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 至 第六〇
５１＊＊時間： 地點：
（卻說那江潭中間，有一個金線綠毛龜在深凹之處，養活已經百十餘年，只是不曾生得腋
（翅，飛不上天，向來跟著香獐、白鶴做個小妖兒。）
（自從香獐遭貶，鶴童托胎去後，他便逐日在這潭口曬衣遊玩，遇著人來，連忙縮了下去
（，人也拿他不著。）
（這一日雖值天時炎熱，氣宇覺得清朗，龜兒恰好浮在水面上，伸出頭來，四下裡一望，
（見湘子坐在綠楊樹下，他也不認得是舊日主人家，只說是漁翁來捉他的，連忙縮了頭，
（浮浮沉沉的不動。）
（正是：
（背負一團瓢，蹄攢四馬腰。）
（風雲難際遇，衣曬在江臯。）
（那龜兒在水裡浮來淌去，就是一塊浮石一般。）
（湘子欲待點化，怕他不醒頭，正在猶豫之際，忽有一隻鷺鷥望空飛來，這鷺鷥也是歷了
（百十個春秋，經了百十番寒暑，江潭內的魚兒、蝦兒，也不知被他吃了多多少少，這時
（正飛來尋魚蝦兒吃，見綠沉沉的一塊漾在水面上，他只說是一塊石頭，茸茸的綠草兒生
（滿在上面，一逕展翅停下來，站在他背上吃水。）
（這龜兒覺得背上有些沉重，只道是水蛇兒游來歪廝纏他，便昂起頭來一看，見是只白鷺
（鷥，心中不忿，大聲喝道）
綠毛龜：你是何物？敢大膽立在我背上？
鷺 鷥：（那白鷺鷥吃了一驚）清平世界，朗蕩乾坤，你是何物，敢來作人言？
綠毛龜：我是一個金線綠毛龜，在此多年，無生無死。你是那裡來的潑鳥，敢吐人言，明來欺我？
鷺 鷥：我生長在華嶽山中，展翅在瑤池碧落，色斯舉矣，翔而後集。汝這般齷齪東西，雖能見夢
於楚元王，而不免七十二鑽之苦，只合藏頭縮頸，曳尾泥塗！誰許汝浮沉碧浪，蕩漾清波
，口作人聲，驚人忤物？
綠毛龜：倮蟲三百六十，人為之長；羽蟲三百六十，鳳為之長；鱗蟲三百六十，龍為之長；介蟲三
百六十，我為之長。汝雖然翔漢沖霄，不過是羽蟲之未，有什麼手段，敢胡說漫天大活？
鷺 鷥：世上只有鸚鵡能言，鴝鵒念佛，再不曾見烏龜說話。
綠毛龜：石言於晉，無情之物且然，況我有靈心，何足為異？
鷺 鷥：我莫笑你短，你莫說我長，今日結為兄弟何如？
綠毛龜：各將本身勝處說來，說得過的便是哥。
鷺 鷥：我佔先了。遍體白翎，灑灑揚揚，不讓千年朱頂鶴。
綠毛龜：滿身金線，閃閃爍爍，何殊百歲紫衣鼋。
鷺 鷥：我立水窺魚，影落寒潭成璞玉。
綠毛龜：我朝陽向日，殼留池畔賽含珠。
鷺 鷥：我舉翼傍紅霞，錦繡窩中添個太真仙子。
綠毛龜：我挺身浮綠水，藻萍深處現出碧眼胡兒。
鷺 鷥：我頂有叢絲，謾說江邊濯錦。
綠毛龜：我胸懷八卦，豈非心上經綸。
鷺 鷥：我若吞一粒金丹，指日丹丘羽化。
綠毛龜：我若得八仙救度，須臾度脫塵寰。
鷺 鷥：我立在清水潭邊，清白羽毛堪入畫。
綠毛龜：我趴在綠楊樹下，綠莎甲冑更驚人。
（兩物正在那裡角口，不曾見得高下。）
（不想一個獵戶一步步挨將近來，見白鷺立在那裡伸頭展翅，就像與人說話的一般，他便
（兜起金絲弓，搭上狼牙箭，把那白鷺一箭就射倒了。）
（這正是：
（左手開弓右手推，穿楊百步有神威。）
（雖然不中南山虎，白鷺翻身一命虧。）
（那綠毛龜見白鷺鷥被箭射倒，正歎息間，誰知一個漁翁撐著一隻小船，蕩在深潭岸口。
（）
（綠毛龜見船勢來得洶湧，連忙伸開四足望水深處就走。）
（那漁翁看見他走，也不慌不忙，便把鐵叉照著龜頭叉將去。）
