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卷上
○丁約劍解
大歷初,韋行式為西川採訪使。有姪曰子威,年及弱冠,聰敏溫克,常耽玩 道書,惑神仙修煉之術。有步卒丁約者,執役於部下,周旋勤恪,未嘗少惰,子 威頗私之。一日,辭氣慘忄栗云:「欲他適。」子威怒曰:「籍在轅門,焉容自 便。」丁曰:「去計已果,不可留也。然某肅勤左右,二載於茲,未能忘情,思 有以報。某非碌碌求食者,尚縈俗閫耳,有藥一粒,願以贈別。食此非能長生, 限內無他恙矣。」因褫衣帶,得藥類粟,以奉子威。又謂曰:「郎君道情深厚, 不欺暗室,終當棄俗,尚隔兩塵。」子威曰:「何謂兩塵?」對曰:「儒謂之世, 釋謂之劫,道謂之塵,善堅此亦復遐壽。後五十年,近京相遇,此際無相訝也。」 言訖而出。子威驚愕,亟命追之,已不及矣。主將以逃亡上狀,請落兵籍。爾後 子威行思坐念,留意尋訪,竟亡其蹤。後擢明經第,調數邑宰,及從心之歲,毛 發皆鶴,時元和十三年也。將還京師,夕於驪山旅舍,聞通衢甚嘩,詢其由,曰: 「劉悟執逆帥李師道下,將至闕下。」步出視之,則兵仗叢衛,桎梏累累。其中 一人,乃丁約也,反接雙臂,長驅而西,齒發強壯,無異昔日,子威大奇之,百 千人中驚認之際,丁約則已見矣,微笑遙謂子威曰:「尚記臨邛別否一瞬五十載 矣。幸且相送至前驛。」須臾到滋水,則散縶於郵舍,壁間開一竅,以給食物。 子威窺之,俄見脫置桎梏,覆之以席,躍自竇出,與子威攜手上旗亭,話闊別之 恨,且歎子威之衰耄。子威謂曰:「仙兄既有相見之期,聖朝奄宅天下,何為私 叛臣耶?」丁曰:「言之久矣,何所逃哉!蜀國睽辭,豈不云近京相遇,慎勿多 訝乎!」又問曰:「果就刑否?」對曰:「道中有屍解、劍解、火解、水解,惟 劍解實繁有徒。嵇康、郭璞,非受戕害者,以此委蛻耳,異韓、彭與糞壤並也。 某或思避,自此而逃,孰能道耶?」他問不對,唯云:「須筆。」子威搜書囊以 進,亦愧領之。子威又曰:「某得親朋書,促令著鞭,以為明晨藁街寓目,豈蛻 於此乎?」丁曰:「未也。夕當甚雨,未克行刑,一再晝,雨止,國有小故,十 九日大限方及。君於此時,幸一訪別。」言訖還館,復入穴,荷校以坐。子威卻 往溫泉,日已晡矣,風埃坌起,夜中雨果大澍,遲明泥及骭,詔改日行刑。再宿 方霽,則王姬有薨於外館者,復三日不視朝,果至十九日,方獻廟巡廛阝,始行 大戮。子威是日飫僕飽馬,詰旦往棘場候焉。停午間,方號令回,觀者不啻億兆 眾矣,面語不辨,寸步相失,俘囚才到,丁已志焉,遙目子威,笑頷三四。及揮 刃之際,子威獨見斷筆,霜鋒倏及之,次丁囚,躍出而南,廣眾之中,躡足以進。 又登酒肆,言當之蜀,脫衣換觴,與子威對飲,云:「某自此遐適矣。勉於奉道, 猶隔兩塵,歸奉候於崑崙石室。」言訖,下旗亭冉冉西去,數步而滅。
○滎陽公清儉
滎陽公尚書鄭澣,以清規素履,嗣續門風。尹正圻南日,有從父昆弟之孫, 自覃懷來謁者,力農自贍爾,未嘗干謁,拜揖甚野,冠帶亦古。鄭公之子弟僕御, 皆笑其疏質,而公心獨憐之。問其所欲,則曰:「某為本邑以民待久矣,思得承 乏一尉,乃錦游故鄉里也。」公深然之。而公之清譽重德,為時所歸,或致書於 郡守,猶臂之使指也。將脂轄前一日,召甥姪與之會。食有蒸而為餅者,鄭孫搴 去其皮,然後食之。公大嗟怒曰:「皮之與中,何以異耶僕常病澆態訛俗,驕侈 自奉,思得以還淳返樸,敦厚風俗,是獨憐子力用弊衣,必能知艱難於稼穡,奈 何囂浮有甚於五侯家綺紈乳臭兒耶!」因引手請所棄餅表,鄭孫錯愕失據,器而 承之,公則盡食所棄,遂揖歸賓闥,贈以束帛,斥歸鄉里。
