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一 至 第一一〇
１０１＊＊時間： 地點：
（卻說山小姐，自見了閣下書生與園牆上題詩，心下十分想念。）
（因母親接了回家，遂來見冷絳雪說道）
山小姐：小妹今日僥幸，也似姐姐在閔子祠一般，恰遇一個少年才子。
冷絳雪：怎生相遇？
山小姐：小妹看過父親，偶到先春閣上去看梅花。忽然推開窗子，祇見下面梅花邊立著一
個少年，生得清秀可愛。小妹在閣上甚是留盼。不期被僕婦看見，將他惡狠狠趕
了出去。
冷絳雪：少年人物聰俊者有之，但不知小姐，何以知他是個才子？
山小姐：那書生出去，小妹正然尋思。忽見福僮一路嚷了進來，說道：『有人在園外題詩
，寫污了粉牆。』叫人去難為他，被小妹喝住。因走出園門去看，果然題了一首
詩在牆上。小妹再三讀之，真是陽春白雪，幾令人齒頰生香，故知他是個才子。
冷絳雪：那書生題的詩，且請小姐念與賤妾聽。
山小姐：（山小姐遂將前詩念了一遍道）姐姐你道此詩何如？
（冷絳雪聽了，連連稱讚道）
冷絳雪：好詩，好詩。許多羨慕小姐，祇淡淡借梅花春色致意，絕不露蝶蜂狂態。風流蘊
藉的係才人，怪不得小姐留意。且請問此生落款是何處人，姓甚名誰？
山小姐：不知為何竟不落款，並不知他姓名。
冷絳雪：他既無姓名，小姐又回來了，豈不也是一番空遇。
（。）
山小姐：小妹也是這等想，故和了他一首，也寫在牆上，通他一個消息。但不知此生有情
無情，還重來一否？
冷絳雪：有才之人，定然有情，哪有不來重訪之理。祇是小姐處於相府深閨，他就來訪卻
也無益。
山小姐：小妹也是這等想，天下未嘗無才。轉不幸門第高了，寒門書生任是才高，怎敢來
求。爹爹一個宰相，大不好輕易許人。你我深閨處女，又開口不得，倒不如小家
女子，貴賤求婚卻都無礙。
冷絳雪：雖如此說，然空谷芳蘭，終不如金谷牡丹，為人尊貴。
山小姐：天下虛名，最誤實事。小妹以微才遭逢聖主之眷，名震一時，宜乎關雎荇菜，招
來君子之求。奈何期及標梅，人無吉士。就是前日天子所許的燕白頷、平如衡想
亦不虛，不知為何今日尚無消息？就是姐姐所傳的《張子新編》十分可誦，又未
見其人，畢竟不知真假。就是小妹今日所遇的書生，其人其才，似乎無疑。然貴
賤懸殊，他又無門可求，不能自售。至於對面而有千里之隔，豈非門第與家名誤
事。
冷絳雪：此事小姐不必著急，天下祇怕不生才子，眼前既有了許多名士，自能物色。況以
小姐赫赫才名，內中豈患無一成者。
山小姐：婚姻事暗如漆，這也料他不定。
冷絳雪：以賤妾推之，《張子新編》詩雖佳而雜，以平子之詠，大都假多真少。其人真來
，未必如小姐之意，這須擱起。而閣下書生，人才縱然出眾，但恐白面書生，又
未必如太師之意，這個也須擱起。惟有這個燕白頷，既為學臣首薦，又為天子徵
召，豈有不來之理。若來，天子既許主婚，豈有不諧之理。則小姐婚姻一定在此
。
山小姐：據姐姐推論，似乎有理。但未知這個燕白頷可能如閣下書生否？
冷絳雪：學臣這番薦舉，是奉旨搜求，與等閑不同。若非真才實美，倘天子見罪，將如之
何？況與平如衡同薦，若果是閔廟題詩之人，此賤妾所知。平如衡且遜一籌，則
燕生之為人可想而知矣。豈有不如閣下書生之理！
（二人正論不了，忽一個侍妾拿了一本報來說道）
二 人：老爺叫送與小姐看。
山小姐：（山小姐接在手中沉吟道）不知朝中有甚事故？
冷絳雪：定是燕、平二生徵召到京之事了。
山小姐：或者是此。
（因揭開一看，果是學臣王袞回奏：……燕白頷、平如衡奉旨徵召，不期未奉旨
（之先，已出境遊學，不知何往。）
（今已差人各處追尋，一到即促駕朝見。）
（今恐遲欽命，先此奉聞。）
（奉聖旨著該部行文各省，撫按行查。）
（倘在其境，火速令其馳驛進京朝見，勿得稽留……山小姐看完，默默無語。）
（冷絳雪也沉吟了半響，方纔）
方 纔：我祇道欽命徵召，再無阻滯，平生是假是真，便可立辨。不料又有此變。
山小姐：（山小姐因歎息道）天下事甚是難料。姐姐方纔還說小妹婚姻定在於此，今看此
報，有定乎，無定乎？
冷絳雪：（冷絳雪也歎息道）這等看來，事真難料。
又 想：（又想一想道）天子既著各省行查，二生自然要來。祇恐遲速不定耳！
（二人雖也勉強言笑，然心下有些不快，未免懨懨，攪亂心曲。）
（過了數日，山小姐竟生起病來。）
（山顯仁與羅夫人見了十分著急，慌忙請太醫調治不題。）
１０２＊＊時間： 地點：
（卻說燕白頷，因閣上美人難訪，無可奈何，終日祇是癡癡思想，連飲食都減了
（。）
（就是平如衡勉強邀他到哪裏看花飲酒，他祇是懨懨沒興。）
（平如衡見燕白頷如此，心下暗想）
心下暗：除非是以山小姐之情打動他方可。
（遂日日勸他去訪問。）
燕白頷：要去訪亦何難，就是訪著，料也不能勝於閣上美人。況他又倚著天子寵眷，公卿
出身，見你我寒士，未必不裝腔做勢，見她有何益處？
平如衡：你我跋涉山川，原為山小姐而來。如今到此，轉生退悔，莫非忘了白燕之詩麼？
就是山小姐驕傲不如，也須一見方纔死心。
燕白頷：兄既如此說，明日便同去一訪。祇是小弟意有所屬，便覺無勇往之興。
平如衡：有興沒興必須一往。
（燕白頷被逼不過，祇得依允。）
（到次日起來，打點同去。）