（那龜被鐵叉一下，就叉開了圓殼，流出許多鮮血來。）
（真個是：
（一把銅叉丈二長，鋒尖銛利勝神槍。）
（眼明手快無空放，烏龜今日見閻王。）
（不一時兩個畜生都死於獵戶、漁翁之手。）
（湘子才現出形來，歎道）
湘 子：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信非虛語。
湘 子：（歎息未完，想得起來道）我領了玉帝敕旨，離卻金殿去朝參過王母娘娘，就該去辭別兩
個師父，如何竟自下凡，也不對師父說一聲，這是我有罪了。
５２＊＊時間： 地點：
（連忙騰雲駕霧，趕到洞府，叫清風、明月稟知鐘、呂兩師。）
兩 師：湘子領旨去度沖和子，有什事又轉來？
湘 子：（湘子跪告道）弟子奉玉帝敕冒，領了寶貝金書，又蒙王母娘娘賜弟子金牌三面，前往永
平州昌黎縣度化叔父韓愈，登真了道，證果朝元，特來拜辭師父，望師父指教一二。
兩 師：他現做高官，享大祿，如何便肯棄舍修行？汝須要多方點化，不負玉帝差遣才好。
湘 子：叔父若不回心，弟子作何區處？
兩 師：汝三度他不回心時，繳還金旨便了。
湘 子：謹遵嚴命。
（正是：
（古洞閒雲已閉關，香風縹緲遍塵寰。）
（神仙豈肯臨凡世，為度文公走一番。）
５３＊＊時間： 地點：
（湘子下得山來，將頭上九雲巾捺在花籃裡面，頭挽陰陽二髻，身上穿的九宮八卦跨龍袍
（，變作粗布道袍。）
（把些塵土搽在臉上，變作一個面皮黃瘦、骨格伶仃、風魔道人的模樣，手拿著漁鼓、簡
（板，一路上唱著道情。）
（且說那道情是何等樣說話？有《浪淘沙》為證：貧道下山來，少米無柴。）
（手拿漁鼓上長街，化得錢來沽美酒，自飲自篩。）
（漁鼓響聲頻，非假非真。）
（不求微利與鴻名，一任狂風吹野草，落盡清英。）
（湘子打動漁鼓，拍起簡板，口唱道情，呵呵大笑。）
（那街坊上人不論老的、小的、男子、婦人，都哄攏來聽他唱。）
（見湘子唱得好聽，便叫道）
眾 人：瘋道人，你這曲兒是那裡學來的？再唱一個與我們聽。
湘 子：俗話說得好，寧可折本，不可餓損。小道一路裡唱將來，不曾化得一文錢，買碗麵吃，如
今肚中饑了，沒力氣唱不出來。列位施主化些齋糧與小道吃飽了，另唱一個好的與列位聽
何如？
眾 人：（齊聲道）酒也有，齋也有，只要你唱得好，管取你今朝一個飽罷。
（那湘子便打著漁鼓、簡板，口中唱道：《遍地錦》）
（十歲孩童正好修，元陽不漏可全周。）
（金丹一粒真玄妙，身心清淨步瀛洲。）
（二十以上娶渾家，活鬼同眠不怕他。）
（只怕金鼎走丹砂，撞倒玲瓏七寶塔。）
（三十以上火煙纏，卻似蠶兒繭內眠。）
（渾身上下絲纏定，不鋪蘆席不鋪氈。）
（四十年來男女多，精神耗散損中和。）
（思量若是從前苦，急急修來也沒窠。）
（五十以上老來休，少年不肯早回頭。）
（直待元陽都耗散，恰似芝麻烤盡油。）
（六十以上老乾巴，孫男孫女眼前花。）
（那怕個個活一百，皂角揉殘一把渣。）
（七十以上頃刻慌，妻兒似虎我如羊。）
（若有喜來同歡喜，若有憂愁只自當。）
（一個老兒七十七，再過四年八十一。）
（耳聾眼瞎沒人扶，苦在人間有何益？）
（眾人聽罷，個個誇獎說好。）
（也有遞果餅與他吃的，也有遞酒肴與他吃的，也有出銅錢銀子與他）
眾 人：風師父，你拿去自買些吃。
眾 人：（也有遞尺布，寸絲、麻鞋、草履之類）與師父結個緣。
