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書生禮鬥登高第
盡說多才儂第一,第一多才,卻是終身疾。
作賦吟詩俱不必,何如守拙存誠實。恰怪今人無見識,文理粗通,自道生花筆。那見功名唾手拾,矜驕便沒三分值。
右調《蝶戀花》
天下最易動人欽服的是那才子二字,殊不知最易惹人妒忌的也是那才子二字。這為什麼緣故?要曉得才有兩等,有大才,有小才。那大才除卻聖賢,沒人敢及。如今只不過有幾個小才的人,卻自己認做了一個大才。那些有耳無目的,也道他是天下第一個才子,他便全無忌憚把那才子的身分使出來。倘遇著拙的,或者受他籠絡了;若遇著不相上下的,不惟不肯受他籠絡,還要籠絡他起來。這個還是小事。萬一兩不相容,這個爭強,那個誇勝,免不得別生計較,安排網羅,儘有家破身亡的。
這等看起來,那才字竟是起禍的根腳,送命的病源。常記古人說得好:「恃才妄作,所以取禍。」怎麼世上的人再不肯把這八個字體貼一番。假如有十分才的,藏了五分的作用,有五分才的藏了四分的作用,把那驕人的念頭,放蕩的情懷,一一收拾起來,那見得便不是個才子。即看古人,那虛心的,便受了許多用;那弄聰明的,便受了許多累。可笑今世略做得幾句歪詩,便道是個才子。終不然聖人說個才難二字,古時竟沒一個吟詩作賦的人麼?在下這段說話,看官不要認做小說的引子,直是進學問保身家的勸世明言。看官若不信時,聽在下細細講出一段故事來,便見得才是不足恃的,不要十分看重了。
話說明朝景泰年間,山東兗州府有一個秀才,姓呂名輝,表字彩生,年紀六旬左右。妻室卞氏,早已亡過。單生一子,取名文棟,表字雲奇,年方十四歲。論他丰姿,雖不比潘安、衛筁,還在清秀一邊;獨有資性,卻是愚鈍不過。莫說作文不能夠成篇,若念起書來,也有許多期期艾艾的光景。彩生因是晚年所得,珍愛非常,把他附在一個鄰館讀書。
那館中有兩個同窗,一個大文棟兩歲,名喚曾傑,一個小文棟兩歲,名喚曾修,是個同胞兄弟。父親曾士彥,與彩生最相契的朋友,彩生知曾氏兄弟好學不倦,要文棟去做個切磋琢磨的良友。誰知甚不相得。這是什麼緣故?原來曾傑卻是個才子,那曾修又是個神童,不消說舉業精工,就是詩詞歌賦,件件皆妙,只因自己聰明,再不肯輕易與人相處。他道」我們這樣才情,就是顏回子貢,也不肯多讓,怎麼如今那些卑卑不足數的,要與我們做起朋友來?只是來者不拒,便是我的度量寬宏了。」更有一件,最喜戲謔。總是先生,也要讓他三分,那文棟不消說是他們取樂的東西了。文棟識時達務,並不作聲。
一日先生不在,偶然到間壁三元閣遊玩,只見壁上黏著一張鬥齋圖,圖上刻著鬥母心咒,下面注云:「不時念之,求聰明得聰明,求富貴得富貴。」文棟腹中,雖是有限,料想這幾個字還解說得出。當下見了,十分得意。那富貴二字,到是緩著,聰明二字,卻是目前的急務,怎好當面錯過。忙去尋個道士,取討圖式,又叫他教會心咒。
遂到家向父親說了,請了畫師繪起一尊鬥母,朝鬥焚香禮拜。如缺七個字然有些應驗。雖不能胸羅錦繡,那記誦之功卻頗來得。
