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避嚴親畏罪走他鄉 入深山窮途遇劍客
何人引我染風塵?荏苒韶光年旬五!衣冠顛倒辱為榮,放浪形骸玷曾祖。都門赤子不堪言,風流乞丐甜中苦。破衣如繡勝錦團,淡飯饔飧充腸肚。口似懸河若水流,心同寶鑒如案牘。文驚四座吾說評,點綴八方皆仰俯。鼓舌搖唇論盛衰,貶佞褒忠談今古。舌筆之業樂如何?脫去襤衫更黼黻!
鄙人流寓津埠二十餘載,棲身評書界內,言講《雍正劍俠圖》一書,多蒙各界歡迎,甚為抱歉!菲劣之材,何敢現丑報端?今蒙本報相聘,不揣冒昧,特奉原書以供閱者。然將來首尾不接之處,所在不免,尚祈諸君原諒見教是幸。
是書以武俠之技,提倡武術之精神。內中醫卜星相、三教九流、各色言情、孝悌忠信、禮義廉恥、風花雪月、怪力亂神,由淺入深,無奇不有,是為長篇小說之目的。
此書始於滿清康熙五十四年,終於雍正。由紫氣東來,臨九朝八帝(按滿清乃十帝,何言九朝八帝?由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惟光緒承繼同治。自古有承繼,未有繼中之繼。因童謠云「八輩五,沒根基」。其言已驗,因遜位焉。)皆稱明君。惟康熙年間,普通小說最多。雍正結交劍俠,豈無知者?按原書,當雍正繼位,康熙敕封十四太子允禔.雍正乃四太子,聖諱胤禎,當時為熙聖主所不齒,因結交俠客,後文方有二老盜寶匣於乾清殿,刪改聖旨,雍正方有九五之尊。此乃是書之大旨。
開書若由雍正講演起來,豈不唐突。那末應由何處而起呢?單言一農人,此人家住哪裡,姓字名誰?眾公少安勿躁,且聽我慢慢的道來。
在北京京南霸州城南童家村,姓童名林,表字海川,年方一十八歲,相貌魁梧,秉性剛直,純厚敦篤。生平有一樣古怪的性格,不諾寡信。或有人失信於他,絕不與交。惟有粗糙過猛,是其劣也。家有嚴父童懷,慈母楊氏。
外有叔伯兄弟童緩,因無所依,遂一處同居。家住東村口第一門,房數椽連場隔院,良田五十餘畝,雖非富戶,然亦稱小康,雖不是詩書門第,總算勤儉人家。一家四口,頗稱相得。外有長工、月工。
是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兵歸甲庫,馬放南山,海晏河清,萬民樂業。
要是在村莊上,無非是農務,春種秋收,提籃撒種,半年忙,半年閒,莊稼勤務。頂到春種秋收,青年子弟,在家無事,各家恐其效尤,差不離各村,均要請武術教習,令其習練。單說童家村,請了一位教師,滄州人,姓李名直,外號人稱彈腿李,就在本場院練習,童林也在其內,練習彈腿,並有青年子弟二十餘人。不過就是六合刀、六合大槍,均都是花拳等類,沒有真實的硬功。惟有彈腿,是這一位李教師的專門。這個彈腿呢,分為六家師。何為六家呢?分串拳門彈腿,化拳門彈腿,回回門占四家彈腿,共分為六家師。
此是少林的絕藝,按僧道俗共為六家。《拳經》有云:「南京到北京,彈腿出於教門中。清真正教實授傳,留下彈腿十趟拳」。故六家中為回回彈腿最好,故《拳經》上有歌詞為證:名師授我十趟拳,術理無窮妙無邊:頭趟順步單鞭式,二趟十字奔腳尖,三趟披蓋夜行臨,四趟稱抹步斜纖,五趟力要猛,六趟防腿式單看,七趟雙看多急快,八趟須還腿相連,九趟連環須捧索,十趟見彈復周全。後人休笑式法單,拳到臨時多機變。
此為回回十趟彈腿。少林彈腿十二趟,即和尚彈腿。道教為串拳彈腿,此為彈腿之根基。為何將彈腿言之鑿鑿呢?凡練武術,各種拳腳,是皆由彈腿而起。童林乃書中之主角,此謂初蒙之始,故巧遇李直,得彈腿之精華,後遇劍客,方能一學而成。
天天聚練,無奈好事多磨,不料李教師家裡來了一封家信,家內有緊要的事務,只得回歸家內。這場子一散,各家子弟均都效尤。惟有童林,不肯將工夫丟失,仍然每日照常用功,二五更的功夫,仍是不擱。好在家中諸事,自有老父照管。清晨在場院練完,必要出東村口,繞北村口,進西村口,回歸家內。及至回到家中,早飯已然做熟。因為鄉下的飯,做的最早,每天家常的飯,不過就是玉面餑餑、熬小米粥,吃完了也就無事可做。這一日,起晚了一點,將功夫練完,只得到村外邊去閒溜一趟,進西村口。在北面有三間更房,這三間房子是村中公共所立,專辦一切善舉及青苗會等等的事情。
村子裡打更的,在內居住。所有本村閒散的人、年老的人,無事聚坐閒談,時常鬥紙牌,無非是解悶,也沒有多大輸贏。(誰說「鬥個紙牌,也在書內嗎?」若不因此,童林好好的日月,豈能逃亡在外,巧遇劍客?這正是書中緊要的關鍵。)童林進了西村口,看見更房裡面,有不少人在內聚談,童林也時常在裡閒坐。今天正走到外面,眾人看見童林走來,內中有一個,姓劉名祿,論來是童林長輩。童林尋常和睦鄉里,親近四鄰,人緣最大,都愛惜童林純厚。這位劉爺往裡相讓道:「海川,少見哪,因為什麼總不到這裡頭坐?」童林含笑回答:「家事太忙,您一向可好?」說著進了更房,一同落坐。劉爺首先含笑開言,叫道:「海川,你是個沒事的人,我們幾位今天也閒暇,我們要商量鬥個小牌,你來正好,咱們解解悶。」童林未及回答,旁邊一個答道:「要是鬥牌,可是有我。」童林觀看,心中有些個不悅。怎麼呢?這個人的品行不好,乃市井無賴,是在村中過闊了的家當,沒有不怕他的。因為什麼呢?
此人姓王,排行在三,小名叫狗兒,外號叫青草蛇。這小子,在村子裡邊無惡不作。何為叫無惡不作呢?終日裡,在莊子裡假充光棍,與人拍頭抹血,欺負老實人,踹寡婦門,跟未彌月的孩子打架,能打個十個八個的。打瘋狗,罵傻子,這還不要緊。你要是得罪了他,趕到青莊稼正長成了的時候,他夜間跑到你的莊稼地裡去。高粱將要收成的時候,他把高粱穗,都給你弄了下來,扔到地下。要不然,玉米長成,他全給掰了下來,扔那麼一地。他也不要,他是成心禍害人。這還不算,等到秋收冬藏,糧食入囤,柴草上垛,夜裡給你弄把火。他那個胎子,身量不高,橫下卻有。一身藍布褲褂,白襪子,穿一雙踢死牛的灑鞋。這個腦袋的造像,四六旋不出個球來。兩道小眉毛,再配一雙狗眼,一嘴的食火,兩個兔子的耳朵。還是真蠻橫。打遍了街,罵遍了巷,單打單鬥,還是真打不過他。真要能打他,打輕了他不怕,打重了還得料理他。貧寒之家,惹不起他,真有勢力之家,好鞋不踏臭狗屎,沒有那麼大的工夫理他。
童林是何等的人物,豈能看得上他!又不好得罪他,常言有云:能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那位說,「你們說書的,怎麼那麼嘴損?」不是要褒忠貶佞麼?若非此人,童林豈能惹滔天之禍。)童林笑道:「三哥,您若願意鬥,讓您!我還是真沒有工夫。」青草蛇一聽,把眼那麼一翻,嘴一咧,道:「嘿!海川,你不鬥牌,你是多心我。」童林趕緊含笑道:「三哥,您願意鬥,我還喜歡和您來。沒有您我還不來。」王三冷笑道:「是呀,那麼咱們四位都是誰?」劉爺答言道:「有張二爺,咱們四家不好嗎?」張二爺道:「咱們把前後窗戶滿都摘下來,過堂風涼快。」大家說道:「對。」王三道:「海川,你上炕裡邊去,靠著窗檯面向北。」海川笑道:「就是我年輕,焉能那樣子呢?」大家說:「不可拘束。」「那麼我就斗膽依從了。」
「張二爺在東面,劉爺在西面,我老王坐在炕邊向南。咱們牌呢?」大家拿過牌來,放好了牌墊,把牌放在當中。王三說道:「海川,你先搶牌。」童林微笑,「我若先搶,我可就是頭牌。」「哪有那麼放的呢?你搶。」童林果然伸手翻牌,卻是九萬,「怎麼樣?是我頭牌」。大家言道:「你真有頭牌的命兒。」於是這四位就鬥起牌來。
唯有這個耍錢哪,最品人的性情,要不耍錢怎麼能有賭品呢。劉爺、童林,倒是隨便一斗,無非是解悶。惟有這個王三,素來他的品行就不端,頂到耍上錢哪,那就不問可知啦。醜態百出,不是摔牌,就是罵街,真可稱得起:手握多張,如擎團扇,左覷人而右顧己,真是望穿鬼子之睛,費盡魍魎之技,非得把小鬼的能耐拿了出來,方才能贏錢。他原本沒有多少錢,坐下他就想贏,輸了他就要滾賭,找碴打架。這個耍錢場呢,原有這個毛病:誰不會來、誰不能賭,誰准贏錢。可巧三家輸,就是童林一家贏,真是錢奔大堆。哈哈,就是童林不會賭,就是他贏。這位王三爺,真是水弔子坐在煙筒上,怎麼講呢?就是他沒開和(h▉)。他看了看自己錢哪,只剩下三文錢,手裡這把牌不和,底下的錢真不夠輸的。看手中牌,非叫七萬不和。因為什麼呢?六萬、八萬手裡頭的張兒,是腰裡插槍,獨叫七萬,方能滿牌。他看了看牌地上的亂牌,已經有了三張七萬,那一張七萬,還不定在誰的手內。
這把牌是非輸不可。他一著急,要用腥賭。何為叫腥賭呢?俗說就是偷牌。
他用手將亂牌裡的七萬,扒拉在上面。相近牌垛,他是用右手去抓牌,暗在拳著那三個手指上,用舌一舐。第二指卻不在牌垛抓牌,用那三個手指上的唾沫,將亂堆的七萬,沾了起來,將手一拳,高聲叫道:「哈哈,自掏七萬,趕緊與我家裡報喜,我可和了牌啦!」童林眼快,看見了他是偷牌,這個名子又叫係牌。童林將自己的牌一合,放在牌地以上,叫道:「三哥,這個錢我們不能輸。」王三把眼一瞪,說道:「怎麼呢?我好容易頭回滿牌。童林,你這不是給我添滿嗎?」童林接著說道:「要是從亂牌裡挑,那事我也會啊!」
王三聽罷,氣往上撞,忙說道:「你看見我挑了嗎?」說話之間,站起身來,立於炕沿之上。此時童林看他羞惱成怒,勢將用武,童林也就站起身來,立於炕裡,面向王三。青草蛇用左手指著童林,說:「你真可惡。」遂用右手向童林面上「吧」的就是一個耳摑子,所幸童林練過一身好武術,早就預防。
