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汪天隱貴負恩終須不吉 黃遵行窮好義到底成名

  詩曰:
  恩將恩報只尋常,忘卻人恩已不良。
  若再將恩以仇報,此人定是獸心腸。
  又曰:
  有心行善莫言窮,偏是窮人善有功。
  體怪眼前無報應,歲寒耐盡自春風。
  話說萬曆年間,徽州府祁門縣有一個老秀才,姓黃名輿,表字遵行,為人甚是慈善,兼且素性端方,言行不苟,居於鄉里,閒人都稱是個淳厚長者。家產要算不足,才學也只平平,喜得十八歲進學後,就考了一等第二,補了擔廩。自此之後,每每遇考,高也只在二等,低也不出三等,到也無榮無辱。吃了三十年糧,論起來貢也該貢得他著,只是不喜鑽謀,任人長短,故後面的往往先貢了去。他明知是學裡先生期負他忠厚,他在人前卻從不曾說一句不平的言語。
  一日,宗師歲考。徽州各縣童生俱要廩生保結,方許赴考。原來徽州富家多,凡事銀子上前,廩生、府縣、道三處保結,窮煞也要幾兩。祁門縣一個童生,叫做汪費,字天隱,家計甚貧,四下求人,人見他銀子少,沒一個肯保。考期將近,他急得無法,有人指點他道:「官井頭黃輿秀才為人淳厚,不甚論利,他處你去求,或者還好說話。」汪費聽了滿心歡喜,忙忙寫了個門生帖子來拜黃輿,黃輿留坐道:「汪兄下顧,想是為考事要學生出保結了?」汪費道:「門生實實為此事而來,但只是些須薄禮,不足充紙筆之敬,要求老師念門生赤貧,用情寬恕!」黃輿道:「斯文一脈,成就人才是好事,禮之厚薄那裡論得!但憑汪兄賜教罷了。」汪費道:「門生不瞞老師說,家中只有薄田二畝,以為家母養膳之資。門生欲售一畝奉獻老師,因考期甚迫,急切裡沒有售主,今不得已,只得將田契托舍親押得酒資少許,乞老師笑納,勿以涼薄為罪!」隨將銀封送上。黃輿接看是一兩銀子,便低頭只管躊躇。汪費見黃輿躊躇,只道他嫌少,連連打恭懇道:「門生非敢吝惜,實是無處挪措,老師若嫌輕微,待府縣取了,容門生將田賣了再補何如?」黃輿道:「學生躊躇不是嫌輕,因聞得汪兄說此銀是田契抵來,雖是兄功名心急,倘此田費了,卻將何物供養令堂?學生心下有所不安耳!三處保結,我自與你出。此銀兄原拿去,速速取回田契,莫要因此小前程,失了人子之孝!」因將銀遞還汪費。汪費道:「此固老師雲天高義,但白白出結,恐無此理!」黃輿道:「兄只去料理考事,我既許兄出結,斷不改口。」汪費聽了,忙拜下去道:「蒙老師盛意,感銘五內,倘有寸進,自當犬馬圖報!遂收了原銀回去。
  到了考期,黃輿果然縣、府、院三處都與他出結。爭奈汪費才學未充,候到發案,卻無名姓。這一番汪費雖不曾進得,卻與黃輿認了師生,到時常往來。黃輿討汪費的文字看,因說道:「兄的天資最高,筆性甚慧,到是文場利器,可中之才。只是內中尚有不到之處。」汪費道:「門生後學,又因家貧無明師良友,今幸老師垂愛,不到之處,望老師指點,異日決不忘恩!」黃輿因指點他道:「某句不切題,某字不合法,所以前日宗師不取。」汪費一一受教,凡有病痛處,都細細改過。黃輿見他虛心,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汪費朝夕琢磨,大得其力。汪費初時還日日說要尋些東西來孝敬先生,雖然沒有,卻還好聽。過到後來,家中少柴沒米,日日愁苦、嗟歎。黃輿看不過,到往往有此貲助。
