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 至 第六〇

51**時間: 地點:
    (且說李公為什麼知道普恩和尚是假的,又為什麼知道殺人?)
    (難道李公有諸葛亮的未卜先知,還是有包龍圖的陰陽枕不成?)
    (豈非是編書的當面說謊,故意的神奇其說哄人玩兒麼?哪知不然,大凡一個人
    (,只怕不肯用心,分明是眼面前的事,尋常人漫不經意,事到臨頭,不是茫然
    (無措,就是躲閃偷懶。)
    (一經有心人的作用,便覺得稀罕。)
    (有的說異乎尋常,有的說豈有此理。)
    (還有那四方楞兒的先生,說天下古今,沒有這個道理,必是說書的濫造謠言。
    ()
    (其實說破了,是人人見得到的,無奈人人都不肯用這個細心。)
    (閒話少說,到底是什麼個緣故?原來李公細看接管卷內,有一宗是遊方僧人在
    (南關外被人殺死,業已驗明,就地掩埋,緝拿兇手,尚未弋獲。)
    (今天見這和尚形跡蹊蹺,說是游僧,他又是本省口音,且舉動一切,都沒有出
    (家規模,這就瞧透了一分了。)
    (說他不是個和尚罷,他卻有度牒路引,這就瞧透了二分了。)
    (追看他戒牒路引,卻是咸豐三年給的,載明現年三十一歲,到眼下這和尚該有
    (五十來歲,與被殺的和.尚屍體年齡相符,與現來的和尚形貌老少不合,這就
    (瞧透了三分了。)
    (況他竊單又明明寫著有四十多兩現銀,這不是見財起意,殺死了和尚,頂名抄
    (化而何?這已算十頂九真。)
    (但是人命關天,非同小可,或恐有個閃錯。)
    (又細看他頭囱門上,又沒有受戒的香炷,這方然知道,決不會錯,果然一拍便
    (合。)
    (那有虛心的人,哪經得起這一嚇,況人命攸關,又有冤魂纏繞,所以聽李公這
    (項門棍一下,早已骨軟筋酥,魂不附體。)
李 公:(便從實供道)小的曹福成,本縣西北鄉人,向在保府充藤牌兵,奉調到山東剿
    賊,潰逃回家。
      窮無生業,九月夜南關遇見這和尚在銀鋪內以散銀兑換整銀,便起意劫取。
    跟至南關外沒人煙的地方動手,不想這和尚力大身雄,幾為所敗。因暗暗拔刀,
    乘他不防,在小腹下捅了一刀,當時跌倒,遂將他行李文袋取回。思想在家無可
    營生,不如趁這現成衣缽,雲遊天下,倒得受用。便在朱小福家剃了頭髮,將祖
    遺土房賣與堂兄福早,沒收清房價,因此不能出遊,前天方得完事,打算到天津
    一帶。他由鄉間起身,到得城外,天已不早。想在叢林掛單投宿,無奈不懂進門
    規矩,知客的不肯收留。只得在呂家車店住下,不相店主人黑心,致遇見這事。
      是小的該死,求大老爺天恩。
    (李公聽他口供,原原本本,知是冤魂附體)
李 公:你取那和尚共是多少銀子。有多少衣服?
和 尚:(曹福成道)小的共得五十二兩銀子,零碎用去十餘兩,又得房價六兩二錢,昨
    天都偷盡了。衣服除小的身上所穿,餘剩也盡被偷去。
    (李公命刑房查出和尚被殺案卷,與曹福成所供核對,情形相符,命曹福成認了
    (供,畫了押,吩咐先行釘鐐收監。)
    (一面出票,傳呂家車店掌櫃,並著捕快隨同前往踏勘賊路。)
    (諸事已畢,掩門退堂。)
    (李公用過了飯,喚張榮來吩咐道)
李 公:方才許國楨供他舅舅叫趙端林,他就在他舅家居住。我想傳他質問,怕差役又借
    端需索。你可去悄悄的打聽,或見他,或不見他都可使得。只要訪明白許國楨平
    日舉動,並所往來的是哪一流人,李家砦被劫的事是真是假,一一探聽真切。速
    去速回,不可有誤。
    (張榮領命去了。)
    (李公又出一張票,傳李家砦地保到案問話。)
    (簽票已畢,覺得身體困倦,便和衣在簽押房炕牀睡下。)
    (倚枕朦朧,似睡非睡,彷彿有個人在炕牀前跪著。)
    (起身一看,卻並沒有人。)
    (因將倦眼揉搓,欠伸起坐,望窗外,日影西斜,正是未末申初的時候,喚值簽
    (押房的斟了一杯茶喝了。)
    (仍覺瞌睡,重又躺下。)
    (見那個人又來炕牀前跪下,稟道)
那 個:小的兒婦被人搶去,求大老爺做主。
李 公:你是什麼人?在哪裡住?
