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嘗記博物志云:「漢劉褒畫雲漢圖,見者覺熱,又畫北風圖,見者覺寒。」竊疑畫本非真,何緣至是?然猶曰:「人之見,為之也。」甚而僧繇點睛,雷電破壁;吳道玄畫殿內五龍,大雨輒生煙霧,是將執畫為真則既不可,若云贗也,不已勝於真者乎?然則操之家,亦若是焉則已矣。
今小說之行世者無慮百種,然而失真之病起於好奇,知奇之為奇,而不知無奇之所以為奇。捨目前可紀之事,而馳騖於不論不議之鄉,如畫家之不圖犬馬而圖鬼魅者,曰:「吾以駭聽而止耳。」夫劉越石清嘯吹笳,尚能使群胡流涕解圍而去。今舉物態人情,恣其點染,而不能使人欲歌欲泣於其間,此其奇與非奇,固不待智者而後知之也。則為之解曰:「文自《南華》、《沖虛》,已多寓言,下至非有先生、馮虛公子,安所得其真者而尋之?不知此以文勝,非以事勝也。至演義一家,幻易而真難,固不可相衡而論矣。有如《西遊》一記怪誕不經,讀者皆知其謬。然據其所載,師弟四人各一性情、各一動止。試摘取其一言一事,遂使暗中摹索,亦知其出自何人。則正以幻中有真,乃為傳神阿堵而已,有不如水滸之譏。豈非真不真之關,固奇不奇之大較也哉。」
即空觀主人者,其人奇、其文奇,其遇亦奇。因取其抑塞磊落之才,出緒餘以為傳奇,又降而為演義,此拍案驚奇之所以兩刻也。其所捃摭大都真切可據,而間及神天鬼怪。故如史遷紀事,摹寫逼真。而龍之踞腹,蛇之當道,鬼神之理,遠而非無,不妨點綴域外之觀,以破俗儒之隅見耳。若夫妖艷風流一種,集中亦所必存,唯污衊世界之談,則戛戛乎其務去。鹿門子常怪宋廣平之為人,言其鐵心石腸,而為〈梅花賦〉則清便艷發,得南朝徐庾體。繇此觀之,凡託於椎陋以眩世,殆有不足信者,夫主人之言固曰:「使世有能得吾說者,以為忠臣孝子無難,而不能者不至為宣淫而已矣。」此則作者之苦心,又出於平平奇奇之外者也。時剞劂告成,而主人薄游未返,肆中急欲行世,徵言於余。未知搦管,毋乃刻畫無鹽、唐突西子哉!亦曰簸之揚之,糠粃在前云爾。
壬申冬日 睡鄉居士題併書
小引
丁卯之秋,事附膚落毛,失諸正鵠,遲迴白門,偶戲取古今所聞一二奇局可紀者,演而成說,聊舒胸中磊塊。非曰「行之可遠」,姑以遊戲為快意耳。同儕過從者索閱一篇竟,必拍案曰:「奇哉所聞乎!」為書賈所偵,因以梓傳請。遂為鈔撮成編,得四十種。支言俚說不足供醬瓿,而翼飛脛走,較撚髭嘔血筆塚研穿者,售不售反霄壤隔也。嗟乎!文詎有定價乎?賈人一試之而效,謀再試之。余謂一之已甚,顧逸事新語可佐談資者,乃先是所羅而未及付之於墨,其為栢樑餘材、武昌剩竹,頗亦不少。意不能恝,聊復綴為四十則。其間說鬼說夢,亦真亦誕。然意存勸戒,不為風雅罪人,後先一指也。竺乾氏以此等亦為綺語障,作如是觀,雖現稗官身為說法,恐維摩居士知貢舉又不免駁放耳。
崇禎壬申冬日 即空觀主人題於玉光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