  過了年餘,宗師又發牌科考。前番黃輿出保結,還要汪費來求,這番兩人已成了莫逆師生,尋常柴米還要周濟,豈有保結又問他要銀子之理?莫說黃輿不要,就是汪費也不打點了。到了考期,有了保結,縣取送府,府取送院。這番汪費得了黃輿講究之功,學問充足,學院發案,高高取在第二,就送觀場。黃輿錄科,喜得也是二等有科舉。師生二人歡歡喜喜,同往南京鄉試。一路盤纏,到有八九分是黃輿使用。到了南京,尋了寓所,黃輿又與汪費講論後場。汪費一個窮童生,得能進學,便如登天,今日不但進學,而又有了科舉,十分得意,不覺足高氣揚,走路都搖搖擺擺。黃輿看不過,因戒他道:「我們儒者前程萬里,須舉止安祥,方是個遠大之器,若以一領青衿,便驕矜見於顏面,則是有才無德,不足取重於人了。」汪費若在舊時,未免斂容受教,今日雖不說些甚麼,但只笑笑就罷了。
  候到臨場,二人同赴,喜得三場俱能完畢。黃輿連科不中慣了,規矩出場就要回家。汪費道:「既入場,便都有分中,不中也須候過揭曉回去。」黃輿道:「揭曉還有半月,那有許多盤纏?」汪費道:「且設法挪借些用用,倘僥倖中了,便是陡然富貴,不怕沒盤纏了。」黃輿道:「我與你讀書一場,同在聖賢門下,立身行己,當以道義為主,就是中了,當取者取之,不當取者也要商量,怎說個陡然富貴?」汪費聽了,也只做不知。黃輿見汪費要候揭曉,便不好先去,只得住下。
  不期到了揭曉,黃輿依舊不中,汪費到低低搭了一名舉人,在一百二十名。報到下處,黃輿自不中到不在心,見汪費中了,到以為奇事,替他歡喜。汪費聞中是真,喜得骨頭都酥。不多時,同鄉親友在京中居住的俱來賀喜,熱鬧做一堆。又不多時,便有人役來迎,請他去吃鹿鳴宴。宴罷,鼓樂迎回,十分榮耀。主人家備酒替他賀酒,黃輿同房,未免請來同坐。主人簪花遞酒,只奉承新貴,獨獨一席,請他上坐,其餘列坐。論起他與黃輿師生稱呼,也該遜讓。他一時得意,便欣欣然竟自上坐,全不推讓。黃輿以為新中,假借一日也無妨。到次日,同鄉或親或友便日日有酒,黃輿是祁門縣一個老秀才,誰不相識,怎好不請?到得坐席,皆尊汪費居首,汪費初時心下還覺有些不安,自坐過一次,見黃輿不開口,便以為禮之當然,竟自坐了,宏議闊論,全不像有黃輿在坐。黃輿看不過,又見他終日拜房師、座師,忙做一團,全無一刻工夫閒敘舊情。黃輿只得辭說道:「天隱京中事冗,只怕還要耽擱,我學生無事,要先回去了。」汪費道:「我還要會同年,送座師,正早哩!老師怎麼等得我?到是先行為便。」原來徽州財主最喜奉承,闊老見汪費中了,少年的認作家兄,老成的說是舍姪,要銀子三十、五十隻管送來。此時汪費手中有餘,且莫說黃輿為他許多好情,只說與他同來一番,聽見要回去,也該送些盤纏才是,卻像不關他事一般,全不提起。喜得黃輿身邊尚可支持,竟自去了。正是:
  窮時受惠喜孜孜,到得身榮便不思。
  只認高竿長上去,誰知還有下來時?