    (那人用手望西北上一指,忽聽「口當啷啷」的一陣響聲,即時驚醒。)
    (原來是小當差的倒水,一滑手,把個銅鏇子落在地下。)
    (不料這一響,把個冤鬼嚇跑了。)
    (李公寧神細想,覺得奇怪,分明見一人兩次跪著,還說兒婦被人搶去。)
    (莫非就是張王氏的男人?他是個學究,不該稱小的。)
    (況並非是他兒婦,他女兒又未聘許人家,這必不是,當另是一起冤情。)
    (又細想,那個人約有四十來年紀,衣服不甚整齊,像是個鄉下人的光景。)
    (他用手望西北一指,想必是他住家的地方,卻又沒通個名姓,叫人從哪裡問起
    (?這個鬼也算是個糊塗鬼了。)
    (但看他神色倉皇,必定是個緊急萬分的事,且莫要辜負他這番意思。)
    (便叫傳戶房進來問話。)
    (不多一刻,戶房經承宋朝模傳到,李公喚他進來)
李 公:你知道這城往西北去多是些什麼地方?
那 個:(宋經承說)往西北五里地有個王家集。再去五里多地,叫小土地廟。
李 公:這兩處有多少人家?
那 個:(宋經承道)王家集住戶不多,小土地廟有八百多戶。往西一里來地是張家井,
    也有二三百戶人家。地方還算得富饒,近來錢糧就數這兩個村莊趕先清完。
    (李公聽他說了半天,仍是茫無頭緒)
李 公:是了,你且去罷。
那 個:(宋經承答應道)喳。
    (退了兩步,走出門往外去了。)
    (李公心中一想,這事除親去訪問,不得明白。)
    (便開開衣箱,取出一套粗布衣服換上,戴了頂氈帽,背上個褡褳,只藏一根鐵
    (尺,紮縛停當,吩咐值簽押房的小心看守,他便悄悄的由後門繞出北門,往王
    (家集、小土地廟一路而行。)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還煙壺貧婦知大義 鬥紙牌更卒慢嘉賓)
    (前一回說到李公因夢私訪,改扮了個買賣人的模樣,獨自由後門出來,一逕出
    (城,照著夢中所指的方嚮往西北而行。)
    (不上半里,已到河邊。)
    (喚渡船擺過對岸,要給渡錢,伸手望順袋一摸,可巧忘記帶了零錢。)
那 個:(因向船家說道)掌駕的老哥方便,才刻因忙著出門,忘帶了零錢,只好回來再
    找補罷。
船 家:您老高姓?在哪裡發財?
李 公:兄弟姓李,在城裡縣衙門前做個小買賣。為到鄉間要賬,怕天晚了趕不上路,急
    忙的出門,把個鈔袋忘下了。
船 家:不打緊,您老難得出城,咱也短不了進城,過一天進城,也好到您老寶號喝個茶
    兒。
李 公:蒙你老哥不棄。
船 家:聽你老的口音不像咱們這兒人。
李 公:兄弟是京東人。
船 家:怪不得您老說話很像我舅舅似的。我姥姥家是山海關,離你那貴處多遠?
李 公:有一百來里地。
    
    
52**時間: 地點:
    (正說話時,已到了對岸。)
李 公:借問老哥。要到小土地廟是往哪一條道去的。
船 家:您順著河沿往西,看見有個水槽,再往北拐,就望見王家集老爺廟的旗桿,過了
    王家集,順大路往西。
    (李公謝了船家,跳上岸,便依他所指的路逕而行。)
    (走不多路,果見個水槽,就轉向北去。)
    (時正仲冬天氣,葉落草枯,寒風撲面。)
    (莽莽平疇,一望無際。)
    (又值夕陽將下,暮色蒼然,無數的烏鴉,成群結隊,翻飛上下。)
    (遠遠的望見一座村莊,矮屋低簷,鱗次櫛比。)
    (獨見廟脊紅牆聳然高出,旗桿林立,想必就是王家集了。)
    (因日暮途遠,急步前行,約有二里來地,已到王家集。)
    (果然是個齊整殷實的村莊。)
    (李公就在廟前上馬石上小坐歇腳。)
    (因離小土地廟路還不近,不敢多耽誤工夫,不一刻重複趕步前行。)
    (又走有五六里路,方隱隱的望見。)
    (無奈天色已晚,看日光漸漸的落下,一陣旋風把田中的殘萁敗葉颼瀏瀏地亂轉
    (,捲入雲際。)
    (李公覺著有點詫異,暗暗地說道)
李 公:果是夢中陰魂,當前來引道。
    
    
53**時間: 地點:
    (說話未了,旋風過處,果然有一隻老鴉向李公呀呀地亂叫。)
李 公:你是來引道的麼?可慢慢地向前飛去。
    (說也奇怪,那老鴉竟彷彿懂人話的一般,竟轉身往前飛去。)
    (在對面樹上歇下,像是等候的意思。)
    (迨李公走到樹下,他又向前飛了。)
    (如此數次,已到小土地廟的村口,看那老鴉忽然不見。)
    (天光已經昏黑,李公立定腳,望前觀看。)
    (忽聽「呀」的一聲,那老鴉卻在左邊的一株極高的鬆樹上。)
李 公:(李公笑道)罷了,我算上了你的老當。難道你叫我上樹去不成?