其年正是科舉的年分,宗師發牌考試童生。彩生初叫文棟應應故事,早已不肯高標了。獨曾氏兄弟,雙雙得意。文棟卻也有些志氣,恐被曾氏兄弟笑話,不肯再到館中,止在自己家裡發憤讀書。過了一年,漸漸筆底有些活動,可以成篇。恰考期將近,彩生又叫他去應試。這番不敢浪戰,府縣裡俱用個小小分上,便也搭上一名宗師。宗師那裡雖不是個長鎗手,萬一圖個僥倖,也未可知。忙忙的買了進場糕果之類。那包糕紙上,卻是抄寫的一篇文字。文棟看去,圈得甚是熱鬧。他也不管好歹,暗暗的記在心上。到明日進場,那第一題恰好就是包糕紙上的題目。他便不勞費心,一筆揮就。那第二題,又是平日讀過幾篇文字的,也就東湊西補,竟做了倚馬之才,不消過午,交卷上去。宗師看見,遂叫取來面閱,大加贊賞。以後眾人陸續交卷,候齊一牌,出院歸家。把此話述與父親知道,十分歡喜。又過了四、五日發案出來,果然取在第五名。到謁聖這日,那些備酒拜客一應事體,俱不必細述。
且說曾家弟兄知道文棟進學,心中甚是疑惑。曾傑道:「不信呂家兒子學問這樣好了,想必是夤緣來的。」曾修道:「明日且拉幾個朋友,叫他面會,其胸中有無,便可瞭然。」
曾傑道:「此言有理。」遂寫帖訂期,明日面課。誰知文棟卻有個藏拙之法,因立出三件主意來。那三件,第一件就是:不與文社。他道:「文社雖是以文會友,極正經的事,然而終究是有損無益。假如幾個朋友相聚一堂,閒談戲笑的時節多,吟哦動筆的時節少。縱使做得一兩篇文字,不過是應故事而已,到不如窗下息心靜慮,還有些奇思幻想。這個尚算是完篇極好的了,更有不完篇的,鬼混終日,到散場時候,卻道容明日補來,依舊窗下去抄撮哄人。又有一件,朋友本來是互相參考,是非得失務要大家指點出來,獨有一輩刻薄的人,面前極口贊揚,背後又換了一副口舌,竟做笑柄傳播。依我看起來,那些朋友互相飲啖一日,名為文社,其實是個酒會。何苦費了錢財,買人的輕薄?因此立意不與文社。」
那第二件,卻是:不拜門生。他道:「拜門生是個掛名讀書的勾當。若真正讀書的,卻也不消。怎麼是掛名讀書的勾當?只因自己學問荒疏,惟恐考試出丑,要借公書揭帖做個護身靈符。偶然鑽刺,考在前列,便好做個名士模樣。還有一等好事的,打聽人家有些詞訟,便去攬與老師講個分上,他就做個居間,得些抽頭謝儀,以為養身之法。就是那做老師的收門生,也未必是一概相待。倘然收個富門生,平日奉承週到,或者還肯用個名帖,印個圖記,到那裡薦揚一番。若遇窮門生,平日沒有交際,憑你真正才同子建,總不在他心上,可不是有名無實的事,因此也不拜門生。」
那第三件,卻是:不應小試。那不應小試又是為何?他道:「觀風季考,總是套子,那有真正憐才的意思!況考試未定日期,這些鄉紳的書帖已是挨擠不開。及至發案,少不得照依書帖,胡亂填去,那有學問的,未必列在前面。況我腹中又極是平常,怎奪得人過,越見得本事低。伴人過世了,到不如不去,也還藏拙些。因此又不應小試。」他有這三個主意,一切外事不管,只是自己用功而已。有一首《勉學詩》為證:夜半鄰家織未休,夢回明月照牀頭。
披衣更起挑燈讀,莫使男兒讓女流。
且說曾傑弟兄,見他不肯來,只得央別個朋友去拉他。
