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 至 第五〇
４１＊＊時間： 地點：
（話說進忠等發誓同盟，祭拜畢，燒化紙錢，將福物煮熟，聚會眾孩子飲了一日
（散去。）
（果然情投意合，終日游蕩。）
（看看歲殘，人家都收拾過年。）
（光陰迅速，不覺又是早春天氣。）
（但見：
（ 三陽轉運，萬物生輝。）
（三陽轉運，滿天明媚似開圖；萬物生輝，遍地芳菲如布錦。）
（梅殘數點雪，麥漲一川雲。）
（漸開冰凍山泉溜，盡放萌芽經路青。）
（正是那：太昊乘震，勾芒御辰。）
（花香風氣暖，雲淡日光新。）
（道旁楊柳舒青眼，膏雨滋生萬象春。）
（交了新春。）
（那石林莊雖是個村莊，到也風俗淳厚。）
（人家賀節，皆尊長敬客。）
（一娘在莊上也是這家請那家邀，到元宴還請不了。）
（又住了個把月，只見風和日麗，草綠花香，人家士女皆車馬紛紛拜掃先塋。）
（又早是清明節近，客媽媽也備酒餚，請幾個親眷並一娘同去上墳游春。）
（眾女眷也輪流作東，又頑了幾日。）
（過了清明，一娘也思及醜驢死得可憐，無人燒化紙錢，浪蕩游魂不知飄泊何所
（，也備了些羹飯，喚著辰生，就在溪邊樹下擺設了，望空遙祭，哭了一場，正
（是：
（ 壘壘荒墳陌路邊，從來客死更淒然。）
（試觀嫠婦山頭望，野祭招魂鬼不前。）
（一娘哭了半日，眾婦女勸住。）
（回來見這春光明媚，觸景生情，想起雲卿臨別之言，餘情不斷，又要入京去尋
（。）
劉 㻦：（先喚辰生來與他說知進忠道）這樣好安穩日子不過，卻要去投人，倘或不在，
那時怎處？
一 娘：在此住著也非常法，久住令人厭，他雖不趕你，你自己住得也沒趣。不如走一遭
，過些時再來，人情也新鮮些。
（進忠見他必于要去，料難拗他，答應了。）
（出來對劉、李二人）
二 人：明日要與賢弟們分別了，不知何時再會。
永 貞：哥哥要去，我們也同你去。
劉 㻦：你不得去的，你公公如何肯放你去？只是望哥哥早些回來，我們到店裏去吃杯敘
敘別。
４２＊＊時間： 地點：
（不說他三人去吃酒。）
４３＊＊時間： 地點：
（且說一娘來對客媽媽說了要上京，客老）
客 老：既是大嫂堅執要去，也不好再留，只是務望還來走走。
（媽媽便置酒與一娘送行。）
（一娘吃過酒，謝了，回房收拾行李。）
（陳氏晚間又備酒在房內餞行，舉杯向一娘道）
陳 氏：難得大娘下顧，一向怠慢。幸喜情投意合，本意常在此相聚，不料又要遠行，只
是我有句話，久要向大娘談，又恐不允。
一 娘：一向承大娘恩情，感激不盡，今一旦別去，原覺沒情，奈因舍親久別，急欲一見
。有甚話，但請吩咐，無不從命。
陳 氏：你我相處半年多，一旦分離，恐日後相逢，或孩子們他日相見，情意疏了，意欲
與大娘拜為姊妹，將月兒聘定辰生，不知意下如何？
一 娘：多承大娘美意，只是我仰攀不起，姊妹已不敢扳，況姐兒下配犬子，怎麼當得起
？
陳 氏：甚麼話？我們也不過莊戶人家。
（遂令丫頭擺下香案，同拜天地，卻是一娘長些。）
（二人又對拜過了，復拜了親。）
（向客老夫妻也拜過，又叫過辰生並印月，各拜了姨娘、丈母。）
（小夫妻又交拜過。）
陳 氏：（陳氏吩咐印月道）以後哥哥相見，不要生疏了，須以嫡親相待。
（復坐下吃酒，正是：
（ 莫把他人強作親，強來到底不為真。）
（誰知今日稱兄妹，翻作西簾待月人。）
（飲至更深方散。）
（五鼓起來，吃了飯。）
（客老送了五十兩盤費並衣服行李，陳氏又送了二十兩並衣服首飾等物。）
（一娘謝了，收起，叫進忠備馬。）
客 老：一匹馬難騎兩個人，到路上也無人尋草料，不如留在這裏，遲日再來取罷，且僱
兩個騾子去。
（一娘拜謝了眾女眷，到廳上，等騾夫到了，遂將行李等搭上。）
客 老：腳錢一兩六錢，我已付清與他，送到前門上卸的。恐他們路上須索，不要理他。
（一娘又謝了眾人，大哭一場。）
（印月也知，扯住姨娘，大哭不放，丫頭們強抱了去。）
（一娘同進忠上了牲口，淒淒惶惶而去。）
４４＊＊時間： 地點：
（此時日色纔出，走了有二三里路，進忠）
進 忠：兩個兄弟說來送我，怎麼還不見來？
客 老：（騾夫道）想是在大路上哩。
客 老：（又走了里許，只見有人在後面喊道）哥哥緩行！
（進忠勒住牲口，回頭看時，見劉、李二人也騎著馬來了，後面挑了兩擔走到，
（三人並轡而行。）
永 貞：哥哥來行恁早，我們半夜裏宰了羊，煮熟了纔來。且到前面柳陰下去。
（挑擔的先走，眾人來到樹下芳草坡前，鋪氈坐下。）
（請一娘上坐，眾人圍坐，擺下餚饌。）
永 貞：（永貞斟酒奉一娘道）孩兒們一向未曾孝敬得母親，今日遠行，聊備一杯水酒，
略伸孝敬之意。請母親滿飲此杯，望前途保重。
（一娘接酒稱謝。）
（飲畢，劉㻦也敬了一杯。）
（二人又敬了進忠。）
（眾人狼吞虎咽，吃了一會。）
永 貞：（日色將中，騾夫來催道）晏了，走罷，要趲路哩。
（一娘等起身。）
（三人扶一娘上了牲口，劉㻦）
劉 㻦：我們再送母親、哥哥一程。
進 忠：兄弟們回去罷，送君千里終須別。只是兄弟們前程萬里，須各努力保重要緊。
永 貞：哥哥到京有便，務望寄封書子來。若尋到親戚，望早早回來。小弟們有便，自也
來京看你。
（三人相對大哭，好難分手。）
（有詩為證：
（ 駐馬高林日欲晡，嗟君此別意如何。）
（東風吹酒壯行色，萬里雄心一劍孤。）
（進忠別了二人，隨了一娘上路。）
（正是暮春天氣，一路上山明水秀，草色花香，飛塵扑面。）
