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朗月寒星 驚來巨寇 金丸白刃 喜遇高人
還珠樓主原著
甘肅一省,禹貢屬於雍州,至秦始置隴西、北地兩郡,古昔本羌戎之地,清代乃更今名。省境以內山嶺縱橫,最著名的有祁連、西傾、隴山、秦嶺等四大山脈,大都峰巒峻秀,崖壑回環,林樹森森,參天蔽日。
秦嶺所屬諸山更多勝地,這些地方大都地隔囂塵,境稱靈秀。一班江湖佳俠、山林逸士,不是選勝登臨,衣履往來,便是覓地幽隱,長樂林泉。不過深山大澤每生龍蛇,自來求靜反動,天下事不能盡如人意,況乎木秀風摧,名高見嫉,越是有大本領大名望的人,越想安閒不得。微風起于萍末,星火可以燎原,往往為了一點細故,生出許多事來。
本書事蹟,起因於甘肅岷州城外南關附近的一個鄉鎮之中,地名木龍寨。岷州全境多山,西南邊境更是山重嶺復,澗谷回環。有的地方並有那原始的森林,往往蔭蔽數百里,黑壓壓不見天日。林谷之中時有珍禽奇獸棲息遊衍,野生的藥材也很多。
本地西臨洮水,土地肥厚,物產眾多,居民大半殷富。只是種族龐雜,漢人以外,回族、藏族連同青海玉樹二十五族的子民,亦常往來寄住。因為各種族間習尚不同,大都集眾聚族而居,又多強悍,習于武勇。此外各商幫因為彼時交通不便,只管地是隴南重鎮,驛路四出,北達皋蘭,西赴臨潭。西南可經迭部、武都入蜀,連同桃河的舟船,水陸兩路皆有通道。
畢竟山河險阻,行履艱難,西北諸省地曠人稀,山林之間每有豪客盜賊盤踞。大幫商客多帶不少武士打手結隊同行,聲勢浩大;尋常綠林中人遇到這類大隊商幫,如無大仇深怨,輕易不肯招惹。即使無心相值,也只雙方打個招呼,賣點面子,放過拉倒。
無如人情好名爭勝,江湖上人尤甚。何況一方以劫掠行旅為生,一方以保護商客為業,行徑絕對相反。起初各有顧忌,都怕身敗名裂,借著保全江湖義氣的美名,故作慷慨,放手過去。年時一久,前者覺著到口肥羊老被對方把住,心中不無忌忿,不是故意尋找過節,便是暗使能手來掂對方斤兩,真講義氣、賣交情的仍是不多。
那始終隱忍不發的,大都是多年積盜,自顧力勢不敵,既然招呼打到,面子無傷,樂得永息妄念,留些交情。那新出道的毛頭小夥,就不聽那一套了。後者或因長年無事,自覺鏢局威名遠振,夜郎自大,或因日久疏懈,以為照例行事即可通行無阻。而能手無多,名高業盛,不敷分配,漸漸只憑一支旗號上路,所派鏢師多是乏貨,不遇事還好,遇上就是大糟。
不過這類有大名頭的鏢局情面甚寬,沿途均有照應,經驗既多,長於預防化解,軟硬都來,除非真個驕狂,出事之時極少,事後好歹也能找回一點面子。那初創牌號的人就大難了,不特到處受人掂量,步步荊棘,全憑真實本領應付。一個不行,結下深仇,便有能人上門報復,並且前僕後繼,一個勝似一個,尋仇不已,暗算更多,防不勝防,端的難極。
岷州南關外,本是回族聚居之地,只木龍寨住有二三百家漢人。有一寨主姓狄名武,自稱江南販藥材的富商。乃父狄子和,本身庶出,家早分過。因不願居南方受長兄們的歧視,又在當地娶妻生子,建置下大片田業,才成了土著。
狄氏久於商旅,世習武勇,狄武武功更是得有真傳,人又樂善慷慨,好客喜交,川、淮、秦、隴、晉、豫道上,只常跑江湖的人,沒有不知道小豹子金丸狄寨主的。狄家當地巨富,雖是少年得名,竟不驕狂自滿,性更豪爽,無論新交舊識,有求必應,揮手萬金,全無吝嗇,對人十分和氣謙恭。
當地種族幫派雖多,一提狄武,全都點頭稱讚,齊聲誇好。狄武有一業師姓陳名進,狄武幼年曾隨他學藝,本領不弱,人也極好。只為狄武十七歲上,乃父在風塵中結識了一位異人,卑禮請來家中,傳授愛子武功。
彼時因陳進從小教起,十年賓主,相得甚歡,怕他多心,狄氏故意說那異人是新請的教書先生。陳進知道狄武天資甚高,文武皆習,來人又是個落拓文人的神氣。雖覺這次主人延師,比起往昔格外尊禮隆重,對方卻甚沈默,未以為意,終席不發一言,有點稀奇。
狄武又是照舊每日從學,只習武時間較前縮短,以為勤于習文,想要謀取功名。陳進最愛這個徒弟,讀書原是好事,武功從小已經紮好根基,近來進境較前反速。只那教書先生,長日守在後院靜室之中,主人事前遍囑家人:「先生喜靜,小主人以外,不喚不許走進。」
門館幽寂,自從初來同席一晤以後,從未見過,也從無人聽到書聲。只當此君性情孤做,文人習氣往往如此,想過也就拉倒。
過有一年多光景,陳進輕不去書房左近走動。當年夏天,忽然天氣奇熱,夜起納涼,靜坐在所住後園偏院月光底下。偶然想起年已半百,多年奔走江湖,好容易遇到這等賢主人,為自己建了田業,將來足可溫飽。可惜長子尚道天資太差,僅能種地,次子尚義天分較高,用功也勤,現正傳以家法,不知將來成就如何。
陳進正尋思間,忽見一條黑影悄沒聲的由門外閃過,其急如飛。陳進連忙縱身追出,一條石砌小路,可通後面書房和去內室的快捷方式,料有夜行人到此。
狄家富有,只管結客揮金,交情廣大,終不免啟綠林人的覬覦。還有狄氏全家上下均是會家,竟敢孤身行竊。善者不來,來者不善,自己眼皮底下如有失閃,太已難堪。
陳進一時忿極,匆匆回房取了兵刃晴器,跟蹤趕往。先當來賊必至內院偷盜,趕去細一察看,並無動靜。心終不放,又疑來賊路生,走錯路頭,一路躥高縱矮,順房脊察看過去。時夜已深,人均入夢,到處靜悄悄的。走過書房時,心想裏面一個窮先生,身無長物,賊不會去。
陳進方要走開,忽聽到一川音人低喝:「你且慢走!外面有人。再不,我著徒兒送你出去。」又聽一人冷笑一聲答說:「不必費心,我自如約,決不多事。」
陳進正自尋思,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這心念微動低頭俯視瞬息之間,答話那人已說到未句,同時便見下面書房內燈光微閃處,一條黑影穿窗而出,往對面屋上飛去,身法快極。
陳進見那人穿著一身夜行衣靠,不禁有氣,低喝:「朋友慢走!」揚手就是一彈打去,因來人如此行徑,不問動機如何,均不能輕易放過。自己飛彈百發百中,獨門連珠手法,本心點到使知厲害,就這一下並不打算傷人,只想留住來人,問明來由再行應付。如有過節,由自己承當了結,免給主人留怨受累,所以打的不是要害,力也不曾多用。
陳進手法厲害,就這一下,不是軟硬功夫均有深造的人也吃不住,照說來賊縱不打落,也必受傷無疑。哪知來賊身法奇快,一彈飛到,並沒見怎閃躲,反手一撮便自接去,也未回顧,照前飛馳。只一縱便上了屋脊,忽然回頭獰笑道:「竟是你麼?你這看家的小玩意,我先收存,改日有暇再當面奉還吧。」聲隨人起,早已飛縱過去。
陳進見來賊竟將飛彈接去,發話譏嘲,又驚又怒,正待連珠打去,縱身追趕,猛聽喝道:「師父停手!」剛聽出是愛徒口音,一陣微風颯然,狄武已立在面前擋住去路,身法似還在來賊以上。
自己雖為人師,竟自相形見絀,越發驚奇。見狀知有原故,忽想起初遇先生時間他姓名,雖未明言,答話也是川音,立時有點省悟,再看賊人,已似星丸跳擲一般,在前面房屋上接連幾閃便自失蹤,忙問:「老夫子呢?」
狄武恭答:「先生有事他出,不在房內。」說時,看出陳進面有愧色,意似不信,又道:「師父到時還在,剛出追人,離房不久,師父可要下去稍坐片時?」
陳進已然明白先生是個異人,自己本領縱不如他,哪有晃眼工夫聲影全無,所去又與來賊同一途向,會看不出一點形跡?愛徒又不肯說假話,既然請往,樂得乘機往他房內探看一回,就便詢問二人來歷,等他回來相見,便不肯下交,也可見識見識,笑問:「先生世外高人,不願見我凡夫俗子,少時回來遇上,不怪你麼?」
狄武恭答:「先生常說師父長厚忠誠,並非不願晤談,只為中有好些隱情不便明言,徒弟也是日前才得知道他老人家的真實姓名來歷。師父由內宅到此,他早知曉,可惜不及命人攔阻,師父就到了。來賊又極倔強,入門時口出不遜,吃了一點虧,越發氣忿,不聽招呼,聲隨人起,雖然以後不免惹厭,已有防禦之策。先生追賊便由於此,一會就要回來,連請師父下去也是先生行時授意呢。」
陳進見先生對己並不輕看鄙薄,驚喜交集,便和狄武同下。
這所院落地勢幽靜,屋字高大整潔,以前原是主人後園藏嬌之所。因先生來前說明地非隱僻清靜不可,才將當地移讓出來,另行佈置。因是內宅,陳進以前並未來過,這時暗中觀察,見屋外院落寬大,花木紛列,空隙無多,看不出練武形跡。