童林見勢不好,忙將左手一揚,王三的手正磕在童林左臂上。童林一伸手,用了個「黃鶯掐粟式」,正托在王三的脖項之上。這個亂子可就大了!王三來了個仰面朝天(缺少個一聲歎。七擒孟獲也上來了),王三就倒在炕底下,一翻身就爬起來。素常真還沒吃過這個虧,這可是「接三」的竹竿子,他就火兒了。一聲怪叫:「哇呀!」勢如衝鋒,決一死戰。無奈屋中人多,連看鬥牌(別名叫「看歪脖子和」)十幾個人,還能看他們打架嗎?大家只得相勸,自然向著童林的人多。大劉爺上前相攔,笑道:「王三弟,你可不准這樣。讓童林年輕無識,有我們評理。」王三一看,大家都向著童林,明知打不出圈去,他便高聲喊叫:「姓童的,我與你完不了啦!」童林說道:「好好!」童林怒目相視的叫道:「王三,今天我可要收拾收拾你啦!」王三聽罷,氣得他渾身亂抖。王三大聲嚷道:「今天人也太多,此處也不是打架之地,擱著你的,放著我的,咱們兩個人後會有期!再見吧。」王三說罷,一轉身,一溜煙似的跑啦。這就是王三伶俐,明知打不過童林,自己找台階下了,打算日後暗算童林,這且不表。
大家勸著童林,童林餘氣未息。劉爺說道:「海川,你這是多餘,跟他作什麼?常言有話,人不跟狗鬥。其實我們大家,也看見他偷牌啦,你就作為沒看見,其實他也贏不了。你必得說明白,鬧起來,有什麼意思?再說有我們在場,還能叫你吃了虧嗎?我見見王三,日後與你們和氣和氣,還得與你們見個面,免得日後誰找報誰。再說,倘若此事要是傳到你們老人家耳內,我們不是都不好看嗎?得啦,你也消消氣,千萬別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童林道:「這東西真是可惡,我早就惦記著他啦,不是一天半天的。要不是眾位在其中解勸,今天非管教他不可。」大家一聽,齊笑道:「得啦,童林,別生氣啦。跟他也不值,來來來,咱們三家鬥吧。」童林說道:「天也不早啦,我也得回家去。今天與王三賭氣,若叫我父親知道,反為不美。咱們是改天再見,我得回家看看。」於是就收拾收拾自己東西,便與眾人告辭回家。
出離更房,一邊走著,一邊心中暗想:「王三這小子,真不是好人,倒得留心防備他點才是。」自此,到家後,日夜的防範,好在沒事。
雖然如此,常言有句話,好事不出門,歹事行千里。這天外面評論此事,這一評論不要緊,一傳十,十傳百,可就傳到童林父親耳內。他老人家雖聽說童林在更房,日日鬥牌,又與王三打架,究竟不知細理,他老人家也不追問,自此在童林的身上,可就留上心了。老人家雖然年邁,精神倒是很好,對於莊稼院的日子,克勤克儉,一到晚間,自己點著燈籠,前後院都要看一看,門都上好,這才安歇睡覺。一到清晨,起得還早,雖不比朱夫子治家的格言,也要清晨早起,灑掃庭階,內外整理。天天起來,將屋中收拾乾淨,用掃帚把前後院都掃乾淨。這一日,正掃門前,有鄰右幾個孩童,在門前亂跑。內中有一個小孩,名叫小二哥,老人家很愛惜他機靈,遂問道:「你們做什麼去,別跑,看拗著吧!」小二哥仰著小臉笑道:「我們上西村口玩耍去。」老人家點頭:「小二哥,你要上西村口,看你大哥童林,在更房裡做什麼呢,與我送個信來,我給你錢買點心吃。好孩子,你去趟吧!」小二哥答道:「我去,您等著。」說罷,帶著一頭狗兒,一群小孩,走到更房,往裡一看,可巧童林在此。正在那更房裡面,坐在炕上,面向著裡鬥牌呢。小二哥看見如此景況,遂叫:「三頭,狗兒,你們在西村墳地等我,我與童老伯送個信去」。來至東村口,正趕上他老人家,將掃完門前,小二哥遂叫道:「老大爺,童林大哥在西村口更房裡鬥牌呢,耍還不小。」老人家聞聽,概不由己,心中有氣。內中暗想:這個莊稼人,除去春種秋收,別無消耗。吃喝,無非村中鄉糧;嫖之一途,村中無有;唯賭之一道,甚為可畏,可以由淺入深,家中五十畝良田,不足以供賭品。想至此,老人家焉得不惱,遂叫小二哥,回手掏了兩文銅錢:「給你買點心吃!」小二哥說道:「謝謝您。」
接錢去了。
他老人家將掃帚往脅下一挾,往西村口而來。臨近更房,早看見童林手握多張紙牌,面向裡,正在高興之際。童懷有心到窗下,伸進手去抓住童林,重責他一頓。又恐怕傷了鄰右的臉面。倘若童林還口,又怕人恥笑教育有乖,雖然是當面教子,總也得與他留些個體面。不如先進到裡面閒坐,作為沒看見他。他若知改前非,那還罷了,他若不改,然後再責罰於他,眾鄰也沒的可說。這就是童懷的老成之見(父有愛子之心,在所不免,還是由素日溺愛而起)。於是遂走至更房之內,說道:「眾位解悶呢!」大家這才看見童懷,大家拱手道:「請坐吧!」惟有童林,正在看牌之際,猛見老父,只駭得滿面通紅,不能成語。將牌往牌地上一合,這一分羞慚恐懼,景況難堪,將頭一低,難以說盡。老人家見此景況,知道他抱愧,也就不便再言,遂向眾人說:「家中有事,回頭再見。我不過到這兒看看,眾位隨便吧。」說罷拱手告別,出離更房,回家去了。劉爺臉上一紅,與老人家多年的交情,今天與童林在此鬥牌,顯著有些不對。遂向童林含笑說道:「好在老人家沒看見你,咱們還接著鬥吧。」童林說:「不對,老人家早看見我啦,所以父不見責,全在眾位的面子上。我若再賭,更顯著不對啦!眾位,這牌我也鬥不下去啦,無非回家請責領罪。」劉爺說:「那麼也好。回到家中,老人家說你,你可別言語。」童林說:「我還敢言語?眾位咱們散了吧,回頭再見。」於是收拾收拾錢,與眾告辭。回到家中,幸好老人家並不提此事。童林也知改悔,從此很少上更房。無非每天早晨照常練習拳腳,至早晨繞彎,走到西村口更房門前,必緊走幾步回家,習以為常。
這一日,童林練完遛彎,正走在更房的門首。門口上站立三人,有前次鬥牌的劉爺、張爺,還有本村的曹二叔。童林道:「眾位閒坐,回頭見。」
劉爺說:「少見哪,進來坐坐。」童林說:「實在家中有事,改日吧!」劉爺說:「你看,誰得罪你啦?老不上更房裡來,你進來坐坐,我跟你有話說。」
童林無奈,只得相隨,走進更房,大家落坐。劉爺說:「今天早晨,我與張爺我二人打算鬥十和。張爺說,二人沒意思。這麼個工夫,曹二弟來啦,三人可以鬥啦,二弟偏說我二人商議好啦,三家拐磨子拐他。他非四家不鬥,我說咱們門口站著去,有誰算誰。可巧海川你來啦!咱們四家鬥吧。」童林說:「我不行哪!」「你看,海川你鬥兩把,別人來了,你再讓。」童林駁不過劉爺去,說:「我可沒工夫,有人來我就讓。」「就是吧,海川你上炕裡邊去。」於是拿牌,大家落坐,仍然是劉爺在西邊,張爺在東邊,曹爺在炕邊。大家搶牌,於是就鬥起來了。雖然說是鬥兩把就完,奈因錢眼上有火,鬥上就散不了啦。閒坐的人,愈圍愈多。連看歪脖子和的,有二十來人。屋中高談闊論。這正是土語有云:「要知朝中事,村中問鄉人」。正在熱鬧中間,不防小二哥帶著一群小孩,去西村口玩耍。皆因前次老人家童懷給過他兩錢買點心,因而每逢走到更房門首,必要看看童大哥。今日走到更房,正見童林在裡面鬥牌,遂說:「你們先走,在村外等我,我與童大爺送信:大哥又在此鬥牌。」眾小孩點頭道:「快點來,我們在村子外等你。」於是眾小孩奔西村口去,小二哥轉身,竟奔東村口。老遠就見童老伯拿掃帚掃街,於是高聲叫道:「老大爺,您快去看看去吧,我大哥又在更房裡鬥上啦,耍兒很大,鬥得很熱鬧。」老人家童懷聞聽,概不由自己,心中有氣:好小子,沒改性,這是非打不可。遂說道:「好好,小二哥,給你錢,買點心吃。」
小二哥說:「您不用給啦,不要啦。」老人家說:「拿去!」隨說著拿著掃帚,竟奔更房裡來。臨至更房相近,早看見童林,坐在炕上,仍是面向裡,正耍得高興。老人家有心由門口進去,又怕童林由窗台跳走。「莫若我由窗台進去,揪住他給他一頓掃帚,看他知改不知改。」老人家到了窗台下,惡狠狠的上了窗台,左手揪住童林的發辮,右手舉起掃帚,照準頭部,「叭」就是一下。打得童林睜不開眼,不但童林不知是誰打他,就是屋中人,誰也沒看見老人家童懷。大家只顧看牌,哪有工夫往旁處看呢。聊齋《賭符》有云:「門前賓客待,尚戀戀於場頭,舍上煙火生,獨耽耽於盆裡。」童林被打,心中一動:「莫非是青草蛇王三,趁我不防,暗算於我。我豈能相容。」
遂將牌扔於牌地上。右手順自己脖項,往後一伸,揪住身後面的人的胸膛,左手由胯下圈至身後來人的腿部,膝骨點炕,將腰一弓,順手在炕下一撞。
老人家童懷這個樂可大了,頭朝下,就躺在炕底下去啦!腦袋碰了個大包。
這豈能與童林善罷甘休。童林趕到看見是他父親,已經嚇得膽裂魂飛,目瞪口呆,面色如紙。不用說老人家不能寬恕,就是眾鄉親,皆都怒視童林。怎麼呢?這個鄉村裡頭啊,最不喜愛的是不孝之子,亂七八糟的人家;最喜的是勤儉孝子之家。今童林雖誤傷老父,別看大家與童林那麼好,今犯公憤,大家有些個看不上童林。一同鬥牌的這位張爺,向著童林冷笑,豎著右手的大姆指頭,說道:「童林,你真不含糊,不枉你練過武術。你竟會打你爸爸。」
一陣陣的冷笑,(這就是慢毒),這位劉爺,怒形於色道:「海川,這個你可不對。你要在村子裡,像這個樣子,那可不行,這還了得!」惟有老人家童懷,含淚說道:「好好,人家是養兒防老,種穀望收,誰像我,家門無德,出此逆子。」說著立起身形,高聲喊鬧:「你就把我打死,我成全你的孝道。」
