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小才女代父題詩

  詩曰:
  六經原本在人心,笑罵皆文仔細尋。
  天地戲場觀莫矮,古今聚訟眼須深。
  詩存鄭衛非無意,亂著春秋豈是淫。
  更有子雲千載後,生生死死謝知音。
  話說正統年間,有一科甲太常正卿姓白名玄,表字太玄,乃金陵人氏。因王振弄權,挂冠而歸。這白太常上無兄下無弟,只有一個妹子,又嫁與山東盧副使遠去,止得隻身獨立。他為人沉靜寡欲,不貪名利,懶於逢迎,但以詩酒自娛,因嫌城市中交接煩冗,遂卜居於鄉。去城約六七十里,地名喚做錦石村。這村裡青山環繞四面,一帶清溪,直從西過東,曲曲回抱,兩堤上桃李芳菲,頗有山水之趣。這村中雖有千餘戶居民,若要數富貴人家,當推白太常為第一。這白太常官又高家又富,才學政望,又大有聲名,但只恨年過四十卻無子嗣。也曾蓄過幾個姬妾,甚是作怪,留在身邊三五年再沒一毫影響。又移去嫁人,不上年餘便人人生子。白公嘆息,以為有命,遂不復買妾。夫人吳氏,各處求神拜佛,燒香許願,直到四十四上,方生得一個女兒。臨生這日,白公夢一神人賜美玉一塊,顏色紅赤如日,因取乳名叫做紅玉。白公夫妻因晚年無子,雖然生個女兒,卻也十分歡喜。
  這紅玉生得姿色非常,真似眉如春柳,眼似秋波,更兼性情聰慧,到八九歲,便學得女工針黹,件件過人。不幸十一歲上,母親吳氏先亡過了,就每日隨著白公讀書寫字。果然是山川秀氣所鍾,天地陰陽不爽,有十分姿色,又十分聰明,到得十四五時,便知書能文,竟已成一個女學士。因白公寄情詩酒,日日吟詠,故紅玉小姐於詩詞一道,尤其所長。家居無事,往往白公做了,叫紅玉和韻,紅玉做了,與白公推敲。白公因有了這等一個女兒,便也不思量生子,只要選擇一個有才有貌的佳婿配他,卻是一時沒有,因此耽擱到一十六歲尚未聯婚。
  不期朝廷遭土木之難,正統北狩,景泰登極,王振伏辜,起復朝臣。白公名係舊臣,吏部會議仍推白公為太常正卿,不日命下,報到金陵。
  白公本意不願做官,只因紅玉姻事未就,因想道:「吾欲選擇佳婿,料此一鄉一邑人才有限,怎如京師,乃天下文人聚處,豈無東床俊彥,何不借此一行?倘姻緣有在,得一美婿,也可籍半子之靠。」主意定了,遂不推辭,擇個吉日,挈帶紅玉小姐同上京赴任。到了京師,請訓朝廷,到了任,尋一個私宅住下。
  這太常寺乃是一個清淡衙門,況白公雖然忠義,卻是個疏懶之人,不願攬事,就是國家有大事著九卿會議,也只是兩衙門與該部做主,太常卿不過備名色唯諾而已,那有十分費心力處。每日公事完了,便只是飲酒賦詩。過了數月,便有一班好詩酒的僚友,或花或柳,遞相往還。
  時值九月中旬,白公因一門人送了十二盆菊花,擺在書房階下,也有雞冠紫,也有醉楊妃,也有銀鶴翎,盆盆皆是細種。深香疏態,散影滿簾,何減屏列金釵十二。白公十分喜愛,每日把酒玩賞。
  這一日正吟賞間,忽報吳翰林與蘇御史來拜。原來這吳翰林就是白公妻舅,叫做吳珪,號瑞庵,與白公同里,為人最重義氣。這蘇御史名喚蘇淵,字方回,雖是河南籍中的進士,原籍卻也是金陵。又與白公是同年,又因詩酒往來,所以三人極相契厚,每每於政事之暇,不是你尋我,就是我訪你。白公聽見二人來拜,慌忙出來迎接。