門內一排五大問房舍,僅留上首一間供先生臥處之用,下餘四間一齊打通,雖極寬敞,都有幾案琴書陳設,也看不出什異狀。只先生居室內中設有兩榻,書桌椅子均是雙份,榻系木制,並不華美,僅臥一人。原有大炕已然撤去,似系特製,偏甚粗糙,與其他傢俱陳設迥乎不配。
先生書桌上只有幾本舊書,床頭有一小藤筐,別無長物。六扇紗窗全數洞開,憑窗仰望,由窗前到對面屋上,相去不下十丈高遠,中間還隔著一道五六尺寬的走廊,簷瓦傾斜,伸出頗長。
那賊竟能由室內往對屋頂穿窗斜飛上去,即此輕功已非小可。平生行事謹細,如何今晚激於義憤,沒喚住那賊問明情由來歷便先出手?照來賊接彈後神情口吻,分明怨已結成,這等強仇,將來一個應付不了,一世英名付于流水。方自事後心驚,深悔冒失,想要詢問賊的姓名來歷。
狄武笑告道:「師父等先生回來,由他老人家自己說也好。」話剛聽完,未及回問,猛瞥見一片玄霧,疾如電掣自簷際飛墜,緊跟著眼前倏地一閃,現出一個身著一件白夏布衫、手執一柄摺扇、貌相清瘦的中年文士。
陳進認出是那教書先生,看這來勢,明是劍俠中人物,不禁驚佩交集,忙即躬身施禮說道:「後輩在在江湖上混了多年,竟自眼拙,不識高人!自從去年陪侍先生一晤之後,因聽主人說先生喜靜,不願見世俗中人,一直未敢冒昧求見。今晚夜起納涼,見有夜行人門外馳過,誤認偷盜,跟蹤到此,不特見到先生神龍面目,並還看出武弟藝業大進,他日隨後輩習武,竟未看出,真乃慚愧已極。不知先生尊姓大名和那夜行人的來歷,可能見示一二麼?」
先生一面還禮讓座,含笑答道:「陳兄休得如此稱呼。我名裴琮,愚弟兄三人均是巫山神女峰後朱魚峽松衣老人門下。老人八年前海外雲遊一去不歸,愚弟兄便遵師命,一同隱居秦嶺暗谷之內,輕易不出走動。我前數年偶然出山訪友,路經函關谷口,遇到一夥強盜劫殺行旅,一時路見不平上前制止,本心不想傷人。
「誰知那夥盜黨兇橫太甚,仗恃盜首是金光亮,以為武藝高強,手眼甚寬。並結納有兩個會劍術的崆峒門下敗類,可以橫行天下,所向無敵。見我赤手空拳,孤身攔路阻他劫殺,自是忿怒,他們久慣綠林生活,內中也頗有兩個武功不弱的能手。知道善者不來,便把金賊牌號抬出,叫我休管閒事,知趣的急速躲開,免得自投死路。
「我在事前訪查好了客盜雙方來歷行蹤,知道盜黨除客貨外,最關緊要的還是搭伴同行的兩個少女。二女姓柳,原是宦裔,因乃父居官清正,病故在安徽任上,遺下老妻和二女一子,身後蕭條,卻留有去思,商民愛戴。一班紳耆知道甘陜路上道路不靖,一家細軟,二女又生得極美,數千里的長途扶樞歸葬,途中恐有失閃,特意尋了一起大商幫結伴同行。
「原以為這幫商客財力雄厚,並請有數名鏢師護送,相隨同行決可無虞。哪知才過黃河,便吃盜黨連人帶貨一起看中,尾隨下來。金賊行事素來毒辣,因他山中廣有田業,又在各省設有不少店鋪,近來已不大命人出山打劫。可是不出手則已,只被所派同黨看中,除非遇上真有交情勢力的是賣全面分文不取外,照例不留活口。
「尤其是中年以後好色如命,奉命行事的盜夥如能擄得美女回山,必有重賞。我知他們志在必得,休說不識,便差一點交情的熟朋友出場,也是吃碰無疑。惟恐人多,萬一照顧不到,先向那幾個無用鏢師留字警告,教以到時如何應付。由我一人上前,再查明了地勢和群盜下手所在,特意把盜黨引向那車不並駕的峽谷口裏,然後現身,攔路發話。
「盜黨所說那些話,在我們聽了,自覺出言無狀,在他們卻認作是十二分的客氣。如非那幾天吃我捉弄,連遇上許多怪事,心疑有人要尋晦氣時,上來便動手了。我告訴他們,從不曉得金光亮是什玩意,反正你們想要傷天害理劫殺無辜,被我裴四先生撞上,決辦不到。曉事的快速回去歸報賊頭,自會尋我,他也決不怪你。
「可笑發話二賊,只聽我說姓裴,竟未再問來歷,先是一個上來,吃我沒費什事一下打倒。盜黨越發激怒,便要一擁齊上。我照著預計,將成群盜黨引開,讓那商幫快速通過。偏生有一鏢師,覺我一人獨上,顯得他們太沒義氣,又想事後問我名姓,這一來卻惹了麻煩。他本領又差,一上場便中箭倒地,等我發現,搶救一看,竟是奇毒無比的下作暗器。
「我當時怒發,一口氣殺死盜黨十九個,餘人也一齊制住。各留記號之後,迫令將群盜屍首另尋隱僻所在掘土掩埋,再用我自配傷藥醫治鏢師。因他為人尚好,又帶往華山朋友廟中為他停了七日,一面稍微指點,直到痊癒才走。不料他在歸途遇見本門一位師伯,談起此事。這位老人家大怒,立著門人把我尋去,見面數說了一頓,按照本門規條封劍三年。
「去年得遇主人父子再四邀我來此下榻,並令乃子拜師,我見主人意誠,徒弟也還不差,方始應諾。為防仇敵惹厭,約好獨居靜室,除徒弟外,連主人也不輕相見,故爾一直未晤。日前師伯傳書,才知見我頻年流轉,用功時少,上次受罰,竟是有心玉成。使我在此封劍期中勤習所賜劍訣,並告我約期將到,對頭勢盛,尚須約人同往我自依言行事。
「仇敵知我愛在山野中居住,近年忽然失蹤,沒想會寄居富人家內,正在苦搜。這次我一出門便吃發現,适才便是金賊黨羽、崆峒後輩奉命尋我定約。這廝劍術尚未入門,竟敢欺我封劍期中,當面賣弄,本就忿他入門狂吠,如何能容!剛給了一個沒趣,陳兄由內院趕來,不及阻止,竟出了手。
「這些丑類全部心狠記仇,我知仇怨已結,來日可慮。只得追上來人,連告誡帶激將,另外又想了個主意,就算此賊不肯死心,十年以內決可無事。這廝名叫神火燕羅天章,乃高立的門人,又是盜黨,仗著雙方勢力,到處橫行,除一些師執同門外,還交了不少會劍術的敗類,到時如有警兆,可速尋徒兒商計應付,切不可大意呢。」
陳進久聞金光亮的威名,還有好些會劍術能人在內,聞言大為驚異。裴四先生雖然未聽說過,聽那語氣連同所見情景,料知是位劍俠無疑。謝了指教,重又請問,並求傳授,一面拜倒在地。
裴琮連忙拉起請坐,答道:「陳兄為人實是不差,可惜年紀稍長,又有家室兒女。十年深山虔修,不特歲月至苦,便那風寒暑熱、饑渴勞乏和那外來蛇獸的侵害也難禁禦,一個不好白白送命。狄武實因機緣湊巧,資質心地也還不差,他父子好善心誠,才得有此遇合。
「終因獨子,狄氏不應無後,暫不能隨我同去。此一年光陰,仗他勤奮用功,陳兄底子打得也好,我再傳以心法。如論武功,照此勤習下去自是上乘,如想學劍,也不過得有內家口訣紮下根基,成就一層,尚須看他將來遇合與心志而定,不是容易呢。」
陳進見裴琮辭色誠懇,有問皆答,迥與初會時落落孤做不同。知是實情,不好再說,便告以起初只當狄武文武兼習,已令從學,白耽誤他許多光陰,想起慚愧。適見所學已然遠勝於己,再為人師實大無顏,日內當向主人告辭,以免誤他學業。
裴琮止住陳進,笑答道:「你我這徒弟天性真厚,時常向我提說陳兄對他恩義,全不忘本,實是可嘉。陳兄在此多年,與主人情如一家。我不久離去,便少會期。陳兄不是尋常只圖衣食的武師,就暫時由我一人擅專也無不可,青出於藍,本依常事,更談不到難於為師。
「再說主人也必不放陳兄歸去,不過有了今晚這段過節,陳兄武功多好,也非內家罡氣之敵,飛劍更無庸說,何況賊黨兇惡勢眾,如在此時暫且家居,許能兔卻異日糾纏也未可知。好在雙方稍微發話接觸,並未分什上下,並不能算失風。
「武兒也無須難過,可向令尊去說,陳老師現要回家,無須強留。好在相隔甚近,日後照常相見,等過一年之後再行請回。」說時,便將一面上刻六雁的竹牌遞與陳進,又說道:「此是前些年,有幾位好友見我疾惡太甚,力言綠林中未始沒有好人,不能一概而論。送此竹符,準備出外行道遇見劫殺之事,對方如非極惡窮凶之徒,事前將牌出示,立可化干戈為玉帛,連被劫商旅也受禮待護送。再如贈與行客,持此往來,江湖上決無人敢惹,便金賊那等聲勢,見牌也須退避。
「我共取了六面,只送了一面與一孝子,自身從未用過。現取一面相贈,備個緩急也好。不過金賊近恃崆峒派靠山,驕狂已非昔比,他如問何人所贈,可告以鐵華老人是你故交,即可無事。如不放過,便是不肯買賬,雖然當時於你無什大益,由此他卻樹下許多強敵。我想他縱兇橫,未必敢如此肆無忌憚,尤其是他本人,近年已極少親出,手下黨羽更不會有此大膽,還是有用的成數要占多一半。就遇本人敢於膽大妄為,也決不敢下毒手傷人性命,只能拿話僵他,脫身之後,立有許多能手自來相助。但是此符珍貴非常,江湖上人視若防身至寶,既不可輕借人用,更須嚴密保藏,遺失不得呢。」
陳進接牌大喜道:「此牌可是雁山六友中的石老前輩鐵華所贈麼?雁山六友,先師李晴川見過四位,當時敘禮,先師尚是後輩。老前輩既與六友交遊,比陳進至少高出兩輩,适才稱謂萬不敢當,還望賜呼賤名才好。」