（說不盡飢餐渴飲，夜宿曉行。）
（非止一日，到了京師。）
（在前門上尋了客店，安下行李，打發牲口去了。）
（母子二人進內城來觀看，果然是玉京天府，載進金城，比別府大不相同。）
（只見：
（ 虎踞龍盤氣勢高，鳳樓麟閣彩光搖。）
（御溝流水如環帶，福地依山插錦標。）
（白玉亭臺翻鸑鷟，黃金宮殿起鯨鰲。）
（西山翠色生朝彩，北闕恩光接絳霄。）
（三市金繒齊湊集，五陵裘馬任逍遙。）
（隗臺駿骨千金價，易水高歌一代豪。）
（都會九州傳禹貢，朝宗萬國祝嵩高。）
（應劉文字金聲重，燕趙佳人玉色嬌。）
（召公遺愛歌熙皞，聖祖流風樂舞堯。）
（曉日旌旗明輦路，春風簫鼓遍溪橋。）
（重關擁護金湯固，海宴河清物富饒。）
（一娘到了前門，見棋盤街上衣冠齊楚，人物喧鬧，諸般貨物擺得十分鬧熱，比
（別處氣象大不相同。）
（看了一會，走到西江水巷口，各店都挨擠不開。）
（見故衣鋪內一個老者獨坐朦外，進忠上前拱手問道）
進 忠：借問爺，子弟們下處在那裏？
老 者：一直往西去，到大街往北轉，西邊有兩條小胡同，喚做新簾子胡同、舊簾子胡同
，都是子弟們寓所。
（進忠謝了，同一娘往舊簾子胡同口走進去，只見兩邊門內都坐著些小官，一個
（個打扮得粉妝玉琢，如女子一般，總在那裏或談笑、或歌唱，一街皆是。）
（又到新簾子胡同來，也是如此。）
進 忠：（進忠揀個年長的問道）這可是戲班子下處麼？
老 者：（那人道）不是。這都是小唱弦索。若要大班，到椿樹胡同去。
進 忠：有多遠？從何處去？
老 者：（那人道）有五六里遠哩。往西去不遠就是大街，叫驢子去，那掌鞭兒的認得。
（進忠拱拱手別了，出巷子來，引著娘走上大街。）
（見牌樓下有一簇驢子，進忠）
進 忠：趕兩頭驢來。
小 廝：（那小廝牽過驢問過）那裏去的？
進 忠：椿樹胡同。
（母子二人上了牲口，一刻就到了。）
二 人：（掌鞭兒道）是了，下來罷。
進 忠：送我到班裏去。
二 人：（驢夫道）進胡同就是了。
（二人下來，還了錢。）
（一娘站在巷口，進忠走進巷來，見沿門都有紅紙帖子貼著，上寫某班某班。）
（進忠出來問一娘，是甚班名，一娘）
一 娘：是小蘇班。
（進忠復問人。）
進 忠：（那人道）你看門上帖子便知，你不識字麼？
（進忠卻不甚識字，復來對娘說了。）
（一娘只得進巷來，沿門看去，並無。）
（只到盡頭，有一家寫著是王衙蘇州小班，一娘）
一 娘：是了，或者是他借王府的名色也未可知。
（自己站在對牆，叫進忠去問。）
（進忠到門前，並不見個人；站了半會，也沒人出來，只得走進去，看見門都鎖
（著，沒人在家。）
（進忠便往外走，撞見一人進來，喝道）
進 忠：做甚麼？撞日朝哩！
（進忠往外就跑，那人趕了出來。）
（一娘迎上前，道了個萬福）
一 娘：借問老爹，這班可是蘇州小班？
進 忠：（那人道）正是。
一 娘：班裏可有個姓魏的？
想了一：（那人想了一會）有個哩。
一 娘：他是我的親眷，相煩老爹進去喚他出來。
想了一：（那人道）不在家，到內相家做戲去了，明日來罷。
（一娘謝別，走上大街，叫驢子回下處來。）
心 中：（一路心中暗喜道）也不枉受了許多苦楚，今日纔有好處。
（回到寓所，心中有事，那睡得著？正是：
（ 良夜迢迢玉漏遲，幾回歌枕聽寒雞。）
（舉頭見月浸窗紙，疑是天光起著衣。）
（一娘巴不得天明，正是：
（ 點頭換出扶桑日，呵氣吹殘北斗星。）
（天色纔明，就起來梳洗，吃過飯，日已出了，心中想道）
心 中：我若自去尋他，恐怕班裏人看見不雅；要不去，又恐辰生不停當。
想了一：（踟躇了一會）還是叫辰生去罷。
想了一：（遂叫辰生來，吩咐道）你到昨日那班裏去問聲，可有個魏雲卿，他是蘇州人，
是我姨弟。你尋到他，說我特來投他，是必同他來。
（說畢，進忠往外就跑，一娘叫轉來道）
一 娘：你可記得麼？
進 忠：記得。
（又去了。）
一 娘：（一娘又喚回來道）你莫忘了，說遍我聽。
進 忠：這幾話有甚難記？
（一娘把了些錢與他叫驢、買東西吃，進忠接了，纔走出門，一娘又叫回來。）
進 忠：（進忠急得暴跳道）又叫我做甚麼？你要去自去，我不會說！
（把錢向地一掠，使性子坐著不動。）
（一娘央了他半日，纔拾起錢來要走。）
一 娘：（一娘扯住他道）我把件東西與你帶去。
（向手上解下一個小小金牌子來，代他扣在指頭上）
一 個：這是我姨娘與我的，你帶去，見了他，把他看，他就知道我在這裏了。
（進忠拿了，飛也似的去了。）
（一娘獨坐等信，好不心焦。）
心 中：（心中忖度道）此刻好到了。
心 中：（過一刻）此刻好說話了。
（一條心總想著他，直等到傍午，也不見回來，想道）
想了一：大約是留他吃酒飯哩！
（又等了半日，漸漸天晚，也不見回來，又想）
又 想：我昨日擔擱了許多工夫，回來也只午後，他是熟路，怎麼此刻還不見來？定是在
路上貪頑了。
（自己坐在店門前，等到日落，纔遠遠望見辰生獨自跑回。）
一 娘：（一娘迎到檐前）你怎麼去這一日纔來？可曾尋到他？怎麼不同他來？
（進忠喘了一會氣，纔說道）
進 忠：鬼也沒得一個。
一 娘：怎麼說？
進 忠：我到他門前，見門關著，我不好敲，直等到小中，纔有人開門。我正要問他，他
又出動了，又等了半日纔回來。又要問他，他又同人說著話進去了，我只得坐在
門欄上。半日纔見昨日那人家來問我：『可曾見他？』我說：『沒有』。那人道
：『等我叫他出來。』那人進去，叫出個髡頭小孩子來，纔好十七八歲，問道：