平如衡：我們此去，若說是會做詩，便驚天動地，使她防范。倘有不如，倒惹她笑。莫若
扮做兩個寒士，祇說聞名求詩，待她相見。看機會，出其不意，做一兩首驚動她
，看是如何？
燕白頷：這個使得。
（二人換了些舊巾舊服，穿戴起來。）
（雖帶了兩個家人，都叫他遠遠跟隨，不要貼身，一徑出城。）
（因記得店主人說山閣老住在灌木村，因此不問山閣老，祇問灌木村。）
（喜得一路山水幽秀，溪徑曲折，走來便不覺甚遠。）
（問到了村口，祇見一個小庵兒，甚是幽雅。）
（二人一來也要歇腳，二來就要問信，竟走了進去。）
（庵中一個和尚看見，慌忙迎接道）
和 尚：二位相公何來？
燕白頷：我二人因春光明媚，偶爾尋芳到此，不覺足倦，欲借寶庵少憩片時。
和 尚：既是這等，請裏面坐，
（遂邀入佛堂問訊坐下。）
（一面叫小沙彌去煎茶，一面就問二位相公高姓。）
燕白頷：學生姓趙。
平如衡：學生姓錢。
（因問老師大號，和尚）
和 尚：小僧賤號普惠。此處離城約有十數餘里，二位相公尋春直步到此，可謂高興之極
。
燕白頷：不瞞老師說，我二人雖為尋春，還要問一個人的消息，故遠遠而來。
普 惠：二位相公要訪誰人消息？
燕白頷：聞得說山顯仁相公告病隱居於此，不知果然麼？
普 惠：（普惠笑道）我祇說相公要訪甚麼隱人的消息，若是山老爺，一個當朝宰相，誰
人不知，何須訪得，就在這南頭大莊上房住。山老爺最愛小庵幽靜，時常來閑坐
，一個月倒有十日在此。
平如衡：這兩日曾來嗎？
普 惠：這兩日為他小姐有恙，請醫調治，心下不快，不曾來得。
燕白頷：可知他小姐有甚貴恙？
普 惠：這倒不曉得。
（說罷，小沙彌送上茶來。）
（大家喫了，普惠）
普 惠：二位相公訪山老爺想是年家故舊，要去拜見了。
平如衡：我們與他也不是年家也不是故舊，因聞得他小姐才高，為天子寵貴，不知是真是
假，要來試她一試。不期來得不巧，正遇著她病，料想不出來見人，我們去也無
益。
普 惠：據相公說，是來的不巧，遇她不著。依小僧看來，因她有病遇不著，正是二位相
公的湊巧。
燕白頷：（燕白頷笑道）遇不著為何倒是湊巧？
普 惠：遇不著省了多少氣苦，豈不是湊巧。
燕白頷：就是遇著她，難道有甚麼氣苦不成？
普 惠：相公不是本地人，不知那山小姐的行事。
平如衡：我們遠方人實不知道，萬望老師指教。
普 惠：這山小姐，今年十六歲。生得美貌不消說得，才學高美也不消說得，祇是她的生
性驕傲，投得她的機來百般和氣；投不著她的機來便萬般做作。你若是有些才學
看得上眼，或是求她詩文，她還正正經經替你做一兩篇。你若是肚中無物，人物
粗俗，任是尚書閣老的子孫，金珠玉帛厚禮送她，俱不放在她心上。你若生得長
，她就信筆做一首長詩譏誚你；你若生得矮，她就信筆做一首矮詩譏誚你。不怕
你羞殺氣殺。這樣的惡相知定，要去見她做甚。小僧故此說個不遇她省了許多氣
苦。
燕白頷：無才村漢，自來取辱，卻也怪她不得。祇是人去見她，她肯輕易出來相見麼？
普 惠：她怕哪個，怎麼不見！她雖是個百媚女子，卻以才子自恃。任是何人，她都相見
。相見時正色談論，絕不作一毫羞澀之態。你若一語近於戲謔，她有聖上賜的金
如意，就叫人劈頭打來，打死勿論。故見她的皆兢兢業業，不敢一毫放肆，聽她
長長短短，將人取笑作樂。
平如衡：他取笑也祇好取笑下等之人。若是縉紳文人，焉敢輕薄？
普 惠：這個倒也不管，二位相公莫疑我小僧說謊，我說一樁有據的實事與你聽。前日都
察院鄔都堂的公子，以恩蔭選了儒學正堂。修了一分厚禮，又央了幾封書與山老
爺，要面求山小姐題一首詩，寫作一幅字，當畫掛。二位相公，你道這山小姐惡
也不惡？這日鄔公子當面來求時，她問了幾句話兒，見鄔公子答不上來，又見鄔
公子人物生得醜陋，山小姐竟信筆寫了一首詩譏誚他，把一個鄔公子幾乎氣死。
你想那鄔公子雖然無才，卻也是一個都堂之子，受不得這般惡氣，未免也當面搶
白了幾句。山小姐道他戲言相調，就叫人將玉尺樓門關了，取出金如意要打死他
。虧山老爺怕鄔都堂面上不好看，悄悄吩咐家人，將鄔公子放走了。到次日，山
小姐還上了一疏，道鄔公子擅入玉尺樓，狂言調戲，無儒者氣象。聖上大怒，要
加重處。虧得鄔都堂內裏有人調停，還奉旨道鄔都堂教子不嚴，罰俸三月。鄔公
子無師儒之望，改了一個主簿。二位相公，你道這山小姐可是輕易惹得的！小僧
故說個遇她也好，不遇她也好。
燕白頷：山小姐做了甚麼詩譏誚她，這等動氣？
普 惠：（晉惠道）這首詩傳出來，那個看了不笑！小僧還抄個稿兒在此，我一發取出來
與二位相公看看，以發一笑。
燕白頷：絕妙，絕妙，願求一觀。
（普惠果然入內取了出來，遞與兩個道）
普 惠：請看。
（二人展開一看，祇見上寫著：
（ 家世徒然到縉紳，詩書相對不相親。）
（實無點點胸中墨，空戴方方頭上巾。）
（仿佛魁星真是鬼，分明傀儡卻稱人。）
（若叫混作儒坑去，千古奇冤那得伸。）
（燕、平二人看完，不禁拍掌大笑道）
不 禁：果然戲謔得妙。這筆看起來，這鄔公子喫了大苦了。
普 惠：自從鄔公子喫了苦，如今求詩求文的，都害怕惹事，沒甚麼要緊，也不敢來了。
二位相公還是去也不去？
燕白頷：（燕白頷笑道）山小姐這等放肆，取笑於人者，祇是未遇著一個真正才子耳。待