說著往童林身上就去撞頭。(好在沒喊巡警,那時還沒有呢。)童林哪裡還敢答言,一轉身,順窗台跳至外面,往西村口跑下去了。耳內聽後面老人家追趕,垢罵萬端,童林哪裡還敢回頭。跑至西村口外,聽後面沒有動靜,站住身形,扭項觀看,幸而老父沒追。原來老人家童懷,被眾人勸解回去了。
單提童林,站在西村口外,如醉如癡,若在雲霧之中。舉止無措,真如有家難奔,有國難投。若再歸家,老父豈肯相容?就是村中父老,也難以相見。(看起來,人生天地之間,品行為立身之根本。今童林誤傷老父,為鄰右所不齒,真可稱百善孝字當頭。)童林想夠多時,無由歸家。猛然想起,自己的姑父,住在正西小劉村,名叫劉玉。只得去哀求姑父、姑母,從中排解,好回家請罪。於是向劉村而來,到了小劉村,正值他姑父在家,遂將自己所遭始末,從頭至尾,對他姑父說明,他姑父遂著實的抱怨了他幾句。好在姑母在旁勸解,遂將童林留在家中,又令他姑父,請出本村有頭有臉的幾位來,面見童懷,為童林說情。無奈老人家童懷,氣恨不出,口風太緊。老人家也說得有理:「總是我教育不好,方生此忤逆之子。古人有云:有子不肖莫若無。眾位分心,情我領啦,總是我家門無德。哪一位若將童林陪了回來,我可是一頭碰死。眾位,我們爺兒倆個,是有他沒我,我認絕戶啦。」
大家一聽,關係人命,老人家又在盛怒之下,羞慚之時,萬難和平,只可過兩天再說。於是眾人告辭。劉玉回家,將此事對童林細說了一遍。童林一想,父親不能見容,在姑父家中住著,又覺無味,只得遠走。倘若時運變轉,發財還家,也許有的。這是他心內之事,別人哪裡知道。又住了兩日,遂向他姑父相商,「既然我父不容,您來往分心,我心裡也不忍讓您跟著為難。我打算跟您相商,我到朋友家裡住兩天,您還是與我盡力。誰讓我將事做錯呢!我怕我父找到您的家中,多有不便。不如在朋友家中,躲避幾天。您借給我一個白粗布小褡褳,再借我兩吊錢。幾時我父親將氣消點兒,我再求您,給我哀求,我再回家。」他姑父皺眉說道:「你可別遠去,在哪兒住著,千萬先給我來信,到臨時我找你去。」於是將東西備齊,童林與他姑父、姑母告辭。他姑父送出村口,又再三的囑咐童林,千萬不可遠去。童林點頭應允,分手告辭。他姑父回家,暫且不提。
再說童林,他心中原沒有一定的投奔。自己打算逃往他鄉,自己混好了,發財回家。一來父母看著也喜歡,再者叫鄉親們也看看,我成材不成材。雖然是這樣打算,暗中已入了三不歸(怎麼叫作「三不歸」呢?但凡在外跑腿之人,在外逃亡,很多有這種病的。年青的人,不明世事,在村中看見人家,由家中逃走,在外頭髮了財,衣錦身榮,發財回家。他看著人家眼熱,他在家中稍不如意,也想在外頭髮財。及至逃在外省,舉目無親,又沒有文武賺錢的能力,資斧斷絕,沒有臉面回家,他一害臊,由此流落他方,絕無歸期,此為一不歸。再不然,身上無衣,腹內無食,病在招商的旅店,店家一看不好,恐其受了累,夜間將他搭至在荒郊,遂葬犬腹。此其為二不歸。或者在外,遇著有人扶持發財致富,娶妻生子,或在外戀其美色,竟忘卻家中的父母,竟不返裡,是為不孝不義之人也。其為三不歸。不信眾位請看,咱天津三不管,凍餓而死者,不可勝數,皆此三不歸之輩也)。閒言少敘,單說童林,信馬由韁,行無定所,竟往南走下來了。無非是曉行驛站,夜宿招商,非止一日。這一日,住在店房。查點自己的盤費,只剩下有百文錢之數。除去店飯錢,下餘不過二十文錢,明朝路費,又當如何?至晚間店內伙計算賬,見童老客雙眉悉鎖,伙計因問其故,童林備敘前情。伙計在旁慨然而歎,遂說道:「老客,你不知道在外跑腿的難處。我姓張,排行在二,我與你同病相憐。我當初在家,不受拘管,因負氣跑到外面,我自己覺得不知有多大的能耐,只落得舉目無親,流落在此店中,多蒙掌櫃的看我慇懃,將我收錄,到如今三五年的光景,只落得衣食口腹。若不遇見店東,我早就不在人世了。要沒有文武兩科的能耐,千萬可別往外跑,俗語有句話,就是『在家千日好,出外時時難』。還得有能耐,也就是文啦武啦都行,才能保全餬口。在家想跑到外面,蹬開了輪子,緩開了腳,發財致富。別妄想,沒有那個事!您得真有能耐,方能賺錢。老客你有什麼能耐?」童林聽了伙計一片言詞,言若金石,錚錚作響,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冷汗直流。童林點頭,暗想人在外面作事很難,四望無親,手中無錢,這便如何是好?回頭望著張二說道:「我生平沒有在外邊做過事,我在家中就是練過武術。」張二說:「什麼?」童林答道:「我練過武術。」張二說:「你不用說了,你准要練過武術,會把式,如今這個年頭,上元甲子,人人好練,習武術的很多,差不多各鄉村裡,都有把式場子。不用說別的,就說常言有話:「學會文武藝,售與帝王家』,帝王不用,售與識家。就說識家不用,頂沒有能耐,扔在土地上,亦得賺錢吃飯,就怕你不行。你要真行,明天就是集場,趕集的上店的亦多,你打聽打聽,我們這兒屬大名府管,張家鎮是個大鎮店。如果明天你在本鎮地上賣藝,有得是看的主兒。還是那句話:就怕你不行。」童林說:「行倒是行,有心賣藝,奈因手中缺少兵刃。」店小二說:「我這有口刀,(翠屏山也上來啦),可是竹片刀。我們店裡早先住過賣藝的,他臨走的時候,忘在這裡。我送給你用。」童林說:「那極好啦,我謝謝你。」伙計說道:「你等著,我給你拿去。」工夫不大,伙計把竹片刀拿了來。童林一看真好,正合自己使用。遂說道:「就這麼辦吧!可是還得明天叫你受累,把我領到集上去。」
伙計答應說:「行,您先歇著吧。」說罷伙計出去,各自安歇。一夜晚景無事,次日天明,伙計等候童林梳洗已畢,將店中事情辦完,太陽已經多高。
與童林商議一定,遂將童林帶到街前。童林一看,果然是集場熱鬧。趕集的上店的人還不少,兩旁設擺出攤者也不少,俱是莊稼農具。什麼杈把、掃帚、大鐵鍁、趕面棍、大炒勺、簸籮、簸箕等類,都是莊稼應用之品,買賣不少。
已經走到街的當中,路北有個大院,俱是趕集的生意,金披彩掛,快柳訓拆(這是「弔坎兒」,江湖上的生意話。何為是金呢?總說是算卦的,都算金點。披呢?是扔到地下,以至修腳的那行,是在地下擺著的,就叫披。是變戲法的,都叫彩。是賣藝的,練武術的,皆為叫掛子行。唱竹板書的,為竹快;柳是唱大戲的;訓拆就是說書的;此為生意道之俗稱。)還有賣野藥的,種種的玩藝兒,真是熱鬧非常。伙計將童林帶至北面,有個空場之地。伙計說:「你就在這個地方就行。你畫個圈兒,你就練起活來。我還回店,辦我的事去。我可不能陪著你,咱們回頭再見。」伙計說罷,回小店去了。童林於是用竹片刀畫了一個圓圈,將褡褳放在北面,連竹片刀放在一處。他往當中一站,所有趕集的一看,這個樣式,是練把式的。又見童林長得魁梧,也真好看。童林的身材是在中等,細腰紮臂,雙肩抱攏,猿背蜂腰;就是穿的衣服,打扮的不好看。土黃布的褲褂,白骨頭鈕子,左大襟,白高筒的襪子,兩隻大灑鞋。辮子挽了一個小疙瘩。從臉上看,可好看,紫巍巍的臉面,劍眉虎目,鼻直口闊,雙耳垂腮,人字脖子,太陽鼓著,眼睛努著,腮幫子鼓著,精神百倍。趕集的一看,這是練把式的。那個年月,人人好練,都有尚武的精神。工夫不大,將童林圍住。這才有人說:「你別看穿的不好,打扮的像老趕,這叫鄉下把式。這個練把式的,必有工夫,一定是尖的。(什麼叫尖的呢?這練武術,分尖掛星掛。何為叫星掛呢?無非是行拳,三飛腳,兩旋風腳,披碴叭,拉幾個胯虎。瞧著很好看,練著還好練,其實沒有工夫。這就叫星掛。尖的呢?架式不多,還都是單架。看著真不好看,其實沒有真工夫不行。別看架式單,招招有式,式式有法。沒有幾十年的工夫,還真不行。非得內外相合,那才是尖掛呢。)你看他站在那兒不練,有多麼的威風。」那個就說:「那是站在那兒運氣呢。」其實不對,童林雖在家練過工夫,其實他沒有在外邊賣過藝,要過人家的錢,事之所擠,萬不得已而為之。今兒眾人將他圍上,早就臉上如同大紅布似的了。常言有句話:「上山擒虎易,開口告艱難。」論起來江湖賣藝,得有一套生意口,應當站在場子當中,先作個羅圈揖,別名叫「揚揖」。道得兩句生意話,什麼人窮當街賣藝咧,虎瘦攔路傷人,在下姓什麼叫什麼,必要道得一遍老師傅捧場的話,這才溜溜腿,然後再練,練完了要錢。如有不給錢的,給他些個刮剛(刮剛就是說閒話)。童林哪裡行呢?不用說刮剛繞脖子的生意話,以致大家圍上了他,他臉就紅啦!瞪著兩隻眼睛,看著眾人,眾人看著他,這真稱得起是「張飛拿耗子--大眼瞪小眼。」工夫大啦,大家說「怎麼還不練呢」?童林說:「我就練,你們都來啦!」大家說:「我們早來了半天啦!」童林說:「可是這麼著,練完了我可要錢哪!」大家說:「練好了我們就給錢。」童林說:「不給錢,一位可走不了。」大家一聽,這不是練把式的,簡直是路劫明伙,大家倒都樂了:「你練吧!」童林於是抱拳,大伙說:「真是練把式,插手就練。」練了一趟大紅拳。內有拳贊為證:跨虎登山不用忙,斜身繞步逞剛強。上打五花炮,下踢抱腳樁。喜鵲登枝沿邊走,童子拜佛一炷香。霸王舉鼎千門式,金雞獨立站中央。
練完了氣不湧出,面不改色。行家一看,他練完談笑自若,腳下紮根入定,觀看姿式,真有幾年的工夫。大家叫好,童林說:「好哇!要錢啦,可得多給。」大家一聽,真是「老趕」把式,一句生意話沒有。真有大把的往場子裡拋錢的。童林一看,滿地銅錢,大約有吊掛來,夠吃飯住店的啦。你倒是接著往下練呀,也不說話,彎腰拾錢,放在褡褳以內,往肩頭上一搭,竹片刀往腰中一掖,轉身就走。大家一看,好哇,不練啦!