『那個尋我？』我說：『尋魏雲卿的。』那小人道：『沒有』。竟關上門進去了
。那人後又出來問道：『可是他？』我說：『不是魏雲卿。』那人道：『這一帶
班裏總沒有個魏雲卿，想是在別的班裏。』我說『不認得。』那人道：『我同你
走走去。』將一條巷子都走遍了，也沒得。那人道：『五十班蘇、浙腔都沒有，
想是去了。前門上還有幾班，你再去尋尋看。』那人就去了，我也來了。
（一娘聽見不是，正是：
（ 眉頭搭上三橫鎖，心內頻流萬斛愁。）
進 忠：（不覺眼中垂淚，心裏想道）我受了千辛萬苦，死中得活，也只為這冤家，誰知
今日又成畫餅！
（連晚飯也不吃，就和衣睡了。）
（一夜懮苦自不必說。）
（次早起來，只得又叫進忠到孝順胡同去訪問，並無消息。）
（住在店內，逢著吳下人便問，也無一人知道。）
又 想：他莫不是上了前程，在那個衙門裏？
（又央人到各衙門裏訪，也無蹤跡。）
（又住了些時，客店裏人雜，進忠便搭上了一班人，抓色子，鬥紙牌。）
（一娘著了忙，把他手上金牌子解下來。）
（後來便整幾夜不歸。）
（一娘說說他，他便亂嚷亂跳。）
４５＊＊時間： 地點：
（一日回來，反向娘要錢買酒吃，一娘回他沒錢，他竟將一娘的新花綢裙子拿著
（就走，又幾夜不歸。）
（一娘氣得要死。）
（正值京中米糧貴，又無進入，正是坐吃山空，不上半年，盤費都完了。）
（思量要回客家去，又怕人情世態，當日苦留不住，今日窮了又來，恐人惡嫌。
（）
（進忠也戀著那班人頑耍，反說道）
進 忠：當日誰叫你來的？如今又帶著鬼臉子去求人。
（母子們又吵鬧了一場。）
（漸漸衣服當盡，看看交冬，天氣冷得早，衣食無措，一娘只得重整舊業，買了
（個提琴沿街賣唱。）
（走了幾日，覓不到三五十文錢，連房錢也不夠。）
（一則腳小難行，二則京中灰大，一腳下去，連鞋幫都陷下去了，提起來時，鞋
（又吊了，一日走不上幾家，故無多錢。）
（回到下處，坐著煩惱，店家）
店 家：走唱最難覓錢，如今御河橋下新開了個酒館，十分齊整，你不如到那裏趕座兒，
還多得些錢。
（次早，一娘走進城來，竟往御河橋來，迎著北風，好生寒冷。）
（不一時望見一所酒樓，只見：
（ 湘簾映日，小閣臨流。）
（一條青旆招搖，幾處紗窗掩映。）
（門迎禁院）
（時間仙樂泠泠；軒傍宮牆，每見香花馥馥。）
（金水河，牙牆錦纜，時時知味停舟；長安街，公子王孫，日日聞香下馬。）
（只少神仙留玉珮，果然卿相解金貂。）
（一娘進店來，先對店主道了個萬福）
一 娘：爺，我是個南邊人，略知清曲，敢造寶店，胡亂伏事貴客，望爺抬舉。
（店家見他生得標致，先引得動人，便說道）
店 家：且請坐，還沒有客來哩。
（一娘坐下。）
店 家：大嫂寓在那裏？
一 娘：前門陸家飯店。
店 家：共有幾口？
一 娘：只有一個小孩子。
店 家：這也容易養活。
一 娘：全仗爺抬舉作成。
店 家：一路風吹壞了，小二拿壺暖酒與大嫂燙寒。
（店家收拾了四個碟兒，小二拿上酒來，店家走來陪他。）
（一娘奉過店家酒，拿起提琴來，唱了一套北曲，店家稱贊不已，連走堂的、燒
（火的都擠來聽，齊聲喝採。）
（店家喜他招攬得人來，就管待了中飯。）
（到晚，吃了晚飯，又吃了壺熱酒，纔回寓所，一日也有二三錢三五錢不等，甚
（是得濟。）
４６＊＊時間： 地點：
（一日回來，進忠已四五日不歸，到黃昏時，吃得大醉而來。）
（一娘也不理他，只到次日天明，纔說他道）
一 娘：你終日跟那起人做一處，必做不出好事來。這禁城內比不得石林莊，若弄出事來
，你就是死了。不如跟我到館內代他走走堂，每日好酒好食，還可尋錢貼用。
進 忠：沒得舍臉。
（說著跑出去了。）
（一娘氣了一會，纔到酒館中來。）
（唱了半日，到東邊一個小閣裏來，見有兩個人在那裏對飲，上手是個清秀小官
（，對坐的那個人，頭戴密絨京帽，身穿元色潞綢直身，生得肥偉長大，見了一
（娘，上一眼下一眼目不轉睛的看他。）
（那小官扯一娘坐下吃了幾杯，一娘起身走到對席上唱，那人猶自看著他。）
（又唱過一遍，錢都收了，重到閣子上，見那兩個人已去了。）
（一娘走出來，見那二人還伏在檳上與店家說話。）
（一娘站在旁邊伺候，只聽得店家道）
一 娘：曉得！領命！
（二人拱拱手去了，竟沒有把錢與一娘。）
（店家點頭，喚一娘到面前說道）
店 家：纔二位是吏科裏的掌家，他晚間要留你談談。
一 娘：使不得，我下處沒人。
店 家：如今科道衙門好不勢耀利害，我卻不敢違拗他，當不得他的計較。
（把一娘硬留住了。）
（到晚客都散了，店家將小閣兒收拾乾淨，鋪下床帳等候。）
（到黃昏時二人纔來，到閣上坐下，請一娘上來，坐在那小官肩下，擺上餚饌。
（）
店 家：二位爺請些，總是新鮮的。
（一娘奉過一巡酒，取提琴唱了一套北曲，又取過色子，請那小官行令。）
（斟上酒，一娘又唱了套南曲，二人嘖嘖稱羨。）
一 娘：（那人道）從來南曲沒有唱得這等妙的，正是『詞出佳人口』。記得小時在家裏
的班昆腔戲子，那唱旦的小官唱得絕妙，至今有十四五年了，方見這位娘子可以
相似。如今京師雖有數十班，總似狗哼一般。
一 娘：二位爺貴處那裏？
二 人：（那人道）山東。
一 娘：我也曾走過山東的，爺是那一府？
二 人：（那人道）臨清。
一 娘：我也曾在臨清住了二年的，那裏有位王尚書老爺，爺可知道麼？
二 人：（那人道）王太老爺去世了，你怎麼認得的？
一 娘：我在山東走過好幾府，惟在臨清最久，每日在王府內頑耍，王大爺十分和氣，不