我們明日去，也取笑她一場與老師看。
普 惠：（普惠搖頭道）二位相公雖然自是高才，若說要取笑山小姐，這個卻未必。
平如衡：老師怎見得卻未必？
普 惠：我聞得山老爺在朝時，聖上曾命許多翰林官與她較才，也都比她不過。內中有一
個宋相公，叫做宋信，說他是天下第一個會做詩的才子，也考山小姐不過。皇帝
大怒，將他拿在午門外，打了四十御棍，遞解回去。此事喧傳長安，人人皆知。
二位相公說要取笑她一場，故小僧斗膽，說個未必。
（燕白頷聽了，笑對平如衡道）
燕白頷：原來宋信出了這場醜，前日卻瞞了並不說起。
平如衡：他自己出醜，如何肯說？
燕白頷：（因對普惠說道）老師寶庵與山小姐相近，祇知山小姐之才高，怎知道山小姐不
過閨中女子學塗鴉耳。往往輕薄於人者，皆世無英雄耳。若遇了真正才子，自然
要以脂粉乞憐也！此時也難與老師說，待我們明日與她一試，老師自知。
（普惠心下暗笑其狂，口中卻不好說出，祇得含糊答應道）
祇 得：原來二位相公又有這等高才，可喜可敬。
（又泡了一壺好茶來喫。）
（燕白頷一面喫茶，一面見經座上有現成筆墨，遂取了，在旁邊壁上題詩一首道
（）
燕白頷：山小姐，山小姐，不知你的病幾時方好，且留為後日之驗。
（平如衡候燕白頷題完，也接筆續題一首在後道）
平如衡：山小姐，山小姐，你若見了此二詩，祇怕舊病好了，新病又要害起。
（二人擱筆，相顧大笑，遂別普惠出來道）
普 惠：多擾了，遲三五日再得相會。
普 惠：多慢二位相公，過數日再奉候。
（遂送出門而去。）
（祇因這一別，有分教：
（ 才子稱佣，夫人學婢。）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扮青衣巧壓才人）
（詞曰：
（ 試才無計，轉以夫人學婢。）
（灶下揮毫，泥中染翰，奪盡英雄之氣。）
（明鋒爭利，芥針投暗，暗輸心服意。）
（始信真才，舉止風流，行藏遊戲。）
（右調《柳梢青》）
１０３＊＊時間： 地點：
（話說普惠和尚，送了燕、平二人出門，自家回入閹內，看著壁上笑道）
普 惠：這兩個小書獃子，人物倒生得俊秀，怎生這等狂妄。他指望要取笑山小姐，他若
說些大話，躲了不來，還是乖的。倘真個再來，縱不受累，也要出一場大醜。
（正想說不完，忽山顯仁帶領兩個僮子，閑步入來。）
山顯仁：（看著普惠對著壁上自言自語）普惠你看甚麼？
（普惠忽回頭，看見）
看 見：原來是山老爺。老爺連日不來，聞說是小姐有甚貴恙，如今想是安了？
山顯仁：正是這兩日因小姐有病，故未曾來。今日喜得好了些，我見天色好，故閑步到此
。你卻自對影壁說些甚麼？
普 惠：這事說來也當得一個笑話。
山顯仁：何事？
普 惠：方纔不知哪裏走了兩個少年書生來，借坐歇腳。一個姓趙，一個姓錢。小僧問道
何事到此，他說要訪老爺。小僧問他要訪老爺做甚，他說聞知山小姐有才，特來
要與她一試。小僧回說小姐有恙。因憐他是別處人，年紀小，人物清俊，就將小
姐的事跡與他說了，勸他回去，不要來此惹禍出醜。他不知好歹，反說要來出小
姐之醜。臨去又題了兩首詩在壁上。說過三五日還要來見小姐，比較才學。豈不
是一個笑話！
山顯仁：這壁上想就是他題的詩了。
普 惠：正是他題的，不知說些甚麼？
（山顯仁因走近前一看，祇見第一道寫的是：
（ 千古斯文星日垂，豈容私付與娥眉。）
（青蓮未遇相如遠，脂粉無端污墨池。）
（──雲間趙縱有感題）
（第二首寫的是：
（ 誰家小女髮垂垂，竊取天然展畫眉。）
（試看斯文今有主，也須還我鳳凰池。）
（──洛陽錢橫和韻題）
（山顯仁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心下又驚又喜。）
山顯仁：（因對普惠說道）此二生出語雖然狂妄，詩思卻甚清新。二生不知有多大年紀了
。
普 惠：兩人都不滿二十歲。
山顯仁：他既要來與小姐較才，為何就回去了？
普 惠：是小僧說小姐有貴恙，未必見人，他故此回去。他說遲兩日還要來哩！
山顯仁：他若再來，你須領來見我。
普 惠：二生說話太狂，領來見老爺，老爺量大，還恕得他起。若見小姐，小姐性子高傲
，見二生狂妄，未免又要惹出事來。
山顯仁：有我在，這個不妨。
（又坐了一歇，山顯仁因要與女兒商量，遂抄了兩詩，起身回去。）
１０４＊＊時間： 地點：
（此時山黛因思想閣下書生，懨懨成病。）
（又見父母憂愁，勉強掙起身來說道）
山 黛：好些。
（其實寸心中千思百慮，不能消釋。）
１０５＊＊時間： 地點：
（此時冷絳雪正在房中寬慰她，忽山顯仁走來問道）
冷絳雪：我兒，這一會心下寬爽些麼？
山小姐：略覺寬些。
山顯仁：你心下若是寬些，我有一件奇事與你商量。
山小姐：有甚奇事，父親但說不妨。
山顯仁：我方纔在接引庵閑步，普惠和尚對我說，有兩個少年書生，要來與你較才，口出
奢言，十分不遜。
山小姐：為何不來？
山顯仁：因聞知你有病，料不見人，故此回去了。臨去，題了兩首詩在接引庵壁上，甚是
狂妄。我抄了在此，你可一看。
（山小姐接了，與冷絳雪同看。）
（看了一遍。）
（二人彼此相視。）
冷絳雪：二生詩雖可觀，然語句太傲，何一狂至此！
山小姐：有才人往往氣驕，這也怪他不得。祇是他既要來奪鳳凰池，沒個輕意還他之理。
