸,直挺挺屍橫席上﹔半開檀口,涇津津頭落枕邊。)
    (從來美興一時休,此日嬌容堪戀否。)
    (宋江一時怒起,殺了閻婆惜,取過招文袋,抽出那封書來,便就殘燈下燒了。
    ()
    (繫上鸞帶,走下樓來。)
    (那婆子在下面睡,聽他兩口兒論口,倒也不著在意裏。)
只聽得:(女兒叫一聲)黑三郎殺人也!
    (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來,穿了衣裳,奔上樓來,卻好和宋江打箇胸廝撞。)
閻 婆:你兩口兒做甚麼鬧?
宋 江:你女兒忒無禮,被我殺了!
婆 子:(笑道)卻是甚話?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又酒性不好,專要殺人,押司休取笑老
    身。
宋 江:你不信時,去房裏看,我真箇殺了。
婆 子:我不信。
    (推開房門看時,只見血泊裏挺著屍首。)
婆 子:苦也!卻是怎地好?
宋 江:我是烈漢!一世也不走,隨你要怎地。
婆 子:這賤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錯殺了,只是老身無人養贍。
宋 江:這箇不妨,既是你如此說時,你卻不用憂心。我頗有家計,只教你豐衣足食便了
    ,快活過半世。
閻 婆:恁地時卻是好也,深謝押司。我女兒死在床上,怎地斷送?
宋 江:這箇容易。我去陳三郎家,買一具棺材與你。仵作行人入殮時,我自吩咐他來。
    我再取十兩銀子與你結果。
婆 子:(謝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時討具棺材盛了,鄰舍街坊都不要見影。
宋 江:也好。你取紙筆來,我寫箇票子與你去取。
閻 婆:票子也不濟事,須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發來。
宋 江:也說得是。
    (兩箇下樓來。)
    (婆子去房裏拿了鎖鑰,出到門前,把門鎖了,帶了鑰匙。)
    (宋江與閻婆兩箇投縣前來。)
    
    
176**時間: 地點:
    (此時天色尚早,未明,縣門卻纔開。)
    (約莫到縣前左側,把宋江一把結住,發喊叫道)
那婆子:有殺人賊在這裏!
    (嚇得慌做一團,連忙掩住口道)
宋 江:不要叫。
    (那裏掩得住。)
    (縣前有幾箇做公的走將攏來,看時,認得是便勸道)
宋 江:婆子閉嘴!押司不是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說。
閻 婆:他正是兇首,與我捉住,同到縣裏。
    (原來宋江為人最好,上下愛敬,滿縣人沒一箇不讓他。)
    (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這婆子說。)
    (有詩為證:
    (  好人有難皆憐惜,奸惡無災盡詫憎。)
    (可見生平須自檢,臨時情義始堪憑。)
    (正在那裏沒箇解救,恰好唐牛兒托一盤子洗淨的糟薑來縣前趕趁,正見這婆子
    (結扭住宋江在那裏叫冤屈。)
    (見是閻婆一把扭結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便把盤子放在賣藥的老
    (王凳子上,鑽將過來,喝道)
唐牛兒:老賊蟲,你做甚麼結扭住押司?
婆 子:唐二,你不要來打奪人去,要你償命也!
    (唐牛兒大怒,那裏聽他說,把婆子手一拆,拆開了,不問事由,叉開五指,去
    (閻婆臉上只一掌,打箇滿天星。)
    (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
    (宋江得脫,往鬧裏一直走了。)
婆 子:(便一把去結扭住唐牛兒叫道)宋押司殺了我的女兒,你卻打奪去了。
唐牛兒:(慌道)我那裏得知!
閻 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殺人賊則箇!不時,須要帶累你們。
    (眾做公的,只礙宋江面皮,不肯動手﹔拿唐牛兒時,須不擔閣。)
    (眾人向前,一箇帶住婆子,三四箇拿住唐牛兒,把他橫拖倒拽,直推進鄆城縣
    (裏來。)
    (正是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披麻救火,惹焰燒身。)
    (畢竟唐牛兒被閻婆結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177**時間: 地點:
    (話說當時眾做公的拿住唐牛兒,解進縣裏來。)
    (知縣聽得有殺人的事,慌忙出來陞廳。)
    (眾做公的把這唐牛兒簇擁在廳前。)
    (知縣看時,只見一箇婆子跪在左邊,一箇漢子跪在右邊。)
知 縣:甚麼殺人公事?