知可曾中否？
二 人：（那人道）你莫不是侯一娘麼？
一 娘：正是。爺怎麼認得的？
二 人：（那人道）我說有幾分面熟哩！先見了你，想了半日也想不起來，原來比當日胖
了。
一 娘：老了。
二 人：（那人道）還不覺，豐姿如舊。如今大爺做到吏科給事，奶奶時常想念你，常差
人四路訪尋你哩。你家老醜與辰生好麼？
（一娘將前事大概說了一遍。）
一 娘：（那人道）怪道尋你不見，原來遭了這些大變。
一 娘：爺上姓？
二 人：（那人道）我還認得你，你到不認得我了？我是貽安。
一 娘：爺發了身子，故此不認得。這位爺尊姓？
貽 安：你真老了，他是吳爺家的六郎。
一 娘：（一娘笑道）一別十五六年，當初只好十多歲。
店 家：正是他鄉遇故知了。各飲一杯。
一 娘：（六郎道）我們就行個喜相逢的令罷！六個色子湊數算，少一點吃一杯。
（令行完了，又猜拳賭酒，直至三更方散。）
（貽安去了，六郎同一娘宿了。）
（兩人都是久曠的，說不盡一夜歡娛。）
（次日還未起來時，王府裏早差了長班來接。）
（一娘慌忙起來梳洗，吃了早飯，上馬同至王老爺賜第。）
（門上回過，裏面傳梆，著家人出來喚一娘進去。）
（管家婆引進後堂，王奶奶尚未梳洗。）
（一娘叩下頭去，王奶奶一把扯起來道）
王奶奶：好人呀，一去就不來了，叫我何處不著人問到了你！一向在那裏的？辰生好麼？
一 娘：多謝奶奶掛念。
（遂將別後事細說一遍。）
王奶奶：原來受了這許多磨難的！我說怎的不見你來？
（丫頭拿茶來與他吃，王奶奶纔來梳洗。）
（一娘坐在旁邊，只聽得房內孩子哭，一娘）
一 娘：奶奶有幾位公子？
王奶奶：我生了兩個，都讀書去了。這是丫頭生的。
（梳洗畢，拿上茶來，一娘吃了點心。）
（王奶奶見他身上衣服單薄，取了兩件新綿衣與他換了。）
（少頃，王老爺回來。）
（一娘出來迎接，見王老爺比前胖了許多。）
一 娘：（見了一娘道）貴人難見面，一向在那裏的？
（一娘叩了頭，王老爺換了便服道）
王老爺：坐著。
一 娘：老爺未坐，小的怎敢坐？
王老爺：你又講起禮來了。
（一娘只得坐下。）
王老爺：你沒有到泰安州去，一向在那裏的？
（王奶奶將他遇難之事說了。）
王老爺：你家老醜歿了，可曾另尋個對兒？
一 娘：沒有。
王老爺：你家辰生哩？
一 娘：在前門陸家飯店裏。
王老爺：吩咐長班把他行李發來，並喚他孩子來。
（小廝答應去了。）
王老爺：老一來得恰好，我刻下正要出差。家眷回去，正要人作伴，你少不得也同到臨清
去頑頑。
王奶奶：甚麼差使？
王老爺：因關白平復了，差我去安撫朝鮮。先打發你們回去。
（三人同吃了早飯，王老爺出去拜客，午後纔回。）
（長班取了行李同進忠來。）
（小廝領他入內，一娘）
一 娘：來叩老爺、奶奶頭。
王奶奶：去時纔幾個月，如今這樣長大了。
（取酒飯與他吃，三人坐下飲酒。）
王老爺：你幾時到京的？米貴很狠哩！
一 娘：來有八個月了。當初雲卿原約來京一會，不意到此遍訪不遇，故此擔擱至今。
王老爺：他到京第二年就上了前程，在京中住了七八年，去年春間纔選到廣東去了。卻好
呆益之是他的上司，甚是看顧他。前日有書子來，說新喪了偶。你如今也是寡居
，不如還與他做一對也好？
一 娘：他如今有錢有勢，愁沒有嬌妻美妾，還要我麼？
王老爺：他到是個有情的，提起來就眼淚汪汪哩！
（飲至更深方睡。）
（次日，王老爺伺候領敕、辭朝、送行、請酒，逐日不閑。）
（進忠仍舊戀著那班人，不肯隨娘去。）
（一娘求王老爺處治他，王老爺）
王老爺：京中光棍最多，且不怕打。今日處了，明日又是如此，只有管你兒子為是。
王奶奶：（王奶奶對王老爺道）老一隨我們回去，你把他兒子帶去吧。
王老爺：那小廝眼生得凶暴，不是個安靜的，帶去恐他生事。我看別衙門有用得著人的，
荐他去做個長隨，有了管頭，那起光棍就不敢尋他了。
（次日對一娘說了，叫長班來吩咐道）
一 娘：這魏進忠的母親要隨家眷回臨清，他在此無依，你去看那個衙門用得著人，可作
成他去做個長隨。
長 班：只有中書程爺對小的說要個長隨的，請老爺發個帖去，沒有不收的。
（王老爺進來對一娘說了。）
（娘兒們商議停當，王老爺發了帖，長班領他到程中書寓所來。）
（正是：
（ 未入黃扉稱上相，暫棲薇省作親隨。）
（畢竟不和進忠去做長隨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程中書湖廣清礦稅 馮參政漢水溺群奸）
（詩曰：
（ 莫把行藏問老天，惟存方寸是良田。）
（粗心做去人人忌，冷眼看時個個嫌。）
（樹出高林先被折，兔謀三窟也遭殲。）
（瘠人肥己如養虎，用盡機關亦枉然。）
４７＊＊時間： 地點：
（話說王府長班拿了帖，領進忠到程中書寓所。）
（門上稟知，喚進忠同長班進去。）
（都叩了個頭。）
長 班：小的是吏科王老爺差來的，王老爺拜上老爺：這魏進忠的父親是家太老爺門下寫
書啟的，他今在家老爺衙內伏事。因家老爺出差去，因老爺吩咐要一個長隨，小
的稟過家老爺，送來伏事老爺的。
程中書：（程中書見進忠生得乾淨）人恰用得著，只是這我這冷淡衙門，比不得你老爺那
裏，恐他受不慣。
長 班：他年紀小，也還伶俐，叫他習些規矩，若得老爺抬舉，成人何難。
程中書：拜上你老爺，容日面謝罷。
（發了回貼，賞長班五錢銀子。）
長 班：（長班叩頭謝了賞）小的還領他去，等家老爺起身後，他收拾了衣服行李，再送