（湘子一一都接了，只吃幾個果子，其餘酒肴並銅錢、銀子、布絲、鞋子之類，隨手又散
（與市上乞丐。）
眾 人：（眾人便向前勸道）這些物件，是我們佈施與你的，如何就與了乞丐？莫不是嫌我們不好
，不識人知重麼？
湘 子：貧道出家人，全靠施主們喜捨，怎敢憎嫌多寡輕重？只是從古至今，酒色財氣這四個字是
人近不得的東西，貧道怎敢飲酒受財，以生餘事？
（便又點動漁鼓，唱一套《玉交枝》道：
（貪杯無厭，每日價泛流霞瀲灩，子雲嘲謔防微漸。）
（托鴟夷彩筆拈，季鷹好飲豪興添，憶蒓鱸只為葡萄釅，倒玉山恁般瑕玷。）
（又不是周晏相沾，槽醃著葛仙翁，曲埋著張孝廉。）
（恣狂情誰與砭？英雄盡你誇，富貴饒他占。）
（則這黃罏畔有禍殃，玉缸邊多危險。）
（酒呵！播聲名天下嫌。）
（麼待誰來掛念？早則是桃腮杏臉，巫山洛甫皆虛豔。）
（把西子比無鹽。）
（那裡有佳人將四德兼？為龍釐衾枕是干戈漸，錦片似江山著敵斂。）
（可曾悔戀子穠纖？碎鸞釵，閒寶奩，這風情怎強譫？眼見墜樓人，猶把臨春占。）
（笑男兒，自著鞭；歎青娥，藏刀劍。）
（色呵！播聲名天下嫌。）
（麼富豪的偏儉，奢華的無過是聚斂。）
（王戎、郭況心無厭，擁金穴，握牙籤，可知道分金鮑叔廉？煞強如牢把銅山占。）
（晉和嶠也多褒貶，恰便是朱方聚殲。）
（有齒的焚身，多財的要謙。）
（斗量珠，樹係縑，刑傷為美妹、殺伐因求劍。）
（空有那萬貫錢，到底來亡溝塹。）
（財呵！播聲名天下嫌。）
（麼英雄氣燄，貔虎般不能收斂。）
（夷門燕市皆為僭。）
（空僝僽，在威嚴。）
（探丸厲刃掀紫髯，笑談落得填溝塹。）
（盡淋漓，一腔丹慊，惹旁人血淚橫沾。）
（冷覷王侯暖，守兵鈐，髮衝冠，雄猛添。）
（驚惶博浪椎，寂寞烏江劍。）
（恁忘了？泡影與河山，算相爭都無饜。）
（氣呵！播聲名天下嫌。）
（到不如我道人呵！）
（《醉鄉奉》打漁鼓高歌興添，彩靈芝快樂無厭。）
（大叫高呼，前這後掩。）
（騰雲駕霧，霎時間游遍九天。）
（一任旁人笑我顛。）
眾 人：（眾人聽罷，盡皆喝采道）這道人雖然有些害瘋，恰是博古通今，知文達理，不比那街坊
上弄嘴頭哄騙人的野路貨。
眾 人：（那遞酒與湘子的道）師父，你若不吃我的酒，難為我買來這片心。況且酒是人間之祿，
神仙祖代傳留下的，就是劉伶、阮籍因之而得道成仙。享天祭地，也用著太羹玄酒。師父
今日便吃幾杯，也不為害。
（湘子被他勸不過，只得吃上幾杯，不覺醺醺佯醉，倒在地上。）
（眾人見他醉了，便問道）
眾 人：瘋道人，你家在哪裡？安身何處？這般醉倒，誰人扶你回去？
眾 人：（內中有一個人道）這個道人倒也有趣，我們問他一個的確，做個手轎兒抬了他去罷。
（湘子見眾人唧唧噥噥的碎聒，便踉踉蹌蹌，立起身來，呵呵大笑，唱《浪淘沙》道：
（酒醉眼難開，倒在長街。）
（人人笑我不咍咳。）
（動問先生居何處？家住蓬萊。）
（眾人見他唱，一齊拍手笑道）
眾 人：師父道情雖是唱得好，你想是蘇州人麼？
湘 子：我是水平州昌黎縣人，不是蘇州。
眾 人：原來是本地人，怎的不老實，慢說空心話。
湘 子：列位施主在此，貧道不打誑語不瞞天，句句說的是實話，為何說我空心？
（轉身就走。）
眾 人：（人人都道）你看這瘋子！
（一下裡跟著他跑去。）
（正是：
（世上肉眼欠分明，當面神仙認不真。）
（虎隱深山君莫問，安排牙爪便驚人。）
（畢竟不知湘子走到那裡去，且聽下回分解。）