婆 子:老身姓閻。有箇女兒喚做婆惜,典與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間,我女兒和宋江一
    處喫酒,這箇唐牛兒一逕來尋鬧,叫罵出門,鄰里盡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
    ,回來把我女兒殺了。老身結扭到縣前,這唐二又把宋江打奪了去。告相公做主
    。
知 縣:你這廝怎敢打奪了兇身?
唐牛兒:小人不知前後因依。只因昨夜去尋宋江搪碗酒喫,被這閻婆叉小人出來。今早小
    人自出來賣糟薑,遇見閻婆結扭宋押司在縣前。小人見了,不合去勸他,他便走
    了。卻不知他殺死他女兒的緣由。
知 縣:(喝道)胡說!宋江是箇君子誠實的人,如何肯造次殺人?這人命之事,必然在
    你身上,左右在那裏?
    (便喚當廳公吏。)
    (當下轉上押司張文遠來,見說閻婆告宋江殺了他女兒,正是我的表子。)
    (隨即取了各人口詞,就替閻婆寫了狀子,疊了一宗案。)
    (便喚當地方仵作、行人,並坊廂、里正、鄰右一干人等,來到閻婆家,開了門
    (,取屍首登場檢驗了。)
    (身邊放著行兇刀子一把。)
    (當日再三看驗得,係是生前項上被刀勒死。)
    (眾人登場了當,屍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裏,將一干人帶到縣裏。)
    (知縣卻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脫他,只把唐牛兒來再三推問。)
唐牛兒:小人並不知前後。
知 縣:你這廝如何隔夜去他家尋鬧?一定你有干涉!
唐牛兒:小人一時撞去搪碗酒喫。﹍﹍
知 縣:胡說!打這廝!
    (左右兩邊狼虎一般公人,把這唐牛兒一索綑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後語言一般
    (。)
    (知縣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來勘問。)
    (且叫取一面枷來釘了,禁在牢裏。)
唐牛兒:(那張文遠上廳來稟道)雖然如此,現有刀子是宋江的壓衣刀,必須去拿宋江來
    對問,便有下落。
    (知縣喫他三回五次來稟,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處捉拿。)
    (宋江已自在逃去了。)
宋 江:(只拿得幾家鄰人來回話)兇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
唐牛兒:(張文遠又稟道)犯人宋江逃去,他父親宋太公並兄弟宋清現在宋家村居住,可
    以勾追到官,責限比捕,跟尋宋江到官理問。
    (知縣本不肯行移,只要朦朧做在唐牛兒身上,日後自慢慢地出他。)
    (怎當這張文遠立主文案,唆使閻婆上廳,只管來告。)
    (知縣情知阻當不住,只得押紙公文,差三兩箇做公的,去宋家莊勾追宋太公並
    (兄弟宋清。)
    (公人領了公文,來到宋家村宋太公莊上。)
    (太公出來迎接,至草廳上坐定。)
    (公人將出文書,遞與太公看了。)
宋太公:上下請坐,容老漢告稟:老漢祖代務農,守此田園過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
    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說他不從。因此,老漢數年前,本縣官長處
    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漢戶內人數。他自在縣裏住居,老漢自和孩兒宋
    清在此荒村,守些田畝過活。他與老漢水米無交,並無干涉。老漢也怕他做出事
    來,連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裏告了,執憑文帖,在此存照。老漢取來,教上下
    看。
    (眾公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這箇是預先開的門路,苦死不肯做冤家。)
公 人:(眾人回說道)太公既有執憑,把將來我們看,抄去縣裏回話。
    (太公隨即宰殺些雞鵝,置酒管待了眾人,賷發了十數兩銀子,取出執憑公文,
    (教他眾人抄了。)
    (眾相辭了宋太公,自回縣去回知縣的話)
公 人: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執憑文帖,見有抄白在此,難以勾捉。
便 來:(知縣又是要出脫宋江的)既有執憑公文,他又別無親族,只可出一千貫賞錢,
    行移諸處,海捕捉拿便了。
公 人:(那張三又挑唆閻婆去廳上披頭散髮來告道)宋江實是宋清隱藏在家,不令出官
    。相公如何不與老身做主去拿宋江?
