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李按察升官當重任 柳中軍殺賊顯英名

  詞曰:
  英雄無運便埋藏,神劍掩光芒。有人提挈,方能振拔,緣福要相當。試思鸞鳳棲巖壑,垂翅又何妨?一旦飛騰,羽儀王國,方信是嘉祥。---右調《滿園春》
  前集說那凌駕山在褚愚家與魏義相遇,便欲進京,卻憶念著樓頭女子及石、柳二人,一時不能割捨,又因褚愚苦苦攀留,只得住下。褚愚不時差人往外打探賊兵消息不題。
  且說兗州城中許參將見賊兵攻城雖急,只是按兵不動,知府各官來催了兩次。一日,乃聚集牙將,點齊兵馬,下令出西門廝殺。大開城門,放下吊橋,許參將統領軍將,殺奔前來,正遇苟黑漢大隊。兩陣對圓,射住陣腳。許參將橫刀立馬於旗門之下,喚賊人打話。苟黑漢揚鞭出馬,左右列下三四員賊將,鞭梢指著許參將說道:「某家因山寨缺少糧草,欲於兗州府庫中借些錢糧。大兵已到多日,不見輸納,今反出兵抗拒,是何道理?」回顧左右道:「誰去先見一陣?」言未畢,左腋下一騎飛出,眾視之,乃李通是也。許參將大怒,正欲出馬,只見牙將薛千總舞刀拍馬,大叫:「吾來也,賊將看刀!」兩人一往一來,未經十合,李通舞動畫戟,使一個青龍入洞勢子,望薛千總心窩裡直刺入來,薛千總迴避不及,叫聲「不好了」,正中個著,戳透胸膛,死於非命。賊兵剿去首級,賊眾大聲喝采。
  許參將不勝忿怒,舞刀向前。李通橫戟敵住,左迎右擋,若不經意。許參將自忖:「此賊戟法頗精,當以小計破之。」便掩一刀,撥馬刺斜便走。李通因刺死薛千總,心驕氣傲,認做許參將真來,大叫:「不要走!」飛馬趕來,一枝戟正在許參將後心搦戰。官陣中個個嚇呆了,亂叫:「老爺快些轉馬!」說時遲,那時快,許參將拿定筋節,按定膽的,料賊將追個較近,回身大喊一聲,手起刀落,李通早已揮為兩段!乃催動官軍,兩邊混戰。自午至申,各自收兵。
  許參將入城,計點軍士,殺傷一百餘人,心下好生納悶;打發各牙將去訖,傳下令箭,四下緊守,自己獨坐中堂,默默不語。逼真景況。心裡躊躇道:「前日知府等官來催我兩次,我卻滿口道是不難,我心上也料定這些土賊,滿指望一陣成功;不料今日反折了一員官將,又殺傷了百餘軍卒,卻叫眾官笑我。若明日相會各官時,如何是好?」心下只管氣悶,愈不自在。
  時已一鼓有餘,輾轉無聊,走下堂,來到簷前泊水下,只見黑影裡有一人切切私語,許參將喝道:「誰在這裡講話?」只見有人在黑地裡走開,景狀絕妙。許參將大怒,再喝一聲,寫得許參將一肚氣悶,直現紙上,卻又筆筆為李績生姿。方有一個兵廝,走上月台跪下。許參將叫到案桌邊,自己坐下,正要喝問情由,只見那兵廝戰抖抖的伏在地上,手裡擎著一個護封,稟道:「早間,正老爺出兵的時候,有寓在報恩寺的按察李老爺,差管家齎書一封在此。小的因老爺出兵,不敢投遞;方才又見老爺天威震怒,與同伴商議,欲上堂稟投,不意觸犯老爺,只求饒恕。」許參將接了書,叱退小兵,心上猛然會意,想起一個機會,暗喜道:「有了,有了。這李績在福建時,流賊作亂,他能調撥將士,剿撫各得其宜;後來單身入賊營,諭以大義,賊皆平服,因此上名著一時。今雖告老歸家,朝廷曾有旨意,有用處不時起復。他今現在報恩寺中,我正憂土賊強悍,何不出一角文書,到省中王按台處,備說李績才能,等王按台出一薦用本章,令他剿賊,調兵救援,有何不可!」就在燈下拆開書來,從頭一看,不過是候問的話,及問土賊的消息,沒有恁麼干係。許參將隨即退入書房,令書記寫了文書。
  到次日五更,出堂升座,眾將上堂參見。許參將道:「我有一角緊急公文,要差一能幹的將官,前往省中按院王老爺衙門投遞。本參府看來,還是中軍官曹虎山可以前往;即速披掛,本參府護送出城,你須單身前去。」曹虎山不敢推辭,答應了,領了公文,貼身藏下。許參將統兵殺出賊營,仍回城中。
  且說曹虎山飛馬前行,不則一日,到了省中,將公文往巡按衙門投遞。是時王巡按連日接得四路告急文書,正在憂疑無主,一見許參將文書,不勝大喜。這時山東正缺巡撫,隨即寫下薦舉本章,差員星飛齎奏;一面撥軍三百,令游擊周泰同曹虎山先回。
  不則一日,到了兗州府城下,早有賊兵阻住,兩下混戰。許參將在城上,望見正北上煙塵抖亂,料有救兵前來,忙整軍出城接應。賊兵見官軍裡應外合,不敢懸戰,讓開一條大路。許參將接著官軍,早有曹虎山先來說知,一同周泰入城。周泰道:「王老爺令下官先來,同將軍只宜緊守,以待旨下,再行商議。若有俞允聖旨,王老爺說,自差官將護送前來,將軍不宜妄動。」許參將依允。當下設席款待,借民房暫作公署,與周泰存紮。
  歇過數日,王巡按果撥官兵,護送齎詔天師到來。賊兵四散打糧,兵微將少,不敢交戰。官軍到北門外叫門,許參將知是天使,慌忙開門接入,到府堂歇下。巡按差官先將公文遞與知府,拆開看時,知是朝廷已准了王巡按本章,升授李績做山東巡撫,調兵剿賊。知府忙令巡捕官飛馬往報恩寺請李績接詔。