須要奚落他一場，使他抱頭鼠竄而去，方知小妹不是竊取天顏，以為聲價。
冷絳雪：這也不難，等他來時，他是二人，賤妾與小姐也是兩個。就是真才實學，各分一
壘，明明與他旗鼓相當，料也不致輸與他。
山小姐：我與你若明明與他較才，莫說輸與他，就是勝他，也算不得奚落，不足以為恥。
山顯仁：（山顯仁笑道）我看此生，才情精勁，你二人也不可小覷。若與他對試，不損名
足矣。怎麼還思量要取辱他？
冷絳雪：這樣狂生，若不取辱他一場，使他心服，他未免要在人前賣嘴。祇是除了與他明
試，再無別法。
山小姐：（山小姐笑道）孩兒倒有一法在此，輸與他不致損名；勝了他，使他受辱。
山顯仁：我兒再有甚法？
山小姐：待他二人來時，爹爹祇說一處考，恐怕有代作傳遞之弊。可分他二人於東西兩花
園坐下，待孩兒與冷家姐姐假扮作青衣侍兒，祇說小姐前次曾被無才之人纏擾，
待費神思。今又新病初起，不耐煩劇，著我侍妾出來，先考一考。若果有些真才
，將我侍兒壓倒，然後請到玉尺樓優禮相見。倘或無才，連我輩不如，便好請回
，免得當面受辱。若是勝了他，明日傳出去，祇說連侍兒也考不過，豈非大辱。
就是輸與他，不過侍妾，尚好遮飾，或者不致損名。
山顯仁：（山顯仁聽了大喜道）此法甚妙。
冷絳雪：（冷絳雪也歡喜道）小姐妙算，真無遺漏矣！這兩個狂生如何曉得。
（大家算計停當，山顯仁又叫人去與普惠說）
山顯仁：若題詩書生來，可領他來見。
（一面打點等候不題。）
１０６＊＊時間： 地點：
（卻說燕白頷與平如衡辭了普惠回來，一路上商量。）
燕白頷：我們此來，雖說考才，實為婚姻，怎麼一時就忘記了。今做此二詩，將她輕薄，
少不得要傳到山相公與山小姐面前，她見了豈有不怒之理。就是度量大，不懷恨
於我，這婚姻事斷斷無望了。
平如衡：做已做了，悔也無益。況婚姻自有定數，強她不得。或者有才女子的心眼與世人
不同，見紈袒乞憐愈加鄙薄，今見了你我有骨氣才人，轉垂青起敬也不可知。愁
他怎麼：且回去與你痛飲快談以養氣，遲兩日好與她對壘。
燕白頷：（燕白頷笑道）也說得有理。
（二人遂歡歡喜喜同走了回去。）
（過了三五日，心上放不下，因天氣晴朗，又收拾了一徑出城，依舊走到接引庵
（來。）
（普惠看見，笑嘻嘻迎著說道）
普 惠：二位相公今日來的早，象是真個要與山小姐考試詩文的了。
燕白頷：山小姐病好了麼？
普 惠：雖未全愈，想是起得來了。
平如衡：既是起得來，我們去尋她考一考不妨。
（就要起身去，普惠留住道）
普 惠：此時太早，山小姐祇怕尚未睡起。且請少坐，奉過茶，收拾素齋用了，待小僧送
去。
燕白頷：齋倒不消，領一杯茶罷！得老師一送更感。
（普惠果然邀入去喫了些茶，坐了半晌，將近日午方纔同去。）
（到了山相公莊門，普惠是熟的，祇說得一聲，就有人進去通報。）
（不多時，就有人出來說道）
普 惠：請師父與二位相公廳上坐。
（三人遂同到廳中坐下。）
（又坐了半晌，山顯仁方葛巾野服走了出來。）
（燕白頷與平如衡忙上前施禮，禮畢，就以師生禮敘坐。）
（普惠恐怕不便，就辭去了。）
（山顯仁一面叫人送茶，一面就開口問道）
一面就：哪一位是趙兄？
燕白頷：（燕白頷打一恭道）晚生趙縱。
山顯仁：（山顯仁因看著平如衡道）此位想是錢兄了。
平如衡：（平如衡也打一恭道）不敢，晚生正是錢橫。
山顯仁：前在接引庵見二兄壁上之作，清新俊逸，真可謂相如再世，太白重生。
燕白頷：（燕白頷與平如衡同打一恭道）書生寒賤，不能上達紫閣黃扉，故妄言聳聽，以
為進身之階。今既蒙援引，狂鼓之罪，尚望老太師寬宥。
山顯仁：文人筆墨遊戲，上天下地，無所不可，何罪之有！祇是小女閨娃識字，亦無心僭
據斯文，實因時無英雄，偶蒙聖恩假借耳。今既有二兄青年高才，煥奎壁之光，
潤文明之色，鳳凰池理宜奉還，焉敢再以脂粉相污！
燕白頷：脂粉之言，亦愧男子無人耳。詞雖不無過激，而意實欣慕，乞老太師原諒。
平如衡：鳳凰池亦不望盡還，但容我輩作鷗鷺遊翔其中足矣！
山顯仁：這都罷了，祇是二兄今日垂顧，意欲何為？
燕白頷：晚生二人俱係遠方寒士，雖日事槧鉛，實出孤陋。每有所作，往往不知高下。因
聞令嬡小姐著作懸於國門，芳名播於天下。兼有玉尺量才之任，故同造樓下，願
竭微才，求小姐玉尺一量。孰短孰長，庶幾可定二人之優劣。
山顯仁：二兄大才，倒教小女可謂以管窺天，以蠡測海。然既辱賜顧，怎好固辭。但考之
一途，必須嚴肅，方別真才。
燕白頷：晚生二人短長之學盡在胸中，此外別無一物，聽憑老太師如何賜考。
平如衡：老太師若要搜檢亦不妨。
山顯仁：（山顯仁笑道）搜檢也不必，但二兄分做兩處，省了許多顧盼問答也好。
燕白頷：（燕白頷與平如衡同應道）這個聽憑。
山顯仁：（山顯仁就吩咐兩個家人道）可送趙相公到東花園亭子上坐。
家 人：（又咐咐兩個家人）可送錢相公到西花園亭子上坐。
燕白頷：（又對燕白頷與平如衡道）老夫不便奉陪，候考過再領教佳章。
（說罷，四個家人遂請二人同入穿堂之後，分路往東西花園而去。）
（正是：
（ 東西諸葛八門陣，左右韓侯九里山。）
（莫料閨中小兒女，寸心偏有百機關。）
（兩個家人將平如衡送到西花園亭子上去坐，且不題。）
１０７＊＊時間： 地點：