  三人因平日往來慣了,情意浹洽,全無一點客套。一見了,白公便笑說道:「這兩日菊花開得十分爛熳,二兄何不來一賞?」吳翰林道:「前日因李念臺點了南直隸學院,與他餞行,不得工夫。昨晚正要來賞,不期剛出門,遇見老楊厭物拿一篇壽文,立等要做了,與石都督夫人上壽,又誤了一日工夫。今早見風和日麗,恐怕錯過花期,所以約了蘇老仙不速而至。」蘇御史道:「小弟連日也要來,只因衙門中多事,未免辜負芳辰。」三人說著話,走到堂上相見,更了衣,待了茶,遂邀入書房中看菊。果然黃深紫淺,擺好兩隅,不異兩行紅粉。吳翰林與蘇御史俱誇獎好花不絕。三人賞玩了一會,白公即令家人擺上酒來同飲。
  飲了數杯,吳翰林因說道:「此花秀而不艷,美而不妖,雖紅黃紫白,顏色種種鮮妍,卻終帶幾分疏野瀟灑氣味,使人愛而敬之。就如二兄與小弟一般,雖然在此做官,而日日陶情詩酒,與林下無異,終不似老楊這班俗吏,每日趨迎權貴,只指望進身做官,未免為花所笑。」白公笑道:「雖然如此說,只怕他們又笑你我不會做官,終日只好在此冷曹,與草木為伍。」蘇御史道:「他們笑我們,殊覺有理;我們笑他便笑錯了。」吳翰林道:「怎麼我們到笑差了?」
  蘇御史道:「這京師原是個名利場,他們爭名奪利,正其宜也。你我既不貪富,又不圖貴,況白年兄與小弟又無子嗣,何必溷跡於此,以博旁人之笑。」白公嘆口氣道:「年兄之言最是,小弟豈不曉得?只是各有所圖,故苟戀如此,斷非捨不得這頂烏紗帽耳。」蘇御史又道:「吳兄玉堂,白兄清卿,官閑政簡,尚可以官為家,寄情詩酒。只是小弟做了這一個言路,當此時務,要開口又開不得,要閉口又閉不得,實是難為。只等聖上冊封過,小弟必要討個外差離此,方遂弟懷。」吳翰林道:「唐人有兩句詩道得好,若為籬邊菊,山中有此花,恰似為蘇兄今日之論而作,你我自樂,看花飲酒,自當歸隱山中,最為有理。」
  三人一邊談笑,一邊飲酒,漸漸得情投意合,便不覺詩興發作。白公便叫左右取過筆硯來,與吳翰林蘇御史即席分韻,作賞菊詩。三人纔待揮毫,忽長班來報:「楊御史老爺來了。」三人聽了,都不歡喜。白公便罵長班道:「蠢才,曉得我與吳爺、蘇爺飲酒,就該回不在家中了。」長班稟道:「小的已回出門拜客,楊爺長班說道:『楊爺在蘇爺的衙門裡問來,說蘇爺在此飲酒,故此尋來。』又看見二位爺的轎馬在門前,因此回不得了。」白公猶沉吟不動。只見又一個長班慌忙進來稟道:「楊爺已到門進廳了。」白公只得起身,也不換冠帶,就是便衣迎出來。
  原來這楊御史叫做楊廷詔,字子猷,是江西建昌府人,與白公也是同年,為人言語粗鄙,外好濫交,內多貪忌,又要強做解事,往往取人憎惡。這日走進廳來,望著白公便叫道:「年兄好人一般都是朋友,為何就分厚薄?既有好花在家,邀老吳、老蘇來賞,怎就不呼喚小弟一聲,難道小弟就不是同年?」白公道:「本該邀年兄來賞,但恐年兄貴衙門事冗,不得工夫幹此寂寞之事,就是蘇年兄與吳舍親,俱偶然小集,也非小弟邀來,且清寬了尊袍。」楊御史一面寬了公服,作過揖,也不等吃茶,就往書房裡來。