  李績正在樓上與麗娟閒話,只見家人等慌忙到樓上傳話:「有官到來,請老爺到府堂接詔。」李績吃了一驚,不知如何詔旨?然見有官員來請,料非凶兆。不敢怠慢,疾忙整衣上馬,跑到府前。早見各官前來迎接,打恭賀喜。李績愕然道:「老夫有何喜可賀?」許參將道:「朝廷有旨,超遷老大人榮爵,豈非大喜?」李績聽了,方才放心,下馬走上堂來。香案已是排下,趨前俯伏,各官亦依次跪下,齎詔官開詔宣讀,略云:
  「陳臬宣獻,雖素著外台之望;除凶剿寇,宜暫膺長子之師。茲爾原任福建按察司按察司使李績,澤流閩越,智殄妖邪。朕久注名中省,俟用遷擢。不意山東州竊,弄兵潢池。今特拜爾巡撫山東、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唯賴賢卿大展神謀,滅此朝食。朕當側席省膳,以候好音。嗚呼!群魔烏合,固無煩於六師;閫外專徵,自鄭重於一將。」
  宣詔畢,望闕謝恩,然後與齎詔官相見。李績乃謂各文武官員道:「老朽無才,謬叨此任,全賴諸君協力,庶使老朽無負朝廷。」各官俱打恭稱謝。知府隨即設宴款待天師,兼賀巡撫。歇過一夜,李績即寫了謝表,差員同天使一齊進京,許參將整點人馬,護出城去訖。
  李績便擇後日公座,一時沒有衙門,就在參將衙門權聽為公署,許參將立刻移出,另居房。各官便送進衙役,權聽差使。李績便一面在報恩寺,移取家財。是時覺性的趨迎,自不消細說。
  李績在寓內打點,偶然走到花聽裡,只見柳俊在彼,同王忠說話。柳俊一見,便走過來磕頭道:「李老爺高升,小人特來磕頭賀喜。」李績扯起道:「我今移居去了,你卻獨居在此,我衙署內頗多餘屋,你何不也隨我移去,暫住何如?」柳俊道:「老爺部院衙門,是關防緊密之地,小人一時不知,反教我家相公焦躁,那就不便了。」李績笑道:「這一些不難。我叫你去,卻有個原故:我衙署內房屋寬敞,沒有多人在內存紮,誠恐易生他變,這是一也。我家人在此無多,若在部院衙門,便有許多事件,不能料理周備;就是各官送來衙役,不過權聽差遣,總不是撫院本衙門的吏書承舍,只好在外打點,直待賊兵退了,然後這班人自從省下前來,方得入城跟隨辦事。你前日曾說弓馬頗精,後又見你知書識字,我心下好生歡喜,故此叫你去住,也好替我料理。若說部院衙門,恐有關防,不便出入,不知目下當此兵務倥傯,軍機不能刻緩,早晚事情不時欲發,有甚不便?若說你相公歸寓,一時你不知道,正不知賊人消息衙門內時刻曉得,一等賊退,我便差人到瑞光寺探問;那時你相公進京,原等你隨著去,難道我羈留你在此麼?」柳俊心下一想,果是有理,乃道:「蒙老爺提喚,敢不從命。」李績好生歡喜。
  當下柳俊把主人行李原放寓內,-一與覺性眼同了,將角門鎖好,就將部院封條黏著;自己的行李馬匹及衣囊盤費,一總打點停當,就同著家人們的行李,一齊發槓,送進衙門。
  發槓既畢,然後大轎小轎接取家眷。麗娟與蘭英等一齊上轎去訖。然後執事人員抬著八轎,迎接公座。李績就在大殿上上轎。前面一對對旗幟鮮明,香花鼓樂,絢赫非常。覺性率領合寺和尚跪送,自大殿旁跪起,直到山門下,排得整整齊齊,一個個光著腦袋頂一爐好香。自大殿旁起,直至山門下,見得寺僧之多。李績也看得覺性是這等勢利的人,由他做作。到山門外,各文武官弁一總穿著吉服,齊齊打恭迎接。不一刻,到了公署,公座畢,各官參謁過,退入私衙,縣官送進供應。
  李績此時有軍務在身,沒心腸說及閒話,這收留柳俊之事,也總不曾在麗娟面前說知。到是麗娟曾聽得家中僕婦們偶提起,說老爺收一個小廝,暫在衙內料理,不知是姓劉,原是有家主的;有個說,就是同寓山家的小廝;有個又說不是。麗娟是小姐家,不便細問這些閒話,即蘭英有些曉得,進來傳說,也不過是這等的意思。麗娟又為山鼇酬和之事,說到山家小廝,反不便提及了,便於蘭英面前亦不推求。這正是:
  女子嬌羞分所宜,外邊情事不須知。
  本來閨閣千金體,也為心虛怕起疑。
  且說李績明日吩咐王忠看守宅門,袁應在耳房檢點文書,其餘家人各有執事,就留柳俊與袁應一同料理。少頃開門,各官進見。李績道:「今土寇如此猖獗,久圍不退。前日王老爺處文書到來,說鄒縣與邳州俱破,濟寧、宿遷勢俱難保,東平一枝人馬又在鳳山剿滅餘黨,不得前來援助,如此四路告急,各處俱聞風自守,並不發兵。汝等有何高見,殺退此處賊兵,然後移剿諸路?」眾官默然不語。許參將出外答應道:「今賊圍本城,將有一月,想他糧草將無;不如再待數天,等他糧盡,烏合之眾,糧一盡則計必窮,然後出兵,一擊必破;乃以此得勝之兵,移剿各路。愚見如此,不識老大人尊意若何?」李績大笑道:「原來只是如此高見。目今各路告急,若依你只發兵出戰,倘再失去了地方,賊勢愈熾,那時只怕兗州城也守不牢了。且依你說等他糧盡,不知再等他幾天才可?」許參將低頭不語,各官俱面面相覷。李績拂衣而起,退入後堂。
  坐了許久,走入私衙,已是黃昏左側。丫鬟擺上酒來。口雖吃酒,心下好生不快。麗娟道:「爹爹為何不樂,這般憂形於面?」李績沉吟不語。麗娟道:「爹爹有事,可好與孩兒說知一二,莫不為著賊寇事情麼?」李績道:「此事非兒女子所知。」麗娟也便不再問。見得收留柳俊一事亦不與麗娟說知。李績吃完酒,用過晚飯,步出後堂。小廝取燈來照著,李績喝退,獨自一個,扶著萬壽藤拄杖,到庭心裡閒步。情景可慨。