不提練把式,且說他回至店房,伙計張二見童林笑嘻嘻的回來,迎面問道:「你買賣怎麼樣?」童林說:「不錯」。於是進到屋中,將錢拿了出來,叫伙計預備早飯。又吃又喝,還又將剩下的錢,開付完了住店的錢,與張二告辭致謝。出離店房,就走下來了。也不問村莊鎮店何名,什麼叫作州城府縣,一直往南走去,凡到處,就以賣藝餬口。這可應了那句話啦:「人若吃了三天生意飯,給個知縣也不換!」沿路又運動身體,又賺錢吃飯,手中還有餘錢。竟不思慮,也不問路程,在路途之上,曉行夜住,饑餐渴飲,非止一日。時已於深秋,童林已然行至江西界內。(書中人言:童林由大名起身奔河南考城,走歸德入安徽,至江西貴溪縣。)
這一日正往前走,天色已晚,寒風刺面,一陣陣透涼,只好尋找店房。
猛抬頭見道旁路北,有一家小店,怎麼看出來的呢?原來門口上寫著四個字「德和小店」,是一連五間正房,當中間關著避風門。童林走至近前,伸手開門,往裡面觀看,裡面是南北對面大炕,對面的鍋台。住客還真不少,鋪蓋是一份挨著一份。店客正在大家聚談。童林抱拳向眾人道:「眾位辛苦。」
大家一看童林,身上一身土黃布,扛著小褡褳,在裡面斜插一把竹片刀。大家亦就抱拳相迎,說:「坐下歇歇。」童林說道:「眾位,哪位是掌櫃的?」
旁邊一位用手指著身邊這位說道:「這位姓郭,就是店裡掌櫃的,外號叫倒霉郭。」郭掌櫃道:「來了客人啦,別取笑。」童林抱拳道:「掌櫃的,有閒地方沒有?」掌櫃說道:「就這炕梢很好,坐下吧,回頭打點臉水擦擦臉,喝點水再說。」童林將褡褳往炕裡邊一推,坐在炕沿上,將要與掌櫃的說話,旁邊過來一人,說:「老合嗎?由哪兒過來?」童林聽不明白(暗中代言,這是江湖的弔坎兒)。童林不知,這個店不是尋常小店,淨住的是生意人,金披彩掛,快柳訓拆(前文已表過),不住尋常店客。弔坎為「相窯兒」。
何為叫相窯兒?就比作宰相所居之地,其實淨是生意人。這是童林方才進到屋中,大家一看,他斜插一把竹片刀,大家以為他是同道掛子行的人。方才問他的這個人,姓吳行二,他也是新入生意,變戲法的,半空不作。俗說就是「花脖子」。怎麼叫花脖子呢?你說他是生意人,內裡的事他又不知;你說他不是生意人,他還愛弔坎兒。方才他問童林,從哪兒過來,童林自然是不懂。童林可略為了然,說:「我從大道上來。」姓吳的又問道:「朋友,你是什麼買賣?」童林答道:「我什麼買賣也沒有。」那姓吳的又說道:「你是掛子吧?」(掛子就是練把式)。童林答道:「我就是穿的這件小褂,沒有大褂。」姓吳的一聽,錯了!又問道:「你是把式呀?」童林答道:「今夜睡覺,哪位挨著睡,可得留點神,沒准兒。」吳二一聽,是睡著了被窩裡打把式。吳二還要問,北邊炕上有一人答話,說:「吳老二,別問啦。他是海清(海清就是外行),這邊坐吧!」掌櫃的過來問童林:「你是打乾房?還是起火?」這個童林倒是明白,「打乾房」是淨給店錢,「起火」是外加柴米錢。童林問道:「打乾房起火多少錢?」郭掌櫃答道:「打乾房是兩文錢,起火四文錢。」童林說:「起火吧!」掌櫃說:「我們吃什麼,你得跟著吃什麼。」童林說:「行啊」。掌櫃說:「我們烙餅,給你烙多少?」童林說:「給烙五斤麵的餅吧!」掌櫃說道:「幾位吃?」童林說:「一個人吃。」郭掌櫃說:「你吃得了麼?」童林說道:「吃不了好帶著走,在路上當點心吃。」郭掌櫃的看了看大家,心說:他一點也不外行。於是掌櫃的叫伙計合面烙餅。這個乾麵要是烙餅,每一斤能吃八兩水,餅要出鍋,二十四兩為一斤。要是烙餅啊,就是大鍋烙餅好吃。工夫不見甚大,大餅烙熟。簸籮大的五張,拿鍋蓋送到童林的面前,外有碱菜條一碟。大家看童林這個吃勁兒,真有點眼暈。童林飯量又大,不一會的工夫,已經吃下了三張。剩下兩張,擱在褡褳之內。也兼著一路勞乏,將褡褳往炕裡邊一推,枕著小褡褳睡去。大家看天色已晚,也就各自安歇。
次日天明,童林醒來,站起身一看,正趕上郭掌櫃出去解手,童林候郭掌櫃回來,說道:「掌櫃的算賬吧。」於是掌櫃的把店飯錢算清。童林說:「我請問您一件事:我是跑腿的,昨天大家說的話,我是外行,真全沒聽明白。我是練過幾手笨拳,無非暫時餬口,望掌櫃的您指引指引我,哪裡有豐富的鎮店,我好多賺幾個。」郭掌櫃說道:「你跟我來。」童林拿起小褡褳,連同竹刀,跟隨郭掌櫃離了店門。郭掌櫃用手往南一指,南邊有一段山嶺,離此甚遠。說道:「往南離此四十里,有一座鎮店,叫作南雙雄鎮。往北四十里,有個北雙雄鎮。今天是南雙雄鎮的集場,兩千多戶人家,莊子豐富,好武的很多。你到那裡可以多弄幾個錢。你由此路走嶺的東邊,千萬可別走嶺的西邊。若走嶺西邊,道可就差了,一定得迷路。沒別的,你到在那裡,買賣一定大發財源。咱們是回頭再見。」童林抱拳道:「再見吧。」於是往南走下來了。
天氣正值深秋,日尚未出,正在清冷之時。遠山在望,村落很蕭條,一陣陣秋風颯颯,吹的征塵打面,這一片淒涼秋色,令人心神慘淡。人若到入殘秋的時候,在家裡倒不顯,若是在外面跑腿之人,未免觸起思鄉之念。童林身上穿的衣服單寒,又加上秋風甚緊,滿目淒涼,一陣陣動起思鄉之念。
自思在外跑腿,又不知父母在家怎樣想念,身體是否安康。思前想後,不覺心中酸楚,好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個上來,八個下去的一般,心思如麻,未免潸潸淚下。低頭往前行走,只顧走路,不提防將道路走錯。怕走山嶺以西,卻還是往嶺西走下來了。約走有十餘里,猛然抬頭一看,這道路不像大道,亂草蓬蒿瀰漫山坡,羊腸小道,接連不斷。只顧信步往前行走,不想亂山環抱,遍山荊棘,道路崎嶇,坎坷不平,很窄的鳥道,並無人行。路旁酸棗枳荊,榆柳桑槐鬆,被西北風刮得樹葉兒飄零,寒蟲兒倒弔,鳴聲透入耳鼓。這一分淒涼景況,又兼著秋草迷目,行人無影,無可問程。童林心若刀絞。心中暗想:常言有云「車到山前必有路」,莫若往前行走,再作打算。
於是又越過幾架山嶺,舉目觀看,哎呀,不好了!四面俱是高山峻嶺,不知哪條道路可通吳國。(要唱《文昭關》)面前荒草沒人,前面有個月牙式的山嶺,嶺雖不高,就是沒道,不如行至嶺下再作道理。於是用手撥開荒草,往前行走,不防腳下,險些被毒蛇繞住,嚇得童林冷汗直流。於是壯膽前行,到了嶺下,用手攀藤,意欲過嶺。不想山中野獸,在此拉了一泡屎,鬧了童林一手,臭味難聞。看起來,人若走了背運,喝涼水都塞牙。用荒草將手擦淨,復又擄荊棘,抓葛藤,盤山而上。及至走到嶺上,只累得筋骨俱酥,喘喘吁吁。略為少坐,站起身來,用目往西觀看,但見清溪倒流,兩旁皆是茂林。童林走下嶺來,向樹林而走,行至林內,只累得混身是汗,遍體生津。
又兼著勞累已過,無奈只得坐於林下休息。用目往對面觀看,真是山連山,山套山,山山不斷;嶺接嶺,嶺套嶺,嶺嶺相連。怪石橫生,陡壁懸崖,山勢猙獰,離奇古怪。又兼兩旁千年松樹,萬年古柏,直入雲漢,風鳴樹吼,令人膽寒。回憶往事,潸潸淚下。想自己在家,十幾歲好練武術。因鬥紙牌為戲,誤傷老父,逃亡在外,身入江湖,流落異地,迷於山谷,竟辨不出方向,又無行人過問,莫非要餓死於山谷之內,與祖同故耳?(何為叫「與祖同故」呢?軒轅黃帝之子,名曰祖。生平好遊山玩水,後遂餓死於亂山之中。往往人若是遠行,必當燒幾張黃錢祭祖。非祭家中的祖先,祭的是黃帝之子,為保得人馬平安。)
童林想至此處,心若刀剜。正想不出離山之計,心正躊躇不下之時,猛聽得正東有腳步聲音。童林抬頭往正東觀看,見有二道士,行走如飛而來。
二人俱是年邁的仙長。上首這一位,身量高大,頭帶九梁道巾,當中鑲嵌美玉無瑕,兩旁綢帶雙飄。身穿黃布道袍,腰繫絨繩,核桃粗細,穗頭飄擺。白襪雲鞋。手拿拂塵。黃顏銀鬢,兩道濃眉,壽毫甚長。目光如電,鼻如玉柱,唇似丹珠,銀髯滿腹,根根見肉。下首那位道士,中等身材。九樑道冠,竹簪別頂。身著藍布道服,腰紮水火絲縧,藍中衣,高筒襪子,上過膝蓋,足登雙青雲鞋。面如重棗,劍眉闊目,四字海口,兩鬢落腮花白髯。手拿樹枝拂塵,行走如飛。膝蓋碰心口,腳打屁股蛋,鹿伏鶴行。童林一見,知道是夜行術。童林怎麼會知道呢?當初在家練彈腿的時候,聽李老師講究過,所以今天一見便知。也搭著二位仙長准知道此處無人,不提防被童林看見。
童林心中一動:深山之內,二位仙長有如此之藝,非是劍客,即是俠客。又一轉想,自己身無長技,如何發跡?莫若向西,追趕二位仙長,拜在門牆之下,學會武術,藝不壓身(童林有這個思想,其實人當有這個思想。往往有人不以文武的能力當頭。旁人若問:「因何你不作事呢?」「咳,是我時運不通,運尚不至。」這句話,耽誤不少人。怎麼呢?人若要無事之時,當清心靜養,由五內發出一股清靜之氣,發於面部。再有本身文武技藝,時機遇巧,再有貴人扶持,則陡然富貴不難。若在家竟等走運哪,沒有天上掉餡餅的事!)童林想到這裡,站起身來,將褡褳往肩頭上一扛,竹板刀往腰中一掖,往西就追下二位仙長來了。