  吳翰林與蘇御史看見,只得起身相迎同說道:「楊老先生今日為何有此高興?」楊御史先與蘇御史作揖道:「你一發不是人,這樣快活所為,瞞了我,獨自來受用?不通不通。」又與吳翰林作揖,因致謝道:「昨賴老先生大才潤色,可謂點鐵成金,今早送與石都督,十分歡喜,比往日倍加敬重。」吳翰林笑道:「石都督歡喜,乃感老先生高情厚禮,未必為這幾句文章耳。」楊御史道:「敝衙門規矩,只是壽文,到也沒甚麼厚禮。」蘇御史笑道:「小弟偏年兄看花,年兄便怪小弟;像年兄登貴人之堂,拜夫人之壽桃,撇小弟就不說了!」說罷,眾人都大笑起來。
  白公叫左右添了杯箸,讓三人坐下飲酒。楊御史吃了兩杯,因與蘇御史道:「今日與石都督夫人上壽,雖是小弟偏兄,也是情面上卻不過,未必便有十分陞賞。還有一件,特來尋年兄商議,若是年兄肯助一臂之力,管教有些好處。」蘇御史笑道:「甚麼事,有何好處?乞年兄見教。」楊御史道:「汪貴妃冊封皇后,已有成命,都督汪全,眼見得要擅國戚之尊。近日聞之,離城二十里,有一所民田,十分膏腴,彼甚欲之,竟叫家人奪了。今日衙門中紛紛揚揚,都要論他,第一是老朱出頭。汪都督曉得風聲,也有幾分著忙,今日央人來求小弟,要小弟與他周旋。小弟想衙門裡,眾人都好說話,只是老朱有些任性,敢作敢為,再不思前慮後。小弟每每與他說好話,再不肯聽。我曉得他與年兄相好,極信服年兄。年兄若肯出一言止了此事,汪都督自然深感,不獨有謝。你我既在做官,這樣人終須惡識他不得,況又不折甚本。不知年兄以為何如?」蘇御史聽了,心下有幾分不快,因正色道:「若論汪全倚恃戚貴,白占民間土田,就是老朱不論,小弟與年兄也該論他。年兄為何還要替他周旋,未免太勢利了些。」楊御史見蘇御史詞色不順,便默默不語。
  白公因笑道:「小弟只道楊年兄特來賞菊,卻原來是為汪全說人情,這等便怪不得小弟不來邀兄賞菊了。」吳翰林也笑道:「良辰美景只該飲酒賦詩,若是花下談朝政,頗覺不宜。楊老先生該罰一巨觥,以謝唐突花神之罪。」楊御史被蘇御史搶白了幾句,已覺抱愧,又見吳翰林與白公帶笑帶戲譏刺他,甚是沒意思,只得勉強說道:「小弟與蘇年兄說起,偶然談及,原非有心,為何就要罰酒?」白公道:「這個定要罰。」隨叫左右斟上一大犀杯,送與楊御史。楊御史拿著酒說道:「小弟便受罰了。倘後有談及朝政者,小弟卻也不饒他。」吳翰林道:「這個不消說了。」
  楊御史吃乾酒,因看見席上有筆硯,便說道:「原來三兄在此高興做詩,何不見教?」吳翰林道:「纔有此意,尚未下筆。」楊御史道:「既未下筆,三兄不可因小弟打斷了興頭,請傾珠玉,待小弟飲酒奉陪何職?」白公道:「楊年兄既有此興,何不同做一首,以記一時之事。」楊御史道:「這是白年兄明明奈何小弟了,小弟於這些七言八句實實來不得。」白公笑道:「年兄長篇壽文,稱功頌德,與權貴上壽偏來得,為何這七言八句,不過數十個字兒,就來不得?想是知道這菊花沒有陞賞了。」楊御史聽了便嚷道:「白年兄該罰十杯。小弟談政事,便受罰酒,像年兄這,難道罷了麼?」隨叫左右也篩一大犀杯,遞與白公。吳翰林道:「若論說壽文,也還算不得朝政。」蘇御史笑道:「壽文雖說是壽文,卻與朝政相關,若不關朝政,楊年兄連壽文也不做了。白年兄該罰該罰。」