    (一面說,一面仰著頭看那鬆樹上,卻並不見烏鴉,見樹後忽然有燈光射出。)
    (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座更堡。)
    (李公便走近前去,將草簾揭起,側身而進。)
    (有四個人在炕上抹牌,見李公進去,略略點頭,也不起身招呼。)
李 公:(李公便向炕頭上坐下問道)借光眾位,貴地可有歇店沒有?
船 家:(那四人中有個年老的說道)進口兒往西,那個籬笆門便是個車店。
    (李公正要再問,忽見有個後生掀草簾進來,手提一筐油果子和弔爐燒餅。)
    (李公正覺肚中饑餓沒處打伙,便向那後生取了四套果餅。)
    (吃完了,才想起沒帶著錢鈔。)
    (問那個後生共該多少錢,後生)
後 生:四十八個錢。
    (李公向身邊摸出一個瑪瑙珊瑚蓋的煙壺,遞給他道)
李 公:我今兒出門,忘帶了錢,你且拿這收著,明天我捎了錢來取罷。
    (那後生接過煙壺,提了筐,將要出門。)
李 公:且慢,你這位兄弟貴姓?在哪裡住?
後 生:我姓黃,就在這後面住。沒有問你老貴姓?
李 公:我姓李。
    (說罷,那後生便提了筐子去了。)
    (李公看四人鬥了一回牌,正要想走,見方才那個後生又掀簾進來說道)
李 公:李客人,我媽說,你老那鼻煙壺錢值得多,吃的果餅有限的錢,你老不論哪一天
    趁便捎來罷。
李 公:(一面說,一面將煙壺仍雙手奉還)你將這鼻煙壺收好了,我媽說,怕損壞了,
    咱窮家子賠不起。
    (李公將煙壺接在手中,想道)
李 公:難得這貧家婦女,倒如此大方。
那 個:你又不認識我,怎放心麼?
後 生:我媽說了,送不送來都不要緊。
李 公:我方才吃了果餅,口渴得很。還求兄弟替找碗水喝可使得麼?
後 生:(那後生)行,行。
    (便轉身去了。)
李 公:(李公問那四人道)那賣果子的後生,你眾位可認得他?
後 生:(那年老的道)怎麼不認得?他家本是個財主,為他爹老實無能,又歡喜賭錢,
    把個家當撩完了。
李 公:(李公想道)怪不得這般大方。
    
    
54**時間: 地點:
    (正說話間,那後生又掀簾進來)
後 生:李客人,我媽說,家裡沒有開壺,替你老燒著水,請到家去喝罷。
李 公:你爹在家麼?
後 生:我爹死多年了。
李 公:既你爹不在,夜晚間我不便去得。
後 生:不打緊,我媽說了,我媽已五十多歲的人了。請您到家坐坐也不打緊。
李 公:既如此,你頭裡走。
    (那後生見李公肯去,便歡天喜地在前面引路。)
    (李公跟他出了更堡,轉向西去。)
後 生:客人慢慢地走罷。這道兒坑坑窪窪的不好走。
李 公:好是有月光,腳底下還看得清楚。
    (走不上一箭地,見前面有一大座瓦房,靠東的頗為齊整,西面的牆都倒塌了,
    (拿碎磚砌了個門框。)
    (裡面二間瓦房已破敗不堪,兩邊廂房都沒有了。)
後 生:(那後生便推門進去)媽,李客人來了。
後 生:(裡面一老婦應聲出來,手內提了個瓦燈,放在堂屋桌上)請客人這邊坐罷。
李 公:(李公進屋作了個揖)無故打擾,不安得很。
那婦人:(那婦人還過禮說道)只是齷齪,不當請客人進來。無奈寒家沒個提壺,又沒個
    茶盤,沒法兒掇送,只好請客人勞步,將就解個渴罷。
    (一邊說,一邊取了個茶碗,向灶上沏上開水,便叫後生遞給李公。)
李 公:(李公接過茶問道)你這令郎十幾歲了?
