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說奇夢鄉老圓謊 追官糧奸胥索賄
話說湖北武昌府興國州,有一村,名為愚村。村中有個愚夫,姓賈名守拙,世代務農為業,薄有田地房產,儘夠吃用。活了五十多歲,不曾離開鄉間一步,往常時節,跟著一班田夫野老,在那瓜棚底下說說笑笑,倒也不識不知、過了半世的快活日子。有一天,這賈守拙睡中覺,忽然的哈哈笑醒轉來,妻子吃了一驚,問其原故,他連稱奇怪,他妻子道:「好好的睡覺,有什麼奇怪?」他道:「我做了一夢,夢到一個所在,一望是水連天,天連水,腳下踏了一張樹葉,飄飄蕩蕩,隨著風渡了過去,看見一座高山,便停下了。那山腳下卻有一片沙灘,隨腳走了幾步,前面一片土地,人家不少,那些人的穿著,和我們不一樣,一色短衣裳皮靴子,頭上還帶頂有邊的草帽。見了我一齊嘻嘻的笑。我也對著他笑,不料這笑,竟把我的夢笑醒。」妻子聽了,說他做的是癡夢。
夫妻正在閒談,忽然聽得外面打門聲響,妻子趕忙出去開門。卻走進了一個老先生,守拙一看,不是別人,原來是他親家稽老古。這人是個老童生,年紀六十多歲,精神極好,逢考必到,總只進得頭場,動不動鬧了笑話,被貼扣考。有一遭去應縣考,報了未冠,題紙下來,可巧碰著從前做過的書院卷子,一篇對題文章,把他喜的了不得,趕忙照本抄謄,取了一個扛榜,大為榮耀。有人恭維他,稱他為「初覆公」,又因他肚皮裡記得的典故實在多,又叫他為「雜貨鋪」。
閒言少敘,且說賈守拙見稽親家來到,知有正事,連忙讓坐。稽老古開言道:「明天我們村裡合祭五聖菩薩,大家須得志志誠誠的,多捐幾個錢,面子好看一點。這遭是歸我承辦,有簿子在此,親家你光景還好,總得捐你四百錢,我替你寫上罷。」守拙在菩薩面上是極肯花錢的,欣然應諾,走入房裡,摸索半天,串了四百大錢,交給稽老古。稽老古因為湊錢事忙,匆匆的別去。
到了次日,賈守拙一早起來,到五聖廟拈香行禮,稽老古早在那裡料理,等到上祭事畢,飲福之後,稽老古交代幾個村農,收拾器具,自己拉了賈守拙,走到打稻場邊閒話。兩人席地而坐,稽老古探下了黃銅厚邊眼鏡,拿起一支三尺長的粗竹煙袋,裝上些旱煙,敲著了火,嘩叭嘩叭亂吸起來。守拙忽然想起前天所做的夢,便說:「我前兒做了個夢。正待告訴親家,請你圓圓。」因把那個夢述了一遍,稽老古想了一想道:「這夢卻合了我那朋友說的一個典故,那年我到漢口,住在舍親開的一爿洋貨店裡,會著出過洋的一位朋友,閒談起來,據他說是海裡有個仙人島,在雲霧中間,遠遠望著,有些金銀宮殿,直上雲霄。有人費了無數錢財,要尋此島,及到將船放去,卻又一無所有。後來遇著大風,波浪掀天,幾乎把船底翻了過來。從此便沒人再敢前去找尋這個島。聽得人家說起,只有當初秦朝一個皇帝,名字叫做什麼秦始皇,他老坐了天下,出榜招賢,要尋此島。
「其時山東有個道土,姓徐名福,曾在武當山學道三年,很有些神通。這時節,辭了師父下山,適見此榜,便揭了下來,說是定要面見這秦始皇帝。縣官聽報,不敢隱瞞,立刻把他請進暖閣,不消說是大排筵席款待,就是食用一切,都是這縣官所辦。當下封了一隻大官船,送這道士到京城裡。秦始皇帝一見,龍顏大悅,立時就封他為逍遙東海神君。這道士和皇帝約定了三件事:頭一件是要定造一隻大海船,船上要蓋九九八十一間高樓,樓房又寬又大﹔第二件是要三千個童男童女,一齊住在船下樓房之中﹔第三件是要支持一年的糧草。秦始皇帝一一聽從,擇日開船,望仙人島進發。誰知一去十年、杳無音信,有人傳說海裡翻了一隻大海船,死了無數的人,疑心就是他同了那三千童男女,一齊是死在海裡的了。
「又過了幾年,秦朝的老皇帝過世,太子登基。有天召見群臣,正待退朝,忽然午門外來了個外國使臣,齎了無數珍奇寶物,一道表章,呈上御案。天子舉目一看,原來是徐道士做了仙人島的島長了。據說這島裡有種仙草,吃了下去,能叫人長生不老,徐道士已經成了仙人,這些童男童女,互相婚配,生兒育女,做了神仙的部民。又有一般可喜的事,做仙人的百姓,一樣耕田種地,不消納得租糧,亦不見有人犯法吃官司,拉進衙門受差人的欺負。」