  只見一人從迴廊下走來道:「老爺此時為何獨自在此?」李績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柳俊。因問道:「你為何不睡?」柳俊道:「聽得老爺在此,故來伺候。」李績尋思:「這小子頗亦曉事,他與袁應在一處,袁應不見面,他卻走來伺候。」乃道:「當此月明,不忍早睡,故此閒步片時。」瞞得趣。柳俊道:「老爺當此重任,意中必有所屬;豈比尋常閒暇時,可以吟風弄月?」料得確。李績乃歎口氣道:「汝言雖不差,但我心中之事,汝要問他則恁!」柳俊道:「某誠賤品,然亦或能解紛一二,老爺試說何如?」李績見他語言有異,矍然道:「前日我一見你,固知你是一個不遇時的豪傑,今觀汝意,果不尋常。但今日我意中所屬者,即此土賊之事。目下盜賊四起,百姓流離,朝廷使我征剿,卻少幾員良將,不能立功;倘如賊勢猖狂,我反束手待斃,豈不誤國誤民,貽羞天下!今日召集眾議,別無良策,止有許參將略說幾句,卻都是畏刀避箭之言。因此上我心中不樂。」柳俊道:「這主見差了!這般算計,在許參將身上,不過一方干係,嬰城自守,也還是個下策;老爺卻是奉命督師,封疆重任,調度一省機宜,怎麼出此拙算?好柳俊。為今之計,莫若挑選輕兵,更番出戰,以疲賊眾;夜則多置火器,出劫賊營,輕進速退,左出右入,使賊晝夜不得安息,疲於奔命;再命一將,分兵在外,扼要據險,聲言奪其巢穴,既可擾其內顧之心,且成內外犄角之勢;再令一人檄四方,徵兵會剿。如此則群賊授首,可立而待矣。」
  李績大喜道:「原來你有如此經濟作用,可惜沉埋僕隸。但是一件:許參將曾出交鋒,官軍不利,心中自懷懼怯;若再著他出戰,必有挫衄,如何是好?」柳俊道:「小人前曾說過,弓馬亦曾嫻習,若有用處,願助一臂。」李績道:「賊人經過戰陣,因是慣家;你雖善弓馬,卻未經與人拒敵,終是生手;況且你尚有主人,怎可作此勾當?」柳俊道:「賊人雖是慣家,但我看來,料非九頭八臂。古來豪傑,也都是崛起蓬茅,且等我去殺他一陣,若得靠老爺的洪福,殺退賊兵,我自隨主人北去,有何不可?」說得平淡。李績大喜道:「若得如此,便是你發跡之日了。署後有一射圃,盡是寬大,我於明日傳齊眾將,與你比試一番;若果有可觀,便令你出去廝殺。倘能斬將搴旗,凱旋之日,即行題請,補授得一官半職,也不虛了你的抱負。」當下二人講得投機,甚是得意。時已漏下三更,便各自歇息。
  到明日上午,李績傳集眾將,同柳俊一齊到署後射圃中來。李績升廳坐下,開言道:「賊兵困本城已有多日,汝等都畏刀避箭,不肯請戰,難道本部院奉命剿賊,豈因汝等畏避,便不發兵?明日本部院點齊兵馬,出城交戰。今日先將汝等演習一番,以便臨陣。」乃指著柳俊道:「此子柳俊,弓馬頗知一二,明日也差他出陣一遭。」眾將官齊看柳俊,但見柳俊:面方耳大,齒白唇紅,兩道鐵眉,一雙秀眼,膊闊三停,身長六尺,腰圓背厚,四稱五當,眾人心裡都贊:「好一個少年!」李績便令柳俊穿戴了一般盔甲,兵器架上取了一把大桿刀,就將自己的馬整頓好了,飛身上馬。柳俊要搢弄手段,抖擻精神,舞動刀法,左盤右旋,前擋後截,開托四門,施為三縱,渾身上下,團圞一片,明蟾遍體,紛紜飄拂,千尋素練。是一把刀。眾將官齊聲喝采。李績看了,歡喜不勝。柳俊舞罷刀,復聳身下馬,面不改容,略無喘息。李績道:「柳俊刀法甚精,但不知汝等高下,可一齊披掛了,各持木棍,上馬比試,庶使性命不傷,又見了你等武藝。」許參將便把嘴努著曹虎山,曹虎山為人勇直,便從眾中躍出道:「我便與柳俊比武!」忙披掛完備,兩人各持木棍上馬,一往一來,未及八回九轉,曹虎山脅下早經一棍,翻跟斗跌下馬來。眾將中惱了游擊周泰,道:「不好!老戰慣家,卻被小子所算!」也不披掛,手持木棍,一躍上馬,掄動棍梢,望柳俊劈頭打來,柳俊忙用棍迎住。鬥到四十回合,周泰棍法不亂。柳俊使一個旗鼓勢,把棍梢向周泰眉心裡直點將去;周泰忙用棍向上一搢,轉勢直磕下棍梢,便從柳俊右脅下搠來;柳俊眼快手捷,順勢夾馬一迎,早把周泰的棍在脅下夾住,隨便提起棍梢,向周泰肩窩裡只一點,周泰招架不及,撒了棍子,從馬背上倒撞下地,眾將齊聲喝采。柳俊下馬上廳,周泰羞慚滿面。獨有李績在廳座上幾乎喜殺,乃道:「柳俊果好武藝,明日便出去立個頭功!將來都是為朝廷出力,汝等也不必羞慚,也不必歡喜,都過來大家相識了,不可各存芥蒂。」許參將等便與柳俊重新相見了。
  當下李績打發各官散去訖,便於後堂設宴,令柳俊坐下飲酒。柳俊吃驚道:「老爺是朝廷大臣,小人是人家賤僕,怎敢共坐?卻不折殺小人!」李績道:「從來做上官的,每每看得自家尊貴,不肯收拾賢才,往往致豪傑忿怨,上下離心,便不能收得人之效,反藉口天不生才。試想周公以製作禮樂之聖,居帝王叔父之貴,尚且一飯三吐餔,一沐三握髮,如此接待天下賢士;孔子尚說『使驕且吝,餘不足觀』。今人何等學問,輒敢自尊自大,拒絕豪傑?自然做一個鄙夫,成一個厭品而已。眼前這些受享尊榮,總歸無益。所以我自從入仕以來,時以此情自警,故再不敢驕慢待人。李公才是個有學問人。豈今之從政者哉!今見你弓馬甚好,明日若出去殺退賊兵,一可免生靈塗炭,二來使我面上增下許多光輝,三來你的功名便從此始。古雲:『立賢無方,』又云:『將相無種』,焉知你將來不是個有官爵的人!何必拘定這些小節,你竟坐下,不須謙讓。」柳俊不勝感激,道:「人非木石,誰不知恩!明日倘能殺敗賊眾,總是老爺天威所加,亦是小人效命之日。」當下便磕頭謝了,坐在側手飲酒。李績遣去家人,止著一個小廝服侍。飲酒中間,互相議論,大家快意。李績又題柳俊一個表字,以便稱呼,叫做柳延秀,名字原叫柳俊。柳俊又下席謝了,夜分席散。