他便把三件的短處,雖不敢盡說,卻也微露其意。那朋友見他立意不肯,遂別去,述與曾氏弟兄知道。曾傑便大怒道:「這樣不堪抬舉的,你自己做不出文字,不來也罷,怎麼背後談人是非!」原來曾傑弟兄,這三件事是極喜做的,只為自己是個才子,要與人較量長短的意思。當下文棟這幾句,也是大概論的,曾傑認做譏誚他,便要尋事與他計較。遂細細打聽,知道抄寫文字的緣故,連忙報與學師。
大凡人家子弟進學之後,就要備贄儀相見學師。那贄儀多寡,卻有規則,分為五等。那五等,卻是:超戶、上戶、中戶、下戶、貧戶。那超、上二戶,不消說要用幾十兩銀子,就是中、下兩戶,也要費幾金。只有貧戶,不惟沒有使費,還要向庫上領著幾兩銀子,名為助貧。這通是要學役報的。文棟家事本是平常,那下等戶卻是可以報得的。彩生要便宜,竟報在貧戶裡。那助貧銀子,雖然尚未到手,眼見得學師的贄儀,已做了烏有先生。那學師正要緝探文棟的家事,忽聽曾傑之言,十分中意。等曾傑別過,忙喚學役,道:「呂文棟卻是大富之家,場裡文字也是買人代筆的。你這大膽奴才得他多少銀子,卻來朦朧我?」責罵一場,遂叫他立刻拘來,當面作文。若有推托,就要參到宗師那裡去。
那學役忙到呂家,與文棟相見,把此話一一述與他知道。
文棟大驚,與父親商議。已知學師要贄儀的話頭,只是不好搪突。遂再三央及學役,求他在學師面前婉轉致意:「秀才作文,也不是什麼奇事,只求略寬幾日,就當面會課,盡自不妨。總望老丈周旋了。待事完之後,我自重重相謝就是。」那學役無可奈何,只得回覆學師。學師大怒,明日又差人去拘喚。文棟推脫不得,勉強隨去。是日出了三個題目,文棟只做得一篇文字,卻又不成個片段。學師看見,知曾傑的話一些不差,便要做角文書,參與宗師。
到虧學役再三解勸,方息了這個念頭,只是要報在超戶裡邊才住。彩生思想,料來貨不正路,必然強不到底的,只得變賣傢伙,向親友抵借,完這一件事體。那些雜費,比著眾人報超戶的,反多一倍,方得了事。
誰知事便完了,彩生為這惡氣,又急了一急,生起病來。
不上幾日,竟湊了令郎之趣,已是丁憂。文棟大哭一場,買辦棺木,開喪斷七。忙過月餘,這邊才得完局,那邊討債的又是接踵而至。他們見彩生已死,惟恐淹在後邊,沒處取討,因此急急催促。文棟受逼不過,只得把棺木權厝祖塋,賣了住房,清還眾人,自己到三元閣借住。一日,在閣上讀書,正讀得有興,忽見一人身穿闊服,走來和文棟相見。敘罷姓名,又仔細看了一回,竟自作別。
原來那人姓卜名升,表字君輔,是本地一個富翁。他有一個哥哥,名喚卜昊,已是去世兩年,遺下一個女兒,小字淑儀。
臨終的時節,托在卜升,要擇個快婿,以配此女。
那卜升善於風鑒,憑著這雙銅睛鐵眼,做個的當媒人。是時,偶到三元閣燒香,看見文棟,知道不是落寞之人品,便十分中意,就托道士,要他撮合。道士領命,隨將此意向文棟說知。文棟辭道:「極承美意,但我在喪中,此事不好行得。況且囊中乏鈔,無物可聘。即煩老師為我道達。」誰知卜升的意思,甚是不然,道:「雖是喪中,只要聘定,我姪女年紀尚小,還可待得一兩年。等他服滿之後成親,極是得宜的了。若說無物可聘,一發不消慮得。一應使費,都是我出,一毫不消費心。」