（且說燕白頷跟著兩個家人，竟到東邊花園裏來。）
（到了亭子上一看，祇見鳥啼畫閣，花壓雕欄，十分美麗。）
（再看亭子中，早已東西對面擺下兩張書案，文房四寶端端正正俱在上面。）
燕白頷：（燕白頷心下想道）聞她有個玉尺樓，是奉旨考才之地。怎麼不到那裏，卻在此
處？
又 想：想是要分考，樓中一處不便，故在此間。
（正沉吟不了，忽見三五侍妾簇擁著一個青衣女子而來。）
（燕白頷遠遠望去，宛如仙子。）
（欲認作小姐，卻又是侍兒打扮。）
（欲認作侍兒，卻又秀媚異常。）
（心下驚疑未定，早已走到面前。）
（燕白頷慌忙出位施禮。）
（那青衣女子略福了一福，便與燕白頷分東西對面坐下。）
（燕白頷不知是誰，又不好輕問，祇得低頭偷看。）
青衣女：（倒是青衣女子先開口說道）趙先生不必驚疑，妾非小姐，乃小姐位下掌書記的
侍妾。奉小姐之命，特來請教先生。
燕白頷：原來是一位掌書記的才人，請問小姐為何不自出，而又勞玉趾？
青衣女：前日也是幾位貴客要見小姐試才，小姐勉強應酬，卻又一字不通，徒費許多口舌
。今辱先生降臨，大才固自不同，然小姐私心過慮，恐蹈前轍。今又養病玉尺樓
，不耐煩劇，故遺妾先來領教。如果係真才，賤妾輩望風不敢當，便當掃徑焚香
，延入樓中，以定當今天下斯文之案；倘祇尋常，便請回駕，也免一番多事。
（燕白頷聽了，心下暗怒道）
燕白頷：這小丫頭這等作怪，怎自不出來，卻叫一個侍妾辱我，這明明高抬聲價。我若不
與她考，他便道我無才害怕。若與她對考，我一個文士，怎與一個侍妾同考。
（又偷眼將那侍妾一看，祇見滿面容光，飛舞不定，恍與閣上美人不相上下。）
又 想：（心中又想）山小姐雖說才高，顏色或者轉不及此。莫管她侍妾不侍妾，如此美
人，便同拈筆硯，也是僥幸。況侍妾之才，料也有限，祇消一首詩打發她去了，
便可與小姐相見。
又 想：（心下主意定了）既是這等，考也無妨，祇是如何考起？
青衣女：聽憑先生起韻，賤妾奉和。
燕白頷：（燕白頷笑一笑）既蒙尊命，學生僭了。
（遂磨墨舒紙，信筆題詩一首道：
（ 祇畫娥眉便可憐，塗鴉識字豈能傳。）
（須知才子凌雲氣，吐出蓬萊五色蓮。）
（燕白頷寫完，早有侍妾取過去與青衣女子看。）
那女子：（那女子看了微笑一笑道）詩雖好，祇是太自譽了些。
（因拈起筆來，全不思索，就和了一首，叫侍兒送了過來。）
（燕白頷展開一看，祇見上寫著：
（ 一時才調一時憐，千古文章千古傳。）
（慢道文章男子事，而今已屬女青蓮。）
燕白頷：（燕白頷看了不覺吐舌道）好美才，好美才！怎這等敏捷。
燕白頷：（因立起身來，重新深深作一個揖道）我學生失敬了。
青衣女：（那青衣女子也起身還禮道）先生請尊重。俚句應酬，何足垂譽。請問先生還有
佳作賜教麼？
燕白頷：既蒙不鄙，還要獻醜，以抒鄙懷。
（因又題詩一首道：
（ 爨下風光天下憐，心中情事眼中傳。）
（河洲若許操舟往，願剖華峰千丈蓮。）
（燕白頷寫完，侍妾又取去與青衣女子看。）
那女子：（那女子看了又笑一笑道）先生何反淺而言深！
（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兒仍送到燕白頷面前。）
（燕白頷再展開一看，祇見上寫道：
（ 思雲想月總虛憐，天上人間信怎傳？）
（欲為玄霜求玉杵，須從御座撤金蓮。）
燕白頷：（燕白頷看了不勝大異道）芳姝如此仙才，自是金屋娉婷，怎麼沉埋於朱門記室
，吾所不解。
青衣女：（那青衣女子）先生既以才人自負，要來與小姐爭衡。理宜千言不屈，萬言不休
。怎見了賤妾兩首微詞，便大驚小怪？何江淹才盡之易，而子建七步之外，無餘
地也！
燕白頷：美人見哂固當，但學生來見小姐之意，原為景仰小姐之才，非慕富貴高名者也。
今見捉刀，英雄不識，必欲敘魏公雅望，此無目者也。學生雖微才，不足比數。
然沉酣時藝，亦已深矣！未聞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滄海之餘復有滄海。才美至於
記室，亦才美中之泰山滄海矣，豈更有過者？乃即所傳小姐才美高名，或比記室
才美之高也！
（因又題詩一首道：
（ 非是才窮甘乞憐，美人詞調果堪傳。）
（既能根底成佳藕，何不枝頭常見蓮。）
（燕白頷寫完，又有侍妾取去。）
青衣女：（那青衣女子看了又看）先生佳作末語，寓意委婉，用情深切，實東坡、太白一
流人。自須尊重，不要差了念頭。
（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兒送過來。）
（燕白頷接在手中一看，祇見上寫：
（ 春光到眼便生憐，那得東風日夜傳。）
（一朵桃花一朵杏，須知不是並頭蓮。）
（燕白頷看了，默然半晌，忽歎息道）
燕白頷：天祇生人情便了，情長情短有誰憐？
那女子：（那女子隱隱聽見）此先生所吟麼？
燕白頷：非吟也，偶有所思耳！
（那女子又不好問，祇說）
祇 得：妾奉小姐之命請教，不知還有甚麼見教麼？
燕白頷：記室之美已僥幸睹矣，記室之才已得教矣，記室之嚴亦已聞命矣，再以浮詞相請
，未免獲罪。
青衣女：先生既無所命，賤妾告辭。敢再申一言，以代小姐之請。
（因又拈筆舒紙，題詩一首，叫侍兒送與燕白頷。）