５４＊＊時間： 地點：
（〔第十一回 湘子假形傳信息 石獅點化變成金〕）
（貧者衣中珠，本自圓明好。）
（不會自尋求，卻數他人寶。）
（數他寶，終無益，只是教君空費力。）
（爭如認取自家珠，價值黃金千萬鎰。）
（不說湘子走去。）
（且說長安街上有一個淌老兒，家中也有幾貫錢鈔，只因不做生意，坐吃箱空，把這幾貫
（錢鈔都用盡了。）
（沒奈何，窮算計，攢湊些本錢，要開一個冷酒店。）
（揀著這月這日這時，掛起招牌，開張店面。）
（恰好湘子拍著漁鼓簡板唱將來：
（日月轉東西，歎人生百歲稀，總不如我頭挽一個雙丫髻，身穿領布衣，腳穿雙草履。）
（許由瓢是俺隨身計，待何如，雲遊海島，誰似俺猶夷。）
（湘子唱到淌老兒門首，見店面上掛著花紅，曉得是新開酒店。）
湘 子：（便近前一步道）不化無緣化有緣，莫把神仙當等閒。老施主，今日新開酒店，小道化一
壺酒，發個利市。
（那淌老兒見湘子走來，連忙的回轉了頭，只做眼睛不看見，耳朵不聽見，不理他。）
（湘子見淌老兒這個模樣，又走近前一步，敲著漁鼓唱道：
（老公公，我看你兩鬢白如綿，你今日開了酒店，只為要賺些錢，因此上，老少們不得安
（然。）
（俺化你一壺香醪飲，保佑你買酒的鬧喧喧。）
（你若是肯欣然，俺替你做一個利市仙，包得你一本兒增出一倍錢。）
淌老兒：我今日才做好日，開得這店，你這道人就走將來要化酒吃，難道我開的店是佈施店不成？
湘 子：有本生利，我出家人怎敢要老人家佈施？只是今日是個吉日，你老人家也該舍一壺酒，做
利市錢。
淌老兒：你這樣人忒不知趣，我開下店，還不曾賣一分銀子，怎麼叫我先把一壺酒捨與你做利市？
湘 子：和合來，利市來，把錢來。你一毛不拔，也叫你做個人？
淌老兒：我老人家苦苦湊得本錢，做好日開這酒店，賣一壺酒恰像賣我身上的血一般，好笑你這師
父，蠻力骨碌要我佈施！
湘 子：不是貧道硬要你老人家佈施，只因你老人家新開店，酒畢竟是好的，貧道也討一個出門利
市耳。
（那淌老兒吃湘子纏不過，低著頭想了一會，就顫簌簌拿起一個酒盞兒，兜了大半盞酒，
（遞與湘子）
淌老兒：師父，我捨這一盞血與你吃，你吃了快些去，省得又惹人來纏我。
湘 子：你家酒果然好，我吃這盞就醉，若吃不醉，就是你的酒淡了。說什麼人來纏不纏。
淌老兒：我白白地捨與你吃，你倒來揭跳我。你這樣人也來出家，請燥踱！
（湘子拍手大笑，唱道：
（堪歎那人心不足，朝朝暮暮，只把愁眉蹙。）
（凡夫怎識大羅仙，胡言亂語多詆觸。）
（笑你年高猶自不修行，開張酒店空勞碌，人心待足何時足！）
（唱罷便走了去。）
淌老兒：你看這人好不達時務，我剛剛開得店，你就來佈施，我連忙佈施你一盞酒，還不足意，倒
說我輕薄他。我若是一滴不破慳，倒是沒得說。
路 人：淌老官，你快快不要言三語四。這道人也不是好人，你既捨與他，落得做一個囫圇人情。
淌老兒：列位請坐。我淌某今庚七十三歲了，這般的道人不知見了若千若萬，那裡希罕他這一個人
。比如我家對門韓尚書老爺家裡一位公子，好端端的在館裡讀書，平空地兩個道人說是終
南山上來的神仙，把他公子一拐就拐了去，經今許多年代沒有尋處。那韓老爺、韓夫人好
不煩惱得緊，終日著人緝訪，再沒一些兒蹤影。今日不是我老淌捏得主意定時，也要被這
道人騙壞了。
路 子：然雖如此，只這一盞酒怎麼騙得你老人家？
（一遞一句說了一遍。）