婦 人:今年十六。他爹死的時候他才九歲。
李 公:念過書麼?
婦 人:念了四五年,不怕客人笑話。實在家裡沒個垫補。
      只好叫他做個小買賣,將就過活。
    (說完,又叫後生替李公倒茶。)
李 公:你叫什麼名字?
後 生:我小名叫鹿兒,前年先生又替起個學名叫黃祖永。
李 公:(李公問婦人道)鹿兒今年已十六歲,眼見得成人,你老人家就可以享福了。不
    知已定了親沒有?
    (那婦人不聽此話便罷,一聽此話,便不禁長歎一聲,兩行眼淚紛紛的落下。)
    (這正是:
    (  無限傷心無限恨,盡教觸發一言中。)
    (不知那婦人究因何事,忽然如此傷感,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煮茶挑燈窮婆訴苦 飛符召將酒店傳書)
    
    
55**時間: 地點:
    (且說那婦人聽得李公問他兒子定親沒有,不禁觸動他的心事,兩行眼淚就不知
    (不覺地流了下來。)
李 公:老人家為什麼這般傷感?
    (那婦人拭著淚,哽咽地說道)
那婦人:一言難盡,就是說給客人聽也是沒用,不如不說罷。
李 公:這又何妨?
      你但細細說給我聽,我或者能替你為力,想個方法也未可知。
      要不然,我能給你破解破解也是好的。
    (那婦人聽說,又歎了口氣)
那婦人:提起來話長。我公公在的時候,日子很寬。在這近處幾個村莊,也算得個數一數
    二的財主。後來到我們當家的手裡,因他人長得忠厚,凡事沒個算計,又遇見連
    年莊稼不收,把個日子漸漸地完了。我那鹿兒五歲的時候,就定下新莊徐二混的
    第三個閨女,與鹿兒同歲,今年也該十六歲了。
李 公:年歲相當,不論好歹,娶過了門,你老人家也完了心事。
婦 人:(婦人歎道)唉!哪裡還提到娶的這話。那徐二混與我當家的素常相好,因把他
    閨女聘給鹿兒,成了親家,更近和了。
      不想他就沒安著好心,不是陪著他抹牌,就勾著他押寶,連輸帶借,就這三
    四年工夫,連房帶地一多半寫給姓徐的家裡去了。
      因此,徐二混倒成了個暴發戶的富翁,我們娘兒倆沒一天能夠吃飽。這也不
    怪人家,還怨我當家的不識好人。最可恨的,我當家的死的第二年,徐二混來向
    我說,鹿兒爹在的時候,曾托他替借頭谷錢二百五十弔,這幾年連本帶利夠五百
    多弔了,問我怎麼個歸還。老客人你想,我娘兒倆連飯都吃不上,哪有錢還這沒
    憑據的賬?哪知道,這徐二混真會想法,他說:『你們既沒錢還,我又沒錢垫,
    只好將鹿兒定親的金銀首飾退回,折變了價,歸還他罷。』當初還只道他是個好
    意,不想他後來就將他閨女另聘。咱求原媒問他,他說聘禮已經退回,還能叫他
    閨女不嫁人嗎?客人您想,這事可恨不可恨。
    (說罷,又嗚嗚咽咽地哭個不住。)
李 公:他既賴婚,你有媒有證,告到官府,怕他不輸麼?
那婦人:客人講的是理。現在衙門中哪裡講得理?不要說咱孤兒寡婦,就是原媒,眼見得
    姓徐的有錢有勢,誰不望熱鍋上爬,還肯為顧念咱去跟財主作對頭嗎?
李 公:本縣父母官為一縣之主,難道也專論窮富,不講理麼?
婦 人:卻聽說本縣新來的李大老爺是個清官,無奈鹿兒年輕膽小,不敢見官。我又是個
    女流之輩,怎能進得城去呼冤?
李 公:你可聽說他女兒另聘給誰?
婦 人:聽說聘本村杜大隆的兒子做填房。杜家也是個財主,聽說不多日子就要娶的。
李 公:你知道那閨女的人品性情可好?