道士聽罷,卻把此言再三勸文棟成就。文棟也不敢過辭,惟恐推脫,沒有這般好主顧,便自應承。那卜升見說允諾,隨即擇日行聘,不題。
且說卜昊就是曾傑的姑夫,知表妹是卜升做主,定下文棟,急把文棟的短處,去訴與姑娘知道。那姑娘聽得,竟與卜升大鬧起來,道:「你哥哥怎樣托你,你卻尋個窮人來搪塞。你道我是個寡婦好欺負的麼?」卜升道:「嫂嫂,你不要疑心壞了。
我為姪女十分在意。難道自家骨肉,到要他不好?那呂生眼前雖窮,人品盡好,決有功名之分,不是終身落寞的。我這雙眼睛斷不看錯。」曾氏道:「你的話越顛倒了。那呂家兒子,有名是個蠢東西。你說功名兩字,天下若有不要做文字的舉人進士,半空裡有頂紗帽掛將下來,只要把頭接上去,或者輪著他了。總使這等,還恐他沒福消受哩!你自誇眼睛看得准,怎麼再不見有個舉人進士,是你相過來的?你這話就哄三歲的孩子,也哄不過。在我跟前搗鬼做什麼!如今我總不願舉人進士做女婿,須怪我得。」卜升受鬧不過,只得道:「嫂嫂,何須鬧得。
待我退了,另擇個人家就是。」曾氏聽了此言,方才住口。
卜升思想:「我起先再三情願,如今怎好改得。除非目下不要說起,日後竟把我的女兒配他罷!」原來卜升也有個女兒,小字瓊枝,與淑儀同年,只小得兩月。其姿容態度,女工針指,淑儀是萬不及一的。卜升正要擇個佳婿,因記哥哥囑咐,欲先完姪女之事,然後輪到自己。誰想嫂嫂不願,正湊他的便了。
當下卜升只得又擇個富家,替姪女完姻。不料那家為了官事,費得一空,已是窮到極處,就是岳母的私蓄,也漸漸弄去大半。後來無處說騙,思量本地不好居住,逃到別府,求乞度日。此是後話。
正是:
昔年事事話風流,肯信蓮花唱未休。
獨是豪華心不死,夢中猶到舊門樓。
且說文棟,倏忽過了三年,已是服滿,便該應試了。
適值科舉的年時,免不得又要圖個僥倖,只是包糕紙上今番沒有文字,卻要句句出自己裁,早是穩穩的無望。獨有曾傑弟兄,依舊雙雙前列。文棟甚是氣悶。他的意思,沒科舉到是安分守己,也不指望舉人進士,也不以為意。惟恐遇著歲考,把個前程做了完璧歸趙。那時不惟被人恥笑,可惜一個家事為這秀才已弄得乾淨,況父親的性命又送在裡頭,倘或賠了夫人又折兵,這個怎處?心上正是憂愁未了,忽見道士同著卜升走來,文棟遂上前相見。那卜升知道沒科舉,便安慰兩句。又道:「足下可有興考遺才麼?」文棟道:「正科舉尚且艱難,何況遺才,一發是海中摸針了。」卜升道:「讀書人莫要惰了志氣。你若這等畏縮,怎得個出頭日子?你還去考,我與你央個分上,必然取出來的。」文棟本無此意,見卜升說話諄諄,便道:「極承指教,怎敢違命。」卜升又勸勉幾句,一同道士出來,遂去打點尋分上的事,癩候考期了。那文棟也便發憤讀書。
到了考試這日,竭盡心力,做完文字,出場到寓,靜聽好音。這番果然不虛所望,炔上一名。文棟大喜,知是卜升的緣故,遂央道士去致謝一番。原來卜升的意思,一來得阿坦有個進步,女兒便終身有靠;二來要在尊嫂面前好誇眼力高強,應了不落寞的說話。因此,望中的念頭,文棟只有五分,卜升到有十二分。隨又取出三、二十兩銀子,托道士送與文棟為進場盤纏使費。文棟十分感激,因自想道:「我雖是他姪婿,卻怎麼這等週到?我曉得都是岳母教他送的,終不然做叔翁的肯如此用心麼?」再不曉得其中緣故。