（湘子也不管他，一逕走到退之門前。）
５５＊＊時間： 地點：
（正值嬸娘竇氏坐在房中打盹。）
（湘子慧眼觀見竇氏未醒，便遣睡魔神托一夢與竇氏。）
（待竇氏醒來，著人尋他，他才乘機去點化他。）
（那竇氏果然夢見湘子立在面前，叫他一聲，他驚醒轉來，心中好生不快。）
（喚蘆英出來商議，要著人去尋湘子。）
蘆 英：這是婆婆心思意想，所以有這個夢，叫人那裡去尋他？
竇 氏：（竇氏又叫韓清道）我兒，你哥哥湘子方才在這裡，叫我一聲就不見了，你快去尋他來見
我！
韓 清：哥哥出家許多年，知他在那裡地方，叫我去尋得他著？
（正說話間，那湘子坐在街上，把漁鼓簡板敲拍一番。）
竇 氏：（隱隱聽見）韓清，這不是敲漁鼓響，怎他說沒處尋你哥哥！
韓 清：是一個道童坐在門外馬曼石上打漁鼓唱道情，簇擁著無數人在那裡聽。那裡是哥哥。
竇 氏：你去叫他進來，待我問他，或者曉得你哥哥的消息也不見得。
５６＊＊時間： 地點：
（韓清連忙走到門外，看見這許多人挨挨擠擠，伸頭探腦，側耳踮腳，人架著人在那裡聽
（。）
韓 清：（便說道）你這伙人也忒沒要緊，生意不去做，倒在這裡聽唱道情。他靠著唱道情抄化過
日子，難道你們也靠得這道情過日子不成？
（這許多人見韓清這般說，打了一聲號子，都四散跑了去，只剩下湘子坐在石頭上。）
（韓清便走近面前，叫道）
韓 清：道童，我夫人叫你進來，和你說話！
（湘子只是坐著不應他。）
韓 清：（韓清罵道）賊道童，好生無禮！我是韓尚書府裡相公，好意叫你，你怎敢大膽坐著不起
身？
湘 子：（湘子忖道）我當初在富陽館中讀書，叔父見我自抱書包，怕人笑話，討得張家孩子張清
，改名韓清，跟我讀書。想因我出家修行，叔嬸沒有親子，抬舉他像兒子一般。如何就叫
起韓相公來，豈不好笑。待他再來叫我，我把青淄泥撒他一臉，看他如何說話。
韓 清：（只見韓清又說起那著水官話，搬起那富陽呔聲，嚷道）你這賊道，真個可惡！若再不起
身，叫手下打你這賊狗骨頭！
湘 子：我出家人又不上門佈施你的錢鈔，又不攔路衝撞著你；你怎麼就罵我，平白地又要打我？
（手拿青泥一把，照臉撒將去。）
５７＊＊時間： 地點：
（韓清氣忿忿跑進家裡，叫人去打他。）
（竇氏看見他變了臉亂跑，便叫住他道）
竇 氏：我使你去叫那打漁鼓的道人，你怎的做出這一副嘴臉來？
韓 清：（韓清只得立住腳）孩兒去叫那賊囚，他身也不立起來，倒拿把青淄泥撒我一身。我如今
叫人去拿他進來，弔在這裡，打他一個下馬威，才消得我這口氣。
竇 氏：必定是你倚家主勢，打那道童，道童才敢將泥撒汝。汝快快進去，不要生事，惹得老爺不
歡喜。
（韓清只得依言走了進去。）
竇 氏：（竇氏喚叫張千道）門外那敲漁鼓的道童，你好好地叫他來見我，不要大呼小叫，嚇壞了
他。
５８＊＊時間： 地點：
張 千：（張千果然去叫湘子道）小師父，我府中夫人請你進來唱個道情，散一散悶。你須小心上
前，不可撒野放肆。
湘 子：（湘子便跟了他進來見竇氏）老夫人，小道稽首。
竇 氏：童兒，你是幾歲上出家的？如今有多少年紀了？
湘 子：小道是十六歲出家，也歷過幾遍寒暑，恰忘記了年庚歲月。
竇 氏：出家的囊無宿錢，甕無宿米，東趁西討，有什麼好處？你小小年紀，便拋撇了父母妻小，
做這般勾當。
湘 子：夫人有所不知，小道有詩一首，敢念與夫人聽者。
（詩云：
（一缽千家吃，孤身萬里游。）
（為求生死路，乞化度春秋。）