  明日侵晨,傳令軍士飽餐,李績給發柳俊黃金鳳翅盔一頂,連環鎖子甲一副,戰馬三匹,大刀一把。就令柳俊在大堂上裝束了,點兵三百,出城交戰。又令許景升、曹虎山領兵二百,在後接應;又令周泰領兵一百,協助柳俊;自己打轎到城樓觀戰。四門都令知府等官,分督民夫守城。
  卻說柳俊統領三百人馬,出了東門,指揮軍眾,擺開陣勢,喚賊帥打話。苟黑漢綽槍上馬,帶了頭目,統領兵卒,離營殺來。相去官軍一箭之地,把兵馬一字擺開,一對對展過門旗,當先出馬。只見對面官軍隊裡擁出一員小將,勒馬提刀,甚是齊整。苟黑漢一見,大笑道:「原來那裡弄來這個孩子,也要出來廝殺!那個頭目去活捉將來?我大王營中正少歌童,拿來充補。」只見四頭目張芳挺槍而出,大叫道:「孩子,快下馬受縛,免汝一死!」柳俊並不打話。刀槍並舉,不四合,刀中張芳左腿,跌下馬來,軍士剿了首級,往城樓上李績處報功。
  柳俊橫刀立馬陣前,大叫道:「誰敢再來授首?」言猶未畢,只見賊陣中飛出一騎,乃是一頭目史振---他出身原係響馬,面如鍋底,須似鋼針,力大無窮,使兩把秋翎削鐵刀,騎一匹卷電烏騅馬---這史振舞動雙刀,拍馬大叫:「殺吾兄弟,誓不甘休!」柳俊一見,好生利害,便舞刀躍馬,當先迎住。兩人一往一來,戰至五十餘合,柳俊不見贏頭,史振亦無敗勢,兩邊軍士看得呆了。史振心下轉念:「這少年技藝頗精,不可力鬥。」便掩一刀,撥馬便走。柳俊大叫道:「賊人敗走,快些趁此勢殺過去!」把刀尖兩下一招。這正是柳俊合當發跡,所謂運也。周泰也認做賊將敗了,搖旗吶喊,大叫:「快些殺向前去!」陣後許、曹二將,也催動人馬,蓋地殺來,其勢如潮似浪,直湧過去。
  柳俊緊追史振。苟黑漢心上也認做史振殺不過官將,故此敗回本陣;又見官軍如風滾至,想勢頭不好,撥馬便望陣後亂竄。賊中兵將見主子走了,一蓬風回身便跑。史振在馬上見這光景,大叫道:「不宜妄動!」怎禁得人勢走發,又兼鼓聲震耳,那裡禁得住?心上慌張,隨轉念:「我兵退走,我若也同一路走時,便自相踐踏;不若調轉這小將,分他的勢。」便撥馬刺斜而走。柳俊那裡捨得,也撥馬緊追。周泰是奉令協助柳俊的,哪敢走開?見柳俊追賊將望東南上走了,便撇了賊軍大隊,領了步下人馬,帶轉馬頭,望柳俊一路上追來。
  史振正走間,只見前面一條大河攔住,水勢滔滔,不能飛越,心上便覺慌了。循河而行,不及半里,卻喜有一條大橋,原來這座大橋是跨兗州大河,有名叫做「五豐橋」。史振便急趲上橋頂,橋下柳俊與周泰緊追也到。史振在橋上勒住馬,掛下刀,拈弓搭箭,覷清柳俊射來。柳俊正到橋腳下,只見史振立住馬,忽聽得弓弦響,柳俊急把身子藏在鞍轎裡,只聽得那箭風在頂門上過去,早聽得後面有人倒了,為將者,要眼觀四處,耳聽八方。柳俊也不敢回顧,把馬一夾,直飛上橋頂。史振措手不及,柳俊提刀,照頭一劈,史振連肩帶背,劈下馬來,柳俊就地取了首級。回馬看時,原來中箭的便是周泰;只見眾兵救起,幸喜是肩窩裡著箭,性命不傷,棍也打在肩窩,箭也中在肩窩,周泰肩窩大是不利。扶在馬上,一齊轉來。只見許景升等追殺賊人一陣,也收兵回轉,一齊入城。
  李績慌忙下城,迎住慰勞。柳俊獻上賊將史振首級,李績不勝大喜。率領將士到衙署內,計點兵卒,不折一人,所獲輜重器械無數。李績大喜道:「本部院識人不謬,今柳俊果然成此大功!又不曾傷折一卒,雖則周將官帶傷,卻也無礙。」便令周泰回署調治。當下大擺筵宴,犒賞軍功,各將依次坐下,盡歡而散。
  李績退入後堂,柳俊亦在側坐下。李績道:「今日一戰,我已見你的材能,賊亦不敢正視此處。明日我就命你做個中軍,待後來滅了賊黨,自然題請授你官職。」柳俊起身拜謝道:「今日戰勝,憑藉老爺洪福,得以僥倖成功;後來全仗老爺提撕,使小人稍得寸進。」李績道:「這總是我的本懷,你不須多囑。自今以後,凡有事稟我,不論在私衙、堂上,你自己只稱『卑職』才是。」柳俊又起身謝了。李績道:「你前日說晝則輕兵出戰,夜則火鼓劫營,不知今夜可以出劫賊營否?」柳俊道:「不可。賊當新敗,防禦必嚴,若往劫之,反遭其害。待明日再殺他一陣,當不戰自走矣。」李績點頭道是。按下一邊。