○郗尚書鼠妖
許下郗尚書士美,元和末為鄂州觀察使,仁以撫下,忠以奉上,政化之美, 載在冊書。一日夙興,將出視事,束帶已畢,左手引鞟,未及陷足,忽有巨鼠 過庭,北向拱立而舞。八座大怒,驚叱之,略無憚意,因擲靴以擊,鼠則奔逸。 有毒虺墮於鞟中,珠目錦身,長筴細螫,勃勃起於舌端。向無鼠妖,則必致臃 指潰足之患矣。
○裴晉公大度皇甫郎中福直附
皇甫郎中湜氣貌剛質,為文古雅,恃才傲物,性復褊而直。為郎南宮時,乘 酒使氣,忤同列者。及醒,不自適,求分務溫洛,時相允之。值伊瀍仍歲歉食, 正郎滯曹不遷,省俸甚微,困悴且甚。嘗因積雪,門無轍跡,庖突無煙。晉公時 保釐洛,宅入有以為言者,由是卑辭厚禮,辟為留守府從事。正郎感激之外,亦 比比乖事大之禮,公優容之如不及。先是,公討淮西日,恩賜鉅萬,貯於集賢私 第,公信浮屠教,且曰:「燎原之火,漂杵之誅,其無玉石俱焚者乎!」因盡? 舍討叛所得,再修福先佛寺。危樓飛閣,瓊砌璇題,就有日矣。將致書於秘監白 樂天,請為刻珉之詞值正郎在座,忽發怒曰:「近舍某而遠征白,信獲戾於門下 矣!且某之文,方白之作,自謂瑤琴寶瑟,而比之桑間濮上之音也。然何門不可 以曳長裾,某自此請長揖而退。」座客旁觀,靡不股忄栗。公婉詞敬謝之,且曰: 「初不敢以仰煩長者,慮為大手筆見拒。是所願也,非敢望也。」正郎赬怒稍解, 則請鬥釀而歸。至家,獨飲其半,寢酣數刻,嘔噦而興,乘醉揮毫,黃絹立就。 又明日,潔本以獻,文思古謇,字復怪僻。公尋繹久之,目瞪舌澀,不能分其句。 讀畢歎曰:「木玄虛、郭景純《江》、《海》之流也。」因以寶車名馬、繒彩器 玩約千餘緡,置書,命小將就第酬之。正郎省札大忿,擲書於地,叱小將曰: 「寄謝侍中,何相待之薄也!某之文,非常流之文也,曾與顧況為集序外,未嘗 造次許人。今者請制此碑,蓋受恩深厚爾,其辭約三千餘字,每字三匹絹,更減 五分錢不得。」小校既恐且怒,躍馬而歸。公門下之僚屬列校,咸扼腕切齒,思 臠其肉。公聞之笑曰:「真命世不羈之才也。」立遣依數酬之。自居守府,至正 郎裡第,輦負相屬,洛人聚觀,比之雍絳泛舟之役,正郎領受之,無愧色。湜褊 急之性,獨異於人,嘗為蜂螫手指,因大躁急,命臧獲及裡中小兒輩,箕斂蜂巢, 購以善價。俄頃山聚於庭,則命碎爛於砧機杵臼,絞取其液,以酬所痛。又嘗命 其子鬆錄詩數首,一字小誤,詬詈且躍,呼杖不及,則擒齧其臂,血流及肘而止。 其褊訐之性,率此類也。
○吐突承璀地毛
仲尼云:「必也正名乎!」近世逢掖,恥呼本字,南省官局則曰版圖、小績、 春闈、秋曹,北省官位則曰紫微、貂蟬、側坡、夕拜,未嘗正名其名,豈宣父之 本意也。左軍中尉吐突承璀,方承恩顧,及將敗之歲,有妖生所居,先是,承璀 嘗華一室,紅梁粉壁,為謹詔敕、藏機務之所。一日,晨啟其戶,則有毛生地, 高二尺許,承璀大惡之,且恐事泄,乃躬執箕帚,芟除以瘞。雖防口甚固,而亹 亹有知者,承璀尤不欲達於班列。一日,命其甥嘗所親附者曰:「姑為我微行省 闥之間,伺其叢談,有言者否?」甥稟教斂躬而往。至省寺,即詞詰守衛,輒不 許進。方出安上門,逢二秀士,自貢院回,笑相謂曰:「東廣坤毳,可以為異矣。」 甥馳告曰:「醋大知之久矣!」且易其名呼矣。」謂左軍為東廣,地毛為坤毳矣。 承璀笑曰:「其可那何!」或令專局北司,則飛龍莊宅,內園弓箭,皆得以文呼 也。其明年,承璀以托附澧王,潛圖不軌,籍沒其家