知 縣:(喝道)他父親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官,出了他籍,現有執憑公文存照,如
    何拿得他父親兄弟來比捕?
閻 婆:相公,誰不知道他叫做孝義黑三郎?這執憑是箇假的,只是相公做主則箇!
知 縣:胡說!前官手裏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
    (在廳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價哭告相公道)
閻 婆:人命大如天,若不肯與老身做主時,只得去州裏告狀。只是我女兒死得甚苦!
知 縣:(張三又上廳來替他稟道)相公不與他行移拿人時,這閻婆上司去告狀,倒是利
    害。倘或來提問時,小吏難去回話。
    (知縣情知有理,押了一紙公文,便差朱仝、雷橫二都頭,當廳發落)
只 得:你等可帶多人,去宋家村宋大戶莊上,搜捉犯人宋江來。
    (有詩為證:不關心事總由他,路上何人怨折花?為惜如花婆惜死,俏冤家做惡
    (冤家。)
    (朱雷二都頭領了公文,便來點起土兵四十餘人,逕奔宋家莊上來。)
    (宋太公得知,慌忙出來迎接。)
    (朱仝、二人說道)
雷 橫:太公休怪我們。上司差遣,蓋不由己。你的兒子押司現在何處?
宋太公:兩位都頭在上:我這逆子宋江,他和老漢並無干涉。前官手裏,已告開了他,現
    告的執憑在此。已與宋江三年多各戶另籍,不同老漢一家過活,亦不曾回莊上來
    。
朱 仝:然雖如此,我們憑書請客,奉帖勾人,難憑你說不在莊上。你等我們搜一搜看,
    好去回話。
    (便叫土兵三四十人,圍了莊院。)
土 兵:(道)我自把定前門,雷都頭,你先入去搜。
    (雷橫便入進里面,莊前莊後搜了一遍,對朱仝說道)
出 來:端的不在莊裏。
朱 仝: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頭,你和眾弟兄把了門,我親自細細地搜一遍。
宋太公:老漢是識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莊裏?
朱 仝:這箇是人命的公事,你卻嗔怪我們不得。
太 公:都頭尊便,自細細地去搜。
朱 仝:雷都頭,你監著太公在這裏,休教他走動。
    (朱仝自進莊裏,把朴刀倚在壁邊,把門來拴了。)
    (走入佛堂內去,把供床拖在一邊,揭起那片地板來。)
    (板底下有條索頭,將索子頭只一拽,銅鈴一聲響,宋江從地窨子裏鑽將出來。
    ()
    (見了朱仝,喫那一驚。)
朱 仝:公明哥哥,休怪小弟今來捉你。閒常時和你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瞞。一日酒中,
    兄長曾說道:『我家佛座底下有箇地窨子,上面放著三世佛,佛堂內有片地板蓋
    著,上面設著供床。你有些緊急之事,可來這裏躲避。』小弟那時聽說,記在心
    裏。今日本縣知縣,差我和雷橫兩箇來時,沒奈何,要瞞生人眼目。相公也有覷
    兄長之心,只是被張三和這婆子在廳上發言發語,道本縣不做主時,定要在州裏
    告狀,因此上又差我兩箇來搜你莊上。我只怕雷橫執著,不會周全人,倘或見了
    兄長,沒箇做圓活處。因此小弟賺他在莊前,一逕自來和兄長說話。此地雖好,
    也不是安身之處,倘或有人知得,來這裏搜著,如之奈何?
宋 江:我也自這般尋思。若不是賢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縲紲之厄。
朱 仝:休如此說。兄長卻投何處去好?