燕白頷：（因就起身道）先生請慢看，賤妾要復小姐之命，不敢久留矣！
（遂帶了侍妾一鬨而去。）
（燕白頷看了，恍然如有所失。）
（獃了半晌，再將那詩一看，祇見又寫著：
（ 才為人瑞要人憐，莫詆花枝倩蝶傳。）
（脂粉雖然污顏色，何曾污及墨池蓮。）
（燕白頷看完，因連聲歎息道）
燕白頷：天地既以山川秀氣盡付美人，卻又生我輩男子何用！前日題庵壁詩說『脂粉無端
污墨池』，她今日畢竟題詩表白。我想她慧心之靈，文章之利，針鋒相對，絕不
放半分之空，真足使人愛殺。
又 想：小姐既有病，不肯輕易見我，決沒個又見老平之理。難道又有一個記室如方纔美
人的與他對考？若遇著一個無才的記室，便是她的造化。
（祇管坐在亭上癡癡獃想，早有引他進來的兩個家人說道）
燕白頷：相公坐在此沒甚事了，請出去罷，祇怕老爺還在廳上候著哩！
（燕白頷聽見說老爺還在廳上候著，心下獃了一獃道）
燕白頷：進來時何等興頭，連小姐還思量壓倒。如今一個侍妾記室也奈何她不得，有甚臉
嘴出去見人。
（祇管沉吟不走，當不得兩個家人催促，祇得隨他出來。）
（正是：
（ 眼闊眉揚滿面春，頭垂肩嚲便無神。）
（祇思漫索花枝笑，不料花枝反笑人。）
（按下燕白頷隨著兩個家人出來不題。）
１０８＊＊時間： 地點：
（且說平如衡隨著兩個家人到西花園來，將到亭子邊，早望見亭子上許多侍妾，
（圍繞著一個十五六歲女子，花枝般的據了一張書案坐在裏面。）
（平如衡祇認做小姐，因聞得普惠和尚說她為人厲害，便不敢十分仰視。）
（因低著頭走進亭子中，朝著那女人深深一揖道）
平如衡：學生錢橫，洛陽人氏，久聞小姐芳名，如春雷滿耳。今幸有緣，得拜謁庭下，願
竭菲才，求小姐賜教。
（一面說，一面祇管低頭作揖不起。）
那女子：（那女子含笑道）錢先生請尊重，賤妾不是小姐。
（平如衡聽見說不是小姐，忙抬頭起來一看，祇見那女子生得花嫣柳媚，猶如仙
（子一般。）
心下暗：這樣標致，哪有不是小姐之理，祇是穿著青衣打扮，如侍兒模樣。
那女子：你既不是小姐，卻是何人？
（那女子啟朱脣，開玉齒，嬌滴滴應道）
那女子：賤妾不是小姐，乃小姐掌書記的侍妾。
平如衡：你既是侍妾，何假作小姐取笑於我？
那女子：賤妾何曾假作小姐，取笑先生，先生誤認作小姐，自取笑耳！
平如衡：這也罷了，祇是小姐為何不出來？
那女子：小姐雖一女子，然體位尊嚴。就是天子徵召三次，也祇有一次入朝。王侯公卿到
門求見，也須三番五次，方得一接。先生今日纔來，怎麼這等性急，就思量要見
小姐。就是賤妾出來相接，也是我家太師爺好意，愛先生青年有才，與小姐說了
，故有是命。
（平如衡聽了許多說話，滿腔盛氣，先挫了一半。）
平如衡：（因說道）不是學生性急，祇是既蒙太師好意，小姐許考，小姐若不出來，卻與
誰人比試？
那女子：賤妾出來相接者，正欲代小姐之勞耳！
平如衡：（平如衡笑道）比試是要做詩做文，你一個書記侍女，如何代得？
那女子：先生請試一試看。
平如衡：不必試，還是請小姐出來為妙。
那女子：小姐掌書記的侍妾，有上中下三等十二人，列成次第。賤妾下等，考不過，然後
中等出來；中等考不過，然後上等出來；上等再考不過，那時方請先生到玉尺樓
與小姐相見。此時要見小姐，還尚早。
平如衡：（平如衡聽了道）原來有許多瑣碎，這也不難，祇費我多做兩首詩耳！也罷，就
先與你考一考。
那女子：（那女子將手一舉道）既要考，請坐了。
（平如衡回頭一看，祇見東半邊也設下一張書案坐席，紙墨筆硯俱全。）
（因走去坐下，取筆在手說道）
平如衡：我已曉得你小姐不出來的意思了，無非是藏拙。
（遂信筆題詩一首道：
（ 名可虛張才怎虛，深閨深處好藏珠。）
（若教並立詩壇上，除卻娥眉恐不如。）
（平如衡題完自讀了一遍，因叫眾侍兒道）
平如衡：可取了去看，若是讀不出，待我讀與你聽。
（侍兒果取了遞與那女子。）
（那女子看了一遍，也不做一聲，祇拈起筆來輕輕一掃，早已和完一首，命侍兒
（送來。）
（平如衡正低頭沉想自己詩中之妙，忽抬頭見詩送到面前，還祇認作是他的原詩
（看不出，又送了來。）
平如衡：（因笑說道）我就說你未必讀得出，拿來待我讀與你聽。
（及展開看時，卻是那女子的和韻。）
那女子：（早喫了驚道）怎麼倒和完了！大奇，大奇！
（因細細讀去，祇見上寫道：
（ 心要虛兮腹莫虛，探珠奇異探驪珠。）
（漫思王母瑤池奏，一曲雙成如不如？）
（平如衡看完，滿心歡喜，喜到極處意忘了情。）
平如衡：（因拍案大叫道）奇才，奇才！我平如衡今日方遇一勁敵矣！
那女子：（那女子聽見驚問道）聞先生尊姓錢，為何又稱平如衡，莫非有兩姓麼？
（平如衡見問，方知失言，因胡賴道）
平如衡：哪個說平如衡，我說的是錢橫，想是你錯聽了。
那女子：錯聽也罷，祇是賤妾下等書記，怎敢稱個勁敵！
平如衡：你不要哄我，你不是下等，待我與你講和罷，再請教一首。
（因又磨墨濡毫，題詩一首道：
（ 千秋白雪調非虛，萬斛傾來字字珠。）
（紅讓桃花青讓柳，平分春色意何如？）
（平如衡題完，雙手捧了，叫侍兒送去道）
平如衡：請教，請教。
（那女子接了一看，但微微含笑，也不做一聲，祇提起筆來和韻相答。）
（平如衡遠遠看見那女子揮灑如飛，便連聲稱讚道）
平如衡：罷了，罷了。女子中有如此敏才，吾輩男子要羞死矣！