○丞相妻命朱衣吏引馬
丞相河南公妻晉國夫人,京兆□□才辨強明,資質瑰秀。嘗登樓軸簾,俯瞰 阡陌,軒車簪紱,經過樓下,俯蓋撾馬,若不自安,而晉國冶態自恃,無羞避色。 一日,命婦朝覲皇太后,仗鼓才下,晉國出宅,將升步輦,執燭者雙前步引。晉 國怒不乘馬,傍有中書緋衣吏二人,方請事於丞相門,晉國謂曰:「第持炬前導!」 緋衣吏辭以前無規,晉國曰:「且使有之,亦因人而著,非天降地出也,今則以 自我而始。」吏逡巡不得免,乃捧火登騎。自是宰相妻出,得以中書朱紱吏為騶 導。
○滄州釣飛詔
大和末,司空隴西公之鎮橫海也,九年十一月,朝廷行大戮,宣刑於四方, 急詔北渡。於時寒氣方隆,河冰層合,以詔北渡。公急擊冰令截舟中流,水勝舟 覆,舟人盡溺,詔書隨沒。守者以狀聞,水工大恐,失腳捽地,走東西階。乃連 使飛令,鞭策相沓,以必復為命。守吏持眾擊冰抉詔,搜索六日,竟不得。渾河 奔湍,崩騰東走,度其泛去,不啻千萬里也。水工又謂津吏曰:「王命莫大,爾 吏不敬,俾有斯溺。且不得詔,吏無大小一死之。」吏輩得令大怒,於是相與言 曰:「吾帥信於用刑,今不得詔,吾百族之血,當殷於河畔枯草矣。然河神陰騭, 遽敢沒天子之書,而忍嫁禍於吾輩哉!」請帥禱祭,冀憑肸蠁而有以復也。水工 乃命具蠲潔版詞而祝之。詞卒,酒瀝划然有聲,若飛靂橫霆,地動水響,倏而視 之,則河冰中斷二十餘丈,間闊三四步,沉絲一釣,隨鉤而出,第印微濕,封角 不敗
議者曰:「黃河流激,大冰既合,而布封一尺,輕止半升,長水之下,六日 之久,復與一縷相遇,斯蓋水神、河伯以芝泥緘敕蛟魚輩,推鱗翼總而歸之。時 有從事掾宋藩為記甚備,然多歸美於水工,議者以此薄之。
○周丞相對揚
文宗皇帝自改元開成後,嘗鬱鬱不樂,駕幸兩軍,球獵宴會,十減六七。寵 錫之命,左解於右,蓋上意有所嫌忌而不能去也。四年冬杪,風痹稍間,延英初 對宰臣,時以藥餌初平,台座略奏事後,諸司及待制官並不召對,蓋慮宸居之疲 倦也。及仗下後,又坐思政殿,拱默良久,左右侍衛者屏息不敢進。上徐謂曰: 「今日直翰林者為誰?」學士院使奏曰:「中書舍人周墀。」上曰:「試命名來。」 汝南公既至,上命之坐,以金屈卮賜酒三器。問曰:「朕何如主?」汝南公降階 再拜而稱曰:「小臣不足以知大君之德。凡百臣庶,皆言陛下唐堯之聖,虞舜之 明,殷湯之仁,夏禹之儉。」上曰:「卿愛君之志,不得不然,然朕不敢追蹤堯 舜禹湯之明,所問卿者,何如周赧、漢獻爾?」汝南公震懼惶駭,又再拜而言曰: 「陛下自出震乘乾,光宅天下,誕敷文教,銷偃武功,蠻貊懷柔,車書順軌,臣 竊謂羲、昊、軒、頊才可抗衡,至於周之成康,漢之文景,曾不足比數,豈可以 赧、獻亡國之君,而上攀睿德哉!伏願陛下無執捴謙之小節,以為社稷之大幸也。 則天下幸甚,生靈受福,非獨臣之願也。」上又曰:「朕自以為不及也。周赧、 漢獻受制於強諸侯,今朕受制於家臣,固以為不及也。」既而龍姿掩抑,淚落衣 襟,汝南公隕越於前,不復進諫,因俯伏流涕,再拜而退。自爾不復視朝,以至 厭代。
○李文公夜醮