童林緊追,二位仙長緊走;童林慢追,那二位仙長慢走。那個意思,二位仙長似有所知,可並不回頭。童林追有二里之遙,只累得喘吁不定。再若追不上,童林就要累躺下了。童林暗中著急,又不好喊叫。猛抬頭,心中稍定。因為什麼呢?二位仙長的前面,有一道清溪阻路,南北一望無邊,東西約有三丈餘寬,又無舟可渡,難以過去。不料想,二位仙長將腰一伏,行於水面,如履平地,此名叫作「蹬萍渡水」。(聽李教師說過)。童林暗想:此必劍客無疑。因而高聲叫道:「二位老師留步,小子有一言上稟。」二位仙長至西河岸,止步觀看童林,是農家打扮,面帶純厚。那位銀髯的仙長叫道:「師弟,此子苦苦追趕,不知所因何故?」花白髯的那位道士答道:「不如你我回去,問個明白,再作道理。」「那麼也好。」於是二位仙長,運用氣功,仍是施展蹬萍渡水之法,來至東岸。(「你別說啦,你們作書的人信口開河,由著你們說吧,人怎能夠在水皮上行走呢?」不然!這綠林道,有兩種水皮上走的工夫,您練過武術,可就知道啦。就說當下練行意拳的老先生,練的是五禽六獸一條龍,內中有一蛇行,這個蛇若由地上走,將頭抬將起來,它就惦記著使風。日子一長了,它的頭越抬越高,幾乎它的身形要立起來,尾巴著地。再若日久,它可就能架風。它也練的是氣功。用吸呼之氣,將五臟提至胸膛,借天地之罡氣而成。不但是蛇,凡五大家,即「狐黃白柳灰」。它們修道練丹,皆用吸呼伸縮之力而成。其它生畜,皆能練氣脫凡,將皮囊脫去。何況是人!人為萬物之靈,若將氣功練成,得天地之罡氣,吸日月之精華。人為小天,天為大天。人有四肢八節,天有四時八氣;人有二目,天有日月;人有三萬六千毛孔,天有三萬六千星斗;人有五指,天有五行;人有汗津,天有雲雨。人用氣功,日久,人體與天體相合,團團圓圓如一粒明珠,萬劫不磨,方可成為劍仙,此達摩老祖洗髓經之秘訣。人要練氣,日久可以發白皆黑,牙掉復生,返老還童,皆由於此。人若渡水,將氣一提,用蛇行之法,身體輕如漂葉,此為內丹先天之術也。二位仙長之渡水,並非淨用氣功。氣功為先天,先天補五內之不足,然後,以後天合之。何為後天呢?就是人所練的武術,由武術的拳腳,運用先天之真氣,此為先後合一之術也。二位仙長用的是週身全力。何為叫全力呢?就是凹腹吸胸,空胸緊背,龍驤虎坐,兩腳方踢膝並行,手扶泰山,頭如懸磐,氣貫丹田,此正為先後合一。練氣屬陰為先天,運用四肢六陽為後天,故有先後天合一之說。那位說:「你怎麼這般嘮叨呢?」若不說明,人由水皮上走過,豈不離奇嗎?就是二仙長行於水面,似不費力,但看河邊的岩石,被水打的澎湃作響。可見二位仙長,腳下之力卻用的不小。「怎麼你不是說,身體輕便,反又說腳下用力呢?」沒告訴你是兩種麼?世界力之最大者,莫甚於水火。人用全身之力,借水之力,方能渡水。「這話我們聽著又不明白。」方才所說,團團圓圓,如一個皮球扔在水內,方不能沉底。二仙長形若圓球,勢若猿猴,取三元之勢,方能渡蹈水面。)
再說童林見二位仙長,臨於河岸,急忙用身遮住。雙膝跪倒,高聲大叫:「二位仙長乃世之高人,弟子情願拜在門牆之下。」二位仙長含笑道:「這又奇了,你我素不相識,我二人行於山谷,你在後面苦苦追趕。今又將我二人喚回,意欲拜我二人為師。我二人又不知你的姓名住址,怎樣的來歷,就是收你作為弟子,也得我二人商議商議,還有個當收不當收呢!也不能這樣草率。」童林跪在地下道:「二仙長所說甚是,待弟子明白上稟。」二位仙長說道:「你從實講來。」童林這才將自己以往從前之事,由十八歲好練彈腿,因鬥紙牌為戲,誤傷老父,畏罪逃亡在外,流落江湖,迷於山谷,得遇二位仙長,行步如飛,隨後追趕,見仙長蹬萍渡水,疑是劍俠,故斗膽相叫,細細的由頭至尾訴說了一遍。二位仙長聞聽,方知他名叫童林,家鄉住址,父母在堂,因誤錯逃亡在外,情有可憫。銀髯仙長說道:「你適才所言,我二人俱已聽明。奈因你父為汝所傷,何況業師!然而有情即可原,是誤傷老父,不知者不作罪,尚可寬恕。汝最不應當在我二人面前扯謊。」童林說道:「仙長所言,乃小子生平所不敢。」仙長道:「住口!蹬萍渡水之法,乃江湖綠林之秘訣,汝一鄉人,豈能知曉此術?」童林回答:「村中彈腿李老師與我言講:非劍客不能有此絕術。今小子得此奇遇,豈能交臂失之。望仙長原情收納,小子絕不敢謊言。」銀髯仙長說道:「聽你所云,絕不能假。你站起來,我有事,你若能作到,我便收汝;倘不能行,休誤你的前程,你再投別的門路去吧!」童林站起身來,說道:「但不知何事,望仙長指示。」
仙長用手指定山溪:「方才你看我二人,由此渡過,汝能相從渡水,我便收你作為門人。」童林搖頭道:「不,不行。二位老師乃道德深遠,弟子乃一介村夫,豈能隨恩師蹬萍渡水。」仙長說道:「世界並無為難之事,待我教導於你,指引你得了步法,便可得渡。」童林聞言,心中一想:這是仙長品評我的心地,堅實不堅實。我若不應,絕不收我,我若應允,必當墜入水中。想仙長與我無仇,豈能眼看我溺水而死,到那時必當相救。惟我心地堅實,准可收留。遂說道:「弟子情願受恩師指教。」仙長道:「好!你站在這裡,你將褡褳竹板刀交給我。」童林點頭,遂將物件交與仙長。童林站穩,用目往前看。仙長說道:「我讓你邁步,你就往前邁步,決無舛錯。我二人相扶於你,休要遲疑。」童林點頭應允。二位仙長站立童林左右,銀髯仙長左手拿著童林的物件,右手將童林右肩一揪。花白髯的仙長站在下首,用左手揪在童林的肋下,說道:「走!」童林只得眼往前看,竟向水上邁腿,就覺著腳下被水浸濕,唏哩嘩啦,竟走至西河岸(那位說,「童林也是蹬萍渡水過去的嗎?」他也配?二位仙長把他架過去的!)童林站在西岸,雙膝跪倒:「二位老師請上,受弟子一拜。」二位仙長擺手道:「且慢,正大的門戶,豈能草草了事?你隨我二人,至廟中再談一切。」童林點頭答言:「願遵師命。」站起身來,旁邊侍立。仙長把所有的物件,交給了童林,復用拂塵往西一指,道:「隨我來!」
童林將物件接在手內,順著拂塵往西一看,正西青山疊翠,怪嶺橫石。
二位仙長行走如履平地,童林在後面可就受上罪啦。喘吁吁的只得相隨,越過了好幾道山嶺。正西一座高山,只有曲曲折折蚯蚓小道。隨二位仙長至山頂,舉目觀看,有一座朝南的古廟。不知修於何年,年久失修,四外群牆崩頹,後面大殿俱已倒坍,只有前面一座大殿未倒。山門之前,一邊一棵柏樹,上首的古柏,三四個人摟不過來,直連雲漢,下首這一棵,五六個人摟不過來,枝葉茂盛,直插雲霄。童林細看,山門上橫匾猶存,字跡雖模糊,也可以看得真,上書「金頂玉皇觀」,連門也沒有。二位仙長前行,童林跟隨在後,甬路正當中放著一個漢白玉香爐,尚未損壞。行至大殿往裡觀看,當中神像已經看不出供的是哪位來了。兩旁神像,俱已坍倒不齊,惟有神廚尚在,並沒有五供蠟扦兒,只有一個半破的香爐,神廚底下,釘著一個新黃布的廚圍。神廚以前,用笤帚掃的乾乾淨淨,當中放著兩個蒲團。房頂上漏孔甚多。
這一份淒涼景況,實難注目。二位仙長站立神廚之前,用手一指,叫道:「童林,你來看,這廟內清苦難當,日無隔宿之糧,你如何受得下去?你若不願意拜我二人為師,我將把你送下山去,休誤了你的前程。你要自己酌量。」
童林一想:反正有二位仙長的飯吃,就有我的飯吃。又一想:不受苦中苦,難得人上人。只得點頭道:「弟子願意相從。」仙長說道:「好,你既願意,出於本心,我二人只得收錄於你。你旁邊站候。」那位銀髯仙長,對那花白髯仙長說道:(「你怎麼成心啰唆,不提名姓,老是『這個仙長、那個仙長』的呢?」您別忙,還沒到提名姓的時候呢。若到了提名姓的時候,就熱鬧起來啦。)「師弟,你收他好不好?」花白髯仙長含笑說道:「師兄,您的情緣已動,怎麼反令我收他作弟子呢?還是您收他是啊!」銀髯仙長微笑道:「師弟,你不必推托。你我兩個收他作弟子。」花白髯仙長點頭答道:「那麼著也好。」於是,銀髯仙長用手將神廚的黃布簾掀開,由裡面拿出高香封、火種、簸箕全份,將香隨手抽出一股,把香分開了,打著了火種,將香燃著,插在破香爐內。銀髯仙長恭恭敬敬地大拜了二十四拜,花白髯仙長拈香拜畢,這才正式叫童林拈香,對著佛像,大拜了二十四拜。然後,與二位老師,也照樣行過了禮。
二位仙長在當中蒲團上打坐,一回手由神廚黃布簾內拿出舊蒲團來,命童林盤膝而坐,腳心朝天,閉目合睛,眼觀鼻,鼻對口,口對心,舌尖頂顎(這就是打坐之法)。然後教童林吸精引氣「三交媾」之法。何為叫「三交媾」呢?天地交媾,龍虎交媾,子午交媾。又名叫「渡鵲橋」。陰氣吸於腹內,與陽氣相合,其名曰「陰中返陽」,童林不知,無非是仙長當時的指點。