宋 江:小可尋思有三箇安身之處:一是滄州橫海郡『小旋風』柴進莊上,二乃是青州清
    風寨『小李廣』花榮處,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莊上。他有兩箇孩兒:長男叫做『
    毛頭星』孔明,次子叫做『獨火星』孔亮,多曾來縣裏相會。那三處在這裏躊躇
    未定,不知投何處去好。
朱 仝:兄長可以作急尋思,當行即行。今晚便可動身,切勿遲延自誤。
宋 江: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長維持,金帛使用,只顧來取。
朱 仝: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長只顧安排去路。
    (宋江謝了朱仝,再入地窨子去。)
    (朱仝依舊把地板蓋上,還將供床壓了,開門拿朴刀)
出 來:真箇沒在莊裏。
朱 仝:(叫道)雷都頭,我們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
    (見說要拿宋太公去,尋思)
雷 橫: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顛倒要拿宋太公?﹍﹍這話一定是反說。他若再提
    起,我落得做人情。
    (朱仝、雷橫叫攏土兵,都入草堂上來。)
    (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眾人。)
朱 仝:休要安排酒食。且請太公和四郎同到本縣裏走一遭。
雷 橫:四郎如何不見?
宋太公:老漢使他去近村打些農器,不在莊裏。宋江那廝,自三年已前,把這逆子告出了
    戶,現有一紙執憑公文在此存照。
朱 仝:如何說得過!我兩箇奉著知縣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縣裏回話。
雷 橫:朱都頭,你聽我說:宋押司他犯罪過,其中必有緣故,也未便該死罪。既然太公
    已有執憑公文,係是印信官文書,又不是假的,我們看宋押司日前交往之面,權
    且擔負他些箇,只抄了執憑去回話便了。
朱 仝:(尋思道)我自反說,要他不疑。
朱 仝:既然兄弟這般說了,我沒來由做甚麼惡人。
宋太公:(謝了道)深感二位都頭相覷。
    (隨即排下酒食,犒賞眾人。)
    (將出二十兩銀子,送與兩位都頭。)
    (朱仝、雷橫堅執不受,把來散與眾人══四十箇土兵══分了。)
    (抄了一張執憑公文,相別了宋太公,離了宋家村。)
    (朱、雷二位都頭自引了一行人回縣去了。)
    (縣里知縣正值陞廳,見朱仝、雷橫回來了,便問緣由。)
兩 箇:(稟道)莊前莊後,四圍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實沒這箇人。宋太公臥病在床,
    不能動止,早晚臨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執憑抄白在此。
知 縣: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動了一紙海捕文書。﹍﹍
    (不在話下。)
    (縣裏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張三處說開。)
    (那張三也耐不過眾人面皮,況且婆娘已死了,張三又平常亦受宋江好處,因此
    (也只得罷了。)
    (朱仝自輳些錢物,把與閻婆,教不要去州裏告狀。)
    (這婆子也得了些錢物,沒奈何,只得依允了。)
    (朱仝又將若干銀兩教人上州裏去使用,文書不要駁將下來。)
    (又得知縣一力主張,出一千貫賞錢,行移開了一箇海捕文書,只把唐牛兒問做
    (成箇「故縱兇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
    (干連的人,盡數保放寧家。)
    (這是後話。)
    (有詩為證)
    (一身狼狽為煙花,地窨藏身亦可拿。)
    (臨別叮嚀好趨避,髯公端不愧朱家。)
    
    
178**時間: 地點:
    (且說宋江,他是箇莊農之家,如何有這地窨子?原來故宋時,為官容易,做吏
    (最難。)
    (為甚的為官容易?皆因那時朝廷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非親不用,非財不取。
    ()
    (為甚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輕則刺配遠惡軍州,重則抄扎家產
    (,結果了殘生性命,以此預先安排下這般去處躲身。)
    (又恐連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冊,各戶另居,官給執憑公文存照,
    (不相來往,卻做家私在屋裏。)
    (宋時多有這般算的。)
    
    
179**時間: 地點:
    (且說從地窨子出來,和父親、兄弟商議)
宋 江:今番不是朱仝相覷,須喫官司,此恩不可忘報。如今我和兄弟兩箇,且去逃難。
    天可憐見,若遇寬恩大赦,那時回來,父子相見。父親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銀去
    與朱仝,央他上下使用,及資助閻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擾。
太 公:這事不用你憂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彼處,那裏使箇得托的人寄
    封信來。
    (當晚弟兄兩箇拴束包裹,到四更時分起來,洗漱罷,喫了早飯,兩箇打扮動身
    (。)
    (宋江戴著白范陽氈笠兒,上穿白緞子衫,繫一條梅紅縱線絛,下面纏腳絣襯著
    (多耳麻鞋。)
    (宋清做伴當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廳前,拜辭了父親宋太公。)
    (三人灑淚不住。)
太 公:(吩咐道)你兩箇前程萬里,休得煩惱。
    (宋江、宋清卻吩咐大小莊客,小心看家,早晚慇懃伏侍太公,休教飲食有缺。
    ()
    (兄弟兩箇,各跨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條朴刀,逕出離了宋家村。)
    (兩箇取路登程,正遇著秋末冬初天氣。)
    (但見:
    (  柄柄芰荷枯,葉葉梧桐墜。)
    (蛩吟腐草中,雁落平沙地。)
    (細雨濕楓林,霜重寒天氣。)
    (不是路行人,怎諳秋滋味。)
    
    
180**時間: 地點:
    (話說宋江弟兄兩箇行了數程,在路上)
思 量:我們卻投奔兀誰的是?