李文公翱自文昌宮出刺合淝郡。公性褊直方正,未嘗信巫覡之事.客有李處 士者,自云能通鬼神之言,言事頗中,一郡肅敬,如事神明。公到郡旬月,乃投 刺候謁,禮容甚倨。公心忌之,思以抑挫,抗聲謂曰:「仲尼大聖也,尚雲未知 生,焉知死,子能賢於宣父耶?」生曰:「不然。獨不見阮生著《無鬼論》,精 辨宏贍,人不能屈,致鬼神見乎!且公骨肉間,朝夕當有遘病沉困者,宴安鴆毒 則已,或五常粗備,漬於七情,孰忍視溺而不援哉!」公愈怒,立命械繫之,將 痛鞭其背。果噦食昏瞑,百刻不糝,遍召醫藥,曾無少瘳。愛女數人,既笄未嫁, 環牀呱呱而泣,且歸罪於公之桎梏李生也。公以伉儷義重,息胤情牽,不得已解 縲紲而祈叩之。則曰:「第手翰一狀,俟夜禱之,某留墨篆同焚,當可脫免。」 仍誡曰:「慎勿箋易鉛槧,他無所須矣。」公敬受教,即自草詞祝,潔手書之。 性褊,札寫數紙皆誤,不能爽約,則又再書。燭灺更深,疲於毫研,克意一幅, 繕札稍嚴,而官位之中,竟箋一字。既逾時刻,遂並符以焚,聞呻吟頓減,闔室 相慶。黎明,李生候謁,公深德之。生曰:「禍則可免,猶謂遲遲,誡公無得漏 略,何為復注一字?」公曰:「無之。向寫數本,悉以塗改,不忍自欺。就焚之 書,頗為精謹,老夫未嘗忘也。」生曰:「譚何容易,祝詞在斯。」因探懷以出 示,則昨日所燼之文也。公驚愕慚赧,避席而拜,酬之厚幣,竟無所取。旬日告 別,不知所從,病亦漸間。
○路舍人友盧給事
路舍人群與盧給事弘止性相異,情相善。紫微清瘦古淡,未嘗言朝市;夕拜 魁梧富貴,未嘗言山水。紫微日謀高臥,有制詔則就宅草之;夕拜未嘗乞告,有 賓客則就省謁之。雖秦吳所尚,而塤篪其友。一日,雪滿玉京,紫微在假,夕拜 將欲晏入,先及路門,紫微寓於南垣茅亭,肆目山雪,鹿冠鶴氅,手卷膝琴,篝 火於爐,酌杯於機。忽聞盧至,曰:「適我願兮!」促命延入。夕拜金紫華煥, 意氣軒昂,偶紫微道服而坐。紫微曰:「盧六盧六,曾莫顧我,何也?」夕拜曰: 「月限向滿,家食相仍,日詣台庭,以圖外任。」紫微貌慘曰:「駕肩權門,所 不忍視,且有夙分,徒勞汝形。臘營一壺,能同幕席天地否?」夕拜曰:「詣省 之計決矣。」紫微又呼侍兒曰:「盧六,待去早來,藥糜宜潔勻,越中二飲器, 我與給事公儷食。」夕拜振聲曰:「不可。」紫微曰:「何也?」夕拜曰:「今 旦犯冷,且欲遐徵,已市血食之加蒜者餐矣。」時人聞之,以為路之高雅,盧之 俊達,各盡其性。
○李丞相特達
丞相隴西公之秉鈞衡也,以特達自負,魚服民間。時嘗旅遊覃懷,寓王氏別 野,王氏先世薄宦,子不以力稼自贍,殺雞炊黍,以備日餉,汧相德之。及佐佑 大化,王氏之齎逾限官□來謁,蹇驢村僕,不得與鳴珂武衛者較進,則隱於執金 撾坎舍,伺板輿出,拜於道左。汧相久之方省,曰:「故人也。」遂芻餼之。逾 旬,以前銜除大理寺評事,且赬吉鈿,軸於天官氏,面授之:「前制,獄寺有新 蒞官者,必寺寮舊委,微此,則在朝五品以上清資官為識。」蓋國家慎刑讞也。 王氏子罷耕客長安,寺官既不友其僚,朝客又皆昧其面,往不克蒞,復謁相門。 機務方繁積於外,無肯為道其姓氏者。既不果謁,候坎舍如前,步輦始過,則鳧 趨以進,具道前事。相君問曰:「有狀乎?」對曰:「無?」。又曰:「有紙乎?」 亦曰:「無。」「襟袖何貯?」則遽探軸以進。丞相舁中嘗置毫硯,遂擁百騎, 批綾紙曰:「中書侍郎兼禮部尚書平章事李回識。」仍語廷評曰:「寄謝棘寺諸 曹長,此亦五品以上清資朝官也。」時議許以特達稱。
○楊江西及第