他來。
程中書：也罷。
（二人同辭了出來，回覆王老爺話。）
（次日，王老爺先打發家眷出京。）
（一娘叫進忠來，吩咐道）
一 娘：你如今有了管頭，比不得往日了，須要小心謹慎伏事。我去不多時，就同奶奶回
來，你須安分學好，免我牽掛，衣服行李都與你。
（又把金牌子解下，代他扣在手上）
進 忠：恐遇見我姨弟，與他看，他就知道了。
（進忠直送至良鄉，纔灑淚別娘回京。）
（正是：
（ 懷抱瞻依十數年，艱難困苦更堪憐。）
（今朝永訣長亭畔，腸斷孤雲淚雨懸。）
（進忠回京，次日伺侯王老爺起了身，纔回來拿了行李，長班送他到程中書處。
（）
（進忠到也小心謹慎，伏事殷勤。）
（他為人本自伶俐，又能先意逢迎人，雖生得長大，卻也皮膚細白，程中書無家
（眷在此，遂留在身邊做個龍陽。）
（凡百事出入，總是他掌管，不獨辦事停當，而且枕席之間百般承順，引得個程
（中書滿心歡喜。）
（隨即代他做了幾身新衣，把了幾銀金玉簪兒，大紅直身，粉底京靴，遍體綾羅
（，出入騎馬。）
（那班光棍也都不敢來親近他。）
（那程中書乃司禮監掌朝田太監的外甥，山西大同府人，名士宏。）
（他母舅代他上了個文華殿的中書。）
（雖是個貴郎，卻也體面。）
（九卿科道官因要交結他母舅，故此都與來往。）
（還有那鑽刺送禮求他引進的，一日也收許多禮。）
（田太監忽然死了，他也分得許多家私。）
４８＊＊時間： 地點：
（一日，程中書退朝，氣憤憤的發怒，打家人、罵小廝，焦躁了一日，家人都不
（知為何。）
４９＊＊時間： 地點：
（晚間上燈時，猶是悶悶不樂，坐在房內。）
（進忠燒起爐子燉茶，又把香爐內焚起好香來，斟的杯茶，送至程中書面前。）
（程公拿起茶吃了兩口，又嘆了口氣。）
（進忠恃愛，在旁說道）
進 忠：爺一日沒有吃飯，不要餓了，可吃甚麼？
程 公：（程公停了一會道）先燉酒來吃。
（進忠忙到廚下，叫廚子作速整理停當。）
（進忠先拿了酒進來，接了菜擺在桌上，取杯湛酒。）
程 公：（程公連飲了兩杯）你也吃杯。
（進忠接過來，低下頭吃了，又斟了杯奉上二人遂一遞一杯，吃過了一會，程公
（顏色纔漸漸和了。）
進 忠：（進忠乘機問道）老爺為甚著惱？
程 公：今日進朝，受了一肚了氣。
進 忠：誰敢和老爺合氣？
程中書：怎耐二陳那閹狗，著實可惡。
進 忠：為甚麼？
程 公：因楊太監要往陝西織造馱絨，送我一萬銀子，央我討他分上。我對他說，他到當
面允了，只是不發下旨來。後又去求他幾次，總回我：『無不領命，只等皇爺發
下來，即批准了。』如今等了有兩個多月，也不發下來。楊爺等不得，又去央李
皇親進去說了，登時旨意下來了。你說可惱麼？當日內裏老爺在時，好不奉承，
見了我都是站在旁邊呼大叔，如今他們一朝得志，就大起來了。早間我要當眾人
面前辱他們一場，被眾太監勸住。
進 忠：世情看冷暖，人在人情在。內裏老爺又過世了，如今他們勢大，與他們爭不出個
甚麼來。只纔是『早上不做官，晚上不唱喏。』李皇親原是皇上心坎上的人，怎
麼不奉承他？那些差上的太監們撰了無數的錢，進朝廷者不過十之一二，司禮監
到得有七八分。據小的意思，不如上他一本，攪他一攪。
程 公：怎麼計較哩？
進 忠：老爺本上只說歷年進貢錢糧拖欠不明，當差官去清枴。皇上見了，無不歡喜，自
然是差老爺去了。
程 公：好雖好，又恐那狗骨頭見與他們不便，又要按住了哩。
進 忠：內裏老爺掌朝多年，難道沒有幾個相好的在皇上面前說得話的麼？就是他同伙中
也有氣不忿的，老爺多請幾位計議，就許他們些禮物，包管停妥。
（一夕話，把個程中書一肚子怒惱都銷入爪哇國去了，滿面上喜笑花生，將他一
（把摟過去親嘴道）
程中書：好聰明孩子，會計較事。若成了，也夠你一生享用哩。
（只纔是：
（ 自古讒言可喪邦，一時聳動惡心腸。）
（士宏不悟前賢戒，險把身軀葬漢江。）
（兩人一遞一杯，飲至更深，上床安歇。）
（程中書因心中歡喜，更覺動興。）
（進忠欲圖他歡喜，故意百般做作，極力奉承，二人顛狂了半夜，纔相摟相抱而
（睡。）
（次日起來，不進朝；便來拜殷太監。）
（這殷太監原是在文書房秉筆的，田太監歿了，就該他掌朝，因神宗歡喜二陳，
（就越次用了，卻把他管了東廠，也是第一個大差。）
（他平日與田太監極厚，故程中書來拜他。）
（傳進帖去，正值殷太監廠中回來，至門首下轎。）
（門上稟知，就叫請會。）
（程中書進來，見了禮，到書房坐下。）
殷太監：自令母舅升天後，一向少會，咱們這沒時運的人，是沒人睬咱的。今日甚風兒吹
你到此？承你不忘故舊，來看看咱好。
程中書：因家母舅去世，被人輕薄，也無顏見人。今日沒有進去，特來叩請老公公的安。
殷太監：承受你。小的們，取酒來燙寒，閑敘閑敘。
（家人移過桌子放在火盆邊，大碗小碟的擺了一桌餚品，金杯斟上酒來。）
（二人對酌多時，程中書）
程中書：近日又差了幾位出去了？
殷太監：那些狗攘的，辦著錢只是鑽刺他們出去，撰了無數的錢來，只揀那有時運的，便
成幾萬的送他，似咱們這閑涼官兒，連屁也不朝你放個。
程中書：這也不該。楊柳水大家灑灑纔是。難道就沒得用人之時。
殷太監：這起狗骨頭兒，眼界無人，會鑽刺的都弄了去。你留他，我明日不弄他們個盡根
也不算手段。包管叫他們總送與皇爺，大家窮他娘。
程中書：朝廷的錢糧，年年報拖欠，總是他侵挪去了。
殷太監：甚麼拖欠？都是他們通同作弊，只瞞著皇爺一個。
程中書：何不差人去清枴？