宋 清:我只聞江湖上人傳說滄州橫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說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只不
    曾拜識,何不只去投奔他?人都說仗義疏財,專一結識天下好漢,救助遭配的人
    ,是箇現世的孟嘗君。我兩箇只投奔他去。
宋 江:我也心裏是這般思想。他雖和我常常書信來往,無緣分上,不曾得會。
    (兩箇商量了,逕望滄州路上來。)
    (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過府衝州。)
    (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兩件事免不得:喫癩碗,睡死人床。)
    (且把閒話提過,只說正話。)
    (弟兄兩箇,不則一日,來到滄州界分,問人道)
宋 江:柴大官人莊在何處?
    (問了地名,一逕投莊前來,便問)
莊 客:柴大官人在莊上也不?
莊 客:大官人在東莊上收租米,不在莊上。
宋 江:(便問)此間到東莊有多少路?
莊 客:有四十餘里。
宋 江:從何處落路去?
莊 客:不敢動問二位官人高姓?
宋 江:我是鄆城縣宋江的便是。
莊 客:莫不是『及時雨』宋押司麼?
宋 江:便是。
莊 客:大官人時常說大名,只怨悵不能相會。既是宋押司時,小人引去。
    (莊客慌忙便領了宋江、宋清,逕投東莊來。)
    (沒三箇時辰,早來到東莊。)
    (宋江看時,端的好一所莊院,十分齊整。)
    (但見:
    (  前迎闊港,後靠高峰。)
    (數千株槐柳成林,三五處廳堂待客。)
    (轉屋角牛羊滿地,打麥場鵝鴨成群。)
    (飲饌豪華,賽過那孟嘗食客﹔田園主管,不數他程鄭家僮。)
    (正是家有餘糧雞犬飽,戶無差役子孫閒。)
莊 客:(當下)二位官人且在此亭上坐一坐,待小人去通報大官人出來相接。
宋 江:好。
    (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下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子上。)
    (那莊客人去不多時,只見那座中間莊門大開,柴大官人引著三五箇伴當,慌忙
    (跑將出來,亭子上與宋江相見。)
    (柴大官人見了拜在地下,口稱道)
宋 江:端的想殺柴進,天幸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仰之念,多幸!多幸!
宋 江:(也拜在地下答道)宋江疏頑小吏,今日特來相投。
口 裏:(柴進扶起宋江來)昨夜燈花報,今早喜鵲噪,不想卻是貴兄來。
    (滿臉堆下笑來。)
    (宋江見柴進接得意重,心裏甚喜,便喚兄弟宋清,也來相見了。)
    (柴進喝叫伴當收拾了宋押司行李,在後堂西軒下歇處。)
    (柴進攜住宋江的手,入到裏面正廳上,分賓主坐定。)
宋 江:(柴進道)不敢動問,聞知兄長在鄆城縣勾當,如何得暇來到荒村敝處?