祭酒楊尚書敬之任江西觀察使,載江西應科,時成均長年,天性尤切。時已 秋暮,忽夢新榜四十進士,歷歷可數。寓目及半,鍾陵在焉,其鄰則姓濮陽,而 名不可辨。既寤,大喜,訪於詞場,則云:「有濮陽願者,為文甚高,且有聲譽。 時搜訪草澤方急,色目雅在選中。」遂尋其居,則曰:「閩人未至京國。」楊公 誡其子,令聽之,俟其到京,與之往來,以符斯夢。一日,楊公祖客灞上,客未 至間,休於逆旅。舍有秣馬伺僕,如自遠來者。試命詢之,乃貢士。偵所自,曰: 「閩。」問其姓,曰:「濮陽。」審其名,曰:「願。」楊公曰:「吁!斯天啟 也。安有既夢於彼,復遇於此哉!」亟命相見,濮陽逡巡不得讓,執所業以進。 始閱其人眉宇清秀。次與之語,詞氣安詳。終閱其文,休理精奧。問其所抵,則 曰:「今將僦居。」楊公曰:「不然。」盡驅所行,置於庠序,命江西寅夕與之 同處。楊公朝廷舊德,為文有凌轢韓柳意,尤自得者,《華山賦》五千字唱在人 口。是後大稱濮陽藝學於公卿間,人情翕然,謂升第必矣。試期有日,因食麵之 寒者,一夕腹鼓而卒。楊公惋痛嗟駭,搜囊甚貧,鄉路且遠,力為營辦,歸骨閩 中。仍謂江西曰:「我夢無徵,汝之一名亦不可保。」及第甲乙,則江西中選, 而同年無氏濮陽者,固不可諭之。夏首將關送於天官氏,時相有言:「前輩重族 望,輕官職,今則不然。竹林七賢曰陳留阮籍、沛國劉伶、河間向秀,得以言高 士矣。」是歲慈恩寺榜,因以望題。題畢,楊公閒步塔下,仰視之,則曰弘農楊 載、濮陽吳當,恍然如夢中所睹。
○崔相國請立太子
丞相太保崔公莊嚴宏厚,清雅公忠,善誘後來,有佐時許國之志。時以藝學 進者,一參講席,如登龍門。初詔以繡衣自洛朝覲,訪別承國寺僧神照。照亦近 歲名僧,無出其右者。謂曰:「弟子忝官西上,師有何言贈別?」僧笑曰:「大 哉,臨別之問!」公避席以請,則曰:「惡事不為賢人也,善事不為聖人也。崇 高之名,博施之利,天下公器也,與眾共之,無或獨擅,無或多取。獨善多取, 禍生其中矣,孔、孟其猶病諸!」言既而別。崔公不諭,祥鸞威鳳,游於青雲。 爰立作相,時宣宗景化維新,求理方切,將擅相印洽人望者,十稔不易。崔公春 秋鼎富,譽望雲高,朝野人情,謂可以繼汾陽王二十四考矣。一日,備顧問於便 殿,宰臣齊進。上曰:「朕以時和歲豐,萬方無事,欲御樓肆赦,以答天休,可 否?」丞相令狐公奏曰:「御樓所費至多,宣下須有名目。次則頻行赦宥,實啟 幸門。今邊戍衣賜未充,臣不敢草草商議。俟至中書,召有司計度,續具申奏。」 上不悅曰:「遣朕何處求御樓名目?」太保奏曰:「臣聞太子是天下之本,實係 萬國之心,七鬯是司,國朝盛典。陛下倘行大禮,則豈惟肆赦,兼可郊天。」時 上方餌金石藥,求長生之術,遂致躁渴不康,內外無人知者。疑忌方切,惡聆斯 言,俯首久之,不復顧問。後旬日,罷知政事。時同列惡其太勁,有以飛語巧中 者,所賴自居台席,人情攸歸,上亦素知其名,不能動搖,不爾則憂在意表。老 僧贈別,於斯驗焉。
○裴丞相古器
丞相河東公尚古好奇,掌綸誥日,有親表調授宰字於曲阜者。耕人墾田,得 古鐵器曰盎,腹容三斗,淺項痹足,規口矩耳,樸厚古丑,蠹蝕於土壤者。既洗 滌之,復磨礱之,隱隱有古篆九字帶盎之腰,曲阜令不能辨。兗州有書生姓魯, 善八體書,子男召致於邑,出盎示之,曰:「此大篆也。非今之所行者,惟某頗 嘗學之,是九字曰,齊桓公會於葵邱歲鑄。」邑宰大奇其說,及以篆驗,則字勢 存焉。乃輦致於河東公之門,公以為麟經時物,得以為古矣,寶之猶鍾玦郜鼎也, 視草之暇,輒引親枝之分深者觀之,以是京輦聲為至寶。公後以小宗伯掌文學柄, 得士之後,生徒有以盎寶為請者。裴公一日設食會門生,器出於庭,則離立環觀, 迭詞以贊。獨劉舍人蛻以為非當時之物,乃近世矯作也。公不悅曰:「果有說乎?」 紫微曰:「某幼專邱明之書,齊侯小白諡曰桓公,九合諸侯,取威定霸,葵邱之 會是第八盟。又按《禮經》,諸侯五月而葬。同盟至既葬然後反虞,既虞然後卒 哭,卒哭然後定諡,則葵邱之會實在生前,不得以諡稱之,此乃近世矯作也。」 裴公恍然始悟,立命擊碎,然後舉爵盡歡而罷。