竇 氏：千家飯有米麥生熟不均，爛濕乾燥各別，吃在口中，有什麼好處？少年孤身一個，東不著
庵堂，西不著寺觀，飄蕩蕩似浮雲孤鶴一般，飽一餐，饑一日，有什麼好快活？想起當初
一時間差了念頭，拋撇了家屬，走了出家，就像我湘子一般行徑，只怕如今也悔之晚矣！
湘 子：小道並無悔心。只為著要度兩位恩養的父母，故此暫離山洞，到這裡走一遭。
竇 氏：你從那一山來的？
湘 子：小道是從終南山來的。
竇 氏：（竇氏問張千道）天下有幾個終南山？
張 千：十五道三百五十八州府，只有一個終南山。
竇 氏：（竇氏又問湘子道）你那山到我這裡有多少路程？
湘 子：陸路有十萬八千七百八十五里，還有三千里水路不算。
竇 氏：你走幾時才到這裡？
湘 子：不瞞夫人說，小道今早已時在山上辭別了師父，午時就到長安。
竇 氏：（竇氏笑道）先生這般說，莫不是駕雲來的？
湘 子：雲便不會駕，略略沾些霧露兒，故此來得快。
竇 氏：先生既騰雲跨霧，往來霄漢之間，這一定是一位神仙了。
湘 子：我頭頂泰山，腳踏大地，手托日月，腰搨青天，四壁上沒有遮攔，徒然怕無端漏泄。築基
煉己，功行滿三千；降龍伏虎，不讓大羅仙。
竇 氏：先生上姓？
湘 子：姓卓名韋。
竇 氏：先生，你既是從終南山來，我要問你一個消息。
湘 子：夫人問什麼消息？
竇 氏：數年前，有兩個道人將我姪兒拐上終南山去，至今沒有信息。不知他生死存亡，朝夕懸掛
，所以要問先生一聲。
湘 子：夫人姪兒叫什麼名字？
竇 氏：名喚韓湘，小字湘子。
湘 子：山上是有兩個湘子，只不知那一位是夫人的姪兒。
竇 氏：他兩個約有多少年紀？
湘 子：大湘子是海東敖來國長眉李大仙的徒弟，約有一千多歲了。
竇 氏：（竇氏笑道）先生錯說了，大湘子敢只有一百歲。
湘 子：小湘子是永平州昌黎縣人氏，山上鐘離師父、兩口先生的徒弟，還不滿三十歲。
竇 氏：據先生所言，小湘子是我的姪兒了。可憐！可憐！我姪兒幾時才得回來？
湘 子：我聽得他說不回來了。
竇 氏：他身上衣服何如？日逐吃些什麼物事？
湘 子：那湘子效二皇聖父，身穿草衣，日餐樹葉，苦捱時光，像小道一般模樣。
竇 氏：（竇氏哭道）湘子兒，你在他鄉外郡，受這般淒涼苦楚，只你自家知道，你叔父腰金衣紫
，那一日不想著你來！
湘 子：夫人不必啼哭，小道幾乎忘了，今早小道起身時節，小湘子曾央我寄有一封家信在此。
竇 氏：謝天謝地，有了信息，就好著人去尋他了。先生，我姪兒書信如今在那裡？拿來我看，重
重酬謝先生。
湘 子：（湘子假向腰間摸了一摸）咳！小道因今日起得早了些，在那聚仙石上打個盹，倒失落了
小湘子的家書，如何是好！
竇 氏：我姪兒千難萬難，寄個家信，如何把來失落了？這可是受人之托，終人之事的。
湘 子：（湘子想一想）書信雖故失落，小湘子寫的時節，我曾見來，還記得在此，小道便念一遍
與夫人聽罷。
竇 氏：書是怎麼樣寫的？你快念來，省得我心裡像半空中吊桶，不上不落。
湘 子：他寫的是《畫眉序》一首，夫人聽小道念來：『兒封母拆書，霜毫未染淚如珠。幼年間，
遭不幸，父母雙徂。多虧叔嬸撫遺孤，養育我二八青春富。雖然娶妻房林氏蘆英，拋撇了
去出家修行不顧。算將來六載有餘，煉丹砂碧天洞府。謹附書拜覆，嬸娘萬勿空憂慮，萬
勿空憂慮！』
（竇氏聽唸書中說話，號啕大哭。）