宋 江:久聞大官人大名,如雷灌耳。雖然節次收得華翰,只恨賤役無閒,不能夠相會。
    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沒出豁的事來,弟兄二人尋思,無處安身,想起大官人
    仗義疏財,特來投奔。
宋 江:(柴進聽罷,笑道)兄長放心。遮莫做下十惡大罪,既到敝莊,但不用憂心。不
    是柴進誇口,任他捕盜官軍,不敢正眼兒覷著小莊。
    (宋江便把殺了閻婆惜的事,一一告訴了一遍。)
跳將起:(柴進笑)兄長放心。便殺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庫的財物,柴進也敢藏在莊里
    。
    (說罷,便請宋江弟兄兩箇洗浴。)
    (隨即將出兩套衣服、巾幘、絲鞋、淨襪,教宋江弟兄兩箇換了出浴的舊衣裳。
    ()
    (兩箇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
    (莊客自把宋江弟兄的舊衣裳送在歇宿處。)
    (柴進邀宋江去後堂深處,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請宋江正面坐地,柴進對席。)
    (宋清有宋江在上,側首坐了。)
    (三人坐定,有十數箇近上的莊客並幾箇主管,輪替著把盞,伏侍勸飲。)
    (柴進再三勸宋江弟兄寬懷飲幾杯,宋江稱謝不已。)
    (酒至半酣,三人各訴胸中朝夕相愛之念。)
    (看看天色晚了,點起燈燭。)
宋 江:(辭道)酒止。
    (柴進那裏肯放,直喫到初更左側。)
    (宋江起身去淨手。)
    (柴進喚一箇莊客,提碗燈籠,引領宋江東廊盡頭處去淨手。)
便 來:我且躲杯酒。
    (大寬轉穿出前面廊下來。)
    (俄延走著,卻轉到東廊前面。)
    (宋江已有八分酒,腳步趄了,只顧踏去。)
    (那廊下有一箇大漢,因害瘧疾,當不住那寒冷,把一鍁火在那裏向。)
    (宋江仰著臉,只顧踏將去,正跐在火鍁柄上,把那火鍁裏炭火,都掀在那漢臉
    (上。)
    (那漢喫了一驚,驚出一身汗來。)
    (氣將起來,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
那 漢:你是甚麼鳥人?敢來消遣我!
    (宋江也喫一驚。)
    (正分說不得,那箇提燈籠的慌忙叫道)
莊 客:不得無禮!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
那 漢:『客官』,『客官』!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相待的厚。如今卻聽莊客
    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
    (卻待要打宋江,那莊客撇了燈籠,便向前來勸。)
    (正勸不開,只見兩三碗燈籠飛也似來。)
只 見:(柴大官人親趕到說)我接不著押司,如何卻在這裏鬧?
    (那莊客便把此了火鍁的事說一遍。)
莊 客:(柴進笑道)大漢,你不認的這位奢遮的押司?
那 漢:奢遮,奢遮!他敢比不得鄆城宋押司少些兒!
莊 客:(柴進大笑道)大漢,你認得宋押司不?
那 漢:我雖不曾認的,江湖上久聞他是箇『及時雨』宋公明。且又仗義疏財,扶危濟困
    ,是箇天下聞名的好漢。
莊 客:(柴進問道)如何見的他是天下聞名的好漢?
那 漢:卻纔說不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頭有尾,有始有終!我如今只等病好時,便去
    投奔他。
莊 客:(柴進道)你要見他麼?
那 漢:我可知要見他哩!
莊 客:(柴進道)大漢,遠便十萬八千里,近便只在面前。
便 來:(柴進指著宋江)此位便是『及時雨』宋公明。
那 漢:真箇也不是?
宋 江:小可便是宋江。
    (定睛看了看,納頭便拜)
那 漢:我不是夢裏麼?與兄長相見!
宋 江:何故如此錯愛?
那 漢:卻纔甚是無禮,萬望恕罪。有眼不識泰山!
    (跪在地下,那裏肯起來。)
宋 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
    (柴進指著那漢,說出他姓名,叫甚諱字。)
    (有分教,山中猛虎,見時魄散魂離﹔林下強人,撞著心驚膽裂。)
    (正是說開星月無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
    (畢竟柴大官人說出那漢還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松打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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