當下即便收拾起身,來到省中,尋個寓所。一眼瞧去,那貢院間壁有個道院。文棟道:「到是道院幽雅些,況我又沒個僕從,連飯也吃了他的,一總送他幾兩銀子罷!」遂走進去。
恰好有個道士看見。施禮已畢,文棟就把要租寓的意思說了。
那道士道:「小房俱有相公們住著,惟恐不便。只有鬥母閣上,尚空一間在那裡。」文棟聽說鬥母閣,先是喜歡,朝夕拜禱,有許多便當。遂叫他引去一看,十分中意。把行李搬上去,又將寄膳之意說知。道士也自應承。從此在內讀書,頗覺自適。
一日,出來朝禮鬥母,只見有兩人走來,劈面相見,各吃一驚。這兩人不是別個,就是曾傑、曾修。他的寓所也在鬥母閣上,怎麼兩日不曾看見?這有個緣故。那鬥母閣有五間,中三間供著鬥母,東西兩間卻是把板隔斷,望不見的。文棟又是閉戶默坐,不十分出來。曾傑弟兄又是時常訪友,不十分在寓。
以此連日不相聞問。當下相見,雖是大說幾句寒溫套話,卻是各有一個意思。在文棟知道先前這些事體,俱是曾傑做的首尾,因畏他是個奸險人,不敢發作。在曾傑不惟欺他無用人物,未免良心發現,也有些腼腆。故此淡淡相敘,不甚密切。
自後,文棟每出朝鬥,曾傑即便竊聽,惟恐有詛咒他的言語。誰知文棟禱告不過是保佑弟子場中得意,預示題目這幾句,更無別說。曾傑道:「左右如此,我且耍那蠢物一耍。」竟私下擬了題目並策論表判之類,寫得端端正正,壓在鬥母面前爐下。自己十分快活,道是取樂他的妙法。恰遇文棟又來朝鬥,看見爐下紙角,取出一看,卻是預擬場中的題目,心中驚喜相半。其驚的意思,只道鬥母在夢中相示,不想明白寫出,這樣靈感,那得不起人敬重;其喜的意思,道是場中有神道相助,舉人穩穩的捏在手中了。遂手舞足蹈的到窗下尋些底本,挪湊停當,細細讀熟,一字不敢遺落,只有曾傑暗暗笑他罷了。此話不題。
單說試期已到,那些有科舉的秀才,紛紛進場,各逞英雄,思量鏖戰。少頃,傳散題目。不道文棟又遇著包糕紙,與曾傑所擬的一字不錯,便滿懷得意,一筆揮就。那曾傑到吃了一呆:「我無心戲他,誰想到作成他的機會。」幸虧曾傑是個才子,雖是不曾打點,也不在心上。做完文字,自己看了一遍,便道:「我今科必中解元,決無他慮的。」交卷出場,「甚是得意。
回到寓所,只見曾修也出來了。問他的文字,曾修便念與哥哥聽。曾傑道:「我道今年解元,必定是我了,那曉得又被你奪去。」自此三場之後,曾傑、曾修各懷著解元二字,竟住在官所,癩候捷音,只有呂文棟依舊回到三元閣去。因有題目這段事情,口中雖說輪不到我,心上卻也做七八分的指望。
過了幾日,放出榜來,第一名解元竟是呂文棟。那些報捷的擠到三元閣上討賞,文棟到沒個主意。適值卜升知道,連忙過來,招駕過去,連文棟也請他到家住下。一切事體,俱是卜升支持,不費文棟一毫的心。文棟忙忙的拜房師,見座師,祭祖拜客,甚是有興。此事且擱過,無暇細述。