（說不了，詩已寫完送到面前。）
（因朗朗讀道：
（ 才情無假學無虛，魚目何嘗敢混珠。）
（色到娥眉終不讓，居才誰是藺相如？）
（平如衡讀完，因歎一口氣道）
平如衡：我錢橫來意，原欲求小姐，以爭才子之高名。不料遇著一個書記，尚不肯少遜，
何況小姐！見前日在接引庵壁上題詩，甚是狂妄。今日當謝過矣。
（因又拈筆題詩一首道：
（ 一片深心恨不虛，一雙明眼愧無珠。）
（玄黃妄想裳公子，笑殺青衣也不如。）
（平如衡題完，侍兒取了與那女子看。）
（那女子看完，方笑）
方 纔：先生何前倨而後恭！
（因又和詩一首道：
（ 人情有實豈無虛，遊戲風流盤走珠。）
（到底文章同一脈，有誰不及有誰如？）
（那女子寫完，命侍兒送了過來。）
（平如衡接在手中，細讀一遍）
平如衡：古人高才，還須七步。今才人落筆便成，又勝古人多矣！我錢橫雖承開慰，獨不
愧於心乎！
方 纔：（遂立起身來辭謝道）煩致謝小姐，請歸讀十年，再來領教。
（因欲走出，那女子）
那女子：先生既要行，賤妾還有一言奉贈。
（遂又題詩一首，遂與平如衡。）
（平如衡已走出亭外，接來一看，祇見上寫著：
（ 論才須是此心虛，莫認鮫人便有珠。）
（舊日鳳凰池固在，而今已屬女相如。）
（平如衡讀完，知是譏誚他前日題壁之妄，便也不答，竟籠在袖中，悶悶的走了
（出來。）
（剛走到穿堂背後分路的所在，祇見燕白頷也從東邊走了出來。）
（二人撞見，彼此顏色有異，皆喫了一驚。）
（祇因這一驚，有分教：
（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俏佳人代醜漢呈身）
（詞曰：
（ 螳螂不量，蝦蟆妄想，往往自尋讎。）
（便不傷身，縱能脫禍，也惹一場羞。）
（佳人性慧，心腸巧，慣下倒鬢鉤。）
（吞之不入，吐之不出，不怕不低頭。）
（右調《少年遊》）
１０９＊＊時間： 地點：
（話說平如衡考不過侍妾，走了出來，剛走到穿堂背後分路口，撞見燕白頷也走
（了出來。）
（二人遇見，彼此驚訝。）
燕白頷：（先是燕白頷）你考得如何？
平如衡：（平如衡連連搖頭道）今日出醜了。
燕白頷：曾見小姐麼？
平如衡：若見小姐，就考不過，還不算出醜。不料小姐自不出來，卻叫一個掌書記的侍妾
與我考，那女子雖說是個佳妾，我看她舉止端莊，顏色秀媚，比貴家小姐更勝十
分。這且勿論，祇說那才情敏捷，落筆便成，何須倚馬。小弟剛做得一首，她想
也不想，信筆就和一首。小弟又做一首，她又信筆和一首。小弟一連做了三首，
她略不少停，也一連和了三首，內中情詞，針鋒相對，不差一線，倒叫小弟不敢
再做。我想，一個侍妾不能討她半點便宜，豈非出醜。吾兄所遇定不如此，或者
為小弟爭氣？
燕白頷：（燕白頷把眉一蹙道）不消說起，與兄一樣。也是一個書記侍妾，小弟也做了三
首，她也和了三首，弄得小弟沒法。她見小弟沒法，竟笑了進去。臨去還題詩一
首譏誚於我。我想，他家侍妾尚然如此高才可愛，那小姐又不知妙到甚麼田地，
就是小弟所醉心的閣上美人，也不過相為伯仲。小弟所以垂首喪氣，不期吾兄也
遇勁敵，討了沒趣。
平如衡：前邊的沒趣已過去了，但是出去要見山相公。倘若問起，何言答之。祇怕後面的
沒趣更覺難當。
燕白頷：事既到此，就是難當也祇得當一當。
（跟的家人又催，二人立不住腳，祇得走了出來。）
（到了廳上，幸喜得山相公進去，還不曾出來。）
家 人：二位相公請少坐，待我進去稟知老爺。
（燕白頷見山相公不在廳上，巴不得要脫身）
燕白頷：我們自去，不消稟了。
家 人：不稟老爺，相公去了，恐怕老爺見罪。
平如衡：我們又不是來拜你老爺的，無非是要與小姐試才。今已試過，試的詩又都留在裏
面，好與歹聽憑你老爺、小姐慢慢去看，留我們見老爺做甚麼？
家 人：二位相公既不要見老爺，小的們怎好強留。但祇是二位相公尊寓在何處，也須說
下，恐怕內裏看得詩好，要來相請也不可知。
平如衡：這也說得有理，我二人同寓在……
（正要說出玉河橋來，燕白頷慌忙插說道）
燕白頷：同寓在泡子河呂公堂裏。
（說罷二人竟往外走。）
（走離了三五十步，燕白頷埋怨平如衡道）
燕白頷：兄好不知機，你看今日這個局面，怎還要對他說出真下處來。
平如衡：正是，小弟差了。幸得還未曾說明，虧兄接得好。
（不多時，走到庵前。）
普 惠：（祇見普惠和尚迎著問道）二位相公怎就出來，莫非不曾見小姐考試麼？
燕白頷：小姐雖不曾見，考卻考過了。
普 惠：（普惠笑道）相公又來取笑了。小姐若不曾見，誰與相公對考？
平如衡：老師不消細問，少不得要知道的。
普 惠：且請裏面喫茶。
（二人隨了進去。）
（走到佛堂，祇見前日題的詩，明晃晃寫在壁上。）
（二人再自讀一遍，覺得詩語太狂，因索筆各又續一首於後，燕白頷的道：
（ 青眼從來不淚垂，而今始信有娥眉。）
（再看脂粉為何物，筆竹千竿墨一池。）
（平如衡也接過筆來續一首道：
（ 芳香滿耳大名垂，雙畫千秋才於眉。）
（人世鳳池何足羨，白雲西去是瑤池。）
普 惠：（普惠在旁看見）相公詩中是何意味？小僧全然不識。
燕白頷：（燕白頷笑道）月色溶溶，花陰寂寂，豈容法聰知道！
平如衡：（平如衡又笑道）他是普惠，又不是普救，怎說這話？