（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過死別與生離。）
（今朝忽聞湘子信，高堂老母愈悲啼。）
（這湘子見竇氏號啕大哭，便打動漁鼓簡板，唱一個《浪淘沙》道：
（貧道乍離鄉，受盡了恓惶；拋妻恩愛撇爹娘，萬兩黃金都不愛，去躲無常。）
竇 氏：我看先生身上衣服也沒一件好的，甚是苦惱，沒要緊去出家。
（湘子又唱道：身穿破衣裳，百納千行；手中持缽到門旁。）
（上告夫人慈悲我，乞化齋糧，乞化齋糧。）
（曹溪水茫茫，上至明堂；胎元十日體生香。）
（身外有身真人現，怕甚無常，怕甚無常。）
（竇氏見說，呵呵笑道）
竇 氏：這般一個艱難道人要化齋糧度日，兀自說嘴誇能。自古來有生必有死，就是佛也不免要涅
槃，老君也不免要屍解，你怎麼躲得那『無常』二字？
湘 子：偏有小道躲得『無常』。
竇 氏：孔聖留下仁義禮智信，老君留下金木水火土，佛家留下生老病死苦。你且把佛家那五個字
唱一個與我聽。
（湘子輕敲漁鼓，緩拍簡板，唱《浪淘沙》道：
（生我離娘胎，鐵樹花開，移乾就濕在娘懷。）
（不是神天來庇佑，怎得成孩？）
竇 氏：人生在世，老來如何？
（湘子唱道：
（白髮鬢邊催，漸漸猥衰，腰駝背曲步難移，耳聾不聽人言語，眼怕風吹。）
竇 氏：老來得病如何？
（湘子唱道：
（得病臥牙牀，疼痛郎當，妻兒大小盡掠惶。）
（曉夜不眠連叫苦，拜禱醫王。）
竇 氏：死去如何？
（湘子唱道：
（人死好孤恓，撇下夫妻，頭南腳北手東西，萬兩黃金將不去，身埋土泥。）
竇 氏：死去受苦如何？
（湘子唱道：
（死去見閻王，痛苦彷徨，兩行珠淚落胸膛。）
（上告閻王慈悲我，放我還鄉。）
（又：
（瓜子土中埋，長出花來，紅根綠葉紫花開。）
（花兒受盡千般苦，苦有誰哀？）
竇 氏：卓先生，那浮世上光陰，你道如何？
湘 子：浮世上急急忙忙，爭名奪利，皆為著一身衣食計，兒女火坑，牽纏逼迫，何日得個了期！
古語云：『百歲光陰若火爍，一生身世水泡浮。』尋思起來，人有萬頃良田，日食一升米
；房屋千間，夜眠七尺地。何苦把方寸來瞞昧天地，不肯修行，就是那夫妻子母恩愛也有
散場的時節。徒然巴巴急急，替人作馬牛，有何益哉！
竇 氏：卓先生，我姪兒不肯回來，我如今助你些盤纏，勞你捎一個信兒與他，叫他早早歸家，以
免我們懸望。你肯捎去否？
湘 子：書信替夫人捎去，盤纏小道卻用不著。
竇 氏：你衣不遮身，食不充口，拿些盤纏去，也省得一路上抄化，為何用不著？
湘 子：小道有詩一首，呈上夫人。
（詩云：
（不事王侯不種田，日高猶自抱琴眠。）
（起來旋點黃金用，不便人間作孽錢。）
竇 氏：怎麼叫做作孽錢？
湘 子：官吏錢，都在那濫刑枉問棒頭上打來的；僧道錢，都是哄那十方施主三寶面上騙來的；經
紀擔頭錢，都是那摳心挖顙算計得來的；新鮮醃臘行裡錢，都是那戕生好殺害物性命換來
的；賭坊、衏人家錢，都是那沒廉恥、沒禮義拐來的。這都叫作孽錢。小道那裡用不著。
竇 氏：（竇氏怒道）我好意要助你盤纏，你倒說出這許多嘮叨渾話來。
（湘子又吟詩一首道：
（怕做公婆懶下船，饑時討飯飽時眠。）
（風雪雨雪都堪賣，石化金銀土化錢。）
竇 氏：（竇氏怒道）風雷雨雪都是天上神物，如何隨你變賣？石頭泥土，乃至賤東西，如何可點
化作金銀？張千，可趕這野道童出門去！
張 千：（張千稟道）夫人息怒，那卓先生說會點石成金，夫人何不叫他點些看看。若點不成時，