  白公笑了一笑,將酒一飲而乾,因說道:「酒便罰了,若要做詩,也須分韻同做。如不做,並詩不成者,俱罰十大杯。」吳翰林道:「說得有理。」楊御史道:「三兄不要倚高才欺負小弟。若像前日聖上要差人迎請上皇,無一人敢去,這便是難事了;若這將做詩來難人,這也還不打緊。」蘇御史道:「楊年兄又談朝政了,該罰不該罰?」白公見楊御史說的話太卑污厭聽,不覺觸起一腔忠義,便忍不住說道:「楊年兄說的話,全無一毫丈夫氣。你我既在此做官,便都是朝廷臣子,東西南北,一惟朝廷所使,怎麼說無一人敢去?倘朝廷下尺寸之詔,明著某人去,誰敢推托不行?若以年兄這等說來,朝廷終日將大俸大祿,養人何用!」楊御史冷笑了一聲道:「這些忠義話是人都會說,只怕事到臨頭,又未免要手慌腳亂了。」白公道:「臨事慌亂者,只是愚人無肝膽耳。」
  吳翰林與蘇御史見話不投機,只管搶白起來,一齊說道:「已有言在先,不許談朝政,二兄故犯,各加一倍,罰兩大杯。」因喚左右每人面前篩了一杯。楊御史還推辭理論。白公因心下不快,拿起酒來,也不俟楊御史飲乾,竟自一氣飲乾,又叫左右篩上一杯,復又拿起幾口吃了,說道:「小弟多言,該罰兩杯,已吃完了。楊年兄這兩杯吃不吃,小弟不敢苦勸。」楊御史笑道:「年兄何必這等使氣,小弟再無不吃之理,吃了還要領教佳章。」蘇御史道:「年兄既有興做詩,可快飲乾。」楊御史也一連吃了兩杯,說道:「小弟酒已乾了。三兄既有興做詩,乞早命題,容小弟慢慢好想。」吳翰林道:「可不必別尋題目,就是『賞菊』妙了。」
  白公道:「小弟今日不喜做詩,三兄有興請自做,小弟不在其數。」楊御史聽了大嚷道:「白年兄太欺負人!方纔小弟不做,你又說定要同做,若不做罰酒十杯。及小弟肯做,你又說不做。這是明欺小弟不是詩人,不肯與小弟同吟。小弟雖不才,也忝在同榜,便胡亂做幾句歪詩,未必便玷辱了年兄,今日偏要年兄做,若不做,是自犯自令,該加倍罰二十杯,就醉死也要年兄吃!」白公道:「罰酒小弟情願,若要做詩,決做不成。」楊御史道:「既情願吃酒,這就罷了。」就叫人將大犀杯篩入。
  蘇御史與吳翰林還要解勸,白公拿起酒來便兩三口吃乾。楊御史又叫斟上。吳翰林道:「白太玄既不做詩,罰一杯就算了。」楊御史道:「這個使不得,定要吃二十杯。」白公笑道:「花下飲酒,弟所樂也,何關年兄事,而年兄如此著急。」拿起來又是一大杯吃將下去。楊御史也笑道:「小弟不管年兄樂不樂,關小弟事不關小弟事,只吃完二十杯便罷。」又叫左右斟上。
  白公連吃了四五杯,因是氣酒,又吃急了,不覺一時湧上心來,便把捉不定。當不得楊御史在旁絮絮聒聒,只管催促,白公又吃得一杯,便坐不住,走起身,竟往屏風後一張榻上去睡。
  楊御史看見那裡肯放,要下席來扯。蘇御史攔住道:「白年兄酒忒吃急了,罰了五六杯也彀了,等他睡一睡罷。」楊御史道:「他好不嘴強,這是一杯也饒他不得。」吳翰林道:「就要罰他,也要等你我的詩成,你我詩還未做,如何只管罰他?」蘇御史道:「這個說得極是。」楊御史方不動身,道:「就依二兄說做完詩,不怕他不吃。他若推辭不吃,小弟就潑他一身。」說罷,三人分了紙筆,各自對花吟哦不題。正是:
  酒欣知己飲,詩愛會人吟。
  不是平生友,徒傷詩酒心。
  且說白公自從夫人故後,身邊並無姬妾,內中大小事,俱是紅玉小姐主持。就是白公外面有甚事,也要與小姐商量。這日白公與楊御史爭論做詩之事,早有家人報與小姐。小姐聽了,曉得楊御史為人不端,恐怕父親任意搶白,弄出禍來,因向家人道:「如今老爺詩做不做的?」家人道:「老爺執定不肯做詩,被楊爺灌了五六大杯因賭氣吃的,如今醉倒在榻上睡哩。」小姐又問道:「楊爺與蘇爺、舅老爺如今還在吃酒,還是做詩?」家人道:「俱是做詩。楊爺只等做完了詩,還要扯起老爺來灌酒哩。」小姐道:「老爺是真醉是假醉?」家人道:「老爺自吃了幾杯氣酒,雖不大醉,也有幾分酒了。」小姐想了一想,說道:「既是老爺醉了,你可悄悄將分與老爺的題目,拿進來我看。」
  家人應諾,隨即走到席前,趁眾人不留心,即將一幅寫題的花箋拿進來遞與小姐。小姐看了,見題目是「賞菊」,便叫侍兒嫣素取過筆硯,信手寫成一首七言律詩。真個是:
  黑雲挾雨須臾至,腕底驅龍頃刻飛。
  不必數莖兼七步,烏絲早已寫珠璣。
  紅玉小姐寫完詩,又取一個貼子,寫兩行小字,都付與家人,吩咐道:「你將此詩此字,暗暗拿到老爺榻前,伺候看老爺酒醒時,就送與老爺,切不可與楊爺看見。」家人答應了,走到書房中,只見吳翰林纔揮毫欲寫;蘇御史正注目向花搜索枯腸;楊御史也不寫也不想,只拿著一杯酒,口裡唧唧噥噥的吟哦。家人走到白公榻前伺候。
  原來白公酒量甚大,只是賭氣一連吃五六杯,所以有些醉意。不料略睡一睡,酒便醒了,不多時,醒將來要茶吃。家人忙取了一杯茶遞與白公,白公就坐起來,接茶吃了兩口。家人就將小姐詩箋與小帖子暗暗遞與白公。白公先將帖子一看,只見帖面寫著兩行小字道:
  「長安險地,幸勿以詩酒賈禍。」
  白公看畢,暗自點點頭。又將箋紙打開,見是代做的賞菊詩,因會過意來。將茶吃完了,隨即立起身,仍舊走到席上來。
  蘇御史看見到:「白公醒了,妙,妙。」白公道:「小弟醉了,失陪。三兄詩俱完了麼?」楊御史道:「年兄推醉得好,還少十四杯酒,只待小弟詩成了,一杯也不饒。」吳翰林向白公道:「吾兄才極敏捷,既已酒醒,何不信筆一揮?不獨免罰,尚未知鹿死誰手。」白公笑道:「小弟詩到做了,只是楊年兄在此,若是獻醜,未免貽笑大方。」楊御史道:「白年兄不要譏誚小弟,年兄縱能敏捷,也未必神速如此,如果詩成,小弟願吃十杯。倘竟未做,豈不是取笑小弟?除十四杯外,還要另罰三杯。年兄若不吃,便從此絕交。」白公笑道:「要不做就不做,要做就做,豈肯謊說?」即將詩稿拿出與三人看。蘇御史接在手中道:「年兄果然做了,大奇,大奇。」吳翰林與楊御史都挨擠來看,只見上寫道:
  紫白紅黃種色鮮,移來秋便有精神。
  好從籬下尋高士,漫向簾前認美人。
  處世靜疏多古意,傍人間冷似前身。
  莫言門閉官衙冷,香滿床頭已浹旬。