婦 人:阿彌陀佛,若論那孩子的性格兒、人品兒,在我們莊稼人家真算個頭子,可惜我
    們鹿兒沒福。聽說因為他爹要把他改聘,他尋死沒有死了,把個頭髮都鉸掉了。
    提起來真叫人怪可憐兒的。
李 公:據這麼說,倒是個賢慧的女子。凡事不可預定,天佛保佑,能叫你兒夫婦團圓也
    不可知。你老人家倒不要氣苦。
婦 人:蒙客人的美意,氣苦也是無用。
      論理,我今兒不該留客人在這裡住,看早晚已過二更,估量客人也沒投宿的
    地方。我已是過五望六的人,又有鹿兒在此,就留客人在東房委屈一宵,當也無
    妨。就是窮家子,沒好鋪垫,望客人不要見怪。
    (李公聽他這話,心想道)
李 公:難得鄉下婦人能這樣大方,真是難得,實屬可敬。
婦 人:(便起身拱手道)老人家的話太客氣了。本不當打擾,實因出城太晚,趕不及回
    去,只好叨擾。你老請便,煩令郎相伴一宵,明日大早便要進城,臨時不再驚動
    了。
    (那婦人道了安置,就叫鹿兒提了燈,請李公到東屋安歇,他便進西屋去了。)
    (李公到東屋一看,見靠窗一張大炕,後半間缸、甏、筐、擔並破桌子、爛板凳
    (,堆了個凌亂。)
    (炕上靠東壁卻掛著一幅畫,因油燈暗淡,看不甚清楚,彷彿是個工筆的人物。
    ()
    (因移燈仔細一看,原來是個合家歡的行樂圖。)
    (一老者白鬚正坐,身後立著個矮胖的身材,正是午後夢中的人,不禁毛髮竦然
    (,十分詫異,細想方才所說,也正與夢中之語相符,因指著畫問鹿兒道)
李 公:這中坐的是誰?
鹿 兒:是我爺爺。
李 公:這背後站著的呢?
鹿 兒:(鹿兒隧)那就是我爹。
    (李公聽說點頭,心下明白,便將燈放下)
李 公:天已不早,且歇息罷。
    (鹿兒又去找了個枕頭,李公便和衣而睡,鹿兒躺在腳後。)
    (一覺初醒,聽更鼓已是五下,便起坐不復再睡。)
    (稍合眼,養一養神,已聽鳥聲呀呀的打屋頂飛過。)
鹿 兒:(即喚醒鹿兒說)天已亮了,我忙著進城。
      你起來關了門再睡,也不必驚動你娘。
鹿 兒:是時候了,我也要上街掇燒餅果子,客人也吃個點心再走。
李 公:不用了,我進城還有要事。你好好兒做買賣養你母親,不要偷懶。
      我下次出城定來看你。
    (一面說,一面將衣服一整,就開了門出來。)
    (鹿兒要叫他娘,李公再四止住,便一迳出了外門。)
    (天已大亮,到村口一看,見鋪戶尚未開門,獨街心十字路口有個酒飯店,已挑
    (上幌子。)
    (李公便走近前去,那酒保正在那裡生火,一個小二在那裡揩抹桌凳。)
    (李公進門,小二道)
李 公:客人怎早,敢是吃喜酒來的?
李 公:我來吃酒,什麼喜酒?
    (那小二一笑,也不再言。)
酒 保:客人吃酒,先請坐稍等一等。
李 公:不忙,不忙。
    (便在靠窗的一個座上坐下。)
    (方見街上各鋪一家家陸續地下排門,-掛幌子。)
    (又看見許多人一個個肩著旗鑼傘扇,像是個辦喜事的執事。)
    (少頃又見兩乘彩轎,又有十幾對燈彩相隨往北去了。)
    (心想,此鄉下地方倒有這闊綽的排場,必是個有餘之家。)
    (怪不得方才小二說我是吃喜酒來的。)
    (正在思想,酒保已將杯箸放在桌上,就問要多少酒。)
李 公:給我來四兩酒,一斤餅,再給我做一碗湯。
    (酒保答應著,回身要走,李公)
李 公:且慢,我打聽你件事。
酒 保:什麼事?
李 公:今天這街上是誰家的喜事?
酒 保:吆,想您老是外邊人,不怪你不知道。那是我街上的財主杜二掌櫃的兒子續弦,
    今兒是正日子。你不見那執事燈彩都打天津衛賃來的,除了他家,誰有這麼大財
    力。
李 公:女家是誰?