殷太監：咱也有此意。若差內官去，又是他們一伙子的人；要差個外官去，又恐不體咱的
心。
程中書：小侄到無事，可以去走走。只是內裏無人扶持。要求個分上又沒錢使。似昨日楊
公公的事，是李皇親說的，就靈驗了。
殷太監：這狗攘的也是神鑽哩！我說怎麼下來得這樣快，原來是這個大頭腦兒。若你老先
兒肯去，都在咱身上。咱有個好頭兒，管你一箭就上垛。
程中書：多謝老公公美意。但不知是那個頭兒？
殷太監：李皇親是小李娘娘的兄弟。咱明日去鄭娘娘位下求個分上，只求皇爺批下，竟落
文書房，看那小狗攘的可敢留住麼！
程中書：妙極，妙極！但不知要多少禮物？
殷太監：少也得萬石米。
程中書：小侄是個窮官，怎辦得起？
殷太監：你措一半，我代你借一半，等你回來補我。
程中書：拜托，回來加利奉還。
殷太監：田哥分上，說甚麼利錢？只是弄得這些狗攘的頭落地，方稱我心。
（程中書辭了起身，殷太監）
殷太監：你把禮兒先送來，本也預備現成，等皇爺在鄭娘娘處頑耍，咱著人送信來，你再
進本，咱央娘娘即時批出，這叫做迅雷不及掩耳，叫他們做手腳不迭。
（說畢，別了。）
（程公回來。）
（進忠隨來，脫了衣服。）
程 公：果如你的計，十分停妥。
（便將殷太監的話對進忠說了。）
進 忠：事不宜遲，恐久則生變，就乘今夜送去。
（程中書忙取出一百個元寶，用食拿裝好，差了四個人抬著，進忠拿了帖子，送
（到殷太監家來。）
（時已初更，大門關了，門上不肯傳。）
進 忠：我們是福府差來，有機密事來見的。
（門官纔開了門，進忠領人將食盒抬進，門上人大嚷大罵。）
進 忠：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咱是中書程爺送禮來的。早間與公公約定，吩咐叫此刻送
來的，這是薄敬五兩，請收，借重傳一聲。
（門上接了，似有嫌少之意）
門 上：公公睡了，不敢傳。
（進忠只得又送了他三兩，纔去傳點。）
（過了一會，家人纔出來問道）
家 人：甚麼事？
（進忠對他說了，也送了他五兩銀子，纔進去說知。）
（少頃，叫抬進去。）
（抬進中堂，見堂上燈燭輝煌，火盆內叢著火。）
（殷太監頭戴暖帽，身著貂裘，南面而坐，前列著十數個親隨。）
（進忠跪下叩了個頭，家人接上帖去。）
殷太監：（殷太監看了道）就到明日罷了，怎麼這樣快？你爺做得事。
進 忠：蒙老爺盛意，先送地來，好乘機行事。
（旋將食盒打開，一錠錠在燈下交代明白。）
殷太監：（殷太監叫管庫的收了）好乘巧孩子，會說話，辦事也找絕。
進 忠：（遂向身邊順袋內摸出十個金豆子來賞進忠）拜上你爺，早晚有信就送來。
（進忠答應，叩謝回來回信。）
（程中書次日把本章備下。）
（過了幾日，殷太監差人來送信。）
（程中書忙將本送進，果然就批出來。）
程中書：（道）湖廣礦稅錢糧，著程士宏清枴，著寫敕與他。
（科道見了交章奏劾，俱留中不發。）
（程中書來謝了殷太監，忙收拾領敕辭朝。）
（京中那起光棍鑽謀送禮，希圖進身。）
（又有湖廣犯罪拿訪的約來幫助。）
（發了起馬牌，由水路而來，擺列得十分氣焰。）
（但見他：
（ 行開旗幟，坐擁樓船，喧天鼓樂鬧中流，亂雜從人叢兩岸。）
（黃旗金額，高懸著兩字欽差；白紙朱批，生扭出幾行條例。）
（驛傳道火牌清路，巡捕官負弩先驅。）
（列幾個峨冠博帶，皆不由吏部自除官；擺許多棕帽宣牌，乃久困圜扉初漏網。
（）
（過馬頭威如狼虎，趲人夫勢類鷹鸇。）
（搜剔關津，飛鳥游魚皆喪膽；掘傷丘隴，山神土地也心驚。）
（程中書帶了這班積棍，一路上狐假虎威，虛張聲勢，無般不要，任意施為。）
（那些差上的內官奉承不暇他。）
（敕上只叫他清枴礦稅，與百姓無涉，他卻倚勢橫行，就是他不該管的事，他也
（濫管民情，網羅富戶，鐶詐有司。）
（山東、江淮經過之地，無不被害。）
（及到湖廣，是他該管地方，便把持撫按，凌虐有司，要行屬官禮，勒令庭參，
（牌票，仰示，一任施行。）
（若與抗衡，即行參劾，說他違旨，不奉清柑。）
（各府院道，任期放縱，莫敢誰何。）
（荊湘一帶，民不聊生。）
（正是：
（ 當路豺狼已不禁，又添虎豹出山林。）
（東南膏血誅求盡，誰把沉冤訴九閽。）
（程中書舟過漢江，將到均州地方，只見前面一座高山，遂問從人道）
程中書：這是甚麼山？
巡 捕：（巡捕稟道）是武當山。
進 忠：聞得武當是玄天上帝的聖跡，何不去游游？
（程中書遂傳令要往武當進香。）
（船家領命，即放船北去。）
（行了一日，早有均州吏目帶領人夫迎接。）
（離均州三十里便是頭天門，知州來迎接，吏目稟道）
吏 目：從此上山，俱是旱路，請大老爺坐轎。
（程中書吩咐，只著幾名親隨跟去，餘者俱著守船，不許亂行取罪。）
（遂搭扶手上岸，坐了大轎，一行鼓樂儀從竟上出來。）
（到山腳下，早有五龍宮道士迎接，入宮獻茶辦齋，天色已晚，就在本宮歇了。
（）
（次早，吃過早齋，道士稟道）
道 士：從五龍上去，山路甚險窄，坐不得大轎，須用山轎，方好上去。
（程中書上了山轎，從人不能騎馬，也是山轎，皆用布兜子抬，兩人在上扯拽而
（行，坐轎的皆仰面而上。）
（一層層果然好座山，但見：
（ 巨鎮東南，中天神岳。）
（芙蓉峰竦傑，紫蓋嶺巍峨。）
（九江水接荊揚遠，百越山連軫翼多。）
（上有太虛寶殿，朱陸雲臺。）
（三十六宮金磬響，百千萬眾進香來。）
（舜巡禹狩，玉簡金書。）
（樓閣飛丹鳥，幢幡擺赤襟。）
（天開仙院透空虛，地設名山雄宇宙。）