裴琮道:「我最不喜這些俗套,除卻本門師執,全都各論各,自我相識之日起始,何況你我俱是武兒之師,令師素昧平生,我素脫略形跡,如拘執這些小節,當我老輩,反而使我難耐,總算癡長幾歲,以後喚你老弟好了。」
陳進還要再說,窺見裴琮雙目精光隱射,面上已有不悅之容,雖然不敢再行讀請,終覺不妥,只得仍以先生相稱,裴琮也就聽之。陳進自知底細,心生佩仰,辭色舉止由不得添了恭敬。
待了一會,裴琮道:「我最不喜人拘束,先前談得頗為投緣,自從你一加恭敬,此時反無話可說了。」
陳進聽出話已說完,意似逐客,知道這類異人多有特性,逆他不得,好在人還不走,已得了不少益處,改日再托狄武關說求教也是一樣,天已夜深,何必急此一時?隨即起身辭別。
裴琮只將頭略點,並未起送。
狄武請道:「我送陳師父回房,去去就來。」
裴琮笑道:「陳師日內回家,你和他暢談一夜,少時再來好了。」
狄武答說「遵命」,便隨走出。
陳進路上兩次問話,俱吃狄武止住,一同回到前院,剛一進門,便拉著陳進的手說道:「師父,你真回家麼?」
陳進見他仍是幼時磨著自己多學武藝、執手求教親熱情景,辭色十分依戀,好生感動。便拉他同坐在平日用功的長凳上,淒然說道:「無怪裴老前輩誇你天性真厚,也不在有此遇合,連我也沾光得益不少。本來今晚如不與來人結怨,照理雖應該離此而去。但我和你父子多年情誼甚厚,與尋常處館不同,你又決不會輕視我。常住在此,只當朋友寄居,有何不可?偏會一時冒失樹下強敵。
「我如不走,必給你家生事,否則裴老前輩也決不會那等說法。一則留此有害;二則你兩世哥,一個忠厚無用,一個又被我老妻慣了一些習氣,生來性做。幾次命他隨我在此與你同學,卻願在家用功,我因他尚知勤奮,也就聽之,終不如在我身邊的好。他又不肯常來,我屢想家居些日,均被你留住,我又愛你,不忍拒卻。
「這十年中,我們兩家相距不過二三十里,往往數月不歸,就回家,也只住上二三日,你不派人接,我也必回。家務交你大世哥,好些不合我的心意,也無暇過問。前三年,承令尊厚賜,為我建下養老田業,老想親往料理一番,也未得便。正好借此回家,住上一年,圖個一勞永逸。裴老前輩定是飛仙劍俠一流人物,留此日期必不會久,去了想他再來,定必甚難。先前我不得知,白使你每日糟掉半天光陰,真個可惜!我去之後,務要日夕隨侍討教,哪怕時光不夠用,難千速成,先把根基紮好,等他走了,再行練習,終有成功之日。
「我知劍術口訣,不奉師命不傳外人,決不強你背師行事。如若遇便,可代你二世哥請求,能蒙允其拜見賜教更好,否則,將來由你稍微指點,問他可不可以?他如不願,切勿相強。我也並不忙在這一兩天,你代我向令尊婉言陳說,告以利害,說定之後,我再假作負氣,藉故辭去。一年之內雖不上門,你等老前輩走後,仍可常時派人尋我,此時確是用功要緊。
「還有那面竹令符關係重要,雁山六老在前明時已威名遠震,飛劍自成一家,甚是神奇。萬想不到會是裴老前輩至好,有此竹符,走遍天下萬無一失,我料金光亮尚不敢犯,何況是他手下?不特我可無慮,將來傳與你世哥,也占不少便宜,真比得了什麼奇珍異寶還要高興呢!」說時,似聞房上有人哈哈一笑。
陳進知道又有差池,不禁大吃一驚。想不到一生謹細,只為狄家深宅大院,安居已慣。不覺疏忽成習,加以突遇敵人,對頭已走,又得了一面聞名多年而未得見的雁山六友的竹令符,一時喜出望外。師弟談心,昌言無忌,鬧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知再要出什變故。連氣帶急,又驚又愧,當時便要追蹤出去,上房察看。
狄武忙一把將他拉住說道:「師父且慢!連日後院裴師那裏不斷有人來訪,敵友難於分清,待徒兒去看了來。」
語聲住處,人已穿窗而出,「孤雁穿雲」,往對面屋頂斜射上去,一晃不見。陳進見他捷如飛鳥,聲息全無,自從裴琮到此,歲月並不算多,居然練到這等功候。自己半生苦練並未中輟,比起他來竟自弗如,又是慚愧又是為他歡喜。
待了一會,一想今晚所遇,不論敵友,均是生平從未見過的高手。發笑這人往來房頂,自己分毫未覺,必非庸流,如存敵意,出去決討不了什好,徒兒不令出去,明是保全自己名望。但他本領雖高,東家只此獨子,又為自己出去,如何坐觀成敗?
忽見狄武越房飛墜,落向院中,喜容滿面迎將進來,說道:「師父你道是誰?适才發笑這人,竟是裴師常說和雁山六友交情最厚的那位笑仙。師父可知道這位老前輩麼?」
陳進驚道:「我幼年時便聽師長說起這位老人家的盛名,只知他姓樊,與一位姓簡的劍俠齊名,雙方又是至交良友,永遠同在一起遊戲風塵;生平愛笑,曠達不羈,西南諸省英豪之士多稱他為快活神仙,可就是這位麼?」
狄武道:「一點不差。他和簡二先生由秦嶺遇一好殺貞女的妖道,窮追到了青海鐵沙嘴,才將妖道殺死。又往海仙山土人部落中遊玩了些日,歸途聽人說裴師與金光亮結仇,引起崆峒派火真人高立、五毒童子吳烈代金賊出頭訂約比鬥之事。二位老前輩平日蹤跡遠在西南,與裴師雖是多年好友,見面時少,直到新近秦嶺之遊,遇到一位張師叔才知道師父封劍經過。無奈隱跡已久,不知住處,本就料到人在甘、新一帶,打算繞路尋去,不料無意之中,由對頭口裏得知住處,自然高興。
「二位老前輩除非眼見對方為惡,一向寬和,人不犯他,他不犯人,輕易不肯出手。又急於和裴師相見,那幾個賊黨妖孽話雖驕狂,並不在意,匆匆尋來,不願在此多留,已約裴師明日出外覓地長談。別時,因聽裴師說起弟子,想看一看,發笑由於素習,並無他意。只是弟子追去,正值裴師留他在大門外閒談,因而拜見,得了好大恩賜,師父請看。」
陳進見他雙手伸處,一手握著一把金丸,看去比黃豆大不了多少,粒粒滾圓,金光燦爛。東西不大,拈在手指上,覺比尋常黃金沉重得多。再一細看,金丸通體光滑,只齊中心有極細一絲紅線隱隱透出,不用目力絕看不出。
陳進猛然想起一個有名女異人,失驚道:「這不是昔年瞎紅線仗以成名的紅線金丸麼?當年老乞婆仗此暗器縱橫東南各省,生平從未遇到過一個敵手。晚年雖然瞎了一眼,另一隻眼也自昏花,但她耳朵較前更靈,和人對敵仍是不用兵器。來者如是仇敵,無論對方腳步多輕,也能聽出,並能測知對方強弱,將手中金丸按上中下一發三粒,永無不中之理。
「再要被她引逗開口,一出聲音,更是尋聲打人要穴,百發百中。其應如響,尤厲害是帶有紅線的一種,經她精心秘制,紅線中蘊有奇毒,見血必化。人被打中,走不出百步之內必死無救,可是她也輕不肯用,指力更是特強,對方多好硬功,也能打入體內。曾在山東道上受對頭環攻,被她一彈打穿三人,當時威震齊魯,綠林中人對她畏如天神,提起膽寒。多大的事,只有她一丸在手為證,立可化解。她到處受人恭禮迎迭,無一敢犯,不料樹敵大眾,結局反死在一個尋常人的手裏。
「詳情我不深知,只聽說是她心愛嫡傳徒弟女鐵丐花四姑給她惹的禍。因其欺人大甚,那對頭含很多年,竟因她雙目全瞎,設計報仇。後受一高明讀書人的指教,先用計把花四姑引向遠方,然後下帖請她赴宴。用十七層濕棉、頭髮製成一面護身牌,在應敵之處設下雙料軟。見時先拿話僵她,說自己知她金丸難敵,苦練多年,能夠身子不動接她暗器。由她先發六枚金丸,打死自是認命,六丸不中,再行還手,以了昔年公案,你看如何?
「老乞婆也是該當命盡,一生未見敵手,晚年越發驕狂,自恃手法奇准,一丸便可斃敵,每次出門至多只帶六丸,以為耳靈,武功又好,周身只有耳鼻兩處要穴,通體刀箭不入,就不用金丸,敵人近身五步必倒,還怕何來?聞言還在冷笑,賣老不肯先發,就發也只用三丸。直到對方連用巧語擠激,最終當著中人如約發難。老乞婆自負太甚,明知對方必有毒計,仍想誰也無奈我何,至多用上火攻,只憑雙耳,隨著仇人首要進退,也是無妨,哪知上了大當。
「對頭事先搭有兩個小台,比鬥時各立臺上收發暗器,表面是只比這一樣。實則他台口下早仰臥著一個慣發毒藥吹針的山民,前頭有台板遮住,由裏層台板空隙裏覷准一雙鼻孔猛吹。休說中人忿她驕狂,暗袒對頭,就被發覺,也不會說,何況看不出來。她六枚金丸發出時,對頭只說一個請字,便將護身牌擋向身前。如照往日,聲發丸到,多躲得快,也難保不被打中;一則中人在場,眾目之下,人站對面臺上,並無縱落聲息。台又甚小,自己偌大聲威,出手先發已佔便宜,恐人譏笑取巧,一面又在留神靜聽,仇人有何勝算可操,如此自滿?