  三人看了俱大驚不已。蘇御史道:「白年兄今日大奇,此詩不但敏捷異常,且字字清新俊逸,饒有別致,似不食煙火者,大與平日不同。敬服!敬服!小弟輩當為之擱筆矣。」白公道:「小弟一來恐拂了楊年兄之命,二來要奉楊年兄一杯,只得勉強應酬,有甚佳句。」楊御史道:「詩好不必說,只是小弟有些疑心。白年兄卻纔酒醒,又不曾動筆,如何就出之袖中,就寫也要寫一會。」
  吳翰林將詩拿在手中,又細細看了兩遍,會過意了,認得是紅玉所作,不覺微微失笑。楊御史看見道:「吳老先生為何笑,其中必有緣故。不說明,小弟決不吃酒!」吳翰林只是笑不做聲。白公也笑道:「小弟為不做詩,罰了許多酒,今詩既做了,年兄自然要飲,有甚疑心處,難道是假的不成?」楊御史道:「吳老生生笑得古怪,畢竟有些緣故。」蘇御史因看著吳翰林道:「這一定是老先生見白年兄醉了代做的。」吳翰林道:「愧死,小弟如何做得出?」楊御史道:「若不是老先生代做,白年兄門下,又不見有館客,是誰做的?」吳翰林只不做聲,只是笑。白公笑道:「難道小弟便做不出,定要別人代筆?」楊御史道:「怎敢說年兄做不出,只是吳老先生笑得有因。你們親親相護,定是做成圈套,哄騙小弟吃酒。且先罰吳老先生三大杯,然後小弟再吃。」一面叫人篩了一大杯,送與吳翰林。吳翰林笑道:「不消罰小弟,小弟也不知是不是。據小弟想來,此詩也非做圈套騙老先生,乃是舍甥女猶恐父親醉了,故此代為捉刀耳。」
  楊蘇二御史聽了,俱各大驚,因問白公道:「果是令媛佳作否?」白公道:「實是小女見小弟醉了,代做聊以塞責。」楊蘇二御史驚嘆道:「原來白年兄令愛有此美才!不獨閨閫所無,即天下堪稱詩人韻士,亦未有也。小弟空與白年兄做了半生同年,竟不知今媛能詩能字,如此可敬,可敬。」吳翰林道:「舍甥女不獨詩才俊美,且無書不讀,下筆成文,千言立就。」蘇御史道:「如此可謂女中之學士。」白公道:「衰暮獨夫,有女雖才,卻也無用。」
  蘇御史道:「小弟記得令媛今年只好十六七歲。」白公道:「今年是一十六歲了。」楊御史道:「曾許字人否?」白公道:「一來為小弟暮年無子,二來因老妻去世太早,嬌養慣了,所以直至今日尚未許聘。」楊御史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任是平日嬌養,也不可愆他於歸之期。」吳翰林道:「也不是定要愆期,只是難尋佳婿。」楊御史道:「偌大長安,豈無一富貴之子擇嫁?小弟明日定要作伐。」
  白公道:「閑話且不要說,請完了佳作。」蘇御史道:「珠玉在前,自慚形穢,其實完不得了,每人情願罰酒三杯何如?」楊御史道:「說得有理,小弟情願吃。」吳翰林詩雖將完,因見他二人受罰,也就不寫出來,同罰了三大杯。只因這一首詩使人敬愛,談笑歡飲,直至上燈纔散。正是:
  白髮詩翁吟不就,紅顏閨女等閑題。
  始知天地山川秀,偏是蛾眉領略齊。
  三人散去,不知又做何狀,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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