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 至 第七〇
６１＊＊時間： 地點：
（一日，泊舟錢塘，縛稍懈，忽躍入江。）
（俄傾，波濤大作，估舟傾沉。）
（某公）
（陝右某公，辛丑進士。）
（能記前身。）
（嘗言前生為士人，中年而死。）
（死後見冥王判事，鼎鐺油鑊，一如世傳。）
（殿東隅，設數架，上搭豬羊犬馬諸皮。）
（簿吏呼名，或罰作馬，或罰作豬；皆裸之，於架上取皮被之。）
（俄至公，聞冥王曰）
冥 王：是宜作羊。
（鬼取一白羊皮來，捺覆公體。）
（吏白）
冥 吏：是曾拯一人死。
（王檢籍覆視，示曰）
冥 王：免之。惡雖多，此善可贖。
（鬼又褫其毛革。）
（革已黏體，不可復動。）
（兩鬼捉臂按胸，力脫之，痛苦不可名狀；皮片斷裂，不得盡脫，既脫，近肩處
（，猶黏羊皮大如掌。）
（公既生，背上有羊毛叢生，剪去復出。）
（快刀）
（明末，濟屬多盜。）
（邑各置兵，捕得輒殺之。）
（章丘盜尤多。）
（有一兵佩刀甚利，殺輒導窾。）
６２＊＊時間： 地點：
（一日，捕盜十餘名，押赴市曹。）
（內一盜識兵，逡巡告曰）
盜賊甲：聞君刀最快，斬首無二割。求殺我！
（兵曰）
快刀兵：諾。其謹依我，無離也。
（盜從之刑處，出刀揮之，豁然頭落。）
（數步之外，猶圓轉而大贊曰）
盜賊甲：好快刀！
（俠女）
（顧生，金陵人。）
（博於材藝，而家綦貧。）
（又以母老，不忍離膝下，惟日為人書畫，受贄以自給。）
（行年二十有五，伉儷猶虛。）
（對戶舊有空第，一老嫗及少女，稅居其中。）
（以其家無男子，故未問其誰何。）
６３＊＊時間： 地點：
（一日，偶自外入，見女郎自母房中出，年約十八九，秀曼都雅，世罕其匹，見
（生不甚避，而意凜如也。）
（生入問母。）
顧 母：是對戶女郎，就吾乞刀尺。適言其家亦止一母。此女不似貧家產。問其何為不字
，則以母老為辭。明日當往拜其母，便風以意；倘所望不奢，兒可代養其母。
６４＊＊時間： 地點：
（明日造其室，其母一聾媼耳。）
（視其室，並無隔宿糧。）
（問所業，則仰女十指。）
（徐以同食之謀試之，媼意似納，而轉商其女；女默然，意殊不樂。）
（母乃歸。）
（詳其狀而疑之曰）
顧 母：女子得非嫌吾貧乎？為人不言亦不笑，豔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也！
（母子猜歎而罷。）
６５＊＊時間： 地點：
（一日，生坐齋頭，有少年來求畫。）
（姿容甚美，意頗儇佻。）
（詰所自，以『鄰村』對。）
（嗣後三兩日輒一至。）
（稍稍稔熟，漸以嘲謔；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
（由此往來暱甚。）
（會女郎過，少年目送之，問為誰。）
（對以）
顧 生：鄰女。
少 年：豔麗如此，神情一何可畏！
（少間，生入內。）
（母曰）
顧 母：適女子來乞米，云不舉火者經日矣。此女至孝，貧極可憫，宜少周卹之。
（生從母言，負斗米款門達母意。）
（女受之，亦不申謝。）
（日嘗至生家，見母作衣履，便代縫紉；出入堂中，操作如婦。）
（生益德之。）
（每獲餽餌，必分給其母，女亦略不置齒頰。）
（母適疽生隱處，宵旦號咷。）
（女時就榻省視，為之洗創敷藥，日三四作。）
（母意甚不自安，而女不厭其穢。）
（母曰）
顧 母：唉！安得新婦如兒，而奉老身以死也！
（言訖悲哽。）
（女慰之曰）
俠 女：郎子大孝，勝我寡母孤女什百矣。
顧 母：床頭蹀躞之役，豈孝子所能為者？且身已向暮，旦夕犯霧露，深以祧續為憂耳。
（言間，生入。）
（母泣曰）
顧 母：虧娘子良多！汝無忘報德。
（生伏拜之。）
俠 女：君敬我母，我勿謝也；君何謝焉？
（於是益敬愛之。）
（然其舉止生硬，毫不可干。）
６６＊＊時間： 地點：
（一日，女出門，生目注之。）
（女忽回首，嫣然而笑。）