（遂相與大笑，別了普惠出來，一徑回去不題。）
１１０＊＊時間： 地點：
（卻說山小姐考完走回後，恰好冷絳雪也考完進來。）
山小姐：那生才學如何？姐姐考得如何？
冷絳雪：那生是個真正才子，若非賤妾，幾乎被他壓倒。
冷絳雪：（因將原韻三首，與自己和韻四首都遞與山小姐道）小姐請看便知。
（山小姐細細看了，喜動眉宇）
山小姐：小妹自遭逢聖主垂青，得以詩文遍閱天下人，於茲五六年，也不為少。若不是庸
府之才，就也是疏狂之筆，卻從不曾遇此。二生詩才十分俊爽如此，真一時之俊
傑也。
冷絳雪：這等說來，小姐與考的錢生，想也是個才子了。
山小姐：才子不必說，還不是尋常才子。落筆如飛，幾令小妹應酬不來。
山小姐：（也將原唱三首，並和詩四首遞與冷絳雪道）姐姐請看過，小妹還有一樁可疑之
事與姐姐說。
（冷絳雪看了，讚歎不絕口道）
冷絳雪：這趙、錢二生才美真不相上下。不是誇口說，除了小姐與賤妾，卻也無人敵得他
來。且請問小姐，又有甚可疑之事？
山小姐：那生見了小妹『一曲雙成也不如』之句，忽然忘了情，拍案大叫道：『我平如衡
，今日遇一勁敵矣！』小妹聽見，就問他，先生姓錢為何說平如衡？他著慌，忙
忙遮飾，不知為何？莫非此生就是平如衡，不然天下哪裏有許多才子？
冷絳雪：那生怎樣一個人品？
山小姐：那生年約二十上下，生得面如瓜子，雙眉斜飛入鬢，眼若春星，體度修長。雖弱
不勝衣，而神情氣宇昂藏如鶴。
冷絳雪：這等說來，正是平如衡了。祇可惜賤妾不曾看見。若是看見，倒是一番奇遇。
山小姐：早知知此，何不姐姐到西園來。
冷絳雪：賤妾也有一件事可疑。
山小姐：何事？
冷絳雪：那趙生見賤妾題的『須知不是並頭蓮』之句，默默良久。忽歎了一聲，低低呤誦
道：『天祇生人情便了，情長情短有誰憐。』賤妾聽了忙問道：『此何人所吟？
』他答道：『非吟也，偶有所思耳。』賤妾記得，前日小姐和閣下書生正是此二
語。莫非這趙生正是閣下書生？
山小姐：（山小姐聽了）那生生得如何？
冷絳雪：那生生得圓面方額，身材清秀而豐滿，雙肩如兩山之聳，一笑如百花之開。古稱
潘安雖不知如何之美，祇覺此生相近。
山小姐：據姐姐想象說來，恍與閣下書生宛然。若果是他，可謂當面錯過。
冷絳雪：天下事怎這等不湊巧！方纔若是小姐在東，賤妾在西，豈不兩下對面，真假可以
立辨。不意顛顛倒倒，豈非造化弄人？
（二人正躊躇評論，忽山顯仁走來問道）
二 人：你二人與兩生對考，不知那兩生才學實是如何？
山小姐：那兩生俱天下奇才，父親須優禮相待纔是。
山顯仁：我正出去留他，不知他為甚竟不別而去，我故進來問你。既果是奇才，還須著人
趕轉，問他個詳細纔是。
山小姐：父親所言最是。
（山顯仁遂走了出來，叫一個家人到接引庵去問。）
（若是趙、錢二相公還在庵中，定然要請轉來。）
（若是去了，就問普惠臨去可曾有甚話說。）
（家人領命，到庵中去問。）
普 惠：已去久了。臨去並無話說，祇在前壁題詩後，又題了二首詩而去。
（家人遂將二詩抄了來回復山顯仁。）
（山顯仁看了，因自來與女兒並冷絳雪看道）
山顯仁：我祇恐他匆匆而去，有甚不足之處，今見二詩十分欽羨於你。不別而去者，大約
是懷慚之意了。
山小姐：此二生不獨才高，而又虛心服善如此，真難得。
冷絳雪：難得兩個都是一般高才。
（山顯仁見女兒與冷絳雪交口稱讚，因又吩咐一個家人道）
山顯仁：方纔來考試的松江趙、錢二位相公，寓在城中泡子河呂公堂。你可拿我兩個名帖
去請他，有話說。
（家人領命，到次日起個早，果走到泡子河呂公堂來尋問。）
（燕白頷原是假說，如何尋問得著。）
（不期事有湊巧，宋信因張尚書府中出入不便，故借寓在此。）
（山府家人左問右問，竟問到宋信下處。）
宋 信：（宋信見了問道）你是誰家來的，尋那一個？
家 人：我是山府來的，要尋松江趙、錢二位相公。
宋 信：山府自然是山相公了。
家 人：正是，現有名帖在此。
宋 信：（宋信看見上面寫著侍生山顯仁拜）這趙、錢二位相公，與你老爺有甚相識，卻
來請他？
家 人：這二位相公昨日在我府中與小姐對詩，老爺與小姐說他是兩個才子，故此請他去
有甚話說。
宋 信：（宋信心下暗想道）此二人一定是考中意的了。此二人若考中了意，老張的事情
便無望了。
心下暗：（因打個破頭屑道）松江祇有張吏部老爺的公子，張寅便是個真才子，哪裏有甚
姓趙姓錢的才子，莫非被人騙了？
家 人：昨日明明兩個青年相公在我府中考試的，怎麼是騙。
宋 信：若不是騙，就是你錯記了姓名。
家 人：明明一個姓趙，一個姓錢，為何會錯？
宋 信：松江城中的朋友，我都相交盡了。且莫說才子，就是飽學秀才，也沒個姓趙姓錢
的，莫非還是張寅相公？
家 人：不曾說姓張。
宋 信：若不是姓張，這裏沒有。
（家人祇得又到各處去尋。）
（尋了一日，並無蹤影，祇得回復山顯仁道）
祇 得：小人到呂公堂遍訪，並無二人蹤跡。人人說松江才子，祇有張吏部老爺的公子張
寅方是，除他並無別個。
山顯仁：胡說，明明兩人在此，你們都是見的，怎麼沒有。定是不用心訪，還不快去細訪
，若再訪不著，便要重責。
（家人慌了，祇得又央求兩個，同進城去訪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