  不說汪費在京中得意胡行,且說黃輿回去,一路上思量汪費,痛惜道:「看他一個好姿致,明日進士也還可中,怎麼才得進步,便氣滿志盈,輕浮如此?後來不但不能大成,只怕還有奇禍。」心中雖如此想,口中卻無人可說。回到家中,也就丟開一邊。爭奈他家產原薄,又不在世務上苟取,遇著為善好義之事,轉要費用些去,由此家道愈覺蕭條。科場走了三、五次,又不能中,所望者貢了,選個官做做,或者還有俸祿之望。連年被人鑽去,這年該挨到他,學中再沒得說了。此時已是五十四歲,若在秀才中算,要算做老了,若在挨貢中算,又要算做少年的了。不期下首一個拔貢,原是有名的老秀才,年紀比他又大十四、五年,還是他父親的朋友。因年老,早晚不測,指望貢了,帶頂紗帽蓋棺,榮耀榮耀,再三央親友與黃輿說情,求他義讓。黃輿見他是個前輩,又卻不過情面,只得出文書又讓與他。因在家無聊,只得尋個館坐,不題。
  卻說汪費京中事畢回來,祁門縣只中他一個舉人,誰不奉承?終日拜府縣官、拜鄉宦、富翁,忙個不了。將有個月,因往黃輿門前過,不好意思,方投個名帖,也不下轎,得回聲:「不在家,便抬過去了。又買了一所大房子,又靠了兩房家人,又與鄉宦攀親,家中許多請酒設席,並無一次請到黃輿。有朋友知道的,勸他道:「黃遵行先生與你也有師生之分,在你面上情誼也算好的,家中有喜酒,也該就便請他一請。」汪費道:「他與我有甚師生?不過舊時為小考,要他出保結,掛個虛名兒,怎麼說起真來?」那朋友道「聞得你的文章虧他指點,又虧他替你講究後場,方能進學中舉。」汪費聽了哈哈大笑道:「兄們不讀書,不知此中滋味,莫說我笑他。他一個迂腐老秀才,曉得甚麼文章?若說我中舉虧他指點,他何不先自家中了?」那朋友道:「先生不中,學生中了也是常事,還聞得兄舊時也曾受他些恩惠,不妨小小用些情兒。」汪費道:「兩次保結所值幾何?借貸些少也只有數,怎也要算做恩惠,就思量人報?像今日房師、座師中我做個舉人何等恩惠?我明日還要去打他的抽豐哩!他一個老學究,得我新舉人與他背後誇嘴,認作門生榮耀榮耀,尋個好館坐坐也就夠了,怎麼還想我的東西?」那朋友道:「兄莫發這等話,天下最不可輕量的是讀書人!聞他也是個廩生拔貢,有個發跡時,也好相見。」汪費道:「不是我誇口說,舉人入京會試,拿定來春就是個進士。他老也老了,還發個甚跡?縱挨貢考選,不過一個教職罷了,這就是他萬分造化了。假若日後官場中相會,亦不過在我屬下,還要藉我光寵,有甚不好相會之處?」那朋友見汪費這番說話,知他是個負義忘恩的人,也就丟開不講了。
  且說汪費過了些時,攢聚盤纏、料理行李,帶了兩個家人,興興頭頭,僱了頭口,到北京赴會試,一路上好不奢遮,按下不題。
  再說黃輿終日守分處館,除課童之暇,日在經書內作工夫。瞬息又過一年,學院到府歲試,而汪費赴京未中,沒興來家。此時黃輿又該貢著,爭奈下首是個財主,百般鑽謀要奪他的。學官、縣官有了分上,假說好話道:「兄這等高才,年尚未老,下科斷然高發,何苦小就?」定要他讓。黃輿明知是學官、縣官有了分上,卻與他爭執不來,也要尋個分上在兩處說說,卻又無力。有人勸他道:「你門生汪舉人當初得你之力,今日央他說個人情也不為過!」黃輿心下本不喜下氣求他。到此田地,沒奈何只得來拜他,將前情說了,央他縣學兩處去講。汪費滿口應承道:「這個使得!」誰知他不就去講,到先通個線索與下首財主,那財主得知,也送了他一分厚禮。他再去見官、學官,到不替黃輿講,反與那財主說得隱隱的了。回來見黃輿,只推縣官不允。黃輿沒奈何,只得又捱了一年。到五十六歲,直吃了三十八年糧,方才貢出學門。喜得學院愛他文才好,替他出文書,先送入北監,鄉試考不中,便可就選。黃輿領了文書,只得設處盤纏進京。一個貢生名頭,初入北監,又恰遇著鄉試之年,再沒個不候過鄉試就去選官之理,只得又等了數月,方才鄉試。鄉試過,依然不中他,進京來選官是他本念,原不望中。故鄉試過了,就求監裡出文書,送到吏部來考選。誰知監裡文書還容易出,到了吏部,一個貢生候考,就像大海中一粒芝麻,那里數得他著?上下有人用事,還有些撈摸,若上下無人,莫說等他頭白,便老死京中也無人管。他黃輿初到吏部候考,還興勃勃動呈子去求他。爭奈遞呈子的多,一百張也准不得一兩張。及自准了,堂發司查,司發吏行,便又丟入大海了。黃輿動了幾遍呈子,見毫無用處,把一團高興都消磨盡了,無可奈何,只得聽天由命,將書丟在一邊,每日只是東西閒遊。