（幾樹榔梅花正放，遍山瑤草色皆舒。）
（龍潛澗底，虎伏崖中。）
（幽禽如訴語，馴鹿近人行。）
（白鶴伴雲棲老檜，青鸞向日舞喬松。）
（玉虛師相真仙地，金闕仁威治世宮。）
（程中書來到半山，有太和宮道官帶領一班小道士來接，從人喝令起去，小道士
（齊聲響動，鼓樂一派，雲韶簫管之聲清泠可聽。）
（進到宮裏，道官備下香湯，叢了火，請程公沐浴上山。）
（直至太和絕頂，祖師金殿前下轎，抬頭觀看，好座金殿。）
（真個是：
（ 輝煌耀日，燦爛侵眸。）
（數千條紫氣接青霄，幾萬道黃雲籠絳闕。）
（巍巍寶像，真個是極樂神仙；級級金階，說甚麼祗園佛地。）
（參差合瓦，渾如赤鯉揭來鱗；上下垂簾，一似金蝦生脫殼。）
（戊已凝精團紫蓋，虹霓貫日放金光。）
（程公上殿拈香，拜畢起來，四下觀看，皆是渾金鑄就，贊嘆不已。）
（直至山頂，放眼一望，真個上出重霄，下臨無地，漢江僅如一線，遠遠見西北
（一座大山不甚分明，如龍蛇蓑蜒）
程 公：那是甚麼山？
道 士：（道官道）那是終南山的發脈。
程 公：久聞武當勝概，果然名不虛傳。
（遂下山來到太和宮，道士設宴管待，一般有戲子、樂人承應。）
（只一人獨酌，飲過數杯，覺得沒趣，即令撤去，止留桌盒與老道士清談用。）
（兩個小道童奉酒，飲至更深始散，就在樓上宿了。）
（只聽得隔壁笙歌聒耳，男女喧嘩，一夜吵得睡不著。）
（次早起來，喚道官來問道）
道 士：隔壁是甚麼人家，深夜喧嘩？
道 士：是山下黃鄉官的家眷來進香，在隔壁做戲。
（程中書記在心頭。）
（吃過早飯，道官請游山，程公換了方巾便服，帶了從人，滿山游玩，說不盡花
（草爭妍，峰巒聳翠。）
（來到紫蓋峰，乃是一條窄路，兩山接筍之處，正在轉灣之地。）
（轎夫站在兩崖上緩緩而行，轎子懸空，已令人害怕。）
（只見底下一簇轎子蜂擁而來，兩下相撞。）
進 忠：（進忠等喝道）甚麼人？快下去讓路！
吏 目：（吏目忙向前說道）欽差大人是本處的上司，你們快些讓讓。
進 忠：（那些人道）甚麼上司，我們是女眷，怎麼讓他？
（亂嚷亂罵，竟奔上來。）
（程公見他勢頭來得洶涌，忙叫轎夫退後，在寬處下轎讓他。）
（只見一齊擁上有二十多乘轎來，轎上女眷都望著程中書笑。）
程 公：（眾人吆喝道）不許笑！
（半日纔過完了。）
（程公心中著實不快。）
（上了轎，回到太和宮，道士獻了茶，吃了午飯。）
程 公：（程公叫道士來問道）纔是誰家的女眷？
道 士：就是昨夜做戲的黃鄉官的公子，帶著些女眷來游山。
程 公：他是個甚麼官兒，就這樣大？
道 士：他是個舉人，做過任同知的。
程 公：（程公大笑道）同知就這等大？
道 士：此地沒有宦家，只他是做過官的，故此大了。
（程公吃了飯，因夜裏未曾睡覺，就和衣睡熟了。）
（原來這黃同知極不學好，在山下住著，倚著鄉官勢兒，橫行無忌，有天沒日的
（害人。）
（小民是不必說了，就是各宮道士，無不被其害，將他山上欽賜的田地都佔去了
（。）
（但遇宮內標致小道士，就叫家去伏事教戲。）
（家內有兩班小戲子，都是鐶陷去的，到有一大半是道士，買的不過十之二三。
（）
（山上道士個個痛恨，正沒法報復他，卻好見程公惱他，便乘機在火上澆油。）
（因進忠是程中書的心腹，家人先擺了桌在小閣子內，乘程公睡熟，便請進忠到
（閣上吃酒。）
（兩個道士相陪。）
進 忠：老爺尚未用酒，我怎麼先吃？
道 士：乘此刻消閑，先來談談。
（三人一遞一杯，吃了一會。）
（那道士極稱黃同知家豪富，真是田連阡陌，寶積千箱，有幾十個侍妾，兩班戲
（子，富堪敵國，勢並王侯。）
進 忠：他不過做了任同知，怎麼就有這許多家私？
道 士：他的錢不是做官撰的。
進 忠：是那裏來的？難道是天上下的？
道 士：雖不是天上下的，卻也是地下長的。
（老道士正欲往下說，那個道士道）
老道士：你又多管閑事了，若惹黃家曉得，你就是個死了。
（那老道士便不敢說了。）
進 忠：你說不妨，此處又無外人。
道 士：只吃酒罷，莫惹禍，太歲頭上可是動得土的？
進 忠：（進忠站起身來道）說都說不得，要處他，越發難了，我去稟了老爺，等老爺問
你。
那道士：爺莫發躁，我說與你聽罷。
（道士未曾開言，先起身到門外看看，見沒人，把門關上，纔低低說道）
道 士：我們這武當山，自來出金子，就是造金殿，也是這本山出的。金子被永樂皇帝封
到如今不敢擅開，只有黃家知道地脈，常時家中著人去開挖，外人都不知金子的
本源，他也一些不露出來，帶到淮、揚、蘇、杭等處去換，他有這沒盡藏的財源
，怎麼不富？
５０＊＊時間： 地點：
（正說間，程公醒了咳嗽，進忠忙過來斟茶與程公吃，便將道士之言一一說知。
（）
程 公：武當乃成祖禁地，與南北二京紫金山一般，他敢擅自開挖，罪也不小。若要處他
，卻無實據。
進 忠：擅開金礦，毀挖禁地，這都是該死的罪，況爺是奉旨清柑礦稅的，這事不枴，更
柑何事？
程 公：事之有無，也難憑一面之辭，這事弄起來甚大，恐難結局。
進 忠：且去吹他一吹，他若見機，尋他萬把銀子也好。
程 公：怎得有便人吹風去？
進 忠：均州吏目現在外面，等小的去吹個風聲與他，看是如何。
（遂下樓來到殿上。）
（那吏目正睡在凳上，見進忠來，忙起身站立。）
進 忠：（進忠與他拱拱手道）貴處好大鄉紳。
吏 目：此地無朱砂，赤土為上。
進 忠：明對他說是欽差大人，他還那等放肆。
吏 目：他在此橫行慣了，那些人總是村牛，那裏知道世事！