仙長教育童林明白,然後回手由神廚黃布簾內,拿出一個小黃布口袋,約有飯碗粗細,有一尺二三寸長。又一回手拿出一個八卦如意缽。仙長將口袋解開,裡面卻是一口袋帶著皮的粗稻米。仙長坐穩,左右手伸開,用二指拿起一個米粒,用手一捻,皮兒盡落,裡面現出光潤潤的米粒。放在缽內,這才告訴童林:「你來看,廟中清苦,日無隔宿之糧。這是我二人下山募化來的粗米。我們一天捻多少米,吃多少飯,捻不出米來,就得忍饑挨餓。你也照這樣作去。」童林點頭應允,仙長將米袋、八卦缽交與童林,童林伸手接過,童林以為捻米算作什麼,誰想到如法一捻,不料米殼不開(這個米殼要用碾子串,尚費許多的人工,串它不動,何況用手。童林不知,這位仙長用練氣之工操練他的手指,若米殼用手一捻就碎,此十指練成,在人的身上哪能受得住呢!童林如何知道。)童林捻不開稻米,遂向老師說道:「弟子捻不開米殼,不如用石將皮兒敲出。」仙長聞言,說道:「我就知你受不了清苦,師命不可違,你如不願在此學藝,我當送你下山,也不為晚。」童林回答:「弟子就捻米粒,不敢違背。」仙長說道:「好。」於是童林用心捻米。及至日色西斜,方捻出少半缽米粒。仙長說道:「不用捻了,天已不早,也當做飯。」回手由神廚內,拿出個小銅鍋來。遂站起來,帶領童林,出廟下山,尋路繞至澗下清溪。仙長叫童林用鍋由溪內取水,復帶著童林上山回廟。來至大殿台階石下,用兩塊磚將鍋支好。把米由殿內拿出來,度量水之多少,將米放在鍋內。然後命童林下山撿取乾柴,然後做飯。這個做飯童林不外行。
工夫不大,點火將飯做熟。只有半八卦缽飯,童林雙手捧定,奉與二位仙長面前。二位仙長並不吃用,供於佛前,面對著神像唸經。念畢,取下八卦缽,銀髯仙長捏了一兩個米粒,放在口內,然後遞於花白髯的仙長,花白髯仙長也捏了兩個米粒,放在口內。然後交與童林說道:「你用飯去吧。」童林見二位老師命自己用飯,奈因二位老師,不過只用了兩個米粒,自己也不敢公然用飯。只得回答道:「二位老師未能用飽,弟子豈敢擅用。」銀髯老師含笑說道:「我二人不定幾日方才一飽(這是練氣功啊,饑不知饑,飽不知飽,就是幾日不用飯,也不要緊,就是吃的很多,也能用氣功消化),你拿了去用吧。」童林聽罷,只得將缽接過。童林飯量甚大,這一點飯,豈能飽得了。好在小褡褳裡邊,還有兩張大餅。自己將飯用完,又吃了一張大餅,還剩下了一張,好留著明日接濟。
將飯用畢,天色已黑多時,二位老師令童林就在上首,將舊蒲團放好,二位仙長在上邊盤膝打坐,命童林仍按打坐之法,自己去坐,稍有不對,二位仙長指教。童林一路勞乏,工夫不大,沉沉睡去。不覺天至五鼓,童林正在似醒不醒之際,聽二位仙長念佛,童林只得醒來。站起身來,運動了運動身體,在旁邊一站。銀髯老師說道:「你才入門,也練不了躥高縱遠各樣的武術。就是架式,也是不能站。只可打坐捻米。打坐捻米有什麼好處呢?無非是練你的神氣,定你的本性。捻米是操練你的手指,這就是萬丈高樓從地起,水從源來樹從根。也是你練工夫的基礎。你仍然打坐捻米,日久自然有用。」童林說道:「謹遵師命。」於是童林專心打坐捻米。頂到用飯的時候,米已經捻出多半缽,也就按前法將飯作熟。不過僅夠一飽,習以為常。不覺已三個多月,捻米之功頗為有效。雖已冬令天寒,衣服單薄,內有氣功,並不覺得甚冷。頭髮長了,並沒有剃頭刀,有把小剪子,老師與他剪髮。發辮蓬亂,有一把木梳,自己通梳,然後再編好。餓了就是米飯,也不知米從何處而來。要是渴了,就得飲山下的冷水。就依賴著打坐練氣之功,不覺怎樣痛苦。就是一樣,捻米之法甚熟,粗米到手一捻就開。
這一日,童林在清晨將要捻米,銀髯老師叫道:「童林,我看你捻米甚勞,我當再與你進一步,操練手掌之法」。二位仙長,站起身來,童林相隨至大殿以外。來至台階石之下,命童林將台階石打掃乾淨,命他將小褡褳,由大殿內取出,卷好橫在台階石上。命將粗米取來,倒在台階石上。銀髯仙長站在台階石下,蹲襠騎馬式站好,把袖口住上一挽,好在台階不高,正好用雙掌搓米。仙長兩膀臂用力,雙掌按住粗米,說聲:「嘿!」往前一推,將手抬起。叫道「童林你來看」,童林細看:粗米的殼全落,米粒皆出。仙長說道:「你看,搓米倒很容易,省得你捻米甚勞。」童林一看,仙長搓出米粒之多,實在比捻米容易。於是按著仙長之法,騎馬式站好,兩膀用力,手按捻米,雙掌前推,手掌如火燒的一般,疼痛難堪。米粒出來的不多。童林只得答道:「弟子手掌疼痛,搓米不如捻米。」銀髯仙長說道:「師命不可違,不願習學,當送你下山。」童林回答:「奈因弟子手掌疼痛,如何是好?」仙長點頭,遂由懷中取出小葫蘆一個,(可不知是什麼藥。)將小葫蘆塞兒,取了下來,倒出一丸丹藥,約有黃豆粒大小,放在自己口內,用唾沫嚼爛,童林將雙掌伸開,遂唾在童林手掌之上,命童林擦抹均勻。童林此時想不搓米都不行,手掌奇癢難堪。童林只得如法搓米,倒覺爽快。此藥能管七日,至七日過,藥力已完,童林手掌,也就不覺痛苦,習以為常。日日搓米,不覺就有三個多月之久,童林搓米甚便。
這一日清晨,銀髯仙長說道:「童林,我看你搓米甚勞。不如搗米」。(又不定出什麼法子。)童林答道:「不知怎麼搗法?」仙長說道:「你隨我來。」仙長起身,走到大殿之外,用手一指甬路上漢白玉的香爐。遂叫道:「童林,你把它打掃乾淨。」童林應允,只得將香爐收拾乾淨。仙長命童林將粗米取出,把口袋打開,都倒在香爐以內。仍命童林騎馬式站好,兩手攢拳,先用右手拳,直向香爐內搗去。這一搗不要緊,童林的手背,被香爐裡的米硌得疼痛難忍。遂向仙長說道:「老師,弟子手背疼痛,望恩師將丹藥賞賜一粒,以免痛楚」。仙長遂將懷內小葫蘆拿出,仍然取出一粒丹藥,命童林將手背伸出,將丹藥含於口中嚼爛,照舊唾於手背之上。童林擦抹均勻,手背癢得難受,再如法搗米,真就不覺其痛。米粒還出的不少。如此日日搗米,日子一長,拳到處,米粒即出,轉瞬間,已將百日。仙長又命童林捻米,頂到百日呢?又改搓米,搓米搓了三個多月,又改搗米。如此光陰荏苒,日月如流,不覺三年。童林已覺得操手之法,頗有經驗,坐功用氣已成,奈因武術,一藝未學。這一天,至晚間打坐安歇,二位仙長沉沉睡去。童林本當打坐睡去,因想武術一技未學,竟學操拳串米,有何用處。猛然醒悟,非是老師不教,乃是自己不肯求學,不苦請求。遂起身,來至二位仙長面前,雙膝跪倒。奈因仙長沉睡不醒,又不敢呼喚,只得長跪地上。由初更時分,直跪到東方發白。上首這位銀髯仙長,口念無量佛,隨著花白髯仙長亦就醒來,見童林直著身子跪在面前。其實二位仙長,早就知道他跪了一夜,故意裝睡,佯作不知。因問道:「你在此長跪,所為何來?你如不願學藝,當送你下山。」
童林跪稟道:「恩師有所不知,容弟子面稟。弟子蒙二位恩師,推情收納,串米三年,兼習運氣坐功,頗為有效。奈因武術未得一技之長,非恩師不教,因弟子懶惰不學。望恩師賜教,又怕攪恩師清睡。今承老師下問,弟子不敢不明白上稟。」銀髯仙長回顧花白髯仙長,說道:「此小子真可教也。(此西漢張良圯橋納履,黃石公有言:孺子可教也。)花白髯仙長答道:「師兄,師兄,此子可傳,何不授以絕藝?」銀髯仙長,遂起身,叫道:「童林,我將天下絕藝,相授於你,你可願學?」童林說道:「弟子敢不唯命是聽。」
銀髯仙長說道:「好!你隨我來。」
說著師徒三人出離大殿,來至在山門以外。銀髯仙長用手一指上首那一棵萬年古柏樹:「天下絕藝在此。」童林道:「不知怎樣學法?」仙長道:「你來看我怎樣作法,你當照樣作去。」童林聽罷,點頭應允。前文表過,這棵樹有四五個人摟不過來的粗細。就見仙長將拂塵往大領上一插,兩腳並齊,兩手下垂,鬆肩提頂,目往前看。(此謂無極圖。何為無極呢?《拳經》有云:提頂弔襠心中懸,兩膀輕鬆方自然。首如懸磬,用的是自然之力,不能用濁力,由無極而生有極。按天地之大,皆由太極中流出。)花白髯仙長命童林隨身後,也按此法站立。稍有不對,花白髯仙長在旁指點。童林就見銀髯老師將身往下一蹲,童林也只得一蹲,(此謂有極。)又見老師將左腿往前邁了一步,雙手往前一伸,左手圈於脅下,右手隨著一轉,右肘護住中穴,將頭一扭,看左手掌的姆指。童林在後面,也照樣擺成架式。(童林不知,這正是前次渡水之法。凹腹吸胸,空胸緊背,掌不離脅,肘不離胸,龍驤虎坐,兩腳正踢膝並行。此乃五當山洞玄真人張三丰所傳內家之法。按今時之名,曰「八卦綿絲柳葉磨身掌」。至今武術家所學此藝,皆童林之遺傳。)
仙長邁步轉樹,以柏樹為中心地點,童林隨在後面,一連轉了三個彎兒。仙長止步,叫道:「童林,你按此法,若要作成,天下敵手甚少,此乃我二人平生之絕藝。此樹即汝之師,汝用心轉樹,日久必當有效。」童林答道:「老師,弟子轉到何時方有經驗。」銀髯仙長微笑,用手指樹,說道:「此樹若要追你,便當有效。」童林搖首道:「恩師言之差矣,樹乃是植物,豈能追我呢?」銀髯仙長瞋目說道:「住口,佛經有云『鐵打房樑磨繡針,工夫到了自然成。』」(此為釋道典故,北極玄壇,真武大帝,當修道未成之時,是為北極太子。因修道朝南海,欲拜觀音大士,行至落伽山靈官廟前,見一老婦,手擎鐵房樑,在青石上磨,不知何意,故上前去問。老婦遂說道:「欲作花鞋,缺少繡針,磨成繡花針,好刺繡花鞋。」太子聽罷,詫異問道:「此若大鐵房樑,怎能磨得了繡花之針?」老婦聲色俱厲說道:「鐵打房樑磨繡針。你豈不知,工夫到了自然成。」太子聞言,恍然大悟,一悟入道。至今北極玄壇真武大帝面前,有鐵房樑即此典也。)故仙長用此言,以儆童林。