酒 保:新莊子徐二混家,也是個有錢兒的。
李 公:我聽說徐二混的閨女聘給黃家了,怎的又姓杜呢。
    (酒保把舌頭一伸,笑道)
酒 保:怎麼這個事,連你外邊人都知道?真了不得。
    (說完,拿著帶手轉身安排酒食去了。)
    (李公聽了這話,又驚又喜。)
    (驚的是,想不到他這樣個快,幾乎木已成舟,豈不辜負這一趟辛苦。)
    (喜的是,想不到他這樣個巧,恰好碰見,省得再來回頭費事。)
    (但是這事如何個發作?既來不及回衙門簽傳究辦,又不便闖喜宴捉差拿錯。)
    (俯首尋思,免不得抓耳搔腮,遑急無計。)
酒 保:(躊躇了半晌,忽然想出了個主意)有了,有了。
    (將手往桌一拍,剛剛酒保送過一壺酒,滿斟一杯。)
    (這一拍,把個西瓜蒂酒杯拍得仰面翻身,潑了一桌的酒。)
酒 保:(那酒保倒嚇了一跳)客人沒喝酒,已經醉了,大早起的生什麼氣?
    (李公聽說,方覺自己莽撞,倒覺得好笑。)
李 公:(便道)不是,不是,我要與你商量件事。
酒 保:又是什麼事?
李 公:街上的地保,我煩你找他來,有句話說。
酒 保:這客人還不是醉了,好端端,又不打架,又不拌嘴,找地保乾嗎?
李 公:我有一封信煩地保送到縣裡。
酒 保:地保呀,他打前幾天就在杜家幫忙。今兒是個正日,他哪有工夫替你跑腿。您老
    送信,找他的伙計可使得?
李 公:也好。他伙計在哪裡?煩你替我找來,我多給酒錢。
酒 保:(酒保用手一指道)那靠牆站的不是他伙計嗎?
李 公:(便喊道)老吳,有人找你說話。
李 公:(那人掩著棉襖,便走進店來)誰找說話?
    (李公便起身相讓,又叫添副杯筷,一面向酒保要一張紙,借副筆硯,隨便寫了
    (幾句,畫了花押,疊成方勝,向老吳說道)
李 公:我有個盟弟在縣裡當師爺,你趕快把這封信送去。務必趕快,限你已刻送到,倘
    不耽誤就給你酒錢三弔。
李 公:(老吳見有三弔錢的事,歡喜得了不得)現下老陽兒剛出來,到城裡也就十幾里
    地,巳刻包你到了。您老酒錢可批明白了。
李 公:決不冤你。
酒 保:(重又提筆在方勝上寫了八個字道)巳刻送到,賞錢三弔。
    (寫罷,遞與老吳。)
    (老吳看了一看,掏出塊手巾將信包了,塞在懷裡,拔起腳飛跑去了。)
    (這就叫:
    (  有錢使得鬼推磨,作事難叫人不知。)
    (不知李公到底是個怎麼動作,這個信寫些什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闊排場財主迎親 裝糊塗大媒受責)
    
    
56**時間: 地點:
    (卻說李公打發老吳走後,叫酒保將那剩下的二兩來酒重燙一回,又添了一碟鹹
    (菜,一個人慢慢的自斟自飲。)
    (看日影已漸漸的照進窗內,忽聽得三聲炮的聲音,覺得鼓樂悠揚,遠遠的從北
    (而來。)
    (少頃,便見兩輛大鞍兒車接軫而至,坐車的都穿著公服,一個有須的是高提梁
    (兒的帽子,一個年輕的卻戴著個金頂。)
    (這一對兒想必是大媒領轎的了。)
    (後邊金鑼響處緊跟著清道飛虎旗、肅靜迦避牌一對,官銜是欽加六品銜即選縣
    (右堂,還有嚕嚕嗦嗦的許多燈彩,四抬冠帔首飾,兩抬羊酒紅雁,都一對對的
    (過去。)
    (新郎穿靴戴頂,披紅掛綠,坐四人大轎在前。)
    (後面一乘彩轎,是個七八十歲的白髮老婆子坐著,前呼後擁,甚是熱鬧。)
    (兩旁看的人扶老攜幼,挨擠不開,沒一個不唧卿誦羨。)
    (有的說,還是三十年前,黃三林娶親有這般風光。)
    (那一個說,你不知道,今兒娶的就是黃三林的兒媳婦。)
    (你言我語,七嘴八舌,彷彿看會的光景。)
李 公:(李公叫酒保拿餅和湯來吃了)這女家離這裡多遠?
酒 保:有五六里地。
李 公:回來還打這門前過麼?
酒 保:不打這兒走,還能飛得過麼?您老好運氣,趕上這熱鬧。我們街上有年紀的還經
    過一兩遭,像咱這年輕的,還沒有見過呢。
李 公:好,你再給我燙一小壺酒來,我慢慢兒喝著等他。
酒 保:要菜不要?