  且說苟黑漢敗走,約二十餘里,方收兵暫住。打聽官軍已轉去了。但見敗殘人馬,四分五落,漸漸聚攏過來,只不見一頭目史振,料是被官兵殺了;計點兵卒,折去三百有餘。苟黑漢大哭道:「我手下十二個頭目,今日三分去一。史將軍智勇雙全,我靠他成事業的,今日一旦死於非命,叫我與誰人成事!」哭未畢,只見眾頭目一齊不平道:「難道史大哥是人,我們是鬼?古人有言:『勝敗兵家常事』,大王怎說這沒志氣的話。看我們明日與官軍交戰,管叫殺得他片甲不回。大家快些轉去,仍把城池圍了!」當下聚齊人馬,尚有六七百人。正走到半路,只見山側裡擺開一軍,為首有兩員將官攔住。苟黑漢一見,大驚道:「前面官軍阻路,如何是好?」二頭目韓玉發惱道:「大王平日何等英武,今日就這般害怕!」便挺槍躍馬向前。只見對面兩將齊叫道:「來的軍馬可是苟大王的?」韓玉聽得聲口和好,便道:「正是。」只見兩人滾鞍下馬,拜伏道旁。韓玉道:「你是何人,卻只般下禮?」卻好苟黑漢也到,便問道:「我便是苟大王。你二人卻是何人?為什麼這般下禮?有何主見?」只見二人高聲稟道:「我兩人係山中響馬,聞得大王威名,久欲依附,恨無進見之策。昨日卻有這班四百人眾,都是青州府道標名下馬軍,因裁革了糧,要撤回他的衣甲馬匹,與地方爭鬧,因此罹罪,不忿氣,願落草勾當。某二人收留部下,情願大王麾下效勞。另有白金千兩,以助軍資。方才正到半路,聞得大王與官軍交戰不利,正欲前來助一臂之力,不意此地遇見,實出萬幸!」苟黑漢大喜道:「難得豪傑同心,快請起相見。」二人立起站著。苟黑漢道:「二位豪傑尊姓大名,也請教了。」一人道姓錢名奇,一人道姓賀名豹。苟黑漢看這兩人,各身長八尺,虎膊狼腰,怪眼獠牙,猙獰出眾,果像兩員大將,暗暗心中喝采:「不減史振一流;」再看四百軍兵,一個個盔甲鮮明,旗槍齊整,都坐的高頭大馬,心下不勝大喜:「我有這一枝人馬,那怕他什麼鳥官軍!管教打破城池,可以橫行無忌。」乃道:「我大王今日少挫軍威,必思報復;既承二位仗義,可領本部先行,前往舊紮營盤所在,照舊四門圍下,務期必克,以雪今日之恥。」錢奇道:「小將願出死力,少見微長。」便一齊上馬,統本部馬軍,當先開路,復到舊處紮下營寨,分兵四門攻打。錢奇二人獻上千金,並四百人冊籍。苟黑漢謂眾頭目道:「今日戰敗,城中必欺我懦弱,當有劫營之事。柳俊有見。可傳令四門各營,不許卸甲。」眾頭目得令,自傳諭去訖。
  一夜無話。到明日上午,錢奇二人入營參見,乃對苟黑漢道:「小將二人初來,願出去見陣一遭,立個頭功。」苟黑漢道:「城中有一員小將,甚是利害,二位須要小心在意。」錢奇道:「大王放心。」便令了四百馬軍,同賀豹二人,在城下搦戰。守城軍士飛報部院處得知。
  這日早晨,各將及柳俊參見過,李績面付柳俊搢諭委牌,並憲札一張,金做巡撫中軍,領旗守備,領標兵三百,柳俊當堂謝恩訖。李績又於府庫內支銀二百兩,賞賜柳俊,以供日用;又看一民房,借做中軍衙署。柳俊歸到署內,隨有部下千百總及各百隊什伍各參見,又有各官俱來稱賀,一時真個榮耀。正是:
  半生伏櫪泥沙困,今朝展足康莊迅。
  果然平地一聲雷,男兒到此真豪俊。
  柳俊在署,隨著三四個少年伴當並廚夫火夫數人,進署服役。柳俊驗明收用。上午時候,正留各官吃飯,只見部院處來傳,便一搢到部院衙門,知有賊將城下討戰。李績傳進各官,照依昨日號令,調撥出城。李績原到堞樓上觀看。
  當下柳俊披掛完備,統領本部,殺出城門;許景升、曹虎山亦領人馬在後接應。兩下迎住,柳俊當先出馬。只見賊陣前兩員賊將,甚是雄猛,背後一派都是馬軍。柳俊心下想:「昨日不見這些馬軍,今日卻自何而至?」更不打話,舞刀向前,錢奇亦舞刀抵住。戰不十合,賀豹持斧,雙出夾攻,這邊官軍陣裡曹虎山挺槍抵敵,兩對兒在戰場上轉燈兒廝殺。正在酣戰之際,只見一陣血飛,卻是曹虎山坐下戰馬,被賀豹一斧劈去了半個腦袋,早把曹虎山跌下馬來;許景升急拍馬向前,抵死救回。賀豹便夾攻柳俊。許景升只好救回曹虎山,無心交戰;獨剩柳俊一個,漸漸支架不來。苟黑漢在陣前,看得光景得利,忙令韓玉、張興、王起、彭文四個頭目,一齊出馬。賀豹嘴裡唿哨一聲,四百軍馬一齊衝將過來。柳俊料招架不住,忙喊:「後軍早退!」便掩一刀,撥回馬就走。官軍陣裡被四百馬軍衝開,四零五落,飛奔入城。賊兵直追至城下,城上炮石箭弩如雨打下,方才退去。李績計點軍士,殺傷一百餘人,喪折牙將一員。李績道:「賊兵勝敗,且不管他;只是那一隊馬軍利害,如何擺佈得他方好。」柳俊道:「賊兵強眾,難以交鋒;昨日並不見這些馬軍,今日不知如何而至?明日且宜堅守不出,待卑職思一計策,除去他的馬軍才好。」當夜歇過。
  此時六月中旬,已有數旬不雨,天氣好生炎熱。柳俊只不出軍,外邊賊兵大聲叫罵,著實攻打。柳俊日日上城巡視,只見城外賊中馬兵,一隊一隊的紛紛向東南上去,連日如此。柳俊心下狐疑,便喚熟識地道的小兵,問城外山川地土。小兵道:「此去東南十里外,有一條大河,河上流有一渡口,水勢最急,土名叫做『囊沙渡』,其餘並無險要。」柳俊道:「為何叫做『囊沙渡?』」小兵道:「向來傳說,古時有個將軍,於此囊沙遏水,遇敵兵到,決水淹敵,因此叫做囊沙渡。」柳俊心下一想:「如今天氣炎熱,人馬焦渴,必是這班賊人就彼飲馬。原來名喚囊沙,古人曾行此計,我今何不依計而行?但未知賊兵的確,今夜且差一心腹能幹的,到彼畫一地圖,兼打探賊中馬軍去的消耗,再行計議。」當下發放小兵去訖。