  一日,閒步到城南一個寺中,只見大殿中擺著幾席酒,有人看守,不便隨喜,便從廊下走入方丈中來。只見個白頭老者坐在裡面,邊旁一個童子跟隨。黃輿認做也是遊玩之人,便與他拱拱手,也就坐下。那老者見黃輿也是個老人家,因問道:「兄貴處、高姓?」黃輿答道:「學生姓黃名輿,新安人。」那老人道:「既是徽州,兄知道許相公近日好麼?」黃輿道:「許相公居鄉大有品望,府縣閒事一毫不管,終年杜年養高,近已七旬,步履不衰,時往來黃山白岳之間。」那老人道:「聞得貴處黃山,也要算一個名勝?」黃輿道:「黃山有天都、蓮花、雲門、剪刀三十六峰,又有前海、後海,溫泉、湯泉之奇,雖不敢與五嶽爭衡,實可稱東南一大觀也。」那老者又問些閒事,見黃輿對答如流,因叫送過一杯茶來,又問道:「兄到此貴幹?」黃輿初說些閒事,欣欣而談。見問道自家身世,不覺感動於內,蹙了雙眉道:「老先生,學生之苦,一言難盡。」那老者道:「有何苦衷?不妨見教。」黃輿滿腔苦楚,正沒處告訴,見老者問他,便將歷年不貢,今幸貢了,鄉場不中,吏部候考及動呈子之無用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如今盤纏用盡,候考又無日,歸去又不能,進退兩難,故終日在此東西流蕩,明日尚不知死所,老先生,你道苦不苦?」那老者道:「一個貢生考選多大事兒,吏部便如此作難?深為可惡!兄不消著急,明日自有公道。」說不了,外面喝道聲響,有甚官府來了。黃輿就與老者拱拱手,別了出來。剛走到廊下,那位官長已劈面衝來,衙役吆喝,黃輿沒處躲避,只得側身立在一傍。讓他過去,問人方知是吏部尚書,心中想道:「早知是他,方才扯住了,將苦情哭訴一番,就得罪處死,也還做一個明目張膽之人,強如不瞅不睬,這等憂悶吃苦!」見天色將晚,只得回寓安歇。
  次日清晨,因無事,睡尚未起,忽聽得外面有人亂亂的尋黃輿相公,只得起身穿衣,那人已到房門外,說道:「老爺立請黃相公去考。」黃輿道:「你老爺是誰?」那人道:「是吏部文選司周老爺。」黃輿聽了驚訝道:「前日動呈子那樣苦求,只是不理,為何今日忽有此高情?」因說道:「只怕你們差了?不是我。」那人道:「現有牌位在此,怎得差?」因將牌遞與黃輿看。黃輿接了一看,只見牌上寫著:
  仰役立喚徽州府祁門縣准貢監生黃輿,即刻赴本司聽考,毋誤。
  黃輿看見是真,滿心歡喜道:「不知是甚緣故?」只得梳洗,穿了公服,取了筆、硯、卷子,跟了原差,竟到文選司私衙裡來。傳一聲梆道:「黃貢生已喚到,就請入衙相見。」原來這文選司姓周名兼,是河南有名進士。一相見了,黃輿忙下禮庭前,周文選用手攙起道:「私衙相契,不必如此!」就叫看坐,黃輿再三不敢,周文選苦讓,黃輿只得在旁坐下。
  周文選先開口說道:「本司因衙門事冗,竟不知黃兄到此,今早敝堂翁承貴相知王相公吩咐,方知黃兄候考已久。本司才力苦短,彼書吏蒙蔽,多有得罪!」黃輿聽了,摸不著頭路,只得含糊應道:「貢生循序候考,自是常規,今蒙老恩台破格收考,恩出望外,感激不盡!」就取出卷子、筆、硯來,打一恭道:「求老恩台命題!」周文選道:「黃兄既來到就是,也不消考了。明日與黃兄取入知縣行頭,以謝久羈之罪何如?」黃輿道:「蒙老恩台培植,固莫大之恩!但貢生愚魯,示考以為考,於心有所不安。況朝廷明器,不敢濫叼,還望老恩台賜題,容貢生竭駑馬之才,於篇章之末,求老恩台公閱,或堪百里,或堪佐二,悉聽老恩台裁酌。如過蒙額外之施,倘小才大受,異日得罪民社,不獨失貢生求榮之本念,未免傷老恩台鑒別之明矣!」周文選聽了,肅然改容道:「原來黃兄君子人也,到是本司失敬了!」因叫衙役旁設一座,出題就是:「君子人與君子人也」二句。