（生喜出意外，趨而從諸其家。）
（挑之，亦不拒，欣然交懽。）
（已，戒生曰）
俠 女：事可一而不可再！
（生不應而歸。）
６７＊＊時間： 地點：
（明日，又約之。）
（女厲色不顧而去。）
（日頻來，時相遇，並不假以詞色。）
（少游戲之，則冷語冰人。）
（忽於空處問生）
俠 女：日來少年誰也？
（生告之。）
俠 女：彼舉止態狀，無禮於妾頻矣。以君之狎暱，故置之。請更寄語：再復爾，是不欲
生也已！
（生至夕，以告少年。）
（且曰）
顧 生：子必慎之，是不可犯！
少 年：既不可犯，君何犯之？
（生白其無。）
（曰）
少 年：如其無，則猥褻之語，何以達君聽哉？
（生不能答。）
少 年：亦煩寄告：假惺惺勿作態；不然，我將遍播揚。
（生甚怒之，情見於色，少年乃去。）
（一夕方獨坐，女忽至，笑曰）
俠 女：我與君情緣未斷，寧非天數！
（生狂喜而抱於懷。）
（?聞履聲籍籍，兩人驚起，則少年推扉入矣。）
（生驚問）
顧 生：子胡為者？
（笑曰）
少 年：我來觀貞潔人耳。
（顧女曰）
少 年：今日不怪人耶？
（女眉豎頰紅，默不一語。）
（急翻上衣，露一革囊，應手而出，而尺許晶瑩匕首也。）
（少年見之，駭而卻走。）
（追出戶外，四顧渺然。）
（女以匕首望空拋擲，戛然有聲，燦若長虹；俄一物墮地作響。）
（生急燭之，則一白狐，身首異處矣。）
（大駭。）
俠 女：此君之孌童也。我固恕之，奈渠定不欲生何！
（收刃入囊。）
（生曳令入。）
（曰）
俠 女：適妖物敗意，請來宵。
（出門逕去。）
（次夕，女果至，遂共綢繆。）
（詰其術，女曰）
俠 女：此非君所知。宜須慎秘，洩恐不為君福。
（又訂以嫁娶。）
（曰）
俠 女：枕席焉，提汲焉，非婦伊何也？業夫婦矣，何必復言嫁娶乎？
（生曰）
顧 生：將勿憎吾貧耶？
俠 女：君固貧，妾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憐君貧耳。
（臨別囑曰）
俠 女：苟且之行，不可以屢。當來，我自來；不當來，相強無益。
（後相值，每欲引與私語，女輒走避；然衣綻炊薪，悉為紀理，不啻婦也。）
（積數月，其母死，生竭力葬之。）
（女由是獨居。）
（生意孤寢可亂，踰垣入，隔窗頻呼，迄不應。）
（視其門，則空室扃焉。）
（竊疑女有他約。）
（夜復往，亦如之。）
（遂留佩玉於窗間而去之。）
（越日，相遇於母所。）
（既出，而女尾其後曰）
俠 女：君疑妾耶？人各有心，不可以告人。今欲使君無疑，烏得可？然一事煩急為謀。
（問之，曰）
俠 女：妾體孕已八月矣，恐旦晚臨盆。『妾身未分明』，能為君生之，不能為君育之。
可密告母，覓乳媼，偽為討螟蛉者，勿言妾也。
（生諾，以告母。）
（母笑曰）
顧 母：異哉此女！聘之不可，而顧私於我兒。
（喜從其謀以待之。）
（又月餘，女數日不至。）
（母疑之，往探其門，蕭蕭閉寂。）
（叩良久，女始蓬頭垢面自內出。）
（啟而入之，則復闔之。）
（入其室，則呱呱者在床上矣。）
（母驚問）
顧 母：誕幾時矣？
俠 女：三日。
（捉繃席而視之，則男也，且豐頤而廣額。）
（喜曰）
顧 母：兒已為老身育孫子，伶仃一身，將焉所託？
俠 女：區區隱衷，不敢掬示老母。俟夜無人，可即抱兒去。
（母歸與子言，竊共異之。）
（夜往抱子歸。）
（更數夕，夜將半，女忽款門入，手提革囊，笑曰）
俠 女：我大事已了，請從此別。
（急詢其故，曰）
俠 女：養母之德，刻刻不去諸懷。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報不在床第也。為
君貧不能婚，將為君延一線之續。本期一索而得，不意信水復來，遂至破戒而再
。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無憾矣。
顧 生：囊中何物？
俠 女：仇人頭耳。
（檢而窺之，鬚髮交而血模糊。）