「兩台距離早已查知,對方曾說六九都要手交中人、不令一丸墜地才算之言,索性沉穩了氣。心想至多兩丸,敵人必死,及至發到第三丸上,始終只聽打中之處,一點微音,人卻未中。暗忖這金丸能透兩層堅甲,軟硬全吃,除非懸上幾層棉被,內中還要留出兩層空處,才可以不致全穿,對方只說練有慣接暗器的傢伙,雖未明言何物,也斷無如此寒倫之理。心中一氣,便加足全力,將所剩三丸連珠發出。瞎紅線一則平生手黑,傷人太多,晚年已近空空、精精一流,忽然雙目全瞎,心更兇暴。對方稍微拂逆,立斃她的手下,雖然因此得名,江湖上人聞風喪膽,享了大名,孽卻造了不少。
「加上她那寶貝徒弟女鐵丐花四姑,仗她勢力和所傳本領橫行江湖,背了乃師無惡不作,越鬧得天怒人怨,所以天奪其魄。她想挽回顏面,六丸齊發,以為渾身除那兩處要穴外,刀斧不入。曾在維揚打擂,獨臂反震千斤閘,空手入白刃,在四十七筒飛蝗弩環射之下,掌劈二十九家成名大盜,心高氣做。正準備六丸不中,如在仇敵與她約定之內還手,自無話說,也所不懼。只被聽出暗用火攻和有什麼犯規矩的陰謀毒計,立即發難,和在維揚一樣,殺他一個落花流水,中間人事前如不攔阻,便連仇敵帶中人一齊算上。就便吃了眼瞎的虧,逃走幾個,事後也必等愛徒女鐵丐花四姑回來,一同尋去,非趕盡殺絕不消今日之辱。
「在她以為薑是老的辣,明已覺出中人左袒仇敵必有陰謀,自己本領不是不知,出手定必厲害,愛徒遠出,不合恃強應約一請即至。就算仇敵無奈己何,六丸不中已是丟人,一生言出必踐,适才曾對敵人說過追命三丸如打不中,從此揭開,對方只不再有冒犯,連愛徒一齊不再尋仇等語,倘若無詞可借,少時如何反臉動手?又因初來時,仇敵話雖連僵帶激,禮貌十分謙恭。最可氣是,仇敵軟做,等六丸發罷,並不還手,或是故意虛發兩鏢,表示與己拉成平手,誰也不傷,來請人席,丟人更大。
「自己不比暴起的後輩,還可交代兩句過場領酒而去。那時進退兩難,仇敵恨重,決不肯拜師,又無法再尋人家報復,這暗虧怎吃得起?越想越氣,立意借題發揮,四外查聽仇敵動靜和有什人議論,如用火攻等陰謀毒計,固應立即暴起,即或不然,只稍微抓著一點題目,也決不輕易放過。等到復仇洗辱之後,受人指摘,也可推說眼瞎不見,聽錯誤會,立即借詞洗手歸隱,好歹出了今日惡氣,並顯為人光明,言行不苟,怎麼也比當眾丟人要強得多。只顧居心惡毒,不料落在對方算中。
「瞎紅線第六丸剛剛脫手,語聲較高,同時對台仇敵也在大喝‘瞎婆留意’,心方一動,台孔下埋伏已自發動,猛覺鼻孔內一麻,那山民所用毒藥吹針,最小最毒的一種細如牛毛,用百餘種毒蟲毒草淬煉而成,只被刺中,七步以內必死。伏處極巧,瞎紅線一心三用,竟未聽出有人伏在台下。知受暗算,急怒攻心,厲吼一聲,隔台飛撲過去。據在場的人說,她功力真好,對方防她反噬,兩台相隔十來丈,她飛縱起時竟達七八丈高下,兩手平分,腳上頭下,活似一隻大老鷹,覷准下面藏有狡兔,凌空下擊,身法固極輕靈神勇美觀無比,雖是眼瞎,落處一點不差。
「幸而臺上人早防到此,暗號一發立即縱避,跳落之後,便作之字形閃開,就這樣相差只有數尺,如非台遠,仍非死她鐵掌之下不可。吹箭毒再不烈,就頭一下不必擊中,吃她尋聲追撲,仍無倖免,並還要帶累多人傷亡,你說有多厲害!瞎紅線手到之處,那厚台板齊成粉碎。眾人見她這等威勢,紛紛驚疑,待要奔避,防她再起追撲時。她人已坐地不起,也不發話,也不臥倒。待了一會,為首二人黨著這等僵持不好看相,便由一個沒有仇的壯膽上前,連問不答,最後問她是否回去,才將頭微點。
「按說當場除為首諸人外,誰也未看出她這致命暗傷怎麼中的,多半還疑她羞惱成怒,殘殺泄忿哩。這人也實機警,看出她人雖未死,面容慘變,知她正運內功阻住毒氣,不令竄人心臟,活決不久。樂得大方,故意當眾聲言,先把她足恭維一陣,話甚得體,而又巧妙。竟然明說這大本領,並世無兩,因雙目失明,無奈受人暗算,雖敗猶榮。為示敬仰和江湖義氣,由全山數十首要用暖轎親身護送回去。瞎紅線一生吃了性做的虧,受傷之後,剛飛起空中便覺厲害,十九必死。忙把氣血閉住,人雖下落,因忌動氣,復仇之念已然暫息。
「暴火一熄,回想生平殺人太多,今日理應受報,仇人報復也是該當,立即心平氣和。為想有一件背人心事必須對愛徒叮囑,恐怕多言破氣,不能久延。又不願向人服低,仇人如此陰毒,難保不用火攻。正防焚身在即,忽聽對方發話,以為不免被人刻薄幾句,以她此時,取一二人的性命仍是易如反掌,想是自知孽重,縱傷一二人濟得什事?她本人一動真氣也必同死,更不能與愛徒訣別,於是一味隱忍。一面強自運用內功,準備到了緊要關節還他兩句,及聽對方當眾自承暗算,語氣如此尊崇。不知對方,故借事前僵激之言,特意表明暗算已得她親口許可,有言在先,不算犯規,以防日後洩露反為不好。
「她聞言竟受感動,強壓住氣,緩緩答道:『盛情感謝,我死而無怨,請送我回,速將小徒尋來一別,此仇已解,我不許她報復便了。』眾人知她言行如一,正合心意,各說了幾句過場話,一面分人去尋花四姑,一面準備將她抬入暖轎立時送走。花四姑本是受愚遠出,按說極難早日尋回,瞎紅線不等愛徒訣別便要身死。也是事有湊巧,花四姑中途忽遇一江湖同道,因在外行劫,又被敵人用內家重手法震傷內部,只瞎紅線能救。雙方至交,便同趕回,恰好相繼到達,瞎紅線先當來人的面告以前事。
「花四姑聞言自是悲憤,本想為師報仇,瞎紅線也真光棍,非但嚴禁報復,反將自帶信符交與仇敵,以實前言。花回姑知那信符乃她門中兔死金牌,不能違抗,只得忿忿而止。瞎紅線遣走來人,並將心腹話告知愛徒,到家第二日死去。那六枚金丸,花四姑也未便索回,由此便不再聽提起,不料竟會落在笑仙師的手內,轉贈與你,造化不小。不過前聽人言,這種暗器和昔年木尊者所用明月塊有異曲同工之妙,江湖上人視如至寶,你須好好保藏,不可輕用呢。」
狄武道:「笑仙師說用法有裴師指點,一學即會。此九新近到手,作為見面禮,無什希罕。並說此子根器頗好,可惜富家嬌養,父母在堂,未必捨得令其遠遊。如能離家從師,去往秦嶺學上三數年,一面隨同歷練,出入相偕,成就決不止此。弟子原知裴師不久遠行,這一分手,不知何年得見?每一想起便自愁煩,再加今夜狗強盜來此投帖叫陣,起身定必更快,本心想要跟去,只恐父親不允。師父可有什法子想麼?」
陳進方答:「你是獨生子,遠去秦嶺,令尊必不放心,背父而行,又非人子之道,再說裴師也必不許。但有一事奇怪,因恐不便,從未向你問過,一直藏在心裏,你可知令尊少年時的事麼?」
狄武答:「不知何事?」
陳進道:「當初令尊請我教你武功,這裏漢、回雜居,時生械鬥,子弟習武原不足奇。只是令尊對你最為鍾愛,又是獨子,何等嬌養,而你習武年歲太早。初來時又再三叮囑,務請三年之內將幼功練好,紮下根基,不可憐其年幼便予姑容。後聽人說,連我已請過三位武師,不知何故,未滿三月便以厚禮辭去,最後費了許多事,輾轉將我請來。
「開始教時,他幾無一日不來,雖作旁觀未發一言,但他神情卻極專注,等我看出有異,拿話試探,答話偏是外行。先還拿他不准,後有一天,我發現令尊摸你臂骨軟筋,伸手便是地方,剛看出以前故作不知,實是行家。過不多日,忽然面現喜容,從此輕易不再看你習武,直到如今,也未再考問你的功力如何。多年賓主,親如家人,料有隱情,也未探詢,平日想起,已自生疑。這次更怪,裴師受了師門嚴罰,封劍三年。平日疾惡仇敵甚多,蹤跡自極隱晦,休說常人,便我相遇,也未必不會錯過。
「令尊以一富翁無心相遇,竟能識此異人於風塵之中,尤奇是那麼孤高寡合之士,居然一請就來,所約全都照辦,連對我也未吐過隻字。我看令尊必是行家,也許少年時有什麼事故,想你為他爭氣。否則,令尊行俠好善,漢、回兩面全都對他尊重,常以片言解紛,從未聽有仇家,怎會對你習武一事看得這重?如我所料不差,事非無望。明日見面,為你一試口氣如何?」
狄武驚道:「師父說得對。家父少年的事,我不曾聽說過。只有一年,撞見爹娘對哭對勸。我知二老和氣,從不吵嘴。方要上前勸問,家父忽然借一不相干的事,和娘爭了幾句,負氣走出。我看出是假吵,向娘探詢,娘答話既不對題,並還禁我再問。隔不一會,轉問我近日用功情形,用手捏我肩井穴,說我結實,才現一點笑容,由此未見再笑,也就忘懷。
「自從裴師一到我家,爹娘格外喜歡,但從未考問過我功課。我原隨裴師同住,每到上房請安,留時稍久,定必催走。娘常說:『裴師未必能常在此,機緣難再,幸而陳老師教你練好幼功,學時容易,縱不能盡得他的傳授,也夠用了。侍奉父母,來日方長。難得兒肯用功,乘裴師在此,多學一點是一點。』現在想起這些話,果不像是外行說的呢。」
陳進道:「照此說來,十九被我料中,裴師也必知道底細。我受令尊厚惠優禮,衷心感激,決能守口,你何妨先向裴師一問呢?」
狄武還未答話,忽見門外有人走過,正是師父裴琮,急於往詢虛實,天也快亮,便向陳進道了安置,隨後趕去。遙望前面樹下有人迎來,正是父親,與裴琮對面立定,說了兩句便即回走。心越生疑,連忙迫上,喊了聲「師父」。
裴琮忽把面色一沉道:「你還不隨我睡去?」
狄武知道師父脾氣古怪,不敢再說,只得隨同入內。裴琮進房便睡,和沒事人一樣。狄武回憶父母關心習武以及近年老夫妻常時背人密談情景,越想越覺可疑,不僅父親藏有心事,連乃母也有難言之隱,並還于他習武有關。盤算了一夜,也未睡好。本來未明前,即須起身用功,雞聲初唱,
要下床。
裴琮攔道:「我少時還須出門一行。你不妨多睡一回,等我走後,再照前日所傳用功。已和你父親說過,今日無須到上房去了。你等到我二更不回,方可離開這屋,每日如此。我只近兩日忙,暫時還不會離去。有事,行前自會明言,不到時機,問了也無人說,徒亂人意作什?各自用功,樊師伯所賜金丸,將來最有用處,雖嫌過於陰毒,好在不是常用之物。适才我已命人為你照樣打了四十九粒,以備異日應用,這六丸卻不可用來練習。樊師伯匆匆傳授,手法也未學全,等新打的鋼丸送來,再加我的傳授,索性學上一個最高的,不是好麼?」
狄武知道師父只管禮節簡略,而言如律令,不許分毫違忤,便就床上應諾。暗詳語氣,分明陳師所說一點不差,父師二人均不許此時過問,須等武功練成再說,一夜無眠,心神略定,想了想也就睡去。
醒來日色已高,師父早走,自在房中用功,先還以為陳師今日許能探出一點真情,自己不能出房,午後命人往請,才知陳進托詞修墓、建造居室,已在午前回家。行時留有一信,彌封甚固,內寫:「昨夜所說深悔冒失,不可再問,此後照裴師之言行事,秦嶺之行也許有望,但在裴師去後方可成行。閱後將信燒毀,也不可再向人提起。」
狄武看完,將信燒毀。素日敬師,雖在背後,也從不敢違忤。自在房中用功,年輕好奇,又是父母的事,偏不許問。不料師父一去三日不回,等得心焦。
忽有前用書童倚劍入報,說:「莊外來了一個窮秀才,要見老師和主人,因莊主不在家,又知老師向例不見外客,回復他偏不肯聽,說什麼,也非見不可,硬說裏面有人,老的不在,見小的也是一樣。姓名卻不肯說,神情十分懈怠,說話也十分氣人。本來下人們均受過老莊主的教訓,自來不肯得罪來客,不問貧富,一體恭敬。因為這人實在討厭,管家趙六不合誤認是個打秋豐的秀才,說了兩句不甚客氣的話,這人立時發怒,藉口下人們看不起他,張嘴就罵眾人狗眼無知不識高人,不看在裏面師徒二人份上;連狗腿也要打折。大家見他出口傷人,未免有氣,又疑是存心來此訛詐的無賴窮酸,先是趙六和他理論,越說越僵,便推了他一把。
「趙六自恃近年習武,頗會一點拳腳,照那人神氣,還不是一推就倒,誰知對方身子未動也未還手,趙六卻跌出兩丈以外。大家見他無理取鬧,本就有氣,再見趙六受傷,群起動手。那人只冷笑了一聲,說是你們這群蠢才,我二先生不值計較,誤你主人的事,莫要後悔。隨說,轉身就走,任憑眾人打罵,理都不理。他依舊緩步前行,若無其事,可是眾人打到他的身上,好似打在銅鐵上一樣。再不,便被一股力量撞將回來,跌倒在地,對方手全不動,是動手打他的人全受了傷。
「張福年老,較有見識,看出不妙。又見凡下重手的人,傷也最重,有的疼得臉都變色,有的跌出老遠,人卻未傷。一同動手,所受有軟有硬,會不一樣,知是異人。連忙搶向前去,再三說好話賠不是,才請了回來。那人指著動手的幾個護院武師笑道:『我二先生向例不走回頭路,好心盡到拉倒,姑念無知,醫傷可以。似你們這樣膿包無用,如何能為主人保家呢?』說罷,向眾人傷處略微撫摸,傷痛立止,僅只紅紫色未退,治完便走。
「張福和未動手的兩位武師,想要請他入莊小坐,探問來意,他堅執不肯,說:『你主人素昧平生,不過聞他為人尚好,意欲一見,不料相左。你們又這等討厭勢派,我已不願多事。』仍是堅執要走。張福一想,莊中只陳老師武功最好,閱歷最多,偏在前日回家,摸不清他是什來意。小爺不知外面的事,老莊主早就囑咐,不許對人說出小爺習武之事,後院這位老師又是讀書人。自更不知江湖行徑,因此未來通報,見留不住,只得聽其走去。
「小的先未動手,越看那人越怪,知他要往東走。便乘張福和他說話之時,預先掩往他的去路樹林之中等候。一會,果然見他走來。小的等他走過,又尾隨了一段。那人忽然回身笑道:『你這小玩意,不去侍候小主人,跟我做什?』小的便跪在地下,請他指教,并問是否尋找教書先生?