李 公:不要菜罷。
酒 保:我給您老來一碟雞子兒。
李 公:多少錢一碟?
酒 保:有限,十二個大錢。
李 公:也罷,得給我好好兒的做,多加點作料。
酒 保:呀,我的爺,那是做現成的。統共十二個錢,還給得起加作料嗎?
    (李公聽他這話,倒也覺得好笑,沒法兒,只好忍著肚子疼,開個葷吧。)
    (酒保過來,揩台抹凳,另換杯箸,重新細酌。)
    (暫且按下。)
    
    
57**時間: 地點:
    (再說那老吳想這二弔錢,拔開腳就跑,恨不得長出二條腿來,把他娘肚子裡的
    (勁兒都使了出來。)
    (果然不到一個時辰,早到了靜海縣正堂的衙門。)
    (哪知道,到了衙門反覺得有點害怕,心想,那客人來歷不知,這信裡頭又不知
    (說些什麼,倘不是個好人,這封信進去,管保連我都扣起來,那不是玩的。)
    (越想越不是,越想越害怕,一陣發怵,從頭門到大堂這一箭地,倒走了有頓飯
    (的工夫。)
    (剛到宅門口,又想,到底不好,不如不送進去,認個晦氣,白跑這一趟罷。)
    (回轉身要走,正碰見值日的頭兒拿著公事進來,兩不提防,撞了滿懷。)
    (那頭兒姓蕭名起,是個烈火爆的性子,伸手就是一個大巴掌,把個老吳從門外
    (跌進門裡)
一 個:哪裡來的狗攮的,不睜眼睛,到這地方來白撞。
    (司閽俞升在門房內聽見吵鬧,也跑出來,見是蕭起)
蕭 起:蕭頭兒,你這公門飯也吃回去了。這是你打人的地方嗎?
蕭 起:(蕭起陪笑道)俞二爺不要見怪,方才這小子在這兒賊形賊勢地張望,見有人來
    ,便想要跑,一頭撞在小的懷裡,差一點把這公事都撞掉了,因順手撩了他一下
    ,不想驚動了二爺。
一 個:(那門上便問老吳)你是幹什麼的?來此探頭探腦的討打?
一 個:(老吳嚇得個半死,剛剛回過氣來)是送信的。
蕭 起:(俞升道)給誰送信?是哪裡來的?
    (老吳又說不出來。)
蕭 起:必是個白撞賊,假說送信。哪有替人送信不知姓名的?快捆他起來。
    (老吳聽說,越加著忙,急忙向懷中掏出那塊手巾,打開來取那個疊成的方勝,
    (雙手遞給俞升。)
    (俞升拆開一看,又把老吳上下的打量一回,問道)
那 個:你在哪裡遇見我們大老爺?
那 個:(老吳摸不清頭路)實在不知道這信是送給大老爺的,要是知道,小的也不敢送
    。
    (蕭起聽見大老爺三個字,嚇了一跳,連忙到俞升身旁,在他手中看這封信,見
    (上寫著:諭張榮、俞升知悉,見諭即點齊六班值日差役並刑、招、禮、戶四房
    ,即刻來小土地廟雙順居酒店伺候。)
那 個:(下面還有個花押,的確是本官的手筆,覺得方才莽撞,心裡倒有點兒發毛,連
    (忙向老吳作輯、請安)老哥千萬不要見怪,是兄弟該死,一家人都不認識。回
    (來城隍廟前三德軒吃酒賠禮。
    (老吳到底還摸不著頭腦,倒像做夢的一般,把這三弔錢也忘說了。)
    
    
58**時間: 地點:
    (當時張榮還沒回來,俞升拿了信到裡邊去知會師爺及簽押上的朋友,又在賬房
    (內支了三弔錢,叫人拿出來賞給老吳。)
    (老吳得了錢,歡喜得無可如何。)
    (但不知怎麼回事,倒要在這兒看個究竟,便坐在大堂階石上老等。)
    (不多的工夫,便聽宅門上高聲的叫伺候。)
    
    
59**時間: 地點:
    (當時三班六房便紛紛的更衣換帽,又見俞二爺拿了個單子,站在暖閣下高叫,
    (便有該班的接過傳向各房去了。)
    (又是一頓飯的工夫,頭二皂快捕並各位房裡先生都分站兩旁,把個甬道都擠滿
    (了。)
    (那俞二爺出來,在堂下騎上馬,頭裡的執事人夫一起起的跟著出門去了。)
    (後面抬著一乘轎子,卻是空的。)
    (老吳越看越不懂,說管他娘的什麼,跟著走罷,看他是到哪裡。)
    (站起身跟在轎後,一逕出城往小土地廟而來。)
    (這時候只不過是午牌的光景,街上看的人見前呼後擁著一乘空轎,也覺得奇怪