正在說得高興,摹然來了兩個人,一係本村地保,是認得的,一個穿了件青布大衫、黑布馬褂,油光爍爍的面皮蠟黃,嘴唇帶黑,滿面煙氣,是個大瘾頭的樣子。這人對著兩人斜溜了一眼,回頭向地保道:「那個是姓賈的?」守拙一看,來頭不好,連忙站起來道:「在下就是姓賈的,不知尊駕要尋舍下何人?」那人道:「我是州裡差下來的,只因賈守拙抗欠官糧,立須提辦。」說罷,隨手在袖統管裡,抽出一張火票來。守拙道:「那是我的堂房姪兒,種了五畝田,不趕正經,合了一班不三不四的朋友,吃酒賭錢,以至拖欠錢糧,曉得不好,昨兒晚上逃了出去,這個不干我事。」差人道:「不管你姪兒兒子,只知是賈守拙的花戶,須要你完糧,這是皇家的國課,可是當玩的,你有話,去見官說。」地保插嘴道:「賈老拙,你放亮些,早些打點上路罷,免得我們受累。」差人道:「正是,我是奉上差遣的,今兒天光才有些兒亮,即便下來找你,直到如今,還沒有吃過一餐半頓,也該請請我們才是,剛才走過你們鎮上,有一座小飯店,倒還乾淨。我們就去罷!」不由分說,拉了賈守拙便走。守拙嚇得面無人色,只得跟了他走。
倒是稽先生有主意,對那差人說道:「老兄,請停一步兒,我同這位舍親有句話說。」那差人道:「好,你們趁早商議,衙門裡的規矩,你老是知道的。」稽先生就同賈守拙走了幾步,低低說道:「老親家,你為了令姪,吃這場官司,是沒法的了。但是應該如何安排,須要拿定了主意,我到你家去報個信兒,取些錢鈔應用。」守拙道:「真正該死,我因看祖宗分上,將這五畝地送給這孽種,弄到禍事上身,說不得將這老命也送給他罷。你曉得的,我兩手空空,那裡有錢使用。」稽先生勸道:「你快不必如此,好歹欠的錢糧有限,代他完上就罷了,田產仍在,算起來府上的田是好的,至少也值三五十弔一畝,將田收回,並不吃虧。只恐怕衙門口零碎打點,倒要多費幾文,常言說得好:好漢不吃眼前虧。這是能強得過去的事嗎?」守拙被他說得心動,誠恐當堂挨了板子,不好見人。歎口氣道:「罷了!這事全仗老親家照應,你到我家裡去,對我那老伴兒說,牀底下有個破油紙簍子,裡面藏著十弔錢,是東村王老二惜給我買牛的,沒得法子,取些來應用罷。」話猶未了,差人來摧道:「飽人不知餓人饑,你兩位的話,也該說完了。」守拙沒法,只得對稽先生道:「你去就來,我在鎮上週家飯店裡等你。」於是三人踱到鎮上。
進了飯店的門,一看是兩間房子,右手設著一座灶。左手靠定板門,安放了一張長方板桌兒。上面擺了三四個黃泥大瓦盆,內盛著沙糖拌了三寸長的紅燒鯽魚,又有一盆白菜炒肉片,一盆連湯的黃豆芽,都是買剩了一小半的。老周是到前村抹牌去了,三人揀個座兒坐下,小二認得地保、賈守拙兩人。走近前來,問吃什麼?差人點了一樣燒豆腐,一樣炒雞蛋,兩盤魚肉,四兩高粱。地保差人共吃了五碗飯。賈守拙見吃了名件不少,約莫著要三百來錢,出了一身冷汗,白瞪著眼,一言不發。正在著急之際,卻好稽先生走了來,叫小二將酒飯帳算一算,袖子裡捋出四百毛錢,付清了帳。向差人說道:「我送舍親到衙門裡去,我們就走罷。」差人道:「且慢,我們要商議商議,近處可有煙館?躺躺再說。」地保插嘴道:「怎麼沒有煙館。出了店門,望西走去四五個店門,便是煙鋪,熬的上好的煙膏。」差人迷齊著眼道:「好極!好極!咱們同去躺躺。」賈、稽二人無奈,只得隨了他同行。
到了門口,門上掛的是破布簾子,稽先生第一個推門進去,看看裡頭是黑洞洞的,牆上掛著一盞洋鐵皮做的油葫蘆,已經是熏的測黑,半明不亮的,點在那裡。細看屋子裡,一邊安了三張板牀,對面是兩張一排,放著一張半桌,上面擺設著天平煙缸等件,牀上垫的是一色破席,並擺著兩個竹枕,那兩張鋪上,已有人占住了,都是鶉衣百結的,躺在那裡如半死的一般,手中擎了一枝煙槍,兩眼合著,那手裡的槍,幾乎要掉下來。聽見有人推門進來,陡然吃驚,手裡的槍望上一提,將腳伸了一伸,一個呵欠,把旁邊人的瘾都打了上來。差人此時涕淚交流,趕緊躺下叫道:「先拿二錢煙來。」那伙計知是生意到了,隨過來將燈挑一挑亮,跟手四托煙送到,差人地保相對躺下。稽賈二人坐在旁邊空鋪上發呆,聽他們抽的呼呼的聲響。不多一會,二錢煙已抽完了,又叫伙計添煙,口中噴出來滿屋的煙氣,吐的又吐了一口濃痰,蹺起一條腿,向賈守拙說道:「你這樁事不要看輕,是不是玩的。本官說過,撫台有文書下來,說是前番鬧教,殺了洋人,朝廷賠款不少,城鄉富戶,攤錢不必說,還要辦理清糧,若是有田的人家,捏荒抗糧,一經查出,定要重重的懲處。我問過簽稿爺們,恐怕打板子枷號不算,還要罰款呢。那是三百五百一千八百論不定的。」原來這賈守拙生性吝嗇,平日一錢不肯浪用,方才見飯帳會了許多,已經老大不自在,兼之年老力作,有些受傷,此時又氣又急又餓,聽了此言,一陣心酸,眼皮望上一翻,昏暈過去了。正是:
飛來橫禍無從說,斷送殘生只數言。
不知賈守拙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