「他說:『你這小孩倒有點意思,可恨那群蠢貨,連我找誰都聽不出。一味勢利,以為我穿得破舊便是來要錢的。以你家主人豪富,行點善舉有什希罕,縱得這些下人如此無禮,我便有什好意到他,也懶得管了。本來不想再管閒事,不過你小主人聽說還好,我想見他一面。你家已不願去,可令他今夜子時前後,到你适才藏伏的樹林之中一見,只許你一人隨他同來,不來也自聽便。因我今夜打此經過,並不專是為他,此時尚有約會,你回去罷。』
「小的原知老師出門未回,小爺必和上月一樣,奉命在此用功,不能離開。所約又在深夜,怕去不了,又不便說實話,想要開口請他改成明天。他已走去,再往前跟,便被喝退,只得回來奉告。裴老師如若今夜不回,小爺能赴約麼?」
狄武知道倚劍聰明膽大,心細靈巧。莊中不少下人和護院武師,只他一人看出裴老師是位異人奇士。因裴師平日傳授,多是先用口說,練的又是內家勁功,打坐時多。每值練武演習,人全遣開,誰也不知習武之事。獨他留心,看出有異,曾在半夜裏藏身隱處偷看自己用功,接連三月。被父親發現,這日早起,忽來和裴師密談了幾句,第三日便將二童遣走,換一老僕服侍,不喊仍然不許進門。
倚劍本極好武,曾向陳師求教,常時當眾練習,自被遣出書房便不再練,人也逐漸老成,恭謹起來。自己本最愛他靈慧勤謹,遣走之後,見他往往乘人不備,藉故到書房中走動。每來必以全神貫注在裴師身上,面帶希冀之容,只不大多說話。料定想要求教,不敢開口,曾經背人問他心意是否如此,答話吞吐,似有難言之隱。每日忙於用功,見面時少,也未細問。
這時一聽來客是位異人,自想一見,又聽所說似有什事想要面談,恰巧室中無人,便道:「老師原許我夜裏可以離開,老莊主知我不會出外,到時由後園越牆出去,必無人知。你可備辦一點酒食,用一食盒預先帶去,等我前往相見。你這等用心,我隨裴老師練武,你又曾偷看三月。平日卻聽人說,你近來武已不練,愛打午睡,較前稍懶,可是你夜間背人,暗中習練麼?」
倚劍跪稟道:「小的不敢隱瞞。自從裴老師來了不滿一月,便看出小爺借著讀書為名隨他練武,武功比陳老師要高得多。心中羨慕已極,本想從學,先是膽小,不敢偷看。後來試探出老師明知不問,只不肯親自傳授。剛偷看了三月,還未學全,便吃老莊主看破,將小的和同伴鳴琴一齊遣走。並在暗中警告小的不許走口,以防陳老師知道不快,否則,必按家法重責。
「小的防人看破,由此不敢當眾習武,只在半夜起來練上些時。無奈前半紮根基的功夫尚無所知,幾次藉故進來想求老師指教,老師不理,未敢出口。及見那位異人走路不帶一點塵沙,和老師一樣,方始生心跟去,聽他口氣,似乎還好,對小爺更是看重。此人必是裴老師的好朋友,決無他意,自稱二先生,不說名姓。老師不知怎的前日一去不回,否則請到家中相見,豈不更好?」
狄武素無紈胯習氣,又正無聊,見他說完要走,便笑攔道:「老莊主既不在家,誰還管你?就是回來撞見,也不是沒有話說。我將來還要出門走動,都是一樣的人,分什主僕?天已將黑,可令伺候書房老劉傳話廚房,備幾樣的酒菜。再把陳年好酒取兩小缸來,一缸不要打開,說我要用。老劉如問,你就說我教你進來的好了。說完快些回轉,乘此機會,我看你功夫練得怎樣,也好傳授指點,除內家口訣必須問過老師外,別的均可傳授。」
倚劍聞言喜出望外,立時跑去,傳完話回來。狄武一查所學,居然把師父所傳的一套小乘七十四招手法學全,別的也會了不少。其天分極高,一點就透,便就自己所學,除師父心法口訣外,一一告知。倚劍喜得感激涕零。
狄武一想,自己將來孤身上路,如能帶這麼一個和自己差不多的有力同伴,豈不也好?想到這裏,越發用心指點。反正無人,連吃飯也強拉倚劍一起,主僕二人興高采烈。
時光易過,不覺子時將近。後院書房,照例不奉呼喚,誰也不許走進。一見約會時間將到,先前忘了莊中護院人多,恐倚劍私出被人撞見,索性同路。各帶所備酒食,竟由書房中縱上屋頂,輕悄悄越向後牆外面,沿著圍牆往莊東林中趕去。
到後一看,並無人影,料知為時尚早,便就當地尋一桌面大的山石,將酒菜擺好。仰望天空,月明如晝,清蔭廣被,涼風陣陣,吹得地面上光影散亂,宛如片片碧雲,往來流走。二人恐風沙汙了菜肴,重又藏向食盒之內,一同乘涼等候。
待了好大一會,未見人來,估量時已醜初,全都等得心焦。倚劍更因主人那等愛重,異人如若不來,何以見信?心中愁急,不時去往四下探看。狄武並不疑他說謊,見其惶急,剛剛回來,又跑向前面沙堆之上四下眺望,便趕了去。
狄武說道:「自來高人奇士都有古怪脾氣,裴老師便是落落寡合。他說子時前後,我們應在亥初就要恭候才對。因見莊中乘涼人多,又都是些會家,耳目靈警,恐被發覺,來遲了一步。也許異人已然來過,嫌我們來意不誠,或是誤會不來,已早走開。好在今晚月白風清,再等個把時辰,人如不來,我們兩人吃上一頓回去。等師父回家一問,就知他的來歷了。」
二人立處,三面林木環繞,與沙堆差不多高。後面一道大河,由上下望,四面看出老遠,外來的人卻看不出林中藏有這大沙堆。尤其是向路一面樹更繁密,又當夏日,望過去黑壓壓一片濃蔭,隱僻非常。
因狄家是客籍,不願與別族土人混在一起,擁有土地又多,方圓十幾里均是狄家田產。表面上看去,襟山帶水,孤零零一座大莊院,旁邊雖然附有一些人家,都是下人佃工眷口。狄武主僕從小生長在此,地形最是熟悉,算計異人必由東南方通著驛路的那條土峽走來。
正觀望間,狄武偶然回顧,瞥見側面林蔭下馳來兩個黑衣人,其行如飛,正往先前陳設酒肴的樹林中趕去。到了石前,見有酒壇食盒,呆了一呆,互相低語了兩句便各分頭四下窺探。心疑異人在內,剛要詢問。倚劍人甚機警,見那二人神情鬼祟,又穿一身夜行衣,背插單刀等兵器,腰掛鏢囊。連忙搖手止住狄武,一同藏向樹後。
倚劍悄聲說道:「那異人是位讀書相公,人很文雅,哪是這等神氣!我們莊上從來沒有鬧過賊,現在不說,就在以前,陳老師也是威名遠震,無人敢來擾鬧,今晚怎會有夜行人到此?我看這決不是什好東西!可惜先沒想到,未帶傢伙,不知對方深淺,最好由小的守在此地,小爺回去送信,就便帶了傢伙前來,等查明他的來意,再作計較。」
狄武笑答:「無須。我新學會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又練會重手法,不論樹枝石上全可應用,無須什兵器。你看這兩人想吃我們的東西,地理又好似不熟。你把腳步放輕,隨我掩將過去,偷聽說些什麼,知道來意就好打算了。」
說時,兩黑衣人正拿起食盒酒壇想要開吃,忽又放下,略一商量,便往二人立處樹林中走來。不時低頭察看,似在尋找地上腳印。二人見他們行經身側,正想繞著大樹閃避,就便聽他們說些什麼。內中一個忽似有什警兆,抬頭連望瞭望,朝同伴打了個手勢,便向林外分頭趕去。
二人見黑衣人借著樹蔭隱蔽,東西分馳,料他們還要回到原處,忙往先放酒食之處掩去,隱身在側,向外窺探。
待不一會,黑衣人果然回轉,都是貌相兇悍,身材高大,年紀約在四十開外。一個背插單刀,腰掛百寶囊;一個雙手臂上套著一個長約七寸半圓形的鐵管,背插單刀拐,寒光閃閃,似頗鋒利,一同到了石前,各就兩旁石塊上坐下。
一個說道:「六哥吃罷,我真餓了。管他是什原故,且先吃飽再說。」
佩拐的答道:「誰不餓誰是孫子!傍晚在黃沙鋪和你起身時,早知道老鬼住的地方前不挨村,後不靠鎮,必須吃飽再來。惟防到時太晚和事完上路前途荒涼,沒處去買吃的。我們壞飲食又吃不慣,難得那家鹵有雞肉,鍋魁又好,還想吃完買些帶走。不料遇那窮酸惹厭,搶在頭裏全數包圓,和他轉買不成,白慪了一肚子氣。
「如非老頭子有命,不許路上和人爭執,真恨不能將那廝斫死!後來吃了一頓堵心飯,向店家商量,搜遍了左鄰右捨,出了加倍的價,才買到兩隻病雞和一些剩饃。趕了七八十里,因先前飯未吃好,肚子空虛,正想取用,不知怎的竟會被我失去。我們走這一帶最是荒涼,又在夜裏,往回找了十多里路也未找到。我認定有人暗中鬧鬼,你說只那窮酸可疑,我卻不甚相信。
「一則我們走時,還在濫灌黃湯,滿嘴胡說。我們腳程那快,一路留心,既未見他跟來,沿途也未見有人影,定是自己失落。否則,真有高人強敵,中途必要作梗,也不會容我到此。這時想起,過那樹林時,仿佛身側有股疾風吹過。你還拔刀四望,因月光甚好,並無人影,也未在意。再走不遠,想吃東西,掛在身後的一包食物竟自失去。到了這裏,眾弟兄一個未來,老鬼莊中全無動靜,石上竟會擺著現成酒食。