（駭絕，復致研詰。）
（曰）
顧 生：向不與君言者，以機事不密，懼有宣洩。今事已成，不妨相告：妾浙人。父官司
馬，陷於仇，彼籍吾家。妾負老母出，隱姓名，埋頭項，已三年矣。所以不即報
者，徒以有母在；母去，又一塊肉累腹中：因而遲之又久。曩夜出非他，
道路門戶未稔，恐有訛誤耳。
（言已，出門。）
（又囑曰）
俠 女：所生兒，善視之。君福薄無壽，此兒可光門閭。夜深不得驚老母，我去矣！
（方悽然欲詢所之，女一閃如電，瞥爾間遂不復見。）
（生嘆惋木立，若喪魂魄。）
（明以告母，相為歎異而已。）
（後三年，生果卒。）
（子十八舉進士，猶奉祖母以終老云。）
異史氏：人必室有俠女，而後可以畜孌童也。不然，爾愛其艾豭，彼愛爾婁豬矣！
（酒友）
（車生者，家不中貲而耽飲，夜非浮三白不能寢也，以故床頭樽常不空。）
（一夜睡醒，轉側間，似有人共臥者，意是覆裳墮耳。）
（摸之，則茸茸有物，似貓而巨；燭之，狐也，酣醉而大臥。）
（視其瓶，則空矣。）
（因笑曰）
車 生：此我酒友也。
（不忍驚，覆衣加臂，與之共寢。）
（留燭以觀其變。）
（半夜，狐欠伸。）
（生笑曰）
車 生：美哉睡乎！
（啟覆視之，儒冠之俊人也。）
（起拜榻前，謝不殺之恩。）
（生曰）
車 生：我癖於麴糱，而人以為癡；卿，我鮑叔也。如不見疑，當為糟丘之良友。
（曳登榻，復寢。）
（且言）
車 生：卿可常臨，無相猜。
（狐諾之。）
（生既醒，則狐已去。）
（乃治旨酒一盛，耑伺狐。）
（抵夕，果至，促膝歡飲。）
（狐量豪善諧，於是恨相得晚。）
（狐曰）
狐少年：屢叨良醞，何以報德？
車 生：斗酒之歡，何置齒頰！
（狐曰）
狐少年：雖然，君貧士，杖頭錢大不易。當為君少謀酒貲。
（明夕，來告曰）
狐少年：去此東南七里，道側有遺金，可早取之。
（詰旦而往，果得二金，乃市佳餚，以佐夜飲。）
（狐又告曰）
狐少年：院後有窖藏，宜發之。
（如其言，果得錢百餘千。）
（喜曰）
車 生：囊中已自有，莫漫愁沽矣。
（狐曰）
狐少年：不然，轍中水胡可以久掬？合更謀之。
（異日，謂生）
狐少年：市上荍價廉，此奇貨可居。
（從之，收荍四十餘石。）
（人咸非笑之。）
６８＊＊時間： 地點：
（未幾，大旱，禾豆盡枯，惟荍可種；售種，息十倍。）
（由此益富，治沃田二百畝。）
（但問狐，多種麥則麥收，多種黍則黍收，一切種植之早晚，皆取決於狐。）
（日稔密，呼生妻以嫂，視子猶子焉。）
（後生卒，狐遂不復來。）
（蓮香）
（桑生，名曉，字子明，沂州人。）
（少孤，館於紅花埠。）
（桑為人靜穆自喜，日再出，就食東鄰，餘時堅坐而已。）
（東鄰生偶至戲曰）
東鄰生：君獨居不畏鬼狐耶？
（笑答曰）
桑 生：丈夫何畏鬼狐？雄來吾有利劍，雌者尚當開門納之。
（鄰生歸，與友謀，梯妓於垣而過之，彈指叩扉。）
（生窺問其誰，妓自言為鬼。）
（生大懼，齒震震有聲。）
（妓逡巡自去。）
（鄰生早至生齋，生述所見，且告將歸。）
（鄰生鼓掌曰）
東鄰生：何不開門納之？
（生頓悟其假，遂安居如初。）
（積半年，一女子夜來叩齋。）
（生意友人之復戲也，啟門延入，則傾國之姝。）
（驚問所來。）
（曰）
蓮 香：妾蓮香，西家妓女。
（埠上青樓故多，信之。）
（息燭登床，綢繆甚至。）
６９＊＊時間： 地點：
（自此三五宿輒一至。）
（一夕，獨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
（生意其蓮，承逆與語。）
（覿面殊非，年僅十五六，軃袖垂髫，風流秀曼，行步之間，若還若往。）
（大愕，疑為狐。）
李氏女：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
（生喜。）
（握其手，冷如冰，問曰）
桑 生：何涼也？
李氏女：幼質單寒，夜蒙霜露，那得不爾！
（既而羅襦衿解，儼然處子。）
李氏女：妾為情緣，葳蕤之質，一朝失守。不嫌鄙陋，願常侍枕席。房中得無有人否？