    (,不必細說。)
    
    
60**時間: 地點:
    (再說李公在雙順居等了一回,把壺酒已經喝了,往衙門的人還沒見來,很覺心
    (焦。)
    (卻聽見遠遠的鞭炮響個不斷,知是迎娶的業已回頭。)
    (李公無心再飲,看那雞子兒還剩下半碟,便交給酒保)
酒 保:你把這碟菜好好的收著,不要糟蹋了。
    (交代已畢,酒保把前後的賬通共一算,總共是京錢一百二十八文。)
李 公:是了,你暫且記下,等我臨走的時候給你。
    (說罷聽鼓樂吹打已相離不遠。)
    (李公站在門口等侯,見地保王順領著迎親的在前飛跑,滿頭汗珠,把那頂帽子
    (在手裡提著,蹬蹬的自南往北而來。)
李 公:(李公大喝道)站住,要你這狗才忙個什麼。
    (王順聽有人攔頭大喝,吃了一驚,連忙停住腳,抬頭一看,認得是本縣李大老
    (爺。)
李 公:(急急的把帽子戴上,趕上前下個半跪說道)地保該死,不知老爺駕臨,地保該
    ……
    (李公不等他說完,伸手一個嘴巴)
李 公:你不該死,卻也該打。有這樣欺貧貪富,一女兩聘,把有夫之婦膽敢鼓樂喧天的
    迎娶。你做地保的不報本縣知道,卻倒去幫忙跑腿。
    (這一問,把個地保嚇退了三步,只得低著頭,垂著手,連連答應著)
地 保:喳,喳。
    (那迎親的執事,頭沓已到面前。)
李 公:還不站住。
    (地保趕緊知會,叫大眾一齊站住。)
    (恰好俞升領了一大幫公差吏役已進街口。)
    (看見了本官,連忙滾鞍下馬,趕行幾步,上前請安。)
    (後面吏役人等排齊了班,下個半跪聽候吩咐。)
    (李公叫地保過來,向他說道)
李 公:這迎親送親的一幫人都交給你,有個走的,唯你是問。
    (地保答應了下去,穩住眾人,怕他們偷跑。)
    (俞升在轎內取出靴帽袍褂,給李公換了衣服,就在店堂內打疊開了,臨門設個
    (公案。)
    (李公升座,命先提原媒來問,就在車上提摟下來,衣冠齊楚的在街心跪了,卻
    (正是方才看見的這兩位。)
    (那年輕帶金頂的姓白,單名叫實。)
    (那有須的姓墨,雙名叫意師,都報了名。)
李 公:徐二混的正名叫什麼?
地 保:叫徐可忠。
李 公:你知他的女兒原聘給誰家?
地 保:(墨意師道)小的不知。
李 公:(又問白實道)你知也不知。
白 實:監生也不知。
李 公:(李公冷笑道)要真不知就不怪你們,只怕未必。且傳徐可忠並黃三林的妻子火
    速來案,問明了再處。
    (發了兩支籤,壯快兩班飛跑著分頭去了。)
    (李公問送親的是誰,白實)
白 實:是徐可忠的大兒徐有財。
李 公:(李公命叫上來)你妹子原聘的誰家?
徐有財:不瞞大老爺說,妹子原聘黃家。後因黃家將聘禮取回,到去年方才另聘姓杜的。
李 公:黃家聘禮多少?因什麼取回?有退婚的憑據沒有?
徐有財:大老爺問到這裡,小的都摸不清。都是我父親經管的。
李 公:黃家的媒人是誰?
有 財:一位姓張,叫張保田。一位就是墨大爺。
李 公:哪個墨大爺?
有 財:(有財手指墨意師道)就是他。
李 公:(李公怒道)可惡該死的奴才!
      都是你東掇西攛,播弄兩家。先前黃家富,你就將徐家的女兒說給黃家。今
    兒杜家好,又將黃家的媳婦說給杜家。兩面三刀,已是可惡。方才本縣問你,還
    敢裝糊塗,推說不知。來,先給我掌嘴再問。
    (左右上來,將他的帽子摘下,拿著皮巴掌正待動手,徐有財同白實替他磕頭求
    (饒。)
李 公:暫且寄下這一頓,快將前後情節與我從實供來。
    (這正是:
    (  未能覆雨翻雲,已見水落石出。)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杜大隆娶媳得女 徐二混因貪破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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