「聞說老鬼年輕時非但武藝高強,人還機警絕倫,自把老頭子心愛的人奪去,便隱姓埋名來此隱居。因他出身富家,人又聰明,一連二三十年,誰也想不到江南世家豪富會作商人,隱藏在西北邊荒之地。老頭子空自懷恨多年,怎麼也打聽不出他的下落。這廝膽也真大,前些年居然還敢裝著行商,連去江南數次。因他年老變相,喬裝又妙,與老頭子兩次相遇,均未露出破綻。
「最後一次,他往江南祭掃祖墓,被九弟發現歸報,老頭子才生疑心。知他夫妻必在人間隱跡,連忙命人四出查訪。無如老鬼詭詐多端,上墳時換了裝束,除哭得傷心。不像遠房子孫而外,別無可疑,事完就走。一路化裝,聲東擊西,竟被逃出羅網,由此便不再見。
「今春老九偶往蘭州訪友,無意撞見,暗中尾隨到此,才得知他的下落。老鬼夫妻已非尋常,何況老頭子為人性情和近年的威勢,他不會不知道,平日必有防備。我是越想越怪,這些酒食不是早已得信故意借此點破,便是有心取笑。依我說,最好不去動它,還是守在此地,等見莊中升起旗花信號,前往合圍,迎頭堵截。不令一人漏網,斬草除根,免留後患。」話未說完,佩刀的已將食盒打開。
狄家飲食講究,狄武想要款待異人,所帶酒食更是精美。來賊隨賊魁縱橫齊魯和大江南北,成名多年,山中服用豪侈,西北邊地最少走動。長途所經多是荒村野店,這等好酒食尚是西行初遇,又當餓時,不由食指大動。
插口答道:「管他呢!老頭子法令素嚴,來時下令,除將仇人夫婦挑了腳筋生擒回去,下餘雞犬不留。我們一行十五人,都是千中選一的好手,反正非拼不可,事若不成,也沒臉回去。管他老鬼是什用意,且先治飽肚子再說。不然的話,我們人地生疏,老鬼何等深沉機警。他在此多少年,本地方人僅知他樂善好施、對人謙和,連他所養護院武師都無人能知姓名。也未從見他家的人露出會武形跡,似此虛實難測,無人則已,有人相助定是高手,動手以前不吃飽怎行?何況事完還要趕出七八十里去,與二哥他們會合呢。」
狄武主僕藏在樹後,早聽出二賊竟是仇敵派來黨羽趕殺父母全家,不由怒火上升。本想尋找石塊,先將二賊打倒,擒回莊中拷問。猛想起昨夜樊師伯所贈六枚金丸正帶身旁,精神越壯。
佩刀賊已越說越饞,口說:「六哥還是吃罷,等我開壇同飲。」佩拐的也因前途受人戲弄,不曾吃飽,這時同是饑渴交加。嘴說著話,看見那些精美的酒菜,也自饞吻大動,剛伸手拿起半邊肥鹵雞想要撕吃,忽聽「噫」了一聲。
原來那酒壇本擺石上,二賊先離開時隨手放在所坐身側,來時還曾看到壇放原處未動,這時竟會不知去向。二賊均是綠林中的好手,見狀大驚,料知有了勁敵暗中為難。一個失聲驚訝,方說得「留神有人」四字,佩拐的賊一面聞聲側顧,手中雞腿已快塞到口邊,還未及咬。倏地疾風颯然,眼前人影一閃,叭的一聲,早挨了一個大嘴巴。
二賊也是久經大敵有名巨寇、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好漢,又當心中疑慮逐處留神的當兒,剛聽風聲,覺出有異,忙即縱身閃躲,已是無及。被人打了一個滿臉花,竟未看出敵人怎樣來的,當時順嘴流血,連槽牙也被打鬆,疼痛非常,不禁又驚又怒,慌不迭縱向一旁。
來人開口罵道:「不要臉的狗賊!人家給我二先生預備吃的東西,也是你們偷吃的麼?」同時,又是叭嗒兩下重物倒地之聲。
賊人定睛一看,佩刀賊黨已翻身仰跌在地。來人正與途中所遇窮秀才一樣打扮,穿著一件舊藍布衫,貌相十分委瑣,一點也不起眼,正在戟指笑罵。那同黨不知怎會被他打倒,剛剛爬起,雖然拔出背刀,神情頗為狼狽,似乎有些膽怯。
樹後忽縱出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同聲齊喊「二先生,老前輩」,正朝敵人身前趕去。為首少年手朝自己一揚,吃敵人伸手攔住。
賊人略一定神,不由怒從心起,忙把手臂上暗器一按,一揚手中拐,正待上前,忽見同伴搖手喝道:「六哥且慢!我們不過一時疏忽受人暗算,待我問明這廝來歷再說。反正今晚須分存亡,忙他作什!」
那號稱二先生的異人,來勢疾如飄風,休說二賊事前不曾警覺,連狄武主僕,旁觀的人,也未看清怎麼來的。只覺人影風聲由斜刺裏飛來,突然出現,一到先把一賊一嘴巴打出老遠。另一個瞥見同伴受傷,敵人來勢極快,一著急,匆匆不及拔刀,縱身迎面就是一掌。滿擬練就鐵砂掌,有名的手快力猛,相隔又近,這一掌還不打個筋斷骨折。
哪知對方比他高明得多,連身子也未動,只把手略抬往外一揮。自己的掌還未打中敵人身上,先有一股極大力量迎面撞來,知道此是內家勁功真氣。總算內行機警,不敢硬碰,百忙中收勢縱退,掌風已自上身。慌不迭往後一仰,仍被掌風掃向左肩,力大異常,再也立足不定,就勢仰跌在地。
因覺出敵人本領之高從未遇過,未免膽寒,一面拔刀縱起,正問來歷姓名。見同黨拔拐想要動手,知只挨了一個嘴巴,還不知敵人是個內家高手,連忙示意攔阻,喝問:「你叫什麼名字?因何暗算傷人?可是老鬼同黨麼?」
二先生神態安詳,若無其事,打完二賊之後也未再動手,聞言也不理睬,將手中酒壇交與倚劍道:「這壇酒好好與我收起,等我打發了鼠賊好吃。」說完,才向二賊笑道:「憑你兩個鼠賊,也配問我二先生姓名麼?我也不是主人約請來的,只不過看了金光亮、徐洪這兩夥狗盜有氣,我二先生久意除他。只為近年老在天山西昆侖一帶遊玩訪友,未得其便。今晚金賊竟敢派了這些鼠賊來此殺害善良。大先生日裏遇見你這兩個狗賊,當時便要除害,因恐餘黨聞風逃散,再除你們又要費事,只給了你們一點警戒。
「你們總算有半晚上的壽命,居然毫未覺察,照樣大膽妄為,沒有惹他老人家生氣。只空著肚子到此,準備作那餓鬼。否則,大先生不似我好說話,你們稍有冒犯,早已死無藏身之地,還敢向我二先生放肆麼!現在你那同黨,只一個被人點了軟穴,念他作賊多年,一向不肯傷人采花,容他殘廢回去。下餘已全到離此二十五里的白馬墩,被我一個朋友和耍狗熊一樣引逗得昏頭轉腦。旗花信號還待一會才能放起,可是你們也該見閻老五去了。」
二賊原早看出對方雖然其貌不揚,但是一雙瞳仁炯炯放光。大敵當前,手無寸鐵,依然氣定神閑,談笑從容,全不把人放在眼裏,如非劍俠異人,怎會有此氣派?又想起來時所聞,昔年老山主最怕的兩個異人似在西北諸省走動,越發氣餒心寒,偏又沒法善罷,情知所料如對,凶多吉少,連今夜奉命洗劫狄氏全家的那夥同黨也決難得手。
山主法令如山,對方又是他多年夙仇,來時奉有嚴命。萬一不能成功,回山必受奇恥大辱,先前已然嘗過敵人味道,不禁又急又怕,又驚又恨。表面靜聽發話,暗中各自準備。尤其持拐賊,自恃武功暗器均甚高強,成名多年。反正無法下臺,立意一拼,仗著兩手臂上所綁獨門暗器連珠鐵弩機簧,已在挨打時準備停當。
正好冷不防乘隙下手,就算敵人武功多高,這類雙手齊發、每筒十八支見血封喉的連珠毒弩,只要射中五官等容易見血之處,立時斃命。萬一敵人真是那聞名多年的怪俠,如被一箭射死,豈不名利雙收。想到這裏,心膽立壯,頓忘厲害。
持刀賊因先前所受掌風厲害,嘗到味道,雖然心膽早寒,但知非拼不可。也和同黨一樣心思,準備少時藉口答話,引使分神,可讓同伴乘機下手。一面緊握那口削鐵如泥、仗以成名的紅毛刀,準備驟起發難,合力夾攻。好在對方三人手無兵刃,多好內功也經不起這樣寶刀,正打著如意算盤。持拐賊素日兇橫性暴,心黑手快,已忍不住。又見敵人神情懈怠,隨口笑罵,絲毫未作理會。冷不防雙手一抬,立有大蓬寒星,暴雨一般朝敵人迎面射去。
狄武年紀雖輕,武功卻好,耳目最靈。一見持拐賊雙手臂上發出連珠暗器,相隔只六七尺間,不禁情急,揚手就是一金丸。耳聽異人大喝:「你們不許動手!」同時,眼前刀光寒影亂閃,一片丁丁亂響。
叭嗒一聲,寒星紛飛四射中,持拐賊已翻身栽倒。持刀賊本沒料到同黨這快下手,剛一揚手中刀,待朝敵人斫去,猛瞥見大蓬連珠毒弩似被什麼東西擋了一下,還未射中人身,便激撞回來四下飛濺。同時一點金光過處,同伴反被旁立少年暗器打倒。知道不妙,連忙收刀縱起,穿林便逃。
忽聽哈哈笑道:「我不能白吃後輩東西,客邊不便,無可還情,這把刀正好借用,不與我留下,就想逃麼?」聲隨人到,眼前人影一閃,異人已迎面攔住去路。