○杜舍人牧湖州
杜舍人再捷之後,時譽益清,物議人情,待以仙格。紫微恃才名,亦頗縱聲 色,嘗自言有鑒裁之能。聞吳興郡有長眉纖腰有類神仙者,罷宛陵從事,專往觀 焉。使君籍甚其名,迎待頗厚。至郡旬日,繼以洪飲,睨觀官妓曰:「善則善矣, 未稱所傳也。」覽私選曰:「美則美矣,未愜所望也。」將離去,使君敬請所欲, 曰:「願泛彩舟,許人縱視,得以寓目,愚無恨焉。」使君甚悅,擇日大具戲舟 謳棹,較捷之樂,以鮮華誇尚,得人縱觀,兩岸如堵。紫微則循泛肆目,竟迷所 得。及墓將散,俄於曲岸見裡婦攜幼女,年鄰小稔。紫微曰:「此奇色也。」遽 命接致彩舟,欲與之語。母幼惶懼,如不自安。紫微曰:「今未必去,第存晚期 耳。」遂贈羅纈一篋為質。婦人辭曰:「他人無狀,恐為所累。」紫微曰:「不 然。餘今西航,祈典此郡,汝待我十年不來而後嫁。」遂筆於紙,盟而後別。紫 微到京,常意霅上。厥後十四載,出刺湖州,之郡三日,即命搜訪,女適人已三 載,有子二人矣。紫微召母及嫁者詰之,其夫慮為所掠,攜子而往。紫微謂曰: 「且納我賄,何食前言?」母即出留翰以示之,復白曰:「待十年不至,而後嫁 之,三載有子二人。」紫微熟視舊札,俯首逾刻曰:「其詞也直。」因贈詩以導 其志。詩曰:「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樹成 陰子滿枝。」翌日,遍聞於好事者。
○許道敏同年
貢士許道敏隨鄉薦之初,獲知於時相。是冬,主文者將蒞事於貢院,謁於相 門。丞相大稱其文學精臻,宜在公選,主文加簡,揖額而去。許潛知其旨,則磨 厲以須,屈指試期,大掛人口。俄有張希復員外,結婚於丞相奇章公之門,親迎 之夕,辟道敏為儐贊。道敏乘其喜氣,縱酒飛章,搖珮高談,極歡而罷。居無何, 時相敷奏不稱旨,移秩他郡,人情恐駭,主文不敢第於甲乙。爾後晦昧坎壈,不 復聞達,繼丁家故,垂二十載。至柘國小兵部知舉年,方擢於上科。時有同年張 侍郎讀,一舉成事,年才十九,乃道敏敗於垂成之冬,儐導外郎鵲橋之夕,牛夫 人所出也。差之毫釐,何啻千里!
○韋御史鐺怪
故山北從事韋某殿中,嘗話幼年在癢序,甫書云節,逮夜自學舍捧書以歸。 及堂寢,闐其無人,獨狹室有篝火烹油之所,因窺之,則鐺長數尺,久而復低, 如是者三四。潞豸大恐,奔出於門,方見其家悉於宇下營時尊之具,潞豸神色慘 白,且告之故,即眾訾之,以為稚子妄語也。俄頃偕入,其主庖青衣,就鐺蕆事, 仍貯嬰孩子懷抱間。嬰湧身須食,因誤墜於鐺中,沸油浪湧,青衣大叫,火已及 屋,長幼奔救,或沃以水,燄則益熾,蓋膏水相反也。乃雜擲罌缸茵毯之類,久 之方滅。滅後視嬰,已焦爇矣。闔室驚怖,為之罷節廢奠,青衣亦以心悸而終。
○鄭相國題馬嵬詩
馬嵬佛寺楊貴妃縊所,邇後才士文人,經過賦詠,以導幽怨者,不可勝紀, 莫不以翠翹香鈿,委於塵土,紅淒碧怨,令人傷悲,雖調苦詞清,而無逃此意。 獨丞相滎陽公畋為鳳翔從事日,題詩曰:「肅宗回馬楊妃死,雲雨雖亡日月新。 終是聖明天子事,景陽宮井又何人?」後人觀者,以為真輔相之句。公之篇什, 可以糠秕顏、謝,笞撻曹、劉。為渭南縣尉日,嘗有《題緱山王子晉廟》詩,尤 為絕唱。其中警策之句曰:「曉花珠弄蕊,春茹玉生苗。楚妓紅絲瑟,秦郎白管 簫。衣從星渚浣,丹就日宮燒。句曲觴金洞,天台嘯石橋。霧垂鴉翅發,冰凍虎 章腰。」議者以為儻遇評於精鑒,當在李翰林、杜工部之右。