  到夜來,差一心腹牙將,吩咐了備細,夜縋出城:「到明日夜來,一鼓時候,必到城下伺候,入城回復。」牙將領命辦事。到明夜,依舊掩過賊寨,到城下聲喚;城上柳俊原令人接應的,聽得聲音,原把繩索扯起,便到柳俊衙內報知。柳喚至內室,牙將道:「果是賊軍炎渴,放馬渡口飲水。」便獻上地圖。柳俊看了大喜,忙到李績處說知。李績道:「為今之計若何?」柳俊道:「卑職有一計在此。」便向李績耳根邊,悄悄的如此如彼說了一遍。李績大喜道:「正合吾意。事不宜遲,速行調遣。」便傳集各將,吩咐如此如此。曹虎山與吳千總各領人馬,依計收拾器械,先乘夜出城,掩過賊營去了。正是:
  眼前沒沒未知奇,堪歎庸人只相皮。
  縱有天才邁千古,無權何處見施為。
  且說苟黑漢見錢奇二人殺敗官軍,又見城中連日不出,不勝大喜;只道是官軍畏懼,把軍中事務一總任托錢奇。錢奇卻又是一個無知響馬,那裡有恁深謀遠慮?自恃勇力,放心怠惰,每日去囊沙渡口飲馬。這日又帶了合寨馬軍去,走到渡口,只見河水乾涸,崖岸直峭。錢奇謂賀豹道:「你看河水,昨日何等大,今日卻如此小了?」賀豹道:「你只看天氣這般炎熱,雨又不下,自然河水乾了。」錢奇道:「如此峭岸,怎麼下去飲水?」賀豹道:「不妨,我有道理。」令軍士削平一條岸口,叫把槍桿到河心點水,只得一尺多深。賀豹道:「可把馬一總趕下河去。」眾軍士得令,便把馬一齊趕入河中飲水。兵士都在岸上樹蔭底下,解甲歇涼。忽見上流頭水勢如山蓋來,那馬因岸高路直,急切裡縱跳不上,又兼河泥淤了馬腳,如何馳騁?還有軍士下河取水飲的,一時走不及,也被水漂去。岸上軍士見了,嚇得手足無措,登時鬧個沸反。錢、賀二人也驚惶無計,忙叫快些趕馬上崖,卻因止削得一處平岸,扯不得幾十匹馬。錢、賀二人還在那裡張皇,只見西北上一彪軍兵殺來,大叫:「中吾計也,快下馬受縛!」
  你道此軍是誰?原來便是曹虎山。他昨日奉柳俊調遣,帶領二百步兵,各帶鍬搢,乘夜出了城門,偷過賊營,到囊沙渡上流窄狹處,挑土塞了河口,伏兵兩旁。至午上聽得下流人喊馬嘶,料是賊兵趕馬飲水,忙上山崗一望,果見賊兵都在岸上陰涼處歇息,馬都放在河底,便令軍士一齊發掘,水勢滔天,直滾下去,只見馬被水沖,都順流直瀉,遂喊叫殺來。錢、賀二人不知軍兵多少,先失了馬勢,心內也知中計,愈覺慌張,忙上馬依舊路奔回。部下都做了步兵,穿著重甲,跑得氣急敗壞;後面追兵又緊,便把盔甲沿路盡行拋棄。
  到半路茂林邊,只聽得林中一聲梆子響,亂箭射出,有如飛蝗。錢、賀二人馬先著箭,跌下地來,登時俱被射死。眾軍士也一總射倒,還有跑不上的,被曹虎山追兵趕上斬了。你道此處伏兵何來?原來便是牙將吳千總昨晚奉柳俊計策,帶了一百名弓箭手,多負箭矢,一同曹虎山乘夜出城,至半路上茂林中埋伏,只等賊兵轉來,便一齊放箭。這時只聽得林前軍馬奔走,忙向前看時,只見賊兵都是步行,走得困乏之狀,料是曹虎山決水淹沒,便傳一聲梆子,一百弓箭手一齊放箭,不一刻,賊兵殲滅無餘。曹虎山追兵也到,便合在一處,尋了錢奇、賀豹二人首級,殺奔前來。
  且說柳俊夜裡分撥曹、吳二將去後,到明日上城,觀看賊兵動靜。上午時候,只見賊中馬軍依舊向東南上去了,便令許參將領了一百大刀手,商議如此如此,許參將爵尊,故不曰「吩咐」,而曰「商議如此如此」也。從北門殺出;自己帶了二百人馬,殺出東門,到苟黑漢營前討戰。苟黑漢忙集在營頭目,殺出營來。兩下擺開陣勢,柳俊招動二百人馬,一齊向前。賊中韓玉、張興、劉士奎三騎齊出。柳俊抖擻精神,大叫道:「眾軍士,大家努力,今日務要擒住賊首,不得輕放!」眾士也發狠向前,無不以一當十。柳俊力敵三人,奮勇加倍:一聲吶喊,刀劈劉士奎落馬;張興失驚回顧,也被柳俊一刀斬了;韓玉兀是捨死抵住。苟黑漢在陣後見了,大驚不小。正在驚忙之際,只見各門頭目聞知東門交戰,齊來彙集,苟黑漢便令王起、彭文出馬,幫助韓玉;隨喚雷冬生、馮耀甫二人,吩咐道;「你二人快去傳錢、賀二將軍,領本部馬軍前來策應。」雷冬生道:「我在北門圍城,適才已有官將衝殺出城,小將遮攔不住,放他望北走了。」苟黑漢道:「且莫管他,你二人快去傳馬軍來,以便廝殺。」二人得令,飛馬投東南而走。正遇曹虎山、吳千總合軍殺到,二人見了旗號,嚇得魂不附體,撥回馬便走。曹虎山一騎當先,大叫:「賊將休走!」扯滿弓放一箭,正中馮耀甫背心,倒撞下馬,軍士向前剿了首級。雷冬生捨死奔回本陣,急向苟黑漢道:「錢、賀二將軍不知下落,小將未到半路,早有官兵殺來,馮耀甫已中箭身死,大王須快定計。」苟黑漢聞報大驚,正在憂疑,曹虎山軍兵早到,苟黑漢便自挺槍躍馬,戰住曹虎山,雷冬生抵住吳千總。
  是時賊陣分作兩隊,前後受敵,韓玉正與柳俊死命鏖戰,只見自己陣上兵馬移動,料是不好,便掩一槍,撥馬便退;王起、彭文不敢抵敵,也回馬望本陣亂竄。韓玉奔回陣後,見苟黑漢正與曹虎山交鋒,不勝忿怒,挺槍便戳。後面柳俊催動人馬又復殺來,韓玉見不是勢頭,大叫道:「大王,事勢不濟,快些回本山去,再作計較。」苟黑漢便與王起、彭文、李上進、雷冬生五人,並作一路,殺奔山中來,獨留韓玉斷後。正走不上五里,只見前面一軍擺開,為頭一將,乃是參將許景升,大叫道:「苟賊!你莫非要逃回山中去麼?你的山寨早波我燒燬了,更欲何往!」你道這許景升自何而來?原來是柳俊定下計策,他料自己出東門廝殺,各門圍的賊兵便少,乃令許參將領一百大刀手,殺出北門,竟奔賊人山寨裡,殺了看守山寨幾個嘍囉,放一把火,燒了寨柵,然後回兵。柳俊原約定景升到東門接應,正遇苟黑漢敗走,卻打從這條路上走來,撞個劈面。苟黑漢大驚道:「城中兵馬甚少,今日又不見出軍,為何處處都有伏兵城中只得五六百兵,柳俊卻放得處處皆有,可見算計再不可少。阻住去路?如何是好?」王起道:「大王,我有一計較:濟寧離此不遠,馬大王現在濟寧,不如竟投他去,山寨已被燒燬,別無安身之策。」苟黑漢道:「也罷,你便當先開路,快傳語後軍韓將軍,竟望濟寧走罷。」當下不敢戀敵,且戰且走,竟望濟寧去了。許參將放過他頭目六人,及數百兵卒,其餘零星敗殘的,一齊獲住。