童林不能違背,只得轉樹,習以為常。可有一樣好處,頂到轉完了樹,仙長將飯已經做熟,亦不見粗米。衣服若要壞了,亦不知哪裡來的土黃的褲褂,白骨頭鈕子,左大襟。鞋襪若要壞了,也不知從何處而來,拿起就穿。終日並無別事,只轉樹是一件正當的事情。冷了也轉,熱了也轉,不知不覺,晝夜苦功,已是三年。童林不知不覺,那柏樹四週圍,被童林用腳走出兩道溝。
童林不覺工夫見長。
這一日清晨轉樹,童林納悶,樹果追他。(並非是樹追童林,這就是童林的日夜苦功,三年之久,童林練的腳程甚快,就好似樹追他一般。)童林心中暗喜,遂進廟稟知恩師。來至大殿之內,垂手站立仙長面前。銀髯仙長問道:「你不在外面用功,來此何干?」童林見問,雙膝跪倒,「啟稟老師,弟子轉樹,頗為有效,樹果然追我。望恩師賜教第二絕藝」。仙長聞言,點頭說道:「等我觀看。」二位仙長站起身來,命童林隨在後面,出離大殿,臨於山門之外。命童林如法轉樹。童林點頭,只得按法去轉。轉了幾個彎兒,二位仙長擺手,「不用轉了,你這兒來」。童林止步,站立仙長面前。仙長叫道:「童林,今轉此樹三載,這就是你的根基,常言有云:萬丈高樓從地起,水從源來樹從根,此為第一步的進益,汝若學第二絕藝,休要心煩」。
隨說著,用手一指下首那一棵柏樹,(前文表過,這棵柏樹五六個人摟不過來。)「你來看,此為第二步。」童林說道:「這一棵樹,也轉三年。」仙長說道:「胡說,你來看,又一種的轉法。」仙長命童林隨在背後。上首的這一棵樹,是往左轉,下首的這一棵柏樹,是往右轉。式樣仍如前法。就是往右轉,用左手往右胳臂底下一插,隨著一上左步,右步隨著進去,仍然是向左,直奔上首的那棵柏樹走去,還向左轉。轉幾個彎兒,用右胳臂往左胳臂底下一插,隨著進右步,左步跟著往上走,仍是往右轉,直奔下首那棵柏樹。如同繞花線的一般,終不離兩棵樹。這是兩個轉身,俗呼叫作「單換掌」,正名叫「磨掌」。當年鬼谷子畫卦一元復始,不過是一道的「一」字,變為「二」字,就是陰中返陽,陽中返陰。童林兩個轉身,式若圓形,猶如太極圖形式。天下武林,皆從太極中流出,即此意也。
仙長指點童林明白,命童林著意去做。日子一長了,可就加別的工夫。
內中有雙換掌,「伏地龍」,「獅子抱球」,「獅子捧球」,「獅子滾球」,「白猿獻果」,「黑龍翻身」,「烏龍出洞」,「白蛇纏身」,「白蛇伏草」,「白蛇吐信」。按白蛇纏身,就說這一手掌法,裡面暗藏七十二趟截腿,一百單八招點穴。書說至此,不能細表,其中奧妙無窮,明者自知,不敢煩絮。
卻說童林,終日不單轉樹,外加別的工夫。什麼工夫呢,早晨轉樹事畢,二位老師與他傳習兵刃,什麼槍刀劍戟,斧鉞鉤叉,鞭鐧錘釽,钂鏈拐,棍鎙棒,十八般兵刃。外加軍刃譜,五百四十八樣兵刃。還有外門的傢伙,什麼帶鉤的,帶練的,帶刺的,帶繩的,種種不一。那位說「這個山上都有這些樣軍刃嗎」。並沒有。「那麼沒有你說他作什麼呢?」我所說的,可不是鐵的。那位說「是銅的?」也不是銅的。「那到底是什麼的呢?」你若問哪,是木頭的。仙長以木作成兵刃,命童林練成。遂將木械全都燒火作飯。到了晚間,傳習他竄高縱跳,高來高去,陸地飛行之法。每日正午無事,閒坐之時,與他講究一切江湖綠林道的規矩,各行的行話,江湖上的黑話,哪一省有英雄,哪一省有豪俠,哪一處有劍客,哪一處有俠客。手使什麼兵刃,是哪一個門戶的傳授,若要遇上,如何跟他動手,使什麼招數贏他……真是諄諄教導。童林越學越有滋味。無事時,二位仙長,與他拆手。什麼叫拆手呢?就是將童林的武術,與他講解明白,就如同唸書開講一樣。常言有云:「書念一世不講,不如不念;拳腳練一世不拆,不如不練。」正此之謂也。童林所用的苦工,晝夜的寒暑,得意兵刃,其名叫子午雞爪鴛鴦鉞。此兵刃是怎樣形式呢?就如同護手鉤,可沒有那個鉤。長約一尺二寸長,護手月牙,在月牙的護手上,一邊一個尖子,在尖子底下,向著月牙,一邊一個雞爪鉤。乃是一對,純鋼打造,利銳鋒芒,此乃內家之兵刃。二位仙長傳授,童林頗得其中之奧妙。童林在此學藝,不知不覺,已經十五載的光陰。日夜的習練,可折為三十年的苦工。
這一日正值深秋,寒風兒陣陣,敗葉凋零,秋草迷目。又兼著,四外的青山,孤零零的古廟,群牆崩頹。又值黃昏時分,二位仙長打坐當中,人聲寂寂,百鳥無音,童林獨坐敗廟以內,欲要打坐盹睡,為秋色所感,觸動思鄉之念。回憶當年,在家中嬌生慣養,父母的鍾愛。又兼家道和平,十八歲習學武術,因為鬥紙牌,因青草蛇所起,致誤傷老父,因而逃亡在外,如非山口巧遇二位恩師,焉有今日之身?雖然技藝學成,但不知家中景況如何,二老年邁,無人侍奉,我是久離膝下,難以承歡。我誠為天下不孝之子。思想雙親之際,又想到家中的田地無人照管。叔伯兄弟童緩,可不知還在一處同居否,若在一處,尚可照看一二。回憶舊景不覺的潸潸淚下,心中非常難過。又兼夜靜月明之際,颯颯的秋風,寒月弔在雲端,又有那依稀的星斗,天若水洗,萬簌無聲,靜悄悄寒蟲兒夜鳴,教人怎能禁受這一分淒涼的景況。
心中輾轉不寧,猶若敗絮。思前想後,直至東方破曉。
童林正在思索之時,二位仙長已經晨起念佛,銀髯仙長叫道:「童林,一夜不眠,所為何故?」童林遂跪於仙長面前,敘述夜間所思,一字亦不敢隱瞞。二位仙長聞言,長歎一聲,遂說道:「我二人實指望隱於山谷,卻去塵緣,與草木同甘苦,修為金羅大仙。不料想因緣相湊,我二人實指望山谷無人,不想巧遇你,豈不是緣在三生。我二人將你收為弟子,所因何故呢?只因我二人懷揣絕藝,不忍埋沒山谷,欲傳於你,以留後世。實指望將我二人平生所學,盡傳於汝,不想你福薄緣淺,不堪承受。今汝塵緣已動,當命你下山回家省親,你心下如何?」童林聞言,往上跪稟:「弟子蒙師之教,賜以絕藝,未能孝順恩師一日,豈可相離。」仙長說道:「話雖如此,為人三層父母,生身父母,岳父岳母,師父師母。為師我為師生之情,豈可斷絕你父母天倫之樂?今汝之情動,心思已散,再不能學藝,師當送你下山,歸家省親。你若不願歸家,為師也不能相留,因為什麼呢?你親生父母尚不能惦念,何況為師。」童林聞言,只得向上叩首:「既然恩師命弟子下山,弟子豈敢違背師命。」銀髯仙長說道:「既然如此,我且問你,你可知此山叫作何名?」童林答道:「弟子不知。」銀髯仙長又道:「此廟叫作何名?」
童林說道:「此廟名金頂玉皇觀」。銀髯仙長聽罷,復又說道:「我弟兄二人,姓字名誰你可知曉嗎?」童林答道:「非是弟子荒唐,奈因弟子不敢動問。望恩師賜教。」銀髯仙長道:「門戶之中「五戒」,你可知曉?」童林說道:「弟子不知。」二位仙長含笑,因手指童林說道:「愚哉」童林。你皆不知曉,無可為罪。來來來,待為師細細告訴於你。此山為江西貴溪縣管轄,此山名曰臥虎山。廟名汝既知曉,不必再告訴於你。我二人非願收你作為弟子,奈因緣分所纏,又皆因我二人之絕藝無人承受,欲傳汝興一家武術,真可稱別開天地。另立一家門戶,由汝始。我二人之門戶,不能告訴於你,恐日後又有是非。命你自立門戶,免耽誤我二人修行。我二人之姓名,本不當告訴於你。奈因有師生之情,雖然我二人告訴於你,不准你再告訴別人。旁人若問:何處學藝,何人所傳?汝可說:在江西地面,古廟睡覺,夜夢神人所授神拳,所為遮飾我二人的姓名」。童林答道:「弟子謹遵師命。」
銀髯仙長又說道:「我二人收弟子無多,只有你兩個師兄,皆都是帶藝投師。就是你作科十五年,日夜苦工,可折為三十年的學業。你頭一個師兄,四川人氏,姓明名燈,字照遠,江湖人稱賽北俠,現在不知在於何處。第二師兄,乃是出家的和尚,綽號人稱長眉長老,亦不知所在。今命你下山,得使我二人再與你收個師弟,相助你興一家門戶。門戶之中五戒,你可願聞?」
童林聞言:「弟子願受教,但不知何為五戒?望恩師指示」。銀髯仙長說道:「你我門戶之中,以五戒當頭。第一戒,戒的是色戒。行俠作義,學會高來高去,夜間在外面作事,見了女色,妄動邪念,門戶之中所不許。你若犯了色戒,見美色,動淫心,若有敗行之舉,為師必取汝項上之頭,懸於山門外柏樹之上。柏樹即汝之師,不能令汝破壞門戶。此謂第一戒。汝可願遵?」
童林答道:「弟子願守第一戒,弟子願聞第二戒」。銀髯仙長說道:「第二戒,就是盜戒。汝學會小巧之技,竊取之能,汝若行於熱鬧市井之中,觀看銀樓緞鋪,大戶之家,金錢滿目,妄動竊取偷盜之心,你若將金銀偷到手內,任意揮霍,你不管被竊執事人員,有性命關係,此謂傷德。我們正大的門戶,豈能令汝竊盜,以毀壞門戶的名譽?若犯此戒,必當斷汝之頭,以清門戶。」