○秦中子得行人書
秦川富室少年有能規利者,蓋先兢慎誠信,四方賓賈慕之如歸,歲獲美利, 藏鏹巨萬。一日逮夜,有投書於戶者,僕執以進。少年啟書,則蒲紙加蠟,昧墨 斜翰,為其先考所遺者。且曰:「汝之獲利,吾之冥助也。今將有禍,履校滅趾, 故先覺耳。然吾已請於陰騭矣,汝及朔旦,宜齋躬潔服,夕於春明門外逆旅,仍 備縑之隨齡者三十有五,櫱帕韜之,候夜分,則往灞水橫梁,步及石岸,見有黃 其衣者,乃置於前,禮祝而進,災當可免。或無所遇,即挈縑以歸,善計家事, 急為竄計,禍不旋踵矣。」少年捧書大恐,闔室素服而泣,專志朔旦,則捨棄他 事,彈冠振衣,宵出青門之外,儼若不寐。恭候夜分,乃從一僕,乘一馬,馳往 橫梁,怯於無覿。至則果睹一物,形質恢怪,蓬頭黃衣,交臂束膝,負柱而坐, 俯首以寐。少年載驚載喜,捧素於前,祈祝設拜,無敢卻顧,急驅而回,返轅相 慶,以為倖免。獨有僕之司馭者,疑其不直,曾未逾旬,銅壺始漏,復有擲書者, 廄皂立擒之,乃鄰宇集癢序導青襟者。啟其緘札,蒲蠟昧札如上,詞曰:「汝災 甚大,曩之壽帛,禍源未塞,宜更以縑三十五重置河梁。」富室少年列狀始末, 訴於縣官,詰問伏罪,遂置枯木。時故桂府李常侍叢制錦萬年訟牘,數年前尚在, 往往為朝士取去。
○齊將軍義犬
禁軍大校有瑛名而齊姓者,始以馳聘,大承恩寵,以是假御史銜,至於劇憲。 家畜良犬四,嘗畋迥廣中,輒飼以粱肉。其一獨填茹咽喉齒牙間以出,如隱叢薄, 然後食罄則復至,齊竊異之。一日,敕僕伺其所往,則圯垣枯竇,有母存焉。老 瘠疥穢,吐哺以飼。齋亦義者,奇歎久之,乃命篚牝而歸,以敗茵席溫之,餘餅 餌飽之,犬則搖尾俯首,若懷感激爾。後擒奸逐狡,指顧如飛。齊將扈獵駕前, 必獲豐賞。逾牛牝死,犬彌加勤。又更律琯,齊亦殂落,犬嗥吠終夕,呱呱不輟。 越月,將襄事於邱隴,則留四獒以御奸盜。及懸窆之夕,斯犬獨舉足,踣土成坳, 俯首叩棺見血,掩土未畢,犬亦致斃。
○真陵開山
丞相夏侯公為宣宗山陵使,有司妙選陵寢,雖山形外正,而蘊石中頑,丞相 銜命,以豐價募丁匠,開鑿皇堂,彌月不就。京府兩邑,隸納鍛具,聯車以載, 轍跡相望,至則鑊醯以沃之,且煎且鑿,役百萬丁力,孜孜矻矻,竟日所攻,不 及圅丈。暨石工告畢,百步夷然,於柏寢之上,得折釵半股,其長如掌,銜於頑 石間,匠者抉取,以獻夏侯公,公以園陵甫及,聖情哀慕,寢而不奏。上古已前, 寧無妝牖,桑海陵谷,其可謂誣
○鄭侍郎判司勳檢
吏部鄭侍郎薰介潔方廉,以端勁自許,朝右畏憚。咸通初,有德音云:「官 階至朝散大夫者,許追榮先世,及妻以邑封。至正議大夫者,用勛蔭子。至光祿 大夫者,得袞服廟祭,設棨戟。」一日,內侍省牒言:「弓箭庫使正議大夫內謁 者監某乙,請少恩例,用階蔭子。」吏部牒司勳刺檢云:「大歷中,魚朝恩曾有 是事。」鄭公怒,吏判其後云:「正議大夫誠宜蔭子,內謁者監不合有男。」在 司具以此牒,自是無敢復請者。後以聚食百口,困於朝俸,白執政以外任為請。 時宰以公清望耆德,議假端揆,出刺華州,擬狀留中不出,論者或以為嘗失律於 宛陵,上意遲於再委分閫,而僕射李公亦嘗不利於鏡水,何三擁朱輪於蓮華峰下 哉!蓋以三峰且無戎機,不侔藩府,止類關輔丞郎耳。今者恩命不行,實以剛簡 為倖臣所忌。
○趙江陰政事