進 忠：老爺十分動怒，是我勸了半日纔解了些。聞得他家有好金子，老爺要換他幾兩公
用，可好對他說聲？
吏 目：他家果是豪富，恐未必有金子。
進 忠：他家現開金礦，怎說沒有？
吏 目：人卻是個不安靜的，若說他開金礦，實無此事。且武當自來沒有出過金子。
進 忠：一路來主聞得他家開金礦，有沒有，你都對他說聲。
吏 目：金子本是沒有，若大老爺怪他，待我去吹他吹，叫他送分厚厚的禮，自己來請個
罪兒罷。
進 忠：也罷，速去速來。
（吏目走出宮來，見松樹下一族人坐著吃酒，吏目認得是黃家的家人。）
（吏目走到跟前，那些人認得，都站起身來。）
吏 目：（吏目喚了個年長的家人到僻靜處說道）早間你家的轎子在山上遇見的是欽差程
大老爺，來湖廣清枴礦稅的，你家女眷沖撞了他，他十分著惱。
家 人：（那家人）總是些少年小廝們不知世事，望爺方便一言。
吏 目：我也曾代你稟過，他說聞得你家有金子換，他要換幾兩哩。
家 人：這是那裏的話？我們家金子從何而來？
吏 目：他原是個沒毛的大蟲，明知你家巨富，這不過是借端生發的意思。你去對你家公
子說聲，沒金子，就多少送他分禮兒罷。恐生出事來，反為不美。
家 人：爺略等等，我去就來。
吏 目：你須調停調停，他既開了口，決不肯竟自干休。
（那家人來到樓上，埋怨那起家人）
家 人：老爺原叫你們跟大爺出來，凡事要看勢頭，怎麼人也認不得，一味胡行？你們惹
了程中書，在那裏尋頭兒哩！
公 子：（公子聽見）甚麼事？
（家人便將吏目的話說了一遍。）
（那黃公子是少年心性，聽了這話，便勃然大怒，罵道）
公 子：放他娘的狗屁！我家金子從何處來？那吏目在那裏？
家 人：在樹下哩。
（公子往外就跑，那裏懸得住？一氣跑到樹下，一片聲罵道）
公 子：充軍的奴纔，你只望來鐶我，你代我上覆那光棍奴纔，他奉差管不著我，他再來
放屁時，把他光棍的筋打斷他的。
（那吏目聽見罵，飛也似的跑去了。）
（那黃公子猶自氣憤憤的趕著罵。）
（吏目跑到樓上，將黃公子罵的言語一一對進忠說了。）
（進忠來回程公，程公大怒道）
程 公：畜生如此無禮；這卻不干我事了，他到來欺負我！
（遂發牌到均州上院，把老道士拿去補狀，連夜做成本章，次日差人背本進京。
（）
（一面點了四十名快手、二百名兵，將黃同知宅子圍得鐵桶相似，候旨發落。）
（正是：
（ 忍字心頭一把刀，為人切勿逞英豪。）
（試看今日黃公子，萬貫家私似燎毛。）
（黃公子只因一時不忍，至有身家性命之禍。）
（少年人血氣之勇，可不忍乎！均州知州遂將此事申聞撫按，黃同知也著人到撫
（院裏辯狀。）
（撫院上本辯理，總是留中不發。）
（偏他的符水靈，本上去就准了，不到一個月，旨下，批道）
批 下：黃纔擅開金礦，刨挖禁地，著程士宏嚴行拿問，籍沒定罪。
（程中書一接了旨，便又添些快手、兵丁，把黃同知父子拿來收禁，把家財抄沒
（入官。）
（田地房產仰均州變價，侵佔的田地准人告覆。）
（將婦女們盡行逐出。）
（那些兵丁乘勢將婦子的衣服剝去。）
（赤條條的東躲西藏，沒處安身，都躲到道士房內，只好便宜了道士受用。）
（也是黃同知倚勢害人，故有此報。）
（黃同知父子苦打成招，問成死罪，候旨正法，也是天理昭彰。）
（忽一日，有個兵備道，姓馮名應京，江南泗州盱眙縣人，兩榜出身，仕至湖廣
（參政，來上任，到省見撫院，回來正從武當山過，觀看景致。）
（忽聽得隱隱哭聲，便叫住轎，著家人去柑。）
（家人訪到一間草房裏，那蘺荊門推開，只見兩個年老婦人坐著績麻。）
家 人：你家甚麼人哭？
婦 人：（老婦人）沒有。
家 人：明明聽見你家有哭聲，怎麼說沒有？我們是本處兵備道馮大老爺差來問的。
（那老婦人還推沒有。）
（只見一個少年婦人，蓬頭垢面，身無完衣，從屋裏哭著跑出來）
出 來：馮大老爺在那裏哩？
家 人：在門外轎子裏哩。
那婦人：（那婦人便高聲大叫道）青天大老爺，救命！冤枉！
（直喊到轎前跪下。）
王老爺：（馮老爺）你有甚麼冤枉？好好說，不要怕。
那婦人：（那婦人哭訴道）小婦人是本處黃同知的媳婦，被欽差程中書害了全家。
（將前情細訴一遍。）
那婦人：（馮公聽了，毛髮上指）青上白日之下，豈可容此魑魅橫行？
（遂叫拿兩乘小轎，將婦人並老婆子帶一個去。）
（回了衙門，差人問到他親戚家中安插，叫他補狀子來。）
（馮公袖子呈子，上院見撫院，稟道）
撫 院：本道昨過武當山下，有婦人稱冤，系黃鄉宦的媳婦，被欽差程士宏無端陷害，全
家冤慘已極。原呈在此，求大人斧斷。
撫 院：本院無法處他。本道卻有一法可以治之，俟行過方敢稟聞。
撫 院：聽憑貴道處治得他甚好。
（馮公辭了回來，到衙門內取了十數面白牌，朱筆寫道）
回 來：欽差程士宏，凌雪有司，詐害商民，罪惡已極，難以枚舉，今又無軸陷害鄉官黃
氏滿門，慘冤尤甚。本道不能使光天化日之下，容此魑魅橫行。凡爾商民，可于
某日齊赴道轅，伺候本道驅逐。特示。
（白牌一出，便有萬把人齊赴道前。）
回 來：（馮公道）爾等且散，不可驚動他。本道已訪得他于某日船到漢口，爾等可各備
木棍一條，切不可帶寸鐵。有船者上船，無船者岸上伺候。俟本道拜會他，爾等
只看白旗為號，白旗一招，炮聲一響，便一齊動手，將他人船貨物都打下水去。
切不可乘機擄搶，亦不可傷他們性命，只把程中書捆起送上岸來。
（傳諭畢，眾人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