再說曾傑、曾修這樣好文字,為何到在孫山之外。原來房師中意曾傑的卷子,立意要中他解元;不料又有一個房師中意曾修的卷子,也立意要中他解元,互相爭論,竟口角起來。別房的房師知道,忙過來問其緣故。遂取這兩個卷子細閱,真的不相上下,定不得第一第二的。況且是個同經,一個取了第一,少不得那個要取在第六了,因此兩不甘服。那個房師道:「二位年兄,本是同僚好友,怎麼為著兩個門生致傷和氣。取了那個,這位年兄不服;取了這個,那位年兄不服。依我愚見,這兩生具如此美才,那怕不登高第,就暫屈一科,也是不妨,不若放過,另取一卷罷!」遂向眾卷內另抽一卷,揭開看去,也自盡可做得解元的。那兩個房師也便消釋,竟將這卷中了第一。
及拆起號來,卻是呂文棟。後人有詩譏誚曾傑,道:為人切莫恃多才,也得天公照顧來。
多少心機無用處,總成別友似神差。
當下曾傑、曾修見自己不中,悶悶的歸家。更自一件,自己不中,到也罷了,只有文棟,向來看不上眼的,如何到中了解元,可不是試官沒眼麼?且又懊侮自己不是,這幾個題目,為什麼自己不打點一番,卻送與別人受用。未免日日憂鬱,竟成隔氣的症候。曾修再三相勸,也只好在耳邊過去,怎能解得心上的事來。勉強調治,才覺輕可。
及至挨到下科,不料父親曾士彥又不願做封君,另投在別人家做公子去了。曾傑弟兄大哭一場,只得向學中報了丁憂,少不得又要遲上三年。那曾傑一來功名心急,二來為父喪,終日哭泣,忽然舊病復發,醫治不好。可惜錦心繡腸,變個陳腐老儒。只有曾修後來依舊中解元,會試不第,遂選了無錫知縣。到底為著恃才二字,得罪上司,被上司參劾,罷職而歸。
此是二曾的結局了。
如今且說呂文棟上京會試,尋了寓所安頓。那寓所間壁已先有一人在內,也是來會試的。文棟道是同志,思量與他做個朋友。不料那人再不在寓的,也不見他念一句書。日日歸來,便聽得他喜笑的聲音。文棟不知什麼緣故,未免鑽穴相窺起來。
只見他對著一個筆孔,在那裡笑,卻又把來藏在一個皮匣內,再不肯輕易放在桌上。原來那人姓紀名鐘,徽州人,與會場的房師是個親戚。那房師平昔受了紀鐘的恩惠,許他中個進士相報,因此與他幾個字眼。紀鐘把來放在筆孔內,心中十分得意,漸漸露出小器易盈的光景。當下文棟看見,一心猜去,必是會場的關節。
思量要竊他的,卻沒個機會。又自轉道:「且慢慢的算計,或者可以到手。」遂候那紀鐘出去,便過來與那守寓的小廝閒話。有時叫到自己這邊來,把些東西與他吃;有時送他幾個錢。
看看相熟了,然後問他道:「你家相公時常好笑,這是什麼意思?」那小廝道:「我也不知。但見相公時常對著筆孔,便要笑將起來。」文棟道:「這個筆孔帶在身邊的,還是藏在那裡的?」小廝道:「相公恐怕遺失,被人瞧見,不帶去的,只藏在一個皮匣內。」文棟道:「你去把我一看。有什麼好笑的話,待我學了,也說一個與你聽,可好麼?」小廝道:「皮匣是鎖的,鑰匙相公又帶去,卻是取不得。」文棟道:「待我過去看看何如?」遂同了小廝,走去看了鎖之大小,然後尋個捵子搠開。取出一看,見裡面有一條小紙,上寫著三個大字在第一行,餘無別話。文棟記了,原處放好,鎖著,對小廝道:「我道是個好看的,原來沒有什麼。你家相公回來,不要說起。」小廝應允。