送到五城兵馬司，問他游手騙財，惑世誣民，大大的罪名，他也甘心瞑服。
竇 氏：也說得是。
張 千：（便叫湘子道）先生，你既說會點金，可把石頭點些與我看？
湘 子：夫人快著人取石頭來，小道自有點化。
竇 氏：（竇氏叫張千）去睡虎山前取幾塊大石頭來！
（張千便叫眾人同去。）
眾 人：哥，你叫我們何處去？
張 千：那道童說會得點石成金，夫人叫我去拾些石塊來與他點。你們都去拾些來，待他點成了，
討回家去也是好的。
（眾人聽說，恨不得挑一擔來。）
（熱烘烘一陣都望睡虎山前跑去。）
湘 子：（湘子暗道）嬸娘叫人去取石頭，我不放些手段出來，他也不信我是神仙。且吹一口氣去
，把那山前山後的石塊都遮藏不見，看他如何處置。
５９＊＊時間： 地點：
（當下，湘子顯出神通，把氣向睡虎山一口吹去，果然大大小小石頭一塊也沒有了。）
（張千同眾人滿山前後去尋一遍，要雞蛋大石子也沒一塊，驚得呆了。）
張 千：（道）這山上石頭被誰人都搬了去？若不是神偷鬼運，定然是這道童點化不來，故弄些法
術遮藏過了。
６０＊＊時間： 地點：
張 千：（只得回覆竇氏道）各處尋轉，沒有一塊石頭。
竇 氏：山邊既沒有石頭，可叫人夫去抬那石獅子來。
湘 子：不消人夫去抬獅子，只用陽犀手帕一條，淨水一碗，夫人焚香下拜，小道叫那石獅子自家
走來。
（竇氏就叫張千快取手帕、淨水、香爐。）
（張千忙取來時，湘子將陽犀手帕蓋在獅子身上，竇氏拜跪上香。）
（湘子用仙氣一口吹去，那石獅子就如活的一般，望裡面跳將進來，這獅子如何模樣：
（頭上毛旋螺捲起，眼眶內露出金睛。）
（遍身毛片似銅針，五爪攫拿不定，牙齒森排劍戟，舌尖風捲殘雲。）
（山中虎豹盡心驚，只怕普賢拴定。）
（竇氏見獅子跳躍進來，驚得坐身不定。）
湘 子：（湘子叱道）畜生住腳！不要驚動貴人。
（獅子就住了腳，依然是一個守門的石獅子，沒有些兒活動。）
竇 氏：我雖是個女流，也曉得些道理。你既要點石為金，必須用些藥物。快快說來，我好著人置
辦。
湘 子：點石成金非容易，只要夫人著眼觀。
（那湘子仍用陽犀手帕蓋在獅子身上，向葫蘆內傾出一粒金丹，將來放在獅子口內，含水
（一口，向他一噴，口中唸唸有詞，把右手一指，喝道）
湘 子：西山白虎正猖狂，東海青龍勢莫當。兩手捉來臨死鬥，化成一塊紫金霜。畜生不變，更待
何時！
（猛然間，天昏地暗，有一箇時辰。）
（只見霞光掩映，瑞氣繽紛。）
（揭起手帕看時，變做一個金獅子。）
（有《西江月》為證：
（本是深山頑石，良工雕琢成形。）
（崚嶒氣象貌猙獰，鎮守門庭寂靜。）
（今日有緣有幸，皮毛色變黃金。）
（功君莫笑巧妝成，世情翻掌變，總是這般情。）
竇 氏：真是金獅子。
張 千：獅子外面見得是金，裡面端只是石頭。夫人不要信他！
竇 氏：（竇氏叫湘子道）卓先生，這金是假的。
湘 子：夫人鑿一塊看，便見真假。
竇 氏：（竇氏便叫張千）取錘鑿來，看是金是石。若是金，方信這先生是神仙。
（張千連忙拿錘鑿，把獅子鑿下一隻腳爪。）
（打一看時，裡面比外邊更紫黃三分。）
（嚇得張千目瞪口呆，倒退三步。）
竇 氏：果有這般奇事。
張 千：（張千跪稟竇氏道）這神燦變得好金獅子，夫人賞他些酒飯吃也好。
（竇氏便叫廚下安排一桌齋來與卓先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