咸通初,有天水趙宏者,任江陰令,以片言折獄著聲。由是累宰劇邑,皆以 雪冤獲優考,至於疑似晦偽之事,悉能以情偽辯之。時有楚州淮陰農者,比莊頃 以豐歲而貨殖焉。其東鄰則拓腴田數百畝,資鏹未滿,因以莊券質於西鄰,貸緡 百萬,契書顯驗,且言來歲齎本利以贖。至期果以腴田獲利,首以貯財贖契,先 納八百緡,第檢置契書,期明日以殘資換券。所隔信宿,且恃通家,因不徵納緡 之籍。明日,齎餘鏹至,遂為西鄰不認矣,且無保證,又乏簿籍,終為所拒。東 鄰冤訴於縣,縣為追勘,無以證明。邑宰謂曰:「誠疑爾冤,其如官中所賴者券, 乏此以證,何術理之?」復訴於州,州不能辨。東鄰不勝其憤,遠聆江陰之善政, 訟者乃越江而南,訴於趙宰。越宰謂曰:「縣政地卑,且復逾境,何計奉雪?」 東鄰則冤泣曰:「此地不得理,則無由自滌也。」趙曰:「第止吾舍,試為思之。」 經宿,召前曰:「吾計就矣,爾果不妄否?」則又曰:「焉敢厚誣。」趙曰: 「誠如是言,當為置法。」乃召捕盜之幹事者數輩,至淮_,曰:「有聚嘯而寇 江者,按驗已具,且言有同惡相濟者,在某居處。」名姓形狀,俱以西鄰指言, 請械送至此。先是,鄰州條法,唯持刃截江,無得藏匿。追牒至彼,果擒以還。 然西鄰自恃無跡,未甚加懼,至則旅於庭下。趙勵聲謂曰:「幸耕織自活,何為 寇江?」囚則號呼與淚隨曰:「稼穡之夫,未嘗舟楫。」趙又曰:「辨證甚明, 且姓氏無差,或言偽而堅,則血膚取實。」囚則大恐,叩頭見血,如不勝其冤者。 趙又曰:「所盜率多金銀錦繡,非農家所宜有也。汝宜籍舍之產以辨之。」囚意 稍開,謂皆非所貯者,且不疑東鄰之越訟也,乃言:有稻若干斛,莊客某甲算納 到者;綢絹若干匹,家機所出者;錢若干貫,東鄰贖契者;銀器若干件,匠某鍛 成者。」趙宰大喜,即再審其事,復謂曰:「汝果非寇江者,何為諱東鄰所贖八 百緡?」導引訴鄰,令其偶值,於是慚懼灰色,祈死廳前。趙令桎梏往本土,檢 付契書,然後置之於法。
○進士辨字
進士長鳴者,隨計求試於春官日,袖狀訴吏云:「某姓為筆引 榜者易為單,誠姓氏之僻,而援毫吏得以侮易之,實貽宗先之羞也。」 主司初不諭,久之方云:「方口尖口,亦何異耶?」長鳴厲聲曰:「不然。梯航 所通,聲化所暨,文學之柄屬在明公,明公倘以尖方口得以互書,則台州吳兒乃 『呂』州『矣』兒也。」主文者不能對,詞場目為舉妖。
○李僕射方正
三峰端揆李公,有居第在長安修行裡。有密鄰,即故日南陽相也。丞相早歲 與之有舊,及登庸,權傾天下,相君選妓數輩,以宰府不可外館,棟宇無便事者, 獨書閣東鄰,乃李公冗舍也,意欲吞之,垂涎久矣,且遲遲於發言。忽一日,謹 致一函,以為必遂。及睹覆札,大失所望。又逾月,召李公之吏得言者,願以厚價購之。或曰:「水竹別墅交質。」李公復不許。又逾月,乃授公之子弟官,冀 其稍動初意,竟無回命。有王處士者,知書善棋,加之敏辨,李公寅夕與之同處。 丞相密召,以誠告之,托其諷諭。王生抃捧其旨,勇於展效,然以李公褊直,伺良便者。良久之間,公遘疾,生獨侍前。公謂曰:「筋衰骨弱,風氣因得乘間而入,所謂空穴來風,枳枸來巢也。」生對曰:「然向聆西院梟集樹杪,某心憂之, 果致微恙。院之來妖禽,猶枳枸來巢矣。且知齎器換緡,未如鬻之以贍醫藥。」 李公卞急,揣知其意,怒髮上植,厲聲曰:「男子寒死餒死,鵬而死爾,其死命 也,先人之敝廬,不忍為權貴優笑之地。」揮手而別。自是王生及門,不復再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