童林答道「弟子不敢,願遵第二戒。弟子願聞第三戒。」銀髯仙長說道:「就是不准賣藝。旁人賣藝皆學的是花拳。你我練的工夫,與花拳不同,若要將黃金之藝,扔之於地之上,豈不可惜。練著又不好看,又與門戶無光,反受旁人物議,豈不有傷門戶。你我門戶之中,並沒有在外賣藝之人,若犯賣藝之戒,定取汝之頭,懸於柏樹之上。」童林答道:「弟子願遵這第三戒,並請教第四戒。」仙長說道:「這第四是藝不輕傳」。「弟子不知。願聞示諭。」
銀髯仙長說道:「你若問,就好有一比。比作什麼呢?就拿你我師生說,我二人身藏絕藝,隱避深山,實指望修得飛升羽化,離魂奪舍,效純陽之故轍,(你說這飛升羽化,離魂奪舍,效純陽之故轍,都是什麼呢?這個道家與和尚,原是兩道。和尚修的是陰道,終日打坐參禪,修成為鬼仙。這個道教修的是金丹已成,必當離魂奪舍,就是自己的肉皮囊,能夠魂靈出竅,在四外雲遊。若遇有富貴之體,能把魂靈投入,可以肉體成仙。就拿八仙之內,純陽呂祖,惟有他修道最難。他原是漢朝人,修練到唐朝,他的大道還未成。皆因欲赴瑤池,朝拜王母,他找了個僻淨陋室內打坐,他的魂靈去朝王母。
蟠桃會赴畢,回歸時,他的肢體已然腐爛不堪,由此,他的魂靈兒飄飄蕩蕩。正值唐明皇駕崩,他的魂魄,投於明皇之體。若不然,到如今畫八仙,有呂祖穿黃袍。非是自己的形體,乃唐明皇之屍體,因被呂祖奪去。)與草木同苦,修成大羅金仙。奈因絕藝未有人承受,我二人行於山谷之內,你追趕我二人欲拜為師,豈非是緣在三生?就說我二人有此絕藝,欲尋汝這誠實弟子,就是打著燈籠,尋遍天下,亦難以尋找。怎麼呢?就說十五年寒暑,日食不過白飯,渴飲山下清泉,連碱菜也沒有。你忍得了勞,耐得了苦,專心習學,別人恐難作到。就說家有萬貫富有資財,欲拜我二人為師,我二人若為黃金白玉所動,豈能將絕藝授汝。就譬如這樣說,我將絕藝傳授於你,你奉我二人之命下山,若與人動手,一掌將人打死。按你我門戶之戒的規矩,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己就得投案。豈有殺人放火,自己逃走的道理。就得遵國家王法,與人抵償。你若與人償命,我二人十五年的苦工,傳授於你,心血耗枯,這豈不竹籃打水,落了一場空嗎?如同我二人藝傳匪人。」
童林聞聽,心中暗想:學會武術何用,必當問個明白。童林隨又問道:「弟子蒙師之教,學會武技,恩師又不讓與人動手,恐傷人之性命,但不知武術用於何所?望恩師指教」。銀髯仙長說道:「童林,你化解不開。武術原有大用,往上說,報效疆場,往己身說,可以保護身體。非不令你與人動手,是沒有武術的人,不准與他動手。你若打在他的身上,輕者重傷,重者喪命。他沒有武功,豈能禁得住你打?這是不准你與人動手的理由。若真遇見有能力的、有好武術的能人,你要與他動手的人,如果動起手來,這還不准你讓他,要遇見對手時,與他動上手,你的眼要賊,步兒要隨,心要穩,手要准,打上他要狠。為什麼要狠呢?因為你打輕了他,他不知你的門戶厲害;若要打重了他,他才知道你的門戶不好惹。你的門戶由此可自興一家。
這個「藝不輕傳」,非是不讓你傳授了武藝,是藝不傳授與匪人。若不傳授與人,豈能自成一家門戶呢?還怕人不學呢!是「擇良者而授教」。這就是第四戒。要謹記在心,不可輕傳匪人。」童林答道:「弟子願遵師命,何為第五戒。」銀髯長老說道:「這第五戒,就是本身的責任。何為叫本身的責任?就是自己的一身全掛子武術,身背負者天職,就是國家辦不到的事,比如貪官酷吏,惡棍土豪,他們所作的事,國家豈能知曉!這可是你當盡的義務,應當你我終日裡,浪跡萍蹤,與人排難解紛。自己原無事,枉為他人忙。喜忠正,惱奸滑,殺奸誅佞,除惡安良,搭救忠臣孝子,義夫節婦。若有忠臣遭屈,孝子被難,只要自己知曉,不辭千里,前去拯救,除暴安良。這就是本身的責任。你若背門戶之中五戒,錯行道路,定取汝首,懸於臥虎山柏樹之上。」童林跪叩:「弟子願遵門戶之中五戒。弟子有一事不明,望師指教。」銀髯仙長說道:「為師若有不對,你只管言講」。童林答道:「弟子蒙恩師之教,一不准竊取偷盜,二不准打把式賣藝,弟子有通身的武術,奉師命下山興立一家,弟子思想已久,弟子怎樣求其衣食,哪裡找飯?」銀髯仙長大笑道:「癡哉童林,萬朵桃花一樹生,天下武術是一家。用之於國,與國家出力報效。國家不用,將自己的包袱一背,走遍天下。遇有村鎮,若有把式場子(弔坎戳桿兒)走在裡邊道聲辛苦,請教師答話,照著原先我告訴你的規矩,不但他管飯,臨走的時候,還得與你帶盤川錢」。童林一聽,好在還有這麼一個飯門。(文武聖人所留,沒有餓死的道理。文的亦叫「遊學」,唸書人學而未成,不能入仕,落魄江湖。小書箱一背,到了鄉下叫「串書房」,到裡面先放下書箱,與聖人神位作個揖。然後與教學的夫子談話,人家亦得管吃管喝。可有一樣,不能白吃。吃喝已畢,人家先生把大學長文章拿過來,叫你給批點批點。你若告訴「我不認得字」,那可不行,就趕出去啦!這個「學武」亦是一樣的道理)。童林說道:「願遵恩師的教訓,弟子敢問恩師姓氏,望請賜教。」銀髯仙長說道:「你別忙,我還有事。」仙長回手在神廚內拿出一個小褡褳,裡面裹著一對子午雞爪鴛鴦鉞,交與童林。
仙長又拿出一個包袱來,命童林打開觀看。裡面土黃布的褲褂,白骨頭鈕子左大襟,抄包一根,鞋襪全份,俱是新的。命童林更換。童林遵命,背轉身將鞋襪新衣換齊。將舊的包於包袱之內,仍然交與仙長。仙長將包袱放在神廚以內,隨手又拿出一本書來,交與童林。說道:「汝生平所學,都在其中矣!」童林跪接展開觀看,裡面俱是畫圖,飛禽走獸,水蟲靈動之物。童林看不明白,啟稟恩師:「弟子所學,並非圖畫。恩師何言『所學盡在其中呢』?」
銀髯仙長說道:「汝好不明白,汝豈不聞:軒轅黃帝指猿猴而留技藝。猴有三躲六閃之功,虎有三絕。察天地之氣候,訪萬物之靈動,遠取於物,近取於身,哪一件技藝,不是由靈動而求。」童林恍然大悟。(「你只顧你說,我們可沒有看明白」。只因黃帝察萬物之靈,都有天然躲閃之能力,不但猴兒,只要有吸呼的靈氣,他就有保命的秘訣。將這些學在自己的身上,這就叫遠取於物,近取於身。今之行意拳,也是行發心意,求於靈動的絕藝,故名行意,即此是也。)銀髯仙長命童林將此書收好,命童林隨時習練。童林將書帶於小褡褳之內,將雙鉞一邊一柄,插在小褡褳之內。銀髯仙長用手一指花白髯的仙長:「你這位恩師姓何,雙名道源,江湖人稱太極真人。我姓尚,名叫道明,江湖人稱無極子。我二人隱跡多年,無人知曉,千萬不可令旁人知道。你我師徒一場,無物可贈,我二人清苦,並無積蓄,今有紋銀一兩,相贈與你作杯水之資。」遂由兜囊之中,取出銀兩,交與童林。童林接過觀看,俱是零星碎塊,小小的紙包兒,隨手掖在抄包之內。復又行禮,謝過恩師。銀髯仙長說道:「徒兒免謝吧!」說著話,二位仙長站起身形,往外相送,隨走隨說道:「你到家中,見你父母,多多替我二人問安」。童林只得將小褡褳扛在肩頭,拜別二位恩師,走出山門之外。童林說道:「弟子豈敢勞動恩師遠送,請恩師回廟。」尚仙長說道:「你路徑不熟,待我指引於你。」師生三人,隨下山往北,行至不遠,又是一矮嶺。二位仙長帶童林上嶺。來到嶺上,用手往北一指:「你來看,這就是臥虎的前山。你來的時候,是誤入後山,因而迷於山谷。你看前面茂林,正北便有大道。可通於京師,你沿途保重,回家替我二人問安」。童林聽罷,不由得心中一酸。可惜十五年師生感情甚厚,不忍相離。今又奉命歸家省親,又不敢不遵。遂含淚說道:「今與恩師相別,但不知何日方能相見?」尚仙長用手一指:「你來看,青山不老,綠水常存,他年相見,後會有期。」童林於是跪倒,與恩師告辭。遂站起身形,不由得珠淚雙流,只得與恩師相別。這就是丈夫淚兒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童林也是不忍分離,走十步,九回頭,仍然看見仙長在山嶺上目送。其實二位仙長也是難捨童林,依然遠望。
不表二位仙長,再說童林,只得往前趕路,走至樹林之內,回頭一看,為樹所遮,竟看不見二位恩師。童林跺腳而言:「恨童林無伐樹之能,不得觀看恩師。」(誰有伐樹之能呢?三國劉皇叔,伐樹送元直,方有走馬薦諸葛之故事。)又兼著掛念父母,歸心似箭,只得奔馳道路,就走下來了。穿過樹林,奔通京師的大道,往前行走。正行之間,已至巳牌的時分,覺著腹中饑餓,只得回手往抄包內一摸,銀兩毫無蹤跡。童林駭了一身冷汗。常言有云:「有錢走遍天下,無錢寸步難行。」這便如何是好?要知童林怎樣歸家,如何初試絕藝,請看第二回,便知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