  只見柳俊與曹虎山合軍追來,許參將說:「賊人已去多時。」柳俊道:「賊人既遠,不必窮追。」便收兵入城,到李績處獻功。柳俊獻上張興、劉士奎首級,許參將獻上所獲百餘賊兵,曹虎山獻上馮耀甫首級,吳千總獻上錢奇、賀豹二人首級,獻功處都依次敘出,毫不錯亂,見得有紀律處也。共獲輜重馬匹盔甲器械無算。李績大喜道:「這都是柳俊奇計,一戰成功。賊首卻往何處?」許參將道:「聽得賊人口裡說,望濟寧去了。」李績道:「還有多少人馬?」許參將道:「只有一二百人。」李績當下紀錄眾將功勞,柳俊自居上等。把所獲賊兵,願投軍者編入隊伍,不願者悉聽歸農;將盔甲器械給散眾兵,輜重暫寄府庫。擺下極豐筵宴,款待諸將,按下一邊。
  且說馬述遠帶了朱海、吳有功、田慕承、曹明、仲大德五員賊將,殺奔濟寧來。城中已知準備,乃令朱海攻東門,吳有功攻南門,自同曹明、仲大德攻北門,田慕承攻西門,圍得四城水洩不通。城中守將徐如海,是個公子蔭官,年方二十餘歲,前聞得鄰縣殘破,已嚇得心神恍惚;今見圍了本城,越發倉皇憂懼,便去州衙與知州商議。這知州姓賈,名一鶴,是進士出身,貪而且酷,待民如仇,百姓為事破家,死喪逃亡者不記其數。平昔輕欺徐如海,道他年少無知;今日見賊兵殺來,徐如海來商議,說話間未免急遽無緒,使笑道:「自古雲:『兵來將迎,水來土掩』,有何商議?」死活直推。徐如海道:「這是固然道理,但目下城中兵微將寡,賈老爺須出角文書,往鄰近借兵救援,保護此城,徐如海此等話也無差處。故此來與賈老爺商議。」賈一鶴道:「徐老爺,你做的是何官?偏說惡話。你既做武官,遇軍旅之事,便當自去料理,卻反來向我煩絮!」便把手亂攤道:「這也可笑之極。」與劉知州「豈有此理乎」一樣聲口,一邊卻是酸,一邊卻是惡。徐如海大增苦況,只得回去,與偏裨眾將計議。守備唐可法道:「州官既不肯出文告急,老爺且督率兵馬出城,憑著卑職們本事,殺他一陣,看是如何,再作計較。」
  明日賊兵在城外討戰,賈一鶴又使人來催。真正惡。徐如海不得已,令裨將唐可法、王如彪為左右翼,自總中軍,出南門交戰。遇吳有功大隊,兩下擺開。吳有功當先出馬,唐可法更不與打話,掄刀直取,戰至三十餘合,吳有功力怯,便撥馬而走,唐可法大叫道:「賊已敗走,大軍快些殺向前去!」徐如海見唐可法得勝,便同王如彪招動人馬,蜂擁前來。追未五里,只聽得右邊鼓聲大震,一枝兵馬殺來;徐如海大驚,急令王如彪向前抵住。忽然間左脅下人馬紛紛亂竄,卻又是一枝軍馬殺來;徐如海吃驚不小,哪敢前行?撥回馬向城飛走。正走到城邊,猛地裡一聲炮響,一軍擺開,為首一員賊將,乃馬述遠是也。原來徐如海出南門廝殺,馬述遠正在北門大營,早有哨馬來報知,說官軍出南門,與吳將軍交戰。馬述遠恐吳有功一人有失,便急令曹明領兵二百,從西南抄出;令仲大德領兵二百,從東南抄出;自己統領大隊,從西南沿城腳一路抄來,伏兵於南門外左右,以截官軍歸路。正見徐如海敗回,便擺開軍士,大喝道:「早早下馬投降,免汝一死!」徐如海嚇得魂不附體,撥馬落荒而走。又遇仲大德殺來,乃於馬上大叫道:「四面皆賊,料無生理!」乃撥劍自刎。徐如海雖曰紈搢,然能夠死節,賢於劉、賈遠矣。仲大德見徐如海自刎而亡,憐他少年忠義,恐亂軍踐踏,乃令軍士就於路旁楊樹下連甲埋之,然後掩撲官兵。
  這時唐可法正追吳有功,只聽得後軍大亂,喧聲不止。軍卒忙來報導:「左右俱有賊兵殺來,主將不知何往,將軍急速回兵救城。」唐可法大驚,急回兵殺轉。吳有功見官軍轉去,知是城中有失,也從後反追將來。唐可法正走間,刺斜裡一軍衝出,截住去路。一員賊將,圓睜怪眼,大喊道:「吾乃大將曹明,敗將卻欲何往!」---原來就是王如彪抵敵的一枝軍馬,王如彪已被曹明殺了,故於此撞見。---唐可法舞刀便戰,未及三合,後面吳有功追兵又到,不敢戀戰,掩一刀,便取南路奔走。又遇仲大德攔住,不勝忿怒,舉刀便砍,仲大德料難取勝,便放開一條道路,讓唐可法衝將過去,止截住了後軍。
  唐可法這一場狠戰,人馬俱疲,殺透重圍,已經身受重傷,離戰場二十餘里,方得下馬,喘息道旁。漸漸殘兵聚來,才得一百餘人,方知主將已自刎身亡,王如彪亦被賊將所害,不覺失聲大哭,百餘軍士亦揮淚不止,乃包裹傷痕,掙扎上馬,取路往汶上縣求救兵不題。