  黃輿領題就座,周文選即退入私衙。直待黃輿做完文字,方又出來。黃輿呈上卷子,周文選看了大驚道:「原來黃兄不獨其人君子,其才亦君子也!」因取筆將卷子大批道:「字字闡發性道,言言理會聖賢,異日立朝,當步武朱、程,宜留為鹿鳴嘉賓,瓊林上士,以輔佐天子,為聖世羽儀可也!若長才短馭,本司為失職矣!不准考選。」
  黃輿初時看見許多好批頭,甚是歡喜。及看到後面,見「不准考選」四字,便心下著忙,連連打恭道:「貢生許選,原係朝廷憐念老儒不能上進,特賜一命之榮,以崇好學,從無考而不選之例。貢生既已到部,又蒙賜考,惟懇老恩台開恩賜選,他非所望矣!」周文選道:「本司不是吝惜一知縣,不與黃兄選去,因見黃兄高才,非貢途中人,故不忍輕擲耳!」黃輿道:「貢生蒙老恩台作養,豈不自知?但貢生今為老馬,豈能復作千里之想?只求老恩台慨惜一枝為鷦鷯地,則銜恩不淺矣!」周文選道:「黃兄方才若是不考,竟選一官這到罷了,賢否本司可以無愧,既領佳章,明明美玉而作□□之用,則是本司無目,為朝廷失賢,嗚呼可也?黃兄不要以從前失利而餒其氣,文章一道本司頗頗自負,若是黃兄下科不聯捷飛騰,則本司剜目以謝,再不敢論文矣!」黃輿道:「老恩台垂愛至此,真不啻天地父母!貢生雖駑駘,亦不敢負伯樂之顧!但有苦衷,不瞞老恩台說,貢生久客長安,資斧罄矣,衣食已不能充。若再候三年,將索我枯魚肆矣,尚何飛騰發達之有?」周文選道:「本司既為朝廷愛才,自當為朝廷養士。黃兄廩給,本司自有設處,不必介意!」
  黃輿見周文選好意勤勤勸勉,無法奈何,只得依允。周文選就叫留飯。飯罷,說道:「今日之考,實貴相知與敝堂翁見教,然考過這番勸勉,卻是本司與黃兄文字相知,莫要也認作王相公之力。」黃輿又打一恭道:「文字相知,古今快事,貢生雖非其人,而蒙老恩師知遇,真所謂有一知己死不恨矣!至於夤緣關說,非但力不能為,即力能為之,而薑桂之性於進身之階,亦不願為也!老恩台所論王相公,非親非舊,實與貢生無識,決不敢因一時之誤傳,而假冒以為榮!」周文選驚訝道:「這又奇了,今早敝堂翁明明對本司說:『昨日在郊外送行,會著王相公親口講的。』若黃兄不相知,他如何得知,又如何肯講?」黃輿方驚驚喜喜道:「原來他就是王相公!」周文選道:「黃兄想起來了麼?」黃輿道:「門生昨日無聊,城南閒步,偶入寺中,見方丈中一白鬚老者閒坐,門生以為遊賞之人,偶爾接談。問及門生行藏,門生因胸中氣苦,不覺將情實告,實不知他是當朝元老,且暗為提挈也!」周文選道:「原來如此!今日若不講明,本司只認做情面,不但失此老一段高義,並不知黃兄貧而有守。」黃輿再三致謝辭出。正是:
  夤緣無路莫言癡,君子常逢君子知。
  漫道人生都是幻,老天作事每多奇。
  黃輿回到寓所,心下暗想道:「誰知無意中遇了這個大相知,暗裡吹噓,可謂一時僥倖。今日赴考,無心中又遇了這個大相知,文字相知,又可謂萬分遭際,一個貢生前程,得這兩個相知,自然登時選去,誰想空歡喜了這半日,回來依舊還是一個窮貢生,守候下年科舉。與不遇知己何異?豈不可笑!總是命中無這一頂紗帽之分,故顛顛倒倒如此耳!只得安命罷了。」過了數日,終虧周文選之力,將他選了個大興縣一個儒學訓導,衙門冷淡,俸祿雖薄,足供衣食之費,得以安心讀書,守候下科。只因這一番,有分教:
  皓首老兒否極而泰,黑心小子攛轉面皮。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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