又聽狄家那面一支響箭射向空中,帶起一道青紅二色的旗花火星高送入雲。知道同黨已然入莊動手,發出信號,越發情急。百忙中舉刀就斫,猛覺手中一震,刀便脫手,被人奪去。不禁大驚,趕忙往側縱退,待要另取暗器和腰圍軟鞭與敵拼命。
異人笑道:「你們旗花已起,還不快送命去!」說罷,拿刀便往回走。知道再要動手,也是送死,難得對方只把心愛寶刀奪去,並不窮追。
賊人不知是什用意,但是自己決非其敵,山主法令又嚴,不如趕往莊中與眾會合,看為首兩人有什主意。此人不是狄家一黨,日後探明來歷再設法報仇,否則今夜事必扎手,去報一信,也好有個準備。心念一動,不敢再拼,便往狄家那面逃去。
狄武主僕見二賊一傷一逃,去的又是自己家中一面,猛想起異人之言,家中還有十幾個賊黨快到,裴、陳二師和父親均不在家,那些護院武師本領還不如自己,如何呆在這裏?又見旗花響箭飛起空中,越發心驚情急,順路趕來。
異人回身,攔住去路,笑對狄武道:「今夜之事,我先還當主人不知就裏,來時遇見樊大先生,才知早有安排。就這樣,令尊還恐殺死多人或被來賊漏網,另生枝節,特意事前同了令堂去往白馬墩故意現身,迎頭攔堵。旗花信號並非賊黨所發,你家平安無事,不必回去,可陪我去飲上兩杯。
「還有那枚金丸失落不得,賊屍也須化去,令師今夜不令人離開書房,也由於此。本意子前可以完事,不料賊黨受大先生和兩朋友戲弄,來晚些時。你二人便不來赴約,到時也有人來引開,因你武功雖有根底,不久要出遠門,萬一有賊漏網,豈不被人照了面去?所以不令出頭,等莊中事完,吃好回去罷。」
狄武一聽,那異人竟是昨夜所遇樊師伯形影不離的雙俠之一,不禁喜出望外,自然奉若神明,邊走邊答道:「老前輩可姓簡麼?」
異人笑道:「我姓簡名潔,你這小娃倒還聰明。你家裏事我剛知道不久,先前只為令師是我多年好友,聞他犯規封劍,隱居在此。令尊又是善名在外,我和樊大先生本由涼州分路,約定在此相見。未遇以前,無意中得知群賊想殺你們全家。因為賊黨守口,僅知有仇,不知底細,欲見令尊,並望老友,被下人飾詞攔阻,不為通報。本想令師在此,群賊決非其敵,已然走去,不料你那書童倚劍甚是靈慧,行藏竟被看破,暗中跟來。
「問出令師他出,令尊也不在家,料已得知今夜之事。隨往尋到樊大先生,才知令尊昔年為娶令堂,與老賊結仇之事,令堂並還是啞師姑空塵的姨侄女。令師前日已然得信,本定昨夜同一老友迎將上去,為了以前殺人犯規,本心只想將群賊制住,嚇退回去。偏遇仇敵金光亮派人尋來,不得不在家中等候,於是變計,改為黃沙鋪迎候,自和令尊先往埋伏。
「令堂雖知令師劍俠一流,因來賊人多,又都好手,仍不放心,竟把二三十年不曾用過的梅花針帶在身旁,暗中趕去。賊黨原分三路來攻,黃沙鋪這一面人數最多,下餘除這兩賊是一路外,還有一路,乃山東道上有名的三刁一張。內中粉頭鷹張玉秀更是淫凶狡詐,以前也為令堂,與令尊結下深仇。此次賊黨中以他為首,本領也這四人最高,由莊北小路趕來。這一面也是兩位高人在彼守候,不過這兩位一向遊戲風塵,生性滑稽,必在途中捉弄。
「張賊刁狡多疑,難免見機退去,此人如被漏網,又留隱患,令師不能常守在此,豈非可慮?事前對這兩位雖曾囑咐,天性如此,未必肯聽。此時莊中升起旗花,必是令師他們得勝趕回,賊黨不曾全數落網,想將餘賊引去之故。否則,令尊隱居已久,又有這大家業,但分得已,決不使賊上門,現出他老夫妻的形跡。你家現有三個能手,加上令尊令堂,來賊決無幸理,只防來賊逃遁便了。」
狄武急於回家去見父師,並問經過。簡潔偏是且談且行,甚是遲緩。當地離莊本不甚近,簡潔脾氣古怪,又不敢違,隨口應對。回望身後,莊園中燈光上映,隱聞喧嘩之聲,實忍不住。猛瞥見一片紅光激射而起,知道家中失火,一著急便往回路跑去。剛走不遠,想起忘了招呼,回顧簡潔、倚劍均未隨來,林中來路已無人影。
暗忖:「來賊人多,知道有什能手在內?敵暗我明,萬一事出預料受人暗算,如何是好?反正簡二先生是師父好友,終能見到,無須忙此一時。」越想越著急,不顧尋人,飛步疾馳。
前面牆上忽飛落兩條黑影,落地便分頭跑來,迎面一人正是前遇二賊之一。忙由林中縱出攔住去路,喝得一聲「狗強盜」。
來賊本往莊中會合同黨,發現三刁一張同了一個能手已有三人受傷,不敢再進,意欲縱火洩憤,調虎離山,好去救人。剛把火點起,便見張玉秀負傷逃來,見面說聲「風緊」,連腳步也未停,便同越牆而逃。
下前曾打手勢,令其分路往林中逃走,看出形勢危急,忘了逃路還有三個強敵。先前吃過苦頭,等到往前跑出一段,一辨地勢,忽然想起,心中一驚。微一遲疑,又聽對方斷喝,有人阻路,定睛一看,正是前遇三敵中少年。
方自膽怯,待要縱退,猛想起後退無路。因見狄武赤手空拳,年紀甚輕,自己刀雖失去,還有一條軟鞭、幾隻鋼鏢,怕他何來?當時膽壯情急,便將手中鎖子連環鞭迎頭打去。
狄武初生之犢不怕虎,又想生擒來賊拷問,自恃近練空手入白刃的解數,本是迎面縱去。一見鞭到,身形往左一閃便自避開。那賊鞭法本好,長於變化,見對方身法靈巧,一下打空,將鞭一抖,立即旋身,準備就勢橫掃過去。
不料敵人曾得異人傳授,鞭才抖轉,耳聽「狗賊還不與小爺倒下」,聲才入耳,還未聽真,猛覺右腕微麻,虎口一酸,鞭已脫手。跟著一腿掃到,胸前又吃了一下重的,當時翻身栽倒。
狄武初次出手,沒想到打得這麼爽脆,正在興高采烈,待要上前喝問,耳聽身後似有笑聲,同時倒地的賊也翻身縱起,慌不迭撥頭就跑。
狄武自不容他逃走,也未回顧何人發笑,剛喝「狗強盜敢逃」,飛身趕縱過去,身子還未落地,忽由側面飛來三點寒星,知道有人暗放冷箭。無如身在空中,敵人暗器又是一連串雁字飛來,萬難躲閃,百忙中左手回護面門,右手揚鞭撩去。
誰知敵人暗器不特手法精妙,百發百中,並具專破內功的特長。狄武去勢太猛,本難倖免,說時遲那時快!就這危機一瞬之間,同時聞得身後颼颼連響,緊跟著丁丁丁三聲過處,由身後也飛來三件暗器,恰與那三點寒星撞上,火星飛射,同時迸落。
狄武人也落地,不顧再追前賊,正往敵人暗器來處注視,要想追去。忽聽林內哈哈大笑,甚是耳熟,隨見一條黑影箭也似飛縱出來,縱得甚高,由身側飛過,已快過頭。忙舉手中鞭想往上打,猛又聽瞠的一聲,由斜刺裏飛來一條白影,恰與那賊兩下相對,撞個滿懷,自己鞭也打到那賊腿上,「暖呀」一聲仰跌下來,倒在地上暈死過去。跟著落下一人,是個短小精悍的白衣少年,見面便對狄武道:「師弟看住此賊,待我將那賊擒回。」
狄武武功雖好,到底無什經歷,又不知來賊多少,更恐林中還有餘黨,事出倉促,敵我均是初遇,未免顧此失彼,前賊見勢不佳,早已心膽俱寒,乘機逃走。
白衣少年不等答話,便朝前賊追去,剛剛縱起,還未入林,忽聽有人喝道:「小鬼接住!」
林內拋出一條黑影,少年應聲遵命,一掌打落,也是一聲怪叫跌倒在地,一看正是前賊,已然暈死。因見少年身手輕靈,動作如飛,本領要高得多,心生欽佩,方想請教姓名。
少年己先說道:「這賊便是張玉秀,詭計多端,就許裝死,師弟如何這等大意!」
狄武先聽簡潔說過此賊關係重要,忙即回身,見那賊中等身材,白面無鬚,看年紀不過四五十歲。右臂已先被人斫斷,袖子上滿是鮮血,左手拿著一柄形如半環、上帶月牙的奇怪兵器,仰跌地上,分明傷重身死。
心想此賊即便能活,也跑不掉,怕他作什?又見莊中火已救熄,只剩餘煙和眾人喧嘩之聲,莊中那多武師下人,賊鬧這凶,並無一人出視。料知不關緊要,一心想與少年相見,剛側轉身問道:「師兄貴姓?」
「呼」的一聲,眼見寒光映月閃得一閃,同時噗哧一響,接著叭的一聲,一根四五寸長的黑影早由身側飛過,疑心又有敵人暗算,連忙縱身回顧時。
面前人影一閃,隨聽喝道:「小鬼討厭!又是這等手黑,老改不了。把賊一齊打死,向誰問口供去?」
白衣少年已趕了過來,笑嘻嘻答道:「二叔莫怪,莊中還擒著刁老二和那玩剪刀的牛鼻子呢,他不暗算狄師弟,怎會死得這快?便宜他了!」
原來那人正是簡潔,倚劍抱著一壇酒,手提食盒,剛由林中趕出。淫賊張玉秀原是詐死,知道狄武仇人之子,反正難逃活命,意欲暗算拼命,故意裝死,乘著狄武分心側顧,冷不防,把左手日月鋼輪猛朝狄武斫去。
張賊力大,所用鋼輪分量甚重,情急拼命,想要借此報仇,全身之力都運在左手之上。狄武武功雖好,如被打中,也必重傷。誰知早被白衣少年料到,暗有防備,他這裏剛一起身,少年手中喪門釘已發將出來,一下打中前胸,透穿過去,將人釘在地上,死於非命。