如此又過月餘,場期已近,文棟即忙收拾進場。照依筆孔上,如法做去,果然有些靈驗,已高高的填上一名進士。但紀鐘又是怎的?只因試官見了文棟的卷子,道已合式,必然無疑了。不料紀鐘的卷子,題目上有一個錯字,監場的早已將他高標出來。那試官再解說不出文棟的緣故,只道紀鐘轉做人情的。
及問紀鐘,又毫不相干。況此句話,又說不出的,不好問得文棟,竟做個朦朧過去罷了。文棟到白白的中個進士。又殿試二甲,選了部屬。他就出個疏,告假歸娶。聖旨准奏,欽假還鄉,娶後補官。
一路甚是風光。到了卜升家中,俱請出來拜見。遂央道士說知欽假歸娶之意,卜升也就擇吉成親。當夜卜升夫婦受禮已畢,更無別人相見。文棟想道:「我那岳母,怎麼不見?決因寡婦,不便出來,故叫叔翁夫婦受禮了。若到三朝,必然看見的。」及至滿月,也不見影,心上疑惑,問那瓊枝,卻又含糊不應,正不知怎的緣故。
一日,出去拜客,看見一個命館,招牌寫著「鐵口最準」四字。文棟一時高興,便把八字與他推算。那先生道:「這定是發過,老先生的尊造,不要尋常看過了。但少年必然刑剋父母,到二十歲上,方有際遇。交三十五、六,便歷仕顯宦,得聖上恩寵。壽原也到古稀之外。」文棟見他講得有些相對,又把夫人的八字與他一推。那先生又細細的看去,說道:「這個不要怪我胡言,是個至苦至窮的八字,只恐還要到求吃的地位。」
文棟口雖不語,心上有些怫然,道:「通是江湖套子,一些不准的。怎麼我做了官,夫人到要求吃起來?」及歸家說與夫人知道,夫人笑了一聲道:「這個果然不是我的八字。」文棟吃驚道:「怎麼不是夫人的!難道初行聘之時,另有替身不成?」
夫人道:「這是我家姐姐的。我雖與同年,卻是某年某日某時生的。」文棟道:「這又解說不出了。既是令姐,如何又是同年?怎麼與我成親的,卻是夫人,又不是令姐?」那夫人道:「這不是我家的姐姐,是伯母那裡的姐姐。」因把其中緣故,並如今流落的話頭,細細說了一遍。文棟道:「原來如此,怪道令尊如此用心。我還道是你令伯母的意思,一向錯認了叔翁,誰知卻是岳丈。今日方才把個大夢醒了。只是你家姐姐流落在外,怎麼不尋了回來?我忝在至親,豈有坐視之理。」隨即喚兩個人,叫他四面尋訪。後來尋到家裡,虧了文棟,扶持他起來,將就過得日子。那曾氏深悔不聽叔叔,致有出乖露丑這些事體,又感激文棟肯用親情,日日祝頌不了。
且說文棟又將真八字與先生推算。那先生寫了命限,排列五星,說道,「這才是夫人的命,與前日看的大不相同。」文棟方信這八個字竟是個圈子,憑你上智下愚,窮通壽夭,俱跳不出的。每每勸人安分守己,不要妄作妄為。又叫人敬重鬥母,吃些鬥齋,以免罪愆。
我這回小說,不是說才子不好,是說不存善心,便無好結局了。即看曾傑因一點妒心,害了文棟,不惟自己一個解元,移在文棟身上,連這性命也早早繳還閻府。有人說道:「曾傑既擬得這幾個題出,倘然自己打點一番,或者依舊中了。」殊不知曾傑的文字未嘗不好。這幾個題目,直是天使其然,照顧文棟的。故我不謂之人擬,竟謂之天擬也可。又有一說,不是文棟朝禮鬥母,曾傑也不起戲謔的念頭。總有這個念頭,也未必做出,這個直是文棟心上擬出來的。故我又不謂之天擬,竟謂之(下缺)