  且說馬述遠既殺敗官兵,復圍城攻打。城中見兵馬沒有一人一騎入城,大家驚惶無措。賈一鶴方有些著急起來,督責百姓守城。還差了家丁,手持木棍,四城巡視;若遇百姓有怠玩的,便舉棍亂打;還坐在保甲人夫家裡,需索酒食。真是小人倚慣官府勢,當此性命危急之時,猶然狐假虎威,不知死活。濟寧百姓受這些家丁茶毒,愈發恨入骨髓,大家商議殺卻這廝。便暗暗約定,到黃昏左側,乘各家丁酒醉迷亂時,群起趕殺。這些家丁猶恃蠻格鬥,城內沸騰。城外賊人聽得這般聲息,料有內變,架起雲梯探望,見城頭一無防禦,便蟻附而上,乘間直入,各門同時殺進。比及賈知州聞此消耗,賊眾已搶入州衙,將賈一鶴一家良賤,盡行砍殺,共計老幼男女七十餘人,頃刻死於非命。---只因賈一鶴一身作事,全不顧天理人情,致百姓怨毒生心,賊眾乘機殺害,累那妻妾子女親朋僕婢,盡有忠厚無辜,一時皆遭慘死。
  眾賊殺了知州全家,將賈一鶴的頭搠在槍上,報知賊首。此時馬述遠正率眾奔入城來,令將知州等屍骸燒燬,那些賊兵向無紀律,便恣行擄略。仲大德忙令心腹軍校,往徐如海及唐、王二將署中,救護他三家老小。意見不凡,終得好處。
  當下濟寧城內鬧個沸反,直至天明,方稍平定。馬述遠既得濟寧,以為將來必圖成大事,不勝之喜,便鎮日的狂歌蠻舞,縱酒歡娛。乃令吳有功領兵五百,往宿遷助周、胡二人;其餘軍將俱留在濟寧,督造衙署,作久安長住之計。賊兵四出淫掠,百姓受累無窮,此時又渴望官軍前來剿滅。
  馬述遠一日正在衙署中同擄來幾個婦女飲酒取樂,忽見軍士來報導:「兗州苟大王處,差頭目在外候見。」馬述遠即便出堂,見是苟黑漢部下第六個頭目王起。王起叩頭畢,馬述遠先問道:「今日為何來此?」王起便將那喪兵折將、今來投奔的始末,細細說知。馬述遠聽畢,拍手大笑道:「前日我等在你大王寨中,你們極不合自恃頭目眾多,妄自尊大,強為三路盟主;今日卻殺得大敗虧輸,損兵折將,進無所得,退無所守,只見敗來投我。若當日推我為盟主時,自然發遣你等行事,都有接應了,何至如此喪敗!」乃對王起道:「你先去請來,我隨出城接他便了。」王起諾諾而去。
  馬述遠故意遲延,慢慢的擺齊軍馬,尚未到城門邊,已見苟黑漢進城。馬述遠在馬上拱手道:「苟大哥別來無恙?」苟黑漢滿面羞慚,勉強答道:「我智淺才疏,遂至喪敗;今見大王,使我羞赧無地!」乃並轡入馬述遠署中。各相見過,苟黑漢極其推獎,深自貶抑。馬述遠高視闊步,旁若無人。乃問道:「苟大哥還存多少兵將?」苟黑漢欠身答道:「頭目只存五員,兵卒不滿二百。」馬述遠大笑不止,道:「你看我如今雄據三城,帶甲數萬,四方豪傑,率眾歸心,未嘗損折一兵一將。目下宿遷將破,眼見圖成大業,建立奇功。苟大哥學我帳下勇士,尚不能及他將來富貴哩!」小人得志便顛狂。苟黑漢聽到此句,氣得口都不開。馬述遠乃令備酒接風,自己與苟黑漢面南坐下,兩旁頭目分賓主東西敘坐。
  酒至半酣,馬述遠開言道:「前月尊寨相聚,苟大哥不自揣度,便為三路盟主;豈期今日如此狼狽,深為可恥。又聞得李兄弟處,竟大不妙了。映帶周匝。若那日推我為主,便有調度出來,你等亦不至有今日!」說罷撫掌大笑。苟黑漢滿面發赤,低頭不語,明知馬述遠恃功傲侮,然此時威勢俱無,只得含忍。
  忽見東邊坐中一人高叫道:忍不得了。「馬大王何得出言不遜?雖我大王新敗,然志氣未磨,英風仍在,豈不聞漢高祖七十二戰,皆敗於項羽,後來一陣成功,圖成天下。馬大王雖則今日破了幾處城池,也未知後來如何結局,怎麼便以言凌虐,待人不堪!」馬述遠視之,乃韓玉是也,韓玉也讀兩句書。不勝大怒,推桌而起,放聲大喝道:「好一個無知狗賊!你的平昔底裡,我豈不知?你平昔在地方鼠竊狗偷,人所不齒,豈是我們豪傑一類!你大王尚且不言,你是何等樣人,敢於放肆!左右,為我擒下!「言未畢,西邊坐內搶出朱海、曹明二人,把韓玉擒到階下,韓玉料無生理,便放聲大罵。馬述遠手自拔劍,趕下堂來,如畫。照頭一剁,登時結局;怒猶未息,令階下武士亂刀剁成肉醬。
  這時苟黑漢看到此處,不由不惱,極其不堪,不得不惱。也推桌而起,掣出劍來,指著罵道:「雖我一時兵敗來投,昔日也曾為盟主,也該讓我一分;你這般出言無狀,我大王只索含忍,為何把我頭目如此處置?在我跟前毫無顧忌,情理何堪!不與你決一死生,誓不甘休!」便揮劍砍來,馬述遠亦舞劍抵住。真正一班強盜,成得恁麼事業。王起、彭文、雷冬生、李上進四個頭目亦揮刀相助,這邊朱海、田慕承、曹明、仲大德亦撥劍向前,恰好一個對一個,在堂上鬥將起來。因這自相殘殺,有分教:王師已伏恢復之機,暴寇漸成喪亡之勢。未知誰勝誰負,且聽下回分解。
  柳俊五豐橋斬將功勞,不若囊沙渡破賊為大。可見勇在次,而謀為最。然亦不必自己出,古人遺計俱在,依樣畫葫蘆,便亦能成事,但須因時制宜耳。
  賈一鶴一人,便累及七十餘人;此七十餘人亦復何辜,同其橫死耶?然看古來為忠臣者,要自己一個「流芳千載」,便不顧別人性命,鎮十鎮百,皆遭誅戮。此鎮十鎮百之人,又不得一些好處,且不得留一姓名於後,究竟得何罪孽?殊屬不解。能為忠臣親戚,便宜受享好處,乃遭此分外之誅,更屬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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