桑 生：無他，止一鄰娼，顧不常至。
李氏女：當謹避之。妾不與院中人等，君秘勿洩。彼來我往，彼往我來可耳。
（雞鳴欲去，贈繡履一鉤，曰）
李氏女：此妾下體所著，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
（受而視之，翹翹如解結錐。）
（心甚愛悅。）
（越夕無人，便出審玩。）
（女飄然忽至，遂相款昵。）
７０＊＊時間： 地點：
（自此每出履，則女必應念而至。）
（異而詰之。）
（笑曰）
李氏女：適當其時耳。
（一夜蓮來，驚曰）
蓮 香：郎何神氣蕭索？
（生言）
桑 生：不自覺。
（蓮便告別，相約十日。）
（去後，李來恆無虛夕。）
（問）
蓮 香：君情人何久不至？
（因以相約告。）
（李笑曰）
李氏女：君視妾何如蓮香美？
桑 生：可稱兩絕。但蓮卿肌膚溫和。
（李變色曰）
李氏女：君謂雙美，對妾云爾。渠必月殿仙人，妾定不及。
（因而不懽。）
（乃屈指計，十日之期已滿，囑勿漏，將竊窺之。）
（次夜，蓮香果至，笑語甚洽。）
（及寢，大駭曰）
蓮 香：殆矣！十日不見，何益憊損？保無他遇否？
（生詢其故。）
（曰）
蓮 香：妾以神氣驗之，脈拆拆如亂絲，鬼症也。
（次夜，李來，生問）
桑 生：窺蓮香何似？
李氏女：美矣。妾固謂世間無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
（生疑其妒，漫應之。）
（踰夕，戲蓮香曰）
桑 生：余固不信，或謂卿狐者。
（蓮亟問）
蓮 香：是誰所云？
（笑曰）
桑 生：我自戲卿。
（蓮曰）
蓮 香：狐何異於人？
桑 生：惑之者病，甚則死，是以可懼。
（蓮香曰）
蓮 香：不然。如君之年，房後三日，精氣可復，縱狐何害？設旦旦而伐之，人有甚於狐
者矣。天下病尸瘵鬼，寧皆狐蠱死耶？雖然，必有議我者。
（生力白其無。）
（蓮詰益力。）
（自此每出履，則女必應念而至。）
（異而詰之。）
（笑曰）
李氏女：適當其時耳。
（一夜蓮來，驚曰）
蓮 香：郎何神氣蕭索？
（生言）
桑 生：不自覺。
（蓮便告別，相約十日。）
（去後，李來恆無虛夕。）
（問）
蓮 香：君情人何久不至？
（因以相約告。）
（李笑曰）
李氏女：君視妾何如蓮香美？
桑 生：可稱兩絕。但蓮卿肌膚溫和。
（李變色曰）
李氏女：君謂雙美，對妾云爾。渠必月殿仙人，妾定不及。
（因而不懽。）
（乃屈指計，十日之期已滿，囑勿漏，將竊窺之。）
（次夜，蓮香果至，笑語甚洽。）
（及寢，大駭曰）
蓮 香：殆矣！十日不見，何益憊損？保無他遇否？
（生詢其故。）
（曰）
蓮 香：妾以神氣驗之，脈拆拆如亂絲，鬼症也。
（次夜，李來，生問）
桑 生：窺蓮香何似？
李氏女：美矣。妾固謂世間無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
（生疑其妒，漫應之。）
（踰夕，戲蓮香曰）
桑 生：余固不信，或謂卿狐者。
（蓮亟問）
蓮 香：是誰所云？
（笑曰）
桑 生：我自戲卿。
（蓮曰）
蓮 香：狐何異於人？
桑 生：惑之者病，甚則死，是以可懼。
（蓮香曰）
蓮 香：不然。如君之年，房後三日，精氣可復，縱狐何害？設旦旦而伐之，人有甚於狐
者矣。天下病尸瘵鬼，寧皆狐蠱死耶？雖然，必有議我者。
（生力白其無。）
（蓮詰益力。）
（由是於李夙夜必偕。）
（約兩月餘，覺大困頓。）
（初猶自寬解；日漸羸瘠，惟飲饘粥一甌。）
（欲歸就奉養，尚戀戀不忍遽去。）
（因循數日，沈綿不可復起。）
（鄰生見其病憊，日遣館僮餽給食飲。）
（生至是疑李，因謂李曰）
桑 生：吾悔不聽蓮香之言，一至於此！
（言訖而瞑。）
（移時復甦，張目四顧，則李已去，自是遂絕。）
（生羸臥空齋，思蓮香如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