簡潔隨指少年道:「此是樊師伯的門人艾芳,此是裴師叔新收弟子狄武,你們日後互相扶助,各有益處。」
二人忙即見禮,互致欽佩。
簡潔又指倚劍道:「這小娃兒,我已收他做了記名弟子。他本孤兒,暫時仍用原名,等查明他父母姓氏再說。狄武以後須好待他,令隨一起用功,表面仍是書童,不必更改。狄武隨我入莊,艾芳可將賊屍移去消滅。這是你自我麻煩,乘著這裏離莊門還遠,又在牆後,他家下人事前奉命,無人出視,越快越好!」
艾芳賠笑道:「二叔吩咐,我不敢違背,請把那藥粉賜上一點,免得留下血跡被人發現。」
簡潔笑罵道:「你這小鬼!當我不知你的用意麼?想多帶一點在身旁好去淘氣,是不是?」
艾芳笑道:「弟子怎敢欺騙師叔!不過所得無多,師父不肯給我,遇上事多麻煩!有這東西,到底方便得多。師叔素來疼我,知道不敢亂用,所以就放肆了。」
簡潔隨由懷中取出一個白玉瓶,還未開口,艾芳喜道:「師叔用不著這東西,瓶中想必無多,都賞給弟子罷。」
簡潔笑罵道:「小鬼貪心不足!這類凶物你拿那多做什?要給你師父知道,不罵你才怪!快把傢伙拿來,分一點去便了。」
艾芳隨由身畔取出一個銀盒,一按機簧,盒便打開來,共是兩格,狄武見內中一格藏有小半盒黃藥粉,聞去甚香。
簡潔道:「這是上次老叫花給你的麼?怎的還有這多?果然不曾亂用。」
艾芳道:「弟子得到銷骨散後,共只用了一次,殺的便是金光亮手下的一個淫賊。自從去年師父教訓,從未輕易傷人,今夜如非奉命,深知賊黨無惡不作,還不會打死他呢。」
簡潔道:「這樣才對,否則你師父不比我好說話,體看愛你,如真犯規,連我求情,未必有用,快拿去罷。」說罷,將瓶中藥粉倒了一半在另一格內,隨和狄武、倚劍往莊中走去。
狄武見瓶中藥粉紅如朱砂,香中帶腥,邊走邊問:「師伯這是什麼藥粉?有何用處?」
簡潔低語道:「你年紀輕,以後說話不可脫口而出。這兩樣,一名銷骨散,一名七修化魄丹,均是丐仙呂瑄和葉神翁、王鹿子三人,採用各種毒草和七樣毒蟲連同四十七種毒蛇惡蟒的腥涎,分別化煉而成,不論人獸蛇蟒的死屍,只朝見血之處和口鼻眼孔內挑上一點放在裏面,不消半個時辰,全化成一灘黃水。
「化魄丹更是厲害,連毛髮也全煉化,便是活的人獸蛇蟒,只被彈向七竅之中,照樣毒死消溶,端的奇毒無比!這還是上年,我與呂、王二人路過,承他們送了一些,又給了一點與艾芳。你父安居多年,知來賊都是極惡窮凶。
「他們奉命行事,起初不知真實所在,如全殺死,暫時可兔許多麻煩,為此我們商量,將其一網打盡,事前早有佈置。你到裏面少要問話,也許還有外人呢。」說時倚劍已當先跑去。
狄武因見簡潔緩步而行,身是後輩,只得陪同入門,見莊中下人、武師剛剛救完了火,正在談論,見了狄武,齊說:「少爺,往哪里去了?今晚莊中竟會鬧賊,老慶主又不令追,差點沒把谷倉燒掉。如非陳武師半途回轉,來賊武功頗好,恐還不好辦呢。」
狄武只把頭略點,揮手令退,仍陪簡潔前行。剛轉到後園路上,倚劍飛步趕回。見面一說,才知陳進深夜回莊,招集武師、下人說:「在途中發現幾個外省來的強盜,因聞狄家富豪,前來打搶。這類強盜均非弱者,老莊主為人厚道,不宜結仇大深,賊來必在後園,到時你們不可出面,由我一人上前,能按江湖規矩打發更好,如非動手不可,敵人逃時,你們千萬不可追趕,否則來賊情急反噬,你們既非其敵,又為莊主結怨,最好守在房內,作為無事。」
莊中武師多是陳進朋友後輩,深知他武功經歷全都高人一等,平日信服甚深,雖覺奇怪,均不敢違。賊黨多在黃沙鋪樹林中送命,只三刁一張同了一個道人,還有先前逃走那賊,共總六人,到時,後園下人、武師,全被陳進遣開,除惡道和三刁中的老二刁鴻受傷被擒外,餘均先後伏誅。
陳進原是今早回家,路過黃沙鋪,遇見裴琮喚住,授以機宜,暗伏莊側,到了半夜回莊,設詞遣散後園男女下人;避向別處,假作由他一人應付,等樊、裴二人同狄老夫婦黃沙鋪除了群賊趕回,刁、張諸賊也被另外兩個異人誘來莊中一齊除去。
倚劍剛到後園,便被裴師喚住,令其轉告狄武,將簡二先生陪到後園大廳門外,可即退去,不要入內,見面再說。狄武一心想和今晚來的這些異人相見,得點教益,不料師父禁止入內,好生失望,但不敢違,正想請問簡潔住在何處,可否下榻莊中,以便求教。
簡潔看出他的心意,笑道:「你人品資質我均喜愛,將來必有成就,不過此時你我還難常見,令師本領不在我和樊大先生以下,不必見異思遷。天已離明不遠,今日之事如做得好,賊頭見所派賊黨全數失蹤,必生疑慮,再說嚮導已死,也難尋蹤,暫時三兩年內必可無事,就算他能尋到地頭,你彼時本領也足能應付了。」說完,已然走近大廳前面。
由樹林中遙望廳中,燈光雪亮,笑語甚歡,仿佛人數不少,方想窺探,忽聽嘯聲傳出宛如龍吟。
簡潔停步說道:「我還忘了一事。今晚我搶來的刀削鐵如泥,甚是鋒利,轉送了罷。」隨說隨將先奪紅毛刀遞過,吩咐另配刀鞘,以防將來出外被賊黨認出又生枝節。此時廳中尚有外人,不可令其對面。速即回房安臥去罷。狄武無法,嘯聲早止,只得同了倚劍回轉上房。
倚劍隨由身上取出先前打賊失落的金丸,並談前事,才知狄武剛走,簡潔便喝「快隨我走」,隨將倚劍夾在脅下,身形一閃,飛到林內陳屍之處
。先把金丸抬起,令倚劍轉交狄武,說:「瞎紅線這件暗器厲害非常,頗為珍貴,如何這等粗心,不先拾起?倘被外人發現,從此多事,非等將來盡得裴師真傳,不可妄用。」
說罷,取出化魄丹,用指甲挑了一些放在賊傷口內,說是不等天明便化成一灘黃水,毛髮也同燒化。跟著,帶了倚劍回趕,途中說起,今夜狄武不應在生人前露面,到時,可先趕往後園一探,看所擒二賊是否尚在。
倚劍還未到達,便遇裴師止住,命其傳話,不令狄武入見。
狄武聞言,才知簡潔行路遲緩之故,只不知師父為何不令見客,心中好生納悶。和倚劍談了一陣,天已大亮,久等裴師不回,艾芳也未見來,深悔先前不曾約來相會,想令倚劍往尋,答說「裴師不令再出書房」,只得罷了。
主僕二人情分本厚,又有師長之命,越發親熱,同在榻上臥倒,奔馳一夜,不免勞乏,相繼睡去。
醒來聞呼「少爺」,睜眼一看,天已交午,倚劍正打洗臉水進來,喚起狄武,令他以後背人時弟兄相稱,隨問「可見老師回轉」。
倚劍答道:「我醒來見大哥睡得很香,想等一會喚起,打水時遇見老莊主,將我喚進房去,背著人誇了幾句,當時收為義子。令和大哥弟兄相稱,表面派在書房服侍先生,暗中隨同用功。並命告知大哥,昨夜之事已然逢凶化吉,老師和樊、簡諸位師伯叔另有要事他去,須要月餘方回,只照以前用功。如不見爹娘,無須尋問,問也不說。只等老師回來再教上三數月,老師便一去不歸。
「大哥和我,練到明年便可起身,趕往秦嶺終南尋找老師,學習劍術,此事爹爹已和老師講定。至於仇敵,雖然不會死心,但他所派賊黨全是好手,竟會一人不歸,全數失蹤,自必膽寒,不有幾分成算,三五年內決不會來。那時我們劍術已成,不等他來,已先尋上門去。只是用功要緊,空談無用。」
狄武匆匆洗漱完畢,趕往上房,見父母都是滿面喜容,一見面便說:「么兒,我的話你當理會,不必多言。裴老師今早回家,吃完午飯回房讀書。昨夜來了幾個毛賊,均被陳武師打跑,他知我家有此能人,定必不敢再來了。」
狄武素孝父母,先已命人吩咐,不敢違忤,陪侍了一會,吃完午飯便各回房,同倚劍一齊用功。又把那刀取出一看,寒光閃閃,映日生輝,端的鋒利非常。再看老師桌上放著二十四粒金丸,與先得六粒一樣形式,只是稍重。上面沒有紅線,因初得時,用法尚未學全,便照前夜樊大先生所傳,和倚劍一同練習。
想起明年便往秦嶺從師,不久便和樊、簡二老前輩一樣,成了劍俠,心中歡喜,用功越勤。陳進事完便托故回家,因憐狄武累了一夜,未來相見,便向主人辭去。狄武知他心意,父母又密令在裴師未回以前不許出門,每日除晨昏定省外,便在書房用功,步門不出。
莊中下人,頗有兩個明眼,雖覺那晚賊鬧甚凶,陳進以一敵眾竟將賊人打跑,又未擒到一個,日裏求見的窮酸,又被小主人半夜陪來,由次日起,裴、陳二師各自辭去,園中剩有兩個空壇和七八份杯筷、好些殘肴,下人均禁入內,似由莊主夫婦和陳老師親自下手款待,都是怪事。
但因主人平日仁厚,事後察看並無痕跡,只莊外樹林中地上濕了一大塊,但非血跡,並還帶有香味,好生不解。主人神色從容,若無其事,日子一多,也就無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